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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苍源     鞘中霜色txt下载     鞘中霜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二回 生死未卜

    却说陈文祺走后,秦森越想越觉得不妥,西门风及其“新附军”虽然是惊弓之鸟、落荒而逃,但毕竟他们人多势众,若动起手来,陈文祺孤掌难鸣,岂不危险之极?当下不敢怠慢,忙从神机营调集五百火枪手,亲自率领他们北出静州城,赶去策应陈文祺。

    追了不到半个时辰,来到一个三岔路口。秦森犹豫再三,不知该向何方。左路距离鞑靼人控制的阿拉善较近,右路通往鄂托克相对较远。按理说,殷风等人急于摆脱明军的追击,应该就近前去阿拉善,但途中必须借道凤凰城,极有可能与明军狭路相逢,因此风险较大。而去鄂托克路途遥远,中途会否遇见明军也未可知。秦森猜不透殷风会作如何选择,又怕耽误行程错过策应陈文祺的时机,便派出两个探子先行打探情况,自己则率领五百火枪手在原地等候。

    不多久,右路的探马匆匆返回禀报,前路发现“新附军”。

    秦森一听,忙命那个探子在此等候左路探马,随后领着火枪手打马向右路急驰。不过片刻,即与原路逃回的那些“新附军”士兵相遇。

    那些“新附军”士兵见到明军大队人马,生怕发生误会,不待明军开口,便纷纷丢掉手中的武器,举起双手喊道:“我们听从陈文祺将军的命令,愿回静州城弃暗投明。”

    “陈将军现在何处?为何不见回来?”秦森问道。

    一个“新附军”士兵转身朝来路一指,答道:“就在前面不远。他被西门风和他的两个师弟缠上了。”

    “西门风的师弟?知道叫什么名字吗?”秦森惊诧地问道。

    “他两个师弟叫邬云、嵇电。”

    秦森不听则已,一听此言大惊失色。看官早已知道,秦森就是沈清二字倒过来念的谐音。当年在黄州道上遭遇追杀,正是“二凶”邬云率领其师弟“三凶” 靳雷、“五凶”鲍雨、“六凶”单雪以及锦衣卫亲军所千户梁德所为。“岭南八凶”的武功如何,沈清自然一清二楚。现在陈文祺遇上邬云、嵇电不说,还有西门风,而西门风既是邬云、嵇电的师兄,想必就是“首凶”殷风了。此三人的武功丝毫不比当年四人差,如此一来,陈文祺恐怕凶多吉少。

    沈清不敢多想,指着神机营中一个小军官说道:“你将马给他(那个答话的“新附军”士兵),然后带他们回静州城。”又朝那个答话的“新附军”士兵一挥手:“快,骑上马前面带路。”

    那个“新附军”士兵倒也敏捷,跃上马背,带领沈清向原路飞跑而去。

    又跑了大约二十里地,那个“新附军”士兵拉住马缰,放缓了脚步。

    “怎么不走?”沈清问道。

    “咦,不对呀,应该就是这个地方啊,怎么不见有人?”那个“新附军”士兵像回答又像自言自语地说道。

    沈清心里一紧,带着侥幸的口吻问道:“你确定就是这里?有没有记错?”

    “没错,就是这里。”那个“新附军”士兵跳下马,肯定地答道:“大人,您看,这里还有血迹。”

    此时虽然天色已晚,但视物还算清楚。沈清下马一看,果见地上有大片的血迹,而且脚印凌乱,野草被踩得东倒西歪。显然,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打斗。

    沈清将几个带兵的把总召集拢来,让他们带领本部士兵分头搜索,如发现情况鸣枪为号,其余人则迅速赶到鸣枪之地会合;如未发现情况,则以两个时辰为限,回到原地会合。

    两个时辰忽忽而过,临近子夜,各路搜索人马俱都返回原地,方圆几十里地没有发现陈文祺的踪迹。沈清心中着急,无奈人困马乏,加之黑暗视物不清,继续寻找只怕也是徒劳无功。

    考虑到发生这等大事要向夏尧禀报,而且此地距离凤凰城较近,沈清当下决定,派两名亲兵回静州城向陆完通报情况,其余人马随自己一道连夜赶回凤凰城。

    回到凤凰城将人马安置好之后,沈清不敢耽误时间,匆匆来到镇西兵马大元帅府,喝令值夜亲兵赶快叫醒夏总兵,说是秦森有急事求见。

    沈清虽然是参将,但多年以来是夏尧的左臂右膀,亲兵如何不知?今日沈清半夜要见大元帅,值夜亲兵不敢怠慢,急忙进内通报。

    夏尧急忙披衣下床,疾步来到厅堂。早已在此相候的沈清一见夏尧,连忙趋前一步,急促地说道:“夏叔,陈文祺失踪了。”

    “什么?你说什么?”夏尧大惊失色,下意识地问道。

    沈清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重复一遍:“陈文祺不见了。”

    夏尧稳了稳神,对沈清说道:“不要急,慢慢说,陈文祺怎么不见了?”

    沈清如何不急,他将陈文祺失踪的前后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夏尧听后,半天没有出声。沈清焦急,催问道:“夏叔,您看怎么办?”

    夏尧缓缓说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三凶’掳走,带去了鄂托克;二是且战且走,离开了第一打斗现场,然后可能逃脱。”

    沈清想了想,以为也只有这两种可能,便接着问道:“那咱们下步该怎么办?”

    夏尧思忖半晌,正要说话,忽听帘后传来啜泣的声音,便问了一句:“谁?”

    “夏爷爷,我大哥他……他怎么了?”门帘掀处,沈灵珊两眼通红走出来。

    虽然对沈灵珊的真实身份有些怀疑,夏尧其实在心里头已经将沈灵珊假想为沈清的亲生女儿。为了照顾她,夏尧让她搬进了总兵府,并派了一个与她年纪相若的丫鬟,一来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二来与她做个伴,免得她寂寞。沈灵珊虽然没有得到爹爹的讯息,但对夏尧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因此她也很乐意搬进府里居住。不过由于人地生疏,特别是陈文祺领兵南下之后,沈灵珊又感到异常寂寞。这天夜里,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想到爹爹到底是谁、现在何处;一会儿想起南去的大哥陈文祺,不知平安否;一会儿想起远在家乡的母亲和蕊珠,又勾起一丝思乡之情,久久不能成眠。朦胧中忽听秦森将军星夜回城,要见夏总兵。沈灵珊顿时睡意全无,秦将军回来了,大哥是否有音信?她连忙穿戴整齐,来到前厅,在门帘之后恰好听到大哥失踪的信息。本就伤感了半晚的她,一听大哥生死未卜,顿时伤心欲绝,虽然极力控制,仍不免悲伤落泪。

    沈清看到沈灵珊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舐犊之爱油然而生,但父女尚未相认,不好贸然抚慰,只把眼睛望着夏尧。

    “孩子,你怎么在这?怎地还没睡觉?”夏尧一时不知如何答复沈灵珊,只好岔开话题。

    “夏爷爷,我大哥他……”沈灵珊哽咽着说不下去,双手紧绞手中罗帕,眼泪不住地流淌。

    夏尧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孩子,你大哥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快去歇息吧,夏爷爷和秦将军商议一下如何去找你大哥。”

    “夏爷爷,大哥生死难测,叫我如何安歇?您就让我在这坐一会儿吧?”沈灵珊含着泪眼乞求地说道。

    沈清心里不忍,忙说道:“夏……总兵,您就答应她吧?”

    “好,你就留在这儿吧。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夏尧拍了拍身旁一把椅子,让沈灵珊坐在自己身边,然后向沈清说道:“两种可能,我们都必须有应对措施。如果陈将军被‘三凶’所擒,肯定被他们带到鄂托克的右翼济农府,但殷风等人意在邀功请赏,在鄂托克作短暂停留后,必要前往汗廷。因此要尽快着人去鄂托克打探消息,我意……”

    不等夏尧说完,沈清连忙说道:“我去。”

    “你?不行。”夏尧摇摇头。

    “为何不行?莫非您虑我武功低微,怕耽误大事?但现在总兵府将领尽遣于外,我是不二人选啊。”沈清急道。

    “秦将军别想多了,老夫不是那个意思。你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夏爷爷,我去。”沈灵珊站起身说道。

    未等夏尧开口,沈清连连摇手,说道:“不行,不行,你一个……一个……”

    不等沈清说完,夏尧说道:“你们都别争了,我有两个最佳人选哩。”

    “是谁?”沈清、沈灵珊同声问道。

    “陈将军不是有两个师兄在凤凰城吗?”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他俩?”沈清一拍后脑,说道:“黎壮士还与陈将军一道去过鄂托克,情况熟悉,而且语言也没有障碍,的确是上佳人选。”

    “来呀,速去驿馆请黎远、任思二位来总兵府。”

    “是。”值夜亲兵答应一声,快步出了总兵府。

    很快,黎远、任思跟着值夜亲兵来到总兵府,两人均是睡眼惺忪。

    “扰了二位壮士的清梦,还请海涵。”夏尧一边让座,一边抱歉地说道。

    “大人不必客气。大人夤夜约见我俩,想必有什么大事,请大人直说。”黎远说道。

    “的确是大事,而且还须请二位壮士相助。秦将军,你与二位壮士说说。”夏尧凝重地说道。

    沈清将陈文祺失踪的前后经过向两人说了一遍。

    “什么?陈师弟被‘岭南八凶’掳去了?”任思吃惊地问道。

    “应该是这样,不过,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因此,我们想尽快地查清楚这件事情。”沈清补充说道。

    “我明白了,大人是想我俩去鄂托克一趟?”黎远望着夏尧说道。

    “正有此意。不过,这事还得两位壮士自己决定,若是不方便的话,我们另想办法。”夏尧委婉地说道。

    “大人请勿过谦,别说这是大人重托,就凭我们是师兄弟的关系,我俩也是责无旁贷。”

    “两位壮士能去,自然最好不过。那就明早启程?”

    “不,事情紧急,我俩连夜就走。”黎远果断地说道。

    夏尧一听大喜,说道:“那就辛苦两位了。秦将军,快去给两位壮士准备两匹好马。”

    “是。”

    “夏爷爷,我也要去。”一旁的沈灵珊这时站起来,向夏尧恳求道。

    “小孩子家就别添乱了,我们就在府里等候黎壮士他们的消息吧。”夏尧温言说道。

    黎远走到沈灵珊面前,对她说道:“杨公子请放心,我们一定打探到陈师弟的下落,尽快赶回凤凰城。”

    沈灵珊也知道自己去会成为黎、任两人的累赘,便不再坚持。

    黎远、任思走后,夏尧、沈清两人又计议多时,最后认为虽然陈文祺被掳的可能性较大,但也不排除侥幸逃脱的可能,因此决定天一亮便派出人马在事发地方圆三十里内仔细查找。这次夏尧没有拒绝沈灵珊的要求,只是嘱咐她必须听从秦将军的安排,不管是否查到线索,要与秦将军同去同回,不可任性而为。

    只要能去寻找义兄,沈灵珊自然满口答应。回到房中,心中担忧陈文祺,竟是涕泗交流、半宿无眠。看看时已四更,便索性穿戴停当,坐在房中等候天明。

    陈文祺音讯全无,夏尧、沈清自然也是焦急万分,天色未亮,便已点齐人马,准备出发。沈清特地挑了一匹体形矮小但耐力极强的蒙古马,作为沈灵珊的坐骑,又见她两手空空,便问沈灵珊是否习练过什么功夫。得知她师从母亲学过家传剑法,当下心里一动,心想自己真是大大的疏忽,只知她拿不出信物而不敢相认,如果看看她的武功招式是否戢刃剑法,岂不是最好的“信物”?嗯,待此事一了,让她演示一回“家传武功”,若果真是“戢刃剑法”,父女再相认也为时不晚。想到此,他将自己的佩剑解下,让沈灵珊随身携带,以备防身之用。

    沈灵珊满怀希望跟着沈清他们一道,来到昨晚那个“新附军”士兵指认的地方,然后兵分四路,向东西南北方向扇形寻找。直到傍晚,四路人马先后返回,除第一现场外,并未发现打斗的痕迹,也无滴落的血迹。由于只带有一餐之量的干粮,沈清下令返回凤凰城,明日各路人马在今天寻找过的终点上,再向外搜索二十里。

    如此一连三日,搜索范围几近百里,仍然一无所获。沈清猜测陈文祺十有**已被殷风师兄弟所擒,经禀报夏尧后,将全部搜索人马撤回凤凰城,转而静候黎远、任思的消息。

    沈灵珊心有不甘,意欲继续寻找,无奈夏尧、沈清不许她独自出城,只好日日跑到城门处,焦急不安地等待黎远、任思归来。

    第五日黄昏,沈灵珊刚从城门返回总兵府,尚未进入房中,忽听黎远的声音传来:“夏大人,我们回来了。”

    沈灵珊急忙来到厅堂,黎远、任思一身风尘,精神疲惫,夏尧、沈清只拿眼看着他俩,并未问话。看得出来,他们心情不仅紧张,而且复杂。

    沈灵珊的心“怦怦”跳得厉害,既希望两人能够带回陈文祺的消息,又不希望他们证实陈文祺确然被擒。

    黎远“咕噜咕噜”喝完一盅茶,顺手抹去唇边的残水,这才开口说道:“夏大人、秦将军,我俩在鄂托克待了一日一夜,查遍了该查的地方,都没有陈师弟的消息。”

    “是没有打听到他的消息,还是他没有被掳的消息?”夏尧觉得这句话颇有漏洞,便追问道。

    黎远一脸的歉意,说道:“是我没说明白。我们没有打听到陈师弟的下落,但可以肯定,陈师弟并未被殷风他们所擒。”

    夏尧等三人听后,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

    落入敌手,虽然有了陈文祺的下落,可他仍有性命之忧,若想救他性命,除非割城赔地,否则难如登天。但大明自太祖开国以来,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已经成了朝廷的金规铁律。五十年前,“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皇家宁可另立新君,也不答应蒙古索求财物换英宗的条件,何况朝中一个五品大臣?

    但若未被殷风等人所获,那么陈文祺人在何处?是生是死?

    沈清怕他们判断有误,不放心地问道:“二位何以如此肯定陈将军未被‘岭南八凶’擒获?”

    任思见师兄正在喝水,便说道:“我们曾潜入右翼济农府,偷听了巴尔斯博罗特与殷风的对话。巴尔斯博罗特向殷风查问静州城守将的情况,殷风答道:‘布日古德和博尔塔拉千户长战死、阿巴海万户长自刎身亡、乌力罕将军被俘,只有阿尔木逃出,想必已经去了阿拉善。’巴尔斯博罗特叹了一声,说道:‘乌力罕乃我父王最为倚重的箭术高手,原本是想将他留在汗廷,可架不住阿巴海那厮的软磨硬泡,才让他去了静州。谁知这一去竟而……唉。’殷风自责似地说道:‘可惜没将陈文祺生擒,否则拿他去交换乌力罕将军,谅他们不会不依。’由此可以断定陈将军并未被他们擒获。”

    “殷风说的是没将陈将军生擒,并未说陈将军不在他们手中啊。”沈清挑着字眼说道。

    任思听后一愣,莫名其妙地问道:“难道这有区别吗?”

    “有区别。”黎远插话道:“秦将军是说,他们已将陈师弟杀……杀……然后将他的遗体带到了鄂托克?”

    这一句恰好吻合了沈灵珊心中的疑问,她感到一阵眩晕,身子瑟瑟发抖,一双美目泪珠长流。沈清连忙伸手扶住,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任思仍然不解,反问道:“就算他们杀害了陈师弟,又将他遗体带走何用?”

    沈清说道:“鞑靼人不仅损兵折将,而且还丢了三座城池,巴图蒙克怎会轻饶败军之将?阿巴海等人已死自不必说,殷风等人若回大漠,就算不问死罪,活罪也难饶。若是他们除掉了陈将军,是否可以将功折罪?”

    黎远、任思两人细细一想,确有道理,竟是半晌作声不得。

    久未开口的夏尧这时说道:“这不可能。即便他们要在巴图蒙克面前邀功请赏,只须割下陈将军的头颅即可,怎会傻到连同身子一起带上?”

    “夏爷爷,真的是这样吗?”沈灵珊一听喜不自禁,连忙问道,一双泪眼满含期待地望着夏尧。凭沈灵珊的聪明,这个道理不难明白,她是“关己则乱”。

    夏尧点点头,说道:“理当如此。不过”夏尧不想将事情说得太过乐观,以防沈灵珊满怀希望之后骤遭打击,“陈将军既未被擒,方圆百里又遍寻不见,有伤无伤、是生是死实在难说,只有看他的造化了。”

    “夏爷爷,你可不能不管啊。”沈灵珊刚刚轻松一点的心情,瞬间又沉重起来,她呜咽着恳求夏尧。

    “孩子,你放心,爷爷怎会不管呢?”夏尧一边安慰沈灵珊,一边对沈清下令:“秦将军,你以总兵府的名义连夜起草一份文书,明早差人送至宁夏卫、左屯卫、右屯卫、宁夏前卫(已被游击将军甘田率兵收回)所属千户所、百户所以及地方里甲,让他们在各自的驻地(辖地)寻找陈将军的下落;同时挑选二十个机敏的探马,从明天起,到方圆百里的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搜寻,发现情况,立即回来禀报。”

    “是,末将这就去办。”沈清话音未落,人已走出厅外。

    “夏大人,我俩可以做些什么?”黎远、任思主动请缨。

    “两位壮士连日奔波,甚是辛苦,先回驿馆歇息吧,若有借重时,我再差人来请。”

    沈灵珊见夏尧安排得滴水不漏,长吁了一口气,等黎远、任思走后,向夏尧说道:“夏爷爷,我想问您讨个东西?”

    “什么东西?你说。”

    “我想要块出入凤凰城的号牌。”

    “这个……”夏尧犹豫了片刻,说道:“孩子,我懂你的心思。可这里地处边关,鞑子时不时会蹿来袭扰,我是怕你遇到危险啊。你看,我已下令各地协助查找你义兄的下落,又派了二十个探马出去搜索,你还不放心吗?”

    “夏爷爷,我……我只是闷得慌,想出城散散心。我保证,只在附近转转,决不走远。”沈灵珊哀求似地说道。

    夏尧见她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实在不忍拒绝,便说道:“好吧,你去找秦将军,就说我让他给你一块号牌,另外,派一小队人马跟随。放心,只是远远的跟着你。但你也要答应我,离开凤凰城至多不超过五里地。”

    “嗯,我听您的。”沈灵珊连忙答应。

    按理说,陈文祺若未被殷风等掳去,在这方圆百里一定能够发现他的踪迹。但奇怪的是,无论是地方里甲挨家挨户打探还是探马逐个山林侦查,都没有陈文祺的任何信息,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沈清、黎远等人又回到原先的猜测上来,甚至夏尧也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难道殷风等真有那么“傻”、将陈文祺整个“人”都带回蒙古?夏尧不得不改变先前的安排,决定请黎远、任思两人再次潜入鄂托克打探情况。

    义兄离奇失踪,沈灵珊凄入肝脾;而身无信物,生父难认,待在此地徒添伤感。她决定离开这座令她肝肠寸断的边境小城,跟随黎远、任思去鄂托克寻找义兄踪迹,然后回家要了母亲的“信物”,再来这里寻找爹爹沈清。

    她偷偷找到黎远、任思,向他们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黎远、任思先是坚决不肯答应,但见她声泪俱下、凄凄切切的无助状,不免一时心软,答应明早带她一起上路。

    沈灵珊回到总兵府房中,支开丫鬟,悄悄把行囊收拾妥当。见天色尚早,便信步出了城门来到凤凰城郊外。心里幻想着若是在即将离去的前夕,义兄安然无恙地向自己走来,该是多么令人欣喜和惬意!

    然而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只是山峦起伏之中,残霞将尽、落木萧萧,一派肃杀景象。触景生情、感物伤怀,沈灵珊不禁悲从中来,口中轻呼道:“大哥,你答应我的,会平安归来,不让我失望,你……你为何失信啊?”言毕掩面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搭上她的后背,轻轻地抚摩着,只听耳旁有人说道:“小妹妹,何事如此悲伤?”

    沈灵珊悚然一惊,疾快地向前跨出几步,转过身问道:“你是谁?”

第四十八回 真相大白

    卯时左右,两路人马先后回到县衙,本案所有物证均已顺利起获。陈文祺、翁隽鼎稍事休息,便来到公堂提审霍龙。

    铁证如山,由不得霍龙抵赖,没费多少功夫,霍龙便如实交待了杀死孙二的经过:

    去年秋天的一个深夜,霍龙因喝酒太多,半夜醒来有些唇干舌燥,于是爬起来找水喝,不经意间向外一望,忽见院中有两个黑影晃动。霍龙迅速打开房门,大喝一声:“谁?”两个黑影闻听,急忙一前一后向前厅跑去。人说酒醉人胆大,霍龙此时没想到对方有两个人,拔腿便追。追过前厅,两个黑影已经跑出门外,正在霍龙准备停下来返身关门之时,忽听“哎呀”一声,后面那个黑影一下仆倒在地,前面的黑影像未听见一般,继续飞奔而去。见此情形,霍龙一个抢步上前,将正待爬起来的黑影又重重的按在地下,触手之处感觉软绵绵的。正在惊诧之际,下面的黑影低声叫道:“哎哟,轻点,痛死我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霍龙胆子更壮,一把将那女人抓起,连拽带拉的将她弄到厅里,返身拴上大门。霍龙的老婆听见动静早已起来,这时已经走到大厅,看见霍龙抓住了贼人,连忙拿出火媒将灯点亮。两人就着微弱的亮光一看,齐齐大吃一惊。霍龙的老婆吃惊的是,一个女人竟敢半夜三更潜入别人屋里做贼,真是胆大无比;而霍龙吃惊的是,这个女贼竟然如此年轻、如此美貌,抓住女人的那只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霍龙让老婆吴氏找来一根麻绳,将女贼牢牢的绑在一把宽大的太师椅上,然后借口担心老婆着凉,要她回房睡觉,自己单独一人审问女贼。吴氏的娘家小户小姓,人丁不旺,故此在霍龙家地位不高,对他历来都是逆来顺受、惟命是从。此时霍龙要她回房,已知他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暗中叹息了一声,默默地走出了大厅。

    面对年轻貌美的女贼,霍龙禁不住心旌摇曳。他暗中吞了吞口水,走到女贼面前,毫无顾忌地在她双颊上抚摩,口中“啧啧”地赞叹道:“好滑嫩的小脸蛋,真是吹弹得破。如此年轻貌美,这个时候应该是躺在男人的怀里接受雨露滋润才是,却缘何跑出来做贼?”

    他又将手滑到女贼的肩胛之处,边抚摸边问道:“今日被我捉住,你是愿意官了,还是愿意私了?”

    女贼不羞不恼,任凭他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听了他这句话,“咯咯”一笑:“官了如何?私了又如何?”

    “官了就是天一亮,将你送到县衙,官府先打你一顿板子,然后依照大明律,枷号三个月、发烟瘴地面充军;私了嘛”霍龙转到女贼身前,双手捧住她的脸颊,淫邪地笑道:“今夜你从我一回,天一亮便放你走人,从此无事一般。”

    女贼有些挑逗似地笑道:“若是私了,难道不怕你老婆知道后x了你?”

    霍龙万不料女贼不仅不拒绝,反而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来,知道有些门路。心中暗喜,当下说道:“她敢?不怕我休了她?再说了,我老婆也不是醋坛子,去年她还劝我纳妾呢。”

    停了停,见女贼没有动静,便追问道:“想清楚了没有?是官了还是私了,一句痛快话,我可没耐心陪你到天亮。”

    女贼丢眉弄色地说道:“既然被你捉住,官了私了还不是你说了算?再说了,你把人家绑得这么紧,叫人家怎么……?”说到这里住口不言,将脸仰起看着霍龙。

    霍龙知道女贼已经暗许,顿时狂喜……

    不多一会,女贼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裙,拔腿就往外走。

    “等等。”霍龙喘息未定,见女贼要走,连忙将她一把拉住。

    女贼粉脸似嗔似笑,望着霍龙娇声说道:“怎么?占了姑奶奶的便宜,还不让姑奶奶走?好呀,明日去到官府,告你个奸淫良家妇女罪,看看是谁的屁股挨板子?”

    霍龙忙摇手道:“不是,不是。你看茫茫黑夜,你一个女流之辈怎么走?若是途中碰见坏人,岂不是我的过错?不如就在我家暂歇一时,只要天一亮,那时你要走我绝不阻拦。”

    女贼嫣然一笑,说道:“谁还能比你更坏?”

    霍龙被她笑得筋骨酥软,觅了一张凳子坐下,然后一把拽过女贼,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用手轻轻捏了一下她微翘的小琼鼻,调笑道:“我很坏么?你怎么不怕?”

    原本两个对头,现在却俨然情侣一般。

    “我问你,半夜三更为何来我家鬼鬼祟祟的,要偷什么东西?”霍龙握着她柔软的小手问道。

    女贼叹了口气,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须隐瞒了。你爹爹临死的时候,怕你欺负弟弟霍虎,便暗中埋了一些金银珠宝,将埋藏之处画了一张图交给霍虎。我们这次来,就是要找到埋藏珠宝的地方并将它们取出。”

    霍龙心里一惊,暗骂死鬼竟然还留有后手,表面却不动声色地问道:“刚才跑掉的那个人是霍虎?你是霍虎的什么人?”

    女贼摇摇头:“不是他。我是霍虎的娘子,名叫邱华。”

    霍龙又是一惊,连忙推开女贼(现在知道她叫邱华),想起刚才的一幕,不禁羞愧难当。好在灯火昏暗,她没有看见他那张通红的脸。他连忙转移话题:“跑掉的那个人是谁?”

    邱华恨声说道:“他叫钱世业。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竟然不顾姑奶奶的死活,就这样夹着尾巴跑了。”

    霍龙关心那埋藏的珠宝,顾不上理清与她同行的为何不是霍虎而是钱世业,问道:“你们找到了埋藏珠宝的地方没有?”

    “没有,我们来过很多次,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地方。原准备今晚最后找一次,如再找不到,便毁去图纸远走高飞。”

    听说他们来过多次,霍龙不免又是一阵心惊,又听她们要毁去图纸,连忙说道:“别,别,毁去多可惜。要不这样,我给你们一百两银子,你们将那张图给我。”

    邱华乜了霍龙一眼,笑道:“我们确曾有此想法,用那张图与你换些银两,但怕你不允反倒露馅,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哪知你竟如此好说话?”

    “现在知道了也不迟啊,快把那张图拿出来,我去取银两给你。”

    “图在钱世业那王八蛋手里。不过,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不想与你换银两。”

    霍龙以为她嫌自己开价太低,便狠了狠心说道:“那就五十两黄金,这总可以了吧?再说还不知能不能找到埋在地下的珠宝,就是找到了还不知值不值这么多黄金哩。”

    邱华摇摇头,说道:“我从霍虎身边盗走了那张图,他那里我是不能再回去了;钱世业那王八蛋这样一副德性,又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姑奶奶我也不会跟着他了。如今我是走投无路,你……你将我全身上下看了个遍,难道就不管我了?”说完用哀怨凄苦的神色望着霍龙。

    邱华的一番话,加上她那凄美的样子,令霍龙怦然心动,他犹豫地说道:“我……我是有家室的人,如何……”

    话未说完,邱华抢着说道:“你刚才不是说过吗?你老婆还劝你纳妾呢。”

    “做妾你也愿意?”霍龙惊讶地问道。

    邱华点点头:“与其忍冻挨饿的做正室,不如锦衣玉食的做小妾。”

    “这个……可你毕竟是我的弟妇啊,这样做,岂不是**吗?”霍龙仍然犹豫不决。

    邱华冷笑一声,说道:“你刚才不是已经**过了吗?现在又假正经的说什么**?你们这些男人,动不动指责女人‘既要当**又想立牌坊’,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再说了,自打我偷走了霍虎的那张图以后,就不再是他老婆了。”

    霍龙一来贪恋爹爹埋下的金银珠宝,二来垂涎邱华的年轻美貌,略加思考以后便点头答应了邱华。邱华见状自然是投怀送抱、千娇百媚,直把霍龙撩拨得耳热心跳,哪里顾得上其它的事情?当下将她安顿在另一房间,自然是半夜的缱绻缠绵,不在话下。

    五更时分,霍龙将邱华带到吴氏跟前,向她说道了要收邱华为妾的因由。吴氏哪敢摇头?索性大大方方地为邱华整理房间、铺床叠被,虽然心中滴泪,换来霍龙、邱华的喜笑颜开,却好歹保住了正室的地位和家庭的周全。

    却说邱华见目的达到,心下大定,就按照霍龙与她夜间商议好的计策,趁天未大亮回到郭村。

    钱世业正在忙活着收拾行李,准备只身一人逃走。见邱华平安回来,尴尬地问她是如何逃出来的。

    邱华似乎不闻不见,若无其事地对他说道,被霍龙捉住之后,索性告诉了他埋藏珠宝的事情,提出将图与他换些银两,否则就毁去那张图,现在霍龙已经答应,让我们今晚去他家交换。

    钱世业一听大喜,原以为霍龙要报官拿人,故此自己准备先走为上。谁知祸福相依,临走还能弄来一笔横财。激动之余,便与邱华提出去县城买些鱼肉酒菜,晚上招待一下霍龙,以显诚意。

    当晚,钱世业、邱华两人提着礼物如约来到霍龙家中。霍龙凭空得到许多金银珠宝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妾,本是得意洋洋,又见钱世业提来鱼肉酒菜,更是喜上眉梢,忙叫老婆炒菜温酒,与钱世业对酌起来。席间,钱世业提出以图纸换金银的事情,霍龙表示要看看那张图的真伪再说。钱世业取出图纸交给霍龙,霍龙认得上面的文字确为爹爹的笔迹,应该是爹爹留下的东西不假。但上面所画图案,似曾相识却一时又不能确定是什么地方,沉吟着如果找不到这个地方或是找到了地方并没有金银珠宝怎么办?一时间患得患失委决不下。思虑再三,遂下定决心赌上一把,便对钱世业说道:

    “这张图的确是我爹爹所绘,但图中所绘的地方多半是子虚乌有,想是他老人家以此哄骗霍虎的。我念你远来一次不易,就送你二十两纹银作为补偿罢。”

    钱世业一听知道上当,霍龙分明在讹自己,于是抢上前来夺那张图,口中说道:“二十两银子就想换这张图?做梦吧你,我们不换了。”

    霍龙早防他来抢图纸,哪能让他得逞?身形一晃,早已退出三尺开外。

    钱世业也不追赶,复又坐下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一放,说道:“你欺负我外乡人是吧?行,今日大爷我撂句话,三日之内,你若不将一百两黄金送到我面前,我就一把火烧了你这个狗窝。”说完,拉起邱华就要出门。

    邱华一把挣脱,跑到霍龙身边,说道:“要走你自己走,姑奶奶不陪你喝西北风。”

    钱世业看她与霍龙并肩站立,似乎明白了什么,以手指着她俩问道:“你……你们……?”

    霍龙揽住邱华的纤腰,“哈哈”一笑:“看不出来吗?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钱世业曾以拐了别人的老婆暗中得意了很长时间,如今却被别人拐去,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顾敌众己寡,大喝一声,向霍龙、邱华二人扑了过去。

    “大胆狗贼,敢在别人家里撒野?嫌命长了不是?”霍龙见钱世业来势汹汹,顺手抄起身后的一把椅子,迎面朝扑过来的钱世业劈去,只听“啪”的一声,钱世业的半边脸顿时成了紫茄子,人也趴在地上昏迷过去。

    霍龙一见着了慌,忙扔了椅子上前查看。邱华“嘿嘿”一笑,说道:“看什么看,这个梁子已经结下了,留着终究是祸害,不如让他到阎王爷那儿去享福,免得日后跟在身后阴魂不散。”

    “这……人命关天,可不是好玩的。”霍龙大骇。

    邱华轻蔑地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除了我他家又无其他人,只要我不声张,谁也不会想到他。明日就说酒喝多了自己摔死的,央人一埋万事大吉。”

    霍龙想想也对,只要邱华不说,任谁也不知他与自己有瓜葛,省得留着他日后麻烦不断。至于邱华,日后等有机会假装请人提亲,再娶到家里来便是。想到这里,提起椅子准备在钱世业的头上再砸几下,却被邱华拉住。

    霍龙一愕,怎么,反悔了?

    邱华说道:“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一个大老爷们比女人都不如。摔死的不可能多个部位有伤,再砸的话难免被人看出,需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弄死他,让别人看不出来。”

    霍龙想了想,说道:“有了,小时候听爹爹讲包公断案的故事,有用长钉从天灵盖钉下去致人性命的,就用这个办法。你守在这里,我去找长钉。”

    这时吴氏听到动静跑进来,一听他们要弄死钱世业,连忙抱住霍龙,劝他不能这样。霍龙哪里耐烦听她嗦?一掌将她推出门外,让他回房看好孩子,自己便跑去找钉子去了。

    不大一会,霍龙手里拿了一把钉锤和一支小分凿回来,恶狠狠地说道:“没找到长钉,就用这支凿子送他上路。”说完,将凿子对准钱世业的头顶,右手钉锤猛力一击,凿子已经没入钱世业头顶几分之深。

    昏迷中的钱世业被剧烈的疼痛痛醒,立时惨叫一声,眼珠似要夺眶而出,那因痛苦而扭曲得无比狰狞的模样令人毛骨悚然。一旁的邱华何曾见过此等惨状,惊叫一声晕倒在地。

    与此同时,凶性大发的霍龙一不做二不休,双腿将钱世业的头颅紧紧夹住,右手钉锤连挥二十余下,将那支小分凿全部钉入钱世业的头顶深处。他喘了口气,将所有的痕迹一一掩盖起来,然后来到邱华的身边,将她扶起拍醒,准备与她商量善后的事情。

    邱华幽幽醒转,霍龙正待与她讲话,不料邱华猛的站起身来,双手狂舞,口中不停地嚷道:“不要锤,不要锤……”

    霍龙急忙将她抱住,捂住她的口低声叫道:“邱华,不要害怕,是我。”

    但无论霍龙如何叫唤、安慰,邱华仍然毫不理会,依然不停地挣扎、叫嚷,似乎到了忘我的地步。

    吴氏听到动静,连忙跑了过来,见此情形知道已铸成大祸,心里恐惧嘴里却说道:“想必她是受到惊吓,得了失心疯了。”

    “啊?这如何是好?”霍龙心里发慌,已是毫无主意。

    吴氏这时反而比较冷静,说道:“她们偷偷地来我家,旁人都不知道,不如趁这黑更半夜,送去她们租住的家里,谁还能怀疑到我们身上?”

    霍龙一想,如今也只能如此。便找来一块破布将邱华的嘴堵上,叫吴氏拉着她,自己背上钱世业的尸体,将她们送回郭村的家里(霍龙从邱华的口中得知她们租住的地方),并将带来的一壶酒悉数洒在房中,伪装成钱世业醉酒的假象。

    从郭村回到家中,霍龙左思右想,看看是否留下什么破绽。突然想到若是郭村人报官的话,官府肯定会派仵作验尸,若是取出那把小分凿,上面刻的字必会暴露自己。想到这里大惊失色,但天已大亮,已是不能再去郭村。于是让吴氏收拾细软,在家等候,自己则潜到郭村附近观看动静,如见官府来人便与吴氏亡命天涯。

    当霍龙看见郭村村民将钱世业送到乱葬岗埋葬时,如释重负。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与吴氏一道来到乱葬岗,掘开坟土,打开棺盖,要将钱世业头颅中的凿子取出。哪知凿子嵌入头盖骨之中,任凭霍龙如何摆弄,那凿子竟是丝毫不动。没有办法,只好将钱世业的尸体背到自家的祖坟中埋葬。回到家里才发现带去的工具中少了一把钉锤,身上的衣服也撕破了一块。复又回身寻找,却是遍寻无果。自此日夜提心吊胆,直到几个月后一切风平浪静,才慢慢放下心来,哪知半年之后,还是被……

    说到这里,霍龙垂下头,将脸深深地埋在双手之中。

    霍龙既已招供,翁隽鼎便当堂判决:霍龙谋财杀人,手段残忍,根据大明例律,判死刑,待具报有司衙门核准后,秋后问斩;同案主谋邱华因惊吓失智,暂缓追究刑罚,押入大牢监禁;郭喜来与邱华暗中私通,有伤风化,本拟惩戒,然已羁押数日,着无罪释放。

    霍龙自知来日无多,来到霍虎跟前,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给霍虎,对他说道:“虎子,哥哥从前对不起你。哥走后,请照顾一下你嫂嫂和年幼的侄儿。哥照这张图挖来挖去也没见爹爹埋的东西,留着你慢慢参详吧。”可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押走了霍龙,释放了喜来,翁隽鼎对霍虎说道:“霍虎,你哥哥一死,你爹爹留下的宅院你与你那侄子平分了,那积年陈案就此消了吧。”

    霍虎抖抖手中的图纸,说道:“是,大人。若是能找到这里埋藏的东西,我愿将宅院留给嫂嫂她们母子,草民另处居住。不过……”霍虎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但说无妨。”

    “不过这东西我哥哥找了许久都没找着,草民更不可能找到,草民恳请大人指点。”

    “原来你要本县帮你找‘宝’啊。拿来本县瞧瞧。”

    翁隽鼎接过霍虎递过来的图纸,瞧了半天也是一头雾水,便随手递给陈文祺。

    陈文祺接过一看,纸的上半端画作一处地方,看着有点眼熟,下面写有四句话:祖宅出苍龙,首尾丈空工,入地皂不白,青蚨居腹中。

    陈文祺猜想这几句话应该是暗指那些东西埋藏的方位什么的,但也是不明所指。

    这时,雁儿来到前堂,请姑爷和陈公子后面用饭。翁隽鼎与陈文祺方才意识到时已正午,连忙退堂,嘱霍虎先去吃饭,午后再说。

    两人来到后院,云非烟早已将饭菜端上桌子,见他们回来,一面招呼他们落座,一面问道:“我犹豫了好半天,不知该不该让雁儿去请你们,没影响你们审案子吧?”

    翁隽鼎爱怜地看着夫人,说道:“没有,没有,案子审完了,我们正在猜谜呢。”

    “猜谜?”云非烟很意外,开玩笑地说道:“你们好闲情逸致啊。”

    “说是猜谜,也算办案吧。”说完便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末后说道:“只是我俩都不知什么意思。”

    云非烟说道:“我倒是知道一点点。”

    “啊?你知道?快说来听听。”翁隽鼎大感惊奇,放下手中的碗筷催促云非烟快说。

    “小时候爹爹经常带我到店中玩耍,他与客人谈生意时,有些话听不懂,小孩子好奇,便问爹爹说的什么,爹爹告诉我那是‘切口’。”

    “切口?”

    “对,切口,就是生意人之间常用的术语。比如你们刚才所说的第二句‘首尾丈空工’,其中‘空工’就是‘切口’,表示‘二’。”

    “二?”

    “其实也容易明白。‘工’字的空心不就是‘二’吗?还有这句‘入地皂不白’中的‘皂不白’,也是一样,表示……”

    “等等,”翁隽鼎打断云非烟,“让我来猜猜,‘皂不白’,‘皂’字没有‘白’,岂非是‘七’?对不对。”

    云非烟抿嘴一笑,点头说道:“孺子可教也。”

    翁隽鼎得意地一笑,马上又说道:“照此看来,这几句是说这条龙首尾有二丈长,钻入地下七……七丈抑或七尺,一种名叫青蚨的小虫藏在它的腹中?”

    陈文祺大笑:“虫子藏在苍龙的腹中?亏你想得出。”

    “不然如何解释?”翁隽鼎反问道。

    云非烟道:“‘青蚨’,在生意人之间,其实也是一句‘切口’,指的是金钱。”

    “你说‘空工’是二、‘皂不白’是七好理解,可这‘青蚨’为什么就是金钱?”翁隽鼎似有不信。

    云非烟白了他一眼,说道:“‘青蚨’是一种小虫子。传说青蚨生子,母与子分离後必会想尽一切办法聚回一处。传说如用青蚨母子的血分别涂在钱上,涂母血的钱或涂子血的钱用出后必会飞回,所以有‘青蚨还钱’之说。生意人为讨彩头,便将它当成金钱的‘切口’。”

    陈文祺道:“这么说就通了:既然这是一张指示金银珠宝埋藏之地的图形,必然涉及方位、距离,这几句可能是告诉我们,在二丈或者是丈二之外,深七……七尺(七寸或七丈应该不可能)的地方,就是埋藏金银之处。”

    “对,肯定是这个意思。”翁隽鼎附和地说:“连同第一句,就是说离祖宅二丈或者是一丈二尺的地方,向下深挖七尺,便可取出财宝。”

    “确切地说,应该是祖宅往东二丈或一丈二的地方,向下深挖七尺,便可取出财宝。”陈文祺接着补充一句。

    “向东?”翁隽鼎初时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对,苍龙即青龙。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青龙主东。”

    二人对此解答确信不疑,饭后向霍虎告之具体地方,让他前去挖掘。霍虎听罢大喜,急急赶回祖宅,按照县太爷所指地方,要与嫂嫂吴氏共同起宝。不料黄昏之时,霍虎又急匆匆来到县衙求见县太爷。原来按照他们确定的地方挖至七尺余深,依然只见泥土不见金银,霍虎以为深度不够,继续往下挖了二尺有余,里面竟是坚硬的石头,再也无法深挖。

    翁隽鼎大惑不解,复又拿过那张图,看着上面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祖宅东面二丈(或一丈二)远的地方啊,哪里不对呢?呃,霍虎,你家有几处祖宅?”

    “就此一处啊。”霍虎答道。

    “只此一处?不就是祖上留下的宅子叫祖宅吗?错在哪里呢?祖宅,祖宗住的宅子……”

    陈文祺闻听心里一动,接过翁隽鼎手中的图纸看了看,忽然说道:“我知道了。”

    “在哪里?”翁隽鼎、霍虎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家的祖坟。我说呢,这画的地方怎么如此眼?”

    “祖坟?”翁隽鼎不信。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祖宅就是祖宗住的地方,他的祖宗不都‘住’在祖坟中吗?”

    “咳,亏你爹爹想得出。”翁隽鼎将图纸往霍虎手上一塞,说道:“快去吧,这回应该十拿九稳罢。”

    霍虎闻言千恩万谢,拜辞而去。次日果真取出许多金银珠宝,又到县衙称谢,按下不表。

    且说翁隽鼎见悬案已断,便对陈文祺说道:“陈年兄,两件棘手的案子总算了结了,今天让烟妹弄两个菜庆贺一下。”

    陈文祺点点头未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翁隽鼎知道他的心思,安慰道:“霍虎已经回来数日,说不定杨姑娘正在赶过来的路上呢。”

    陈文祺想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摇摇头,说道:“无论她赶来赶不来,在下恐怕要启程了。我与陆完陆将军约好,务要带领人马在七月底之前赶到宁夏与我会合。眼下五月将过,时日不多,若再不走,恐怕误事。”

    “那……如果杨姑娘到了肤施怎么办?”翁隽鼎犹自担心。

    “不妨,你可告诉她我行走的路线,我于沿途留下画有半边心形的凤凰暗记,方便她寻找。”

    翁隽鼎当然知道轻重缓急,暗里则希望杨姑娘能够在这几日及时赶到肤施。

    是夜,陈文祺按照习惯打坐练功,将到三更时分,忽听临街一面的窗外有纷杂的脚步声靠近,接着有人急促地敲击窗户。

    陈文祺收功下床,走到窗边问道:“谁?”

    “陈公子,是我,酆灵。”

    酆灵,她一个柔弱女子怎的深更半夜来到县城,而且步履匆匆?

    陈文祺毫不犹豫地打开窗扇,只见窗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第六十三回 白发婆婆

    一条野草与小灌木遮掩的羊肠小道,自官道下来弯弯曲曲向西北丛山深处蜿蜒绵亘。离羊肠小道不远的山坡上,几间低矮的茅屋座北朝南,隐藏在郁郁葱葱的古木林中。

    茅屋的主人,是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年老女子年已六旬,虽然白发婆娑,但面色红润,体态轻盈,少许的皱纹掩饰不住娇好的容颜,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是一位绝色佳人。年轻女子正值梅年华,更是皓齿蛾眉、袅娜娉婷,虽然未施粉黛,依旧是惊鸿艳影、光彩夺人。

    两人隐居山林,以悬壶问世,轮流到周边一些小镇行医卖药。

    这日一早,白发婆婆向年轻女子问道:“香儿,今日该到谢保堡了吧?”

    “婆婆,这几日病人多,草药差不多都用光了呢,今儿我们应该在山里采草药才是啊。”被称作“香儿”的年轻女子脆声答道。

    白发婆婆一笑说道:“还是香儿的记性好,你不说我倒忘了。你去外面将背篓和药锄准备好,我换件衣服就出来。”

    “噢。”“香儿”答应一声,往茅舍门外走去。

    “别忘了带上‘雷公散’。”白发婆婆在背后喊道。

    “放心吧婆婆,忘不了的。”“香儿”在门外答道。

    这“雷公散”是白发婆婆秘制的独门粉状麻药,无论人畜闻之,轻者四肢无力、昏昏欲睡,重者十二个时辰之内酣睡不醒。因常年住在深山野岭,狼虫虎豹出没无常,白发婆婆因此研制了这个独门麻醉粉,将之悬挂在茅舍的门窗等处,以防野兽闯进茅舍伤人。

    白发婆婆换好衣服,与“香儿”肩背药篓、手拿药锄,出了茅舍,顺着山梁一路往东,边走便采挖药材。

    山中药材丰富,随处可见,但两人专捡平日用量大的药材采挖,因此耗费的功夫也不小。看看日渐西斜,药材也采挖了不少,俩人便放下背篓,歇息了片刻,然后动身返回茅舍。

    走着走着,忽听前面有打斗之声传来,两人小心翼翼地掩近一看,发现官道上三个老者正在围攻一个弱冠少年。

    “垂柳舞风剑?”白发婆婆脱口而出。

    “婆婆,您说什么?”“香儿”问道。

    “别作声。”白发婆婆将“香儿”一拉,伏在灌木丛中,神情凝重地望着打斗现场。

    “烈焰掌。”白发婆婆又失声暗叫,随即一声惊呼:“不好。”

    “香儿,你待在这儿别动。”

    话音未落,人已弹起,同时双手一扬,一蓬黄褐色的粉尘洒在半空。

    场中,那青年仆倒在地,一动不动;一个老者半身如同血染,仰面朝天,喘息不已;另外两个老者亦被青年一掌震晕,坐在地上吐纳良久,方才缓缓起身,只听手拿流星锤的老者向手拿折扇的老者说道:“二弟,你快给老四裹住伤口,待我擒了姓陈的,连夜赶往鄂托克。”说罢,一步三摇晃地向那青年走去。

    这几人,正是陈文祺与殷风、邬云、嵇电师兄弟。

    “住手。”殷风正要提起陈文祺,耳旁忽听一声叱喝。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白发飘飘的老婆婆。

    殷风见是一个老媪,不以为意,继续去提陈文祺。

    一把锄头伸出,锄尖正对殷风的虎口。殷风连忙缩手,望着老媪说道:“请阁下不要多管闲事。”他受了陈文祺一掌,功力只剩三成,不想再生事端,于是息事宁人地劝告道。

    哪知白发婆婆并不领情,不屑地说道:“不知羞耻,三个老的欺负一个小后生不说,现在还要乘人之危?”

    除了师父之外,“岭南八凶”何曾对人忍让过?刚才已是强压火气“好言相劝”了一句,这婆娘竟然还不买账,殷风立刻怒形于色,喝道:“你这老妇人活得不耐烦了?竟敢管老夫的闲事。再不滚开,便吃老夫一锤。”言毕只手一抖流星锤,往白发婆婆的面门打来。

    白发婆婆直立不动,哂笑道:“就怕你力气不够。”

    果然,流星锤飞到一半,便软绵绵垂落在地。只见殷风醉酒一般,摇摇欲倒。

    “你……你暗中下毒?”殷风惊问。

    “想活命早点回去解毒,过了几个时辰就没救了。”白发婆婆一心要吓跑他们。

    “老二,不好,咱们走。”殷风信以为真,不敢耽误时间,忙走到邬云跟前,两人一左一右架住嵇电,踉踉跄跄鼠窜而去。

    白发婆婆也不追赶,俯身翻过陈文祺,见他面色惨白、气若游丝,身上多处伤口还在流血不止。

    “香儿,快捣几株狼芽草。”狼芽草具有收敛止血的功效,白发婆婆为陈文祺的伤口敷上后,总算慢慢将血止住。

    白发婆婆让“香儿”砍了两支手腕粗细的竹子,用野藤编织了一个担架,将陈文祺放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抬回茅舍。

    白发婆婆将原先敷在陈文祺伤口上的狼芽草尽皆抹去,用烈酒消毒后再敷上秘制的止血药。处理完伤口后,再为陈文祺把脉问诊,始知他内伤甚重,殷风那致命的一锤,已伤及肺腑;而最后的全力一掌,则将体内真元耗尽,如不及时救治,只怕性命堪忧。

    陈文祺身体表面有多处伤口,用药必须止血生肌,但腹腔内伤很重,用药又须活血化瘀。白发婆婆从未遇到如此严重而且复杂的伤情,只得苦思脑中的岐黄之术,开了一组既活血化瘀又补气养血的药方,为陈文祺续命。

    “婆婆,他有救吗?”看见陈文祺昏迷不醒的样子,“香儿”很是担心,小心翼翼地问道。

    “性命应该没有大碍,只是康复要一些时日。”白发婆婆答道。

    一听没有性命之忧,“香儿”长吁一口气,神情轻松了不少。她拿起“画影剑”问道:“婆婆,您刚才说的什么柳什么风剑,是这把剑吗?”

    白发婆婆摇摇头,说道:“垂柳舞风剑。不是剑,是剑招。”

    “剑招?婆婆,您还识得剑招?香儿从来不知道婆婆您会武功呢。”“香儿”好奇地问道。

    “我为什么不认识?那是我爹爹的独门功夫。”白发婆婆淡淡地说道。

    “啊?这么说,他是您……爹爹的徒弟?您认识他?”“香儿”兴奋地问道。

    “呸,谁认识他?我爹爹去世的时候,他还没有出世呢。”白发婆婆不屑地说道。

    “那又是谁教他的剑招?”“香儿”不解地问道。

    “除了柳慕风还有谁?别问了,婆婆心烦。”白发婆婆不快地说道。

    “香儿”暗地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

    五个日夜之后,陈文祺终于悠悠醒转。守候在旁的“香儿”一见陈文祺眼睛睁开,连忙兴奋地喊道:“婆婆,快来,这位公子他苏醒了。”

    白发婆婆走进来,抓过陈文祺的手腕把了一会儿脉,说道:“脉象和缓,沉稳有力,嗯,还不错。”

    “老人家,是您救了我?这是什么地方?”陈文祺记起昏迷前的事情,十分虚弱地问道。

    “若不是遇见婆婆,恐怕你早就没命了,都昏迷了五天五夜呢。”“香儿”抢着说道,随后意识到对方是一青年男子,不禁羞得俏脸通红。

    陈文祺一听,就要起身答谢,哪知身体毫无气力,只好躺着说道:“在下不能拜谢婆婆,请恕罪。”

    “老身救你可不是为了你。”与之前相比,白发婆婆此时判若两人,她冷淡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陈文祺。”

    “你师父可是柳慕风?”

    “对呀,”陈文祺奇道:“前辈认识我师父?”既然认识师父,必是武林中人,陈文祺便改口称她为“前辈”。

    “哼,”白发婆婆没有回答陈文祺的问题,没头没脑地说道:“那就好。安心养伤吧。”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前辈,在下有一事相求。”陈文祺急忙喊道。

    “何事?”白发婆婆原地站住并未转身,生硬地问道。

    “适才这位……这位姑娘说,在下昏迷了五天五夜,‘家里人’肯定非常着急,可否麻烦前辈和这位姑娘送在下回去?”

    “送你回去?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动吗?除非不想活了。”白发婆婆倏然转身说道:“就算你完全恢复了,也不准离开此地,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竺伴云那小妮子亲自来接你。”

    陈文祺一惊,她如何知道师娘的名字?而且似乎对师娘颇为不善。陈文祺想起一个人来,莫非是她?不对,她怎会在这里?为了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便试探地问道:“前辈如何认识师娘?”

    “这不关你的事,好好养伤吧。”白发婆婆撂下这一句,转身离开了茅舍。

    陈文祺苦笑着摇了摇头,对“香儿”说道:“这位姑娘……”

    可能是因为婆婆对陈文祺态度不好而有些歉意,“香儿”笑着说道:“别‘这位姑娘这位姑娘’的,我叫寒香,陈公子可以叫我的名字。”

    “是,寒香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什么事?你说。”除了病人之外,寒香还没有跟任何人有过交往,故此言语比较直率,少了许多繁文缛节。

    “在下想请寒香姑娘去‘家里’传个口讯,报个平安。”

    “你‘家’在什么地方?要是太远的话恐怕婆婆不会答应。”寒香有点犹豫地说道。

    “凤凰城,不知离这里远不远?”陈文祺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故此不敢肯定远近。

    “凤凰城啊?听说过,离这里怕有六七十里地吧?”寒香显然没有去过凤凰城,随后又说道:“不对呀,听陈公子的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在下的确不是本地人,是……是来此有些公干。六七十里不算远吧?”陈文祺希翼地说道,他怕寒香嫌路远不答应。

    “我去跟婆婆说说看。”寒香说罢,起身来到茅屋外,与白发婆婆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又回到屋内,向陈文祺说道:“婆婆答应我去传讯,但不许我透露你在何处。要不要去?”

    陈文祺道:“要去,只要‘家里人’知道我的消息就行。”

    “那好吧,明天我早点动身,来去一天准行。”

    “能否请姑娘现在就去?多日没有我的音讯,‘家里人’肯定急坏了。”陈文祺恳求似地说道。

    “看不出你这人性子挺急啊。不过现在动身没法返回呢。”寒香嗔道。

    陈文祺指指床边的“画影剑”,对寒香说道:“你将这把剑带去,若守城门的士兵不让你进城,你就让他们将此剑送去总兵府呈给夏总兵,夏总兵见到此剑,定会安排你在驿馆歇息,明日他会送你回来的。”

    “哟,公子是官府的人啊?我可……可……”寒香似乎对官府有些顾忌,一时有些犹豫。

    “寒香姑娘,我虽是官府中人,可也是个好人啊。而且,夏总兵也是一个好人,姑娘见着他就知道了。”

    “那……好吧。”寒香迟疑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不行,香儿,明天你还是自己回来,不要官兵送你,明白吗?”白发婆婆在屋外说道,看来他们的对话婆婆听得一清二楚。

    “知道了,婆婆。那我现在就走?”寒香问道。

    “去吧。免得他‘家人着急’。”

    陈文祺听了好生狐疑,这婆婆一忽儿冷若冰霜,一忽儿又和善可亲,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按下陈文祺在茅舍疗伤不表,单说寒香姑娘拿了“画影剑”上路,约摸走了三四个时辰,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凤凰城外。远远望去,城门口已没有行人进出,她吁了一口气,正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入城,忽见路边不远处,有一少女掩面流泪,似是无比伤感。长年跟随白发婆婆一道行医积善,“近朱者赤”,寒香亦是一副侠义心肠。此时见少女伤心哭泣,心里十分不忍,忙走到少女身后,轻抚她的后背,关切地问道:“小妹妹,何事如此悲伤?”

    这个少女,正是思念义兄、感物伤怀的沈灵珊。

    沈灵珊一见有人“动手动脚”,立即生出无限警惕,本能地向前跨出几步,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及至转身一看,是一个比自己略长几岁的靓丽姑娘,那颗“突突”乱跳的心才稍许平静。

    “小妹妹,何事如此悲伤?”寒香又问道。

    “我……没什么,突然有点想家了。”沈灵珊掩饰地说道。

    “哦,黄昏时看萧条的景色,难免会起思乡之情的。”寒香始知她没有大事,心下释然,温言说道:“小妹妹是住在凤凰城吗?还是早点回城去吧。”说完,就朝城门走去。

    沈灵珊看天色渐暗,亦收拾心情,再次望了一眼愈来愈朦胧的官道,跟在寒香的身后,缓步返回。

    “过关符牒?”守城士兵一声喝问,惊醒了心事重重的沈灵珊,她抬头一看,原来已到城门口。

    “军爷,我没有过关符牒,只有这把宝剑。”

    “剑?不行。没有过关符牒任谁也不能进城。”士兵看也不看,断然拒绝。

    “画影剑?”沈灵珊惊呼一声,连忙趋身上前,一把抢过寒香手中的宝剑,一看果然是义兄的“画影剑”,她强抑心中的激动,紧张地问道:“这位姐姐,这‘画影剑’从何而来?”

    “小妹妹,你怎知道这剑的名字?”寒香大感意外。

    “这是我大哥的剑啊。姐姐,你是从哪里得到这把宝剑的?”沈灵珊的心“噗通、噗通”狂跳,脸上因激动而生起红晕。

    “你大哥的剑?”寒香甚是惊诧,忙问道:“你大哥是谁?”

    “我大哥名叫陈文祺,你可听说?”沈灵珊愈加紧张。

    “咯咯咯……”寒香一听,顿时一阵娇笑。

    “这位姐姐,你倒是说话啊,你见过我大哥陈文祺么?”沈灵珊焦急地问道。

    寒香止住笑,指着“画影剑”说道:“若非见着陈文祺,我哪来的这把剑?”

    沈灵珊喜出望外,一把拽着寒香的手,连连问道:“你在哪里见到我大哥的?我大哥怎么样了?他现在在哪里?”

    寒香“噗嗤”一笑,复又凝重地说道:“你大哥受了重伤。”见沈灵珊着急,连忙转口道:“不过没有性命之忧,现正在我家养伤呢。”

    沈灵珊一听,顿时热泪盈眶,也不管与寒香是生是熟,竟伏在她的怀中大放悲声。

    寒香轻轻拍着沈灵珊的肩头,说道:“小妹妹,你怎么又哭了?”

    沈灵珊抬起头,掏出手绢擦干了眼泪,娇羞地说道:“我没哭。”接着拉住寒香的手道:“姐姐,我们不进城了,走,回‘家’去。”

    “现在?不行,有六七十里地呢。再说,婆婆不准姐姐带人回去的。”寒香为难地说道。

    沈灵珊玲珑剔透,这等事情难不倒她:“婆婆不准姐姐‘带人’回去,‘那人’就不能暗中跟着姐姐回去?姐姐,你跟我来。”说完,拉着寒香就往城里走。

    这几天沈灵珊早出晚归,守门士兵都已知道她是总兵大人的客人,因此也毋需查验号牌,直接放两女进了城。

    “小妹妹,你刚才不是说要‘回家’的吗?怎么又进城了?”寒香不解地问道。

    沈灵珊得到陈文祺平安的消息,心情大好,见寒香问话,便答道:“姐姐不是说很远吗?而且姐姐走了大半天的路,一定累坏了吧?我们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两全其美?怎么两全其美?”

    “姐姐别问那么多,到时就知道了。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沈灵珊与寒香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女孩子之间容易混熟,堪堪来到驿馆门前,两人已熟络得似闺蜜一般。

    两人来到驿馆,沈灵珊老远便喊道:“黎大哥、任大哥,我大哥有消息了。”

    黎、任正准备明日一早去鄂托克,一听有陈文祺的消息,不禁大喜过望,急忙问道:“公子,陈师弟他在哪里?”

    来凤凰城后,沈灵珊便恢复了女儿的装扮,但黎、任二人习惯成自然,一时没有改过口来,故此仍然称她为“杨公子”。他们之间觉得稀松平常,却把寒香闹得百思莫解:明明一个仙姿玉色的红粉佳人,怎的叫她“公子”?其实这是寒香自小僻居深山、读书甚少,不知古时男女皆可称之为“公子”,即便沈灵珊没有女扮男装这码事,也是可以称之为“女公子”的。

    沈灵珊拉过寒香,说道:“在她家里。”

    “她家?”黎远老成持重,生怕消息不真,质疑道:“就凭她一句话?”

    寒香顿时俏脸绯红,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

    沈灵珊连忙替她解围:“黎大哥您看,这是大哥的‘画影剑’,如非大哥在她家,即便寒香姐姐拾到这把剑,也不知它是大哥的啊。再说了,寒香姐姐是准备去见夏爷爷的,她为何要骗咱们?”

    黎远见到陈文祺的佩剑,又听沈灵珊说的在理,很快打消了疑虑,忙抱拳向寒香赔礼:“黎某口不择言,请寒香姑娘恕罪。”

    寒香闻言更是大窘,娇羞地说道:“黎大侠言重了。”

    沈灵珊连忙转移话题,对黎远说道:“黎大哥,我与寒香姐姐连夜‘回家’,请您禀报夏爷爷,以免他老人家担心。”

    “那怎么行?你两个女孩儿连夜赶路,要是遇见个什么……什么猛兽,那还了得?这样吧,师弟你陪她们先走一步,我去禀报夏总兵,随后就到。”

    任思未及答应,寒香急得连连摇手,说道:“不行,不行,婆婆知道我带你们去,要被她骂死的。”

    任思笑着说道:“到家后,寒香姑娘先进去,我们在外面等一会儿,你婆婆以为我们是暗暗跟踪而至,她不会怪你的。”这话与沈灵珊说的如出一辙,寒香不得不信。而且她私下认为不要人家去探望自己的兄弟,也有些不近情理,故此没再做声。

    黎、任在驿馆盘桓多日,与驿丞早已熟识。当下,任思找到驿丞,言明借几匹马用用。驿丞二话不说,领着他们来到马厩,任思牵了一匹高大的黄骠马,又帮沈灵珊和寒香选了两匹稍矮的牝马。

    寒香大惭,哪敢伸手去接缰绳?她嚅嗫地说道:“我……不会骑马。”

    任思哑然一笑,说道:“都怪我,没想到这一层。”随即商量似的问道:“那么,杨公子与寒香姑娘共乘一骑?”

    沈灵珊素手连摇,面有难色:“不成,我一人乘马或可勉强,若是再带一人,可就寸步难行了。任大哥,不如你带寒香姐姐吧。”

    任思一听,向寒香偷偷望了一眼,不料寒香正好也望向自己,两人目光一接,立刻窘红了脸颊,赶忙别过头去。

    一旁的黎远“哈哈”一笑,说道:“江湖儿女哪有许多避讳?事急从权,寒香姑娘还是上师弟的马罢。”

    寒香羞羞答答,在沈灵珊的帮助下,跨上了马背,坐在任思的身后。自小至大,从未与异性有过身体接触,这时两人紧紧挨在一起,虽然隔着衣衫,还是能够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与脉息,双双身子同时一颤,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会儿,任思才慢慢回过神来,他感觉到寒香正在极力向后倾斜,想与自己脱离身体的接触,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如不抱住自己,马儿奔跑起来,必定要将她摔落下去;如让她抱住自己,又未免有些轻薄之嫌。

    无奈之中,对黎远说道:“师兄,找根粗一点的绳子给我。”

    黎远立时会意,回到房中,找出一根拇指粗的麻绳递给任思,任思接过来捆在腰间,然后对寒香说道:“寒香姑娘,请抓紧我腰间的麻绳,不要松手。”

    寒香心头一甜,想道这人倒是心细如发、体贴入微,遂依言双手抓住绳子,避免了肌肤相接的尴尬。

    沈灵珊抿嘴一乐,踩着马蹬跨上马背,向任思说道:“任大哥,我们走。”说完双腿一夹,率先冲出马厩,向城外飞驰而去。

第六十四回 恩怨情仇

    一个时辰之后,两马三人便已到达茅舍跟前。为了避免寒香挨骂,三人早早下了马,让寒香先行回家,沈灵珊与任思两人则悄悄潜行到茅舍外面等候。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沈灵珊实在忍耐不住,跳起身飞跑进屋,颤声喊道:“大哥,你在哪里?”

    寒香早已将沈灵珊等人到来的消息偷偷告诉了陈文祺,尽管如此,一听到沈灵珊的声音,陈文祺仍然非常激动,连忙应道:“贤弟,我在这里。”

    沈灵珊扑到陈文祺的床边,见陈文祺伤痕累累,面色苍白,不禁潸然泪下,抽泣着对陈文祺说道:“大哥,你受苦了。”

    陈文祺正要安慰她几句,忽见任思站在门外,忙打招呼道:“任师兄也来啦?请进屋吧。”

    任思正要跨过门槛,突听一声呵斥:“何人如此大胆,深夜不请自来?”话音甫落,房中站了一个白发飘飘的婆婆。

    “婆婆莫怪,这是在下的义弟杨山凌,那位是在下的师兄任思。”陈文祺连忙介绍。

    “哼,明明是个女娃儿,怎的成了义弟?”不等陈文祺解释,接着说道:“柳慕风很不错哦,还收了两个徒弟?”

    “不,任师兄是我师伯的徒弟。”陈文祺解释道。

    白发婆婆对着任思细细打量了一遍,不信似地说道:“你师伯的徒弟?你师伯哪有他这等徒弟?”

    “我师父有什么样的徒弟不劳您费心吧?”任思见她如此“轻视”自己,有些不快,但陈文祺在此养伤,他也不好发作,便讥讽了一句。

    “是啊,倒是我瞎操哪门子心?你师父那德性,他收什么徒弟与我何干?”白发婆婆明里自责,暗里骂他师父人品不行。

    任思哪里能够容忍“别人”辱骂师尊?当即以牙还牙:“一个无端指责别人的人,想必德性也好不了多少。”

    陈文祺睡在床上听得清楚,他已隐约猜到白发婆婆的身份。此时见任思与白发婆婆对呛,正准备劝解,门外有人说话了。

    “任……任大哥,别……”寒香的声音。今夜寒香与任思两人共乘一骑,虽然刻意保持着距离,但马儿在奔跑中一颠一簸,身子还是免不了碰撞摩擦,直把寒香躁得耳热心跳,以至下马之后,两人都不敢目光对接。任思进屋之后,寒香更是羞得不敢现身。眼看任思要与婆婆起了冲突,她才急忙出言制止。

    “香儿,进来。”白发婆婆大喝一声。

    “婆婆。”香儿预感不妙,羞怯怯地走进房中。

    白发婆婆指着任思,问寒香道:“你叫他什么?任大哥?原来你们认识?”

    “婆婆,我……”寒香欲辩无词。

    “好呀,原来是你将他们带回来的?给我跪下!”白发婆婆喝道。

    “我们是悄悄跟踪而来,不关寒香姑娘的事。”任思一见寒香受罚,急忙为她辩解。

    “哦?你小子还知道她叫寒香?看起来你们早就勾……”白发婆婆业知太过难听,遂住口不说。

    任思生怕白发婆婆说出难听的话让寒香受辱,急忙打断白发婆婆:“别为老不尊。若非看在你一把年纪和救过陈师弟性命的份上,我就……”

    “你就怎么样?”白发婆婆撇下寒香,来到任思面前。

    “我……”任思正要发作,寒香急忙走到他的身边,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任思见寒香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不禁心软,一时做声不得。

    哪知这下弄巧成拙,白发婆婆见寒香暗示任思,顿时大怒,指着寒香的鼻子骂道:“好你个小妮子,这才出门半日,就与他……”

    任思截口说道:“婆婆请自重,不然的话休怪在下欺负老者了。”

    “你敢?”

    “有何不敢?”

    正在剑拔弩张之时,门外一声大喝:“师弟不得无礼。”

    人影一闪,黎远跨进房中,在白发婆婆面前翻身跪倒,口中喝道:“师弟,还不跪下?”

    “为何跪她?”任思兀自直立。

    “大胆,你连为兄的话都不听么?”黎远怒道。

    任思从未见过师兄对自己发脾气,心中虽然不服,双膝仍然一软,与黎远并排跪在白发婆婆的身前。

    沈灵珊、寒香两女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倒是陈文祺心中了然,看来先前的猜测不错。

    “黎远,你来干什么?”白发婆婆显然与黎远极熟,怒气小了不少,但还是有点咄咄逼人的样子。

    黎远以头叩地,双目含泪,呜咽着说:“师娘,您老人家原来在这里?这些年来,您让我们师徒好找啊。”

    师娘?任思、寒香和沈灵珊大吃一惊,特别是任思,脑子“轰”地一声,简直想打个地洞钻进去。

    白发婆婆冷笑一声,幽怨地说道:“找我?他一走几个月,不是找伴……那小妮子去了吗?哪顾得上我?”

    “师娘,您错怪师父了。当年……”黎远含泪向白发婆婆讲出事情的原委。

    这事要从白发婆婆的爹爹说起:白发婆婆的爹爹姓竺名天魁,晚年自称“终南老叟”,在八十年前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竺天魁武学渊博,刀、剑、拳、掌等各种奇门异技无一不通,而且至深至精,样样皆可称之为绝技。虽然如此,竺天魁为人却是谦和重义,安贫乐道,从不恃武欺人。不惑之年时,夫人王氏替他生下一女,取名依云(白发婆婆)。老来得女,夫妇俩自然疼爱有加,依云周岁时,遂大摆筵席,遍请亲朋好友,共同把酒庆祝。酒宴之后,竺天魁将客人一一恭送至庄外,返回途中,偶见路旁放着一个小笸篮,篮中传来婴儿微弱的哭声。竺天魁可怜婴儿又冻又饿,便抱回家让夫人哺乳。夫妇二人看一回生女依云,再看一回弃婴,不免生出许多感叹:一样的小生命,却是如此迥然不同的命运,一个被父母百般呵护,一个被爹娘狠心遗弃。王氏夫人边喂奶边落泪,口中喃喃地说道:“孩子,多吃几口吧,吃得饱饱的,下一餐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啊。”竺天魁在旁听得难受,对王氏夫人说道:“夫人,这孩子有没有下一餐还很难说啊。若不然夫人辛苦些,留着这苦命的孩子和依儿一起抚养?”王氏喜道:“我早有此意,只是怕夫君你不肯呢。”夫妇两人一拍即合,便给小女孩取名伴云,意为与生女相依相伴,一块长大。自此,竺天魁夫妇视伴云如己出,不,甚至比“己出”的依云更加溺爱。伴云生下便被遗弃,因挨冻受饿身体孱弱,竺天魁夫妇对她格外照顾,好吃好穿必定优先伴云,姐妹之间偶有争吵也总是护着伴云。久而久之依云便怀疑自己是否爹娘亲生,更与妹妹伴云生出嫌隙,但因有父母“罩着”,彼此总算相安无事。

    看看年纪渐老,竺天魁不想一身的绝学失传,但也不欲两个女儿成天打打杀杀,便一口气寻了两个幼学少年收为弟子,这便是杨羡裕和柳慕风。忽忽十载过去,杨羡裕和柳慕风分别学成了“寒冰掌”、“傲竹穿云剑”和“烈焰掌”、“垂柳舞风剑”两门绝顶功夫。与此同时,竺依云和竺伴云姐妹也出落得如花似玉、清艳脱俗。四人青梅竹马,日久生情,竺天魁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俩夫妇分别问明四人的心思后,便选了吉日,隆重地举办了师兄弟两人的“出师礼”与两对新人的“结婚礼”。

    婚后的生活自然是夫妻恩爱、其乐融融。但没过几年,原本和睦融洽的家庭却无风起浪,甚至险些反目。原来,竺天魁夫妇离世后,作为“长婿”的杨羡裕主动扮演起“家长”的角色,不让师弟、师妹们为生活操心。特别是对小师妹(即小姨子),杨羡裕遵从师父临终时的教诲,念其身世凄苦和身体娇弱,更对她格外体贴照顾。竺依云虽然是个端庄贤淑、善良大方的女子,但自小生活在父母对“妹妹”偏爱的环境里,心里总有那么一点“委屈”。现在自己的夫君“当家”,依然“事是自己做,福是妹妹享”,不免因委屈而生怨,私下里夫妻之间经常发生一些口角。杨羡裕理解妻子的“委屈”,因此每当竺依云与他争吵时,他总是默默忍让,希望妻子籍此消解一些怨气。但杨羡裕越是不辩解,竺依云越以为夫君偏袒竺伴云,对自己不关心,然后又是变本加厉地指责。杨羡裕意识到,长此下去,必定是夫妻、家庭反目,无奈之中,他作了一个痛苦的决定:送师弟夫妻回江南。然而,送走了师弟和小师妹,杨羡裕不仅没有得到解脱,反而觉得无比愧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长兄”的责任,对不起师弟、师妹,更对不起师父、师娘的在天之灵。于是,他经常借口外出会友,南下湖广去师弟家中嘘寒问暖,竭尽全力弥补自己的“失责”。结果一来二去,被竺依云察觉,夫妻之间再起喧忿。随着师弟柳慕风在江南逐渐打牢根基,同时觉得这些年的确对爱妻有愧,杨羡裕毅然决定从此以后再不远游,与妻子竺依云长相厮守,夫妻两人总算和好如初。当然自此师兄弟也相忘于江湖。

    直到有一天,一直风平浪静的江湖,被一个人称“岭南老怪”的魔头搅得昏天黑地。“岭南老怪”的八个徒弟自称“岭南八雄”,自恃武功高强,在“岭南老怪”的默许下,从岭南一路向北,沿途约战各门各派,无论有仇无仇,战败者尽皆屠杀;不仅如此,对那些不会武功的平民良善,亦是兴之所至,恣意欺凌,见稍有姿色的妇人,无论老幼,尽皆蹂躏。一时间,江湖上人人自危,市井中户户心惊。

    此时,杨羡裕师兄弟在江湖上并称“冰火两重天”,具有极高的声望,因此几个大门派不约而同联络到他们,请他们主持正义,共同剿灭武林败类。

    杨羡裕深知此行十分凶险,便瞒着妻子悄悄地离家远行,并在临行前一再嘱咐弟子黎远,千万不可告诉师娘实情,以免她担惊受怕。

    最初几日,得知夫君就在“本县会会朋友”(黎远告诉她),竺依云也就不以为意,及至一月有余,仍不见夫君返家,她才起了疑心。竺依云叫来黎远,喝令他说出实情,否则“家法”伺候。黎远不敢违背师命,咬紧牙关不说实话,宁可自己受皮肉之苦,也不能让师娘为师父担心。但黎远不惯说谎,回答师娘问话时破绽百出,更使竺依云坚信夫君去了江南。想到自己自小不被爹娘所喜,嫁为**也得不到怜爱(这些都是竺依云自己的想法),竺依云心灰意冷,在一个风雨如晦的清晨,孑然一身离开了生活三十多年的家园……

    “就在师娘离开家不久,师父兴致冲冲地赶回了家,还未进门,便高声叫道:‘师妹,我回来了。我这次是去对付一个大魔头,怕你担心,所以没告诉你,你不会生气吧’,叫了半天无人应答,始知家里已人去楼空。一连三日,师父他老人家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到了第四天,他将我叫到房中,对我说道:‘远儿,你也有二十了,武功也学得差不多,所缺的只是历练,为师想带你出去看看世界,从此我们师徒走南闯北、四海为家。’我知道师父的心思,想都不想,便打点行囊,跟着师父出了门……”说到此处,黎远已是泣不成声。

    白发婆婆竺依云眼睛微微发红,眼角隐隐有晶莹的泪珠,至此才知丈夫对自己情比金坚,万分自责当年不该任性离家。心中懊悔无及,嘴上犹自强硬:“哼,我这一走,他岂不越发的自由了?从此江南江北任他来去,谁也管不着。”

    睡在床上的陈文祺虽然看不到竺依云的神色,但知道她心里已是愧疚难当,只不过一时不好转弯而已,是时候给她搬个梯子了。于是他开玩笑似地说道:“师伯母,请恕师侄行动不便,不然的话便要与黎师兄他们一样,跪在您老人家面前磕头了。”

    竺依云何等聪明之人,她知道陈文祺话中有话。当下笑骂道:“不稀罕你小子跪我。黎远,你起来吧。”

    “师娘,徒儿我……”任思见没有叫他,便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你?”竺依云冷冷地说道:“我又不是你师娘,你爱跪就跪,爱站就站。”

    这一说,任思越发的不敢起身。

    “师娘,不知者不为罪,师弟冒犯了师娘,我代他向您老人家磕头。您老人家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他这一回吧。若不然,我就陪着师弟就这么跪着?”

    竺依云佯怒道:“你要挟师娘?好吧,爱陪你就陪。”说完忍不住“噗嗤”一笑:“都起来吧。”

    “多谢师娘。”

    “恭喜前辈,不久就要合家团聚了。”这时又从门外走进一个人,对着竺依云施了一礼。

    “你是?”

    “秦将军,怎么您也来了?”陈文祺一看是秦森,忙喊了一声。

    “陈将军,你还好吧?夏总兵命我接你来了。”秦森关切地问道。

    “我很好。劳将军和夏总兵挂心了。”陈文祺感动地说。

    “应该的。”秦森客气了一句,接着说道:“我带来一辆马车,此地离凤凰城也不算远,不如我们连夜赶回凤凰城?”

    陈文祺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说道:“我想单独和师伯母说几句话。”

    “好,我们到那边去。”秦森说着,与黎远等人到另一间屋里等候。

    “师伯母,您说过要师娘到此才让师侄我离开,故此我刚才没有回答秦将军。师侄能否离开这里,全凭师伯母一言而决。”

    “那不过是一句气话,她是她,你是你,你要走我不阻拦。”竺依云说道。

    陈文祺早知她会同意自己离开,只不过籍此将话题引到师娘的身上来而已,他要告诉竺依云真相,以消除她对师娘的积怨。

    “今天听了黎师兄的一席话,师侄觉得师伯母这么多年来的确受了不少委屈,为我师父、师娘也付出了太多,师伯母对师娘有点怨气也完全可以理解。”

    一听陈文祺这话,竺依云竟是老泪纵横。几十年来,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感受,更没有人理解自己的心情,今天终于有人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虽然是晚辈,她的心一下子舒畅了许多。

    竺依云擦了擦眼角的泪珠,由衷地说道:“都几十年了,不说也罢。也怪我太狭隘,不该同自己的妹妹怄气。”

    “其实师娘从未对师伯母有过怨言。她曾经多次提到师伯母,觉得亏欠师伯母很多,有时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说她此生最对不起的人是姐姐,从小到大总是姐姐让着自己,自己却从来不知道心疼姐姐,也不珍惜姐姐对自己的好处。”

    “她……果真这样说?”显然,她受到很大的触动。

    “师侄如何敢欺骗师伯母?”陈文祺继续说道:“师娘多次这样说,令我十分不解:为何是这样?有一天,我趁师父高兴的时候,想求证一下师娘所说是否确实。结果师父一句话,让我大吃一惊。”

    “一句什么话?”

    “师父说,的确是这样。自师公起,大家都很偏爱你师娘,无形中冷落了你师伯母。我问这是什么原因?师父说,因为你师伯母是你师公的亲生骨肉,而你师娘,却是一个不幸的弃婴……”

    “什么?你说你师娘是……不是我爹娘亲生的?”竺依云大吃一惊。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师父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师公临终时,曾对师父和师伯说过这样一段话:‘伴云身世凄苦,亲生父母不疼不养,我们就要多给她一些关爱。我知道这样做依云有点委屈,但她毕竟有亲生爹娘,不管怎样,爹娘心里还是疼她爱她的。我死以后,你们要和师父、师娘在世时一样,多多照顾伴云,不可让她再受苦。至于依云,我相信终究有一天,她会明白的,我知道这孩子的心很善良’。”

    “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爹、娘,女儿错怪您们了。竺依云受到极大的震撼,今日终于明白爹娘还有丈夫为何对妹妹爱护有加。她想起当年收养寒香时的情景,突然觉得妹妹的命运真的好凄惨,而自己从未对她真正地关心过、呵护过。想到此,心里痛悔不已,只想大哭一场。

    她不想当着晚辈的面失态,忙喊了一声“香儿”。

    寒香进来见她泪眼朦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忙颤声问道:“婆婆,您怎么了?”

    “没什么。去,帮婆婆把药草拿来,婆婆再为你……师弟配几副药带回去。”

    “我师弟?我也有师弟了?哎哟”寒香一愣,继而明白指的是谁,高兴得脸上涌起红晕,连忙拉着沈灵珊拿药草去了。

    秦森明白竺依云同意放陈文祺走,便说道:“竺前辈,这次多亏您救了陈将军的命,夏总兵特地让末将向您转达他的谢意。”

    竺依云这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说道:“将军不要客气,老身也是适逢其会、举手之劳而已。再说了,他好歹也是拙夫的师侄,救治他份属当然。”

    秦森点头笑笑,表示赞同她的话,随后说道:“末将有个不情之请,此地太过偏僻,前辈回家之前,可否移居凤凰城?”

    “这……”竺依云心结一打开,才觉得这些年来,忒对不起丈夫杨羡裕和妹妹竺伴云,她打算尽早回到家里,与夫君安度余生。有机会的话,还想让丈夫带她去江南,与妹妹好好聚聚。但女人向来矜持,当年自己负气出走,就这样自己回去,面子上难免有些不好看。

    正不知如何回答,黎远这时说道:“多谢秦将军热情相邀。不过师娘与师父几十年不见,我想请师娘明天就回家,不知师娘意下如何?”

    竺依云暗喜,心想这徒弟我没有白疼,有他“执意”请我回去,也省得别人说三道四。正要点头应允,不料任思跳出来反对:“不行,师娘现在还不能回去。”

    竺依云一听,顿时恨极,这小子怎么处处与我作对?

    黎远眼一瞪,说道:“为何不能回去?”

    任思笑道:“师娘自个回去,多没面子?不如这样,我留下来照顾师娘,师兄你快马加鞭回去报信,让师父亲自来接师娘,岂不更好?”

    “对,还是师弟想得周到,明日一早我就赶回去,一来向师父报喜讯,二来请他老人家亲自来接师娘回家。”黎远高兴地说道。

    竺依云没想到任思这么善解人意,心里高兴,却故意板起脸说道:“你小子前倨后恭,安的什么心道我不知道?明里是拍师娘的马屁,暗里还不是为了寻找机会与……”说到这里故意打住,眼睛瞄着寒香。

    “婆婆。”寒香如何不知她的意思?立时双颊红透,娇嗔地喊了一声。

    “别叫我婆婆。”竺依云还是板着脸说道。

    寒香一惊,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忙走到竺依云的身旁,委屈地问道:“婆婆,我……”眼睛发红,泪珠欲滴。

    竺依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温柔地说道:“傻孩子,他叫我师娘,你却叫我婆婆,岂不乱了辈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娘。”

    “娘”寒香霎时俏脸绯红,偷偷睃了任思一眼,急忙躲在了竺依云的背后。

第六十五回 龙凤双璧

    “息风岭”一战,虽然重创了嵇电、刺伤了殷风,“烈焰掌”又摧散了殷风、邬云两人几成的功力,陈文祺自身也是元气大伤。右臂及后背的外伤,虽然没有伤到筋骨,却是又红又肿、脓血流离;最严重的还是内伤,那日遭殷风的流星锤致命一击,因未能运功抵抗,故此五脏六腑皆被震伤,不仅真气消散,脏器也渗血不止。总兵府几个军医会诊的结果,认为白发婆婆竺依云的处方比较稳健适宜,一边止血生肌、一边活血化瘀,预后效果比较乐观。不过,可能要静养数月,不可有剧烈活动。

    是以,夏尧与陈文祺计议后,向朝廷一连写了四份奏折。一是禀报收复宁夏前卫、左屯卫、右屯卫的情况,由于蒙古拒不信守合约,遂以武力收复静州、平罗、灵州三城及其所辖地区,歼灭蒙军(包括“新附军”)二万三千余人,俘虏(包括投降)六千余人(其中“新附军”五千人),敌酋万户长阿巴海兵败自刎;我军伤亡一万二千余人,何唐、彭传军等四名千总以上的将官阵亡;此战立功将士的升授奖赏及阵亡将士的抚恤追授等事宜,待会同兵部、吏部、户部等衙门拟准后上奏朝廷。二是钦差大臣、接受副使陈文祺身负重伤,暂不能回京缴旨,然寒冬将至,远征军缺乏被服等必要装备,因此拟由兵部员外郎陆完率远征军先行班师回朝。三是经此战役后,戍边军减员较多,加之刚刚收复的三城须兵马驻守,拟从远征军中抽调八千将士留守宁夏,待朝廷征调的戍边兵马到达后,留守将士则复归原建制。四是此战所俘(投降)蒙古之战俘,为昭示天朝上国之仁厚,愿具结悔过者,押至边界释放,坚拒具结悔过者,充入军中壮丁营;原朝廷征调戍守河套三卫、后被西门风、冷无冰、夏侯霜等人挟持投敌的“新附军”将士,除死心塌地投敌卖国者,均免予追究“附逆”之罪,原地遣散,准予返乡与家人团聚。

    一个多月后,朝廷传旨官来到凤凰城宣读了皇帝的圣旨。朱佑樘除在圣旨中对如期收回河套三卫“甚感欣慰”、对阵亡将士“深表痛惜”外,也明确“准”了宁夏总兵府的奏折,同时着总兵夏尧、参将秦森选择“适当时机”回京述职,与有司衙门共同拟准将士升授(追授)、奖赏、抚恤等事宜。

    此后一连多日,夏尧按旨意着手调整宁夏诸卫的布防、选调临时地方官员;陆完、秦宗、吕剑群等将领分别前来与陈文祺道别,等等,按下不表。

    单说陈文祺卧床养伤一月有余,手臂和背部的外伤已经褪去红肿,逐渐愈合结痂,只是内伤恢复较慢,还不能下床活动。沈灵珊自是没日没夜的精心侍候,只差不能以身替代。陈文祺感动之余,一来顾忌男女有别、二来心疼沈灵珊,因此诸如脱衣换药等脏、重活儿,则坚决不让沈灵珊亲力亲为。此时黎远、任思两人已经跟随师娘竺依云母女返回朔州,夏尧便给他安排了一个机灵能干的亲兵,专门照料他的起居。

    一日,沈清处理完公务来看望陈文祺,见陈文祺伤口基本愈合,气色也大有好转,不禁十分欣喜。谈到内伤,沈清主动提议要为陈文祺输入真气,以帮助他逐渐打通封闭的脉络,加快内伤的治疗。陈文祺虽知此法对于治疗内伤确实事半功倍,但他不愿耗损别人的内力,开始并不同意,但见沈清实心实意的坚持以及沈灵珊一旁的劝说,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沈灵珊与陈文祺虽是情侣,但两人迄今为止,仅在情意浓时牵牵手而已。见沈清要助陈文祺打通脉络,便对两人说道:“我去外面为你们护法。”说完未等他们应答,便红着脸退到门外,坐在门槛上全神戒备,以防有人无意闯入。

    沈清将陈文祺慢慢扶起,轻轻地为他脱去上衣。突然,沈清的手停止了动作。紧接着,他的心在战栗、身在颤抖,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不,这空白只是一瞬间,继而掀起狂风巨浪:他在陈文祺裸露的胸前看到了一个挂件。这个挂件,是他十八年来梦萦魂绕的人、物、事之一。十八年前,这个挂件随着漂浮在河面的襁褓向南流淌,汇入波涛汹涌的长江,与他的霁儿一道,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原以为此生再也无缘相见,如今它却突然出现在眼前,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毫不怀疑这个半心形镂空凤凰玉璧的唯一性,除了自己亲手戴在妻子韩梅脖子上那个镂空游龙玉璧与之相匹之外,在这世上绝无第二块与此相同的玉璧。但是,眼前这个脖子上挂着玉璧的人,是离散十八年、至今生死不明的霁儿还是邻家少年?他的心“突突”跳动着,或许,真相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得以大白。他咽了口唾沫,以滋润发干的喉咙,准备与这个挂着玉璧的人作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

    “秦将军,您怎么了?”

    陈文祺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那么的微弱,那么的遥远。直到陈文祺轻轻推了一下,沈清这才猛然惊觉,他瞬间打消了刚才的念头,萍水相逢,不可唐突!

    “没……没什么。陈将军,你将身体放松,我现在开始度入真气。”沈清强自镇定心神,盘腿坐在陈文祺身后,双掌抵住陈文祺后背的神堂穴,将真气缓缓度入陈文祺的体内。

    良久,沈清头上开始冒汗,内力有些不济。陈文祺感知他的双手微微发抖,便说道:“秦将军,歇息一会儿吧,不急。”

    沈清收住内力,松开双掌,帮助陈文祺躺下,问道:“感觉如何?”

    “多谢秦将军,感觉舒畅了许多。”陈文祺由衷地谢道。

    “那就好,从明日起,我就每日为你度一次真气,这样内伤好得更快一些。”

    “如此一来,就辛苦秦将军了。”陈文祺略带歉意地说,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这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沈清说完,又想起先前的事,虽然决定不再相问,但还是禁不住想再看看那块玉璧,于是说道:“陈将军,我……”

    “秦将军,有什么事您尽管说。”

    “我……想看看你脖子上挂的玉璧。”沈清不好意思地说道。

    陈文祺取下玉璧,递到沈清跟前,说道:“秦将军觉得这块玉璧有点奇怪是不是?”当初爹爹将玉璧交给自己的时候,自己也对这种形状感到奇怪,因此他以为沈清如同自己一样。

    “嗯,是有点。”沈清搪塞道。

    摩挲着凤凰玉璧,沈清仿佛感受到爱妻韩梅的气息、闻到爱子霁儿身上的奶香,他眼角有些潮湿,呼吸粗重了许多,喉间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声。

    在门外护法的沈灵珊时刻关注着里面的动静,听到一声闷哼,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走进房中,看见陈文祺正安然地躺在床上,“秦将军”也好端端地坐在床边,一颗芳心才安稳下来。

    正要开口问话,突然瞥见沈清手中的玉璧,连忙以手摸向自己的颈项,同时口里惊呼道:“咦,这不是我的……”

    说到一半便即停下,原来手上已经触摸到自己颈项上的东西。转而又好奇地问道:“秦将军,您手上这是什么?可否给在下看看?”

    沈清将手一伸,说道:“这是你义兄的挂件,小心了。”

    沈灵珊接过玉璧一看,失声叫道:“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情?怎么和……和……一模一样?不,不一样,这是一只凤凰。”

    说完,将玉璧往沈清手中一放,转身飞一般向外跑去。

    “贤弟”

    “杨姑娘”

    陈文祺、沈清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同时喊道。

    不多一会儿,沈灵珊粉面通红、气喘吁吁地又跑回来,右手一把抢过沈清手中的玉璧,左手一翻,赫然也拿着一块形状毫无二致的玉璧,只见她将两块玉璧往拢一凑,立时拼出一块天衣无缝的心形玉璧,一条蛟龙与一只凤凰相向飞舞,寓意龙凤呈祥!

    龙凤合璧,房中三人均是瞠目结舌、惊讶万分。

    沈灵珊和陈文祺两小,觉得这事太不可思议。两人一在武昌一在黄州,相隔百里,两家素无来往,两人素昧平生,为何所带饰物如此相同、合在一起竟是浑然一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不,这两块玉璧之中,必定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何时回转家里,一定要请爹娘说个仔细明白。

    三人中震惊最大的莫过沈清。他并不惊奇于两块玉璧合拢来为何如此完美无缺,而是佩戴两块玉璧之人为何突然、双双出现在跟前。难道他们果真是我沈清的一双儿女?看着眼前金童玉女般的陈文祺、沈灵珊,沈清忍不住要将他们双双揽入怀中,畅叙一番久别的情怀。

    然而他毕竟经历过生离死别、家破人亡的苦难,也忍受了十八年妻离子散、刻骨相思的煎熬,他怕节同时异、物是人非。他眼前幻化出不曾见过的情景:漂浮在河面上的襁褓,被风浪推到岸边,路人拾起一看,襁褓中婴儿奄奄一息、回天乏术,但婴儿颈项间的玉璧非常可爱,路人摘下玉璧,复将襁褓抛入河中……邬云精钢扇时开时合、连削带刺,师弟师妹终于不敌,连同明儿、雪妹一起,被邬云、梁德带至京城,交给梁芳发落,师妹身上的蛟龙玉璧,也被梁芳搜去……

    沈清慢慢冷静下来,思忖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两块玉璧现身,毕竟不是坏事,十八年来茫无头绪的寻找,始终没有找到家人的踪迹,通过这两块玉璧,说不定可以找到亲人的下落。忽然,他想起日前搜寻失踪的陈文祺时,沈灵珊说过她师从母亲学过家传剑法,今日何不一试?若她真的使出戢刃剑法,必是自己的女儿无疑了。

    沈清站起声,对尚在惊诧不已的两小说道:“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说罢出门而去。

    陈文祺、沈灵珊两人虽然惊异,但都不知玉璧的来历,一时竟是无话可说。沈灵珊将凤凰玉璧带到陈文祺的脖子上,略显娇羞地说道:“想不到咱俩……”话未说完,只听沈清在门外轻声叫道:“杨姑娘,你出来一下。”

    沈灵珊甚是奇怪,秦将军他找我何事?她朝陈文祺投去一瞥,见陈文祺微微点头,便望着陈文祺抿嘴一笑,起身走到屋外。

    沈清双手各提一把宝剑,对沈灵珊说道:“日前听杨姑娘说师从令堂习练了家传剑法,秦某见猎心喜,想讨教几招,不知姑娘能否赐教?”

    沈灵珊本是玲珑剔透的女子,听他无缘无故要与自己过招,先是一愣,马上联想到陈文祺猜测过爹爹应在夏爷爷身边的话,难道就是他?不想则已,一想还真的极像,来凤凰城之后,秦将军对自己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特别是义兄失踪的那段日子,更是百般关照、呵护有加。

    正想着,里边陈文祺传声道:“贤弟你还愣着干什么?秦将军要指点你的剑法了。”

    “哦。”沈灵珊接过沈清的宝剑,走到下首站定,她知对方作为长辈不会先行出手,便摆出个起手式,“秦将军,有僭了。”

    说完从戢刃剑法凤谱七招的第一式开始,将七招四十九式一一使出,沈清亦仗剑与沈灵珊展开“对攻”。说来甚是奇妙,两人剑招各自不同,但每出一剑,却“恰好”弥补对方剑招的漏洞,虽然是对战,却似联手对敌一般,你攻我守、你守我攻,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沈灵珊越“打”越兴奋,没想到天下竟然还有两种相互依存、相互补充的剑术(舅舅韩明也是随着韩梅学的凤谱七招,因此她不知道戢刃剑法还有鸾凤合璧一说),竟至一时忘记了演练剑法的初衷,使完了最后一式之后,又不自觉地从头再来,以至前后与沈清“对战”了一百多合。

    沈清见她使出的戢刃剑法如行云流水,知她并非偷学的三招两式,自此确认她便是自己的女儿。虽然认女心切,但见她乐此不疲的样子,便陪着他一直“对战”下去。

    陈文祺通过房门的空隙隐隐约约看到了两人“打斗”的场景,而且对这套剑法的利弊也是了如指掌,当下鼓掌说道:“鸾凤合璧,果然气势非凡。”

    沈清、沈灵珊两人闻言住手,从专注剑术中回到现实,父女俩第一次如此近的站在一起,恍若梦境,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恭喜秦将军,不,恭喜伯父,恭喜沈姑娘,恭喜你们父女团聚。沈姑娘,还不快叫爹爹?”陈文祺在里屋提醒道。

    “爹爹?您真的是我爹爹?”沈灵珊泪流满面,喃喃地说道。

    “孩子,我就是你要找的爹爹啊。”沈清也是虎目蕴泪,嗄声应道。

    “爹爹,女儿找您找得好苦啊。”沈灵珊扔下宝剑,一头扎进沈清的怀中,号啕大哭。

    沈清将沈灵珊紧紧搂住,亦是泣不成声。

    “爹爹,娘日日倚门相望、舅舅年年四处寻找,一望十八年、一找千万里,就是没有爹爹的音讯,我们……我们都快绝望了啊。”沈灵珊边哭便说。

    沈清鼻子一酸,眼泪哗哗直淌,亦是哽咽着说道:“这多年,爹爹也是四处找你们啊。”

    “爹爹,女儿来这里几个月,您为何不早认女儿?”沈灵珊埋怨似地说道。

    “是爹爹不好,是爹爹不好,委屈我的珊儿了。”沈清轻轻拍着沈灵珊的后背,歉疚地说道。

    陈文祺在里屋笑着说道:“沈姑娘,你也从未向伯父说过你要找爹爹啊。”

    “不,我知道。那日你们与夏总兵说话时,我就在里面的厢房中,你们的谈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沈清替沈灵珊抹去眼泪,牵着她的手,回到屋内。

    沈灵珊此时稍微平静了一些,听到爹爹当时在厢房,娇嗔地说道:“爹爹,您既然听到我们说话,为何不出来认珊儿?夏爷爷也是,为何不让我们父女相认?”

    “唉,说来也是爹爹和你夏爷爷过于谨慎,怕你是梁芳、梁德兄弟派来刺探我们行踪的奸细呢。”沈清不好意思地答道。另外还有一个疑惑没有说出口:我与你娘失散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爹爹,您也不想想,若是梁芳、梁德兄弟派来的人,怎会和大哥在一起,而且大哥还那么信任‘他’?”说完,朝陈文祺望了望,虽然泪珠还挂在眼帘,脸上却是透着甜蜜。

    沈清看到她的表情,心里不禁一沉,暗道女儿命运真苦,刚找到爹爹,说不定又……

    此时他无暇想得太多,面有愧色地说道:“可我们对陈将军也不了解啊。陈将军莫怪。”

    “在下理解,何怪之有?”陈文祺大度地笑道。

    “爹爹,你们真的对大哥不了解。大哥他早就是梁芳兄弟和‘岭南八凶’的对头冤家了。”沈灵珊接着将陈文祺如何制郝怀、斗单雪,如何不怕牵连与自己同进退等,与爹爹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沈清听罢,站起身朝陈文祺拱手施了一礼,谢道:“多谢陈将军高义。”

    “伯父,小侄与令嫒既义结金兰,您就别陈将军陈将军的叫了,就叫我‘文祺’吧。”

    “是呀,爹爹,您这样叫听起来真的很别扭。他是我大哥,就是您的晚辈了,您就叫他的名字吧。”沈灵珊附和道。

    “那……好吧,我就托大了。”沈清豪爽地答应。

    沈灵珊还沉浸在找到爹爹的喜悦之中,她想起夏爷爷曾讨要“信物”的事情,便对沈清说道:“爹爹,这个玉璧算不算信物?”

    沈清点点头:“当然能算,这块玉璧是爹爹当年亲自戴在你娘脖子上的呢。”

    “早知这样,女儿便取下来,我们父女可不早就相认了?”沈灵珊后悔般地说道。忽然想起陈文祺的那块玉璧,忙问道:“爹爹,怎么这么巧,大哥那块玉璧与女儿这块刚好能够拼成一块,而且天衣无缝?爹爹以前见过大哥那块玉璧吗?”

    沈清知道此时还不是讲述原委的时候,便含糊地说道:“这个……哦,你这块玉璧是你外婆送给你娘陪嫁的,它的来历你娘应该知晓。至于文祺那块,我……没见过。哎,文祺,刚才我与珊儿试剑的时候,你怎么知道是鸾凤合璧?”

    颈项上的玉璧与义妹的玉璧珠联璧合、爹爹给的剑谱又是义妹父女的家传剑法,这决然不是巧合。其中有什么渊源?陈文祺有些疑惑,但却不明白究竟疑惑什么。此时沈清相问,正好弄明真相。他从枕边拿出戢刃剑法鸾谱,交到沈清手中,说道:“伯父一定知道这本剑谱吧?”

    沈清接过一看,正是当年岳父韩慎交给自己的那本剑谱。陈文祺既然带着凤凰玉璧,这本剑谱在他身上也就不足为奇,奇的是剑谱上并未写明鸾凤合璧,他又是如何知道的?他决定以此为由,探寻一下陈文祺的秘密,便答所非问地说道:“这剑谱可是你的家传?”

    陈文祺摇摇头,实话实说:“到京城赴考前,爹爹将它塞进小侄的行囊中,说是无意中得到的。”

    沈清确信拾起襁褓的人就是陈文祺的爹爹,但眼前的陈文祺是否就是襁褓中的婴儿,还须进一步辨认。他决定暂不说破剑谱的秘密,于是说道:“我和珊儿他娘的武功均由珊儿的外公亲授,不知他老人家有无剑谱。难道这剑谱中的招式与我们爷俩的招式有些像吗?”

    陈文祺本打算借此机会将剑谱物归原主,此时见他欲说还休,想必他有难言之隐。但无论如何要对他说出剑谱秘密,以使他们早点救偏补弊,真正使戢刃剑法发扬光大。

    “请恕小侄直言,伯父习练的正是这本鸾谱上的功夫,而沈姑娘习练的则是一本叫做凤谱上的功夫。但无论鸾谱、凤谱,其上所载均是被人篡改过的招式,真正的戢刃剑法精妙得多,当然也厉害得多。”

    沈清、沈灵珊一听,双双大吃一惊,难道习练了数十年的武功竟是被人篡改过的招式?简直匪夷所思。

    沈灵珊从父亲手里拿过剑谱,迅速翻了几页,不解地问道:“大哥,这是真迹啊,没见有改动的痕迹呢。”

    “这根本就是一册篡改本,并非在正宗剑谱上加以改动的。”陈文祺笑着说。

    “那,你是如何知道这是篡改本?而真正的戢刃剑谱又在哪里?”沈灵珊问道。

    “你去把蜡烛点上。”

    天色尚早,沈灵珊不知他要点蜡烛干什么,但见他不似开玩笑,便将剑谱放在床上,起身到房中的烛台上取了蜡烛,晃亮火折子,点燃蜡烛。

    陈文祺拿过床上的剑谱,揭开封面,指着第一页对沈灵珊说道:“去,将它凑近蜡烛慢慢烘烤,注意不要烧着了。”

    沈灵珊一脸的疑惑, 接过剑谱凑到蜡烛边。

    “稍微近一点,从书眉处烤起。”陈文祺提示。

    “爹爹,快来看,书眉上出现了字迹。”沈灵珊突然惊呼。

    沈清忙靠近一看,可不,剑谱空白处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迹清晰可见。

    “吾乃周天烨,戢刃剑法第七代传人是也。先祖‘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沈灵珊低声念道。

    沈清感慨地说道:“想不到习练了几十年的剑法,竟然是……难怪师父曾说这套剑法‘不够流畅,双剑合璧也只是差强人意’呀,原来是周天烨老前辈故意而为之。只不知是周家哪代传人、因何原因将这个秘密带进了坟墓,竟至谬种流传。贤侄是如何知晓这个秘密的?”

    他这一说,无形中承认了这本剑谱与他甚有渊源。

    陈文祺将诏狱中发现的经过向沈清和沈灵珊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伯父,那本‘凤谱’是不是在伯母手上?”

    沈清沉吟未答,沈灵珊说道:“对,我娘那本剑谱的确是‘戢刃剑法凤谱’。”但她不明白为何这本鸾谱却在义兄手中。

    其实,沈灵珊与陈文祺两人都是绝顶聪明之人,本当成双结对的玉璧、剑谱,却分别在两人手里(在韩梅手里等于在沈灵珊手里一样),其中定有惊天秘密。但沈清似乎对此讳莫如深,两小只好强捺探究之心,准备回家后再向各自的父母问个清楚明白。

    “那就对了。”既然沈清不愿直陈剑谱的来历,陈文祺索性不提它的归属问题,向沈清说道:“伯父,从今日起您就按照真正的戢刃剑法修练,相信不出数月,伯父的戢刃剑法便会有脱胎换骨的成就。至于沈姑娘,就要等回到武昌府家里,习练凤谱上的功夫了。噢,我差点忘了,这本剑谱中还隐藏有一段极为精妙的内功心法‘易髓功’,它可以加快内功的修炼。修炼法门沈姑娘已经记熟,在没有习练戢刃剑法之前,可以先集中精力修炼内功。”

    沈清为难地说道:“这只怕不妥吧?贤侄的剑谱我岂能……”

    未等他说完,陈文祺截口说道:“伯父,我爹爹说过,这本剑谱是他无意中所得,本不应归小侄所有,只是在狱中寂寞,又忍不住好奇,未经剑谱的主人准许,习练了戢刃剑法和易髓功法。但小侄在狱中曾对天发誓:‘习练戢刃剑法,只用于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匡民济世、报效国家,决不以强凌弱、欺良压善;日后得遇周家传人,即将剑谱璧还。’伯父既然师从韩慎老前辈修习戢刃剑法,而那本凤谱又在伯母手中,即便不是周家传人,也与周家大有关系。何况小侄已经熟记戢刃剑法和易髓功法的招式和要诀,将剑谱带在身边也无甚用处,故而小侄恳请伯父保管这本剑谱,若将来遇见周家传人,亦可为小侄做主,交还于他便是。”

    “贤侄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拒绝就显得矫情了。既然如此,我就先收着。”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教沈清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将剑谱放入怀中。

    “伯父,父女重逢,该是人生一大快事。何不向夏总兵告个假,回武昌府一趟呢?”陈文祺善解人意,沈清找到了女儿,肯定不得一下子回到亲人的身边。但自己身为“钦差大臣”在此卧床不起,他作为夏总兵的副手必不好意思请假,故此由自己开口为好。

    “是呀,爹爹,您快点回去吧,娘想你可是望眼欲穿呢。”沈灵珊附和道。

    “而且沈姑娘离家大半年了,伯母她老人家肯定非常着急,再说你不带路伯父怎知家门在哪?”陈文祺知道沈灵珊的心思,便先拿话堵上。

    “爹爹回去,娘知道我平安无事就放心了。我要等大哥伤好了一起回去。爹爹您先回吧,好不好嘛?”沈灵珊怕爹爹带她一起走,便使出女孩儿的“绝招”。

    沈清笑了,慈祥地摸了摸沈灵珊的头发,说道:“既然你大哥喊我伯父,那我这个伯父总不能先溜吧?”然后对陈文祺道:“算了,还是等贤侄的伤势痊愈,大家一起走吧。”

    “那可不行,我这伤只怕还要养三五个月。你们还是先走吧,正好赶在春节全家团圆。”

    沈清摆摆手,说道:“十八年都过了,不在乎这几个月,就这样定了,早则端阳、迟则中秋,我们一起在武昌府过节。”

    “如此最好,还是爹爹想得周到。”沈灵珊高兴地说道。

    “贤侄,你先睡一会。走,珊儿,我带你去见夏爷爷,把我们父女相认的喜讯告诉他。”

第六十六回 破解密信

    这段日子,是沈灵珊平生最为快乐的时光,阔别十八年的父女终于相见,从此再无那种卧不觉醒的离愁别绪;义兄的伤势逐渐好转,并因此两人得以日日厮守,无拘无束地呢哝细语、言笑晏晏。当然,她并未沉溺在儿女情长之中,她要利用这段难得的时间习武练功。由于暂时没有办法修习正宗的戢刃剑法,正好一心一意地修炼“易髓功”。虽然之前内功基础较差,进步却是显而易见,照陈文祺的话说,她已经打通了足阳明胃经的四十五个穴位,足太阴脾经也打通了冲门、府舍等十余穴,内功功力已在三、四层之间。

    因女儿与陈文祺结拜的关系,当然更由于那个未解的谜团,沈清对陈文祺不再是对朝廷钦差那种敬而远之的态度,而是出自内心待他如子侄般的关爱。除自己开始重新修习戢刃剑法之外,依然日日来为陈文祺运功疗伤。由于修炼“易髓功法”,内功竟是突飞猛进,迅速进入到第五层境界。这不仅使戢刃剑法威力大增,也间接加快了陈文祺内伤的治疗速度。但虽然父女相认、很快将与爱妻团聚,沈清却显得并不是特别高兴,甚至在不经意间还露出些许忧愁。沈灵珊对此大惑不解。一日,又见爹爹愁眉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爹爹,您好像不怎么高兴,是思念我娘了吧?”

    沈清没有回答,半晌才问道:“珊儿,你说家里就只有你娘、舅舅和你三个人,就再无别人了?”

    “丫鬟她们算不算?”

    “不算。”

    “那就再无别人。”沈灵珊肯定地答道。

    “难道你娘她……没有别的熟人?”

    “没有。”

    “那……你娘会不会瞒着你去……见别的人?”沈清字斟句酌地问道。

    原来是为了这?爹爹啊,您将我娘看成什么人了?沈灵珊有点不悦地说道:“爹爹,娘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常常在门后翘首相望爹爹您之外,便是烧香念佛、祈祷爹爹平安,她怎会再去见别的什么人?”

    “珊儿你误会爹爹的意思了,你娘什么样的为人爹爹不知道?我是说……我是说……算了,不说这个。”

    沈清父女相认之后,夏尧一方面为他们父女重逢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在沈灵珊的口中又问不出自己女儿夏雪的消息,心里又是暗自神伤。沈清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他想问清楚师弟和雪儿到底在哪里、过得可好?但珊儿似乎对此一无所知,说明妻子没有对她提过师弟他们。他想妻子这样做必定有她的道理,因此他不便直接向女儿询问师弟他们的讯息,只能转弯抹角地打听。一见女儿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打消这个念头。

    “爹爹到底想知道什么?”

    “没什么。走,我们去看看你大哥。”

    沈灵珊见爹爹不愿说,只好作罢,便随他一起来到陈文祺的房间。

    经过一段日子的治疗,陈文祺已经可以下床活动。沈灵珊父女来时,他正捧着一本书边走边看,一见两人到来,忙将书放在桌上,要为两人上茶。

    沈灵珊连忙自他手中抢过茶壶,麻利地倒了三杯茶,分别端到沈清和陈文祺面前。

    沈清一眼看见放在桌上那本《后汉书宦者列传》,笑着对陈文祺说道:“贤侄怎地研究起宦官来了?”

    陈文祺伸手将书合上,说:“闲着无事,又不能练功,只好看看书以作消遣。”

    “那么多的书,贤侄偏偏选了这本《后汉书宦者列传》,只怕不单单为了‘消遣’吧?”

    陈文祺原欲一语带过,而沈清似乎不愿转移话题,便坦诚地说道:

    “这些日子,战场上尸横遍地、血染黄沙的情景历历在目,何唐将军在朔州道上为我驱瘴解毒、在总兵府议事厅里争当信使时的音容宛在。虽然顺利收回了三卫,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如何避免‘不得已而用之’?只有国强民富一途。藏富于民,民就能安居乐业,不至于生乱;国无内乱才能图强,国家强大了,外敌自然不敢滋扰。五十年前,我大明正处全盛之天下,但因宦官王振擅权,终致‘土木堡之变’,还险些丢失大明江山。按理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未曾想五十年来宦官干政是愈演愈烈。成化一朝,宦官监督军务、提督京营、操纵官吏任免……可说是奸佞当权、西厂横恣、民不聊生。如新皇再不除此积弊,激起内忧外患,总有一日江山便会易主。”

    “贤侄可是准备向皇上陈情的了?”

    “‘位卑未敢忘忧国’,小侄我义无反顾。”陈文祺坚毅地说。

    “但愿当今皇上能够励精图治、从谏如流,不像他父皇那样宠信奸邪、荒废朝纲,不然的话……唉,当年珊儿的外公规谏梁芳卖国,不仅没有让皇上醒悟,反将自家的性命搭了进去,回想起来,实在令人唏嘘!”沈清想起往事,双眼不觉泛红。

    “连卖国的行径都能够容忍,那个老皇帝也真是昏庸至极。”沈灵珊愤然骂道。

    “老皇帝断不至于连自家的江山都不顾,当年你外公也没法向皇帝拿出证据。”沈清客观地说道。

    “外公连证据都没有?那他为何要向皇帝进谏?”沈灵珊感到奇怪,外公难道是捕风捉影?无凭无据的事情私下说说尚可,岂能上达天听?

    “你外公其实拿到了梁芳与小王子往来的书信,只是没敢与皇上呈览。”沈清将当时的情况简单对沈灵珊和陈文祺说了一遍。

    “外公他们也真是,既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信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自己破解不了,就应该请人参悟呀。朝中饱学之士不知凡几,还怕识破不了这种小伎俩?”沈灵珊大感惋惜,若当初请几位有真才实学而又正直的大臣共同参阅一下,信中若有梁芳卖国的证据,告到皇上那里,不愁皇上不问他的死罪;若是一般书信,便隐匿不言,何至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你外公并非没想过,但梁芳那阉贼党羽甚多,一不小心走漏消息危及到全家人的性命。因此你外公只想给皇上提个醒,让他着意提防就行。反正梁芳不知信是谁人取走,他要报复也寻不到对象。但后来不知梁芳怎么查探到信在你外公手上,便指使邬云等人千里追杀,以至……咳。”往事不堪回首,沈清再也说不下去。

    沈灵珊不屑地说道:“梁芳和那小王子有什么高深的学问?爹爹,那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拿出来给大哥看看,说不定大哥轻而易举地就破解了。大哥,你说是不是?”

    陈文祺笑着说道:“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而且写这种暗室亏心的书信,并非要什么学问,只要事先约定了暗语或表达形式,旁人的确很难猜测出来。”

    沈灵珊对陈文祺的学问极有信心,他这一说,不免微感失望,遂蹙着蛾眉问道:“如此说来,岂非破解不了?”

    陈文祺摇摇头:“也不尽然。似这种不欲人知的书信,为防万一落入他人之手而泄密,无非就用一些隐语、谜语之类的东西来表达真实的意图,再不然就是将要说的话拆开隐藏在字里行间,收信人再按事先约定的排列方式逐字检出,恢复成原句,比如藏头诗、拆字联等什么的。总之总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只要多花点功夫,大多还是能够破解的。”

    沈灵珊舒了口气,对沈清说道:“如何?我说大哥有办法破解吧?哪天爹爹拿到那两封信,就请大哥来破解。”

    “不用等哪一天,如果贤侄不介意的话,我这便去取来。”沈清说道。

    “原来爹爹一直带在身旁、不是在娘那里?”沈灵珊大感意外。

    沈清摇头笑道:“不是在爹爹身上,是在你夏爷爷那里。当年你外公怕留在京城不安全,便给你夏爷爷带来边关。”

    陈文祺站起身说道:“既然书信在夏总兵那儿,不如我们去他的书房,也免出现意外。”

    三人来到总兵府,亲兵告诉他们夏尧外出未归。正要转身返回,恰见夏尧风尘仆仆自门外走进来,远远望着三人高声叫道:“几位留步,老夫回来了。”

    “夏叔,您这是……”沈清快步迎上前,扶住夏尧。

    “吴祯那小子催的急,老夫昨天去了趟静州城。”

    沈清一怔,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急?还劳动您亲自去?”

    “吴祯说阿巴海的万户府中闹鬼,要将卫治搬出万户府。”夏尧不经意地说道。

    “闹鬼?吴祯那小子还信世上有鬼神?”沈清诧异地说道。

    夏尧“呵呵”一笑:“都是在战场上经过生死的人了,哪还信这个?不过那个万户府的确诡异的很,白天夜里时有莫名其妙的闹出‘动静’,吴祯使尽各种办法查找,也查找不出原因。他因不堪其扰,便请求搬出万户府。”

    “这小子危言耸听,想必是有什么猫呀狗的困在什么地方不能出来,由此闹出一些声响,只是没有发现而已。”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于是便亲自在那里住了一宿,果然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声响。按吴祯的说法,这声响自打他们搬进去一直持续到现在,如果是被困的猫狗,还不早死了?只怕另有原因。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你们几位联袂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事?”

    “夏叔,我已与文祺说过了,他愿意试试。”沈清没有说什么事,显然他俩事先计议过此事。

    夏尧大喜,站起身说道:“好,好。文祺,你若能解开这个谜,老夫便立即回京,奏明皇上,为韩兄讨回公道。”

    说罢起身自柜后夹层中取出两封已经泛黄的书信,交给陈文祺。

    陈文祺接过书信,走到书案后面,随手抽出其中一封信函,平摊在案上。

    大家围拢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

    大明御马监梁芳公公台鉴

    吾得国师睿智助力方能连连斩关夺隘最终一统蒙古河山大漠奏响立国套曲未料本汗座前诸公恣意染指上国卫所乃致百姓迭遇年馑敝人深憾无以酬报承诺每到夏秋黄熟进贡上国宝马金玉外加稻米菽粟万斛罢兵休战贵我两利

    特此专表诚意

    蒙古国达延汗 察哈尔巴图蒙克

    十多年来,夏尧不知对这封书信琢磨了多少回,结果总是令人失望。这时再也不想去推敲,只把一双眼睛盯住陈文祺,希望他能够揭开信中的秘密。

    沈清自幼失恃失怙,得亏韩慎收养,在韩府中多半时间用于习武,读书不多,虽然曾经看过此信,但对其表面内容都不甚理解,遑论信中秘密?因此他也是将两眼在陈文祺、沈灵珊两人之间睃来睃去,看谁能够窥破信中的玄机。

    两人见两小专心看信,神色如常,心知破解谜底需要时间,夏尧朝沈清一使眼色,示意两人暂且离开书房,以免打扰他们思考。

    正欲举步出门,忽听陈文祺问道:“沈姑娘,可看出一些端倪?”

    两人连忙转身走近书案,听他们怎么说。

    沈灵珊一听,便知陈文祺了然于胸。她原本喜欢钻坚研微,一听陈文祺发问,便笑道:

    “大哥这是要考量小弟了?这下我也不好藏拙咯。好在大哥先前提示了破解的要诀,便来碰碰运气。”说罢拿起信笺,指着那几行文字说道:

    “先说‘句读’吧,这个应该是八言散句吧?”(古代文章没有标点符号,大约在汉代开始使用句读。明代虽然有了一些简单的断句符号,但并没有广泛使用。因此,“断句”是古代读书人的一项基本功。)

    陈文祺点点头,表示认可。

    “‘吾得国师睿智助力,方能连连斩关夺隘’,从这种语气看,首先排除它不是江湖‘隐语’。”沈灵珊伸出五指,将大拇指扳到手心。

    “是啊。这与‘百万军中无白旗,夫子无人问仲尼,霸王失去擎天柱,骂到将军无马骑’之类的隐语,口气的确不同。”沈清赞同女儿的分析。

    沈灵珊望着爹爹一笑,又将食指弯曲,说道:“谜语也是一种隐语。但凡谜语,它的谜面通常由短语、韵文、诗句或字词组成,通俗自然,如‘桃花潭水深千尺’(谜底无与伦比)。而这仅是几句大白话,所以,说它是谜语更不可能。”

    沈灵珊见三人均不吱声,知道他们并无异议,继续说道:“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将要说的话拆开,按一定的排列形式隐藏在信中。而且从小王子将本来很整齐的句子故意写的凌乱不堪来看,十有**是什么藏头格、藏尾格的形式。为了方便辨识,我先整理一下句子的排列。”

    说完,她从笔筒中抽出一支狼毫小楷,将信的正文重抄一遍:

    吾得国师睿智助力

    方能连连斩关夺隘

    最终一统蒙古河山

    大漠奏响立国套曲

    未料本汗座前诸公

    恣意染指上国卫所

    乃致百姓迭遇年馑

    敝人深憾无以酬报

    承诺每到夏秋黄熟

    进贡上国宝马金玉

    外加稻米菽粟万斛

    罢兵休战贵我两利

    抄罢,她又在每句的首字与末字的下面划了两条横线(古代是竖书成行,自上而下写满一行后,再自右向左换行),说道:

    “无论首字、末字,连起来都是词不成词、句不成句,不知所云,看来并非藏头、藏尾的格式。再看中间如何。”

    沈灵珊掭了掭毛笔,又将中间六字分别划上横线,口中念念有词,直到最后一条横线划完,突然欣喜地说道:

    “有了,就是此句。”

    夏尧、沈清一听,精神一振,同时问道:“是那句?”

    “您们看,每行倒数二字。”沈灵珊指着最下面的第二条横线。

    “助夺河套诸卫年酬黄金万两。”沈清念道。

    “十二个字凑成两句六言散句:助夺河套诸卫,年酬黄金万两。”沈灵珊补充道。

    夏尧恍然大悟,伸手一拍书案,激愤地说道:“果然包藏祸心。小王子要梁芳帮助他们夺取河套沿线的卫所,许诺每年送他万两黄金。快看看梁芳是如何回答他的。”

    陈文祺拿起放在一旁的另一个信封,递给沈灵珊:“沈姑娘颖悟绝人,片刻之间勘破小王子的小把戏,在下佩服。梁芳这个,想是同出一辙,请沈姑娘一并代劳了吧。”

    沈灵珊娇嗔道:“大哥,你笑话我不是?按照你说的按图索骥,简直就是给你当书僮。”说罢,望着陈文祺抿嘴一笑,那娇羞妩媚的神态,令陈文祺心旌摇曳。

    沈清看在眼里,忧在心上,连忙拍拍女儿的肩膀,说道:“珊儿,快看梁芳怎么讲的。”

    沈灵珊收回目光,抽出信笺,展开铺在案上,只见上面写着:

    “蒙古国达延汗察哈尔巴图蒙克阁下

    顷奉惠函  谨悉一切

    君王翦戮百姓除祸翩然来朝和平使者南唐李煜尊宋代唐落水桃花胜于僵饰诈矫情定遭旨问一朝传檄终当奉顺遮莫佯为复沦败寇改操易节虑远防危

    专此布复  并颂时绥

    大明朝御马监梁芳 成化七年冬月二十三日”

    沈灵珊很快看完,对夏尧和沈清说道:“梁芳此信,与小王子如出一辙,只是将八言散句改成了四言散句。我还是如法炮制吧。”

    说完,取过一张宣纸将梁芳信中的正文抄了下来,只见:

    君王翦戮,

    百姓除祸;

    翩然来朝,

    和平使者。

    南唐李煜,

    尊宋代唐;

    落水桃花,

    胜于僵。

    饰诈矫情,

    定遭旨问;

    一朝传檄,

    终当奉顺。

    遮莫佯为,

    复沦败寇;

    改操易节,

    虑远防危。

    这次未等沈灵珊划线,沈清便很快念了出来:

    “翦除来使李代桃僵矫旨传奉佯败易防。”

    “这个同样是四言散句。”沈灵珊提醒她爹爹。

    沈清按照女儿的提示,又念了一遍:“翦除来使,李代桃僵,矫旨传奉,佯败易防。什么意思?珊儿你确定没有搞错?”

    小王子的意思一看便知,梁芳这几句话,字面上的意思很明确,但他要告诉小王子什么?令人不解,因此沈清怀疑这是不是正解。

    “按理说应当不错,您看这四句话十六个字,语句通顺,意思连贯,如果不是正解,决不会巧合到每句都能凑成词句。大哥,你说呢?”

    陈文祺拿起沈灵珊誊抄的宣纸,看了又看,最后说道:“其它之处,没有比这四句话更合理的文字,应该是这没错。只是这意思……还须仔细揣摩。”

    这时夏尧说道:“这四句话中,有两句我倒是略知一二,说出来大家斟酌。韩兄曾经对我说,他是在梁芳家里偷听到梁芳与阿尔木的谈话之后拿到这两封信的。阿尔木作为小王子的特使来天朝京城呈贡,于两日后返回蒙古。为了表示对藩国的友好,朝廷特派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为安抚使节,带了大批布匹等中土特产,随同阿尔木一同到蒙古汗廷,宣示宗主国的恩德。梁芳这第一句话中的‘来使’,极有可能指的就是怀恩……”

    听到这里,陈文祺说道:“前辈,我打断一下,当年怀恩出使蒙古,是何时返回京城的?”

    “据说是三个月之后。”

    “怀恩回朝后,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这个我倒不清楚,怀恩出使的第八天,我也启程来宁夏了。”

    “前辈请继续讲。”

    “嗯。这第三句中的‘传奉’,是既不经吏部考察,又不经选拔、廷推和部议,由皇帝直接任命官吏的做法,在成化朝甚是泛滥。‘传奉授官’之风一起,掌握宫中大权的嫔妃及太监趁势假借皇帝之名,大行私利,卖官鬻爵。据说,梁芳取中旨授官,先后就达千人之多。这句‘矫旨传奉’大约指的就是这事,只是……”

    “我明白了。”陈文祺拿过小王子的信函,与梁芳的复信并排放在一起,指着小王子的信说道:“小王子意图侵吞我河套诸卫,却又忌惮天朝的无敌之师,于是以每年万两黄金的条件,换取梁芳作内应,谋划不费一兵一卒‘巧取’大明江山。梁芳经不住诱惑,便与小王子约定,由自己设法将‘可靠之人’取旨授官,充任河套诸卫的守御将领,然后由小王子派兵攻打各卫,让这些守御将领佯装不敌,将城池拱手让出。事实上,当年小王子领兵‘攻打’灵州、静州和平罗时,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并未出城迎战,双方默契地对峙了几日后,他们便开门投降,未战就‘易防’了。故此,只须查明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三人的来历便可印证这两句话的真伪……”

    不待陈文祺说完,夏尧插话道:“不错,当年我在兵部右侍郎任上,并不知道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何许人也,他们定是梁芳那阉贼矫旨而授的‘传奉官’。”

    陈文祺点点头,接着说道。“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三人,本是‘岭南八凶’中的殷风、严霜、韩冰,他们早已投靠了小王子。梁芳为他们‘矫旨传奉’,也是他里通外国、卖主求荣的铁证了。”

    “那‘翦除来使,李代桃僵’又是何意?”沈灵珊问道。

    “梁芳若要‘矫旨传奉’,最大的障碍是什么?”陈文祺反问道。

    “假传圣旨,最难的自然就是加盖玉玺这一关了。”沈灵珊答道,随即击掌说道:“哦,明白了。梁芳要取旨授官,总得要有些‘理由’,但若‘授官’的人数较多,这理由就不那么好找了。于是干脆釜底抽薪,趁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出使鞑靼之机,假小王子之手将他杀掉,换上‘自己人’。那么,想授何人的官职岂非轻而易举了?”

    夏尧、沈清双双大吃一惊,骇怪地问道:“你说朝上那个‘怀恩’是假的?”

    “我看有三种可能。”陈文祺接口说道:“一种可能就是这信中所说,怀恩已被小王子杀害,现在京城宫中的那个‘怀恩’是冒名顶替之人;第二种可能,就是怀恩如同梁芳一样,在出使期间被小王子诱降,已经成为鞑靼人的另一个内应。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怀恩在出使期间,始终保持极高的警惕,小王子没有机会下手,躲过了一劫。”

    “我以为第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沈清说道。

    “何以见得?”

    “怀恩在先皇身边十余年,深得先皇的恩宠,他的仪容、习惯、言谈等等各个方面先皇都是了如指掌,要找出一个不仅体型、相貌相像而且其他特征酷似的冒名顶替者,谈何容易?”沈清分析道。

    “除非最后一种可能,否则,无论是李代桃僵还是怀恩变节,此时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便是个极为危险的人物,必须尽快奏明皇上。”夏尧忧心地说。

    “对。还有梁芳通敌卖国,铁证如山,也须尽早将其捉拿归案、问罪伏法。”沈清补充道。

    陈文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前辈、伯父,梁芳兄弟为了一己私利裂土卖国,还千里追杀韩慎老前辈,罪不容赦,这笔账迟早要与他清算。而‘岭南八凶’叛国求荣、为虎作伥,亦是恶贯满盈,此种民族败类,决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对,‘岭南八凶’不得到惩处,天理难容。”提到“岭南八凶”,沈清那是刻骨崩心,恨不得即刻手刃宿敌。

    “然而他们已经龟到大漠,要捉拿他们谈何容易。”夏尧无可奈何地说道。

    陈文祺淡然一笑,说道:“利用梁芳兄弟将他们‘钓’出来。”

    “钓?怎么钓?”夏尧一时没有明白过来,问道。

    “小王子以二十万两黄金为代价换取灵州、平罗、静州三城,如今一朝失去,等于是鸡飞蛋打。以小王子的性格,他必不甘心黄金、城池两头落空,更不会让梁芳心安理得地享受那笔财富。因此,只要暂时不动梁芳兄弟,就有机会‘钓’出‘岭南八凶’。”

    “如此一来,岂不便宜了梁芳这阉贼?而且,那个‘怀恩’留在宫中终是大患啊。”夏尧不无担忧地说道。

    陈文祺见夏尧担心,便说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梁芳兄弟迟早要得到报应。至于宫中那个‘怀恩’,已经隐藏在皇上身边十余年,充其量不过是帮助梁芳‘矫旨取士’,对皇上构不成什么威胁,暂且让他逍遥几天。何况眼下‘三卫’刚刚收复,百废待兴,须耗费时日作出处置哩。”

    夏尧听罢认真想了一回,觉得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于是决定先集中精力处理边关事务,然后回京述职。

    “前辈,那个韦坚现在何处?”陈文祺问道。

    “韦坚?”夏尧一时不知是谁。

    “那个远征军中的内奸。”

    “啊,他呀,我让陆完、秦宗他们押解回京了。怎么一时想到此人了?”

    “晚辈怀疑此人自传奉授官到与敌通风报信,均与梁芳兄弟有关。须得将此人看管好了,他可是检举、弹劾梁芳兄弟通敌的重要人证哩。”

    “你放心,我已让秦宗捎回书信,请马文升大人秘密关押,待我们回京之日,便可查明是谁将韦坚‘塞’进远征军的。”

    “前辈果有先见之明,晚辈佩服。”陈文祺由衷地说道。

    “人老了,世故经得多一点而已,哪里谈得上先见之明?看看,光顾了说话,连天色都忘了。走,吃晚饭去。”夏尧连忙转移话题。

    大家向外一看,可不?天际间晚霞斑斓,夜雾已经薄薄地笼罩着大地。

    行走间,夏尧又想起一事,对沈清说道:“清儿,吴祯说的那事儿,你去办一下吧。要不然到明日又忘了。”

    “好吧。夏叔看如何处理才好?”

    夏尧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你写个折子,请户部拨点银子,让吴祯觅地重建卫治吧。”

    陈文祺这时插话道:“前辈,我陪同伯父再去看看吧,如果没有新的发现,再上奏朝廷也不迟。”

    夏尧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你们相机行事吧。”

    谁也想不到,沈清、陈文祺次日去静州城一看,竟发现一个惊天的秘密。此是后话。

第六十七回 画中有话

    冬去春来又一年。

    西北的仲春,逐渐回暖。清澈的蓝天下,封冻了一冬的黄土地,已经悄无声息地变润变软,扎根其中的树木早已复苏,抽出新枝。与烟雨、翠柳婆娑的江南春色相比,别有一番景致。

    一小队擐甲挥戈的明军,自西南向东北倍道而进。当先开路的两匹骏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着麒麟补子铠甲的中年将领和一位便装的少年,他们的身后,是三乘双辕马车,轿帘低垂,看不清里面所载之人。

    便装少年轻带马缰,放缓脚程,与中年将领并辔而行。他微微侧身对中年将军说道:“伯父,前面不远便是延安府境,小侄有个同年是肤施县令,去年曾与小侄有个约定,小侄想趁便去他那里盘桓三五日,伯父您看……”

    这少年正是重伤痊愈的陈文祺。三个月前,他的内伤便已痊愈,趁着空闲,日日与沈灵珊一道专心修炼“易髓功”和“戢刃剑法”。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几个月下来,陈文祺的内功不仅完全恢复,更是比受伤之前精进不少;沈灵珊虽然起步较晚,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日夜苦练,“易髓功”力已经达到五层境界,足以跻身江湖高手之列。更为可喜的,两人终日在一起练习“戢刃剑法”,双剑合璧竟然有了一些模样,如非沈灵珊的剑招不够“正宗”,想来更是浑如一体、威力大增。

    盼望许久的圣旨,终于到了宁夏。圣谕:游击将军甘田为正四品宣威将军,升任宁夏总兵府参将,代掌宁夏总兵府;镇西兵马大元帅、宁夏总兵夏尧,明威将军、宁夏总兵府参将沈清克日回京、另行任用。接到圣旨后,夏尧、沈清迅速与甘田交接完毕,偕同陈文祺、沈灵珊一同踏上归途。

    沈清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队伍,还未回答,就听第一辆马车中传出夏尧的声音:“清儿,你就让他去吧。我们到延安府逗留几日。”

    沈清听后,便与陈文祺商量:“你绕道肤施县见了你那同年之后,便来延安府会合,你看如何?”

    未等陈文祺答话,中间马车轿帘掀起,沈灵珊探头说道:“爹爹、大哥,我也要去肤施。”

    沈清疑她黏着陈文祺不舍得分开,便瞅了她一眼,说道:“你大哥去会同年,你去干什么?”

    陈文祺笑道:“伯父有所不知,她与我那同年的夫人乃是金兰之交呢。”

    沈清这才释然,挥了挥手说道:“也罢,你就跟你大哥一起去吧,路上也有个伴。”

    “谢爹爹。”沈灵珊欢快地叫了一声,放下轿帘。片刻后,一个美如冠玉的翩翩公子从马车上跳下来,来到沈清的马前,伸手拉住马缰,娇声说道:“爹爹,借马一用,您去坐马车吧。”

    沈清慈爱地看了女儿一眼,柔声说道:“爹爹要领军开路,哪能坐在马车之中?”言毕扭头喊道:“王三,将马让给小姐,你去马车里坐罢。”

    沈灵珊接过王三递过来的马缰,飞身上马,对陈文祺说道:“大哥,我们走。”话音未落,“驾”的一声,率先往肤施方向疾驰而去。

    “伯父保重,小侄去了。”陈文祺一提马缰,奋起直追。

    望着两小渐渐远去的身影,沈清双眉微蹙,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

    “陈年兄、沈姑娘,又见到你们啦。快,里面请。”翁隽鼎一见陈文祺、沈灵珊两人到来,喜不自胜,忙将二人延入县衙内宅。

    “翁年兄,这一年的县太爷当下来,滋味如何?”见到同年加好友,陈文祺一改平素的沉稳,甫一见面就同翁隽鼎开起了玩笑。

    “甜酸苦辣咸,五味杂陈哪。”翁隽鼎感慨地说道:“说真的,若是为了挣些皇粮养家糊口,这七品芝麻官还是挺滋润的,但若想做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那可得呕心沥血、夙兴夜寐哩。”

    陈文祺正色说道:“望翁年兄切记乡试时恩师出的试题,做个‘治民’之吏,莫做‘祸民’之官啊。”

    翁隽鼎“呵呵”一笑,认真地说道:“陈年兄放心,在下若想沽名钓誉、尸位素餐,也不至于自告奋勇来到这荒僻之地。”

    “哎呀,你们两人暂且不要忧国忧民了。翁大人,怎么不见云姐姐啊?”沈灵珊打断两人的谈话,急切地问道。

    “她呀,有点小事耽搁,马上就来,马上就来。”翁隽鼎的话未说完,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沈妹妹,你可想死姐姐了。”门帘掀处,一袭鹅黄布衫、满脸含笑的云飞烟走进来,先对陈文祺敛衽一礼,娇声说道:“妾身见过恩公。”然后转身抱住沈灵珊,亲昵地说道:“一年不见,沈妹妹愈发俏丽了。”

    沈灵珊俏脸含春,与云飞烟拥抱了一回,继而握住云飞烟的双臂,满面惊讶地将她浑身打量了一遍,又附在她耳旁说了几句,见云飞烟红着脸点了点头,连忙说道:“走,看看去。”拉着云飞烟的手,一溜烟出了房门。

    未几,沈灵珊怀抱一个小襁褓,喜笑颜开地回到房中。

    “啊哟,好可爱呀,来,笑一个给阿姨瞧瞧。”沈灵珊边笑边逗怀中的宝宝。

    陈文祺一见,忙起身朝翁隽鼎、云飞烟两人一揖,高兴地说道:“恭喜翁年兄、嫂夫人麟趾呈祥。”

    “同喜、同喜。”翁隽鼎夫妇连忙还礼。

    “云姐姐,他叫什么名字?”沈灵珊问道。

    “还没来得及取呢。要不,沈妹妹给他取个名吧?”云飞烟就势说道。

    沈灵珊双手连摇:“我哪会取名?使不得,使不得。”

    翁隽鼎看了陈文祺一眼,笑道:“机会难得,请陈年兄给小儿取个名吧。”

    陈文祺一愣,旋即说道:“翁年兄休要开玩笑了,你家族谱上只怕早已将令郎甚至你孙辈的名字都取好了,哪还轮得上在下班门弄斧?”

    “没有,真的没有。”翁隽鼎认真地说道。

    “就算没有,也须你亲自给令郎取名吧?何况在下也不知贵族的辈分排列呀。”

    “呵呵,我们翁姓是小姓,比不得你们这些名门望族,后辈取名没有什么规定。陈年兄你就不要推托了,小儿能得‘三元及第’的状元公取名,这是他一辈子的荣幸。”

    陈文祺见他说的恳切,料想推托不掉,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口中却说道:“还是翁年兄自己取吧,觉得不合适还可以更改。若在下取的名不合适,老兄你可就为难了:改吧,怕我在意;不改吧,整天叫着别扭……”

    翁隽鼎截口说道:“只要是陈年兄取的名,即便叫猫叫狗也成。”

    “你说的啊,那好,就叫”陈文祺故意挠着脑袋想了一阵,说道:“有了,就叫翁嗡。”

    “翁嗡?”翁隽鼎、云飞烟、沈灵珊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翁嗡。姓翁的翁,像蜜蜂‘嗡嗡嗡’的嗡。”陈文祺极力忍住笑。

    沈灵珊怕翁隽鼎夫妇骑虎难下,赶紧说道:“大哥,这名字哪像是满腹经纶的状元所取?旁人听了还以为是目不识丁的叫花子胡诌的呢。不行,再来。”

    “大俗大雅啊。”陈文祺不动声色。

    “大哥,亏得人家云姐姐两口子这么推崇你,你便认真为小侄子取个响亮的名字吧。”沈灵珊着急地提醒道。

    陈文祺“噗哧”一笑,说道:“逗你门玩呢,名字早已想好。翁年兄沐仁浴义、有胆有识,做人更是光明磊落、刚正不阿,后辈当然是冰生于水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啦,令郎就叫‘承祖’如何?”

    “翁承祖。嗯,不错,名字响亮,意境深远。云姐姐、翁公子,你们看呢?”沈灵珊率先叫好。

    “好,很好,小儿就叫翁承祖。”翁隽鼎喜道。

    云飞烟则起身对陈文祺施了一礼,粲然说道:“多谢恩公为小儿赐名。”

    “云姐姐怎地又见外起来了?记得去年大哥就说过,不要开口闭口‘恩公恩公’的,多累啊。”沈灵珊娇嗔地说道。

    云飞烟瞟了陈文祺一眼,打趣道:“去年恩公是这样说过,但我怕沈妹妹不可,便不敢改口。既然沈妹妹当家作主了,往后不说便是。”说罢极力忍住笑,将一张俏脸憋得绯红。

    “你……”沈灵珊羞得面红耳赤,连忙转移话题,对陈文祺说道:“哎呀,我们还没准备给小承祖的见面礼呢。大哥,走,我们上街买礼物去。”说完便将襁褓往云飞烟怀里一放,起身跑出门外。

    陈文祺笑着站起身,正要跟着沈灵珊往外走,被翁隽鼎一把拉住:“哎,免了,免了,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那不成,你我之间可以不拘礼节,但我与侄儿之间的见面礼是不能免的。”陈文祺诚心实意地说道。

    正说话间,云飞烟怀中的婴儿忽然啼哭起来,哄了半天也没哄住。

    “怎么突然间不高兴了?来,阿姨抱抱。”沈灵珊复又转来,接过襁褓轻轻拍着。

    说也奇怪,那婴儿到了沈灵珊怀里,竟然慢慢停住啼哭,忽闪着双眼望着沈灵珊,口里“咿呀”有声。

    沈灵珊惊喜道:“云姐姐,你看,这小家伙与我还挺投缘哩。”

    云飞烟也是一乐,禁不住说道:“是呀,这小东西还真的黏妹妹啊。不如……”云飞烟停住不说,望着沈灵珊掩口一笑。

    “不如什么?”沈灵珊不知她要戏谑自己,追问道。

    “不如妹妹快些与……恩公……洞房花烛……,然后我们做个儿女亲家。”说罢闪身躲在夫君的后面,吃吃地笑个不停。

    沈灵珊倏然脸红,将脚一跺,说了句“云姐姐你真坏”,***一扭,抱着婴儿跑出了房间。

    翁隽鼎眼看陈文祺也是脸红耳赤,低声埋怨道:“烟妹,他俩面薄,怎好如此打趣?”

    云飞烟也知玩笑开大了,冲着陈文祺赧颜一笑,走出房门,见沈灵珊怔怔地站在门外,便走过去攀住她的双肩,低声说道:“妹妹莫生气了,姐姐还不是巴望你俩……”

    沈灵珊怕她又说出难堪的话来,佯装嗔道:“就要生气,谁叫你胡说八道?”

    云飞烟知她作假,说道:“好了,好了,姐姐给妹妹赔礼不成吗?快进屋吧,别把小东西热着了。”说完连拽带拖地将她拉进房中。

    沈灵珊兀自羞怯,进屋后不敢直视陈文祺,傍着云飞烟觅个椅子坐下,低头耍弄着怀中的婴儿。

    翁隽鼎有意缓和气氛,对陈文祺说道:“陈年兄,去年光顾办案了,咱俩没能好好聚聚。这回来了,可得多盘桓几日,让在下尽尽东道。”

    陈文祺摇手道:“多谢翁年兄盛情。在下有事在身,不能久留,明日一早就要告辞了。”

    翁隽鼎一愣,有些遗憾地说道:“何事如此紧要?难道一日也不能耽搁?”

    陈文祺正要解释,一旁的沈灵珊抬起头说道:“大哥,能否多留一日?小弟想去看看酆灵妹妹。”

    陈文祺一拍额头,歉然笑道:“啊哟,愚兄只记得拜访同年,倒将这事忘了。行,那就多留一日,要不要愚兄陪你走一遭?”他怕沈灵珊独自行走不安全。

    “行啊,小弟求之不得。”

    正说话间,一个声音隔着门传进来:“禀大人,酆家庄孟广云求见。”

    翁隽鼎一蹙眉,有点不悦地说道:“不是吩咐过吗?这几日县衙里的事由覃珙代理。”

    “大人,孟广云说是私事,非见大人不可。”衙役回道。

    “什么私事?”翁隽鼎大惑不解,略微思忖了一下,对那衙役说道:“既是这样,把他带到这里来吧。”

    因是内眷,云飞烟抱了刚出生的婴儿躲到内屋回避,沈灵珊算得上是孟广云的半个师傅,而且正想打听酆灵的消息,遂留在房中没走。

    “草民见过翁大人。”孟广云双膝跪地,向翁隽鼎磕了一个头,抬头一看陈文祺、沈灵珊坐在一侧,连忙又对两人施礼。

    “孟广云,你找本县何事?”翁隽鼎一心要陪陈文祺、沈灵珊,想早点打发孟广云,便直奔主题。

    “大人,我义父搬家了,临走时他让草民将这幅画呈交给大人。”孟广云从身后抽出一张卷纸,送到翁隽鼎跟前。

    翁隽鼎伸手接过,并未急着打开,惊奇地问道:“你义父搬家了?为什么搬家?搬去什么地方了?”

    “不知道。”孟广云一问三不知。

    “难道他没对你说?”翁隽鼎似乎不信。

    “没有。昨晚我陪义父喝酒的时候,他老人家还说明日一早要去塾馆,让草民多多关照义母和义妹来着。不曾想今早我去他家时,却是人去楼空,只留下这幅画和一封书信。”

    翁隽鼎大奇,忙问道:“还有一封书信?你带在身边了么?”

    “在。我估摸着大人要看,故此带在身边。”孟广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翁隽鼎。

    翁隽鼎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写着:“广云义儿:义父举家迁居外乡,从此不复见矣。去岁至今,承蒙照拂,义父全家足感铭怀,恐今世无以报还,甚愧甚憾。县尊翁大人日前索画,余恐涂鸦之作不堪入目,以故延宕时久,未能如命。今草涂一画,以作践诺,望义儿亲至县衙,面奉翁大人。至嘱至托。”

    没有落款,亦无日期,字迹略显潦草。

    翁隽鼎看后脸上一红,当即说道:“我啥时找他‘索画’来着?这不是……”

    这时陈文祺似乎来了兴趣,截住翁隽鼎说道:“翁年兄,何不将画打开一看?”

    “也罢,看看这是什么‘宝贝’。”翁隽鼎本不释然,听陈文祺一说,便移开放在桌面上的茶具,摊开酆烨的画作。

    这是一幅素描。画纸正中,是一个四合院落,一人立于院中,身旁有一株砍倒的大树。四合院外,错落有致地画着一群形似犬类的小动物,或卧或坐,个个面目狰狞。左上角题有四句七言诗: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

    整幅画面疏密安排并不严谨,线条勾勒亦不匀称,而且既无题字,又无印章。说是涂鸦之作实不为过,看来酆烨老夫子还真没有谦虚。

    陈文祺、沈灵珊、翁隽鼎均才识过人,从酆烨突然搬家、无故赠画、画作潦草等一系列反常行为,隐隐感到此事必有蹊跷。然而,酆夫子在画中究竟想说什么?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这是晚唐诗人高骈的《对雪》诗啊,题在这幅画上并不贴切呀?”翁隽鼎说道。

    陈、沈两人自顾自正在思索,没人回应他说的话。翁隽鼎见此,亦不再说话,两眼望着桌上的画,认真研究起来。

    良久,陈文祺开口问道:

    “翁年兄,你可记得徐孺子这个人?”

    “徐孺子?知道啊,东汉时期的‘布衣学者’、‘南州高士’,《滕王阁序》中不是有‘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的佳句吗?难道这画与他有关?”

    “对,这四合院画的就是徐孺子随父访友时的意境。”沈灵珊拍手道。

    徐孺子随父访友,到朋友家的时候,朋友正在院子里砍树。徐父忙问:“老哥,这么好的树,为什么要砍掉?”朋友说:“院子方方正正像‘口’字,树就是木,口中加木就是困,不吉利!”一旁的徐孺子听了,不觉笑了起来。他对父亲的朋友说:“大伯,你要砍了这棵树,更加不吉利!”“啊?为什么?”“砍了树后,院子里就只剩下人,口中加人就是“囚”,岂不是比‘困’更不吉利?”。

    翁隽鼎恍然大悟:“这么说,酆夫子赠画是假,报官才是真,他被人囚禁了?”

    “极有可能。他被人囚禁之时,报官无望,酆夫子便以翁年兄曾经索画为由,当着囚禁他那人的面,匆匆画了这幅画。”陈文祺猜测道。

    “那么,是何人囚禁了他的一家?他一个教书先生,应该没什么仇家啊?”翁隽鼎自言自语地问道。

    “大人,会不会是刁澜父子所为?”孟广云试探地问道。

    “刁澜父子?不会。”翁隽鼎断然否定:“刁家父子去年夤夜抢人被捉拿归案后,已判刑三年,此时还在平凉府泾州监狱服刑哩。”

    “想来酆夫子作此画不单单为了暗示被囚,肯定还有其它隐情。比如此画是他的仓促之作,为何要耗费许多功夫在四合院前画这么多的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你们看,足有九只之多。”沈灵珊指着画中那群狗说道。

    “九只狗,九犬,不错,这应该是暗射一字:犰。”陈文祺分析道。

    “犰?九只狗在院外虎视眈眈,难道是暗指一个姓犰的或叫什么犰的人将他们囚禁了?孟广云,知道你义父与一个什么犰的人有过节吗?”翁隽鼎问道。

    孟广云抓着脑袋,瞑目想了好半天,摇摇头说道:“从未听说有这么个人。”

    沈灵珊又指着画上那四句诗,说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此诗名为《对雪》,其实就是一个‘雪’字。这个人会不会叫做犰雪?或者……薛犰?”

    “极有这个可能,陈年兄,你说呢?”翁隽鼎问道。

    “从画面来看,这应该是最合理的假设了。”陈文祺首肯道。

    孟广云静坐一旁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揣测画中之意,到此时已然明白义父一家又遭大难,他翻身跪倒在三人面前,戚戚地说道:“求大人和两位公子(他不知沈灵珊是女扮男妆)救救义父一家。”

    翁隽鼎拉起孟广云,安慰道:“你放心,本县这就派人查找线索。”说完朝门外喊道:“来人哪。”

    话音甫落,一个衙役出现在门口。

    “大人。”

    “让仇森来见本县。”

    “是,大人。”

    不一会儿,快班班头仇森一路小跑来见老爷,见陈文祺端坐在侧,忙上前深施一礼,说道:“小人见过陈公子。”

    “仇森,将你的人分散派到各乡、都、里、甲,查找一个叫做犰雪或者薛犰的人,找到之后速回县衙禀报,不要惊动他。”

    “是,大人,我这就去安排。”

    “慢,另派几人持本县文书到毗邻州县去一趟,请周边州县协查一下此人。”

    “是。”仇森领命而去。

    “孟广云,你先回去吧,留意一下你义父家中是否有人进出,如发现情况,速来告诉本县。”

    “是,大人,草民这就回去。”

    孟广云走后,云飞烟自内屋出来,对沈灵珊说道:“沈妹妹,你们就在这里多待几天吧,好歹将你那义妹找到见她一面,可好?”她虽有爱郎相伴,但毕竟远离故乡,倍感寂寞,希望沈灵珊在此多盘桓些时日。

    沈灵珊心里牵挂义妹,正有此念,但又怕爹爹久等,一时委决不下,便将目光投向陈文祺。

    “陈年兄,这个酆烨失踪案实在蹊跷离奇,在下心里没底,不如就留下来帮帮在下吧。”翁隽鼎也“适时”地开口挽留。

    陈文祺如何不知他是帮云飞烟和沈灵珊说话?又见沈灵珊、云飞烟满脸的期待,便说道:“好啊,倒要看看胆敢囚禁酆夫子一家的是何方神圣。”

    沈灵珊一听大喜,兴奋地在云飞烟怀中的婴儿额上亲了一下,站起身对陈文祺说道:“大哥,我们上街买礼物去。”

    “哎,陈年兄、沈姑娘,不必,不必。”翁隽鼎阻拦不及,望着两人的背影哭笑不得。

    金乌西坠时分,各路捕快陆续返回县衙,均报查无“薛犰”或“犰雪”其人。翁隽鼎微感失望,自言自语道:“难道此人并非本县户籍?”

    捕快中有一人欲言又止,被翁隽鼎看见,问道:“徐三,你可是有话要说?”

    “大人,小人这路有个名叫‘淳于犰’的人,不知是否是大人要找的人?”徐三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你可曾前去探访?”翁隽鼎问道。

    “没……没有,小人见大人明令查找‘薛犰’或‘犰雪’,故尔未曾前往。”徐三说话开始哆嗦起来。

    翁隽鼎微感不悦,待要责骂,又想是自己交待不清,便隐忍不发。

    “‘淳于犰’?不对啊,这首《对雪》分明指的是‘雪’啊,与‘淳于’何干?”沈灵珊不解地说道。

    陈文祺走到徐三跟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地对他说道:“你不要紧张,翁大人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问你,你这路是到哪乡哪都,那个淳于犰家住哪里哪甲?”

    徐三轻吁了一口气,说道:“回公子,小人这路是到杨湾乡,那个‘淳于犰’家住五十里铺雨山里七甲。”

    “啊。”翁隽鼎、沈灵珊异口同声,顿时明白酆夫子题那首《对雪》诗的意思。雨与山,可不是雪字么?

    “事不宜迟,仇森,带上你的属下迅速控制淳于犰,本县随后就到。”翁隽鼎当机立断。

第六十八回 贼心不死

    五十里铺雨山里,坐落在肤施县东北方群山之中,与酆家庄相距大约三十里的路程。此地山高林密,村落稀疏,一甲之内的民居散布在各个山岗或山坡之上,相互之间往来较少。

    淳于犰的家是一栋三间草屋,独自搭建在一个地势较为平缓的山坡上,最近的邻居距他家也在两里地之外。

    翁隽鼎等人上山来时,仇森正在茅屋前引颈相望。

    “大人、陈公子,你们可来了,淳于犰他……死了。”尚未走近,仇森老远就喊叫起来。

    翁隽鼎一惊,问道:“死了?这么巧?”

    说话间已到茅屋门口,屋里两个捕快手持火把,仵作解珀正在微弱的光线下解剖尸体。

    翁隽鼎没有惊动他们,转身向仇森问道:“什么时候死的?”

    “解珀判断大约是在九到十个时辰之间。”仇森回道。

    “九到十个时辰?那就是子夜了。昨天夜晚孟广云在酆夫子家中吃饭,大概是酉时与戌时之间,从这个时候到午夜,相隔大约两个多时辰。从时间上看,这个淳于犰有作案的时间。”翁隽鼎又问:“酆夫子一家在哪?”

    “回大人,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

    翁隽鼎又是一惊:“不见踪迹?这屋里屋外,你可搜仔细了?会不会有暗室什么的?”

    “都搜查过了,没有发现异常。”仇森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就奇怪了,抢回来的人不见踪影,本人又离奇死亡,这……这到底……”翁隽鼎甚觉费解,转眼望向陈文祺,希望得到他的什么启示。

    “翁年兄莫急,且看仵作怎么说。”陈文祺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时解珀已经解剖完毕,正凑近火把察看从死者胃里取出的东西。未几,他取下手套,走出茅屋。

    没等他开口,翁隽鼎急忙问道:

    “解珀,他是怎么死的?”

    “回大人,小人仔细查看了淳于犰的尸体,他身上既无伤口也无淤痕,通过解剖分析,他是死于喘症。”(即心衰作者)

    “喘症?此病是否可能诱发?”陈文祺插话问道。

    “一般情况下,喘症是有诱发条件的。比如长期过度劳累、情绪强烈波动、饮食不当等,都会诱发喘症。”

    “他可是因为劳累和情绪强烈波动诱发的吗?”翁隽鼎首先想到要囚禁几个人,而且急忙忙走几十里山路,肯定比较劳累,而且作此罪恶滔天的坏事,情绪肯定强烈波动。

    “劳累和情绪波动固然是他猝发喘症的因素,但真正令他猝死的,还是饮食不当。”解珀肯定地说道。见大家不解的望着自己,他歉然一笑,续道:“准确地说,他是饮了大量的酒水和摄入过多的咸食,导致肺气不宣、血阻水停,乃至亡命。”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翁隽鼎转而向仇森问道。

    “据邻居说,淳于犰鳏居此地十余年,没见过别人。”

    “如果只有淳于犰一人作案的话,撇开一个人如何能够绑架三个人不说,要在不到三个时辰内,将三人制服,再走三十里山路回家,然后煮饭做菜、自斟自饮,这时间有些紧张。如果算上酆夫子作画写信的时间和将几人藏匿起来的时间,显然时间不够。”翁隽鼎分析道。

    “大人,在淳于犰胃里面,小人还发现了有‘火烧子’的残留物。”解珀补充说道。

    “火烧子?那是什么东西?”翁隽鼎和陈文祺都是来自江南,不知解珀为何要特别提到“火烧子”,难道有什么异常?

    “火烧子是泾州独有的特色小吃,咱们这里是没有的。”泾州的特色小吃竟在千里之外的肤施出现,的确异常得很。

    “你是说……”翁隽鼎暗暗吃惊,这泾州不是刁澜父子服刑之地吗?难道解珀怀疑是他们父子所为?

    “大人,小的什么都没说,只是禀报解剖发现的情况。”解珀连忙申明,他怕影响县太爷的判断,将案情分析引入歧途。

    翁隽鼎一时不知如何,遂向陈文祺道:“陈年兄有何高见?”

    陈文祺访友至此,抱定客不僭主的宗旨,故此上山之后,很少发表看法。现在翁隽鼎问到自己,便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

    “翁年兄适才的分析入情入理,在下认为,淳于犰一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他至少还有一到两个帮手;而且他的死也不正常,有可能是被人灭了口,目的当然是要斩断线索了。照此来看,囚禁酆烨一家的另有其人,淳于犰只是那人的帮凶而已。此人是谁?在下不敢妄断,但刁澜父子这个疑点不能放过,在证据暂时没有其他指向的情况下,何不先查一下刁澜父子?”

    翁隽鼎听他一说豁然开朗。

    “仇森,你派两人星夜前往平凉府,请府尹大人协查刁澜父子是否还在泾州监狱服刑。再留两人在此蹲守,发现可疑人员即行捉拿。其他人随本县前往刁家庄。”

    “梆梆梆,梆梆梆。”翁隽鼎率人赶到刁家庄时,三更梆鼓正在敲响。夜深人静,鸡不鸣、犬不吠,四野寂静无声。翁隽鼎命令捕快守住刁宅前后院门,然后附在陈文祺耳旁说道:

    “陈年兄,我俩进院中查探一下?”

    陈文祺点点头,拉着翁隽鼎走到前厅与后宅之间的院墙外面,提起长袍下摆往腰间一扎,两手十指相扣,双膝微蹲,低声说道:“翁年兄,我托你上去。”

    翁隽鼎一看,那院墙高有丈余,自问并无把握纵得上去,便将足尖在陈文祺摊开的手掌上一蹬,借陈文祺往上托举之力,攀上了院墙。

    陈文祺长吸一口气,将“易髓功”运到双足,腰身一拧,“嗖”的一下蹿过院墙,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内。翁隽鼎惊叹之余,双膝一屈,跟着跳下院墙。

    两人左右一看,见后宅一个房间透出一丝光亮,便慢慢移近透着烛光的窗下,听到房中隐约发出“唔唔”之声。陈文祺用手指舔了一些唾沫,将窗纸润破一个铜钱眼大小的洞口,单眼朝里看去。

    床榻之前,刁澜面有得色,正往身上套衣服;床榻之上,仰卧着一个少女,双脚双手和脖子上各系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分别系在四只床脚上,将少女拉成一个“大”字形状,少女口中塞着一块旧麻布,发出“唔唔”的声音,衣衫凌乱……

    “翁年兄,酆灵姑娘她……她……被糟蹋了。”陈文祺双目含泪,嗄声说道。

    翁隽鼎一听,顿时怒不可遏,“呼”的一掌将窗户拍碎,一跃而入,高声喝道:“恶贼,你的大限到了。”说罢,劈胸抓住刁澜,朝他脸上“啪啪”两记耳光,然后振臂一扔,将他掼在地上。

    与此同时,陈文祺撮口一声长啸,跟在翁隽鼎身后进入房间,拉过一条床单盖在酆灵身上,为她解开绳索,拔出口中麻布。

    酆灵“哇”的一声,躺在床上号啕大哭。

    院外众捕快听见啸声,立即踹开院门,一涌而入,不待翁隽鼎发话,便将刁辊夫妇以及一干下人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灵儿,你在哪里?”酆烨夫妇哭喊着跑进房间,一见酆灵的神态便明白了一切,酆母仆倒在酆灵身上,凄厉地哭喊道:“灵儿,我苦命的女儿。苍天哪,你怎么不开眼啊,你让我苦命的女儿怎生活啊。”

    “娘呜”母女俩抱在一起,哭做一团。

    陈文祺、翁隽鼎两人双目蕴泪,将众人带出房间。

    “陈年兄,我要夜审两个贼子。”翁隽鼎两眼通红,颤声说道。

    陈文祺心里同样难过,没有说话,只是将头点了一点。

    “来人,摆好公案,准备升堂。”翁隽鼎沉声喊道。

    “是。升堂”

    “将刁辊、刁澜、刁姜氏带上来。”

    “威武”仇森带来的捕快临时充当站班皂隶,以腰刀代替水火棍,敲在地上发出“咣咣”的声音,甚是骇人。

    “下跪何人?”翁隽鼎喝道。

    “草民刁辊。”

    “草民刁澜。”

    “民妇刁姜氏。”

    “来呀,将刁辊、刁澜重打五十大板、刁姜氏重打二十大板。”翁隽鼎也不问案,不分青红皂白开始用刑。

    “大人,您没问案怎可用刑?”刁辊大声呼喊。

    翁隽鼎充耳不闻,铁了心要让这恶人一家先受些皮肉之苦。

    仇森从院子里找来两根扁担,指派两名壮实的捕快充任打手,轮流对三人用刑,直打得三人呼天抢地、惨叫连连。

    “说,愿招还是愿打?”翁隽鼎声音**的,完全没有往日问案时的风度。

    “翁大人,你滥用刑罚,我要去延安府告你。”刁辊气急败坏地说。

    “那还要你有命出得了肤施县。”翁隽鼎怒目圆瞪,喝道:“既然不招,那好,来呀,将刁辊、刁澜再打五十大板、刁姜氏再打二十大板。”

    “大人,这……”仇森犹豫地说道。

    翁隽鼎将头上的乌纱一掼,厉声喝道:“什么这啊那的?照本县说的打,出了人命有本县担当。”

    “是,大人。还不动手?”仇森朝两个“打手”喝道。

    两个“打手”将刁澜按倒在地,举起扁担就要行刑。

    “大人,我愿招。”刁澜终于撑不住了,竹筒倒豆子般说出事情的经过……

    心仪的美人没有抢到手,反而充军千里到泾州服刑,想想要受三年的牢狱之苦,刁澜心中既恼又恨,于是暗暗向刁辊苦诉,求他想个什么法子解脱牢笼,不然恐怕要死于牢中。刁辊一边竭力宽慰刁澜,一边暗中留意寻找机会。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月后,刁辊发现一个崔姓狱卒经常找借口敲诈囚犯,对“孝敬”他的犯人也格外照拂。刁辊暗暗心喜,便找了个机会,向那狱卒许以重金,希望能为自己父子两人脱罪,早日释放出狱。崔姓狱卒见钱眼开,托言要打通典狱官,问刁辊索要黄金千两。刁辊爱子心切,而且自己也不愿在牢中受苦,一咬牙答应了狱卒的条件。逃脱樊笼时,那狱卒特别交待,回家后只可隐居在家,不得显露行藏,必要守到三年刑满之时,否则大家共同玩完。

    回到家里,两人均觉“自由”这东西比什么都好,因此老老实实隐居在家,不敢节外生枝。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晃半年过去,平静却又寡淡的生活,让刁澜的贼心开始躁动,强占美人酆灵的**与日俱增。他又一次找到爹爹刁辊,说出自己的心思,谁知刁辊一口拒绝,不让他出门半步。刁澜**缠身,怎肯轻言放弃?于是便在家中撒泼耍赖、寻死觅活,大有美人不入怀誓不罢休的势头。被他闹腾得举家不安,刁辊无计可施,着家人暗中找来郑方达。一年前被官府裁定不得代人争讼,讼棍郑方达正愁家中没有进项,一听刁辊请他设谋,喜不自禁,便向刁辊漫天开了千两纹银的高价,对刁辊说出一个令他父子追悔莫及的“连傻子都想得出”的计谋:暗中抢人。郑方达解释道,你刁家高墙深院,鲜有生人进出,只要将酆灵深藏于二堂内宅,任谁也不知道。他还举例道,你父子深居在家大半年,不是无人知晓吗?不过,对酆烨夫妇,既不能留在外面,也不可伤他性命,免得惊动官府。只须将他俩一并抢来,幽禁一段时日。等到生米做成熟饭,那一家三口必定回心转意,那时彼此成了亲家,则万事大吉矣。听起来如此简单,刁辊心疼白白蚀了千两白银,而刁澜却高兴万分,对郑方达称谢不已。郑方达又道,你们父子与酆烨父女冰炭不相容,倘若你们亲自出面,定会遭到他父女的反抗,极有可能像去年一样功败垂成。须找酆烨父女不认识且可靠之人,趁他们不留意时突然下手,才能马到成功。

    刁辊想来想去,想到刁澜母亲刁姜氏的远房表弟淳于犰。此人鳏居深山,无人认识,自己又时常接济于他,想来十分可靠。于是,便让淳于犰带着两个可靠的家人,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潜入酆家,假称讨口水喝,趁他们消除戒备时同时出手,一举将三人擒住。淳于犰将事先准备的麻布塞在酆灵口里,然后用匕首抵在她的喉间,对酆烨夫妇低声喝道:“别出声,否则你女儿就没命了。”夫妇两人都被两个下人蒙住了口,做声不得,只得连连点头应允,生怕他一不小心割破了女儿的颈项。“放开他们。”淳于犰对两个下人说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酆烨颤抖着问道。“接你们享福去。”“到哪里……”“别嗦,要么乖乖地跟我们走,要么我马上送你一家三口去阴曹地府,你自己选择吧。”淳于犰吓唬道。“别别,我跟你们走。但是我要留几个字。”“你敢。”“没别的意思,我义子孟广云二更时分要来与我消夜,若他来时不见了我们,他定会四处寻找的。”“那也不……”“舅老爷,就让他留个字吧。”一个下人朝淳于犰眨了眨眼睛。淳于犰不知其意,心想就让你写吧,等走的时候我还不是一撕了事?便说道:“你写吧,但若让他报官我可不依。”“不会,不会。”酆烨说完,走到书桌前,提笔在宣纸上写了几行字,又取过一张宣纸,飞快的画了一幅画。等到酆烨搁下狼毫,淳于犰将酆灵推给那个下人,说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那下人知道他的用意,忙附在他的耳旁说道:“舅老爷,那上面写的是举家乔迁,让别人知道更好,省得他们报官寻找。”“可这画……”“这画更得留着。您想想,那县官老儿向他索画,必是一个贪赃枉法之徒。若是画没到手,必定对他怀恨在心,要寻机报复。若是发现他迁走了,岂不是要千方百计来寻他?”淳于犰一想有理,便打消了毁信毁画的念头,带着酆烨一家三口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刁家庄。

    一见美人到家,刁澜喜得眉开眼笑,急忙撇下众人,抱着酆灵回到自己的房间。刁辊见刁澜兴高采烈的样子,悬在心上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忙吩咐打酒置菜,犒劳出谋划策的郑方达和代自己出马的淳于犰等人。席间,淳于犰等绘声绘色地讲了捉人的经过,听到酆烨留字留画,刁辊起初有些不悦,经过那下人一番解释,这才转怒为喜,将那下人着实夸奖了几句。郑方达毕竟是讼师出身,遇事讲究细节。听到那幅画上画了一群小狗,甚感疑惑:狗入画作本不多见,何况小小一幅画中画了那么多一群?心里起疑,口中问道:“一群狗?数没数有多少只?”那下人邀功似的说道:“小人在他身后看着他画,他画一只小人数一只,足足画了九只。”说完面有得色。郑方达心里“咯噔”一下,“九只狗?莫非暗指淳于犰的‘犰’字?”他忙将刁辊拉在僻静处,紧张地问道:“酆烨可认识您这表舅?”刁辊摇摇头:“不认识吧,他俩从没见过面哩。”“您再仔细想想,的确未曾照面?”郑方达还是不放心。刁辊又想了想,猛然大惊失色地说道:“不好,前年酆烨在家塾教书时,有一次淳于犰来家借钱,两人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记得两人还聊了几句。难道那书呆子不曾忘记?”郑方达暗叫一声“要坏事”,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一个恶毒的念头冒出来。他向刁辊问道:“这淳于犰平素身体有无大的毛病?”“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有个喘症。”郑方达一听大喜,说道:“此人已经暴露,要保住你父子平安,必须做了他。”刁辊一听大惊:“做了他?为何?”“书呆子那幅画,乃为报官而作。凭翁隽鼎的文才学识,要窥破其中的意思并不难。”“既然这画有问题,何不趁夜去毁了?毕竟我老婆就淳于犰这一个亲戚。”“您没听他们说,酆烨的义子二更时分要去和他一起消夜?这时恐怕拿了那张画,往县衙去了哩。别犹豫了,要不然大家都有事。”刁辊无可奈何,问道:“怎么‘做’了他?”郑方达附在刁辊耳边说了几句话,刁辊没吱声,随同郑方达回到桌上。“来,舅老爷辛苦了,在下敬您三杯。”“我……我有点小毛病,不能饮酒。”淳于犰推托道。“咳,一点点酒有什么大碍的?舅老爷莫非瞧不起在下?”淳于犰被他“将”住,遂与他连干了三杯。“来,喝汤,喝汤。”郑方达殷勤的为他舀了一大碗咸菜鲶鱼汤,又暗暗朝刁辊使了个眼色。刁辊会意,为了全家平安,淳于犰必须死。他提起酒壶,也为淳于犰满满斟了三杯酒:“表弟今儿出马,可算是救了犬子一命。来,我也敬你三杯。”“表姐夫,我……”“咳,别推托了,来,干杯。”一来二去,淳于犰喝了十余杯酒、三大碗汤,眼见呼吸愈来愈粗,上气不接下气,手中酒杯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郑方达知道索命无常已到,便起身离座,抱拳向刁辊说道:“多谢刁老爷盛情款待,在下酒足饭饱,就此告辞。”刁辊心领神会,站起身说道:“先生慢走,我也该送表弟回家了。”眼见淳于犰呼吸困难、喘息不止,刁辊恐他死在家里,忙牵来一匹快马,将他送回家中。未等抱到床上,便已一命呜呼。刁辊将他的尸体安置妥当,又将自己的痕迹仔细清理干净,然后一手牵马、一手拿着一根折断的树枝,边走便扫,将自己与马匹的脚印掩盖起来,一直扫到大路上,才跨马飞奔回家。

    ……

    “大胆贼子,用心竟如此险恶。仇森,速将讼棍郑方达捉拿归案。其余人将一干人犯送至县衙大牢关押,本县择日宣判。”

    “是。”众捕快各自领命而去。

    翁隽鼎与陈文祺来到酆烨一家所在的房间,酆灵母女兀自哀哀痛哭,酆烨亦坐一旁老泪纵横。见翁隽鼎、陈文祺进来,虽然心中悲痛,仍然站起来与两人见礼,哽咽着说道:“多谢二位及时解救。”

    翁隽鼎上前扶他坐下,望了一眼酆灵母女,愧疚地说道:“老先生,我们解救来迟,酿成……。此事发生在本县治下,我对不起你们啊。”

    酆灵一听,复又放声大哭起来。

    “老先生,案情已经查清,一干人犯业已解至县大牢关押,俟将讼棍郑方达抓获之后即行判罪。您们是随我等到县衙听判还是……”陈文祺说道。

    “爹爹,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吧,女儿无颜面对世人。”酆灵边哭边说道。陈文祺、翁隽鼎两人听罢,均是鼻子发酸、心痛如绞。

    “那好,翁年兄,我俩顺道送他们回家吧。”陈文祺婉转地说道。

第六十九回 烈女殉节

    沈灵珊担心义妹酆灵的安危,原本要随翁隽鼎、陈文祺他们一道前往雨山里,但一个女子跟着一群男人着实有些不便,经陈文祺、云飞烟百般劝说,才勉强留在了县衙。因心有所系,自白天到夜晚,沈灵珊均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辗转反侧一晚上,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便翻身起床,洗漱完毕后在晨曦中虚庭一步,翘首盼望陈文祺他们顺利归来。

    云飞烟见她在院中徘徊辗转,便将她拉到自己的房中,劝慰道:“沈妹妹不要太过着急,你义妹她们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沈灵珊叹了口气,感慨地说道:“我这义妹也是命途多舛,一纸荒唐合约差点将她送入虎口,后来又险些被刁澜那贼子抢进狼窝,现在又不知什么人将她一家囚禁,生死难料,怎不叫人忧心?”

    “哎,这丫头也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放着一个孟广云对她有情有意,她竟无丝毫感觉。你说这穷乡僻壤的就算有几个出类拔萃的才子,那还不是远走高飞了?谁还会留意到鸡窝里去寻找凤凰?”云飞烟似嗔似怨地说道。

    沉默了一会儿,沈灵珊对云飞烟说道:“云姐姐,若翁公子他们找到了酆灵妹妹,我想把她带到江南去,那里毕竟比此地繁华,除了让她见见世面,说不定机缘巧合遇见一个心仪的才子,也可遂了她的心愿。却不知她爹娘是否答应?”

    云飞烟赞许地说道:“妹妹这主意不错,我想酆夫子夫妇不会不许的。”

    正说话间,县衙前院一阵喧嚣,是翁隽鼎他们回来了。

    沈灵珊向云飞烟打了声招呼,拔腿就往前院跑去。刚刚转过石壁,迎面碰见陈文祺、翁隽鼎两人垂首疾走,身后并无旁人。

    沈灵珊趋前急切地问道:“大哥,你们回来了。找……找到义妹她们没有?”说完心里“噗通、噗通”直跳。

    陈文祺仍然低着头,边走边闷声答道:“找到了。”

    沈灵珊虽然奇怪陈文祺为何如此神情,但以为他是通宵未眠有些疲惫,跟在他的身后问道:“她们人呢?”

    “在她家里。”陈文祺仍是不咸不淡地回答。

    沈灵珊跟在陈文祺的身后,心里大惑不解,平日陈文祺见了她,总是言笑晏晏、情意绵绵的,今日为何如此冷淡、沮丧的样子?正胡思乱想之间,又见陈文祺停步说道:“沈姑娘,你……你去看看她吧。”

    听陈文祺这一说,沈灵珊倏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张了张嘴想问清楚,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让去看看,去了一切都会明白。她对陈文祺说了一句“大哥,你通宵未眠,赶快去睡一会儿,小弟这就去看义妹。”说完便向后院跑去,准备跟云飞烟打过招呼再去酆家庄。

    “云姐姐,我可以进去吗?”因翁隽鼎已回,沈灵珊便隔着门喊道。

    “进来吧。”

    沈灵珊推门而入,只见翁隽鼎与云飞烟相对而坐,默然无语,云飞烟的眼睛泛红,泪花闪闪。

    沈灵珊以为二人正在吵架,一时进退两难。云飞烟站起身,将她拉出房外,颤声说道:“酆灵姑娘被……被刁澜那恶贼……给……糟蹋了。”

    沈灵珊一听如雷轰顶,两膝一软就要瘫倒。云飞烟一把将她抱住,低声叫道:“沈妹妹,你……你没事吧?”

    沈灵珊悠悠地清醒过来,她轻轻推开云飞烟,强笑着说道:“我没事。云姐姐,你回屋吧,我去看看酆灵妹妹。”说完转身往外走去。

    “沈妹妹,你一人去吗?”云飞烟扭头朝房中喊道:“翁郎,快叫几个人陪沈姑娘一起去,路上怕不安全。”

    话音未落,陈文祺出现在大堂后面,远远地对云飞烟说道:“嫂夫人不用担心,我陪沈姑娘走一遭。”

    “大哥,你一晚未睡,还是小弟一人去吧。”沈灵珊走到陈文祺身边,轻声劝道。

    陈文祺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说道:“你只身去酆家庄,愚兄即便留在家里也睡不着,走吧。”

    沈灵珊心里一热,又想到义妹,两下对比,更为她感到伤心。不禁眼眶一红,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

    “嗯。”她哽咽了一声,轻轻牵了他的手,一同走出县衙。县衙门口,早有衙役牵着两匹马等候,两人接过缰绳,扳鞍上马,“驾”的一声往酆家庄飞驰而去。

    酆家堂屋,酆烨夫妇、孟广云三人相对无言、泪眼婆娑。一见陈、沈二人来家,孟广云连忙起身相迎。

    “孟大哥,怎么只有你们三人,酆灵妹妹呢?”沈灵珊不安地问道。

    孟广云抬眼看了看里屋,没有吱声。

    “我去看看。”沈灵珊抬脚就走。

    孟广云一把拉住沈灵珊的衣袖,说道:“杨姑娘(沈灵珊女扮男妆的事情被酆灵告诉了爹娘,酆烨又悄悄告诉了孟广云,只是不知她的真实姓氏)留步,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事?说吧。”

    孟广云将沈灵珊拉到僻静之处,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杨姑娘,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

    “我想……我想娶义妹,请你……请你作伐。”孟广云涨红了脸,大胆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女子失贞,无论她是有意还是受害,都是一种罪恶行为。在男人眼中,失贞的女子是不祥之人,避之唯恐不及。北宋“洛学”派鼻祖程颐甚至言道:若娶失节者以配身,是己失节也。现在孟广云主动提出要与酆灵结为夫妻,除了他蔑视封建礼教之外,也足见对酆灵是真心爱慕。沈灵珊内心也极希望通过两人的结合,抚平酆灵心里的创伤。但……

    沈灵珊赞许地望孟广云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进酆灵的房里。

    酆灵坐在床沿上,仰面望着屋顶啜泣,任凭泪水在腮边流淌。听到脚步声,她低头一看,见是义姐沈灵珊,顿时感到委屈万分,“哇”的一声扑到沈灵珊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沈灵珊强忍眼泪,抱着酆灵慢慢移到床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妹妹,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就舒坦一些。”

    谁知酆灵听了这句话,竟慢慢停止了哭泣。她从沈灵珊的怀中坐起来,拿过一方布帕擦干眼泪,展颜说道:“姐姐来看我,我很高兴,妹妹不哭。”说罢眼睛又一红。

    “傻妹妹,要姐姐来看你还不容易?你喜欢的话,姐姐就经常来。”沈灵珊心疼不已。

    酆灵幽幽地说道:“姐姐能来这一次,妹妹此生……无憾了。”

    沈灵珊心里一惊,口中说道:“说什么呢,你才多大?就‘此生’了?姐姐还要看着你成婚生子呢。”

    酆灵凄然一笑,轻轻摇头道:“妹妹此生没有这个福气了,待来世吧。”

    沈灵珊斥道:“休得胡言。妹妹的心愿姐姐知道,这事包在姐姐身上。”

    “多谢姐姐好意。古人云: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妹妹如今是想慕贞洁也不成了,此身已被玷污,已经无从托付。”

    “瞎说。贞洁是内心的品德,不是猪啊狗的畜生可以夺走的。在大家的心目中,妹妹依然是圣洁无比。”沈灵珊感觉自己的话有些苍白。

    酆灵抓起沈灵珊的手,将自己的脸颊埋在她的手心,叹息了一回,抬头望着沈灵珊说道:“这世上即便只有姐姐一人能这样看我,妹妹就能坦然……坦然……”说着,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

    沈灵珊一把将酆灵拢入怀中,为她拭去眼泪,说道:“傻妹妹,不止我一人。姐姐进房前,广云大哥央我做你们的媒人,他要娶你呢。”

    酆灵听了,半晌才说道:“义兄他是个好人。先前妹妹自不量力,一心幻想嫁个才子,错过了他。如今我被贼子玷污,他不嫌不洁,我自己都嫌脏。请姐姐转告义兄,如有来世,我一定报答他这份情意。”

    沈灵珊听她言语决绝,正思谋着如何劝解,忽听酆灵说道:“姐姐,我的事不必说了,说说你吧。你不是去宁夏寻找爹爹吗?找到了没有?”

    沈灵珊点点头:“找到了。”

    “找到了?恭喜姐姐,你一家人总算团聚了。”又问:“好像陈公子也来了?姐姐,你和陈公子是……是恋人吧?”

    酆灵身遭劫难,心情可想而知,沈灵珊此时哪能与她谈这个?因此淡淡地答道:“他是我结义兄长。”

    酆灵悠悠一叹,说道:“姐姐,妹妹真羡慕你。”

    沈灵珊揽过酆灵,抚摩着她的秀发,心疼地说道:“妹妹,姐姐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姐姐你说。”

    “姐姐孤身一人,没有兄弟姐妹。与妹妹结识,对姐姐来说真是三生有幸。姐姐想请妹妹一道回到江南,从头来过,不知妹妹俯允否?”

    一抹向往的神色在酆灵脸上一现即逝,然后摇摇头戚然说道:

    “姐姐的良苦用心,妹妹铭感五内。我知姐姐‘从头来过’的意思,但天地可欺,良心难昧。‘谓无有见乎,能隐于天乎?谓无有知乎,不欺于心乎?’况且妹妹已经立下心愿,生,在爹娘膝前承欢;死,灵魂与爹娘相伴。这辈子,妹妹我是不能随姐姐出去看世界了,请姐姐原谅。”

    “妹妹……”

    “姐姐,你不要劝了。今日能同姐姐见上一面,妹妹于愿足矣。时已黄昏,姐姐也该回去了。”酆灵决然说道。

    “妹妹,我不回去,姐姐要在这里陪着妹妹。”沈灵珊心中隐有不祥之兆,她打算留下来,慢慢化解义妹的心结。

    酆灵长叹一声,哽咽着说道:“姐姐,你可曾知道,去年姐姐教小妹读书习字的那段日子,是妹妹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可惜……‘春风虽自好,春物太昌昌’。姐姐,你的心意,妹妹领了。既然迟早要别离,何须在意这一朝一夕?姐姐,请回吧。我想跟广云大哥说点事。”

    沈灵珊无奈,只好握住她的手,说道:“妹妹保重,姐姐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松开酆灵的手,转身向门外走去。

    “姐姐。”酆灵在背后喊道。

    沈灵珊倏然转身,酆灵早已泪流满面,奔过来拉住沈灵珊的手,凝视着她……

    “姐姐,让……妹妹……再看看你。”

    沈灵珊将酆灵紧紧抱在怀里,再也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良久,酆灵抬起手,为沈灵珊擦去泪珠,将她轻轻一推,颤声说道:“姐姐,别了……”

    说罢转身,再不回头,只见双肩轻轻抖动。

    沈灵珊擦干眼泪,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出门走进堂屋,对孟广云说道:

    “孟大哥,酆灵妹妹有话对你说。”

    孟广云心中一喜,以为酆灵答应了他的请求,忙大步走到酆灵房前,见房门紧闭,便轻声喊道:“义妹,我来了,请将门打开。”

    等了片刻,见酆灵没有答应,又喊道:“义妹,我可以进来吗?”

    又等了半晌,房里仍无动静。孟广云欲待再喊,堂屋中的陈文祺突然说道:“坏了。”箭步冲到孟广云身前,一掌击碎房门,只见酆灵颈部套着白绫,双脚悬空,在房中轻轻晃动。

    “酆姑娘!”“义妹!”“妹妹!”“灵儿!”众人边喊边向房中扑来。

    孟广云赶过去抱住酆灵的双腿,尽力向上托举,陈文祺拔出随身带着的画影剑,将白绫一斩两段。

    可是为时已晚,酆灵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气息全无。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就这样香消玉殒……

    “灵儿,我苦命的女儿,你为何如此想不开呀,你丢下爹娘,让我们怎么活呀。呜”酆烨夫妇悲痛欲绝,凄厉地哭声令人肝肠寸断。

    “看,这里有一封书信。”孟广云从酆灵的床头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纸。显然,它早已写就。

    “爹、娘:女儿不孝,要孑身远行了。昔年窦家二女,不从乱贼,投危崖而奋不顾身。女儿欲效先贤,捐躯遂志,奈何身不由己,致遭玷污。累及二老受辱,乃女儿此生之大痛大恨也。古人云:妾可无生,可无耻乎?故节孝难全之时,除了殉节,女儿别无选择!爹、娘,永别了,女儿生不能膝前承欢,死当以灵魂与二老相伴。祈望爹娘莫以女儿为念,相濡以沫,齐享天年,九泉之下,女儿方能心安。不孝女灵儿跪泣绝笔。”

    沈灵珊、陈文祺看罢,半是酸楚半是感佩。舍生殉节,智乎?愚乎?旁人固然可以见仁见智,对于酆灵而言,或许是最好的归属。她以花季的生命,向世人证明了自己的高洁。她和她的选择,应当得到尊重!

    陈文祺、沈灵珊含悲忍泪,分别扶起哭得死去活来的酆烨夫妇,请他们节哀顺变。

    孟广云泪流满面,悄无声息地为酆灵的后事张罗着。

    酆烨擦了擦腮边的老泪,沙哑着嗓子对沈灵珊说道:“杨姑娘,谢谢你和陈公子来看灵儿,我和拙荆有一事相求。”

    “伯父,您说。”

    “我们希望你能给灵儿题个挽联。”

    “伯父,您们见外了。我与妹妹结拜一场,理当为她送行。”沈灵珊说罢,来到酆烨的书房,略一思索,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副挽联:

    冰魂雪魄宁舍娇躯濯污扬清,

    玉碎珠沉不湮烈女言芳行洁。

    这副挽联褒扬得体、语境不凡,而且还将“冰清玉洁”四字隐含其中,为酆灵短暂的一生作出了一个如实而凄美的定论。

    料理完酆灵的后事,陈文祺、沈灵珊返回肤施县衙已是次日的午后。翁隽鼎、云飞烟听说酆灵以死殉节,免不了又是一阵唏嘘。翁隽鼎更是自责不已,原本以为自己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将肤施治理得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哪知刁辊父子伙同讼棍郑方达,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绑架良民百姓,甚至逼死人命。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此,翁隽鼎拍案说道:“刁辊父子无法无天、恶贯满盈,不严惩何以对得起一方百姓、何以对得起酆灵一家?陈年兄,你们且在后堂歇息,在下这就去审讯人犯。”说罢朝陈文祺、沈灵珊拱了拱手,往前堂去了。

    “来人,升堂!”

    “升堂”

    “将人犯刁辊、刁澜、郑方达、刁姜氏、刁三、刁四带上来。”

    “带人犯,威武”

    刁辊、刁澜、刁姜氏和刁三、刁四几人,均在前日夜间招供画押,仅讼棍郑方达是第一次过堂,翁隽鼎便从他审起。

    “郑方达,你可知罪?”

    “回大人,不知草民身犯何罪?”郑方达不答反问。

    “郑方达,本县劝你招认了吧,免得皮肉受苦。”翁隽鼎按捺火气说道。

    “大人,自去年官府裁定草民不得与人帮讼,草民是老老实实地在家中待了整整一年,从未做过违法勾当,您要草民招认什么?”郑方达抵赖道。

    翁隽鼎正在火头上,不愿与他嗦,大喝一声:“来人,将郑方达拖下去重打一百大板,帮他恢复一下记忆。”

    “翁隽鼎,你酷刑逼供,我要告你。”郑方达高声喊道。

    “告便告,本县怕你不成?打!”翁隽鼎对此人痛恨至极,一心要让他受些苦头。

    行刑完毕,皂隶将打得皮开肉绽的郑方达拖进大堂。

    “郑方达,招是不招?”

    “狗官,要打便打,郑某无有可招。”郑方达有气无力地说道。

    “来人,将刁澜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跪在一旁的刁澜正在隔岸观火,一听要打自己五十大板,急忙喊道:“大人,草民不是全招了吗?怎的还要责罚草民?”

    翁隽鼎“哼”了一声,说道:“你所言不实,如何不打?”

    “大人,草民所招句句是实,决无妄言。”刁澜辩解道。

    “你说郑方达设谋囚禁酆烨一家、献计害死淳于犰,现在郑方达却说什么都没干,能说你没有妄言?”

    “郑先生,如何抢人、如何害死我表舅,都是您出的主意啊,你为何矢口不认?您这不是害我挨板子么?”刁澜气急败坏地与郑方达对质。

    “简直是一派胡言,谁给你出主意了?”郑方达怒道。

    “来人,将刁澜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翁隽鼎复又叫道。

    一见儿子要挨打,刁辊夫妇连忙出面“作证”:“大人明察,主意的确是郑……郑方达出的,不信您还可以问他们。”说着用手指着刁三、刁四。

    “郑方达,你还有什么话说?”翁隽鼎目的已经达到,再问郑方达。

    “他们刁家合伙陷害郑某,你也相信?”郑方达兀自强辩。

    “我且问你,他们为何要合伙陷害于你?”

    “是呀,我们为何要陷害你?”刁辊、刁澜齐声说道。

    “这个……”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了。来呀,将人证、物证带上来。”

    翁隽鼎话音未落,两个皂隶押着一个妇人、两个皂隶抬着一大箱纹银,来到大堂。

    “相公”那妇人朝郑方达哭喊道。

    “娘子,你……”郑方达已知事情败露,顿时面色如灰,无奈在供词上签字画押。

    翁隽鼎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堂下听判!人犯刁辊、刁澜、郑方达,设方略入室抢人、私囚良民、谋杀同党、逼死民女,犯抢夺罪、拘禁罪、杀人罪,判死刑;人犯刁三、刁四,胁从刁辊等人,参与入室抢人,犯抢夺罪,判杖刑、流刑,杖一百,流三千里;人犯刁姜氏,容夫纵子抢夺、杀人,妇德有亏,犯知情隐匿罪,判笞五十。人犯刁三、刁四、刁姜氏枷号一个月、照前发遣;人犯刁辊、刁澜、郑方达情真罪当,无可出脱,斩立决。”

    刁辊、刁澜、郑方达一听,顿时大惊失色。郑方达高声骂道:“翁隽鼎,你这狗官,你去翻翻大明律法,看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有没有‘斩立决’的权力?”

    郑方达是讼师出身,对刑名案件的审理流程自然了如指掌。早在太祖、太宗两朝便已明确规定,任何死刑案件(谋逆重罪除外),必须经过朝廷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稽查复审,才能确定是否执行死刑,以保证不枉不纵。故此他警告翁隽鼎没有判‘斩立决’的权力。

    翁隽鼎十载寒窗、加之入仕之后的浸润,如何不知本朝的律法规定?但他向来嫉恶如仇,对于刁辊父子囚禁良民、逼死酆灵的恶行愤恨至极。虽然他们依律当斩,但若走律法程序,须呈报延安府,再由延安府层层转报至朝廷三法司复审,且不说复审中会否出现意外,单这层层转报上去就已错过“秋审”,白饶刁辊父子多活一年,这是翁隽鼎不愿看到的。他要果断地处决了这几个恶人,以彻底断绝他们“出脱”的机会。他知道接下来的后果非常严重,轻则罢官,重则坐牢,但他毫不畏惧。为了不连累陈文祺,因此有意让陈文祺留在后堂歇息。此时听郑方达质疑自己的权力,他怒极反笑,指着衙门外旁观的百姓说道:

    “公道自在人心,是非全凭天论。有没有‘斩立决’的权力,你说的不算,且听他们怎么说。”说完向门外高声问道:“大家说,这几个恶人斩不斩?”

    “斩立决!”“斩立决!”“斩立决!”旁观的众人呼喊道。

    “来人,将刁辊、刁澜、郑方达推出刑场,斩首示众。”翁隽鼎手拿令牌喊道。

    “大人,这……”仇森犹豫着没有接牌。

    “怎么?本县还没有罢官,你就不听号令了?”翁隽鼎怒道。

    “大人,并非小人不听您的号令,这……这后果……,大人要三思而行哪。”仇森小心谨慎地劝道。

    翁隽鼎“哈哈”一笑,用手拍着座椅说道:“不就是罢官吗?如果任凭恶人逍遥法外,坐这把官椅还不如坐牢舒坦。你不必说了,照本县说的办。”

    “是……大人。”

    “等等。”仇森正要接过令牌,忽听一声大喝。

    翁隽鼎扭头一看,陈文祺、沈灵珊来到了大堂之中。

    “陈年兄,你们怎么来了?”翁隽鼎低声问道。

    陈文祺走到翁隽鼎的公案旁边,低声说道:“你让我们在后堂歇息,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故此就来了。翁年兄,你怎如此糊涂?别说你一个七品县令,就是四品府尹、二品布政使,也没有判处‘斩立决’的权力啊。你这样判,岂非是解衣抱火之举?”

    “这几人罪大恶极,按律当斩,留着他们必将祸害无穷。”翁隽鼎坚持道。

    “谁说要留着他们?无非是‘斩监候’,缓过三、五月到秋后问斩罢了。”陈文祺耐心地劝说道。

    翁隽鼎不为所动,决然说道:“‘斩监候’?几个月下来,还不知会出什么幺蛾子。万一出脱了他们的罪名,酆姑娘岂非白死了?再说了,你看县衙前的百姓,人人都是义愤填膺,若不‘斩立决’,只怕民愤难平。”

    “百姓们不知律法规定,我来向他们解释。”陈文祺转向堂下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这几个人恶贯满盈,论罪当斩。但本朝律法规定,任何刑名案件,必须经过朝廷三法司稽查复审,才能最后决定刑罚。因此,翁大人的确没有判定‘斩立决’的权力,请各位父老乡亲理解。”

    陈文祺这一说,原本面如死灰的刁辊父子和郑方达,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顿时神气起来。而门外那些百姓则不乐意了,纷纷起哄,有人高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庇护恶人?县太爷断案,关你何事?”

    文祺不急不恼,微笑着说道:“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翁大人如果要判人犯斩立决,他便要成为下一个人犯。难道诸位忍心眼看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面临牢狱之灾吗?”

    众人一听,均面面相觑,心想要做个好官着实不易。也有人犹不甘心,问道:“难道说,就任凭这些恶人逍遥法外不成?”

    “在下只是说本朝律法规定了相应的程序,并非说这几个恶人不能斩。翁大人可以判他们斩监候,俟朝廷三法司‘秋审’后问斩。”

    “按照这个程序一拖就是一年,这一年中,他们还不知要使出什么法子出脱罪名,这不是养虎遗患吗?去年我们也曾在这里旁观了翁大人审判他们父子,结果判了三年徒刑,谁知一年不到,他们又出来害人。试想,如果去年严惩了他们,酆家姑娘她能死吗?”人群中有人似乎对这起案件了如指掌,理直气壮地质问道。

    旁观的百姓听他一说,纷纷附和,有人带头呼起了口号,强烈要求对刁辊父子等三人“斩立决”。

    “陈年兄,你就不要阻拦了,若不严惩这几人,百姓不依,在下这芝麻官也做的难受。”翁隽鼎说完,将手中令牌往仇森面前一递,说道:“仇森,斩!”

    “斩立决。”“斩立决。”“斩立决。”县衙前的旁观百姓齐声高喊。

    看这架势,刁辊等人不斩是不行的了。但陈文祺实不忍心好友因此而革职查办。他想了想,抬手止住众人的鼓噪,大声说道:

    “各位父老乡亲,请大家静一静。不错,大明例律不能用来姑息养奸。这斩立决的权力知县没有,府尹、布政使也没有,但有一人他有。”

    “这人是谁?”众人眼睛一亮,问道。

    “当今皇上。”

    “啊”当今皇上远在京城,众人不免大失所望。

    陈文祺自怀中掏出御赐金牌,高高举起,喝道:“这是皇上御赐金牌,见牌如见朕躬。臣陈文祺奉旨体察民情、惩办豪强。刁辊、刁澜、郑方达设谋抢夺民女,残害人命,罪不可逭,按律当斩。着肤施县令翁隽鼎为监斩官,将刁辊、刁澜、郑方达三名人犯押至刑场,枭首示众。”

    众人深感“皇恩浩荡”,当即匍匐在地,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年兄……”翁隽鼎欲要劝阻,陈文祺一摆手,说道:“翁年兄有话稍后再说,快去监斩吧。”说罢转身走向后堂。

    监斩罢刁辊等人,翁隽鼎急匆匆来到后堂,对陈文祺埋怨道:“陈年兄,你这是何苦?皇上御赐金牌于你,仅仅是‘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并未授你生杀予夺之权啊。为了保我这顶七品乌纱而犯欺君之罪,你……”

    话没说完,陈文祺笑着截住他的话头:“好了,好了。翁年兄一贯豪爽,今日怎的如此絮絮叨叨?在下回朝至多被皇上薄责几句,没什么大事,你就别忧心了。”

    “说的轻巧,假如定你个欺君之罪,革职查办那是轻的了。”翁隽鼎担忧地说道。

    久未出声的沈灵珊这时走到陈文祺身边,拉着他的衣袖说道:“你们俩都别惺惺相惜了。假若大哥被革职,小弟便陪你回家种田去。”她本意是安慰两人,但话一出口便知大大不妥,顿时躁得粉面通红、羞不自胜。

    陈文祺听罢心头一热,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岔开话题柔声说道:“沈姑娘,我们也该启程了。”复又对翁隽鼎言道:“翁年兄,我有一事相托。”

    “请讲。”

    “去年在下路过马邑县时,曾在那毒瘴林旁的一间旅店投宿,临行前与店家小公子有一联对之约。翁年兄有暇时,请代在下走一遭,以免失信于人。”

    “陈年兄此去不是正好顺路吗?为何不亲自践约?”翁隽鼎奇道。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我欲绕道而行。”

    翁隽鼎以为他们要绕道延安府,问道:“前些日不是差人给夏总兵和沈将军送过信、约定在居庸关会合的吗?为何还要绕道?”

    “翁年兄有所不知,时下已过惊蛰,毒瘴林中的蚺蛇正在蠢蠢欲动,从林中穿过实在不便。”

    匪夷所思!那条官道穿过的树林,只是每日的下午至半夜子时才有毒瘴,下半夜到上午之间虽然偶见蚺蛇出没,却并不妨碍行人赶路,为何陈年兄要舍近求远?翁隽鼎一脸的不解。

    陈文祺见他怔怔的样子,无奈解释道:“林子里毒蛇出没无常,我想沈姑娘瞧见必定不爽。”

    翁隽鼎恍然大悟,女孩儿就算不惧豺狼虎豹,也怕蛇、鼠之类的小动物。因此由衷地赞叹道:“陈年兄不仅怜香惜玉,而且心细如发,在下佩服之至。”

    沈灵珊心里甜丝丝的,含情脉脉地睨了爱郎一眼,说道:“大哥,我去跟云姐姐辞个行。”

第七十回 查找元凶

    “牟大人,在下请您看一样东西。”陈文祺解开缠着的布条,将一柄腰刀放在锦衣卫指挥使牟斌面前的书案上。

    “绣春刀?陈将军,你是如何……”牟斌飞快地抓起腰刀,双眼却疑惑地望着陈文祺。

    “请牟大人先辨认一下这把刀的主人是谁?”陈文祺沉着地说道。

    牟斌倒转刀柄,只略略一看,便肯定地说道:“不错,这便是失踪近一年的王熙所佩之腰刀。”

    “牟大人何以如此肯定?”陈文祺似乎不怎么放心,再次问道。

    牟斌没有立即回答,扭头对站在身后的那名亲兵说道:“去,将北镇抚司中后所武器配备登记册拿来。”

    未几,那名亲兵将一本约三分厚的册籍呈给牟斌。

    牟斌伸手接过,翻到其中一页,送到陈文祺跟前,说道:“陈将军请看。”

    陈文祺凑近一看,册籍上是一张表格,第四行下面划有一道粗粗的红杠,上写着:

    “王熙,百户,佩刀编号:锦拱30867。”

    陈文祺自怀中掏出一块椭圆形的铜牌,放在书案上,说道:“那么,这块腰牌也是此人的喽?”

    牟斌翻转腰牌,见到“北镇抚司中后所,百户”字样,点点头说道:“不错,这正是王熙的腰牌。敢问陈将军,王熙的佩刀和腰牌如何在你这里?王熙他人现在何处?”

    “去年,在下奉旨西行,第一日夜宿居庸关‘南关’客栈,即遇蒙面人入室暗杀。这柄刀便是死去的蒙面人所持凶器,腰牌也是在他怀中搜出。在下见与锦衣卫有关,特来向牟大人知会一声。”

    牟斌闻言大惊失色。暗杀钦差乃是谋逆大罪,不仅本人死无葬身之地,而且还要株连九族。属下犯此重罪,长官如果不举不报,至少也要问个失察之罪。当然,如果在朝廷查问之前主动禀报、积极处置,那又另当别论。此时陈文祺没有直接上奏朝廷,而是拿着证物先来告诉自己,实在是一个天大的人情。

    牟斌顾不得两人的品级悬殊,忙起身走到陈文祺跟前,一揖到地,真诚地谢道:“陈将军回护之情,牟某没齿难忘。”

    陈文祺急忙拉起牟斌,坦言道:“牟大人休要如此,在下承受不起。说来惭愧,若非恩师刘大人提醒,在下说不定在明日早朝时就直接上奏给皇上了。”接着,毫不隐讳地向牟斌说明了经过:

    陈文祺、沈灵珊两人为避开马邑官道林中的毒瘴,绕道延安府,晓行夜宿风雨兼程,如约在居庸关追上了夏尧、沈清一行。大家会合一处,不到一日功夫便抵达京城。在官驿安置停当后,陈文祺向夏尧、沈清打了声招呼,偕沈灵珊径往刘健府中拜会恩师(沈灵珊是去当面谢过刘大人当日指示路径的恩典)。一番寒暄之后,不等陈文祺开口,刘健将陈文祺托隆庆知州冯文轩送来的佩刀和腰牌取出,亲手交给陈文祺,关切地问道:“文祺呀,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情?”

    陈文祺没有多想,当即答道:“此二人虽然刺杀的是学生,矛头却是指向朝廷,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学生意在明日早朝时如实奏明皇上,恳请皇上下旨彻查此事。恩师您看如何?”

    刘健微微摇头道:“刺杀钦差乃是祸及九族的谋逆重罪,一旦皇上听闻此事,必然龙颜震怒。从这两件物品看,行刺你的此人应是锦衣卫的下级军官,查究起来,锦衣卫指挥使牟大人脱不了失察的干系。锦衣卫虽为百官所畏惧,且避之若浼,但指挥使牟大人忠诚厚道,与他的众多前任相比大是不同,对朝中大臣还是颇为照拂,行事作风也较为温和。若是受到此事牵连,不仅于牟大人自身不利,恐怕也因此影响当前朝中的和谐氛围。”

    陈文祺一听,顿时明白恩师的用意,忙称谢道:“多谢恩师提醒,文祺知道该怎么做了。”

    刘健捻须一笑,说道:“也罢。待会老夫与你同去驿馆,会会夏尧老兄和沈清将军,劝他们近几日不必忙着见皇上,留几天时间让你处置此事。至于皇上那里,老夫自会向皇上说明。”

    陈文祺讲到此,牟斌方知是刘健暗中维护自己,当下说道:“刘大人高义,牟某当择日登门拜谢。”

    陈文祺此来,当然不只是向牟斌示恩,他要通过牟斌找出刺杀自己的背后元凶。他有意转移话题,指着书案上的绣春刀和腰牌对牟斌说道:

    “牟大人怎么不问这王熙是怎么死的?”

    牟斌不假思索,答道:“陈将军不仅足智多谋,而且武艺高强,此人竟敢虎口扳须,那还不是自取灭亡?”

    陈文祺摇头道:“在下忝为朝廷命官,当遵大明例律,怎敢妄开杀戒?”

    牟斌一脸惊诧,问道:“怎么?此人不是陈将军所杀?那又是……”

    “是他的同伙乘其不备,将他一刀毙命。”

    牟斌大吃一惊:“什么?难道行刺陈将军的不止他一人?”

    “系两人共同作案。”

    “那……另一人是谁?跑了还是捉住了?”

    “被他脱逃了。在下此来,正是想查出此人是谁。”陈文祺淡淡地答道。

    “陈将军可有线索?牟某这就通令各户所查缉。”除京城外,全国各行省乃至府、县,均有锦衣卫的分支机构,故牟斌有此一说。

    陈文祺没有明确有无线索,而是问道:“请问牟大人,贵卫是否对绣春刀的配备管制得很严?”

    讨论如何查找脱逃的人犯,怎么扯到绣春刀的管理上了?牟斌心中疑惑,口里还是答道:“当然。锦衣卫的绣春刀从打造到配置、再到损坏更换等所有环节,都有严格管理与记录。”

    “市井中会否仿制?”

    牟斌断然否定:“不可能。绣春刀样式、选材和锻造工艺极为特殊,无人可以仿造。”

    “哦?牟大人可否见告一二,让在下增长点见识?”

    牟斌知道陈文祺绝不会是喜欢猎奇,而是与线索有关,便尽可能详细地介绍道:“先说锻刀的用材吧。民间锻造刀剑,最好的选材是百炼钢,而绣春刀所选用材,乃是西域的乌兹钢。此钢锻造的刀剑,不仅异常锋利,而且非常坚韧不易折断。此钢不仅价格昂贵,而且锻造工艺也很复杂,加之朝廷对乌兹钢的采购控制极紧,因此民间并无乌兹钢所制刀剑。再说制作,民间用刀剑之人是零散的,即便规模较大的武馆,所需刀剑数目也不是很多,故此刀剑多为锻打而成;但锦衣卫人数众多,佩刀用量极大,故绣春刀乃是制式兵器,以铸造加旋焊批量制作而成,以此工艺锻造的佩刀,刃身的纹理非常具有规律性,锋尖处的流水纹理一致,可据此判断佩刀是否有折损残缺。而且,每一批次的佩刀锻造完工后,均要报请分管武备库的指挥同知指定编号,将编号逐一镌刻在刀柄上,武备库要按此编号验收入库。因此,要仿制绣春刀可说绝无可能。”

    陈文祺心下了然,点头说道:“若如牟大人所言,那脱逃的嫌犯就缩小了查找的范围。”

    “何以见得?”

    “因为那人手中的兵器,也是一柄绣春刀。”

    牟斌瞠目结舌,惊问道:“你……你是说,那个脱逃的嫌犯,也是锦衣卫的人?”

    “如果贵卫没有发现有绣春刀失落的话。”陈文祺点点头,肯定地说道。

    “但问题是,锦衣卫所辖十四所六万三千七百八十二人,人人皆配置一柄佩刀,且样式相同,何以辨认谁是那个行刺脱逃之人?”牟斌面有难色。

    “牟大人,并非在下小觑了贵卫的宝器:绣春刀虽然坚韧、锋利,却非无坚不摧,与皇上赐给在下的这柄‘画影剑’相比,还差了一点点。当晚在下与那人过招时,曾将那人的绣春刀斫了个豁口。因此,牟大人只须查问一下绣春刀锻造所,看谁在此期间修补过刀口,即可锁定这个脱逃的嫌犯。”

    牟斌摇头道:“为了保证式样、流水纹理的统一性,自洪武十五年裁撤亲军都尉府与仪鸾司、改置锦衣卫以来,本卫将校、力士所佩腰刀只换不修,锻造所并无修补刀剑的先例。”

    “啊?”陈文祺一愣,这倒是始料不及的事情,旋即问道:“贵卫更换武器是否有记录?换下的武器又是如何处理的?”

    牟斌笑了一笑,说道:“适才牟某说过,锦衣卫的绣春刀从打造到配置、再到损坏更换等所有环节,都有严格管理与记录。无论何人更换武器,须先讲明武器缺损的理由,凭分管武器装备的指挥同知签发的手令,到武备库更换。武备库见到指挥同知签发的手令后,要在‘武器更换登记簿’上填写更换人的姓名、更换理由、原配武器的编号、更换武器的编号等信息,还要在‘武器配备登记册’中更改该人的武器编号,方能换取新的武器。至于换下来的武器嘛”牟斌略略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一般都是不定期送到锻造所回炉处理。”

    陈文祺一听顿时紧张起来,若是那人更换的武器回了炉,那可是死无对证的事情,即便嫌疑很大,没有物证很难定罪。于是他催着牟斌说道:

    “牟大人,请赶快差人去武备库和锻造所查看,若有近一年更换下来的武器,请下令暂时不要处理。”

    牟斌不慌不忙地说道:“陈将军不必着急,残旧武器回炉是不定期的,视库存量大小来决定。近一年来,锦衣卫并未有什么大的行动,更换的武器并不多,所以在此期间换下的刀剑应该还没有处理。”

    “不,不,不,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请牟大人差人传令,封存武备库和锻造所尚未处理的兵器。”陈文祺急道。

    牟斌知道事关重大,当下不敢怠慢,一面传令封存武备库和锻造所尚未处理的兵器,一面差人请分管武器装备的指挥同知苗柏和武备库总管毕滕前来议事。

    不大一会,苗柏和毕滕前后脚来到牟斌的书房。陈文祺一见苗柏,记得他就是去年琼林会武宴前给自己解围之人,便站起身与苗柏拱手见礼,并寒暄了几句。

    牟斌将意图简单向两人说了一遍,苗柏听后说道:“去年以来申请更换兵器的屈指可数,大概不到五十人吧?毕总管,去,把去年的‘武器更换登记簿’拿来,一看便知。”

    毕滕答应一声,起身便走。

    “毕总管请留步。”陈文祺叫道。

    毕滕转身问道:“陈将军有何吩咐?”

    “这一年换下的绣春刀可还在武备库?”陈文祺最为关心的还是这“物证”毁去了没有。

    毕滕点点头,答道:“还在。”

    陈文祺总算松了一口气,转而用征询的语气向牟斌说道:“不如我们往武备库走一遭?”

    牟斌立知其意,站起来说道:“好,大家一起过去。”

    查验的结果令陈文祺等人大失所望。自去年三月至今,登记在册的绣春刀更换事宜仅有四十七例,受损佩刀多为锋刃卷口、刀柄开裂,仅有三柄佩刀的锋刃上残留有浅浅的缺口。陈文祺拔出“画影剑”,与那些缺口一一比对,竟无一个缺口与之吻合。

    “敢情是……”陈文祺、牟斌不约而同要说什么,一见对方开口,便即住口不言。

    “牟大人,您先说。”

    牟斌略微尴尬地说道:“我是想,既然更换的佩刀中没有与陈将军‘画影剑’吻合的缺口,会不会是那人做贼心虚、不敢申请更换呢?”

    陈文祺击掌说道:“牟大人言之有理,在下也是这么想的。”

    “这么说,查验一下各人手中的绣春刀,真相岂不大白?苗大人,”牟斌扭头看着苗柏,“请你即刻通令各千户所,查验所有将校、力士手中的佩刀,发现有残缺的,立即上报并同时拘捕此人。”

    “牟大人,”陈文祺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苗柏,向牟斌说道:“锦衣卫人数有六万之众、一小部分还分散在两京十三行省,这一查验,来去恐在一、两月之间。如果在下回京月余,不去面君复旨,恐怕不妥吧?”

    牟斌想想也是,但如不全面查验所有人员的佩刀,又怎能查出那个脱逃之人?

    “陈将军有何高见?”

    “请问大人,锦衣卫在两京十三省所设机构,是百户所吧?”

    “正是。”

    “您看啊,这王熙是中后所的百户,与两京十三省百户所的长官平级。那日秦宗将军躲在门外偷听王熙与他那同伙的对话,王熙自称‘属下’,显然那人的品级比王熙要高。故此可基本排除两京十三省锦衣卫将校的嫌疑,将查验的对象确定在京城南、北镇抚司副千户以上的将军即可。”

    牟斌一听大喜,急忙传令南、北镇抚司副千户以上的将军速到锦衣卫治所议事厅议事。

    锦衣卫司职皇城侍卫,惯于随时听任皇帝差遣,行动之快、效率之高,在所有军队中首屈一指。牟斌的命令下达后不到半个时辰,锦衣卫治下的二十八名副千户、十四名千户、两名镇抚使、两名指挥佥事、两名指挥同知共四十八人悉数到齐。

    陈文祺暗中对四十八人逐一扫视,目光在梁德身上停顿了片刻。自“南关客栈”遇刺以来,陈文祺就怀疑那脱逃的蒙面人便是梁德,此时再看他的身形,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不过陈文祺生性严谨务实,不愿以主观判断来下结论,以免查案误入歧途。

    “各位,本指挥使召集各位到此,要宣布一件大事。这位陈将军,是皇上钦点的宁夏三卫治权接收使,去年西行途中,投宿居庸关‘南关客栈’时遭遇两个蒙面人入室行刺,幸有神秘人暗中报讯,才使陈将军安然无恙,两名刺客一死一逃。事后陈将军从死去的刺客身上搜出这两件物品,各位请看。”牟斌说着,从案上拿起王熙的佩刀和腰牌,举在半空中。

    “绣春刀?”“锦衣卫腰牌?”

    众人低声惊呼。

    “对,绣春刀和锦衣卫的腰牌。”牟斌继续说道:“经查验,此刀、牌的持有者系北镇抚司中后所百户王熙,此人一年前离奇失踪,本使多次差人查找无果,今日才知是行刺钦差失手被杀。”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均云想不到此人如此狼子野心,竟敢行刺钦差大人,真是死有余辜。

    陈文祺暗中留意梁德的神色,但见他镇定自若、泰然处之,使陈文祺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几分怀疑。继而又想,若真是此人作案,他这份沉着委实惊人。

    牟斌挥手止住众人的议论,接着说道:“从现场情况分析,王熙乃是胁从,那脱逃之人才是元凶。王熙身为百户,能令他自承‘属下’者,只有这大厅之中的四十九人。因此包括本指挥使在内,人人皆有嫌疑。当晚交手时,陈将军将此嫌犯的佩刀斫了一道缺口,现在,便请陈将军将我等四十九人的佩刀逐一查验,以查出真凶,还其他人的清白。”

    说完,走到陈文祺跟前,拔出腰间的佩刀,双手呈给陈文祺查验。

    站立在陈文祺身侧的武备库总管毕滕,手捧“锦衣卫武器配备登记册”,翻到第一页,高声念道:“牟斌,指挥使,佩刀编号:锦拱00001。”

    陈文祺倒转刀身,刀柄上镌刻的正是“锦拱00001”,编号正确。复又顺过佩刀,对刀刃上的流水细细查看一遍,没有发现异样。

    陈文祺将佩刀还给牟斌,说道:“牟大人,您的佩刀没有异常。”

    指挥同知苗柏走上前,解下自己的腰刀,交给陈文祺。

    “苗柏,指挥同知,佩刀编号:锦拱00005。”

    陈文祺还是先对编号,再验刀刃,也是正常。

    牟斌、苗柏带头交验佩刀,立刻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按官职品位依次而验。如此一来,众人均根据自己的品级有序呈验,倒使验刀秩序井井有条,既无拥挤也无拖沓。

    梁德是第七个交验佩刀之人。待陈文祺将南镇抚使柳长湖的佩刀交还、柳长湖返身入列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走到陈文祺跟前,拔出腰间佩刀,单手送到陈文祺手上,然后侧转身子,看着陈文祺检验,脸上并无异色。

    在陈文祺潜意识中,梁德的佩刀具有极大的甚至是唯一的嫌疑,因此他要仔细查验。不过在旁人眼里,陈文祺的验刀姿势、察看顺序甚至距离远近,与先前并无二致。

    陈文祺接过梁德的佩刀,下意识地将目光扫视了一下刀刃,但见一泓清泉般的刃口完好无缺,随着刀身的晃动,一点寒光在刀锋上不停地跳跃、游走。陈文祺知道,即便梁德就是那个蒙面人,也断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一柄有缺口的佩刀交验。要顺利通过察验,只有三种可能:一、以梁德的身份(镇抚使),与下属换一柄佩刀应该不难,但交换之后须将刀柄上的编号进行修改;二、寻找民间高手,修补刀刃上的缺口。三、重金购买乌兹钢,打造一柄赝品腰刀。

    陈文祺根据自己的猜测,先对刀柄上的编号仔细审视了一番,发现并无改动的痕迹。他又将目光移向刀刃,只见两面刃口平整光滑,流水纹理流畅自然,毫无斧凿之痕。而观此刀的式样厚薄,分明是一柄如假包换的真货,绝非赝品。

    难道不是他?或还有其他的可能?此时众目睽睽,还有大半人等着交验,容不得陈文祺多想。他沉下心来,准备先验完所有的佩刀再说。

    接着,十四名千户、二十八名副千户的佩刀也逐个交验完毕,均未发现问题。

    陈文祺望着牟斌微微摆头,牟斌会意,便轻咳一声,说道:“今日各位的佩刀虽已交验,并不意味着已无嫌疑,我们还会采用另外的方式查缉真凶。本指挥使慎重地提醒,行刺钦差是谋逆重罪,一经查获,株连九族。此人若能幡然悔悟、投案自首,本指挥使将力保其九族妇孺免遭杀戮。”

    待众人散去之后,牟斌疑惑地对陈文祺说道:“陈将军,难道此前的判断有误?莫非自承‘属下’的是那个脱逃之人、这王熙反而是那人的长官?”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不可能。秦宗将军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以通幽洞微见长,而且江湖经验丰富,不会弄出张冠李戴的笑话。而且那晚在打斗中,这王熙对那人是言听计从,在下看的明明白白,断不会有错。”

    “那,今天验刀也没发现异常啊。难道那人的绣春刀是仿制的‘西贝’货?”

    要知道,在漆黑的房间里,使用一把外形相似的腰刀来鱼目混珠,是完全能够以假乱真的,毕竟无法查看刀身上的流水花纹。

    在查验完四十九柄绣春刀之后,陈文祺也想过这种可能,但随即被他否定。

    “亦无可能。您想想,他们行刺在下是志在必得,不仅选在深夜偷袭,而且在进房之前,还吹进极浓的迷香要将在下迷昏,为的是一击得手,因此无须担心暴露行藏。退一步说,即使他们担心行刺不成落下把柄,也会将两人的兵器同时更换,不可能一人是真的绣春刀,一人换成假货谁能预料哪把刀会遗留在现场呢?”

    陈文祺这么一番分析,牟斌不能不信。但事实是四十九柄绣春刀均是完好无缺,这又作何解释?

    见牟斌一脸的困惑,陈文祺有意活跃气氛,笑着说道:“牟大人不必太过着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一定能够找出证据,揪出元凶。对了,在下想向牟大人借一样东西。”

    牟斌被他一说,神情稍稍轻松一些,听他要借东西,便说道:“陈将军要借什么,尽管说。”

    “绣春刀。当然,不要好的,只那更换下来的残破刀随便拿一柄就成。”

    “要那破的干嘛?绣春刀虽然价值不菲,却也不是珍贵无比,便取一柄完好的吧。”牟斌大方地说道。

    “不用,不用。在下拿来,好的也会弄成缺的。”陈文祺连忙摆手。

    “好的也会弄成缺的?这是为何?”牟斌满脸茫然。

    陈文祺神秘一笑,没有说话。

第七十一回 金工铁坊

    紫禁城北安定门外,有一家与众不同的铁匠铺,铺子的主人姓金名卜焕,人称金铁匠,年过“不惑”,膝下无有子嗣。这金卜焕曾经上过半年私塾,识得几个字,故此他的铺子不像其他的铁匠铺只有铺面没有招牌,他将自己的铺子取名为“金工铁坊”,并制作了一个大大的牌匾,悬挂在低矮的门楣之上。

    当然,说他的铺子与众不同,并非独指招牌。金铁匠更有一身与众不同的手艺。此人好学肯动脑筋,只要顾客上门,无论求他打造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他从不推辞,非要绞尽脑汁揣摩,直到如顾客所愿方肯罢休。因此他的“金工铁坊”在京城妇孺皆知、有口皆碑。当然,生意也是格外的兴隆。

    这日黄昏,劳作一天的金铁匠撤下了烘炉中的焦炭,浇灭了炉中之火,将打造出来的菜刀、锅铲、门环、泡钉等成品依次收捡停当,用铁锁将门锁上,回到离铺子不远的家中。妻子温氏早已将饭菜做好,为了节省灯烛,就放在门前一只锯去了靠背的破旧“太师椅”上,趁着夕阳的余晖,一家人(也就是夫妻两人)就此进食晚餐。

    柳氏为丈夫斟满一盅酒,金铁匠端起酒盅正要喝,忽听耳旁一个声音响起:

    “金师傅,打扰了。”

    金铁匠扭头一看,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人伫立在身旁五尺开外的地方,手中拿着一个旧布缠绕着的物件。他,正是回京不久、尚未复旨的钦差陈文祺。

    “这位公子,你是找我吗?”金铁匠放下手上的酒盅,起身走到陈文祺跟前,礼貌地问道。

    陈文祺点头答道:“在下慕名而来。”其实这是一句客套话,在此之前,陈文祺几乎访遍了京城所有的铁匠铺。

    “公子找我何事?”

    陈文祺望望他家“桌子”上的饭菜,不好意思地说道:“金师傅还是请先吃饭吧。在下就近走走,等会儿再聊。”

    金铁匠略一思忖,说道:“也好,我很快就完。”说罢走回“桌”前,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将柳氏递过来的酒壶放回“桌”上,飞快地扒光一碗饭,就要柳氏端走碗筷,找来抹布将“桌子”擦拭干净,请客人入座。

    “多有打扰,实在不好意思。”陈文祺又一次致歉。

    “无妨。公子有何见教?”金铁匠爽快地问道。

    陈文祺没有立即答话,他将手中的东西解开布条,露出一柄缺了口的佩刀。

    “绣春刀?”不等陈文祺开口,金铁匠失口低呼。

    陈文祺一听此言,心中暗喜:“终于找到了”,表面却不露声色,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道:“金师傅此前见过绣春刀?”

    金铁匠觉察到自己失态,急忙摇头否认:“没……没见过。”

    金铁匠的神态,证明自己的猜测**不离十。陈文祺心里有底,不慌不忙地对他说道:“那人不许金师傅向别人提道此事,对吧?”见金铁匠欲开口说话,陈文祺摆摆手,说道:“金师傅不必急于辩解,请听在下把话说完。那人姓甚名谁,或许金师傅的确不知,但那人是何身份,金师傅想必猜测得到吧?”陈文祺顿了顿,见金铁匠没有吱声,已知他默认知道那人的身份,便接着说道:“金师傅想已知道,‘绣春刀’乃锦衣卫专配的腰刀。这锦衣卫啊,有个规矩,但凡本卫将校、力士所佩腰刀只换不修。你想想,那人为何不直接换刀、偏要寻你修补?”

    金铁匠摇摇头,表示不知。

    “这说明那人心里有鬼。金师傅,并非在下耸人听闻,你已经牵扯到一桩惊天大案中来了。”

    金铁匠一听大惊,站起身急急说道:“惊天大案?什么惊天大案?小人只是一个打铁的手艺人,可从没做过坏事啊?”

    陈文祺趁势攻心,严肃地说道:“一年前,此人潜入居庸关南关客栈,意欲刺杀钦差,犯下谋逆大罪。金师傅先是为他修补佩刀,现在又替他掩饰真相,岂非成为他湮灭罪证的同伙?”

    金铁匠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尘埃,声带哭腔说道:“小人冤枉。”

    “冤不冤枉,那要看事实。说吧,你是如何识得绣春刀的?”

    “……”

    “怎么?金师傅是记不起来还是有意隐瞒?”陈文祺加重语气。

    金铁匠沉思半天,咬咬牙说道:“小人并非隐瞒,实是不曾见过此刀。”

    “是吗?那为何金师傅一见便知它是‘绣春刀’?”陈文祺冷笑道。

    “小人……小人是听坊间的传闻,有人……曾经见过绣春刀。”金铁匠吞吞吐吐地说道。

    “坊间传闻?有人见过?金师傅可还记得是谁见过此刀?”

    “这个……天长日久的,小人早已忘记了。”金铁匠索性来个死无对证。

    “忘记了?可金师傅对绣春刀的外观还记得很清楚啊。想是职业习惯吧?”

    金铁匠不知陈文祺话中有揶揄之意,急忙点头道:“那是,小人一向对铁器很留意的。”

    “好吧,既然金师傅不曾见过此刀,在下也不能逼着您承认是吧?不过我要提醒您一句,若是日后查明金师傅所言不实,那可是有庇护逆贼的嫌疑了。金师傅可要想清楚,在下过几天再来听金师傅的准信。告辞!”陈文祺说完,拿着那柄破刀转身离去。

    金铁匠的老婆温氏见陈文祺走远,忙从屋里奔出来,将金铁匠连拉带拽地拖进里屋,小声埋怨道:“那位公子说你已经牵扯到一桩惊天大案中,你为何不告诉他实情啊?”

    金铁匠叹了口气,说道:“实话告诉你吧。那蒙面人警告我不许对别人提起帮他补刀之事,并且连你也不能告诉,否则他……”金铁匠怕吓着老婆,便闭口不言。

    “他要怎么样?说呀,要把人急死啊?”

    见老婆逼问,金铁匠心里着慌,也想听听老婆的主意,便说道:“若对人讲的话,他便要杀了我俩。”

    “啊?”温氏一听,身子晃了几晃,顿时晕了过去。金铁匠见状,忙扶住老婆,口里连连呼喊道:“老婆,你醒醒,醒醒。”

    良久,温氏叹了口气才醒转过来。

    “老婆,你没事吧?”

    温氏呜咽着说道:“没事?我俩摊上了天大的祸事。说吧,蒙面人就要咱俩的命;不说吧,你别看刚才那位公子很和善的样子,只怕他也不得善罢甘休呢。咱俩这回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他不干休能怎么着?我不开口他还能将我捉去拷问?”金铁匠自我壮胆地说道。

    “人说妇人头发长见识短,我看你比妇人都不如。那公子看来也是官府的人,他要捉你,你能怎么样?就算他不捉你,三天两头的来找你逼问,你还想不想过日子了?”说到这里,温氏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将头一拍,惊骇地说道:“哎呀不好,他若三天两头来找你,蒙面人心里肯定慌张,说不定就要杀人灭口。”

    金铁匠一听老婆说的在理,顿时脸色苍白,惊慌地说道:“极有可能,极有可能。怎么办?怎么办?”一时像无头的苍蝇一般,在屋里急得团团乱转。

    “看这种情形,说与不说,那蒙面人都会杀了咱们,不如就对那个公子说了吧,说不定他还能保住咱俩的性命。”

    “不可。蒙面人恐怕已在暗中监视着咱们,一旦咱们开口,只怕还没说完,他就要了咱俩的命。”金铁匠摇头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该怎么办?”温氏失望地问道。

    “躲,远走避祸。”

    温氏眼睛一亮,赞同地说道:“对,惹不起咱还躲不起?我三姨夫有个表舅家在广平府曲周县,我们就去那里躲藏起来,不信他们找得着。”

    金铁匠这会儿有主意了,他撇了撇嘴,说道:“刚才还说我见识短,你这才是头发长的苦尾子,官家捉拿人犯,首先就会想到投亲靠友这层关系。要躲,只能躲到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去。反正有手艺在身,到哪里还能饿的死咱俩?”

    温氏拍手道:“到底是当家的见识高。就依你,咱连夜就走。”说罢铺开一条床单,将换洗衣物一裹,拉着金铁匠就要出门。

    “慢着。我俩去铺子一趟,带几样打铁的家什东西走。”

    “有什么好带的?铁砧死沉死沉的背不动,风箱不重个头大,还能带什么东西?”

    “你这败家的婆娘,如果有金银你带是不带?铁砧风箱不好带,就不能带些、锤子、夹子、铲子之类的东西?到了生地方,这些都是要钱买的。”金铁匠低声呵斥道。

    温氏听他说得在理,不敢申辩,只得说道:“算你有理,走吧。”

    夫妻两人掩好大门,各自提了一只框子,向不远处的“金工铁坊”走去。

    这时,金家屋后闪出一条黑影,望着两人的背影无声地一笑,转身向紫禁城的方向一道烟似的逸去。

    二更时分,夫妻二人拎着竹筐,气喘吁吁地回转家中,刚刚推开房门,陡然一道火光一闪,房中的灯烛已经燃亮。

    两人顿觉心惊胆颤,定神一看,一个蒙面黑衣人端坐房中,手中的火镰尚未熄灭。

    “你……你怎么来了?”真是怕谁谁来,不是去年那个黑衣蒙面人还是谁?

    黑衣蒙面人不答反问:“他们找过你了?”

    金铁匠虽不知“他们”是谁,却知道蒙面人问的何事,当下也不敢隐瞒,答道:“找过,傍晚的时候。”

    “那你,说了些什么?”

    “小的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蒙面人似乎不信,接着问道:“他们问了你什么?”

    “那人带了一柄刀哦,与您的一模一样问我见过这样的刀没有。”

    “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没见过。”金铁匠隐瞒了自己失口叫破绣春刀那一节。

    “然后呢?”

    蒙面人显是要掌握每一个细节。

    “然后……然后他就走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金铁匠感觉自己也不相信,怕蒙面人生疑,又补充道:“对了,临走时他说过几天再来。”说完偷偷眇了一眼蒙面人,看他有什么反应。

    蒙面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对金铁匠说道:“他们没问出什么名堂,自然还要来的。”

    “好汉请放宽心,任他来问多少回,小的绝对不会讲的。”金铁匠向蒙面人保证。

    蒙面人微微摇头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既然他们找上了你,总有办法让你开口的。”

    金铁匠害怕蒙面人会灭口,又是拍胸又是发誓:“好汉尽管放心,小的宁死也不会透露半分。何况,我们……”金铁匠本想说自己夫妻要远走他乡,又担心蒙面人不依,便住口不言。

    蒙面人望了一眼床上的包裹,说道:“你们要出走躲避是不是?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能躲到哪里去?”

    蒙面人一语说破自己的打算,金铁匠心里隐隐不安,口里嚅嗫道:“好汉要小的怎样才能放心?”

    蒙面人“嘿嘿”一笑,将手中布条缠着的东西往桌上一放,阴恻恻地说道:“除非你俩不能开口说话。”

    金铁匠不傻不痴,如何不懂蒙面人话中的意思?除了死人,还有什么人“不能开口说话”?就算是哑巴,也可以用点头、摇头甚至手势“说话”啊。

    金铁匠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哀求道:“好汉手下留情哪。只要您不杀我,要我怎样全都依你。”说完以头叩地,“咚咚”有声。

    蒙面人站起身来,徘徊于房中,似是难以决断。金铁匠见蒙面人犹疑不决,料到还有一线生机,便指天誓日、赌神发咒,百般迎合,希望能够打动蒙面人回心转意。

    蒙面人停住脚步,望着地上的金铁匠叹道:“我这人从来心软。去年你也算帮了我大忙,此时要以怨报德还真于心不忍哪。但不能光凭你一句话我就把性命交给你吧?这样,你写个保证画上押,我可饶你性命。如你有违‘保证’,到时我杀你心无愧疚。你写不写?”

    “我写,我写。”金铁匠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凭借半年私塾的那点“功底”,接过蒙面人手中的纸、笔(敢情蒙面人早已计划周详),歪歪扭扭地写下不与任何人透露修补佩刀的保证。

    金铁匠将“保证书”恭恭敬敬地送到蒙面人面前,如释重负地问道:“这下好汉可放心了吧?”

    蒙面人接过“保证书”,正要开口讲话,忽然房门“哗啦”一声被人踢开,接着听到一声暴喝:“大胆金卜焕,竟敢谎言欺官、庇护逆贼,你可知已犯下灭族大罪?”

    金铁匠转身一看,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将军(牟斌)威风凛凛地站在房中,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军校,身穿麒麟服,大概品级也不低。

    锦衣卫的主要职能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可以逮捕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市井平民中的任何人。因此,锦衣卫所到之处,人人闻之色变、望而生畏。

    金铁匠一见锦衣卫来家中,顿时唬得魂飞魄散,原先跪得发麻的膝盖尚未恢复,又“噗通”一下继续去发挥“作用”了。

    “金卜焕,你给蒙面人修补佩刀证据确凿,还敢隐瞒不说吗?”牟斌接过蒙面人手中的“保证书”,在金铁匠的眼前扬了扬。

    金铁匠脑中一片混沌,但很快就清醒过来:此蒙面人非彼蒙面人。

    他指着眼前的蒙面人语不成句:“你……你是……你不是……”

    蒙面人朗声一笑,脱下身上的黑衣,解开脸上的黑巾,略带歉意地说道:“在下多有冒犯,金师傅莫怪。”

    金铁匠目瞪口呆,此人并非别人,正是傍晚离去的那位公子。

    陈文祺去而复返,听到了金铁匠夫妇的对话,始知那疑犯掩盖行藏来找他修补佩刀之事。本想当场揭穿,又怕空口无凭金铁匠来个矢口否认,于是赶到锦衣卫问牟斌要了夜行衣靠,假扮蒙面人与金铁匠上演了适才那一出活剧。

    “你……”金铁匠为之气结。

    “金师傅,蒙面人虽为在下假扮,但在下适才所说却非虚言。你想想,我们来找你打探消息,那个真的蒙面人肯定紧张,他为了保命,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杀人灭口。而你想远遁他乡隐藏行踪也不可行,别说普天之下到处都有官家的耳目、捕快,你纵然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而且还要过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就是那蒙面人也是大不放心,必要寻着你杀之而后快。因此在下虽然诓骗你说出隐情,实则也是救了你、解脱了你。只要你说出实情,我们就能将那逆贼绳之以法,你也从此无后顾之忧了。”陈文祺耐心地开导金铁匠。

    “金卜焕,你若爽爽快快地将如何为那蒙面人修补佩刀的事说出来,以前你的种种隐瞒本官权当没发生过,本官让你还继续打你的铁;如若不说,那就是与那逆贼同罪,本官说不得只好带你到锦衣卫去了。”牟斌不失时机地指出隐瞒实情的后果,以彻底消融金铁匠的侥幸心理。

    落入人家彀中,“证据”亦在人家之手,金铁匠再要否认已是不能。况且这位公子的话不无道理,只有配合官府抓住那蒙面人,才不致担惊受怕、背井离乡。事已至此,金铁匠没有多想,说道:

    “小人一时糊涂,没说真话,恳请大人恕罪。大人想知道什么,小人知无不言,再不敢隐瞒。”

    “好。你便将当时的经过详细说一遍。”

    金铁匠急于撇清与那人的关系,便详细地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那是去年(好像是四月)的一天晚上,我吃过晚饭,洗了手脸泡了脚,正准备上床歇息的时候,忽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我抬头一看,见一蒙面黑衣人闯进房中,手中也似公子这样,拿着一个破布缠着的东西。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紧张地向蒙面人说道:“好汉请高抬贵手,我一个穷铁匠,家中并无钱财,请另走一家吧。”

    蒙面人冷哼一声,嗡声说道:“金铁匠你不用紧张,我不为钱财而来,只是让你为我修补一下此刀。”说罢解开旧布条,将那把刀伸到我眼前。

    我一看,这把刀形状奇怪至极,平生仅见。刀口之上,有一个粒米大小的缺口。

    见蒙面人并非打家劫舍,我才慢慢平静下来,接过蒙面人手中的佩刀,轻松地说道:“这个容易,但今日烘炉已经熄火,尊驾如果急要,明日一开炉,便先修理尊驾这把刀。”

    蒙面人显然不放心,问道:“你待如何修补?”

    “自然是将刀口截齐,再锻打锋刃啊。”

    “不成。你看这刀刃上的流水,无论纹理式样还是纹理长短,均是惊人的一致。若是重新锻打锋刃,这把刀岂不是面目全非了?”蒙面人语气生硬地斥道。

    “那尊驾要如何修理?”

    “只将这缺口修补得与其他地方一般无二。”

    老实说,打铁打了几十年,经我修理的刀剑逾百,还从未如此修补过。我一下子抓了瞎,说道:“这……这可修不了。”

    蒙面人一听,两眼露出凶光,恶狠狠地说道:“京城中人都说金铁匠‘无铁不打’,多少奇怪的活儿你都能接,为何本……本人的活儿不接?莫非不想开这个铁匠铺了?”言下之意,如不为他修好缺口,就要捣毁我的铺子。

    受他的威吓、加上我平素喜欢探究一些奇工异巧,便向他说道:“既然如此,尊驾可将此刀留下,待我琢磨几日,如能修补当然更好,若不能修补,尊驾便是要了小人的命,那也没有办法。”

    蒙面人想了片刻,终于放下手中的佩刀,说道:“好,依你所言,三日后本……本人再来。只是一条,不准任何人知道,包括你老婆。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那蒙面人一走,我也顾不得歇息,就着灯烛翻来覆去地研究那人留下的“怪刀”。因为要想修补好这刀的缺口,流水纹理倒是好办,用些功夫就能做到以假乱真,但这缺口用什么来修补,非要先弄清楚这刀原先是用的什么材料不可。

    凭我的经验,知道这把“怪刀”无论用材还是工艺均属上乘,显然不是平庸之品。但用的是什么材料,一时半会竟是毫无办法。

    三日之后,那人如期而至,依然是夜晚,依然蒙着面。

    我将那把刀送到那人的面前,无可奈何地对他说道:“尊驾这把刀,小的无能为力,请另寻高明吧。”

    那人一听急了眼,伸手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凶巴巴地低声吼道:“这京城中,除了你金卜焕,还有什么‘高明’的?今儿要么你将这把刀修补好,要么本……用这把刀送你去见你先人。你自己选一种吧。”

    我使劲扳开他的手,喘了一口粗气说道:“不是小人不愿修,实在是……”

    “嗯?再说一遍试试?”那人威胁道。

    “好汉饶命,小人实在是……除非……”

    话未说完,那人眼睛一亮,急切地问道:“除非什么,说。”

    “小人若是知道这把刀用的什么材料,才能寻思如何修补。”我小心翼翼地说道,生怕那人发怒。

    那人听了这话,半晌没有做声。

    “若不知此刀用什么材料锻造,尊驾就算杀了我,我也没办法修补此刀。”我又重复了一句。

    那人长吐一口气,瞪眼说道:“你想知道此刀的来历,无妨便告诉你。但这事除了天知地知,便只有咱俩知道,你如对旁人泄漏半句,我让你夫妻共赴黄泉。”

    “不敢,不敢。小的保证不向别人说道此事,就连我老婆也不说。”我连忙说道。

    那人神情轻松了许多,口气也和缓下来,说道:“此刀名为绣春刀,乃用乌兹钢锻造。这该可以修补了吧?”

    我虽然成年累月呆在铁匠铺子里,两耳不闻外面的事情。但对刀剑的见闻还是有的。一听此刀就是传说中的绣春刀,当时是惊骇无比。此人既然手拿绣春刀,那他便是人见人怕的锦衣卫中人了。心想这刀不修也得修哇,便一迭连声地说道:“我修,我修。不过若要修补得与原样一般无二,可要多耗些时日。”

    “要多长时间?”

    “十天。”

    “不行。”

    我咬咬牙说道:“最快也要七天。”

    那人沉思再三,说道:“就依你七天。七天后,本……要么取刀,要么取你性命。”说罢便一阵风似地离去。

    次日,我将铺子关了门,一门心思揣摩修补那把绣春刀。因不能损坏缺口之外的刀身,我整整用了六日六夜,才把那米粒大小的缺口修补好。

    说到这里,金铁匠颇为自得地说道:“不是小人自吹自擂,那缺口修好之后,与原先的刃口、流水是一模一样。把它混在别的绣春刀中,莫说别人,就算我本人到场,也是辨认不出。”

    陈文祺心里想道,此言的确不虚,前日验遍所有可疑之绣春刀,均是毫无破绽。但他对金卜焕寄予极大希望,不肯轻易放弃。

    “照金师傅这么说,这把刀就无法让它现形了?”

    金铁匠肯定地点点头。

    陈文祺将手中用布条缠绕的绣春刀解开,倒转刀柄指着上面的编号说道:“金师傅请看,绣春刀在这儿都刻有一串数字,当日你可曾留意?”

    金铁匠面现惊诧之色,说道:“刀柄上还刻有数字?小的当时只顾想着怎样才能按他的要求修好缺口,并未留意其他的事。不过那人的刀柄用布条缠得结结实实,就算注意也看不见里面的字迹啊。”说到这里似乎记起了什么,金铁匠伸手一拍脑袋,说道:“对了,在布条紧紧缠住的边缘,我发现有两个半圆形的痕迹。小人当时还奇怪,这么好的佩刀怎么将刀柄损伤了?”

    “两个半圆形?”牟斌、陈文祺同时发问。

    “是,是两个半圆形的刻痕,两个一模一样,不像是硬物无意间划伤。”

    陈文祺略一思忖,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见牟斌正要追问,便轻轻一拉他的衣袖,笑道:“牟大人,这两个半圆形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说。”接着掉转头向金铁匠问道:

    “金师傅,难道你修补的那个缺口真的是天衣无缝,与其他地方没有丝毫的不同?”

    “从外观看,的确如此。当时小的光是做那流水的纹理,就耗了三天的功夫。若是看得出破绽,那人还不要了小人的命?要说不同嘛,”金铁匠挠着头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什么,“对,就是材料了。那个缺口,小人是用足色白银修补的。不过,肉眼那是分辨不出来的。”金铁匠回答道。

    “白银?”陈文祺心里一动。

    “嗯,白银。这绣春刀用的乌兹钢,可是异常的坚硬,又特别地耐火,别说那人不许改动缺口之外的锋刃,就算将它炼熔也不容易。我看它如银色一般,便想到用白银来修补这个缺口。”

    金铁匠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陈文祺可是一句都未曾听进去。他在回忆一件往事,它也许有让缺口现形的可能。

    陈文祺不再多说,将手中的绣春刀递给金铁匠,说道:“这把刀亦有一缺口,请金师傅按照原先的方法,将它修补一下。敢问要多长时间?”

    金铁匠接过佩刀,说道:“有了先前的经验,时间就不要那么长了。三五天之内,必定为公子修补好。”

    陈文祺皱皱眉,问道:“若是只补缺口,不做流水纹理,是不是要快一些。”

    “公子您可说对了,最难的活儿不是修补缺口,而是这流水的纹理,要做得与刀刃上其他的纹理粗细、弯曲程度、线条的接驳一般无二,实在是耗费时间。如果不做流水的话,有半天的时间可以完工。”

    “好,明日傍晚,在下前来取刀。”

    牟斌虽不知陈文祺要做什么,但他亲眼见过陈文祺与鞑靼济农阿巴海斗智,相信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便静静在旁听他们对答。直到陈文祺与金铁匠告辞,仍然未置一言,带着两个手下随同陈文祺快步离开了金家。

    “陈将军,下步我们怎么办?”回程途中,牟斌问道。

    “现在人证已经有了,但还缺物证。眼前我们有两件事要做,第一,找到那把被金铁匠修补过的佩刀;第二,让那把有缺口的佩刀现出原形。”

    “怎么找?怎么让它‘现形’?”牟斌不解地问。

    陈文祺想了想,对牟斌说道:“这样吧,咱俩分下工:烦请牟大人在前日的四十八人中(牟大人自然除外),找出编号尾数为三和八的所有佩刀。”

    “尾数三和八?”牟斌一愣,随即会意,遂点头说道:“这个容易得很。只不知陈将军有何办法让那把佩刀的缺口现出原形?”

    陈文祺似乎不愿多说,只是含糊地应道:“明日或许能见分晓。对了,金铁匠是个重要的证人,从现在起,请牟大人派人暗中保护,严防嫌犯杀人灭口。”说完对牟斌一拱手,拐上一条岔路,转眼消失在黑幕之中。

第七十二回 坏水煮刀

    “大哥,你在房里吗?”自那晚离开刘大人府邸回到驿馆之后,一连几日,沈灵珊都没见到陈文祺的人影。这天一早,她便来到陈文祺所住的房前转悠,想堵住陈文祺问问他在干啥。可直到辰末巳初,陈文祺的房门依然紧闭。难道大哥昨晚没回驿馆?沈灵珊想着,走上前拍了几下房门,叫喊了一声。

    沈灵珊转身正要离开,身后房门“吱呀”一声,接着听见陈文祺说道:“沈姑娘,有事吗?”

    “大哥,你在房中啊?这么晚才起床?是不是身子不适?”沈灵珊回转身问道。在她的印象中,陈文祺一向勤勉,如今尽管是功成名就,依然保持着“三更灯火五更鸡”的习惯,从未见他睡过懒觉。她以为陈文祺生病了,正举手要摸他的额头是否发热,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自房中逸出。

    “什么气味?这么臭。”沈灵珊下意识地将伸出的右手缩回,捂住口鼻,皱眉说道。这时她才发现,陈文祺的脸上系着一条纱巾,敢情他早已闻到这股气味。

    沈灵珊强忍着腹内的不适,进入房内,查找那怪味的来源。

    “别找啦,在这儿哩。”陈文祺扯下纱巾,系到沈灵珊的脸上,将她拉到屋角,指着一个硕大的陶瓷盆说道。

    陶瓷盆里,装着半盆无色黏稠的油状液体,在炭火的炙烤下,飘起一些似有若无的雾气,散发出闻之欲呕的恶臭。盆沿上,搁着一柄有缺口的佩刀,湿漉漉的刀身不时滴下一滴水珠,掉入盆中发出轻微的“嘀嗒”之声。显然,它刚从那半盆恶臭的液体中捞起来不久。

    “大哥,你这是……哎呀,难不成你就在这个臭烘烘的房里睡了一晚?”

    陈文祺牵着沈灵珊的手来到门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又举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这才笑道:“若是在里面睡上一晚,恐怕就起不了床啦。”

    “那么你……难道一晚未睡?”沈灵珊惊讶地问道。

    “对呀,到现在还没有挨着床沿哩。”陈文祺解嘲地说道。

    “哎呀,你看你在鼓捣什么嘛?”沈灵珊心疼不已。

    陈文祺望着她神秘的一笑,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罢了,罢了,你不说,我还不想听呢。你等等,待我把那臭盆子端出来,再点上两支线香熏一熏,你就好好的补一觉吧。”说罢抬脚就要进房。

    见沈灵珊如此关心自己,陈文祺心里头热乎乎的。他急忙抓住沈灵珊的胳臂笑着说道:“不必了。今日还有事要办,要马上出去,你回房歇息吧。”说罢,返身回房拿起那把佩刀,匆匆出了驿馆。

    “大哥,大哥”

    沈灵珊望着陈文祺消失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

    牟斌一见陈文祺,便将一张纸条塞到他手上,语气凝重地说道:“陈将军,有三人的佩刀尾号是三,一人是八。难道那脱逃的疑犯果真是这四人中的一个?”

    陈文祺展开手中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四行文字,分别是:

    戚忠良,千户,佩刀编号:锦拱29663

    褚百川,副千户,佩刀编号:锦拱41758

    梁德,镇抚使,佩刀编号:锦拱30213

    孟承平,千户,佩刀编号:锦拱47593

    果不其然,梁德的名字赫然在列。陈文祺对自己的猜测已是深信不疑。

    “牟大人,在下理解您的心情。但事实已经很清楚了,那个脱逃的真凶就在这四人当中,这个还请牟大人有个思想准备。”

    牟斌叹了口气,决然地说道:“多谢陈将军关心。不管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一经查实,本官绝不姑息。只是如何找出此人来?”

    “这个,在下自有办法,牟大人尽管传讯就是。”陈文祺胸有成竹。

    “事涉本卫中层将领,我看还是会同刑部共同审问吧?”牟斌不无顾虑地说道。

    “牟大人所虑极是,在下悉听尊便。”

    见陈文祺没有异议,牟斌便偕同陈文祺一起来到刑部。

    “牟大人亲临刑部,不知……”刑部尚书何乔新见牟斌亲来刑部,以为本部什么人犯了案,不免有些紧张。

    牟斌见惯了这种情景,急忙说明来意:“何大人不要误会,下官专为请何大人问案而来。”

    “问案?牟大人见笑了。”何乔新一听,神情当即放松,“锦衣卫断不了的案,刑部也未必能断啊。”锦衣卫有独立的侦查、抓人、审讯的权力,何乔新此言,虽有酸酸的味道,却也是实情。

    “何大人不必妄自菲薄。是这样,”牟斌指指陈文祺,说道:“去年陈将军奉旨西行,投宿居庸关南关客栈时,遭遇两个蒙面人入室行刺,刺客一死一逃。死者系敝卫百户王熙;脱逃的那个,亦有可能是敝卫的将校。因事涉敝卫,下官不便处置,故此特请何大人主办此案。”

    “有这等事?既然牟大人将此案交由刑部办理,刑部也是责无旁贷。”何乔新这算是“表态”了,然后他转向陈文祺,说道:“请陈将军移步督捕司录个口供,下官即安排他们迅速稽查,尽快查出脱逃的嫌犯。”

    陈文祺尚未开口,牟斌抢先说道:“用不着如此麻烦。嫌犯已基本锁定,何大人只须升堂问案就行。”

    说完示意陈文祺向何乔新简单地介绍了案情。

    “这……”何乔新顾虑重重,“金铁匠虽能证明修补过绣春刀,但也没有什么证据啊?假如那疑犯抵死不认,那该怎么办?定案是要人证、物证俱全的。”

    牟斌有点不耐烦了,语气也就没有先前那么客气:“你只管升堂便了,一切都在陈将军的掌控之中。”

    何乔新听了老大不快,自己一个堂堂刑部尚书,难道升堂不升堂都不能自己做主?一时热血上涌涨红了双颊。正待发作,忽然省悟到锦衣卫可不是好惹的,今日得罪了牟斌,说不定哪天找个罪名安在自己的身上,那可不是这顶官帽能不能戴而是有没有头戴的问题。

    何乔新强压心中的火气,眼睛骨碌碌一转,顿时有了主意:“既然如此,便请陈将军来当这主审官如何?”心想,你若是审出了名堂便罢,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也无关我刑部的事情。

    “不可。”陈文祺摆手说道:“在下牵涉到此案之中,怎能又当原告又当审判官?”

    “这……”

    “何大人不必犹疑,就由本官和你共同来审吧。审出了嫌犯,算你的功劳;审不出结果,本官替你兜着便是。”牟斌似乎对陈文祺极有信心,自告奋勇地说道。

    “这……有牟大人坐阵,下官自然放心。只是下官于此案一无所知,到时如何审问?”

    “何大人尽管按程序问案,遇有问题推到在下身上便是。”陈文祺胸有成竹。

    何乔新再无推卸的理由,便领着牟斌、陈文祺来到理刑厅,升堂问案。

    “来呀,传戚忠良、褚百川、梁德、孟承平上堂。”

    戚忠良、褚百川、梁德、孟承平等人在锦衣卫行走多年,骄横跋扈惯了,现在被刑部拘押过堂,早已是怒火中烧。特别是褚百川,胸无城府、性情火爆,自问行端坐正,怎肯受此屈辱?故此人未上堂,杀气腾腾的声音先传了进来:“何乔新,老子不找你的晦气便也罢了,你竟敢……”

    抬头一看,见牟斌就坐在何乔新身旁,不免有些顾忌,遂硬生生地将后半句话咽进肚中:

    “牟大人,不知我等所犯何罪,要拘来刑部过堂?”褚百川强忍怒火,改口向自己的顶头上司问道。

    牟斌用平缓的语气说道:“前日在本卫议事大厅,本指挥使已然说过,自本指挥使以下、副千户以上诸人,均是行刺钦差的疑犯。前日验刀没发现疑点,故此还须进一步甄别。只有找出了真凶,才能还你们的清白。因此,希望你们少安毋躁,配合刑部破案。”

    “牟大人,就算要进一步甄别,也应该是四十九人哪,怎么就单单甄别咱们四个?”孟承平这时忍不住质疑道。殊不知四十九人之中包括牟斌在内,这意思牟大人您也应该在甄别之列吧,怎地反倒成了问案之人了呢?

    牟斌知道孟承平也是粗人一个,当下懒得多说,只淡淡地说了句“为何单单甄别尔等四人,待会自然明白”,便扭头对何乔新说道:“何大人,开始吧。”

    何乔新对案情一无所知,也不知从何审起,他轻咳了一声,对堂下说道:“几位将军,得罪了。本官知道你们四人中有三人确属冤枉,在查出疑犯之前,还请几位多加配合,协助查出真凶,以还你们的清白。”说罢对堂下的皂役喝道:“来人,给几位将军看座。”

    这也是何乔新的老练之处,一来锦衣卫的人实在得罪不起,这几人中充其量只有一个是真正的案犯,其余三人不过是涉嫌而已,一旦洗清嫌疑,他们还是锦衣卫的大小头目;二来以礼相待,能够稍微平息他们的怒气,以利查案问案。

    果然,听了何乔新的一席话,加之给四人“看座”之后,四人的怒气稍稍平息,就听戚忠良说道:“多谢何大人照顾。不过在下仍然不明白,既然大家都有嫌疑,为何就单单要我们四人过堂?”

    何乔新虽对案情不甚清楚,但陈文祺也向他介绍过案情的来龙去脉,知道为何单传这四人过堂,当下微微一笑,对堂下喝道:“来人,传证人。”

    话音一落,早有皂役将金铁匠带上公堂。

    “草民金卜焕叩见大人。”

    “金卜焕,起来答话吧。”何乔新温言说道。

    “是,大人。”金铁匠站起身,走到左侧陈文祺就座的附近垂首站立。

    何乔新自公案上拿起一柄佩刀,举在空中,问道:“金卜焕,你可曾见过这种腰刀?”

    “回大人,草民曾经见过。”

    “时间、地点、为何见到这种腰刀?”

    “回大人,那是去年的四、五月间(具体什么时间草民记不清楚)的一个夜晚,草民正要上床歇息,忽然闯进一个蒙面黑衣人,他手上就拿着这种腰刀。”

    “蒙面黑衣人拿着刀去你房中干什么?”

    “他让草民替他修补腰刀上的缺口。”

    何乔新指着坐在公堂右侧的四人,问道:“你看看,那个蒙面黑衣人是他们其中的哪一个?”

    金铁匠抬头向四人看了好一阵子,面现迷惘之色,最后摇头说道:“那人黑衣蒙面,草民认不出来。”

    何乔新倒转佩刀,指着刀柄说道:“这种腰刀,刀柄上面都镌刻有编号,你可曾记得黑衣蒙面人那把佩刀的号码?”

    因陈文祺问过相同的问题,金铁匠此时也不惊奇,说道:“回大人,黑衣蒙面人那把佩刀缠着布条,草民并不见它的编号。不过在布条缠绕的边缘,草民看见有两个半圆形的印迹。”

    金铁匠与何乔新对话期间,陈文祺一直在暗暗观察四人的反应。金铁匠这句话说完之后,传戚忠良、褚百川、孟承平三人面现不解之色,唯独梁德听罢,脸上的肌肉轻微抖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何乔新又从公案上拿起一段布条,将手中那把佩刀的刀柄缠住,示意皂役拿给金铁匠辨认。

    金铁匠只略略一看,便点头说道:“不错,正是这样两个半圆形。”

    何乔新微微点头,又从公案上拿起一柄绣春刀,仍按前法在刀柄上缠上布条,让金铁匠再次辨认。

    金铁匠不知其意,看了看刀柄说道:“大人,这两柄刀都与草民当日所见的半圆形一模一样。”

    何乔新示意皂役将两柄佩刀送给戚忠良等人过目,待四人看过之后,何乔新问道:“几位将军,你们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这有什么端倪?无非是没有完全遮住的一个数字罢了。这与单传我等四人过堂有何关系?”

    “褚将军说得对极了,它的确是没有完全遮住的一个数字,但并非任何数字遮住半边之后就呈现两个半圆形的。”何乔新让皂役解开两柄佩刀上的布条,继续说道:“只有三或八才有这种特征。现在请四位将军解下佩刀,我们当堂审验一下。”

    戚忠良、褚百川、梁德、孟承平慑于牟斌的威势,不得不解下腰间的绣春刀,交给堂下站立的皂役。

    那皂役接过四柄佩刀,呈放在记录书吏的桌上。记录书吏逐个拿起佩刀,报告说:

    “锦拱29663、锦拱41758、锦拱30213、锦拱47593。查验完毕。”

    “各位将军,据查验,锦衣卫副千户以上的官员共四十九位,编号尾数是三或者八的,仅有堂中四位将军,这就是今日单单请四位过堂的原因。几位将军还有异议吗?”

    “就算本将军的佩刀编号带了个三,你就认定本将军是谋刺钦差的嫌犯不成?何况这儿四人的编号非三即八,你能说都是刺杀钦差的凶犯?单凭这一点,何大人恐怕不能结案吧?”孟承平气咻咻地吼道。

    何乔新被孟承平抢白,有些尴尬,他顿了顿说道:

    “不错,单凭刀的尾号还不能最终确定谁是疑犯,但这几柄佩刀尾号非三即八,其中定有一柄为金铁匠所修之凶器。各位,我朝律法规定,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等‘十恶’是‘常赦所不原’的重罪,其中的谋反谋大逆、谋叛、大不敬等滔天大罪,依律‘本人凌迟处死,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皆斩’。本官悲天悯人,在此敦促嫌犯赶快自首伏法,本官将依据大明例律减轻刑罚:嫌犯本人虽罪不容赦,可念其认罪自首,免去凌迟之苦,改处绞刑;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免除死刑,改判流刑。”

    “何大人,好意心领了。您这一番说辞,本将军平日审讯犯人时同样说过,但本将军行得正、坐得端,没有违法犯罪,用不着您减轻刑罚。您若尽快查明凶犯,还本将军一个清白,本将军便对您感恩戴德了。”孟承平半是辩白半是挖苦地叫道。

    “是啊,说那么多废话干嘛?早点查出真凶,还我清白,免得在这里多受晦气。”褚百川接口附和。

    自上堂来,戚忠良一言未发,此时也开口说道:“何大人,您就不必绕弯子了,我们就是受冤枉的,何谈自首不自首的?赶快找出那个嫌犯才是正理。”

    “梁镇抚使,您也是这意思?”何乔新点名问道。

    他本是无心之言,梁德听了心头撞鹿,难道他们全都知道了?不可能!那晚虽未得手,但也没给姓陈的留下什么把柄;我与金铁匠数次见面,都是黑衣蒙面,谅他认我不出。再说了,捉贼捉赃捉奸见双,没有证据,空口无凭,你奈我何?

    心里盘算已定,口中强说道:“当然。谁是疑犯,便请你拿出证据指证他便是,何必虚张声势?”

    何乔新本想敲山震虎,逼那嫌犯自行招认,不料四人有恃无恐,反把自己奚落了一阵。这……便如何继续问下去?

    正为难间,陈文祺适时开了口:“何大人,梁镇抚使说得对,指证嫌犯还得有证据啊。”

    “证据?陈将军可有证据?”何乔新不知陈文祺话中之意,只好将皮球踢还给他。

    “在下手上并无证据。但何大人请想,锦衣卫佩刀只换不修,却为何有人私下逼着金铁匠修补刀上的缺口?”

    “这是为何?”何乔新一发的糊涂。

    牟斌接口说道:“这是因为,本卫规定,凡换佩刀,须说明理由。刀是如何破损的,须说明在何时、何处、与何人交手以至刀刃损坏,否则,本卫会按武器保管不善予以处置的。”

    “那便是说,此人的佩刀破损,不去正常更换,反去暗中修补,说明他没有正当理由?”何乔新有所醒悟。

    “不错。只要查出金铁匠修补过的佩刀,那恶贼便无可遁形。”

    何乔新听了,对金铁匠喝道:“金卜焕,你且仔细看看,这四柄佩刀中,那柄系你所修?”

    “何大人,莫要为难金铁匠了。米粒大的缺口,金铁匠足足花了六日六夜才把它修好。您说,它还有破绽吗?”陈文祺替金铁匠解围道。

    “那依陈将军之见,如何才能找到那把佩刀?”何乔新始终记住升堂前陈文祺的承诺,有问题便推给他。

    “既然佩刀的主人不愿开口,那就拷问佩刀吧。重刑之下,还怕它不‘开口’?”陈文祺高深莫测地说道。

    “听传闻,陈将军曾在前年乡试之后,为江夏县断了一桩‘铜钱案’,而且这断案的手法奇绝,竟是用沸水煮钱,是这样吗?”何乔新听陈文祺要对佩刀“用刑”,突然想起了陈文祺的这桩旧事。

    “确有此事,不过那是在下瞎蒙的。何大人何故有此一问?”陈文祺淡淡地说道。

    “没什么,本官有些好奇而已。陈将军刚才说要重刑拷问佩刀,莫非又要故计重施?”何乔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谁知陈文祺拊掌一笑,认真地说道:“还真被何大人说中了。在下才疏学浅,只会这一招。不过今日不用‘沸水’煮刀,改用‘坏水’煮刀。”

    “‘坏水’煮刀?难道水也分好水、坏水?”何乔新甚是稀奇。

    陈文祺抿嘴一乐,也不解释,只向他说道:“在下已经提前准备妥当,请何大人命人将那‘煮刀’的刑具抬进来便是。”

    “好,本官今日倒要开开眼界。来呀,将‘煮刀’的刑具抬进来。”

    堂下皂役答应一声,将陈文祺事先准备好的“刑具”抬进大堂。众人定睛看去,原来是只陶瓷大鼎,里面盛满无色油状液体,散发出强烈刺激性的臭味。

    何乔新以手掩住口鼻,瓮声瓮气地问道:“难怪叫它‘坏水’?真够臭的了。陈将军,你看如何‘用刑’?”

    “将佩刀丢入鼎中,鼎下点起柴火,不多不少煮上半炷香的功夫,那凶器熬刑不过,自然‘开口’招供。”陈文祺自信满满地答道。

    何乔新将信将疑,命皂役搬柴生火,又命人取了一根线香,截去一半后点燃计时。

    堂中众人除了梁德心怀鬼胎、暗里心忧之外,其余一众都对这种奇异的“煮刀”断案感到新鲜,更不相信那刀如人一样“熬刑不过,开口招认”,因此只将双眼紧紧盯住大鼎,整个大堂竟是寂静无声。

    半根线香堪堪燃尽,陈文祺大喝一声:“撤去柴火,捞出佩刀。”

    众皂役撤火的撤火、捞刀的捞刀、抬鼎的抬鼎,眨眼功夫便将大堂收拾干净。早有皂役将四柄佩刀呈放在公案之上,何乔新、牟斌两人放眼一瞧,只见其中一柄佩刀锋刃上果然有一米粒般的缺口,其余三柄佩刀则一如平常、完整无缺。

    何乔新朝陈文祺投去佩服的一瞥,尔后捏住有缺口的佩刀刀身,将那张写有四柄佩刀编号的纸条凑近刀柄:锦拱30213!

    牟斌未曾料到,身为南北镇抚司两大镇抚使之一的梁德,竟是谋刺钦差的要犯,当下又惊又恨,一时忘记了主审官是何乔新,抢过案上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来人,撤去梁德的座椅。”

    梁德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装镇定,站着说道:“大人,为何撤了属下的座椅?”

    “装疯卖傻。你自己看看,锦拱30213,是不是你的佩刀。”牟斌将那柄有缺口的绣春刀丢在梁德的面前。

    梁德拾起绣春刀,借观看刀柄上编号之机,内心紧张地盘算一回,咬咬牙说道:“不错,锦拱30213,这是大人配给属下的腰刀。但属下不明白,这刀怎么了?”

    “你且说说,这缺口是怎么回事?”

    “大人,您这话就不该来问属下。”

    “无赖至极!你自己的佩刀有缺口,不问你还问谁?”

    梁德将佩刀指着陈文祺,强辩道:“您应该问他。属下交出佩刀时还好好的,他将刀置于那恶臭的大鼎中又烧又煮的,是金子只怕也要损伤,何况区区一柄钢刀?”

    “一派胡言。”牟斌一指戚忠良等三人,说道:“他们的佩刀也在鼎中同样烧煮,始终完好无损,为何独是你的佩刀现出缺口?”

    “大人,去年琼林会武宴,属下因这姓陈的面有微须,在进琼林苑时多问了两句。想必他怀恨在心,故此暗中在属下的佩刀上动了手脚,栽赃于属下。”梁德说完,心里十分得意,暗暗佩服自己急中生智,找出这么好的“理由”辩解。

    “你……狡辩。陈将军坐在那里动也未动,如何在你的佩刀上动手脚?”牟斌气极。

    “他本人未动手,不等于别人没动手。”言下之意,是陈文祺事先安排皂役暗中下手的。

    “梁某人你可算是铁嘴钢牙了。照你这么说,是陈将军串通刑部上下陷害于你了?”何乔新听了也是气愤不已。

    “不然呢?本将军交给你们的佩刀可是完整无缺的,现在弄出这么一个豁口,分明便是栽赃陷害。”性命攸关之际,强辩胜于不辨,梁德是豁出去了。

    “哈哈哈,”何乔新怒极反笑,戟指梁德说道:“梁德呀梁德,好歹你也在锦衣卫混了多年,为何不能敢作敢当?却形如泼皮无赖一般?罢了,陈将军,老夫正对你这‘煮刀’断案有些好奇,你且讲讲原委,令他无话可说。”

    梁德的“狡辩”,早在陈文祺的意料之中,现在也该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他站起身,向牟斌、何乔新两人一抱拳,说道:

    “在下正有意。”说完转身向站立一旁的金铁匠问道:“金师傅,请问您修补这缺口时用的是什么材料?”

    这个问题先前陈文祺已经问过,这时又问,金铁匠知道他是要让众人知道,便答道:“草民用的是足色白银。”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我与牟大人去找金师傅的那天,金师傅告诉我们他的确修补了一柄残缺的绣春刀,而且补得天衣无缝,即便他本人也看不出修补的痕迹。当时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让那缺口‘现形’?及至听到金师傅说补刀的材料是白银时,我忽然记起一件儿时的事情,顿时就有了主意。”

    “等等,你儿时碰见一件什么事情?”何乔新执掌刑部,对断案问案的法门尤其关注,听陈文祺联想儿时的往事来破此案,感到很新鲜,便打断陈文祺问道。

    “那是在下六岁那年,我娘的银手镯不知被什么东西玷污,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法清洗掉。后来爹爹领着我去黄州府,找了个银匠才将手镯清洗一新。不过问题也出来了,我爹感觉那手镯比清洗之前‘瘦’了一圈,便找那个银匠理论,银匠自然是矢口否认。由于事先并未称重,所以无法指证银匠动了手脚,最终不了了之。”说到此处陈文祺赧颜一笑,接着说道:“在下小时候喜爱寻根问底,而且我知道爹爹的为人宽容大度,若非那银镯不是明显变小,断不会与银匠理论,便存心要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我家在黄州城内开了一爿当铺,闲暇时我也经常去当铺打点买卖。趁此机会,便有事无事到一些银铺转悠,终于被我发现了秘密。原来那恶臭难闻的东西叫做‘坏水’,将它加温后,不仅能够洗去银器表面的脏污,也能够‘洗’掉银器本身。那天金师傅说到用白银修补佩刀时,我马上想起了这件往事。但加温的坏水能够‘洗’掉白银,是否还能够‘洗’去乌兹钢?于是在昨晚,我弄到一些坏水,将金师傅为我修补的那柄绣春刀放在里面煮,并且燃香计时,才知道乌兹钢非常坚硬,而且抗酸性特别强,在短时间内,加温的坏水对它不起作用。故此今日大胆用此法一试,果然见到奇效。”

    “原来如此。”何乔新长吁一口气,对梁德说道:“梁德,你还有何话说?要不要本官差人去大街之上找一个银匠来对质?免得你又赖陈将军信口开河。”

    梁德知道再就这“煮刀”的事情说下去,无非是自取其辱。但又不甘心就此认罪。眼珠一转,又说道:“即便本将军的佩刀有个缺口,也不能证明是与陈将军打斗时受损的吧?事到如今,本将军也不相瞒了,去年族人与邻人因房基发生纠纷,请下官前去调解,期间双方争执升级,族中一同辈弟兄趁我不备,拔过佩刀与邻人相搏,被邻人的宝剑斫了个缺口。因无正当理由,便寻金铁匠修补了缺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保住性命,只能承认“斗殴”了。即便“斗殴”罪名成立,依大明律,至多“发边卫充军”而已。

    “梁镇抚使嘴上功夫确实了得,仓促之中竟能将一子虚乌有之事说的有根有梢。”陈文祺长笑一声,拔出腰间的“画影剑”说道:“虽说这虚构之词,只须到你家乡一查,便真相大白。但在下还有更简捷的办法,只须将这‘画影剑’放在那缺口上一试,若缺口与‘画影剑’的锋刃完全吻合,这堂上众人,都是舞刀弄剑的行家,想必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对。宝剑的锋刃有厚有薄,天下没有完全相同的剑刃。只要‘画影剑’的剑刃与此缺口严丝合缝,那就没的说了。我来检验检验。”褚百川一跃而起,他并不隶属于梁德,同时也想早些结束这“莫须有”的过堂,便自告奋勇,左手要过梁德的绣春刀,右手握住‘画影剑’,将剑刃往刀刃的缺口上一放,随即叫道:“不错,毫无缝隙。您看,你们看。”

    他维持刀、剑相交的形状,逐一送给牟斌、何乔新、陈文祺以及戚忠良、孟承平等人验看。

    何乔新看罢,与牟斌悄声说了几句,然后一拍惊堂木,喝道:“来呀,将逆犯梁德锁了,押入大牢,待奏明圣上,另行判决。”

    (作者注:坏水即浓硫酸,热的浓硫酸能够溶解银,但能否溶解乌兹钢则不得而知,因情节需要而作此杜撰,请方家见谅。)

第七十三回 朝堂讦奸

    夏天的京城,白昼来得很早。五鼓敲过不久,紫禁城就在晨曦中现出高大雄伟的轮廓,红墙黄瓦依稀可辨。

    午门外,等候“点卯”的文武大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寒暄,或打趣,借以打发朝会前这段“无聊”的时间。

    刘健、夏尧四手紧紧相握,互致问候。

    “夏老兄,您还是如此精神矍铄啊。”刘健抢先说道。

    “哪里哪里?倒是刘老弟一如从前,还是两年前那个模样哩。”

    “老哥此番得胜回朝,该留在京城享享福了。”年初,礼部原主官徐溥晋升为太子太傅、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后,刘健升任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并加太子太保,所以知晓皇上对他的安排。但圣旨未下,他不便明言。

    夏尧点头一笑,说道:“是啊,人老啦,如果再去边关,只怕这把老骨头就埋在那里了。”圣旨上说“另行任用”,多半不会再去宁夏了,但究竟要将他放在何处?刘健不说,他也不打听。

    陈文祺这时才得机会上前拜见恩师,正要说话,忽见兵部尚书马文升走过来,忙趋前行礼道:“马大人回护之情,文祺不知如何相报,在此谢过。”

    回到京城之后,陈文祺忙于追查“南关客栈”的凶犯,仅为暗查韦坚之事与马文升匆匆见过一次面,未及多谈其余之事。

    马文升一头雾水,说道:“岂敢,岂敢。陈将军何出此言?”

    陈文祺将自己西行途中何唐、秦宗数次解围的经过向马文升大概述说了一遍,马文升方知陈文祺“致谢”的原委,遂说道:“老夫不过奉旨而为,陈将军要谢就谢皇恩浩荡吧。”接着赧颜道:“说来老夫还要感谢夏老兄和陈将军哩,若非你们及时发现了军中的奸细,此战胜败难料。若果如此,老夫最少也得治个失察之罪。”

    “你呀,这‘失察之罪’是免不了的,韦坚混进远征军,兵部这边肯定有问题。”夏尧提醒道。成化年间,马文升在兵部右侍郎任上被派出整饬蓟门至辽东边备,便是由夏尧接掌兵部右侍郎之职,两人原本很熟,因此相互说话比较直率。

    “这倒也是。虽说远征军是在羽林军中抽调,但这个韦坚是羽林军左卫指挥使许将军交割部队之后才补进来的,兵部的确脱不了干系。”马文升毫不掩饰自己的过失。

    “马大人,这件事您查得怎么样了?”陈文祺趁机问道。

    “已经查明,待会就可奏明皇上。”马文升附在陈文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正说话间,五凤楼上的“官街鼓”已然敲响,午门两边的四个大门同时打开。

    “百官入朝”

    在随堂太监的尖细喊声中,文臣武将身穿朝服,井然有序地走进太和殿。

    “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请平身。”

    山呼已毕,随堂太监尖细的嗓门随即喊道:“皇上传谕,宁夏三卫接受使臣陈文祺、宁夏总兵夏尧、明威将军秦森殿前回话。”

    “臣等恭听皇上训谕。”夏尧、秦森、陈文祺三人出班走到大殿正中,躬身站立。

    朱佑樘慢慢扫视了一遍堂前站着的三人,展颜说道:“此次一战收复宁夏三卫,朕甚感欣慰。兵部、吏部、户部已拟准立功将士的升授奖赏及阵亡将士的抚恤追授奏折,朕想听听爱卿们的意见,若无异议,朕即允准。此战中,三位爱卿居功甚伟,吏部会同兵部另拟了一份升授奏章,甚合朕意,朕已照准。吏部王爱卿,便由你来宣旨罢。”

    “微臣遵旨。”吏部尚书王恕出班上前,向朱佑樘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走上左侧丹陛的第一级台阶,自袖中请出圣旨,展开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镇西兵马大元帅、宁夏总兵夏尧,镇守边关二十年,实为艰难;又率部光复宁夏左、右、前三卫,功勋卓著。今特诰封尔为安西伯,以褒嘉忠厚;念其年高德劭,免去镇西兵马大元帅、宁夏总兵之职,授兵部左侍郎(正二品)。

    明威将军秦森,协同总兵夏尧镇守边关二十载、领兵收复宁夏左、右、前三卫,战功彪炳。今特诰封尔为定远将军(从三品),以示褒勉;授湖广都指挥使司佥事,择日履职。

    新科进士陈文祺,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允文允武,四方之纲。尔燃薪达旦,破卷通经,授以文职理宜然也。不意藩邦蒙古国假进贡之名,布阵相挟,幸尔识阵破阵、威振夷狄,又率兵收复失地,朕实嘉之。兹特诰封尔为宣武将军(从四品),授翰林院带俸学士。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深眷尔文武兼全,故诰封武弁,就职翰林,以全朝廷不时之需,另加丕绩。

    钦此。弘治四年四月二十日封。”

    “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圣旨中看出,朱佑樘对收复三卫甚为重视,同时也相当满意。

    夏尧虽属官复旧职(略升一格),但品级与兵部尚书等齐,且得享“封侯(伯)”殊荣,实则超出兵部尚书马文升的地位(当然只是待遇而非实权)。

    沈清品级虽仅提高“半品”,但在职位上可算“重用”:本朝都司(都指挥使司)系行省的最高军事领导机构,设正二品都指挥使一人,从二品都指挥同知二人,正三品都指挥佥事四人。沈清以从三品身份进入都司领导层,本朝尚无先例。

    “允文允武,四方之纲”,皇帝对陈文祺的评价之高,超出常人;而对这一“允文允武”之材的任用,似乎难以取舍,“故诰封武弁,就职翰林,以全朝廷不时之需”。此等安排,足见朱佑樘用心良苦。站立在列班中的陈文祺恩师刘健,此时是又喜又忧。新科进士入翰林,本是一条“入仕”的必经之路(本朝入阁大员多为翰林出身),但对陈文祺来说,却是一条特别的路。要知道本朝翰林院学士只设一人,就是翰林院的首长,正五品。学士以下,只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典籍、侍书等职位,品级都不高。而陈文祺以“从四品” 武弁身份进入翰林院,品级在翰林院首长之上,且为带俸学士(没有明确的职责),“以全朝廷不时之需”,不受翰林院首长节制,这固然是皇帝恩宠有加,也预示陈文祺日后的仕途走向充满变数。诰封武弁,就职翰林,全朝廷不时之需,皇帝的用意很清楚,今后文、武两道,只要是棘手的问题,只怕陈文祺责无旁贷。而但凡棘手,怎能轻易解决?由此可见,这实在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刘健心中暗叹。

    此时,夏尧心底也是五味杂陈。抚今追昔,自己因直言苦谏被谪边关二十载,一朝封侯固然苦尽甘来,却须发熬白、亲人离散。特别是老友韩慎为奸人所害、沉冤未雪,更令他不能释怀。如今梁芳阉竖通敌卖国罪证昭彰,此奸不锄,更待何时?

    夏尧正准备启奏,陈文祺却先他一步匍匐在丹陛前,双手捧着御赐金牌,高声奏道:“微臣陈文祺奉旨西行,今回京复旨,奉缴御赐金牌。”

    随堂太监步下丹陛,自陈文祺手中接过金牌,躬身呈给朱佑樘。

    “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陈文祺没有起身,接着说道。

    “陈爱卿何出此言?”朱佑樘惊诧地问道。

    “回皇上,微臣路过延安府肤施县时,曾请出金牌,判了三个恶人的‘斩立决’。”

    “什么?你在肤施县杀了三人?他们所犯何罪?”一听杀了刑犯,刑部尚书何乔新吃惊地问道。在本朝,除谋反、谋逆等要犯可即时处死外,其他的死囚均须经朝廷三法司复审,待秋后处斩。莫非陈文祺拿获了谋逆重犯不成?

    “此三人设谋抢夺民女,残害人命,民愤极大,按律当斩。”陈文祺将刁辊父子抢夺民女、逼死酆灵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一听并非谋反刑案,都察院左都御史闵圭质问道:“既然不是谋逆重犯,为何不判‘斩监候’?陈将军是不知‘秋审’还是自认为钦差大臣,不把朝廷三法司放在眼中?”这句话咄咄逼人,大有兴师问罪的架势。

    兵部侍郎尹直与陈文祺素有嫌隙,适才听圣旨夸他“允文允武,四方之纲”,而且官居从四品,自己的儿子尹维同样是状元出身,仅仅在兵部职方司授了一个从六品主事,心中早已不快。这时见陈文祺“犯事”,便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

    “皇上,微臣听说去年御赐陈文祺金牌时,只许他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并未授他生杀予夺之权啊。而他却纵情肆欲,妄开杀戒,这不仅是藐视朝廷三法司,而且是犯了破坏朝纲、欺君犯上之大罪。臣斗胆上奏,应将陈文祺革职严办。”

    朱佑樘“自莅祚以来,夙夜兢兢图光”,深感人才凋敝,故此求贤若渴。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允文允武”的人才,岂能轻易毁去?他清楚的记得老师刘健讲的一句话:用人如用木,毋以寸朽弃连抱之材。他虽然愠怒陈文祺不该借用金牌坏了“秋审”的规矩,却也不想因此将他治罪。而尹直的乘患相攻,更使朱佑樘产生了“逆反”心理。他略一思考,便拿定了处置这件事的主意。

    朱佑樘虚掌一按,止住群臣的议论,向陈文祺问道:“陈爱卿出使一年,这面金牌用过几次?”

    “回皇上,这金牌微臣曾经请出过两次。除这次之外,还有一次是与夏元帅共同设局,将阿巴海引入彀中。”

    “仅仅两次?难道就没有一次‘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的?”朱佑樘似乎很感兴趣地追问。

    “回皇上,微臣以为地方都有各自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不应惊扰他们。”

    “这么说,陈爱卿还是能够谨言慎行、克己修身的了。”朱佑樘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向群臣解释一般,随后面色一端,语气严峻地说道:“除谋反重罪应当斩立决外,其余死刑案犯须经朝廷三法司审理后裁决,这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即便是朕也不能僭越,何况区区一面金牌?尔挟金牌之威而诛三人,便是僭越之罪。”

    说到此,故意顿了一顿。殿中关心陈文祺的大臣,心想不好,陈文祺恐有无妄之灾,暗暗准备冒死谏言,请求皇上从轻发落,至少要保住陈文祺的小命;少数与陈文祺“有隙”的大臣,心中窃喜,心想此人风头太盛,出头的橼子合该先烂。

    哪知朱佑樘话锋一转:“念尔此次西行期间,谨言慎行,尚无其他过错;而且刁辊父子为祸乡里,激起民愤,死有余辜。朕就对你从轻发落:撤去宣武将军封号,仍复正五品武德将军之衔,以后当须严守朝廷律令为好。”朱佑樘“敲打”了陈文祺一番,直接对这件事作了结论。

    “臣谨记皇上诲谕,谢皇上宽宥之恩。”虽然知道皇帝的良苦用心,陈文祺听罢依然是冷汗涔涔。

    “皇上……”

    闵圭仍要抗辩,朱佑樘将手一压,冷冷说道:

    “不必再说了,就这样吧。”

    朱佑樘舒缓了一下口气,又对陈文祺说道:

    “陈爱卿起来吧。”

    “启奏皇上,微臣还有本奏。”陈文祺没有起身,匍匐在丹陛前说道。

    “说吧。”

    “臣此番西行,路过居庸关时,曾在南关客栈遭人入室暗杀。”

    朱佑樘皱皱眉,不以为然地说道:“遭人入室暗杀?这等事情应该交由地方查办吧?何须朕亲自过问?”

    “暗杀微臣之人身份特殊,地方无法查办。”

    “这么说,陈爱卿知道是谁要暗杀你的?此人是谁?”

    “入室暗杀微臣的是两个蒙面人。微臣幸有旁人事先示警,方才躲过一劫。在混斗中,两人一死一逃。这是被同伙杀害的蒙面人的武器和腰牌。”陈文祺双手举起王熙的佩刀和腰牌。

    “绣春刀。”殿中有人脱口而出。

    随堂太监接过陈文祺手中的腰牌和单刀,呈给朱佑樘。

    “‘北镇抚司中后所,百户’,这不是锦衣卫吗?牟爱卿”

    “微臣在。”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出班答应。

    “这是怎么回事?”朱佑樘将单刀和腰牌掷到牟斌的脚前,冷峻地问道。

    “回禀皇上,此刀、牌系失踪一年的北镇抚司中后所百户王熙持有。微臣已经同刑部查明,王熙受人蛊惑,夤夜进入‘南关客栈’,妄图行刺陈将军,因怕奸谋败露,被其同伙杀死。”牟斌得陈文祺事先通报,对此事做足了准备,听见皇上垂询,并不紧张,从容答道。

    “何人蛊惑?那脱逃之人是谁?查缉了没有?”朱佑樘见牟斌从容不迫、回答条理,知道牟斌已在积极应对此事,怒火稍平,语气也和缓了许多。

    “回皇上,蛊惑王熙者,乃是他的上司、北镇抚司镇抚使梁德,也是那个脱逃的嫌犯。”说到这里,牟斌“噗通”一声跪在大殿之上,叩首说道:“微臣对属下失于管教,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一听是堂堂锦衣卫镇抚使,无论是朱佑樘还是满朝文武,俱都吃惊不小。

    朱佑樘挥手止住大臣们的窃窃私语,冷静地问道:“梁德为何要跑去百里之外行刺?他是冲着‘钦差’而去还是冲着陈爱卿而去?”

    朱佑樘一语中的,杀人要有动机。虽然行刺的是陈文祺,但还要看他要杀的是何等身份的陈文祺。如果是冲着陈文祺本人而去,便是私人之间的仇怨;若是冲着陈文祺的“钦差”去的,那自然是与朝廷为敌了。

    前日只顾查明凶嫌,至于梁德要行刺的是“钦差”还是“陈文祺”,当时无暇多想。而且自己早已认为行刺的就是“钦差”,并未想到其他可能。现在皇上一问,牟斌竟不知如何回答。

    何乔新问案问得多,经验自然比牟斌丰富,一见牟斌支支吾吾,立即快步出班,走到匍匐在地的牟斌身边,躬身说道:“启禀皇上,嫌犯梁德已经认罪收监。牟大人与微臣认为,陈将军身份特殊,此番遇刺,有可能事关朝廷社稷,故此不敢擅专,特请旨定夺。”

    “牟爱卿起来吧。”朱佑樘听了何乔新的说辞,觉得言之有理,便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刑部与锦衣卫先审审吧,问明他的动机后再相机定夺。”

    “微臣遵旨。”

    “启奏皇上,微臣这儿有条线索,或可查明梁德行刺的动机。”马文升出班奏道。

    “马爱卿有何线索?说来听听。”

    “此次派兵西征宁夏,在远征军里,发现了一个内贼名叫韦坚,此人利用信鸽传书,多次向阿巴海提供我军的情报。适才陈文祺将军说‘与夏元帅共同设局,将阿巴海引入彀中’,便是他们发现内奸将计就计,诱使韦坚向阿巴海传出假情报,才将敌人一鼓聚歼的。”

    “啊?有此等事?”朱佑樘并非不相信马文升,而是在夏尧传回的奏章中没有提到此事,故尔有此一问。

    “回皇上,确有此事。多亏陈文祺将军和陆完将军及时发现内奸,否则后果难料。据韦坚交待,他是被一蒙面人安插进远征军的,而且蒙面人交给他用来传信的十数张薄绢下面,画有椭圆形腰牌图案,图案内还写着“锦拱”两个小篆。微臣猜测韦坚不过是被人胁迫行事,蒙面人或是真凶,为防打草惊蛇,所以微臣并未奏明皇上。”夏尧自怀中取出几张信纸,“这是韦坚的供词,请皇上过目。”

    朱佑樘拿起随堂太监呈到龙案上的供词,细细看了一遍,然后猛的拍在龙案上。

    “‘锦拱’?难道那个蒙面人又是梁德?”朱佑樘似是自言自语,又似问殿中群臣。

    “要查蒙面人是谁,只须顺藤摸瓜……”夏尧说道。

    朱佑樘明白夏尧的意思,便沉声叫道:“许爱卿。”

    “臣在。”

    “远征军系爱卿奉旨于羽林军中抽调,如今出了个奸细,爱卿如何解释?”

    “臣……”

    未等许宁说下去,马文升抢着说道:“启禀皇上,此事与许将军无关。内贼韦坚并非羽林军士兵,而是腾骧左卫的一名把总,是在远征军开拔的前一天被人安插进来的。”

    “噢?”朱佑樘初时似乎没想明白,及至想到为何在清一色的羽林军中混杂了一个腾骧左卫的把总,才觉察问题并不简单,“马爱卿,羽林军中怎会有腾骧左卫的人?你是原本知晓还是失察不知?”

    朱佑樘甫一即位,马文升便向他“上陈十五事”,件件切中要害,深得新皇嘉许并全部采纳。在新皇的支持下,他大刀阔斧整军,除得到朝中正直大臣的敬佩之外,也有不少人暗中诟恨。现在皇上这句问话绵里藏针,群臣中有人替他担心,也有人暗中高兴。

    “按理讲,臣身为兵部主官,自然有失察之责。不过非是微臣搪塞责任,去年选调远征军时,皇上命微臣继续潜心整军,将远征军集结、整训诸事全权交由尹侍郎打理,故此微臣不便过问此事。还请皇上明察。”

    陆完率远征军回京之后,将发现内奸之事向马文升作了详细禀报,马文升按照夏尧、陈文祺两人书信的意思,嘱咐陆完将韦坚秘密关押,不许向任何人透露消息。直到夏尧等人回京之后,这才启动对此事的秘密调查,并已查清系梁德暗中勾结尹直,将韦坚安插进远征军的。马文升不欲让尹直太过被动,故此未向皇上禀明调查的结果,给尹直留下“改过自新”的机会。

    朱佑樘听了,便即说道:“哦,是朕错怪了马爱卿。尹爱卿”

    “臣恭听皇上训谕。”尹直战战兢兢出班上前。

    “尹爱卿,去年朕命你全权负责远征军一切事宜。你说说看,韦坚是如何混进远征军的?”

    “启禀皇上,是……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梁德找到微臣,说他一个远房亲戚在腾骧左卫当兵,没有什么立功的机会,因此升迁很慢。他想随远征军去前线作战,一来可以上阵杀敌报效国家,二来可以立下战功获得升迁。微臣一听,有人自告奋勇上沙场,于国家来说那是好事啊,故尔自作主张答应了梁德的要求,将他那远亲留在了远征军。”说到这里“噗通”跪下,向皇上磕头道:“皇上,臣有罪,但臣实在不知他是内奸啊,恳请皇上明察。”

    “果如爱卿所言,那也是好心办了错事。”尹直一听喜出望外,急忙叩头道:“皇上明鉴,谢主隆恩。”

    “且慢。当时尹爱卿与梁德之间,仅仅就说了这几句话?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发生?”朱佑樘即位之初,给事中宋琮及御史许斌曾数次上本,言尹直昔年从正五品跃升为正三品礼部右侍郎以至入阁,皆因夤缘攀附取旨而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真小人。朱佑樘看后,对尹直的为人多少有点鄙视。他不信尹直光凭梁德几句说辞,就冒险(本朝律法中有“嘱托公事”之罪)留人,故尔有此一问。

    正待起身的尹直一听,复又跪倒尘埃,磕头如捣蒜,嗄声说道:“臣罪该万死,梁德临走时,留下五百两纹银,微臣追他不及,便……便留下了。”

    “哼,起来吧。你的事儿待后再说。”朱佑樘冷哼一声,先给尹直判了个“缓刑”。

    马文升接着奏道:“皇上,梁德亲自出马刺杀‘钦差’陈将军,微臣以为此举有两个意图:一是陈将军与阿巴海斗智斗勇,迫使阿巴海立下归还宁夏三卫的条约,成为鞑靼人最为痛恨之人,杀了陈将军,可为鞑靼人雪恨;二是陈将军奉旨为宁夏三卫接收使臣,杀了陈将军,便能延缓甚至阻止朝廷收回宁夏三卫。岂料行刺失败,他便设法在远征军中安插眼线,为鞑靼人提供我军情报,企图里应外合,粉碎我军收回宁夏三卫的计划。由此可见,梁德里通外国,罪行昭彰。似此巨奸国蠹,如不处以极刑,实属社稷之大患。恳请皇上明鉴。”

    朱佑樘闻奏,未曾答话。他将眼光扫向大殿中的群臣,指名问道:“何爱卿(刑部尚书何乔新)、闵爱卿(都察院左都御史闵圭)、王爱卿(大理寺卿王轼),你们怎么看?”

    何、闵、王明白皇上问话的意思,三人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齐声说道:“梁德通敌卖国,所犯乃‘十恶’重罪,无须稽查复审。”

    “嗯。何爱卿”

    “皇上。”

    “既无须三法司稽查复审,便由刑部依律拟准刑名,明日朝会呈奏。”

    “臣遵旨。”

    今日朝会耗时颇长,看看时近巳末午初,朱佑樘似乎有些疲倦,只见他“龙袖”上扬,遮住“龙颜”,轻轻打了个哈欠。随堂太监见状,便尖声喊道:“有本速速启奏,无本退……”

    话没说完,只听堂下一声大喊:“皇上,微臣有本启奏。”

第七十四回 除恶未尽

    朱佑樘向下一看,新晋安西伯夏尧正跪在殿中。

    朱佑樘强打精神,复又正襟危坐,平伸手掌向上一抬,说道:“安西伯有本奏,请起来说吧。”

    “谢皇上。”夏尧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衣冠,欠身说道:“启奏皇上,微臣以为,拟准梁德的刑罚为时尚早。”

    此言一出,除沈清、陈文祺两人外,高坐龙椅的朱佑樘、满殿的文臣武将,均大感诧异。

    “夏大人何出此言?”事关刑部,何乔新在短暂错愕之后,抱拳向夏尧问道。

    夏尧没有直接与何乔新答话,继续望着朱佑樘说道:“皇上,梁德犯下通敌卖国的滔天大罪,固然要处以极刑,但臣以为,梁德所犯之罪,决非谋刺钦差、通风报信这么简单,而通敌卖国也决非梁德一人,还有帮凶甚至指使者。此等谋叛大案,我朝绝无仅有,决不可草率了之。”

    众人听罢,有的频频点头、深以为然;也有顾虑在严刑峻法之下容易株连蔓引,于刚刚振兴的朝纲不利。

    朱佑樘沉思了片刻,对夏尧说道:“夏爱卿莫非还有隐情未奏?”

    “吾皇英明。”夏尧说着,自怀中取出两封信笺,交给随堂太监转呈皇上。

    “小王子与梁芳的往来书信?成化七年所写?”朱佑樘隐约明白了一点什么,他将两封信函放在龙案上,向夏尧说道:“这是怎么回事?请夏爱卿详说。”

    夏尧虎目蕴泪,略显激动地说道:“皇上,梁芳乃梁德胞兄,早在二十年前,他们兄弟便与鞑子勾搭成奸,将我大好江山拱手相送,实乃我中华千秋罪人。”夏尧的思绪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岁月,缓缓说道:“成化七年冬月二十三日夜晚,鞑靼进贡使臣阿尔木夤夜潜入梁芳府中,与梁芳兄弟密谈了许久,后由梁德亲自送回驿馆,这一幕被兵部左侍郎韩慎在窗外亲眼目睹。照理说,接待外国使节是礼部的职责,与御马监无关,而且梁芳并非御马监掌印太监,阿尔木与梁芳接触于制不合,况且还选择在深夜的私人府邸,因此韩兄怀疑他们之间有不可告人之目的,遂暗中截取梁芳与小王子往来的书信,以查出他们密谈的内容。不料韩兄与微臣均不能窥破信中的奥秘,又因顾忌梁芳党羽众多,我俩不敢将书信轻易示人,便联袂觐见先皇,将阿尔木深夜会见梁芳之事向先皇如实禀奏,恳请先皇提防他们相互勾结、于国不利。无奈先皇……也怪我俩言辞过激,惹恼了先皇,下旨命微臣兼领宁夏总兵之职,克日离京赴任,不得宣召不准入京。韩兄则致仕离京,返回原籍。

    书信失落是梁芳兄弟的心腹大患,他们根据可靠的渠道(夏尧不敢明言是万贵妃)获知,那两封信函系韩兄截获,于是派其弟梁德伙同‘岭南八凶’中的邬云、靳雷、鲍雨、单雪四凶,千里追杀到湖广黄州府境内,将韩兄夫妇残忍杀害;韩兄的小外孙被挑落河中,生死难测;其余子、女、徒、婿以及微臣的小女被梁德等人杀散,至今下落不明。”说到此处,夏尧已是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来。

    殿中的老臣,依稀记得当年夏尧挂帅西征、韩慎致仕回乡的事情,却不知竟是因梁芳的书信而起,一时也是唏嘘不已。

    但是也有人质疑。

    工部尚书徐贯问道:“夏大人,下官记得您是成化七年腊月离开京城西去宁夏,而韩慎将军乃是次年正月致仕还乡的。也即是说,韩将军返乡途中,您已在宁夏边关,如何知道梁德追杀韩老将军的许多细节?”

    夏尧拉过身后的沈清,指着他说道:“不错,老夫当时已在宁夏边关,但他却是身经其劫、惨遭其祸之人。”

    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沈清,“噗通”一声匍匐在地,悲戚戚地说道:“微臣犯了欺君之罪,请皇上责罚。”

    朱佑樘莫名所以,不解地问道:“秦爱卿何出此言?”

    “皇上,臣乃韩老大人的大弟子沈清。师父致仕之后,一家八人离京返回故乡蕲州,途中被梁德带领邬云等人截击,师父和师娘被梁贼杀害,微臣尚在襁褓中的小儿被挑落河中,其余诸人尽皆被杀散。微臣孤身一人逃到宁夏投奔夏总兵,因怕梁芳兄弟穷追不舍,只好将姓名颠倒更名为‘秦森’,在军中避难至今。臣以假名假姓面君,虽然事出有因,却犯有欺君之罪,请皇上降罪。”

    朱佑樘性情宽厚,一如乃父;又怜他境遇凄惨,不忍苛责,故此说道:“爱卿隐姓埋名情有可原,且随夏老将军镇守边关二十载,劳苦功高,这点小事就算了吧。即日起,朕准你恢复真名实姓,照前升授不变。起来吧。”

    “臣谢主隆恩。”沈清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这才站了起来。

    “夏爱卿,您继续往下讲。”朱佑樘说道。

    “是,皇上。”夏尧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说道:“时光荏苒,一晃二十年,老臣正为勘不破梁芳书信秘密日渐灰心之际,皇上钦差陈文祺来到宁夏,他与其义弟共同参详,终于勘破梁芳的险恶用心。然而为时已晚,梁贼与鞑子里应外合,已将阴谋变成事实,致我大好江山沦陷于外邦之手……”

    “夏大人,梁芳那厮信中如何说、他怎让我朝江山陷入敌手?您倒是说明白些啊。”羽林军统领许宁正直忠勇,听到此处早已怒不可遏,不等夏尧说完,便急躁地催促道。

    夏尧朝许宁投去一瞥,复又转身说道:“梁芳与小王子信中的秘密,已经写在信函的反面,请皇上御览。”

    朱佑樘闻言拿起龙案上的信笺,看了一眼,顺手递给随堂太监以皇帝的九五之尊,他当然不便做群臣的阅读官。

    随堂太监会意,先抽出小王子的信笺,念道:

    “‘大明御马监梁芳公公台鉴

    吾得国师睿智助力方能连连斩关夺隘最终一统蒙古河山大漠奏响立国套曲未料本汗座前诸公恣意染指上国卫所乃致百姓迭遇年馑敝人深憾无以酬报承诺每到夏秋黄熟进贡若干宝马金玉外加粱菽粟米万斛罢兵休战贵我两利

    特此专表诚意

    蒙古国达延汗: 察哈尔巴图蒙克’”

    翻转信笺,复又念道:“‘此信正文乃八言散句,共一十二句,取隐藏于每句中的第七字,集成六言散句两句:助夺河套诸卫,年酬黄金万两。’”

    “‘助夺河套诸卫,年酬黄金万两’?哼,小王子的野心不小,给梁芳的出手也很大方啊。”许宁虽是一介武夫,这等大白话还是听得懂的。

    “许将军少安毋躁,且听梁芳他是如何回答小王子的?”马文升问道。

    随堂太监将下面一张信笺抽出来,念道:

    “‘蒙古国达延汗察哈尔巴图蒙克阁下

    顷奉惠函  谨悉一切

    君王翦戮百姓除祸翩然来朝和平使者南唐李煜尊宋代唐落水桃花胜于僵饰诈矫情定遭旨问一朝传檄终当奉顺遮莫佯为复沦败寇改操易节虑远防危

    专此布复  并颂时绥

    大明朝御马监梁芳 成化七年冬月二十三日’”

    翻转信笺,续念道:

    “‘此信正文乃四言散句,共一十六句,取隐藏于每句中的第三字,集成四言散句四句:翦除来使,李代桃僵,矫旨传奉,佯败易防。’”

    “梁芳这几句话,只有放在当时的背景下才能明白。”夏尧待随堂太监念完之后,接口说道:“梁芳受小王子每年奉送万两黄金的诱惑,承诺帮助小王子得到宁夏诸卫。具体的计划是:以传旨授官的方式,将宁夏三卫的守将换成自己的心腹,然后请小王子派兵来攻,三城守军佯装不敌,出城投降,于是在非常‘合理’的情况下江山易主。这便是‘矫旨传奉,佯败易防’的意思。”说到这里,夏尧顿了顿,似乎等人们细细揣摩一番,“然而传旨授官并非易事,皇上那里须有正当说辞,否则一不小心便阴谋败露。正巧,当时先皇为了表示对藩国的友好,钦差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为安抚使节,随同阿尔木一同到鞑靼汗廷,宣示宗主国的恩德。于是梁芳便暗示小王子,趁怀恩出使之机将之杀死,再以自己人易容顶替,这样便可随心所欲安排三卫的守备将领。这便是‘翦除来使,李代桃僵’的意思。梁芳这……”

    “等等。梁芳此计确然恶毒,但他最终是否照计而为了?”都察院左都御史闵圭打断夏尧。都御史的职责是专属纠察、弹劾百官、辩明冤枉、提督各道。多年察办案件的习惯,使他养成了既重“造意”、更重“事实”的习惯显然他没有看出事实结果。

    夏尧朝闵圭看了一眼,说道:“闵大人所问极是,且看事实。当年,镇守宁夏前卫、左屯卫、右屯卫的守备将领分别是西门风、夏侯霜和冷无冰,这三人的军职均是取旨而授。现已查清,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均为化名,他们实际是‘岭南八凶’中的老大殷风、老七严霜、老八韩冰。据‘新附军’的罗茂年、乐余福等人揭发,当年小王子率军攻打宁夏三卫,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等人并未出城迎战,只紧闭城门相持了几日,然后打开城门投降鞑靼,拱手交出了宁夏三卫。为此,军中不少忠勇之士或自杀或被杀害。闵大人,梁芳这‘矫旨传奉,佯败易防’,不仅仅是‘造意’、而是血淋淋的事实啊!”夏尧声泪俱下。

    “那么……那么‘翦除来使,李代桃僵’呢?这个没成事实吧?昨日下官还曾见过怀公公的。”闵圭的言下之意,怀恩还好生生地呆在宫中,并未被“翦除”呢。

    “是吗?”夏尧反问一句,不等闵圭回答,躬身向朱佑樘说道:“皇上,微臣斗胆请皇上宣‘怀恩’上殿。”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识义理、通典故、廉洁不贪、正直忠诚,深受先皇朱见深器重。幼年时期的朱佑樘,几度危难,也因怀恩着意调护才得以保全。因此朱佑樘即位之后,怀恩也是他在宫内的得力倚靠。若果如梁芳信中所说“翦除来使,李代桃僵”的话,二十年来父皇和朕岂不是一直将豺狼放在身边?

    真相到底是怎样?朱佑樘亟需得到回答。现在夏尧要求宣怀恩上殿,正合他的意思。朱佑樘没有多想,向随堂太监说道:“宣怀恩。”

    “皇上有旨,宣怀恩上殿”

    未过多久,“怀恩”气喘吁吁来到太和殿,双膝跪下尖声说道:“臣怀恩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夏爱卿讲到二十年前一桩往事,故此宣爱卿上殿听一下。”朱佑樘轻描淡写地说道。

    “怀恩”一听,刚准备爬起来的身子忽然脚下一滑,复又跪了下去。

    “怀公公,二十年不见,可还安好?”夏尧不动声色地问道。

    “您……呵呵,您是夏尧夏老将军?咱家还好,多谢老将军挂怀。”“怀恩”尖声说道。

    “怀公公,二十年前先皇钦差公公出使蒙古国,那时下官尚在京城。待到公公回京时,下官却已远赴宁夏边关,没有机会目睹公公回京的盛况当年公公在鞑靼汗廷,小王子没把公公怎么样吧?”

    “怀恩”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好似进入遐思之中:“没有。那时蒙古新败乞和,天朝差使节前去抚慰,小王子自是感恩戴德、受宠若惊,对咱家自然礼遇有加。”

    “是么?”夏尧似有不信,问道:“下官听说公公回京之时,使团中少了一个名为慧褚的公公,不知是否确实?”

    “怀恩”面色平静,语气却无比悲伤地答道:“确实。因是水土不服,慧褚到达汗廷的第二天便一病不起,小王子还特地让他的御医前去医治,终归是无力回天,客死他乡。”

    “啊?原来慧褚已经死在蒙古国了。唉,天长日久又远在异国,看来他的死因是没法去查了。”夏尧一语双关,忽然话锋一转:“怀公公,有个使你牵肠挂肚的人想见见你,你见还是不见?”

    “怀恩”身子微微一颤,依旧不形于色,哂笑道:“咱家生来失恃失怙,自幼入宫,何来牵肠挂肚之人?老将军玩笑了。”

    夏尧不再理会,转而向朱佑樘说道:“皇上,微臣自宁夏边关带回一人,此刻正在殿外,可否宣他上殿?”

    “宣。”

    一个白发遮面、佝偻身子的老人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自太和殿外颤巍巍地走进大殿。

    沈清和陈文祺似在给他让路,不约而同地走到“怀恩”的身后。

    在满殿大臣探询的目光下,白发老人蹒跚着走到殿前,猛地挣脱两个小太监的搀扶,“噗通”一下跪倒尘埃,以头触地“咚咚”有声,尖声细嗓喊道:“老臣怀恩叩见皇上。皇上,老臣我……我终于见着您了。”说罢,伏地号啕大哭。

    怀恩!怎么又来一个怀恩?殿上大臣惊得目瞪口呆。

    原先那个“怀恩”见状,身形一动,就要跨过丹墀跃上平台,伸手向朱佑樘抓去。不料未及丹墀,陡觉眼前一暗,一人已经挡在面前;于是足尖一点,准备腾身跃起,哪知一只手倏然搭在肩头,重逾千钧,顿时僵立当场。

    陈文祺、沈清两人四手,将“怀恩”紧紧按住,口中喝道:“大胆慧褚,死到临头,还不认罪伏法?”

    陈文祺腾出右手,在慧褚耳后一阵摸索,掀起一片薄薄的皮膜,自后而前慢慢撕开,露出他的真面目,虽然岁月沧桑,但轮廓依旧,殿中的老臣不约而同一声惊呼:“慧褚,果真是慧褚。”

    朱佑樘此时也是心惊不已。他走下平台,亲手扶起怀恩,命随堂太监搬过一只锦墩,让怀恩坐下,问道:

    “老爱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怀恩止住悲声,哽咽着说道:“皇上,老臣奉先皇圣旨,带领安抚使团出使蒙古国,谁知一到鞑靼汗廷,便被他们囚禁。他们将老臣关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之中,既不打骂,也不许出外走动,只在每年的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四日,强逼老臣喝下一碗苦涩无比的汤药,老臣便即沉睡过去,醒来后并无不适,仅面部有些微的灼痛,三两日之后即便消失。这样,老臣在大漠一呆就是十八年。去年夏初,他们将老臣塞在一辆马车中,老臣以为他们要将老臣送还回国,哪知却拉到静州,将老臣关押在阿巴海的万户府中。后来有一天,几个鞑靼士兵将老臣推入一个很大的地下室里,留下一些水和干粮,从此无人问津。眼看粮、水将尽,老臣便四处敲打、呼救,不知过了几日,才被陈将军他们发现获救。皇上,想不到老臣此生还能回到宫中,便是死也可瞑目了。”说完又大放悲声。

    原来,静州城守将吴祯住进阿巴海的万户府后,不时听到一些“响动”,四处查找竟找不出原因。因不堪其扰,便向夏尧请求搬出万户府。后来沈清、陈文祺来到静州城,根据吴祯所说的情形分析应是地下传出的声音,因声音飘忽不定,以至以为是“闹鬼”。沈清、陈文祺便调集了一百名耳聪之士兵,两人一组分散到万户府的房间、过道以及室外广场,每组挖开一穴,置缸于内,缸口蒙上一层薄牛皮,一人伏在缸上谛听,一人以棍棒敲地,以期与“地下”的声音形成呼应。

    不多时,此法收到奇效。地下室中的怀恩即将绝望之际,忽听上面隐隐约约传来敲击的声音,连忙对准发出声音的地方回敲上去……

    怀恩获救之后,对明军已经收复三卫并不知情,沈清、陈文祺他们亦不知救的是九死一生的怀公公。直到夏尧闻讯赶来静州,双方才得以相认。为防风声走露假怀恩与梁芳他们狗急跳墙、对皇上不利,便严密封锁消息,将怀恩秘密带回京城。

    几位成化朝老臣走过来,纷纷与怀恩见面、慰问与祝贺。户部尚书周经握住怀恩的手说道:“怀公公且莫悲伤了。您这可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啊,依照梁芳的奸计,在二十年前就要杀你的。小王子虽然心狠手辣,当年没有除掉您,可算一念之仁了。”

    “小王子没杀怀公公,并非是仁慈心善,而是有他的险恶用心。”陈文祺这时插话道。

    众人一听,均觉不解,忙问却是为何?

    陈文祺看了看已经回坐在龙椅中的朱佑樘,见他微微颌首,便说道:“诸位大人已经知道,梁芳定计要杀怀公公,目的是冒名顶替。冒名顶替又有两种情况:一是对方并不认识被冒名顶替者,任何一人只须‘冒名’便可顶替;二是对方已经认识被冒名顶替者,那么再想顶替的话,不仅需要‘冒名’,而且还要易容,才不至使对方察觉。满朝文武乃至后宫,谁不认识怀公公?慧褚身为怀公公的贴身随侍,虽能模仿怀公公的一切,却没法模仿怀公公的相貌,所以只能用它”陈文祺扬了扬手中的人皮面具,“易容乔装。然而,此法只能用于一时不能用于一世。所谓岁月沧桑,容颜易老。故此,他们需要依照怀公公逐渐变老的相貌为慧褚定制人皮面具。这也就是怀公公每年四次服用药物沉睡不醒的原因。”

    “原来如此。这小王子、梁芳之流可谓深谋远虑啊。”听陈文祺这么一说,大臣们这才恍然大悟。

    至此,二十年前的一宗卖国大案真相大白。朱佑樘既惊且怒,当殿下旨:着刑部速速缉拿梁芳、梁德、慧褚、韦坚等人及其相关人犯归案,打入死牢。并会同大理寺、都察院依律拟准刑名,实封奏闻,取自上裁;查抄梁芳、梁德、慧褚、韦坚等人家产,充公入官。

    不一日,刑部已具结皇上交办之事,并按大明例律会同大理寺、都察院拟定奏章,恭请圣裁。

    御书房中,朱佑樘端坐在书案前,看罢三法司的奏章,感觉甚合“朕”意:

    梁芳、梁德兄弟,犯谋叛罪,并系首犯,依律斩立决,家产充公;其祖、父之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年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疾、不限籍之同异,皆流二千里安置。

    慧褚、韦坚二人,犯谋叛罪,系从犯,依律斩立决,家产充公。

    兵部侍郎尹直贪赃枉法,为梁芳、梁德兄弟谋叛提供便利,虽不知情,亦属从犯,革去兵部侍郎一职,按律杖一百、流三千里,所获赃银没收充公。

    他提起朱笔,正待落笔裁“准”,突然记起先皇临终前握住自己手说的一番话:

    “皇儿,朕命运坎坷,两为太子,深感人生之不易。朕在位二十三年,虽无多少建树,朝政还算清明。究其根本,皆因笃于任人、谨于天戒、明仁宽厚、蠲赋省刑是也。皇儿即将继承大统,切望铭记父皇此心得,善待朝中老臣,切勿妄起杀戒,君臣团结,保我大明万世永昌。”

    朱佑樘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伏在父皇病榻前,含泪答应父皇:绝不诛杀先朝老臣,否则即为不孝。

    而今,先皇的教诲言犹在耳,却要抄斩梁芳九族,这……是否不孝?但梁芳犯下谋叛重罪,不杀何能以儆效尤?

    踌躇再三,终归是“孝心”占了上风,遂提笔写道:

    “逆贼梁芳,谋背本国、同从他国,犯下‘常赦所不原’之谋叛重罪,依律当斩。然彼于成化朝辅佐先皇,略有寸功,朕宽大为怀,赦免死罪,降南直隶御用监少监闲住,永不入朝。

    兵部侍郎尹直,前因躁于进取而遭臣诟,今又贪赃枉法乃附谋逆,念其尚未铸成大错,赦其流刑,许其告老还乡,永不录用。

    其余所奏,一概裁准。”

    御批一宣,百官愕然。夏尧抚今追昔,将好友韩慎与奸宦梁芳的下场两相比较,直呼苍天不公。遂连夜奏本,愿将新晋“安西伯”之乌纱换取逆贼梁芳的狗命,为前兵部左侍郎韩慎平冤昭雪。无奈皇帝“孝心”已坚,将夏尧的奏本留中不发。不过为了平息夏尧与大臣的心火,另颁一诏:诰命韩慎为“忠勇伯”、韩妻周氏为“忠勇伯夫人”。

    夏尧等人无可奈何。梁芳兄弟谋叛重案就这样画上了一个不甚圆满的句号。

第七十五回 劫后重逢

    六月的江南,正值梅雨季节。

    丝雨绵绵,雾霭重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梅雨时节特有的气息。

    雨声淅沥,如诉如泣,更加勾起游子们的思乡情怀。

    一辆双辕马车自北向南疾驰而来,车辕上坐着一人,竹笠蓑衣,手执长鞭缰绳,策马疾行。

    “吁”

    波涛汹涌的长江,横亘在面前。赶车人“吁”的一声勒住马缰,回首向身后的车舆中说道:“义父、沈姑娘,我们到家了。”

    “啊?我们到家了。”随着一声清脆的欢呼,轿帘掀起处,一个美艳少女偕同一个短髯中年人一前一后跳下马车。二人不顾细雨霏霏,快步走到岸边极目远眺,深情地凝望着南岸烟雨中栉比鳞次的建筑物。

    美艳少女靠过来,一手轻轻挽住中年人的手臂,一手指着对岸,欢快地说道:“爹爹,我们到家了。看,那里就是我们的家。”

    “我们回家了,我们回家了”中年人喃喃自语,大滴的泪珠无声地滑落在腮边。

    “‘曾栽杨柳江南岸,一别江南两度春’。时间真快啊,一晃离家两年了。”陈文祺也是感概万千,思念起远在另外一条河边的双亲。

    “义父、沈姑娘,您们先寻渡船过江吧。我寻个店家将马匹寄养了,再过江去府上拜见义母。”

    “那哪成?你去寻吧,我们等你一起回家。”沈清说道。

    “也好,我去去就来。”陈文祺说完,跳上马车寻找店家去了。

    望着陈文祺的背影,沈灵珊喜悦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暗淡起来。义兄寄存马车,是打算回乡探亲之后,再乘此马车返京赴任,到那时天各一方,相见无时。

    不一刻,陈文祺便即回转,三人乘了渡船回到南岸。下船的那一刻,陈文祺恍然忆起伫立在猎猎寒风之中的那个俏丽身影。回首一看,伊人正在身边,不禁莞尔而笑。

    “大哥,为何发笑?”沈灵珊问道。

    “记得去年我与翁公子联袂赴京赶考,沈姑娘便是送我们到这码头上。适才触景生情,故尔失笑。”陈文祺说道。

    顿了顿,沈灵珊幽幽地问道:“大哥,刚才在长江北岸,听你吟了两句诗,可是白居易的七言绝句《忆江柳》?”

    “对呀。”

    “小弟才疏学浅,恰好只记得前两句,后面两句怎么说来着?”

    陈文祺一听,立刻懂得沈灵珊的意思。自从负伤之后,这段日子与沈灵珊形影不离,相处甚欢。今日一别,相见又是何年?一时竟是忧心悄悄、黯然神伤。

    不知有意无意,沈灵珊追问道:“大哥,难道堂堂三元及第的状元公,也不记得后面两句么?”

    陈文祺强作笑脸,毫无顿挫地念道:“‘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

    “不知攀折是何人……不知……攀折是何人?”沈灵珊泫然欲泣,凄迷地低吟着。

    陈文祺看在眼里、痛在心中,若非乃父在侧,他真想将心爱之人一拥入怀,向她倾诉自己的情思。他想了想,对沈灵珊说道:

    “沈姑娘,其实吟咏江南的好诗句不止这首《忆江柳》,前朝诗人虞集的《听雨》也写得不错。‘屏风围坐鬓毵毵,绛蜡摇光照莫酣。京国多年情不改,只听春雨忆江南。’你听,写得多好。”

    他将原诗“京国多年情尽改,忽听春雨忆江南”两句中的“尽”改成“不”、“忽”改成“只”,不啻于暗中向沈灵珊表明了自己心迹:身在他乡,此情不改,纵然满眼“春色”,只忆“江南春雨”。这何尝不是别样的海誓山盟?沈灵珊听罢,心中立刻舒坦透亮起来,俏丽的双颊涌起红晕,眼睛再也不敢直视爱郎。

    沈清虽然文化不深,对这“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京国多年情不改,只听春雨忆江南”的意思不太明白,但见两人那缱绻悱恻的模样,也猜出了个八**九。他暗叹一声,决意要尽快解开心中那个“结”,以早日明确两人的关系。想到此他故意打岔道:

    “珊儿,若你不说,待会爹爹与你娘相见,你猜她还认识爹爹否?”

    “爹爹,我娘她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您,不信我们打赌。”

    “信,爹爹相信。”见女儿神情好转,沈清很是高兴。

    “爹爹,这就是家了。”沈灵珊说完,拔腿向里屋跑去,边跑边喊:“娘,珊儿回来了。”

    韩梅正在房中打坐念佛,听到女儿的声音,忙睁开眼睛,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轻盈的身影飞奔而来,一头扎进自己的怀中。

    韩梅紧紧地抱住女儿,亲吻着她的秀发,口里喃喃地说:“珊儿回来了,珊儿回来了。”

    良久,韩梅松开双手,爱抚地将沈灵珊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笑吟吟地说道:“还好,没胖也没瘦。”突然面色一端,绷着脸说道:“你这野丫头,竟如此大胆,一人独自去宁夏?说,为娘要如何罚你?”话虽如此,绷着的脸很快被洋溢的喜悦所代替。

    沈灵珊趁势撒娇:“娘”

    韩梅又将女儿揽入怀中,轻轻抚摩着她的后背,说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母女俩亲热了一会,沈灵珊忽然记起外面的爹爹。她挣脱母亲站起来,捋了捋微乱的秀发,然后拉着韩梅的手说道:“娘,走,您看看谁回来了?”边说边拉着韩梅向外走去。

    “谁回来了?你义兄吗?你这傻孩子,怎么把他一个人晾在外面?”韩梅边走边问。说话间已经来到前堂,抬头一看,二十年来梦萦魂绕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面前,顿时身子一颤,随即晃了几晃,向地上倒去。

    沈清抢步上前,双手扶住爱妻,轻轻地说道:“师妹,我回来了……”

    韩梅抬起头,深情地看着二十年来刻骨相思的夫君:“师兄,真的是你?我……我不是在做梦吧?”说罢“呜”的一声,扎入沈清的怀中痛哭起来。

    沈灵珊红着双眼,轻轻扯了一下陈文祺的衣袖,两人悄悄地退了出去。

    看着怀中涕泪俱下的爱妻,沈清也是泪水潸然。二十年的死别生离、二十年的云愁雨恨,不知有多少衷肠想要倾诉。一路上,沈清设想过许多与爱妻劫后重逢的场面,此时竟是一个也用不上。他轻抚着爱妻抖动不已的身子,满含自责地说道:“师妹,这么多年不在你身边,让你受苦了。”

    情绪刚刚稍有平复的韩梅,一听夫君这句话,复又悲从中来,泪水如注。二十年来,爹娘逝去的悲痛,夫君、爱子生死不明的牵挂,小弟、**的抚养,对梁芳兄弟的深仇大恨……这一切,没日没夜地噬啮着这个柔弱女子的灵魂;二十年的饱经忧患,不堪回首更不敢回首!

    “师兄,师兄,您回来了?”韩明激动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韩梅飞快地离开沈清,朝外面喊道:“明儿,快进来。”

    话音刚落,韩明、沈灵珊、陈文祺和蕊珠等人已经走进前堂。原来,沈灵珊、陈文祺两人去知府衙门将韩明请了过来。

    沈清与韩明紧紧相拥,尽皆热泪盈眶,恍如隔世。

    沈清扶住韩明的双肩,动情地说道:“二十年不见,明儿不仅长大成人,而且还官居太守,出息了。倘若师父、师娘在世,那该多么欣慰啊。”说完已是泪流满面,韩梅、韩明姐弟俩早已泣不成声。

    沈灵珊心中难受,连忙说道:“爹、娘、舅舅,今天我们全家团聚,应该高兴才是啊。”

    三人赶快擦干眼泪,齐声说道:“正是,今天我们全家团聚,应该高兴才是。”

    “师兄,当年我见梁德那贼子将霁儿挑落河中,后来你……你……可找到霁儿了?”韩梅满含希望地问道。

    “霁儿?那是谁呀?”沈灵珊好奇地问道。

    韩梅紧紧攥住沈灵珊的手,轻声说道:“珊儿,别打岔。”两眼紧张的盯着沈清。

    沈清微微摇头,声音颤抖地说道:“没有。当时我被梁贼死死缠住,不能分身。后来将他打跑之后,再顺着河水一路寻找,直到长江出口,都没见到霁儿的踪影……”

    韩梅又一次的痛哭流涕,悲声喊道:“霁儿,我的儿啊,你……你如今在哪?你是生是死,好歹教娘知晓哇……我的孩子……”

    韩明亦是泪流满面,他怕姐姐伤心过度,连忙岔开话题:“师兄,后来呢?你怎么没来找我们呀?”

    沈清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道:“我担心你们的安危,便回头寻找你们,哪知回到原先的地方一看,除了一滩血迹之外,什么都没瞧见,心想你们断无生还的可能,一时万念俱灰,便横过长剑往脖子抹去……”

    “啊……”明知沈清没死,韩梅还是惊恐万状,急急地问道:“后来怎么样?”

    “只听‘叮’的一声,一股大力将长剑荡开,我睁眼一看,一位年纪与我相若的义士出手救了我。他的一番话打消了我轻生的念头,复又振作精神去京城打探你们的消息。在京城流连了两个月一无所获,不得已便远赴宁夏,投奔夏尧叔叔。因锦衣卫耳目众多、无处不在,夏尧叔叔便将我的姓名倒过来,改名为秦森,这才在在军中隐藏了二十年。”沈清简单地说了自己的经过。

    “难怪呀,这些年来小弟去宁夏多次,就是找不到师兄,原来是改名换姓了啊。”韩明感叹地说。

    “这些年,愚兄也是多次潜回黄州府寻找你们,一样的徒劳无功。”

    “是啊,我们也是近两年才醒悟过来,大家都是隐姓埋名,如何寻找得着?”

    “师妹、明儿哦,你现在是堂堂知府,不能再像小时那样叫你‘明儿’了师弟,当年你们是怎样脱险的?怎不见赵师弟和雪妹?难道他们另居别处?”沈清终于将藏在心中很久的问题说了出来。

    韩梅姐弟对望了一眼,神色顿时黯淡下来。

    韩梅长叹一声,说出了当年的经过:

    那一日

    韩梅见爱子被挑落河中,霎时间丧魂落魄,呆若木鸡,全然不知场中情势危急万分。邬云一招逼退赵欣后,手中折扇一张,直向韩梅颈间斩来。赵欣一见,来不及运剑化解,迅速抢到韩梅身前相隔,折扇斩在赵欣的脖子上,割断了喉间血管,顿时血流如注,当场萎顿在地。邬云折扇余势未衰,继续向韩梅削去。赵欣强撑一口气,抱住邬云的双足,口中含含糊糊地叫喊道:“师妹快躲……”话未说完,被邬云一掌猛击后背,顿时经脉寸断,吐血而亡。

    邬云一脚踢开赵欣的尸骨,收回折扇,双掌向韩梅胸前拍去。正当韩梅将要香消玉殒之际,只听“蓬”的一声爆响,邬云急速倒退七八步,方才拿桩站稳。韩梅身边早已立着一位青袍老人,呼吸之间,发出难以察觉的颤抖。

    “邬云,当年在西樵山,‘岭南老怪’多行不义,被五派掌门击杀。你们‘八凶’惶惶如丧家之犬,逃之夭夭,从此销声匿迹。不想尔等今又重现江湖,为祸武林,今日老夫先取了你的性命,再追剿余下的几个孽障。”青袍老人说罢,缓缓伸出双掌,一股炙热的气浪向邬云袭去。

    邬云一见眼前老者,气焰立时收敛。一见热浪涌到,拔腿便逃,便跑便说道:“今日在下势单力孤,算你有狠。但杀师之仇不共戴天,你等着,他日邬某定要前来取汝性命。”转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若非老夫有恙在身,怎能容你全身而退?”青袍老人自言自语了一句。走到赵欣身旁,伸出两指探了探鼻息,又握住赵欣的手腕查看他的脉息,然后摇头站起来。

    “爷爷,请您救救他吧,爷爷,我求您啦。”夏雪跪在青袍老人的跟前哭求道。

    青袍老人长叹一声,说道:“就算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孩子,节哀顺变吧。”

    夏雪一听,扑在赵欣身上号啕大哭。她与赵欣苦恋两年,最终喜结连理,原以为笙磬同谐、白头到老,谁知新婚燕尔,便天人永隔,教她如何不悲痛欲绝?

    这边夏雪哭的昏天黑地,那边韩梅亦是神魂荡。爹娘惨死不到半日,爱子沈霁又被挑落水中生死不明,韩梅此时脑子一片混沌,欲哭无泪,只在原地呆呆地站着,对周围的情况视若无睹。

    青袍老人走到惊恐莫名的小韩明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然后牵着他的手来到韩梅的跟前,见韩梅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用和缓的语气叫道:“孩子,你醒醒,这是怎么了?”

    韩梅闻言惊醒,依稀记得是这位青袍老人赶跑了那个恶魔,再也压不住心里的委屈,拉过弟弟小韩明,姐弟俩相拥在一起,大放悲声。

    “孩子,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快给爷爷说说,你们是怎么招惹上‘岭南八凶’的,他们还有同伙吗?”

    韩梅本是个有胆有识的女子,听青袍老人提醒,知道现在的确不是忧伤的时候,又从老人对邬云的态度上看出他不是一个坏人。便抹干眼泪,将爹爹如何发现梁芳与阿尔木暗中联系、梁德等人千里追杀、爹娘战死等经过简单的对青袍老人说了个大概。

    “这么说,他们还有三个同伙没有现身?”老人问道。韩梅不知道梁德被沈清刺伤已成惊弓之鸟、单雪已护送鲍雨去黄州城疗伤,故尔点了点头。

    “孩子,若放在平时,这几个蟊贼老夫并未放在眼中。可现在老夫大病未愈,内力根本提不起来,若是邬云那厮纠集同伙前来报复,老夫自问没法保护你们。你们这是要往哪里?老夫送你们去吧。”

    “老爷爷,爹娘已去,我……姐弟再也无家可归了。”韩梅说罢,又流下泪来。

    青袍老人沉思了一会,说道:“此地不能久留。这样吧,先带你们到老夫家中再说。”

    说完让韩梅姐弟搀起还在恸哭不已的夏雪,俯身抱起赵欣的遗体,将韩梅她们带回自己的家中。

    “师兄,你不是去黄州城看病买药吗?怎么这么快就打转了?”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迎上前,向青袍老人问道。

    “师妹,这几个孩子被‘岭南八凶’追杀,无处安身,我便带她们先到家里来了。师妹,她们已经大半日没吃东西,快生火做饭吧,先让她们吃饱了再从长计议。”

    中年妇人答应一声,抬腿就往厨房去了。

    看着泪流不止的夏雪,青袍老人走到她的身旁,轻声劝慰道:“孩子,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悲伤了。尊夫的遗体,还是尽快入土为安吧。”

    草草埋葬了赵欣,三人勉强吃了一点东西,便在中年妇人收拾的房间歇息。一日之间惨遭变故,谁也没法平静下来,大家在一起相顾无言、默默流泪。

    隔壁房中的对话清晰地传过来。

    “师兄,既然这几个孩子无家可归,不如就让她们留在家里,正好与我做个伴,你看可好?”这是那中年妇人的声音。

    停了半天,才听到青袍老人说道:“邬云那贼子知道老夫救了她们,一定会纠集同伙来这里找她们,这里恐怕不安全。”

    “师兄,以你的武功,难道还怕他们不成?”中年妇人惊诧道。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总不能十二个时辰都跟着她们吧?”

    “那……可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流落江湖?”中年妇人不无担忧地问道。

    “师妹,你还记不记得我救的那个人?”

    “是被‘岭南八凶’杀了父亲、非礼他新婚妻子的那个人?”

    “嗯。”

    “怎么不记得。当年你从那些恶人的刀下救回了他的性命、又使他妻子免遭蹂躏。”中年妇人说道:“还说呢,你救了人家,人家知恩图报,你偏不领人家的情,害得人家良心不安。”

    “是啊。现在想起来,如果适当的接受一点感谢,说不定这些年来他会心安理得一些。所以我想,这次要他回报一个大大的人情。”

    “师兄是想……”

    “嗯,请他拿点银子安置这几个孩子。”

    “这……会不会太多啊?”中年妇人心有顾虑。

    “无妨,对他来说,这点银子那是九牛一毛。”

    “师兄准备将她们安顿在哪里?”

    “武昌城。”

    “武昌城?”中年妇人连忙反对,“不可。武昌城为湖广行省治所,人多嘴杂,很容易被那些恶人查找出来的。”

    “师妹,你没听说过吗,‘小隐在山林,大隐于市朝’。而且让她们改名换姓,尽量不与人接触,为兄担保万无一失。”

    后来,青袍老人将三人带到现在的住所,留下二百两黄金,并说往后每年都会有人送来黄金二百两,生活、开销不用发愁。老人还请了一位颇有学问的塾师,专门教导小韩明。及至学业有成,科举得中进入仕途。因韩明聪敏过人、行事稳健,升迁较快,直到两年前迁任武昌知府。

    “若非遇到这位贵人,或许我们早已不在人世了。”韩梅最后说道。

    “是啊,这世上毕竟好人还是多些。师妹,雪妹呢?她后来……”沈清始终没有听到夏雪的消息,不禁又问道。

    韩梅双眼一红,悲声说道:“赵师兄死后,雪妹万念俱灰,终日郁郁寡欢、思念成疾,加上……在次年的初夏,就……就……”说到此处,泪如泉涌,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清目切齿,一拍座椅的扶手,厉声说道:“梁芳兄弟叛国求荣、‘岭南八凶’杀我亲人,此仇不共戴天。”

    沈灵珊、陈文祺虽不知韩梅口中的雪妹是谁,听到此处亦是唏嘘不已。

    “是啊,师兄,你回来就好了,我们加紧练习‘戢刃剑法’,寻机将这些恶人尽数诛杀,为爹娘、二师兄和雪姐报仇。”韩明激愤地说道。

    “唉,可惜当今皇上妇人之仁,赦免了梁芳的死罪,还让他在南京养尊处优,真是心有不甘哪。”沈清叹息道。

    “什么赦免了梁芳的死罪?梁芳罪行败露了吗?”韩梅问道。

    沈清便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对韩梅姐弟俩说了一遍。

    两人听罢,又喜又气。喜的是梁德终于得到报应、爹娘的沉冤得雪,气的是皇上竟然赦免了梁芳这个元凶巨恶的死罪,还让他吃皇粮、享清福。

    “我爹爹不稀罕什么‘忠勇伯’的虚名,只要梁芳奸贼的狗命。师兄,你将戢刃剑法传给我,练成了剑法,小弟也不要这顶乌纱了,去南京杀了此獠。”韩明气忿地说道。

    “明儿,休得胡说。”韩梅斥道。

    “师弟,报仇的事我们从长计议,不管怎样,不能教梁芳那厮活得痛快,但你决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师兄就不传你剑法。你听见了吗?”见韩明顺从地点点头,接着说道:“仇要报,恩也要报。青袍老人的大恩大德、那位二十年来资助我们的贵人、你的恩师和当年救我的义士,都要逐一寻着他们,尽我们的最大能力报恩。而且从今往后,再也不能接受那位贵人的资助了。”

    “师兄,自明儿入仕之后,我们就谢绝了那位贵人的资助;至于明儿的恩师,六年前已经仙逝,又无后人,能报答的只是明儿每年清明、中元和除夕三次上他老人家的坟上烧香叩头了。”韩梅答道。

    沈清一阵默然,半晌才说道:“当年救我一命的义士无名无姓,无从寻找,只等有没有机缘了。青袍老人的家你们还记得吗?”

    “倒是记得。但老人家交待,绝对不许到他家去,说是要提防‘岭南八凶’收买人在那里蹲守。”

    “现如今梁芳兄弟一个被杀一个被黜,‘岭南八凶’也被赶回大漠,他们不找咱们咱们还想找他们呢。老人家那里,我是一定要登门叩谢的。”

    他们说着家事,陈文祺不便插嘴。但从他们口中,陈文祺已经知道青袍老人就是自己的师尊柳慕风。在自己跟随师父习武的第二年,师父因不堪武林中人时常拜访,便将家悄悄搬到一个僻静之处,他们哪里找得着?因不知师父的意思,此时陈文祺不敢说破,想着等见到了师父再说。看看天气尚早,便起身对沈清、韩梅姐弟团团一拜,说道:

    “义父、义母、舅舅,恭贺您们一家团聚。小侄归家心切,这便告辞了。”

    “告辞?”韩梅突觉自己光顾高兴,冷落了他。这时颇为内疚,而且也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便起身拉住陈文祺,说道:“留下歇息一晚明日再走吧。”

    沈灵珊一听义兄要走,明知这是迟早的事,还是觉得难过之极,有心相留又不便启齿,一听母亲挽留,暗中欣喜不已。她偷偷地望着陈文祺,生怕他摇头推辞。

    谁知陈文祺还未说话,沈清先行开口:“好。贤侄要早点回家见爹娘,人之常情,不留不留。”

    沈灵珊心里“恨”极了爹爹,又没法与他争辩,一双杏眼只好绝望地瞪着父亲。

    陈文祺有意无意地望了沈灵珊一眼,转身向门外走去。

    沈灵珊正要借故送陈文祺一程,又听爹爹说道:“慢着,贤侄。当年我们被‘岭南八凶’追杀,眼见将要逃出虎口,岂料一条小河阻住了我们的生路,师弟惨死在河边,我那……尚在襁褓中的……也被梁德贼子挑落在那条小河中。我……我想去那里凭吊一下。不知贤侄可愿同行否?”

    此言一出,韩梅心里怅然若失。日思夜盼想着丈夫回家团聚,谁知他前脚到家后脚又要离开,这是为何?心里委屈,表面一如平常,她极力用平淡的语气说道:“师兄,你……”

    劫后相见,沈清何尝不想与妻女日日团聚?但心中的谜团未解,是如鲠在喉。他要以故地重游的借口,去陈家庄寻找答案,无论心中的猜测是真是假,总要弄个水落石出。他轻抚爱妻的臂膀,语焉不详地说道:“师妹,二十年魂牵梦绕,师兄必到那去处探望一番,否则呆在家中心也不安。放心,明日我即回来。”

    韩梅本是大家闺秀,不仅温婉娴淑,而且豁达大度。丈夫急于离家,自有他的道理,因此不再多言,只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便目送他们走出前厅。

    沈清、陈文祺走后,韩明因衙门有事,也向姐姐打了声招呼回知府衙门。

    临别时都没机会与义兄说句话,沈灵珊心里空落落的,颇有“徒留痴心泪绵延”的滋味,又见母亲一副失落的样子,便钻到母亲怀中逞娇斗媚,借以排遣两人心中的惆怅。

    女儿一闹,韩梅果然心情大好,笑着羞她道:

    “都快嫁人的大姑娘了,还在娘怀里撒娇,丑不丑?”

    “娘,珊儿在外一年多吃了多少苦啊,回来就不能在娘怀里放松一下?再说了,女儿给您把爹爹找回来了,您还不奖赏一下珊儿?”

    “珊儿,你是如何找到爹爹的?快跟娘说说。”

    “还说呢,女儿和大哥向夏爷爷打听爹爹的时候,爹爹就躲在里面房中偷听,他知我是寻他的,他都不出来相认。”沈灵珊嗔怪地说道。

    韩梅心想,两人分别的时候还没有你呢,他如何相信?便笑眯眯地问道:

    “后来呢?”

    “后来后来若非大哥负伤,恐怕到现在都没相认呢。”

    “什么?你义兄负伤了?”韩梅吃惊地问道,“你大哥负伤与你们父女相认有何关系?”

    “娘,您听我慢慢说嘛。”沈灵珊在韩梅怀中扭动了一下,坐起来对韩梅说道:“大哥一人独斗‘岭南八凶’中的老大、老二、老四,负了很重的伤,躺在床上几个月不能下地。这一天,爹爹过来要与他输入真气治疗内伤,我便出门在外等候。不大一会儿,突然听见爹爹闷哼一声,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走进房中,只见爹爹手上托着一块玉璧,正在那里发呆。”

    “玉璧?”韩梅一惊。

    “对,玉璧。我一看,当时也是惊诧不已。”

    “啊?”

    “娘,您猜那是一块什么样的玉璧?”

    “娘没见过,怎能知道?”

    “谅您也猜不着。爹爹手中的玉璧,竟然和女儿戴的这块玉璧一模一样!”

    韩梅一把抓住沈灵珊的手,紧张地问道:“你说什么?与你脖子上的玉璧一模一样?”

    沈灵珊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形状一样,可里面不一样。女儿这块里面雕的是一条龙,可爹爹手上那块,里面雕的是一只凤凰。哎哟,娘,您把女儿弄疼啦。”

    低头一看,母亲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手指因失血已经变得苍白。

    韩梅仿佛没有听见沈灵珊的呼叫,泥塑木雕般坐着,脸色煞白,呼吸粗重。

    沈灵珊慌忙抽出被攥住的手,抓住母亲的双肩使劲摇晃,口里喊道:“娘,您怎么了?您可别吓女儿啊。”

    被沈灵珊一摇,韩梅惊醒过来,她悄悄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说道:“娘没事,你接着讲。”

    “娘,您真的没事吗?”沈灵珊关切地问道,见韩梅肯定地点点头,而且脸色也恢复了正常,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当时我很奇怪,便取下脖子上的玉璧,与大哥那块玉璧一拼,竟然拼成一个完整的心形。爹爹见此,便取了两把宝剑,要与女儿过招,爹爹见我使的是正宗戢刃剑法,这才认了女儿。”

    “哦,原来是这样。”韩梅漫不经心地应道。此刻的她,已经想着另外一桩事情了。

    沈灵珊正讲得高兴,没有察觉到母亲的异样,继续说道:“娘,还有更奇怪的事呢,咱们练的戢刃剑法并不是正宗的剑法,而是被人篡改过了的。”

    韩梅闻言,又是大吃一惊,急忙问道:“珊儿,别胡说啊,你怎知有人篡改了剑法?”

    “我没胡说,是大哥发现的秘密。”

    “你义兄?他如何知道戢刃剑法?”韩梅又是一惊。

    “他不仅知道戢刃剑法,而且他还有一本剑谱呢,就是在那剑谱中,隐写着正宗的戢刃剑法。不过,那本剑谱现已在爹爹手中。”

    “难道……”韩梅此时是动魄惊心,她已经明白丈夫为何要急着与陈文祺同行,原先那点不快已换作忐忑不安,开始焦虑地等待沈清归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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鞘中霜色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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