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 记住了么
天蒙蒙亮的时候,警察过来。
三个司机,外加两个接应的,五人都是同乡。被一帮青壮蹂躏半宿,哭着喊着求警察叔叔领走。
许非用一条中华、几斤水果搞定了派出所所长,跟着休息两天,重新招司机。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团队凝聚力出来了,不亚于人生四大铁。想想这帮人以后红了,上个《鲁豫有病》什么的:
“想当年,我们跟许老师巴拉巴拉……姜五拿根茄子就上了!”
一件事儿能说三十年。
…………
苏州城南,有一座沧浪亭。
始建于北宋,南宋初年曾为名将韩世忠的私宅。与狮子林、拙政园、留园一齐列为宋、元、明、清四大园林。
剧组在杭城熬到八月,天气丝毫未凉。
张梓恩见大家的精神头快消耗殆尽,提议转拍外景,凉爽了再回去拍内景。
仓库多租一天,就多算一天钱,别的剧组得考虑支出。许老师谁啊,准了——其实他呆的也难受。
现在拍到《卖油郎独占花魁》,古代小说的名篇。
莘瑶琴本是汴梁城的富家小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靖康之难时,瑶琴逃难中与家人失散,被人拐到临安。
先遇到个老鸨,许非请孙孟泉饰演,就是《红楼梦》里的李纨。
瑶琴誓死不从,老鸨无奈,卖给了另一个老鸨,由邓洁饰演,名四娘。四娘手段高明,各种精神洗脑。
瑶琴认命,很快成了花魁娘子,名动临安,一晚便要白银十两。
朱重是个卖油的,对花魁一见倾心,便开始如朝圣般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十两银子。好容易见到花魁,结果人家喝的大醉,啥也没干,还伺候了一宿。
后花魁的爹娘流落临安,刚巧在朱重店里做活。
而花魁被达官贵人羞辱,跳河寻死,被朱重所救。二人互明心意,瑶琴将多年积蓄交付对方,对方也没有辜负,给她赎了身。
倒贴的花魁常见,有好下场的不常见,最后自然是亲人重逢,皆大欢喜。
夜,沧浪亭的曲廊处。
灯光通明,剧组忙碌,准备拍一场夜戏。
后世古装剧,晚上比特么白天还亮。其实烛火的亮度,足够摄像机的画面呈现,并且会有一种朦胧的,真实的质感——当然数量得多。
《甘十九妹》里,甘妹和尹剑平坠崖,在一个山洞里烤火,甘妹脱衣。
这场戏完全是火的光,脸都隐隐绰绰的,但你看那个意境,那个柔情旖旎,欲说还休……简直吊打!
“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小公子梳着两根细辫,抱着剧本,小巧玲珑的钻来钻去,直跑到陈虹身边,“姐姐!”
“你又怎么了?”
“我有段戏不懂,这个。”
“昨天不是讲过了么?”
“可,可我又糊涂了。”
陈虹发愁,这丫头不安分,活泼好动,十万个为什么。
她们俩演主仆,戏上的事,作为前辈能勉强讲讲,如果能说服对方,就无事;如果说服不了,就变成现在这样。
“我一会要化妆,许老师在那边,你问他吧。”
“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这档口谁能给你讲啊,去吧。”
“啊?”
小公子战战兢兢的被推过去,曲廊尽头,一个男人正悠哉悠哉的看月亮。
“许,许老师!”
“嗯,怎么?”许非转头。
“我有段戏不懂,您能不能给我讲讲?”
“马上要拍了,你不懂?平时干嘛呢?剧本!”
“……”
小公子眨巴眨巴,好严厉啊!
她问的这段戏,是瑶琴成为花魁后,对月伤情,感念自身,主仆二人有一番对话。
艺校十六个孩子,唯独她脱颖而出,混到一个配角。旁人也没异议,毕竟演过大导演的作品。
许非靠着红漆柱子,拿过剧本,“哪里不懂?”
“花魁哭,喜儿也哭,我不明白为什么哭?”
小公子规规矩矩站在旁边,认真道:“她是同情花魁么,还是感同身受?可我不觉得她有什么感同身受的。”
“你自己琢磨的?”
“嗯,我理解不了,我就不会,不会演。”
她声音略低沉,但还属于少女的范畴,远不是公鸭嗓。许非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跟她对话,“坐。”
遂坐在对面,一条长长的椅子。
“其实很好理解。古代青楼你明白吧,没有一个人是心甘情愿的进去,都是被拐、被卖,甚至自己卖身。
明清时流行扬州瘦马,就是窈窈弱态的女子。牙婆从贫寒人家买来女孩,自小调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有严格标准,以迎合权贵的口味。
等养成了,她们像货物一样被挑选。
进入权贵人家的,还算运气好。那些落选的瘦马,通常被卖入风月场所,每天涂脂抹粉,打扮妖冶,游离在茶楼酒肆,谓之‘站关’。
古人有记载,说‘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
“……”
小公子不太懂古文,但她明白意思,大眼睛一眨不眨愈发专注。
“瑶琴出身富户,半途误入青楼,她有过快乐的生活,一朝破碎,其实更惨。
那回过头你再想想,青楼里的小姐都是这种命运,丫鬟又是什么呢?她们可能从生下来,就注定了自己的命运,甚至打小就出生在青楼里。
所以喜儿为什么不能感同身受?
你看她这三问,问的是花魁,也是问自己。”
小公子才18岁,很多东西不透彻,这回算完完全全的说到心窝,信服道:“懂了。”
“还有……”
许非看了看剧本,道:“喜儿见瑶琴哭,不禁也流下泪来,这个哭你怎么演?”
“就,就是哭啊!”
“不不,喜儿在青楼的时间比她长,之前也伺候过主子,见过这般场面。她得有点淡定的,却又控制不住的哭。”
下意识的,许老师按照最严格的标准来要求这个小姑娘。
“以你的经验,基本做不到,我教你一个技术派的方法。你现在不要眨眼,对……能挺多久挺多久……”
“来,开始!”
小公子很听话,真就睁着大眼睛不眨。
睁了一会,觉得视线有些虚,耳边又传来声音:“不要放空,不是走神的看,专注。”
她赶紧晃晃脑袋,又一抬眼,虚光中的江南夜色、曲廊秋池,仿佛都汇聚成一道目光,集中在那个男人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问:“酸么?”
“酸。”
“再坚持一会。”
“哦。”
小公子努力,眼眶明显的变红,睫毛不自觉轻颤。
又过了一会,终于突破了承受极限,一滴泪从明珠里滚落,滴在面上,划过年轻娇嫩的皮肤,在下巴的一截坠了下去。
“记住了么?”
“记住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亲女儿
夜深沉,曲廊上点了红灯。
红影绰绰,映照池中,池中有明月。
许非在这部剧里埋了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梗,比如何情、陈虹同框,比如这个大小太平。
“准备!开始!”
陈虹仰头看着月亮,背对镜头,身形窈窕婉约。小公子走上前,唤道:“小姐,天凉了,咱们进屋吧。”
“……”
陈虹默默转身,隐有啜泣。
镜头里的红灯起不了啥作用,真正的光源来自于镜头外的烛火,左右两侧,满满皆是。二人的站位,仅中间一小条。
一个娇艳明丽,一个清纯灵巧,俩人坐在长椅上,光影夜色,朦胧动人。
“小姐,你哭了?”
“不碍的,只是想起张若虚的句子,‘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一时伤情罢了。”
陈虹摇头轻叹:“诗里的月亮都是不变的,可我看着看着,只觉那月亮已不是昨天的了……”
说着,又开始啜泣。
小公子活学活用,将视线焦点集中在对方身上,一眨不眨道:“小姐,你索性哭吧,我也陪你哭会。”
“傻丫头,哭从来都是自己的,哪有陪哭的?再说你也不懂。”
“我懂!”
“你懂什么?”
小公子继续睁着大眼睛,眼眶泛红,问:“小姐想家了?”
“想。”
“想爹娘了?”
“想。”
“想自己了?”
“呜呜……呜呜……”
陈虹一声比一声应的悲戚,听到这句,终忍不住掩面痛哭。缓了一会,方抬起头,略显诧异:“你个小丫鬟,怎么懂得这些?”
“这地方,我可比小姐呆的长呢。”
小公子也终于眨了下眼,一滴泪流了出来。
咝!
张梓恩精神一震,拍案叫绝,可下一秒又纠结无比。在他看来,这段戏偏了,原本要描绘花魁伤情,感怀自身可怜的命运。
结果丫鬟这滴泪,足足把戏抢走一半,乃至更多。他在喊停与不喊停之间徘徊,结果那边帮忙做了决定。
“我,我想……”
陈虹明显有点慌,台词节奏乱了,“我想自己……”
“停!”
“陈虹你情绪不对了,重新酝酿一下。”
“对不起导演。”
短暂休息,她赶紧独坐一旁,默默酝酿情绪。
表演专业上,这叫“心理建设”,就是给自己营造一个与人物相似的心理情景,以便表达悲伤、痛苦、愤怒、憎恨等等。
而她建设了一会,忍不住往那边瞧,小姑娘也呆呆坐着,不知想什么。
忽然有些复杂,这丫头是妖精么?还是许老师教的好?可许老师的课大家都上过,也没见谁这样……
陈虹说不太好,对方身上好像有一种挺玄的东西,许老师讲过,叫祖师爷赏饭吃。
休息了几分钟,张梓恩仔细考虑,索性不重来,继续拍。
“准备!开始!”
陈虹继续抽泣,道:“我想自己,想来临安前干干净净的自己……倘若爹娘知道,见我在这青楼之中,当着人卖笑……呜呜……”
“小姐,你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呀。万一万一遇上个好的书生,又有钱又有学问,你就跟着从良了呢。”
“傻丫头,来这地方都是寻欢的,哪有寻情的?”
陈虹缓缓站起,摇头道:“不说了,从今以后我也想开了,心死了。只盼我能活着找到爹娘,再见上一面。”
她又背过身,望着那白月亮。
“好!”
张梓恩拍拍巴掌,对这段戏大为满意,从内到外无可挑剔。
老实说,他觉得自己挺讲究艺术品质了,没想到还有更变态的。硬件先不说,就论对表演的要求,从业以来算是头一号。
陈虹也暗自松了口气,还好那丫头只是偶然爆发,大部分规规矩矩。
“许老师!许老师!”
小公子却屁颠屁颠的,跑去找那人,“刚才您看了没有?”
“看了,表现不错。”
“啊?真的么?”
“真的,但缺点明显,还需努力。”
“嗯嗯!”
小公子用力点头,屁颠颠又跑了回去。
………………
电视剧最早发展,吸收的是电影界人才,按照电影模式拍,一天一场,单本剧都能拍俩月。
九十年代好多了,但仍然很慢。其中摄像机占了很大因素,买摄像机得动用外汇,金贵的不得了。
《三国演义》那么大投资,各组也不过两台。
《欢喜姻缘》一台机器,不知不觉搞了快俩月,才完成一半。里面有一些大场面,比如《乱点鸳鸯谱》,三对鸳鸯同一天成亲。
三抬花轿各自出门,二百人的队伍,走路乘船,又在街口撞车,你让我让,鞭炮锣鼓,围观群众。
这一段,就拍了五六天。
剧组在苏州取景,末了去无锡影视城,最后返回杭城,还是那个招待所。
临近十月,天气凉爽。
这日晚饭过后,突然通知开会,十几个主要演员聚集食堂。等了一会,许老师进来,后面没跟着导演或副导演。
大家一愣,这要开小会?
许非把门一关,道:“我也是临时起意,想跟你们聊一聊。
我跟组快俩月了,进展都很顺利,京城那边我有点事情,所以明天就会离开。”
“许老师!”
“许老师!”
男生们视作老大,姑娘们视作爸爸,一听纷纷不舍。
“行了行了,又不是见不着了。等这剧拍完,我们在京城再聚,我做东。”
许非摆摆手,道:“主要想说什么呢?其实是我个人的一点见解,不一定对啊。
国内影视业的发展速度,大家都有体会。十年前还在领五毛钱补助,现在你们片酬都过千了。
行业跟着社会环境走,环境跟着政策走。如今下海大潮,金钱第一,已经不是以前的时代。
你们的工作比较特殊,暴利中的暴利。姜五你别笑,你知道程龙的片酬能达到多少么?
一千万五折,两千万也不多!
有人说那是香港,资本主义,我告诉你们,都是屁话!以内地的庞大体量,演艺行业真要火爆起来,全世界都是孙子。
所以我先给你们提个醒,把自己的定位找准。
你是想赚钱,什么戏都接,可以。或者你追求艺术,只接好戏,甘于清贫,也可以。重要一点,职业素养别丢。
不管怎么样,你们都是演员,任务就是演好角色。”
他顿了顿,道:“最后还有,现在的计划文艺体制,已经远远落后。签约制会变成主流,不懂的问赵铭铭,她是我公司的演员。
你们有的在上学,有的分配了单位,可以考虑一下,考虑清楚的联系我……”
一番话下来,心思各异。张家译、蒋琴琴明显意动,小公子眨巴眨巴,闪闪发亮。
而许老师挥了挥手,“好了,散会。”
第四百三十七章 新花样儿
8月,中央进一步开放21座城市。
囊括内陆地区、边境地区和长江、沿海地区。至此,中国全方位对外开放的格局初步形成。
各种政策出台,简单一点:吸引外资。
到了9月,物价总局也宣布:将绝大部分的产品价格下放给省级部门和企业,由国家直接管控的只剩89种。
遥想1988年,上头攒足了劲要价格闯关,碰的头破血流。
经过四年疲软的潜伏,一睁眼,价格关自己过来了。据统计,社会个人资产已近1.3万亿,国有资产总额才1万亿。
老百姓如此之牛,许多事国家就不管了。比如上大学,教委说今后上大学要缴费。
嗯没错,要缴费。
如果说上半年,还有不少人在观望,到下半年,真正的商品大潮正式掀起。
…………
“我是被你囚禁的鸟,已经忘了今天几号,家里已经没有米没有菜了,这样的日子还有多少。”
“我像是一只吃了睡睡了吃的猪,好想撒欢去外面跑步,想到医生很辛苦,我不能去添堵……”
许老师唱着怪歌,在楼门口下车。打的出租,可怜一个大老板,连接车都木有。
他出门俩月,一回来便觉与众不同,人流量翻番,热闹非凡。有不少金发碧眼的老外,以及天南海北口音的小老板。
惠园公寓现在可是外销楼,再加上快入驻的期货市场,整个亚运村都在火爆。
“兰姐!”
“许先生回来了。”
兰姐见了他,欣喜异常,“您吃饭了么,我做点什么?”
“不用了,我一会洗个澡。”
“哦,那我给您放水。”
许非收拾收拾,进到浴室,三两下脱光衣服,一根钟摆晃来晃去。
拍戏条件不好,每天黏糊糊的一层白毛。回来好好搓了搓,然后往浴缸里一趟,浑身上下透着舒爽。
这浴室极大,他还买了个超大缸,可惜一次都没用过……
“哗啦哗啦!”
许老师在里头玩水,随手拿起电话,拨了过去。
“喂,宝贝儿?”
“呸!”
“你干嘛呢?”
“我要开会了,没空跟你聊,挂了。”
“嘟嘟嘟……”
嘁!他撇撇嘴,又拨了过去。
“喂,亲爱的?”
“你怎么还打电话了,长途怪贵的。”
“今儿剧组休息,我出来溜达溜达。”
“你哪天回来?”
“明天的飞机,晚上能到吧。”
“嗯,那我在家等你。”
哎,许老师扔掉大哥大,揉揉脸,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奏是不一样……
他泡了好半天才出来,满血复活,换套新衣服下楼。皇冠不在,估摸让张俪开走了,那辆破大发已经扔在特别特,变成了拉货车。
打车去市里转了一圈,傍晚回来,潜入女盆友家里。
大捧大捧的鲜花,满屋子都是,红酒摆好,佳肴上桌,卧室里还有从苏州带回来的两件旗袍。
把鞋放柜子里,末了往沙发一躺,白白净净。
……
晚九点,一辆皇冠一辆捷达驶进小区。
俩人开开心心的上楼,说个不停:“这家粤菜真好吃,我喜欢那个蟹黄和蟹丸。”
“我倒中意那牛肉丸,跟北方真的不一样。”
“明天再去吧,还有好多菜没吃呢。”
“明天你舍得去?”
“嘁!他这人没一句实话,说明儿回来,指不定已经偷偷跑回来了。”
小旭掏钥匙开门,往里扫一眼,没发现异常,结果走两步,吓了一跳。
“天啊,真回来了!”
张俪忙看,只见餐桌、客厅、电视柜上都摆着花,一个蓝银pia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俩人对视一眼,又瞅瞅那红酒佳肴,捂着嘴笑。完了,想搞点浪漫,翻车了。
“怎么办呀?”
“睡得正香呢,别叫了。”
张俪蹲下来,见那人蜷着身体,呼吸温热,头发似长了,遮在白净俊俏的脸上……简直越看越爱,伸手指在他鼻子上蹭了蹭。
小旭看不下去,自己进卧室,一会又捧着盒子出来,“还有衣服呢。”
打开一瞧,里面躺着深蓝、米黄两件旗袍,苏绣丝绸。
“唔……”
不知什么时候,许老师哼唧一声,从睡梦中醒来。
迷迷糊糊扫了眼,没回,随即又瞧见沙发上的包,回来了?他晃悠起身,听卧室有谈笑,但没等推门,吱呀一声,正撞见一只宝姐姐。
许非对二人的身材了如指掌,她平日穿衣不显,穿上旗袍却将那一分一寸的挺翘勾勒出来。
紧紧的,鼓鼓的,偏又异常柔软。
“呀!”
张俪没想到他醒了,他也一愣,拉着对方的手上下打量,然后一把抱起来。
“怎么这么好看呢?”
“怎么这么好看呢?”
正此时,小旭也探出头,还没等反应,也被一把抱起来,连忙拍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她穿着窈窕灵巧,另有一番味道。
许非转了几圈,松开手,小旭满脸通红,跑进卧室一关门。私下穿便罢了,被当场抓包只觉羞恼,倒像玩点新花样儿,刻意**呢。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离别情更深。干柴遇烈火,欲火生新人。
亲近一番,互诉思念。张俪热了菜,二人到底不忍,陪着吃了点。
许老师大义啊,回来是办事的,哗啦哗啦翻着资料,道:“找的非常详尽,这家厂子很合适。”
“合适就好,我生怕弄错了。”
“哎,你现在缺少信心。你看我,我也没弄过,但我倍儿自信。”
“可这不是别的,一修起来不知牵涉多少人呢?要是修坏了,坑了住户,我就成罪人了。”
张俪惴惴不安,问:“明天我们去,我都说点什么?”
“讲明计划就好,不用添油加醋。”
许非放下资料,道:“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是事实,如今对待外资的态度就俩字,跪舔。
而且以后会越来越严重。”
“你这一说,好像我们做汉奸似的。”小旭道。
“这叫灵活运用,政策那么优惠,又不光我一家,不知多少内资转外资。”
他心里有底,不怎么当回事。
俩妹子不行,搞广告、拍影视,经济学上叫轻资产,地产可是重资产。以前仰望的大楼如今居然从自己手里盖出,难免忐忑。
(还有……)
第四百三十八章 尽情忽悠
位置很暧昧,大概在东三环、北三环交汇的地方。往里一走就是核心城区,往外面一走就是郊区。
没错,这年头三环外都算郊区。
此处有一家街道集体企业,不大。早年效益还好,近些年亏损严重,工资拖欠,外有负债。
厂领导一天比一天愁,不过今日却容光焕发,跟街道以及上级领导早早过来。本想站在门口等,觉得不矜持,在接待室坐立难安。
“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我们一个破厂子怎么就被港商看中了呢?”
“人家想建厂呗,缺块地,买蛋生鸡。”
“可地也不大啊,这鸡忒小了点。”
“行了,你们还真以为看中厂子了……”
上级领导明显知道点啥,强忍住没说,“一会客人来,务必招待好。全国都在吸引外资,如果成了,咱们算大功一件。”
“这还用您说,我一会磕头都行啊!”
“来了来了!看着车了!”
一人跑进屋汇报,几人赶紧整理衣装,快步出门。
刚到厂门口,便见一辆黑色皇冠停在跟前,许非戴着墨镜下车,拉开后门,俩女子下来。
“哎呀,欢迎欢迎,您……”
领导打量几眼,疑道:“您是宝钗吧?”
“呵,是的。”
“可说是港商……”
“由我全权负责,这位是我助理。”
“哦哦!”
几人瞬间脑补,“请进,请进!”
略懵,不过没关系,有投资就行。
张俪进院,里面只两排厂房,外加一栋楼,应是办公楼+食堂。工人出出入入,无精打采。
进屋就座,开门见山。
张俪准备了一宿,强装镇定道:“是这样,我们公司在香港做贸易生意,现在想北上京城。摊子不想铺开太大,先探探环境。
贵厂的情况我已经了解,效益欠佳,拖欠两年工资,外债五十万。哦,抱歉,我只是讲实际情况。”
“没关系没关系。”领导笑得忒难看。
“我的来意,您想必清楚,不知贵方有什么条件?”
领导手里捧着烫山芋,有机会甩出去连面子都不要了,急忙道:“只要您能把债务接下,工人都打理好了,厂子和这块地尽管拿……”
旁边人捅了一下,遂悻悻闭嘴。
“好说,本在我们规划之内。”
张俪拿捏了几分男朋友的神采,笑问:“哪位是xx局的同志?”
“张小姐你好,我对接您的项目。”一人出声。
“哦,那我们谈正事吧。”
说着,她铺开一张图,正是厂区和周边区域的大概情况。
“我们公司除了贸易,还投资地产业。非常看好内地的发展前景,京城又是首都,我们很愿意带来一些新鲜的概念。
人们谈地产,往往以为是住宅,其实分类很多,我们做的是商业地产。简单讲,就是综合性商场。”
“哦,百货大楼嘛!京城有!”一人插话。
“……”
张俪瞄了他一眼,笑道:“京城的百货大楼只是物品繁多,商业性质是相同的,属于零售业。而综合性商场是以零售业和服务业为主。”
她又摸出一张大楼设计图,道:“简单举个例子。首先外面有门店,可以经营快餐业。然后一二楼服装,三楼家具家电,四楼歌厅舞厅保玲球馆,五楼美食城。如果供货渠道能保证,还可以开个地下超市。”
“美食城?超市?”
交流以来,几人只觉脑袋不够用,全是新名词。
“逛商场逛累了,自然要找个地方休息。在顶楼,四周规划出小铺面,全做餐饮,各种各样。中间区摆上桌椅,顾客想吃什么买什么。
超市也差不多,商品全放在货架上,顾客自选,最后统一结账。”
“那跑了呢?”
“你不会只设一个口?!”
“哦哦,这个好,好!”
“呵,可惜现在的供货能力不足,比较困难。”
张俪就跟套娃似的,先一个小的,后来一个大的,后面还有更大的。
“其实地产从来不是单一的,是区域性概念。不要说仅仅一座商场,一个厂区,它能带动的超乎想象。”
她铺开第三张图,道:“首先,我们准备投资建个三百人的服装厂,以后会逐步扩大。附带宿舍楼,部分内留,部分对外销售。
有住户,就需要消费,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商场可以提供多数日常所需,但有些不行。你们可以设置一个农贸市场,申请办学,设立诊所,这些叫配套设施。
配套设施齐全,此处交通便利,人自然会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一个生活区。”
“……”
xx局的领导呼吸急促,他不傻,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带动多少就业,维持多少稳定,增长多少政绩?
“这个这个,如果住宅和商场没人来怎么办?”
又有人问,不过此话一出,旁边都像看傻子一样。
“几位请放心,我们有专门的团队策划宣传。比如这座商场,它的卖点就很简单。”
白白的手指头在图上一点,“京城第一家!”
咝!
老实说,这地儿挺偏,几个领导仿佛被掉下来的金蛋砸中,恍恍惚惚。
当然心里也明白,人家只谈厂子的价钱,其余什么住宅楼啊、商场啊,压根没提。这就看政府心动不心动了,心动,那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
张俪被众人恭恭敬敬的送出门口,上了车。
许非一直在车里等着,返回赛特大厦,让小助理先上去,才问:“怎么样?”
“我,我都快紧张死了!”
她后反劲,这会才出了一头汗,道:“还好功课做的足,我看他们都挺有意,应该不差。”
“肯定不差啊,现在有投资就是爷。”
“难听!我刚才很多话都没用上,你教我的那个城市综合体呀,商业综合体呀。我只说到生活区,就觉得差不多了。”
她拍拍胸口,刺激又兴奋。
许老师见她呼吸困难,便帮忙疏通了一下,道:“跟着就是协商,拿批文,贷款,问题不大。”
“贷款能批下来么?”
“那孙子天天特么天上人间,他敢不批?”
他忽然感谢跟李程儒俗血的那段时间,各方关系搭起来了,道:“第一次我们一起干,以后你就自己交作业了。”
“成成成,你不怕我考砸了就成。”
张俪现在越来越主动,凑近亲了亲他,笑道:“你开了那么多公司,找了那么多帮手,自己甩手掌柜当的却好。”
“没办法。”
许老师四十五度角深沉,朴实无华,“我的梦想就是做个影视公司的小老板呐!”
(啊,居然有第二更!)
第四百三十九章 新影视
双方先就厂区达成了协议。
隆达接手五十万外债,拖欠两年的工资,买断工龄,又象征性的给了十万,花了一百多万拿下这片厂区和土地。
许非又去别的地方挖角,招人,准备自己弄个服装厂。
服装生意是他的主要收入,有声有色,自然要扩大经营。将来跟娱乐圈一结合,服装就不叫服装,叫时尚。
而住宅楼、商场、生活区的项目报上去,很快有了批文,一系列程序不谈,只张俪忙的焦头烂额。
空手套白狼的地产商多如牛毛,李黄瓜那种更是不干人事,许老师算有良心的。
…………
中午,小饭馆。
正值饭点,五张桌子全满,门口另有一长条桌,摆着一个个大盆。里面色泽浓重,味香扑鼻,菜式各样。
“一块肉六毛钱?”
“六毛六毛,问几次了,你快点挑好吧!”
嘁!于佳佳撇嘴,到底夹了块大肉放在白饭上,另有一个鸡蛋,一只超大的青椒。
她端着盘子回桌,抱怨道:“老板你也太抠了,就请我吃这个?”
“你懂个屁!全京城就这家有把子肉。”
许非早已满头大汗,辣椒吃的贼爽,饭上也有块肥瘦相匀的大肉,还系着蒲绳。
于佳佳咬了一口,虽香,但视觉上太肥,下意识抗拒,只搞了点汤汁拌饭,道:“你也就算了,李主任怎么也这口味?你不等等他?”
“谁说我们约这了?”
“那你……”
“我馋肉先来吃一顿,吃完再去吃一顿。”许非看傻子一样。
艹!
于大记者真能骂出来,你特娘神经病啊???
她索性不吃了,在那货浪费可耻的絮叨中,离开这家破店,转到十几公里外的一家大饭馆。
没等多久,便见一人进门。
许非招呼:“主任!啊,李总编!”
“少嬉皮笑脸的,我还没升职呢。”
“早点晚点的事儿,您坐。”
来者正是李沐。于佳佳跟中心老人都熟,也开玩笑道:“李总编好!”
“于大记者怎么赏光……哦,看来这杂志由你负责。”
“没办法啊,给的太多了。”
三人就座,李沐随便点了几个菜,“我下午还有会,吃一口就得走。”
说着摸出一份文件,道:“你们挂靠在一家文化交流协会下面,级别高,没正事,选题会比较松,文艺类都可以写。”
“那太好了,我就喜欢松的。”
许老师接过,正是期盼已久的,杂志刊号的批文。
话说李沐上任之后,先推出了两档节目,新闻读报、田鸽有约。
刚亮相就受到热烈欢迎,而他经过许老师启发,准备继续创新:一套以本地民生新闻为主,包括读报、打假、市民热线、生活资讯等版块。
一套以《荧屏连着我和你》为阵地,推出田鸽有约、影视俱乐部、音乐推荐等版块。
按照轨迹,这些是央视在明年才着手实施的,叫《东方时空》。
他在艺术中心成绩辉煌,被人摘桃子,这回再摘可真说过不去。早有传闻,很快会升任总编辑。
“这段没跟老郑联系,中心现在怎么样?”
“一半跟着尤晓刚做《京都纪事》,一半跟着老郑做《北京人在纽约》。表面风光,实际山穷水尽,一点闲钱没有。
老郑在台里支持下,把那新楼抵押,贷了点美刀,过段就要出发。要是不成,且得缓几年才能喘口气。”
李沐聊着聊着挺郁闷,“算了,不说了,吃饭!”
他实干派,吃完就闪。许非没怎么动,剩下于佳佳胡吃海塞。
“那个老板,咱们办公地点在哪儿?”
“汇宾大厦八楼,几百平大写字间,够格不?”
“嗯嗯!”
于佳佳满嘴油光的竖起大拇指,“那人招了么?”
“什么人?”
“采编、摄影、美术、外联什么的啊!”
她见对方神色,瞪大眼睛,“你别告诉我,杂志社就我们俩人?”
“不,是你自己,我属于股东。”
啪!
于佳佳起身就想走,蹭了蹭又坐下,哎呀,给的太多了。
“你搞什么啊?钱多烧着玩是吧,你到底有计划没有?”
“不要急,不要急。”
许老师给倒点茶水,道:“我准备搞两本杂志,一本正派叫《新影视》,一本流氓叫《当代娱乐》。
现今的国内风气,还不能堂而皇之的谈娱乐,往后靠靠。我们要做的是《新影视》。
简单说三个词,专业、深度、新颖。”
“比如呢?”
“比如去探班《三国》,比如跟张艺某聊聊,比如采访广电部领导,谈谈统购统销制度。”
噗!
于佳佳一下就明白了,自己打造权威啊!
“我打算从大学生里面招人,笔杆子强、热爱影视、有冲劲的。不急,你自己先找个助手,我们一块选题,明年出第一期就行。”
许非敲敲桌子,“第一期,我就要轰出名堂来!”
“……”
于大记者忽然生出一股久违的冲动,因为她知道,对方一向胆大包天,谨小慎微,只在规则边缘游走。
“那我们这段做什么?”
“我带你走走剧组,搞些素材,然后去桂林。”
“桂林?”
于佳佳想了想,哦,金鸡百花。
可又奇怪,金鸡百花办这么多届,有什么好期待的?
……
无论什么时代,发声渠道都很重要。
上半年许非组建六家公司,精力分散,资金大把投入,一时有点套牢。现在缓过一口气,终于实现心愿。
数日后,《新影视》杂志在汇宾大厦挂牌。
天下影视旁边,六百平写字间,于佳佳找了个摄影助理,俩人往那儿一坐,跟看仓库的一样。
《新影视》偏正经,《当代娱乐》偏八卦。
九十年代有本贼拉轰的娱乐杂志,叫《当代歌坛》,1994年创办。
它完完全全是粉丝向,最初怎么起来的呢?作坊式的浆糊剪刀拼贴,摘抄港台娱乐新闻,梁宏达还是元老之一,结果拼着拼着就成了业界翘首。
里面介绍明星的衣食住行,生活习惯,**趣闻,给九十年代的孩子带来了莫大冲击。
当然现在有许老师,论娱乐圈八卦,他可没怕过谁。
(元宵节快乐!!!)
第四百四十章 采访
京城,酒店。
张国师忙的脚不沾地。
9月份,《秋菊打官司》载誉归来,斩获金狮、最佳女演员两项大奖,轰动全国。欧洲三大,他已经拿下两个,巩丽则成为第二位三大影后。
在今年年初,张曼玉凭借《阮玲玉》在柏林登顶,俩人仅仅差了几个月。
回国以来,张国师一直在各方应酬,今儿宴请,明儿采访,后儿座谈会,生生拖在了京城。
此刻他刚送走一波记者,助理马上报告:“导演,刘恒老师来电话,说有本杂志想采访您。”
刘恒是原著小说作者,兼编剧。
“哪家杂志?怎么还找着他了?”
“新刊物,还没正式发行呢,叫《新影视》……”
张国师一听就不爱接待,末了又来一句,“说是许非办的。”
“许非?那个许非啊!”
巩丽凑过来了,笑道:“当初他在学校挑演员,我还见过呢,把伍玉娟挑走了。”
“……”
张国师考虑片刻,问:“他想怎么采访?”
“您找时间地点,那边配合。”
“那你问一问,下午可以么?”
助理应声去了,心中奇怪,导演好像很客气啊。
数年前,张、巩相恋,举国皆骂陈世美。拍《古今大战秦俑情》时,张国师意外受伤,原配探望,巩丽不闪不避。
之后,张与原配离婚,跟巩丽正式公开,并同居。
俩人简单拾掇,约莫三小时后,对方抵达。
“张导,巩小姐!感谢,感谢!”
“客气客气,对您也是久仰大名,早就想见见。”
这是实话,在外人眼里,这位俨然是京帮大佬之一。
寒暄几句,许非和于佳佳就座,道:“我们是新杂志,正准备创刊号。这东西可能跟别的刊物不太一样,我们先沟通一下。”
他取出一张文稿,“没想着今天就见面,见笑了。”
张国师和巩丽一愣,见上面全是提纲,顿时明白。本应先送过来,这边看,有忌讳的划掉,再沟通,然后正式采访。
诚意一下出来了,张国师索性不看,道:“没关系,我们直接来吧。”
“呵,那好。”
感觉真不一样,凯歌仁波切拿了金棕榈后,开始刚愎自用,听不进人话。老谋子虽然也飘,但大体上还成,能接受意见。
于佳佳尚在适应,许非带她练手。《秋菊打官司》早被各路专家分析八百遍,没啥意思,他想问点别的。
“有些人说您只会拍乡土戏,您自己怎么看?”
“呃……”
张国师露出一口大牙,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就这么犀利。
“我没有刻意的去拍乡土戏,只是这几本原著背景都在乡土社会,刚巧都被我赶上。
其实我的作品主题一直在变化,《红高粱》、《菊豆》、《秋菊打官司》表达的东西绝对是不一样的。
以前可能更抽象一点,秋菊我是用纪实片手法来拍,关注一个农村妇女在那样的生存环境,与现代法治的一些融合与冲突。
我挺想拍一部好的都市片,可惜没遇到满意的剧本。”
“可有观众反应,说某些导演喜欢把中国丑陋的东西给外国人看,以便拿奖。”
啧!
张国师瞬间严肃,谨慎道:“首先它不丑陋。就像秋菊,底层的农村妇女,在那样一个环境中,村长和长辈就是法,就是道理。
当一个弱者受到侵害,想用法律武器维护尊严,自然会产生冲突。
这种冲突是我们社会的一个真实状态,怎么能叫丑陋呢?我不拍,它就不存在么?那不是自欺欺人么?”
“这种改变有缘由么?”
“对,我拍完大红灯笼之后,有很多反思,尤其看侯孝贤、杨德昌那些导演的作品。
我觉得大陆导演,包括我自己,对人的关注始终不够。秋菊算我给自己补的课,增加对人的关注。”
“所以您要拍都市戏的话,也会延续这一点?”
“对对。”
“那您喜欢商业电影么?”
“我觉得挺好,电影类型本该多种多样。当初《代号美洲豹》我就想做成一部商业片,可惜把握的不好。前期筹备就觉得不太行,但资金已经投了,硬着头皮拍。”
“您说的把握,是指什么?”
“呃,对一些商业元素的理解吧。”
许非点点头,转向那边,问:“巩小姐,张曼玉比你先拿了欧洲三大的影后,心里有没有遗憾?”
嗯?
巩丽一愣,你是香港狗仔吧?
“呃,遗憾肯定有,但我也为她高兴,都是中国演员么,都是争光的事情。”
“你在香港拍了《秦俑情》、《上海滩赌圣》、《梦醒时分》,觉得在表演上,跟内地有什么区别?”
“那边没有专业学校,大部分靠经验,表演更随意一点。不是说不好,只是,只是……”
巩丽才27岁,远非后世的巩皇,一时嘴笨。
“香港草莽江湖,张弛有度,极具商业观赏性。内地科班出身,表演系统化,严谨专业,却有些呆板。”
许非随口接道,“这个呆板,指的是类型单一。基调灰暗,内心戏丰富,思想挣扎的角色,往往会演的很好。反倒一个简单的角色,傻傻笑笑逗人乐的,却不会演了。”
此乃内地影后通病,巩皇、周公子、国际章一脉相承,越复杂演的越好,碰上喜剧全扑。
“……”
巩丽皱眉,有心反驳,可又说不上来。
许非转回张国师,问:“您下月去参加金鸡奖么?”
“那边有个研讨会,邀请我去,我刚好有点事情。”
“据我所知,这次研讨会要讨论取消统购统销制度,您有什么看法?”
张国师立时一激灵,“你这个,这个消息可靠么?”
“黎宁告诉我的。”
黎宁是青年电影制片厂厂长,《秋菊打官司》便是青影和银都联合出品。
“哦哦!”
他更加谨慎的想了想,道:“现在改革开放,电影界自然要响应。但我确实不太了解,不便多说。”
“下一部作品有计划么?”
“目前正筹备汪朔的《我是你爸爸》,但没敲定,等敲定了一定通知大家。”
“嗯。”
许非合上本,示意采访结束,笑道:“张导,其实我倒想推荐您一个故事。”
“您讲。”
“余华创作的小说,应该写完了,叫《活着》。”
余华?张国师疑惑两秒,猛地想起来,这货还是海马的顾问!
“好,我一定请教。”
“那今天就到这了,谢谢您配合,谢谢巩小姐。”
俩人走后,巩丽松了口气,“比对付那些香港记者还累。他也不是电影圈的,问那么多干嘛?”
“哎,他还真是电影圈的。”
张国师摇摇头,道:“夏刚说他投拍了一部片,叫《大撒把》。早就拍完了,一直压着不发行,刚才问统购统销,估摸想……”
“咝!”
二人都为某个念头吓一跳,那也忒大胆了!
(还有……)
第四百四十一章 拍卖会
10月11日,21世纪饭店。
这家饭店是中日两国政府共同投资,比较独特,毗邻使馆区,距美、日签证大厅都非常近。
“滴滴!”
一辆奔驰560,一辆皇冠133停在门口。服务生拉门,李老板和许老板下了车。很正式的西装,一块进楼,找到中日青年交流中心世纪剧院。
一路全是警察,门口检查请柬,安排座位。
“真特娘黑!450美元就给点这个?”
李程儒扒开赠送的袋子,里面有些纪念册和小礼品。
“审核资质,没钱的不让进呗。”
许非摆弄着请柬,也觉得倍儿黑。
今天的场子叫京城国际拍卖会,中国第一次,几月前就开始宣传。
昨天报纸上更刊出《40年首次拍卖,2000件天下奇珍》、《五百天下大亨云集京城,摩拳擦掌准备追逐珍宝》等uc震惊部标题。
各国媒体闻风而动,日本最热闹,因为本月天皇访华,随行了大量记者。京城市政府也派出观察员,想看看这个试探气球升空,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
请柬等于门票,每张450美元。不仅他们俩,港台、海外也有不少富豪前来。
许老师本抽空参加,结果翻着拍品画册,发现有不少好东西,道:“哎,这个一会别跟我抢。”
“娘们唧唧的东西我才不要,你送女朋友?”
“关你屁事!”
他又翻了翻,差点惊着,居然还有两辆红旗轿车、一幅《毛爷爷去安源》的艺术挂毯。
果然开放了啊!若在以前,谁敢拿这东西来卖?
等了一会,人越来越多,京城有头有脸的全到了,互相寒暄。其实都蒙圈,没参加过啊。
“陈先生!”
许非忽然喊了声,那人走着一回头,“许先生,幸会幸会!”
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陈东生。
“您不是研究学问么,怎么来拍卖了?”
“新鲜事物都叫学问,这是中国第一场,当然来见识见识。”
陈东生晃晃胸前的记者牌,笑道:“今天规格不小,听说请了一百多个警察,七十二个翻译。”
“嗯,结算还得用美元!”
李程儒点点头,花美刀正合他的口味。
十点整,拍卖会开始。
主持人上场,巴拉巴拉一大串,“本次共2020件拍品,为期四天。我们有幸请到了香港著名收藏家张宗宪先生莅临指导,并邀请胡文棨先生主持拍卖。胡先生号称香港第一槌……”
程序过后,进入正题。
那位胡先生精瘦,目光炯炯,没废话,“举牌自由加价,落槌成交,下面有请我们第一件拍品。”
礼仪小姐捧出个盒子,一枚战国时期的毂纹壁。
许非瞄了一眼没兴趣,听四周零散喊价,约莫过十轮,喊到1.05万美元。
“还有没有加的?”
“第二次?”
“第三次?”
当胡先生举起小槌,一百多台相机、摄像机对准,抓拍这一历史镜头。
如今呢,中国就是西方的西洋镜,有点风吹草动就感兴趣,都当他们的新鲜事看。
结果小槌落下,人家道:“很抱歉,这件拍品由于没达到委托人的底价,而被卖主收回,此次拍卖无效。”
嗡!
底下一片懵逼,议论纷纷。胡先生见状,跟组委会人员短暂商量,进一步解释:“卖主的底价是1.1亿美元,当没有达到时,他有权利撤回拍品。”
记者郁闷,白激动了。
跟着第二件,“明初白玉龙串花瓦子”。
玉瓦子,指玉片,小的镶在腰带上,大的镶在如意上。白玉龙串花,就是整条为龙形,雕花镂空的一块玉片。
两节指头长,一节指头宽,温润剔透,毫无瑕疵。
“起价100美元……哦,4号先生,120美元,还有没有加的?”
“103号女士,150美元。”
“68号先生,180美元。”
许非看看自己号牌,404号,随手举了一下,“200!”
“好的,404号先生又加价了,还有没有?”
十几轮过去,许非喊到700时,终于123,举槌。
刷!记者再度举起长枪短炮,只见胡先生啪的一落,没让人失望,“恭喜404号先生,获得本次拍卖会首件拍品!”
咔嚓咔嚓!
卧槽,许老师被瞬间袭来的白光吓了一跳,眼睛差点晃瞎。李程儒一边档一边得瑟,“兄逮没问题,头条!头条!”
紧跟着,又卖出去几件拍品,也流拍了好几件。
比如有三把琵琶,用缅甸宝石和非洲黑檀木制成。一把叫“绿珠”,镶了592颗翡翠。
每把估价100万美元……这玩意连暴发户都不买,已经俗到超越暴发户的底线了。
……
“404号,5万美元!”
“405号,5万5千美元!”
“6万!”
“6万5!”
“你特娘有病吧?”
“你特娘才有病!”
“没病你把牌放下。”
“放下也行,你把黄胄的丈六给我。”
“艹!”
李程儒狠狠一嗓子,“8万!”
全场震慑,许老师瞪俩眼珠子,你牛逼!
“10万!”
李程儒也瞪俩眼珠子,你傻逼啊!
“11万!”
行行行,你更傻逼,我不跟了。
许非偃牌息鼓。
哗哗哗,全场掌声雷动。最终,老李用11万美金拿下任伯年的一幅画。
“……”
俩人互相瞅瞅,皆哀叹,唉,再也不是捡漏的八十年代了。
经过一上午奋战,三位先生脱颖而出:404号、405号、2号。
不是别人没钱,而是不舍得狠砸。这三位每人都买了五六件,2号听说是个台商。
“下一件,也是上午的最后一件,由京城文物商店提供的西周内铜爵。”
胡先生展示物品,道:“产于公元前11世纪至公元前771年间,高21.5厘米,宽6.5厘米,是一只青铜制作的高脚锥形酒杯。
深腹、圆底,有三只扁圆足,口上立有三个菌头柱,柱上刻有数朵卷云纹。腹印有三道弦纹,爵柱上刻有铭文‘内’字,疑为家族名号,故称内铜爵。”
“起价4千美金!”
“5千!”2号立刻道。
“你要么?”
“我不喜欢。”
“6千!”
许老师马上举牌,2号跟着举,几轮就破了两万。
场上只剩他们俩,手干脆不放下了。许非热血沸腾,这才是拍卖会该有的样子!
主角跟人轮番叫价,对方不敌,事后欲杀人夺宝,反被主角反杀巴拉巴拉……仙侠小说都这么写。
“10万!”
一口气叫到这个数,2号明显犹豫,手顿了顿不再举。
“好,恭喜404先生,再拍得一件珍品!”
全场再度鼓掌,内地这帮土大款第一次开眼了,刺激,忒刺激。
陈东生往这边瞧,记的清清楚楚,许非共拍下六件:
明初白玉龙串花瓦子,700美金;白玉小猴挂饰,800美金;清初红木镶大理石四扇屏,8000美金;清代手工彩绘善本《列仙传》,2.5万美金;乾隆粉彩三联瓶,8万美金;西周内铜爵,10万美金。
一上午30万美金进去了。
他有这么多美金么?而且好像很懂的样子。
老实说,陈东生上半年还憋得住,下半年已经蠢蠢欲动。他不太懂,但觉得在国内搞拍卖行很有前途。
今天探查一番,果然热烈。
主持人在上头宣布休息,中午散场,陈东生又瞧了许非一眼,随着人流离去。
…………
许老师百忙之中参加拍卖,然后就真香了。
晚上结束,当天交钱拿货。
大厅内,他正琢磨那四扇屏怎么拉回去,旁边哗啦一声,一套书散了。中国书店的工作人员忙道:“不好意思许先生,我们马上处理!”
说着,俩人蹲在地上捆书。
记者闻着腥味赶来,团团围住。
“许先生,谈谈参加这次拍卖会的感受?”
“您不在艺术中心了么?”
“听说您自己开公司了,要做古董生意么?”
“您怎么看上这套书了呢?”
许非一概不理,只回答最后一个,“呃,在现场也都介绍了。这套《列仙传》是绝本,共八册,手工彩绘了192位道家神仙,又用288个字为每位神仙立传,设计精巧,构思巧妙,我自然很喜欢。”
众记者一听,纷纷转向正在打捆的工作人员,“这样的书怎么能拿出来卖呢?”
人家头都没抬,“我们是企业,也要吃饭的。”
说着顿了顿,又低声道:“这书,今后我也看不到了。”
嘿!
许老师不爽,搞那么悲情干嘛,我好像大反派一样?
这东西都是阵痛,而且《列仙传》也没啥文物价值,就是罕见。与其放库里落灰,还不如给他收(zhuang)藏(bi)呢。
第四百四十二章 山雨欲来
2020件拍品,有二百多件是国家特许文物,全是公家提供的,包括西周内铜爵、白玉龙串花瓦子、光绪瑾妃的福字轴等等。
为期四天,最终成交了九百多件拍品。许老师去了两天,买了二十来件。
最有意思的是一只明代的公道杯:一盏宽口酒杯,里面有个寿星老头,往里倒酒。倒少了,老头浮不起来;倒多了,酒全部漏掉。
有机关设置,只能不多不少,所以叫公道杯。
像古经书、佛像、佛塔此类东西,许非不太感兴趣,好瓷器、家具、字画,尤喜杂项玩物。
此番花费不菲,跟八十年代比算巨款,跟后世比,还是捡漏。
………………
“喂,夏导?”
“对,我去桂林。”
“听说了听说了,您放心,要相信国家。”
“好了,回头再说。”
晚上,天下影视旁边的大仓库里,许老板和于主编在加班。
“夏刚打的?”
“嗯。”
“各方闻风而动啊!我忽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于佳佳摇头晃脑。
“早了,风满楼还在后面。”
许非不想多谈,随手拽过她的稿子看了看,道:“差不多了,你忙完先走吧。”
“你不走?”
“还有点事。”
于佳佳也不客气,拎包就闪。
许老师转回天下影视的办公室,继续忙碌。员工都下班了,空空静静,白幽幽的灯光有些发冷,绝佳的鬼片场所。
“唉……”
他忙着忙着忽然撂笔,莫名有点乱。
下个月,也就是11月初,第12届金鸡奖在桂林举办。
金鸡奖已有了提名制度,大概是《大决战》、《过年》、《清凉寺的钟声》、《烛光里的微笑》、《开天辟地》等各种厮杀。
基本是主旋律电影,但很好看。
中国拍主旋律一直非常出色,只是这个出色,是艺术性、思想性上的,并非大众化的审美趣味。
照理说,看点不少。可参加的没参加的,反而在关注颁奖之后的一场会议:关于电影制度改革的研讨会。
说来话长,1990年底,一位姓田的领导担任广电副部长,分管电影。
《渴望》举办各类座谈会时,许非还见过这位领导,是个办实事的。据说他到各处走访调查,了解情况,就为了这个统购统销。
此政策搞的怨声载道,但由于中影这个庞然大物存在,始终没着手解决。
中影的总经理,是由内阁首辅签发任命,其财务对接财政部,牛逼的不得了。业内有句话叫:撼山易,撼中影难。
但今年不一样,改革大潮铺天盖地,谁阻碍谁就是罪人。田领导认为时机已到,便以这次研讨会为前哨,正式向中影开刀。
各方沸腾,夏刚等人轮番询问。
很简单,《大撒把》如果现在卖,他们有信心超过一百个拷贝,甚至二百个。按每个10500算,能拿到二百万。
可如果拖着拖着,一片浆糊。不知新规能不能出,不知新规什么内容,不知真取消了之后,原利益者会有什么反应。
许非晓得结果,不晓得过程,谁知有多少腥风血雨?
但他态度坚决,就是等。不仅仅是票房的事儿,涉及到天下影视能不能一脚趟开,全国立旗。
压力也大。
“哒哒哒!”
“哒哒哒!”
一阵高跟鞋点地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老板室和办公区连着,隔着大毛玻璃,陈老板溜溜达达的推开门:
“你怎么还没走呢?”
“你不也没走。”
“我忙完了,她还要加班,我就上来看看。”
俩人上下楼,但来往不多。刚装修完,小旭来过一次,今儿是第二次。她打量打量,背着手凑到旁边,“你写什么呢?”
“几篇稿子。”
“那记者怎么不写?”
“她得适应适应。”
“哟,你这老板当的好,赶明儿我也给你做主编,什么都不干,白拿钱。”
“你怎么谁都酸啊?来……”
许非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拉,不动,又一拉,把她抱在怀里,笑道:“我倒缺个秘书,要不你考虑考虑?成天在身边陪我,没事还能钻桌子底下。”
“我为什么要钻桌子底下?”小旭奇怪。
“呃,呃……”
“呸!不是好话!”
小旭啐了一口,在他怀里蹭了蹭,像只猫儿似的蜷着。经过很多次的睡眠之后,俩姑娘已经逐渐放开,当然她相对保守,张俪更热情一点。
许非抱着她,贴在耳边说悄悄话,不时拉一把丝。
男女之事,最难形容。抱在一块晃啊、蹭啊、亲啊,腻咕腻咕啥也没干,一会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所以千万不要谈恋爱!浪费生命!
小旭蜷了一会,随意往桌上一瞥,发现一个暗红色的小方盒,“那是什么?”
“瓜子儿。”
“装瓜子还这么精致?我正想嗑瓜子儿。”
她欢喜的伸长胳膊,哼唧哼唧打开,看也没看抓了一粒,往嘴里一咬,“呀,呸呸呸!”
牙硌的慌,连忙吐在手里,见有正常瓜子大小,暗黄黄的有点发黑。
“这是金瓜子?”
小旭辨认出来,跟着又生气,“你存心的,我走了!”
“哎哎!”
“漱口水,漱口水,我错了……”
许老师把她抱回来,喂了口茶,笑道:“我买了九粒,给你挑个好的。以后看谁中意,随手一赏,嚯,陈老板豪气!”
金瓜子,是古代碎金的称呼。清朝时,变成皇帝御用之物,专门赏赐用。
某些电视剧里,一抓一把跟不要钱似的,纯扯。这玩意很贵重,赏几粒、十几粒就不错了。
许非挑了两粒品相好,色泽正的,末了一拍脑袋,“哎,差点忘了!”
他又翻出一只小盒,里面躺着一块白玉小猴的吊坠。
“送你的。”
“买这个做什么?”
小旭挂脖子上,把玩了一会,忽道:“哦,我知道了。你是觉得她有玉,我没有,找补一下。
不过你这找补也太迟了!”
说着摘下来,扔到桌上。
“啧!我是看这个好玩,你戴着合适……行了,我先收着吧。”
许非刚要装起来,又被一把抢去。
“谁说我不要了?”
小旭重新挂上,起身拿起小皮包,“到点了,我得走了。”
“你干嘛去?”
“接她下班呀。”
(还有……)
第四百四十三章 激情燃烧的岁月1
云贵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县城。
崇山密林,环境恶劣,只一条南盘江从上游流经,连接两省之地。这年头基建狂魔还不是狂魔,偏远地区真如与世隔绝。人口又少,各方面都很落后。
“轰轰轰!”
“轰!”
蜿蜒的土路上,一辆吉普车扑腾扑腾,终于熄了火。被颠了一路的于佳佳连忙滚出去,哇哇吐着早饭。
许非和任大惠也快散架子,下车休息。
“还有多远啊?”
“十里路吧。”
“那怎么着啊,咱们走过去?”
“我去叫人,你们先等会。”
司机熟练的从车尾卸下一辆自行车,骑上就闪
“你叫人是拉车还是推车啊?哎哎……你妹!”
许老师郁闷,我一千万富翁干啥跑这儿遭罪呢?他瞅瞅于佳佳,呕……行吧,平衡了。
他在附近转了转,索性爬到车顶,盘腿一坐。
放眼望去,只觉青山苍莽,从两侧夹着这条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风一刮,林海碧涛。
“你说你偏要跟来,后悔了吧?”
任大惠靠着车门抽烟,已不再年轻,精力却依旧旺盛。他此番来探望剧组,许非以采访的名义跟随,这边距桂林近,完了能直接过去。
《三国演义》91年初开机,已至中段,《群雄逐鹿》基本ok。主要是《三足鼎立》、《南征北战》、《三分归一》。
《赤壁鏖战》还剩几场,特别最重头的火烧赤壁。
历史上,这场戏足足准备了一年,电视剧开播了,蔡晓晴才开始拍。
2500个群演,九台摄像机,另有直升机航拍。只能拍一次,因为那些帐篷、建筑、船只等物,烧完就没有了,不可能再来第二次。
幸好成功了。
而在这边,是张劭林率领的《南征北战》剧组,包括空城计、七擒孟获、秋风五丈原等等。
许非听闻,笑道:“谈不上后悔,平时哪有这经历?”
“来三国探班是福分……呕!”
于佳佳继续吐。
任大惠捏着鼻子,道:“对,是福分。四大名著我做了俩,这辈子都够了。”
“别介,您争取做仨,水浒啥时候拍?”
“得等三国完事吧……”
任大惠又点上一根,道:“台里现在有钱,拍肯定拍,具体还没研究。”
“成,到时候我承包。”
许非半开玩笑的来了句,又道:“对了主任,不说日本人要买么,谈了没?”
“接触过几次。红楼我一集一千美元卖的,三国我打算开一万。”
“低了低了。”
“一万一集还低?”
“日本人贼喜欢三国,您不趁机宰一笔,过这村没这店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您多要点怕什么?”
嗯?
任大惠琢磨琢磨,貌似对头。最初筹备的时候,就有日本企业想投资,提了个条件,让日本演员演曹操。
并且忽悠:你看诸葛亮是主角,主角还是你们演,我们只要个曹操,还给你投钱,多合适。
当然央视拒绝了。
几人等了半天,援兵总算赶到。
十几个棒小伙子,十里地啊,一直推到了县城。
这县城比后世的乡镇还破,横竖两条街,二楼就算高层。有少数民族同胞走来走去,身上系着布褡拉,褡拉里装着娃娃。
充斥着古旧的尘烟味儿,安静平和。
再到招待所,大院平房,格局古怪,跟大庙似的。唐国樯早等在门口,握住任大惠的手,“哎呀,任主任,辛苦辛苦!”
“许老师也来了,好久不见。”
许非稍打量,没啥变化,还是一口白牙,唯独气质沉静了很多。
一帮人往里走,唐国樯道:“张导带人在江边忙活,让我安排。我也没啥可安排的,这地方清汤寡水,委屈几位了。”
说着,先领到一间房,双人间,一张床上挂着蚊帐。
许非从未见过这么脏的蚊帐,一抖都能掉灰。
“我们俩人一间,我自己住。不是我搞特权啊,背剧本真的怕打扰。”
唐国樯又推开一间,道:“这是张导的屋子,他跟张季中一块,张季中是制片……”
“啊!”
话音未落,忽被一声尖叫打断。于大记者直跳脚,指着床下,“老鼠!老鼠!”
“吱吱!”
“吱吱!”
果然,一截灰毛尾巴从床下露出来,嗖的不见踪影。
唐国樯不以为意,笑道:“有老鼠很正常嘛!这算少的,最多的时候,晚上都在张导脚底下爬。”
总之介绍一圈,许老师和任大惠分到一块,于佳佳跟化妆师姐姐挤一挤。
…………
诸葛亮七擒孟获,有个情节叫“五月渡泸”。
马岱领军到了泸水下游,扎筏渡水。军士们见水浅,大半跳下筏来,不料走着走着,纷纷跌倒,急救到筏上,已经口鼻出血死了。
阿会喃从敌营奔至,对诸葛亮道:“泸水内有瘴气,太阳一照,毒气蒸发。若要渡河,须等夜静水冷,毒气不起,人饱食而渡,则平安无事。”
据考证,泸水便是现在的金沙江。
张劭林转了几圈,没找着合适的取景地,只能在南盘江的一段流域拍摄,也就是这座县城。
许非一行等到傍晚,忽听外面乱哄哄一片。
“慢点慢点!”
“听说今天有客人来?”
“不是客人,是领导。”
“领导好啊,能多吃点!”
三人站在门口迎接,只见一帮汉子走进大院,天气不算热,但一个个穿背心、光膀子,抬着各种各样的器材。
“任主任,欢迎欢迎!”
张劭林走在最前头,宛如领袖,操着河北夹山西的口音:“我们盼红军一样盼着您来啊,不然一帮人守在大山里,没着没落。”
“哎,你把队伍带的这么好,我们都放心。”任大惠由衷道。
“哟,原来是任主任!”
“任主任是领导。”
“绝对是!”
“张头儿,加不加餐?”
一帮电视剧制作中心的员工,反而以二张马首是瞻,在外头纷纷起哄。张季中摆摆手,喊道:“甭嚷嚷,早安排好了,加餐!”
轰!
一群汉子叫好。
脏乱,吵杂,每人都冒着汗珠,汗珠黏着皮肤,与那长时间没有洗刷的身体粘连起来,又油又黑。
而同样在这群人身上,昂扬,激情,精神抖擞,又仿佛一群下了战场的士兵。里里外外,硝烟与热气升腾。
“……”
于佳佳震了两震,一股在报社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奔涌而至。
她瞅瞅许非,又想想即将开幕的金鸡和研讨会,忽然有点明白了,《新影视》要记录的就是这些存在。
第四百四十四章 激情燃烧的岁月2
夜,招待所大院。
吃过晚饭,许非便张罗采访,没有像样的会议室,索性挪到外面,就坐在台阶上。
门口的灯极旧,那种喇叭形灯罩,光似黄似白,又冷又暖。墙上挂着土蚊香,气味刺鼻,烟气袅袅。
张劭林的皮肤更加黝黑,憨厚如老农。
“最近要拍的是五月渡泸,都准备好了,明天就能开始。找了五百多群众演员……”
“是部队么?”
“不不,都是当地老乡。”
“每人每天十块钱。”张季中接话。
“十块钱是多还是少?”于佳佳问。
“呃,按他们的工作强度讲,少了。但没办法,我得控制成本。”
任大惠也接茬,道:“各组情况不太一样,这块找部队比较费劲,人数也少……少!这才五百人!
上半年拍官渡之战,整整一个师的兵力,那一段就花了40万!”
哇!
于佳佳边记边惊叹,问:“您觉得,这个五月渡泸最难的点是什么呢?”
“呃,还是人员调动吧。”
张劭林想了想,道:“无论什么时候,拍大规模的群戏都很难,调动几个小时,真正拍也就几分钟。而且这场戏,我打算让他们全部脱光……”
“脱……光?”
“渡泸嘛!古人过河都是脱衣的,原著也写‘因见水浅,大半不下筏,只裸衣而过’。”
九十年代甚至两千年初,电视剧尺度一直很大。古代小姐穿个肚兜,里面啥也没贴,半坨软肉清清楚楚都不算啥。
连《上错花轿嫁对郎》里,老白还露过屁股呢。
不过后来就魔幻,电视剧越来越乖巧,大尺度全跑抗日神剧里去了。
什么寡妇自摸、裤裆藏雷、**敬礼,被小鬼子强暴后忽然爆种,裤子自动穿上,拿把弓箭嗖嗖嗖团灭日本人的……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许非整理一下问题,道:“说说您拍摄以来的感受吧?”
“感受可多,一时还不知怎么讲。”
“从头开始。”
“从头啊……”
张劭林顿了顿,道:“我加入的比较晚,当时也不懂,就问能不能自己带制片人。因为我跟季中合作过几次,配合的相当好。
任主任没二话,立马答应,后来我才知道中央台都是单调,然后给配制片人。
我正式入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涿州影视城,哎呀,激动的不行不行,为三国建一座城!”
“认识受到冲击了。”许非笑道。
“对对!我拍《杨家将》的时候,一集才10万块钱,三国100多万。《杨家将》都是借的景,借座庙,借个公园什么的,结果三国建一座城!”
张劭林反复提这个,“当时把我给激动的,一个礼拜都没睡好。就是有一种创作的冲动,这么好的机会和条件,这么好的人员给你了,拼了命也得完成。”
“您已经拍摄这么长时间,那股冲动还有么?”
“有,怎么没有?一口气提到这,就很难泄下去。”
他比划了一下心口,道:“而且技术是次要的,看你对这部戏和这些人物的热爱。你越热爱,就越有激情……这东西,哎呀……”
他一时无法组织言语。
“在山西台的时候,张导就出了名的拼,来到这说实话,我们从地方借调的,央视大门大户,心里犯嘀咕。”
张季中接过话头,道:“但拍了俩月之后吧,全组的凝聚力就出来了。”
“为什么呢?”
“有一次,好像拍司马懿的戏吧……他有个特点,身为导演喜欢自己拿着摄像机拍。完了就拍司马懿,他蹲在那儿,一个副导演过来。
说导演,大家累得不行了,能不能休息休息?
他就把裤子一拉,整个小腿和脚脖子,哎哟全肿了。那副导演转身走了,以后再也没说过。”
许非立时想看看,张劭林拗不过,只得拉了下裤子。
“啊!”
于佳佳捂住嘴,那脚脖子和一截小腿紫红紫红,青筋狰狞,起码粗了一圈。许非伸手一按,一个大坑陷进去,半天没恢复。
张劭林盖上腿,有点不好意思,道:“这可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辛苦。像老唐,那么大的演员住两块五的房间,环境你们也都看到了。
他其实很累的,要各个组串,昨天半夜我还看他背那个那个,舌战群儒的剧本。”
“哎哎,你一说我怎么接啊,总不能自吹自擂吧?”
唐国樯立马接茬,道:“我住两块五不算什么,像演蒋琬、王平的那些演员,两个人、四个人才住一间两块五,那才叫辛苦。”
“工作人员条件就更差了,每天20个小时连轴转,但没一个叫苦叫累。”张季中道。
“别的组也这样。像蔡晓晴那边,关羽骑马摔下来,床上躺了一个月。每天拿那种给马抽血的大管子,每天抽一管,得四五个人按着……”
任大惠也感慨,叹道:“就像你刚才说的,一口气提到这,就很难泄下去。”
“是是。”
“是啊。”
“一辈子就这么次机会。”
“嗯……”
几人应和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都不说话了。
夜色已经很深,大家坐在台阶上,前面是空静静的院子,后面是敞开的门。左右有走廊,一个个简陋的房间。
剧组都睡了,时有鼾声隐隐传来。土蚊香仍冒着烟气,蚊虫在远处的黯淡中飞舞。
又坐了一会,许非慢慢起身,“今天先到这吧,不早了。”
“嗯,明天还得早起。”
“回去睡吧。”
“睡吧。”
…………
这一觉,许老师睡的很不踏实。
在京城的生活已经腐蚀了他劳动人民的本色,辗转反侧,醒醒睡睡,环境确实烂。
脏乱差不用说,就这建筑,他居然发现墙根是石头砌的,还有繁复花纹。听说以前是个庙,扩建成招待所。
这花纹云山雾罩,诡异神秘,透着不可名状的气息。
嗯?
不可名状?
许老师猛然惊醒,又要换画风嘛?《克苏鲁1983》?!
他缓了半天,耳边没传来疯狂的呓语,只有任大惠的呼噜声,遂放了心。
如此折腾,后半夜才勉强眯了会,神经尚未安抚,又被一阵响动吵醒。灯火映的窗帘红彤彤一片,喧如鼎沸。
他拨开一瞧,外面已然成了一座大工地,百十号人在院子里穿梭涌动,几辆大车接收着各种器材道具。
张劭林、张季中完全不见疲态,指挥人马行动,甚至几个演员化好妆,束发戴冠走来走去。
任大惠也惊醒,俩人赶紧起床洗漱,和于佳佳坐上大车。
约莫凌晨五点,一支车队驶出院子,奔往江边。
……
江边在县城外十几公里,聚集着一些少数民族村落。
日头未出,灰蒙蒙的天,江面不宽,水流浅且平缓,正符合书里“泸水下流沙口,此处水慢,可以扎筏而渡。”
岸上散落着木筏,大车停靠,一箱箱往外搬衣甲、枪矛、粮草等道具。五百群演准时抵达,穿衣戴巾,分发兵器。
许非凑到张劭林旁边,剧组正在开小会。
“今天计划拍两场,太阳盛的时候渡一次,被毒死。天黑再渡一次,顺利过去。任务比较重,能完成哪次算哪次。”
“诸葛亮、蒋琬你们先休息,马岱化妆,随时准备。”
诸葛亮七擒孟获时,蜀汉已没剩什么人了,身边只带着王平、张嶷、张翼、关索这些家伙。
平定南中后,诸葛继续北伐,连拿天水三城,姜维归顺。曹魏派曹真上阵,曹真还带着个王朗。
于是便有了那场震烁古今的舌战,“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开完会,人马忙碌。
于大记者拽拽衣角,低声道:“一会真脱啊?”
“那还假脱么?”
“可我怎么办?”
“你愿意看就看,不愿意就回避呗。”
“放屁!”
于大记者低吼,她三十出头,离异人士,见过蓝银,但也没见过五百个裸男啊!
她纠结万分,还是鼓起勇气坚守。而趁此时间,二人分头去采访群演。
“你多大了?”
“二十五。”
“三十。”
“十八!”
“看过《三国演义》么?”
“看过连环画。”
“小人书。”
“学校里翻过,没看全。”
“那你们最喜欢谁?”
“关公。”
“赵云。”
“诸葛亮。”
“貂蝉!”
许非转向那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你为什么喜欢貂蝉?”
“嘿嘿,好看呗,俺想娶个媳妇。”
对方挠挠头,黝黑黝黑的实在。
……
临近中午,准备妥当。
张劭林望望刺眼的日头,喊道:“放烟!”
“放烟!”
剧组早备了几个报废的汽油桶,里面塞满引燃物,点上火,不一会便见数股浓烟升腾而出,笼罩河岸。
烧了一阵,火点挪远。
又等了一段,浓烟变淡,一团团一缕缕的飘在江面上,在山岗密林中缠绕。
刹时间,那披甲备战的将军,那些持矛静立的士兵,仿佛笼上了一层苍茫悠远的雾,隔开了千年时光。
剧组两台摄像机,一台架在对岸,张劭林自己扛着一台,猛地一挥胳膊,“开始!”
只见士兵在江边列阵,一名小卒脱了上衣,挽起裤腿,先行下水。
他用长矛搅了搅,喊道:“将军,水很浅!”
“对岸可有伏兵?”马岱问。
“未见伏兵。”
马岱也观望一番,道:“传令,渡河!”
“好,过!”
张劭林喊了声,操起大喇叭道:“我说说下一场戏啊,一会我喊开始,你们马上脱衣服,然后按昨天教的,把衣物攒成团,用枪挑着,自己抱着都行……”
“……”
虽然有心理准备,众人也面色古怪,忍不住道:“导演,真脱么?”
“必须脱!”
“好了,准备!”
“开始!”
话音落地,你瞅瞅我,我瞧瞧你,谁也没动。
“停!”
“别不好意思啊,再来!”
“开始!”
“……”
仍然没人动,有的还觉搞笑,乐出声来。
“啧!”
张劭林有点焦急,道:“我们这场戏啊,一定要脱,因为要符合原著,符合古代行兵打仗的那种习惯。
不是难为大家,这几天合作都很好,咱们再来一遍。”
“预备,开始!”
“……”
有几个胆子大的,摸摸索索想扒衣服,结果见旁人犹豫,自己也悄默声放下手。
如此试了几遍,张劭林真急,再磨蹭天光黯淡,就拍不成了。他索性放下摄像机,喊道:“这边!这边!
我跟你们讲,大家都是老爷们,怕什么?害羞什么?
我先脱!”
话落,他扒掉上衣,露出骨架宽大却精瘦的躯干。跟着往下一褪,裤子从腰褪到脚,又解开鞋袜,随意往旁边一扔。
整个人光溜溜站在江边。
“我就问你们,怕什么?都给我脱!”
“……”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钟,随即轰然震颤,山上山下,这头那头,所有人都在笑。
导演身先士卒,群演还矫情什么?
那个十八岁想娶媳妇的小伙子,手脚利索,几下把自己扒光。旁边兄弟一瞧,不甘示弱,接着连锁反应,五百人齐刷刷脱衣。
妈呀!
于佳佳连忙捂眼,三十年都没这么刺激过!
虽捂了眼,耳朵却愈发清晰,只传来一声,“开始!”
跟着“沙沙”“沙沙”跑步声,然后咯吱乱响,江水流动。这一阵阵,一下下像钩子似的,勾的她想看又不敢看。
许非早举起照相机,抓拍镜头。
只见烟雾弥漫间,一帮汉子手持枪矛,怀抱衣装,下饺子般滚落江中。
岸边没腿,江心没腰,水流的较慢,仍有浊浪奔涌。
一具具高的矮的瘦的胖的,黑的黄的白的,粗手大脚,乌丛丛一片……早没有方才的矜持,撒着欢在水中扑腾。
阳光更烈,烟气更浓。
众人在江心扑腾一阵,忽然变了脸色,开始奋力挣扎。
“救命!”
“啊,救命!”
跟着,一个个拼命往出爬。还是那一具具高的矮的瘦的胖的,黑的黄的白的,光溜溜狼狈逃窜。
那十八岁的小伙子尤其出色,猛地摔在马岱跟前:
“将军,水里有毒!”
“快撤!快撤!”
“撤!”
“好!”
张劭林高喊,连声音都在抖,刚才的镜头简直完美。
“好!好!准备下一场!”
众人一听,立时不管不顾的跌坐在地,短暂休息。
“哈!”
忽然间,一人瞄了眼某个方向,莫名笑了起来。跟着第二个,第三个,眨眼连成一片。
许非顺着一瞧,也噗哧一声,出来看热闹的唐国樯等人亦止不住的乐。
嗯?
张劭林见大家的目光指向自己,不由一愣。
刚才拍戏无人注意,眼下歇了一地,多多少少都拿衣物遮挡。唯独导演,还直挺挺的站着,还抱着摄像机……
“哎呀!哎呀!”
张劭林赶紧坐下,拿件衬衣一盖,全不似刚才的潇洒,黑黝黝的脸上通红通红。
“哈哈哈!”
大伙乐的愈发厉害。体力消耗,精神却极其旺盛,冰凉的水滚过全身,太阳底下一晒,仿佛升腾出一股热气。
这热气包裹着江边,所有人的心血、信念都在里面。
“咱们继续。”
“预备!”
“开始!”
第四百四十五章 新杂志
“当五百个男人在我面前脱光时,我觉得没有什么事能让我再惊讶了。
当这五百个男人在我面前卧倒,做出横尸遍野的样子,放眼望去皆是屁股时,我已经心如止水。
剧组在这里只有几场戏,拍了六天,我们跟了三天。
大抵是惊心动魄,终身难忘。比如在上游湍急处拍摄时,一位道具师不小心掉进江里,眨眼就冲出老远。
群众演员二话没说,跳下去救人。
张季中之前跟他们谈酬劳,好容易才压到每人10块,觉得要钱如命。可如今救了人,却分文不取。
张纪中自责了,第二天主动提出每人15,老乡们欢天喜地。
我们和剧组同时走的,他们去云贵川交界的一个地方,据说春节也不能回家。临别的头天晚上,许老板请客,没那么大馆子,索性在院里摆开流水席。
喝了差不多一宿,聊了很多很多。
张劭林好像一位将军,率领他的士兵,斗志昂扬,激情燃烧。我亲眼见证了这些,竟有种见证历史的荣耀感。
但奇怪的是,许老板提起,总带着几分莫名的怀念。就像这些东西已经逝去,或很快将要逝去。
于我而言,此行收获颇丰,主要明白了一件事:文艺新闻,哦,许老板喜欢叫娱乐新闻,也可以非常有深度和思想。
我已经逐渐适应,以一份影视杂志的视角去观察、记录,这种感觉非常有趣。
此刻,我们正前往桂林,听说那里也会有大场面。
——11月1日,火车途中。”
…………
“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可是有时间的时候我却没有钱……”
火车站,许老板哼着怪歌,找到一家公用电话,沟通几句回来,道:“人家忙着接领导,接明星,让我们自己去。”
“媒体界也是人啊!”
“跟媒体没关系,谁让我们是新杂志,还一本没发行。”
“你许大老板不是很有面子么?”
“我在京城有几分薄面,地方就不太行……你到底走不走?”
于佳佳抱怨归抱怨,干活不费劲,俩人打了辆出租,来到金鸡奖主办方的指定酒店。
今年盛况空前,大厅人头攒动,上楼下楼,全是电影界大佬。
李法增在和朱旭闲聊,导演孙周正向黄健忠请教。《大决战》的古月(毛)和赵恒多(蒋),在跟《嗯嗯嗯》的王铁成(周)寒暄,旁边戳着马绍信(林)和李定保(傅作义)……
好家伙!许非一进门,就瞧见一帮历史人物。
“你好,我们是《新影视》杂志的。”
“请问你们几位?”
“两位,一男一女。”
他扒在前台登记,服务员翻了翻目录,道:“不好意思,我们没房间了。”
“你们不是根据名单分的房么?”
“本来是这样的,但临时增加了很多客人,你们来的晚,已经都分出去了。”
“……”
许老师皱皱眉,也没想多讲。正此时,后面突然挤上来一位,“你好,我们是《银幕天地》的。”
“你们几位?”
“三位男同志。”
“好的,你们在502房。”
服务员立马给了钥匙,于佳佳不爽了,道:“他们后来的,怎么有房?”
“不好意思,他们提前联系的。”
联系个粑粑!不就是新杂志不受重视么?
那哥们斜眼打量,笑道:“你好,你是哪家报刊的?”
在外面不能丢人,于佳佳压住火气,笑道:“你好,我们是《新影视》杂志。”
“《新影视》?哦,新创刊的吧?”
对方以前辈的姿态教导,道:“不容易啊,第一次就来金鸡奖。这么大的活动,有变数很常见,各方面得勤沟通。
现在确实缺房,要不你去外面住,当然费工夫,有通知什么的可能收不到。”
“行了,不就房间么,我给你找找……”
许非拽住要出去斗牛的于佳佳,四处瞅瞅,忽然招手:“赵妈!这儿呢,这儿呢!”
一个老太太茫然,转了一圈才发现,“哟嚯,你小子咋来了?”
“采访啊,我弄了本杂志……来介绍一下。”
“去年东京电影节影后,本届金鸡奖女主角提名,赵丽蓉老太太。”
“这是我们主编,于佳佳。”
“赵老师,久仰久仰!”
于大记者赶紧鞠躬,老太太打量几眼,“哟,这姑娘可真俊(zun),年轻轻的就当主编了?了不得啊。”
“那个麻烦您点事,我们现在没地儿住,您屋能不能加张床?”
“成啊,人多还热闹。我同屋是我大儿媳妇,都不是外人。”
老太太凭借《过年》,拿了第四届东京电影节影后。大儿媳妇指丁嘉莉,金鸡奖女配角提名。
眨眼安排出去一个,许非继续踅摸,猛地又招手,“谢元!谢元!瞎啊,这儿呢!”
男配角提名的谢元晃悠过来,奇道:“你咋来了?”
“采访,没地儿,到你那儿挤挤啊。”
“不是,这都有政策,不能随便挤,你得给房钱,哎哎,多少给点……”
“滚滚滚!”
谢元在《胡同2》里演个重男轻女的父亲,方青卓演他媳妇。
许非跟胡同的演员一直保持良好关系,都称得上是朋友。
而且谢元跟葛尤、梁添关系特好,合作过《马路骑士》、《喜剧明星》,后来哥仨合伙开一公司,叫好来西。
嗯,好莱坞的那个好来西。
短短几分钟,许老师安排妥当,正想上楼,门口忽然一阵骚动,人群拥挤,簇拥着进来一位。
儒雅帅气,有点像周里京,跟大家不断挥手,众人连声问候:
“田部长!”
“田部长!”
此人正是主持电影改革的那位领导,很和善,跟几位老演员握手寒暄。随意一转头,略顿了顿,大步走过来。
“小许!”
田领导在各类会议上见过他几次,清楚这位是上头大佬看中的,笑道:“你个电视工作者怎么来金鸡了?”
“您好您好!我办了本杂志,叫《新影视》,过来采访。”
“哦?你不做电视剧了?”
“做,不过也想往电影、报刊方面尝试一下。”
“你这发展够丰富的,好好,期待你们出更多更优秀的文艺作品。”
简单聊了几句,田领导闪了。
许老师也领着于佳佳,跟赵妈、谢元上楼,余下那哥们目瞪口呆。
第四百四十六章 夜谈
夜,套间。
田领导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借着不太亮的灯,翻看一份资料。上面密密麻麻,是近一年拍摄,但未上映的电影名录。
他看了一会,拿起电话拨了个号,“喂?老成啊,你过来一下。”
不多时,一位男子敲门进屋,却是北影厂厂长,叫成至谷。
俩人关系熟,也不客套,田领导开口就问:“老成,《狮王争霸》筹备怎么样?”
“一切顺利,很快就要开拍。”
“大概多少时间?”
“一两个月吧,香港人拍电影都快,徐克算慢的。他们发行也快,这月拍完,下月就能上映。”
“一两个月……”
田领导琢磨琢磨,道:“也就是明年初上映。你估计质量怎么样?”
“好,肯定好!”
成至谷直言不讳,道:“我听吴思远跟我讲这个主题,再看那些筹备、道具,我就觉得好。而且黄飞鸿系列有保障,徐克从未失过手。”
80年代中期,香港电影代表团来过一次内地,许冠文团长,吴思远副团长。跟内地主管部门商谈,此后便开启了相对频繁的合作。
《狮王争霸》是其中之一,合作方是北影厂。
田领导了解一些情况,送走成至谷,继续翻看资料。看着看着忽然皱眉,停在一处不动,随即又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青影厂厂长黎宁进来。
“小黎,坐坐。”
田领导指着一条名录,问:“这个《大撒把》怎么回事?许非是制片人?”
青影厂是北电师生实习用的一个地方,没有生产任务,所以一看就是卖厂标。黎宁也没隐瞒,将经过讲了一遍。
“投资多少?”
“加起来有一百四十万吧。”
“多少?”
“一百四十万。”
“他单独投资?”
“应该是。”
黎宁观察对方神色,解释道:“小许离职前,就在做生意,离职后听说又搞了几家公司,资金上很有实力。”
嗯?
田领导意外,真没关注这点,顿了顿道:“这电影年初就拍完了,怎么现在还没上映?”
“一开始说要追求水准,后期就做了几个月。您知道,我们拍完电影,都要请中影的人来,组织看片会。
我和夏刚提醒了几次,小许不知忙还是没在意,反正一直搁置。改革消息传出来后,我们又谈,他便说等看结果。”
“……”
田领导沉吟片刻,问:“你对这人怎么看,我是指在影视方面。”
一提这个,黎宁特有话讲:“呃,电视剧都晓得。我奇怪的是,他从来没进入过电影业,但知识非常丰富。
我们内部的一些规定他不了解,反倒港台、海外的明星啊、电影公司啊,说的头头是道。”
末了还强调一句,“绝不夸张!”
…………
“探戈儿奏是探戈儿探戈儿走,三步一寸啊……”
“啥寸?啥寸?那叫三步一窜嘛两啊两回头……”
卧房内,老太太把许非扒拉开,亲自上阵,“五步一下腰,六步一招手,然后你再探戈儿探戈儿走,这叫探戈儿!”
“哈哈哈!”
于佳佳和丁嘉莉笑傻了,拍着桌子道:“哎哟,哎哟,您风采不减啊,今年不上春晚太可惜了。”
“上不了,身子骨不行了。”
赵妈回到床上,喘气道:“拍完《过年》我就大病了一场,落下肺气肿,干点活就较着累。去年春晚一忙忙半年,压力忒大,等我斜斜的。”
“哟,您累您还拍电影?给钱多啊?”许非笑道。
“嘿!你说你这小子……”
老太太有点急了,指着他训:“沙叫给钱夺啊?差的是功↗夫,春晚忙半年,拍电影俩月……就你这嘴,你这嘴……”
“行行,我说错了,给您赔不是。”
许老师作揖鞠躬,老太太盘腿一坐,扭头不理。
这部电影,正是陈小二投拍的《孝子贤孙伺候着》,里面也有丁嘉莉,演她女儿。
原剧本中,主角是一老头,给陈强准备的。陈强近年身体不好,还坚持要演,陈小二灵机一动,就改成了老太太。
特娘的老太太身体也不好啊!
这片子现在看,仍然很逗乐。尤其大**时,老太太从棺材里蹦出来的桥段,吊打现在的n多喜剧片。
“咚咚咚!”
一屋人其乐融融,忽有敲门声,打开一瞧,却是黎宁。
许非到外面聊了两句,回来穿外套,“我出去一趟啊,田部长找我。”
“找你干嘛?”于佳佳bulingbuling闪着八卦的光。
“问点事,一会我就不过来了。”
俩人顺着长长的走廊,不时跟某位同仁打下招呼,坐电梯上楼,敲开某间房门。
“小许来了,坐坐。”
田领导照例没废话,笑道:“听小黎说,你对国外的电影制度很了解,有些事情想请教。”
“哎哟不敢当,您尽管问。”
“关于票房分账方面,你知道多少?”
“呃……”
许非稍微组织语言,道:“这个比较复杂,各地环境不同,制度也不一样。比如美国,自好莱坞兴起,大电影公司便是龙头,在各个环节都占据主导地位。
他们分账是阶梯式的。
一部电影的首映周票房,百分之八、九十都属于片方,院线的收入主要来自爆米花和饮料。
随后几周,这个比例会不断变化。通常在第四周的时候,片方分成会降到50%,影院上升到48%。
所以美国极其注重首映周,为此还衍生出一个配套行业,宣传。
比如一部小成本烂片,如果宣传有创意,第一周把观众忽悠进去。哪怕第二周直线跳水,那片方也会赚。
因此美国的电影成本包含两部分:制作费和宣传费。”
“那影院的生存不是很困难么?”田领导问。
“是啊,现在的情况就是,大电影公司过分压榨院线。撑的住还好,撑不住只能倒闭,到时制度可能会改变。
毕竟电影拍的再好,没有院线也是白扯。”
“那其他地区呢?”黎宁也兴致勃勃。
“再比如香港,香港环境更特殊。他们是大电影公司旗下,有自己的院线。
像80年代初,有邵氏、嘉禾、金公主三条院线,85年邵氏退出,潘迪生成立德宝,87年陈荣美成立新宝。
片方、院线的大老板是一个人,左手倒右手……”
开玩笑!
许老师可是娱乐文资深爱好者,前世又是干这行的,如数家珍,如数家珍。
他清楚对方的意图,缓了缓,道:“如果说国内的话,我也有点不成熟的小意见。以目前的环境,不可能做出细化的分账规定。
我建议原则开放,自由发挥。
一部电影上映,首先院线拿多少,这是大分账。
剩下的钱由制作方和发行方分,这是小分账,方式多种多样。比如我有一部电影,交给某发行公司,不管你们怎么操作,我只要利润的百分之多少。
或者我们签个保底,票房没到一百万,三七分;超过一百万的部分,四六分。
再或者你直接给我一百万,超出部分再分成。
这些方式无从统一,只要双方遵守合约,怎么分都行。”
“……”
田领导听的极为认真,道:“你说的是制作、发行、放映三方,其实我们还有两个,中影和拷贝洗印厂。五家搞到一起……”
他没继续往下讲,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大有收获啊。”
“您过奖,我也是热爱电影的文艺工作者,愿献微薄之力。”
又坐了一小会,许非和黎宁告辞。
临出门时,他回头,正碰上田领导的目光,眼神一碰,各怀心思。
(还有……)
第四百四十七章 意在改革1
次日上午,开了场关于金鸡奖的座谈会。
晚上,第12届金鸡奖开幕。
结果不出意外,最佳影片给了《大决战》系列,最佳导演由《大决战》导演组和《心香》的孙周获得。
男主角王铁成,女主角宋晓英,凭借《烛光里的微笑》。
男配空缺,丁嘉莉拿了女配。
颁奖之后,原本有一系列活动,但这些演员、导演能走的都走,似乎给别人腾地方。
这个别人,包括:中影代表、各制片厂代表、各省、市、县级发行公司代表、洗印厂代表、影院代表、媒体代表等等。
本届金鸡,变得无存在感。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明天乃至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才是真正的硝烟弥漫,决定命运。
…………
清晨,许非跑步回来,桂林的空气超级好。
招待所的房间空了一批,剩下的多是生脸。在早餐的饭桌上,都没什么交谈**,或者嘀咕两句迅速闭嘴,气氛搞得莫名紧张。
许老师就认识黎宁,遂坐一桌,低声道:“黎厂长,你们后续还有会议么?”
“有啊,怎么?”
“我能不能弄个特准采访权,每次都能参加。”
“想啥呢?《新闻联播》也没有啊!”
黎宁顿了顿,又道:“研究政策的会议你没办法,别的或许行,你想干什么?”
“创刊号。”
“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黎宁就知道这货不安分,扫了扫餐厅,也压低声音,“你看啊,这里面五方代表,洗印厂无所谓,输赢都得给他们钱。
影院也无所谓,别动眼前利益就行,好死不如赖活着。
中影在等上头消息,上头支持,他们不愿意也得改革,而且听说最近要组建新的领导班子。
发行公司是刺头,他们不归广电系统,归文化部门。制片厂最迫切,但也没底,不知道改完是什么样……
哎哟,里面复杂的很咧!你要真搞个创刊号,先给我一本看看。”
嗯?
黎宁瞧着许非诧异的目光,不由嘿嘿笑了两声。
他是青影厂,置身事外,乐的吃瓜。
约莫上午九点,一行人步入大会议室。许非和于佳佳坐在媒体席,又多了位新领导,电影局副局长,姓窦。
他跟田领导一样,属于坚定的改革派。
“好了,开始吧。”
田领导敲敲桌子,道:“会议思想我不说了,大家都清楚。老窦,你先讲讲总体情况。”
“好的。”
窦局长捧着稿子,道:“长期以来,我们都在走苏联的电影体制。全国共16家可以拍摄故事片的制片厂、1家科教片厂、1家新闻纪录片厂、1家美术片厂、1家译制片厂,以及省办厂12家。
到现在为止,我们有3千多家正规电影院,3万多家具有放映功能的礼堂、俱乐部,10万多个农村放映队。
制片厂拍完片子,统一交给中影。中影召集各省发行公司,举行看片会,公司看完就报拷贝数,定下自己省份需要多少。中影再向制片厂下单,然后由省级分到市级、县级。
这么一个垂直体系,资金回收也一样,县、市将票房报到省里,省公司交给中影,由中影分配。
大家对中影的意见很大,一部片子上映,你直接拿走70%……”
窦局长忽然停顿,好像跳过一个问题,道:“最后用30%分配,各方收益都不能保证,导致恶性循环。”
前文讲过,中影的财务对接财政部。
目前的票房分成骇人听闻,中影拿七,剩下的三也不是给影院。24%留给各省发行单位用作院线建设,6%上缴省财政。
(1979年198号文件,为查这个花了俩小时。)
而中影这个七,也只有三成能留下,还得分给发行公司、洗印厂,以及买拷贝。
一提这回事,总说中影拿大头拿大头,其实呢,嗯嗯……
“今年截至11月初,全国放映电影2054万场,观众95.8亿人次,比去年少了32.4亿人次,票房收入18.2亿,少了3.4亿元。
客观上,现在的娱乐生活愈发丰富,电视、录像、镭射、卡拉ok、舞厅,再加上走私片的渗入,造成电影观众严重分流。
主观上,我们的工作跟不上迅速变化的市场形势,提供的影片缺乏观赏性和娱乐性。靠影片本身的魅力,吸引观众掏钱进电影院,从这个角度上,我们的竞争力不足……”
窦局长从头捋了一遍,许老师算听明白了,而越明白,越清楚此次改革有多么牛逼和不易。
跟着,田领导道:“我始终坚持一条原则,凡接手一项新工作,三年内以调查研究为主;凡出台一项重要的新举措,一般都在三年之后。
这两年我考察了绝大部分制片厂,跑了十几个省的发行公司,上百家电影院。本计划在明年施行,但上半年中央的举措,给了我信心。
中国电影,必须加快改革!”
几句话定了调子,又道:“今天座谈会,不用局促,畅所欲言,谁先谈谈?”
“……”
“我先来!”
短暂沉默了一会,一个老头带着浓重的口音,率先道:“我不想说别的,我就想说说现在对文艺工作者的重视不够。
我50年参加工作,那时竹席、粽理多么爱护电影事业。粽理几乎每个月都要跟艺术家聚会,可你们又在哪里办公呢?
你们广电的领导什么时候关心过电影呢?
唉,想当年我参加聚会的时候,粽理握着我的手,我是心潮滚滚,热泪涟涟……”
“……”
一只乌鸦嘎嘎飞过,留下一排黑点。都很尴尬,可人家资历太深,还不能说啥。
好容易等老头完事,无人响应,又沉默一会,长影厂代表开口:“我说说吧。”
他还准备个稿,似模似样,“刚才说起看片会啊,我深有感触。我曾经跟吉省发行公司参加过一次,大开眼界。人都说苏省最厉害,别家都得盯住杨总,他觉得好,那肯定好。
哎,杨总来了吧?”
“过奖过奖……”
苏省发行公司的总经理杨庆丰举了下手,神色矜持。
苏省是电影消费大省,占全国10%。他们订一个拷贝,就意味着全国将订十个。
“可我们也不差啊!”
那哥们话音一转,又回来了,“长影厂现在一年20-30部电影,平均每部能卖出150-200个拷贝。
每个10500,就是一二百万。
中影呢,基本在每年初,先给我们一部片子70万,作为预备资金。然后年底结账,多退少补。”
大家听得皱眉,啰啰嗦嗦干什么呢?算账呢?
“我这里有个单子,呃,中影近两年买了32部电影的拷贝,共5120个,拖欠约1200万……”
长影厂代表啪的一拍桌子,看向中影代表,“你们什么时候给结了?”
(情人节都在家闷着吧!!!)
第四百四十八章 意在改革2
长影厂一拍桌子,别的制片厂也来劲。
“中影还欠我们五百多万呢,一块结了吧!”
“我们也有八百万欠款,求爷爷告奶奶都不好使啊!”
“我们少点,三百多万,现在欠账是大爷!”
一通嚷嚷,田领导不得不维持秩序,道:“好了好了,你们到底拖欠了几家,多少拷贝费?”
“几乎每家都欠点,一共五千多万吧。可我们也没办法,省级公司不上交,我们哪来的钱?”
中影代表破罐破摔,连点了几个人,道:“他们拖欠的发行费有九千多万,我跟谁要去?”
“你抽的比例那么高,我们没法活啊!而且市里的不上交,我们确实没钱。”省级公司开始哭穷。
市级公司一听,也不干了,“县里的不上交,我们夹在中间太为难了!”
“现在片子不好看,一年观众那么少,我们能交的都交了。我们县电影院为了养活自己,都开始放走私片了。”
县级代表顿了顿,补充一句:“这可是经过县委领导同意的。”
绝了!
许非听了几分钟,又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了。
简单讲,制片厂、中影、发行公司、影院被强行捏合成一个整体,双箭头循环。特殊时期,这种模式非常有效。
但现在观影人数逐年下降,最根本的收入减少了,导致整个循环坏死。
“好了!好了!”
田领导走访两年,心里有数,不愿听这些狗屁倒灶的,“让你们说意见,不是扯烂账。谁再谈谈,发言要有价值。”
“……”
沉默一会,还是北影厂厂长成至谷开口,“我说说吧。首先我绝对赞同改革,有几点浅见,仅供参考。
第一点,要脱离过去的旧思想,电影就是有市场的,观众就是市场。
第二点,不能一口吃个胖子,逐步改革。
第三点,到这份上也别遮遮掩掩了,这次改革的目标,就是取消统购统销。但取消之后怎么办,我想法还不太成熟。
或许可以让制片厂直接跟各省公司对接?”
“我赞同这个思路!”
话音刚落,魔都公司总经理吴孟臣接道:“就得让制片厂直接对接,才能改变这个死循环。
而且票价应该放开了,实话实说,现在票价过低。”
嗡嗡嗡!
京城天子脚下,必须拥护;魔都一向开放,觉得改革是好事,也拥护。这两家一说,气氛愈发激烈。
之前积极的某制片厂忽然犹豫,道:“我们从来没搞过发行,一下子面对这么多家公司……呃,会不会造成片子卖不出去,影院又无片可放的情况?”
“改革肯定有困难,但起码是条活路,不改革必死。你们制片厂的问题,不是人少,而是太多。
你们可以设立发行科,自己调剂、培训一下,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窦局长道。
“你们什么意见?”田领导问中影。
“我们听从领导安排。”
“你们呢?”他又问省级公司。
“改革我们当然支持,但全国发行战线50万人,情况太复杂,应该延缓改革。”
“对,最好延缓。”
“或者晚一步改。”
几个代表打着哈哈,态度明显。
以前看好哪部片子,就跟中影要,然后发到市、县,属于躺着挣钱。如果改革,等于自己购买片子,自己承担风险,当然不愿意。
何况他们归文化口管,不归广电系统。
“……”
许老师全搞懂了,心中翻江倒海。
最先面对的难题,定是这些省级公司的阻扰。
但他仍然不想将《大撒把》按拷贝卖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困难与收益同等——而且他赔得起。
区区一百四十万,he……tui!
…………
“大家的意见我基本明白,跟我走访的结果差不多,今天就开到这吧。我会尽快整理出一份文字稿,然后向领导汇报。
之后会印发,征求电影界意见,最后开大会集中讨论。
好了,散会!”
下午时分,终于宣布散会。
许非先出去,在走廊等了一会,见田领导要上楼,连忙追过去,“田部长,您准备什么时候回京?”
“有事么?”
“我想请您看部电影,《大撒把》。”
嗯?
田领导顿住脚步,瞧了瞧他,笑道:“我大概10号回去。”
“好的,您慢走。”
许非目送对方上楼,于佳佳从后面跟过来,带着压抑的兴奋感,“哎哎,我现在发现文艺新闻比社会新闻刺激多了!”
“你没事吧?这么扭曲?”
“扭个屁,多有意思啊!”
于大记者适应俩月,总算步入正轨,“一场会大开眼界,可惜都是幕后,要有几个明星大导参与更好,咱们创刊号绝对爆。”
“大姐,我找你来办正经杂志的。”
“装什么?你《当代娱乐》给谁预备的?我也要参与,不要钱都行,听说香港那帮狗仔,专抓名人生活作风问题,哎呀太刺激了。”
“……”
许非懒得接茬,瞅瞅周围,低声道:“田部长10号回京,我准备请他看《大撒把》。”
“他答应了?”
“嗯。”
于佳佳嗅觉也很敏锐,瞬间瞪大眼睛,“你就这么有信心?”
“没有。”
“那你?”
“但我退路广阔,可以往前冲。”
……
会议过后,本届金鸡奖的喧嚣似乎一扫而去。
田领导暂不返回,留在桂省继续考察,这也是他走访的最后一个地区。
夜晚,灯下。
他对着一篇文稿沉思,纸上仅短短几十字,却已删改数次。因为他明白,这篇东西会决定中国电影的命运。
“刷!”
田领导看了半响,再度撕掉,使劲搓了搓脸,只觉脑袋快爆炸。
改革啊,不能一口气吃个胖子,解决首要目标,考虑各方情况。
取消统购统筹,是首要目标。至于取消了之后,他都不敢细想,也无从拿出一个具体方案,只能统筹安排,逐步解决。
而且眼前就存在一个大难题。
“……”
田领导酝酿片刻,重新拿起笔,先写下一个片名《狮王争霸》。
顿了顿,又添了一个:《大撒把》。
(下雪了!还有……)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一些琐事
汇宾大厦八楼,六百平大仓库。
贴墙摆了个画板,湛蓝湛蓝的,不知是天空还是大海。甘苹穿着蓝色连衣裙,梳俩小辫,露出一口补齐的白牙,僵硬的拗造型。
一个年轻的摄影师举着镜头,不停指挥:“蹲下点,不是都蹲,稍微弯点膝盖,对对……”
这哥们叫林俊龙,《新影视》招的摄影师,摄影系毕业。月薪是于主编的15%,高出全国平均水平。
自己杂志一张没拍,出差也不带,成天给楼下的歌手拍。他特么还以为自己签的是星河。
“好了,休息一会。”
林俊龙喊了一声,甘苹赶紧跑到旁边,披上外套。
许非围观了半天,忍不住道:“小林,来。”
“怎么了,许总?”
“你拍的是专辑画报?”
“对啊。”
“就一套衣服?”
“呃,伊莲就准备了一套。”
“啧,工作这么不到位!”
许非不爽,刷刷写了张条子,随手叫过一人,“去楼下拿过来,我记着他们有库存。”
“好的。”
这人是传媒公司的,但没二话,都知道在这两层楼,许老师最大。
而他看了看纸条,神色古怪:无肩小背心,短裙,白色长短袜,牛仔短裤……
“咝!”
哥们忽然很刺激,跑的愈发欢快。
这年头买的正版磁带里,往往会有一个歌词本,良心的还会印上歌手照片,相等于小画报。
甘苹拍的就是这东西,当然数量更多。一部分放磁带里,一部分当歌迷礼物,一部分作为写真销售。
她和李纯波的专辑进展最快,各一首主打《大哥你好吗》、《小芳》,别的都是平庸之作,不难听就行。
不多时,那人抱上来一摞衣物,本是伊莲宣传今夏新品,拍摄用的。
许老师挑了几件,道:“去换上。”
甘苹乖巧接过,抹身奔厕所,然后又听,“去我办公室,不冷么?”
“哦!”
小姑娘又转身,不一会出来,上面白色背心,下面牛仔短裤,底下一双圆头系带黑皮鞋。
跟着把头发散开,胸口别个太阳镜。
哇!
林俊龙灵感爆棚,好叛逆的小妹子。
咔嚓咔嚓拍了一阵,继续换装,这次是白色连衣裙,光着两只脚。
许老司机亲自指挥,一会让她抱膝坐着,神色忧伤;一会让她俯卧看书;一会让她侧坐在沙发上,腿搭在外面做踢腿状,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光清纯太单调,清纯中透着一丝性感,最为致命。
又折腾一阵,现场几人大为满意,一致认定沙发这张可作写真封面。
俗话说,封面选得好,绅士少不了。
嗯。
……
许非五号回来的。
田领导的改革会议不对外开放,只能等结果。他手里素材一大把,待政策公布后,再跟上一波揭秘,创刊号绰绰有余。
目前,他和女朋友们主要处理事务,争取在新年前腾出一个月左右的假期。
已经从小黑屋出来的那章写过,仨人准备去国外玩,顺便过春节——今年除夕在1月22日。
“咚咚咚!”
“进来!”
许非一抬头,略感惊讶,道:“铭铭,你怎么来了?”
“呃,有点事。”
赵铭铭已经拍完《欢喜姻缘》,一举一动还带点古典气质,道:“长春台的一个导演联系我,想让我演个角色。”
“什么戏?”
“《女人不是月亮》,女主角,农村题材的。”
“那你找经纪人,找我程序就不对了。”
“不是,我就想问问您,我适合演农村剧么?”
“怎么不适合?你往村里一放,就是村花;往城里一放,就是市花;往长安大街一放,就是首都之花。尽管演!
不过你得提一条,如果拍摄期间,跟本公司的作品撞车,以本公司优先。”
“啊?您还要拍戏呀?”
“这不废话么,你可是我力捧的。”
“哟,我才知道我是您力捧的……”
赵铭铭表情夸张,嘀咕道:“我还以为是那个叫周逊的呢。”
“啧!”
“嘿嘿,那我走了,谢谢许老师。”
许非看着她背影,摇摇头,多好的妹子啊,可惜碰上个渣。
他倒了杯水,坐下继续工作。干电视剧很累人的,每年都得有作品,明年《过把瘾》和《欢喜姻缘》,后年还没着落。
其实简单划分,就古装、现代两类。
古装他早有打算,自己心心念的武侠剧,在本上写了一个,《白眉大侠》。
现代继续年轻化,他想了想,写了三个片名:
《北京夏天》,黄海兵、曹影、王瞳……男主谁来着?许老师挠头,算了。
《真空爱情记录》,陈龙、张雅琳、保剑锋、高曙光,以及吾爱伊利。
《将爱情进行到底》,李亚鹏、徐才人、王学兵、谢雨欣。
都是九十年代的经典,各有特色。将爱名气大一些,人家宣传做得好,明明时间最晚,却号称大陆首部青春爱情偶像剧。
张一白还混了个教父的名号。
“……”
许老师沉吟片刻,先在徐才人的名字上打了个叉。
这三部最早的在96年播放,看来还得糅合一下,新写剧本,加入当下的时代特征。
“暂缓。”
他标记两个字。一部《白眉大侠》足够忙活的。
“咣咣!”
“哗啦啦!”
正琢磨着,外面忽然一阵骚动,好像来了什么大人物。而眨眼间,敲门声已然响起。
“请进!”
门推开,露出一张老农般的脸。
“张导,您怎么过来了?”
“没打扰你吧?”
“没事,请坐请坐。”
张国师孤身前来,打量下办公室,笑道:“你这地方不错,我看旁边挂着《新影视》的牌子,挨在一起倒方便。”
“那边刚开始,人少。”
“哦,我一次来这片,这大厦挺现代化的。”
张国师闲扯几句,道:“上次你给我推荐余华的小说,我跟他碰过了,怎么说呢……这书还没出版,他给我一个清样。
我看完几天都没睡好,有一种,一种向自己挑战的冲动。”
“您决定拍了?”
“拍!”
张国师特坚定,道:“我这几天一直琢磨,富贵这个角色太不好把握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葛尤。听说是你签约的,呃……”
“要不我把他叫出来吃顿饭,咱们好好聊聊,正好也中午了。”许非笑道。
“那,那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