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许非
1983年,5月。
北方刚刚褪去寒冷,暑气初生,阳光下的灰尘混着旧时代的斑驳味道,轻悠悠落在一棵嫩绿的大柳树上。
柳树挨着道边,繁密的枝条罩着后面一栋二层楼的门口,门口挂着两块牌子:鞍城曲艺团、鞍城曲艺工作者协会。
楼上是办公区,楼下是大堂,弦鼓击板、咿咿呀呀、惊堂拍案的声音隐隐从里面传出。
“马走悬崖失了一跤,马上的君子抬头瞧,见石人石马还有石丞相,有石猪和石羊呀石头吊桥,顶天柱望天分在了左右……”
礼堂空间宽敞,人群错落。在东南角,一个年岁颇大的女先生左手持板,右手拿鼓键子击扁鼓,鼓板配合,磕打有声。
这是西河大鼓《杨家将》的著名选段,叫《潘杨讼》。另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在旁弹着三弦伴奏,跟前坐着四五个徒弟,认认真真的听着。
而在不远处的舞台上,四个穿花衣服的家伙排演着一出地方戏。舞台斜下方,则是两个说快板的男子,旁边还有几位艺人对着老书梁子……
书曲说唱,分门别类,但都控制着响动,尽量不打扰到别人。
许非就坐在窗根底下,屁股压着小马扎,捧着本《大众电视》看的津津有味。
今年的第三期,封面是女演员肖雄,封底是刚播出的八集电视剧《华罗庚》剧照,文字、设计、印刷都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审美色彩。
蓝天白云,大朵鲜花,姑娘梳着卷头抹着红脸蛋,又土又清新。
“《静静的白鹅湾》《黑十字架》《新妹》《亚瑟王》,这都没看过啊……咦?”
“祝延平的《武松》,原来是今年播的。”
他翻了半本书,忽地眼睛一亮,盯在一幅隐约有记忆的行者剧照上。
那张大脸和那只好像白羊座圣斗士似的头箍,让一丝久违的熨帖感自心底涌出,随即又消失不见。
许非轻轻叹了口气,抬眼瞧着热闹场面,总是有几分疏离。不知不觉,自己已经适应一个多月了,但一切仍是那么陌生。
没错,他重生了。
上辈子,自己是一家传媒公司的中层骨干,有房有车,收入可观。结果头天晚上跟同事喝得烂醉,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这里。
1983年啊!
若是在两千年左右,他可以大搞互联网和房地产;若是在九十年代,他也能弄个乡镇企业家当当;哪怕再晚几年重生,社会环境和开放程度也完全不同。
可现在能干什么呢?上头的政策还没稳定,距人道洪流结束才仅仅五年。
“真是糟心的年头。”
许非合上杂志,莫名觉得有些热,里面的背心黏着衬衫,慢慢捂出了一层细汗。他扯开扣子,把袖子挽起,露出紧实修长的小臂。
没办法,的确良就是差劲,不吸汗不透气,但爽滑易洗,价格亲民,遂成了80年代初的时尚风潮。
比如他这一身,便是年轻人的标准装扮:分头,的确良白衬衫,衬衫塞在裤子里,踩着一双包脚面的破凉鞋,然后一定要穿袜子。
至于蛤蟆镜、喇叭裤、蝙蝠衫之类,要到八十年代中期才能成为大众潮流,目前只有首都偶尔见到,并且会被一些专家狂喷伤风败俗。
啧啧,若是让这帮人知道,再过三十年还会有人光着半拉屁股上街,怕是要被吓死……
“小许,帮忙把道具抬一下。”
“来了!”
他正胡乱想着,地方戏已经排演完毕,一位大姐招着手,这货蹭蹭跑到台上,抬桌搬凳,极为熟练。
临近下班时间,这边刚完事,那边也差不多了。他又帮着各队收拾,一起塞到舞台旁边的小仓库里。
许非年龄最小,但众人都挺客气,再不济也能道声谢谢。当然不是给他的,是给背后的老爹和那位大爷的。
不过他也无所谓,老钟的指针一到,哧溜就钻出礼堂,从车棚里推出一辆崭新的大凤凰。两条腿倒腾几步,斜身往上一跨,那叫一潇洒。
行吧,这年头能骑辆凤凰满街跑的,确实很潇洒。
…………
关于一个时代的印象,从电视里看跟自己亲眼见到,完全是两码事。
天空灰蒙蒙的,到处飘散着工业灰尘,街道特别宽阔,自行车就堂而皇之的行在中间,因为极少有汽车,只有电车的轨道笔直铺设。
两侧建筑大多低矮老旧,密密麻麻布满了电线杆和电线。高大的楼必在大路,大路必有治安岗亭,立着穿白色制服的警察叔叔。
放眼望去,人群也是一片沉暗,蓝的灰的黑的白的,少有鲜亮色彩。
许非骑着车回家,只觉走进了一帧帧老照片里,看什么都像蒙上了一层磨砂质,不清晰,更不真实。
他拐过几条街道,又钻进一条胡同,这一溜都是杂院,两三家、三四家同住。
他停在一户人家门口,把车推进门洞似的窄道,再往里走,抬眼是公用厨房,左右各有两间屋。左边姓张,右边姓许,都在曲艺团工作。
“妈,我回来了!”
许非撩帘子进屋,发现人不在,抹身一转,从厨房里传出动静,“回来了,今天都忙啥了?”
“我能忙啥,跑腿打杂呗。”
他又进到厨房,一个面容温和,身段苗条的中年女人正在淘米煮饭。
女人叫张桂琴,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现在年纪大了就退居二线,很少上台,主要做教学工作。
“你年纪小又刚转正,以后慢慢就好了。哎对了,你今天发工资了吧?”
“呃,发了……”
许非一撇嘴,摸出信封递过去。
张桂琴抽出一小叠钱数了数,三十四块整。她留下二十块,剩下的还给儿子,道:“省着点花,以后不知道咋变动呢。你还没登过台,就算带你出去也是看你爸的面子,自己心里有点数,多长本事才要紧。”
“嗯嗯,知道了!”
他哼哼两声,懒得接茬,见张桂琴淘好了米,倒进大灶,又开始添柴烧火,忍不住道:“妈,咱家买个电饭锅得了,还有煤气罐也弄一个。”
“煤气罐?那东西可不安全,说不定啥时候就炸了。”
“谁跟您说的啊?不安全国家能推出么,人家一点上就有火,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那也不行,一罐气多少钱呢,不值当。”
“……”
行吧,许非闭口不言。
80年代初,煤气罐还是新鲜玩意,很多人都觉得是炸弹,而且价格比较贵。到了中后期,城市居民才开始大量使用煤气罐,甚至衍生出一种新的服务行业。
这货在厨房转了转,嘴里啃着根黄瓜,随口问:“我爸呢,怎么还没回来?”
“跟你大爷有点事,晚上在这吃饭。”
“那我得打点酒啊。”
“你这孩子,明知道你大爷不喝酒。”
张桂琴敲了他一下,想想道:“不过家里没烟了,正好你去买一包。”
说着,她翻了翻口袋,摸出张烟票,白纸黑字极为简陋,上面盖着鞍城商业局的章。
这年头从大米到精盐,从毛巾到电池,从铁锅到雨伞,从收音机到箱包,基本买什么都得用票。
尤其是大件商品,比如自行车,首先你得有自行车票,然后还得准备工业券。工业券是按工资比例发的,平均每20块钱配一张券,适用范围极广。
这些票有一定的货币价值,但并不完全是货币,相当于一种购买凭证,还得额外支付现钱。
许非接过券,直奔最近的一家国营商店买了包香烟。
一路闻着回来,在胡同里又刚好撞见两位,一个白净高挑,正是原主的老爹,许孝文。
另一个身材不高,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笑起来表情魔性,一张嘴就先飘过一声极具特色的公鸭嗓子:
“小子,你这从哪儿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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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渊源
鞍城有两样东西最为知名:鞍钢和评书。
五十年代的时候,国家将东北列为重工业基地,鞍钢更是重中之重,有着十几万产业工人,以及相应的工业区和家属区。
工厂是三班制,也就意味着在任何时段都会有观众,且大多具有消费能力。
第一批嗅到商机的,是以西河大鼓和东北大鼓为主的走唱艺人。他们通常以正月初五、五月初五、八月十五三个时间为周期更换演出城市,但由于鞍城市场太过火爆,很多京、津、冀的艺人便选择常驻,又相继落了户口。
这些人促成了非官方的曲艺协会,即市曲艺团的前身,并涌现出一大批曲艺名家,其中就包括最广为人知的单田芳。
当时的单田芳已经颇有名气,与刘兰芳、张贺芳并称三芳。收入高,名头响,又喜好奢侈品,几百块的进口表说买就买,自引得小人眼红。
后来赶上人道洪流,曲艺团解散,老爷子被下放到农村改造,吃了不少苦。据他的自传评书道,自己是被迫害的,“昨日亲如一家的兄弟,在运动中反目,手段残忍……”
这位兄弟真名不说了,在书里的化名叫王保生,仍然在世。而与之相反的,是以前不太亲近的许孝文,在农村对其多加照顾,二人关系渐密。
再到了79年,曲艺团恢复建制,市广播电台给三芳先后录制了《岳飞传》、《隋唐演义》、《呼杨合兵》,将评书艺术一举推到了巅峰。
它不是诸多娱乐项目中的一个,是作为绝对核心的存在。
晚上六点半,是电台的《评书联播》。每到这时,钢铁厂各个厂区,包括正门的大喇叭都在播,走到那儿的人就不动了。
还有部分工厂会调整上下班时间,连电影院都延后放映,就为了让职工可以完整的听完节目。
甚至刘兰芳说《岳飞传》时,社会治安大大好转,公安局送了她一面安全卫士的锦旗,从此人称“净街侯”。
市广播电台更是风头无量,外地来的同行都背着机器在排队,因为每盘带子要人工一比一拷贝,一百讲的评书,就要拷贝一百讲的带子……
可以说整座城市的文艺圈,都以曲艺团为重,在团内,又以三芳毫无争议。
许孝文功底扎实,只是名气不显。他比单田芳小了十几岁,老爷子恩怨分明,视其为亲弟,关照提携不在话下,没多久也成了一位小名角。
这便是两家的渊源来由。
至于原主这个货,今年十八岁,在动荡中念完了小学、初中,那会学制缩短,小学五年,初、高中都是两年。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学渣,初中毕业正赶上曲艺团恢复,父母一瞧,学习这条路走不通,还不如接自己的班,就给弄到了团里。
最初等同于临时工,每月十几块钱,直到今年初才转正。不过他一向好动,在团里也没正经呆着,成天逛荡,倒是练就了一副好身板。
而这会儿,单田芳操着公鸭嗓一打招呼,许非屁颠颠跑过去,笑道:“这不给您买烟去了么?哟,您还买肉了,太客气了!”
“混小子,怎么跟大爷说话呢?”许孝文训道。
“哎,小小子活泼点挺好……来,把肉拿进去。”
单田芳笑了笑,递过一块肥瘦相均的笨猪肉,足有两斤重,上面串着麻绳。许非交给张桂琴,自是一番拾掇,没过多久,饭菜上桌。
许家的两间屋,里屋夫妻住,外屋搭了张床给儿子。饭桌就摆在里头,老爷子坐上首。
其实按照现代人习惯,管没有亲戚关系的长辈,一般称呼为叔叔伯伯阿姨。但父母不这么想,他们往往在自己身上排辈,仿佛真有血缘关系一样。
就像单、许两家,他必须得叫大爷。
今天的饭菜非常丰盛,一大碗土豆炖肉,两盘子小炒,一个辣椒焖子,外加一个鸡蛋汤。83年的粮食和副食品,虽没有以前那么紧张,但也没奢侈到顿顿吃肉的程度。
许非忍着大快朵颐的冲动,一边扒饭一边听长辈闲聊,从国外到国内,从省里到市里,而说着说着,忽然就提到团里最关心的一件大事。
“现在制度不挺好么,为啥非得改革呢?”
许孝文的性子跟脸成反比,嗓门也大,“还有前几天会上讲的,我一直没整明白,到底怎么个承包法?”
“这个简单说,就是团里以后不开工资,我们自己去谈演出,谈酬劳。然后拿到的钱,百分之三十交给团里,剩下的由我们分。”
单田芳抽了口烟,慢条斯理道:“我看团里这次魄力挺大,一门心思要做成,那些跳脚的根本反对不了。”
“自己谈?那不跟以前一样么,怎么改革又改回去了?”张桂琴道。
“哎,你得这么想。曲艺是门艺术,还是贴近老百姓的艺术,那就应该让越来越多的人享受到。现在条条框框太多,这个不许,那个不许,其实是限制发展的。
但现在一改革,约束没了,对曲艺发展有好处,收入也会提高。你看二十年前我在海拉尔,几个月就赚了四千多块。现在环境好了,老百姓都喜欢,我觉得挺好……”
与夫妻俩相比,单田芳就很有层次,他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后因家庭变故才被迫退学。
“哥,那你有什么想法?”
“我估计啊,今年不会大动,毕竟得给我们准备的时间,约莫从明年初开始吧。我的意思,先在省内转转,打开局面后再联系联系省外。”
“行,我肯定跟着你!”
许孝文当即表态,又一拍某人肩膀,恨铁不成钢道:“还有你小子,混了好几年连部短书都不会说,到外面可得给我注意,别……”
“我不想去。”许非闷头来了一句。
“啥?”老爹一愣。
“我不想去。”
“你再说一遍!”
许孝文眼睛一瞪,顿时有些动气。单田芳正要帮忙劝解,却见那货掏出一本《大众电视》,怼到老爹跟前,“我想试试这个。”
仨人不明所以,齐齐低头一瞧,只见一行非常显眼的大标题:
“中国电视制作中心、中央电视台筹拍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戴敦邦谈怎样选择宝、黛、钗。”
第三章 发小
许非不想说评书。
或者说,他也没想好将来干什么。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背景下,貌似干什么都不太靠谱,特别是商业活动。其实在1981年,国家就正式承认了城镇个体户,但总体偏于保守,屁事太多。
比如大名鼎鼎的傻子瓜子,就因雇工超过七个,被认为是资产阶级复辟。最后惊动了中央,还是一号首长亲自批示,表示“放一放,看一看”。
还有温市八大王案,即八个先富起来的家伙,更被作为重大经济犯罪分子受到严重打击,一度造成了社会上关于个体户的摇摆不定。
所以小打小闹可以,往大了做,尺度很难把握,弄不好就是投机倒把。
他上辈子是85后,重生后一度处于很迷茫的状态,竭力在各种事物中寻找熟悉的痕迹,从而获取一丝微薄的安全感。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今天,看到《大众电视》上刊发的红楼梦消息。作为一个偏娱乐性的传媒公司骨干,他承认自己心中一跳,因为这是最熟悉,也最感兴趣的领域。
用国人的话讲:来都来了,总得玩一下嘛!
而此刻,当他把想法吐露出来,饭桌上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许孝文和张桂琴听说过这个热点新闻,他们心思相仿,第一反应是“你小子肯定不行”,自己儿子自己清楚,游手好闲不求上进,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但下意识里,又觉得“试试也不错,万一选上了呢?”
就在这种纠结中,俩人一时不晓得如何答复,还是单田芳开口道:“孝文,桂琴,孩子难得有这积极性,我觉得应该支持,毕竟不是啥坏事。
这小子评书说不好,模样可不差,演戏嘛,首先就得看模样。再说孩子也成年了,就得出去见见世面,选不上也没关系,咱们也没啥损失……”
老大哥在旁边一疏导,两口子心思也活了,而这一确定,反倒比当事人还急切。
“行!你晚上就写信,再带几张照片,上回你照的相不还有么,明天就邮过去。”
“演不了贾宝玉,演别的也行,只要选上就算给我们涨脸了。”
“那可是《红楼梦》啊!”
“是啊,《红楼梦》啊!”
许非看着迅速热烈起来的饭桌,不禁心中感慨,甭提钱不钱的,对这个年代的人而言,能参演名著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想想《西游记》也开拍了吧,自己若是去年穿来,说不定还能在里面混个小钻风啥的。
忽然就有点伤感呢,虽然六学已经没落,但他永远记得那个热血沸腾,遍地开花的激情岁月。
唉,一去不复返。
…………
晚饭过后,夜幕降临,胡同里又渐渐热闹起来。
电视机还是稀罕物,业余生活十分枯燥,男人们聚在一起下棋聊天,女人们走街串门,缝缝补补唠唠家常。
小孩子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啥也没有但就是瞎乐。
今晚有些闷热,许非拿湿毛巾里里外外擦了一遍,穿着背心裤衩,趿拉着拖鞋,晃晃悠悠的走到里屋。
翻出一张信纸,持笔沉思。
87版《红楼梦》他看了无数遍,包括各种节目的访谈和幕后花絮。如果他没记错,《红楼梦》应在今年2月成立筹备组,5月成立编剧组,8月成立顾问委员会,囊括了曹禺、沈从文、周汝昌、启功等一票大佬。
现阶段是老百姓毛遂自荐,年底剧组才会到各地主动挑选。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高调一些,遂提笔写道: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老师:
我叫许非,今年十八岁,是鞍城曲艺团的一名评书演员。自幼喜好读书,尤喜古典名著,得知剧组挑选演员的消息,不禁思虑万端,忐忑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写了这封信……”
内容颇长,主要表达两点,一是自己看过《红楼梦》,二是较深入展现了一些对《红楼梦》的看法。
因为据他所知,剧组选来的那些年轻人,绝大部分都没看过原著。所以自己有优势,再加上年纪小,相貌周正,基本就差不多了。
他折好信纸,又翻出一张原主的旧照塞进去,胶水用完了,就弄了点大米饭粒黏好,再摁上邮票。
这是年初发行的生肖邮票,主图是一只深褐色小胖猪,身上有寿桃,很像民间剪纸的风格,左侧写着癸亥年三字。
设计者叫韩美林,他最著名的作品是福娃,以及猴赛雷,嗯……
许非本来没注意,结果眼睛在邮票上一扫,忽然心中一动,猛地一拍大腿,“哎呀,怎么把这茬忘了!”
刹时间,一种在潘家园捡漏的兴奋感冲刷着全身。丫穿着大裤衩在屋里踩了几圈,挥动着手臂,仿佛每个细胞都在雀跃沸腾。
“德性!”
一个清脆且尖锐的声音不经意飘了进来,伴着初夏的微风,小虫在窗外低鸣。
许非不予理会,将这口躁气压下去才斜了对方一眼: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碎花的蓝布小褂,鼻子高挺,细眉弯弯,一根麻花单辫恰到好处的甩过肩头。
“谁让你进屋的?”
“我进屋要你同意么?”
“这是我的地方。”
“你地方在外面呢!”
习惯性的斗了两句嘴,姑娘小步凑过来,完全不陌生的往椅子上一搭,眼波流转,刚好落在那信封上。
“你给谁写信呢?”
“自己看。”
许非把信甩过去,对方瞧了瞧,略有些惊讶:“你也报名了?”
“怎么?”
“我白天刚写了信。”
她带着几分得意,笑道:“写了三页纸呢,我还附了首诗。”
“附就附呗,跟我显呗什么?你想演哪个角色?”
“不告诉你。”
嘁!不告诉我也知道!
许非撇撇嘴,拿起暖壶倒了一缸子热水,咕嘟嘟一滚,卷上来一层廉价的茶叶沫子。京城话讲,这叫高碎。
他抿了一口,一股浓郁的渣苦味直冲脑腔,立时精神了不少。
“……”
姑娘瞅着他,越瞅越嫌弃,“你最近怎么跟个老头子一样,还喝茶水。”
“喝茶对身体好。”
“可你的茶也不怎么样啊。”
“人艰不拆行嘛,好茶也轮不到我喝。”
“什么叫人艰不拆?”
“不告诉你。”
嘿!
姑娘竖起眉毛,这货以前还挺好的,可最近不知怎么着,每次碰面都跟自己拌嘴,还拌的**,难分伯仲,惺惺相惜……
总之就是很讨厌,怎么这么讨厌呢!
话说这妹子跟自己同岁,家里也是曲艺圈的,下面还有个小四岁的妹妹。
她在话剧团,父亲在京剧团,母亲在歌舞团,跟张桂琴关系极好,经常走动。俩人知根知底,也算从小玩到大。
而她这会来气,不想理人,见桌上散着一把瓜子,随手抓起来就嗑。许非也完全没自觉,继续闷头喝茶。
刚坐了一会,就听外面有个女人喊:“小旭,走了!”
“诶!”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忽地转过头,故意抬高音量,“喂,你跟我爸借的烟票什么时候还?”
“你小声点!”
许非一激灵,心虚的瞄了眼窗外,“你爸都没要,你催个什么劲?”
“借东西不用还的呀,你怎么不用自己的票?”
“我不都上交了么,等我攒下就还你。再说抽烟不是啥好事,我多抽点,你爸就能少抽点,你得谢谢我。”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我走了!”
“你不带点瓜子?”
“呀,忘了!”
姑娘抹回来,把剩下的瓜子一划拉,然后辫子一甩,啪嗒啪嗒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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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邮票
八十年代是个非常有活力的年代,但这种活力的缘由却截然不同。
鞍城的活力,来自于那一座座炼炉和一吨吨钢铁;来自于大干特干,开足马力完成国家任务;来自于对自身阶级的无比荣耀;来自于一家数代都依附于大工厂的生存关系,以至于年轻人都削尖了脑袋想挤进鞍钢……
可极少有人跳出现有的温床,去主动思考另一条道路,他们做的一切,都被局限在这座城市里。
这样的活力,缺乏思辨和叛逆,早已注定了结局。
许非每次骑着车在街道上穿行时,都会不自觉的感受到一丝在牢笼内狂欢的味道资源型城市,大抵如此。
“叮铃!”
他打了声响铃,在邮电局门口停了下来,先把信塞进邮筒,走进大厅时发现里面竟然在排队。
没错,这会还叫邮电局,然后在1998年邮电分营,电就成了电信、移动,成天被老百姓狂喷。
后世的邮局门可罗雀,几近倒闭,现在可是实打实的牛逼部门,寄信、寄包裹、电报、汇票等等,都得在这办理。
他排了六个人才轮到自己,对着柜台后面的大妈道:“您好,我买邮票。”
“要几张?”
大妈拽过一个四方连就要撕。
“猪票还有么,我想要一版。”
“一版?你确定要一版?”
“对,还有西厢记的来一套,小型张也要,马克思的也来一套。”
“小同志,你这是收藏啊?”大妈回过味。
“嗯,我挺喜欢邮票的。”
“……”
大妈表情古怪,却也没说什么。现在刚刚有集邮的概念,爱好者不多,而且人们耻于将邮票跟金钱联系在一起或者说,人们耻于谈钱。
只见她翻了半天柜子,才找出几本册子。
先是生肖猪票,一版80枚,每枚8分。然后是一套四枚的西厢记,外加一个两块钱的小型张拿了本年度的最佳设计奖。另有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发行的两枚邮票,第一枚拿了最佳雕刻版邮票奖。
猪票六块四,西厢记三块零六分,马克思两毛八。啧啧,马克思忒廉价了!
反正一共九块七毛四,外带一个邮册。其实在后世不值什么钱,像猪票一版才**千,西厢记一套才几百块。
许非主要是收藏精品,其次呢,当然为了投机倒把!
“去年的狗票还有么?”
“早卖完了。”
“前年的鸡票,大前年的猴票呢?”
“啧!”
大妈不耐烦了,道:“都两三年的事了,现在才想起来收藏,早干嘛去了?”
“早我不是没来么……”
他笑了笑,拿着册子出了邮电局。
今天团里没什么事儿,许非就先回了趟家,弄块纸板写了两行字,抹身又转了回来。往门口旁边一戳,过往行人顿时被吸引,纷纷注目,见上面写着:
“寻热爱集邮的同志,大家一起交流学习。”
底下还画了个古古怪怪的简笔小人儿,踩着云彩在飞。众人面露鄙视,在他们眼里,这叫典型的社会闲散人等,只比盲流的成分好一些。
许非毫不在意,从裤腰带里拽出半包大生产,自顾自抽了起来。
他已经尽量写的正经保守,怎奈老百姓更保守,进出邮电局的人很多,热爱基友的极少,始终没人上前搭话。
等了小半天,一无所获。
正当他准备回家时,忽见一个男人凑了过来,二十多岁,穿着土绿色的衣裤,踩着一双破胶鞋。
这位瞅了瞅,开口道:“小兄弟,你这是要收邮票啊?”
“就是个业余爱好,老哥也好这个?”
“还行吧,也是最近留意的。”
“您贵姓?”他递过去一根烟。
“叫我老张就行。”
男人用粗糙焦黄的指头夹着烟,急促且用力的吸了一口,像是很久没尝过烟草的滋味,接着又道:“你想收什么类型的?”
“什么都行,当然我得能看上眼。”
“那是,我家里正好有几版,你要没事过去瞅瞅?”
男人伸手一指,距邮电局不远的一个小胡同,“就在那边,几分钟就到。”
“呃,也行。”
许非想了想,站起身来,推着自行车跟对方离开。
一路有的没的闲聊,他只关心邮票的事儿,道:“我现在主要收生肖邮票,尤其前两年发的鸡票和猴票,你那边有么?”
“……”
说完没听见动静,扭头一瞧,那哥们正死盯着自己的自行车,目光闪烁,随后似突然反应过来,“啊!好像是有,你去了就知道了。”
嗯?
许非心里一跳,连忙扫了眼周遭,已经离开了邮电局大路,正往一条小胡同里拐。再看那胡同,破破烂烂,连户像样的人家都没有。
“老哥,你接触邮票多长时间了?”他放缓脚步,脸上一汪水似的继续哈拉。
“没多长,比不上你。”
“那你肯定不了解集邮的价值。我跟你讲,别看邮票不起眼,将来可值钱,就像马克思那张,以后起码这个数……”
“多少?”
男子下意识的往这边看,结果就觉得,呼!一股袖子带起的劲风猛地击打在脸上,而他转过来的角度,就像自己送上门一样。
沙包大的拳头先贴到一层软肉,随即又撞上一块硬硬的牙帮子。就听砰的一声,对方一载歪,嘴角豁裂,两颗带着血花的黄牙随之飞出。
没等他反应过来,许非冲上去又是一脚,正蹬在肚子上,然后调转车头,撒丫子就跑。
“艹,跑了!”
正在此时,胡同里嗖地又钻出个家伙,气急败坏的追过来,捡起石头就扔。
噼啪!噼啪!
许非缩着脖子,仿佛冒着枪林弹雨,使出吃奶的劲一顿狂溜。幸亏大凤凰给力,没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窜出去一段,很快甩掉了对方。
“妈蛋的!”
他又刺激又害怕,一阵阵喘着粗气,哥可是学过两年篮球的你跟我斗???
这年头的治安果然不咋滴,大白天就敢明晃晃的实施抢劫。没办法,社会上混子太多,自己看这车不怎么样,别人看可是一块肥肉,还是很新鲜的肥肉。
约莫下午时分,他才晃晃悠悠的回到家。
看到那么多邮票,爹妈免不了又是一番唠叨,许非无从解释,只将邮册塞进抽屉,还加了把小锁。
其实他真正的目标,不是西厢记和马克思,也不是鸡票、狗票,而是1980年发行的猴票。
说起猴票,可谓大名鼎鼎。后世一度炒到了单枚过万,整版一百二十万的惊人价格,收藏界称之为“金猴”。究其原因,无外有三:
它是中国发行的第一版生肖邮票;
作者是黄永玉;
数量稀少。
当初发行的时候,原准备发八百万,后来考虑集邮基数少,遂减到了五百万,而在印制过程中,由于技术原因损坏,最后只出来四百多万,流传后世的就更少。
基于此三点,再加上某些人幕后推动,才导致猴票价格一路狂飙。甚至坊间还流传着一个神奇故事:
说南方有位老哥当时在邮局工作,为了完成任务,自己狠心买了六版猴票。结果三十年后,大儿子结婚买房,没钱,卖了一版;二儿子结婚,没钱,又卖了一版……可谓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若是早穿几年,别说猴票,什么“大一片红”、“革命胜利”、“大清邮政”这些绝世珍品,准保通通入手。
这笔投资简直一本万利,就一点不好,回笼周期太特么长了!
第五章 进京
经此一遭,许非不敢在大街上立牌子了,而是拜托团里同事,帮忙留意集邮同好。
没过多久,还真有人联系,说有整版的鸡票和狗票。每版八十枚,每枚八分钱,双方谈定,以七块钱转让。
在后世,鸡票单枚二百多块,狗票五十块,都不值钱,就是凑个齐整。而最想要的猴票,却一直没消息。
如此过了几日,两封信分别送到了曲艺团和话剧团,正是《红楼梦》剧组的回复。
“许非同志:
您的来信我们已收到,请您到首都华侨大厦714会面,食宿自理,如未入选,路费不予报销。”
短短一句话,激起了不小的喧嚣。
拍电视剧啊,还是四大名著,说小了给单位争光,说大了给祖上涨脸。
一时间,乌央央的声音包围着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团里家里都表示绝对支持,要假给假,要钱,呃,再商量商量……
五月中,阳光和煦。
在一户人家门口,上演着一出不太走心的生离死别。陈父陈母千叮万嘱,许非百般保证,他的那位发小陈小旭,不断翻着白眼。
墨迹了半天,他才背着一个大大的军绿色书包,带着不情不愿的姑娘到了公交车站。人家想自己去的,可爹娘不同意,只能跟这个讨厌的家伙同行。
俩人等了近半小时,方看见一辆红白相间,车头宛如火车头般的有轨电车,顺着长长的轨道滑了过来。
还别嫌弃,八十年初全国只有26个城市拥有更高级的无轨电车。
许非瞅着那破车跟拖拉机一样,咣啷咣啷的停在跟前,车门一开,身穿制服的售票员阿姨先出来喊:“终点火车站,终点火车站!大家都别挤,排队上车,排队上车!”
她刚往边上一让,这货蹭的就窜上车,顺手塞过去一毛钱。
他把着横杆,占住一个地方,又将行李堆在另一个位置上,用身体挡住人群,“坐!”
“……”
陈小旭瞄了一眼,头回发现还挺靠谱的。
车里空间不大,不是一个个单独座位,而是像长板凳一样,左右各有一排。一路无话,当许非觉得自己的鸡蛋黄快被晃出来时,又听咣啷咣啷声响,总算到了火车站。
实实在在的绿皮车,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体味交缠的煎熬味道。下午的票,每张十二块八,要坐十几个小时,在火车上捱一宿,刚好第二天白天到。
俩人座位靠窗,对面儿,都拾掇好之后,不约而同的长出一口气这年头出趟门太不容易了!
没过多久,乘客陆续坐满,车厢内迅速闷热起来。
陈小旭用手扇了扇,没有聊天的意思,自顾自翻出一本《简爱》。许非左顾右盼了一会,忽道:“哎,你对象没送你呢?”
“他准备考试了。”
“考戏剧学院么?”
“你怎么知道?”
“话剧团的人还能考哪儿去,他想考北电还是中戏?”
“不太清楚,反正想都试一下。”
“诶,这个我懂啊!”
许非来劲了,巴巴道:“国内有三大艺校北电、中戏和上戏,现在差距不大,但以后就不一样了。上戏不尴不尬,排名垫底,北电、中戏成为两大山脉。尤其是中戏,再过十几年,就会有个姓褚的家伙报考培训班,嗬,那人可厉害了,桃李满天下我跟你讲!”
“你这人没正经,不跟你说了。”
陈小旭起初听的很认真,后来就乱七八糟,低下头继续看书。看归看,心思也没在书本上,而是飘到了告知她准备考学的男朋友身上。
没错,她有个男朋友,就是《大宅门》里的白二爷。
据不知真假的坊间传闻,俩人同在话剧团,白二爷也算英俊潇洒,单身一枚。当时团里很多人都在处对象,唯独他没有,领导觉得奇怪就问了一嘴。
此人道,“我喜欢的人还没长大。”
哎哟,当时就把姑娘感动了!
要知道,她从小是学跳舞的,一招倒踢紫金冠玩得贼溜。初中毕业后本想进芭蕾舞团,政审没过才进了杂技团,后来又转到话剧团,那年才十四岁。
白二爷比她大十岁,跟个十四岁的孩子表白心意……汝听,此为人言乎?!!
不过少女情怀嘛,总是单纯美好的,她正为可能到来的分别而伤感着,怎奈耳边总有一只苍蝇在叨逼叨叨逼叨。
“既然叫咱们过去,首先模样这关肯定过了,到了老师肯定问问题,什么扒灰啊,小叔子啊,宝玉初试**情啊,到时候别紧张沉住气,差不多就能过……”
陈小旭不想理,可又忍不住,道:“我看过红楼梦的!”
“看和理解不一样,你得深刻准备。”
“理解?全国这么多专家都不敢说理解红楼梦,你敢说自己理解么?”
“没啥敢不敢的,每个人的思想和角度不同,领会的意思也不同。所谓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就是这个道理。”
“你不是不喜欢念书么,怎么现在一套一套的?”她有些奇怪。
“以前不懂事,现在改过自新不行么?我好歹从小背评书的,肚子里也算有点墨水。”
“哟,那你说说,你从《红楼梦》看出什么了?”
姑娘咬着一截白嫩的拇指尖,嘴角泛起一丝习惯性的小刻薄。
“我看到的可多了……”
许非一个战术后仰,指点江山,似真似假,“我看到了前世今生,过去将来,还有你们的人生命运!”
………………
“啧啧,京城居然不限单双号你敢信?满大街都是野狗你敢信?这天蓝的跟一汪水似的你敢信?”
那货从站口出来,嘴就巴拉巴拉没断过,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怪话。
陈小旭压根不理他,一心沉浸在初来京城的雀跃中。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已经熬过了疲倦期,这会天气正好,大气磅礴的古都扑面而来,处处鲜活,立时补满了蓝条。
娇弱的妹子展现了活泼好动的一面,其实她本来就挺活泛的,只是艺术形象太过深刻,才容易让人误解。
俩人没远走,先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叫住宿介绍处的地方登记。这年头没有身份证,出门都得拿单位介绍信,先登记,再到指定的招待所。
京城是最严的,在某些特殊时期,比如国庆前夕,你得到省相关部门换进京介绍信,然后才能买到火车票。如果他们认为你不需要去,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去不了。
介绍信就薄薄的一张纸,写着:“兹有我团演员xx进京出差,请xx招待所予以接待云云……”
当然以曲艺团的体量,还搭不上一家京城单位,他们出差一般住鞍钢驻京办招待所。而俩人登了记,累死累活的跑到地方,进去一问,客满了!
陈小旭立时傻眼,讲话都结巴了,“这,这怎么办啊?”
“没事,去别的地方也让住。”
许非连忙疏导,又带着她满大街转,很快发现一家国营旅店,台阶向地下延伸,估计是防空洞改建的。
他一瞧就很有经验,明晃晃飘起两个大字:便宜!
踩着台阶往下走,光线非常昏暗,头顶吊着长线灯泡,一个柜台横在里面。
“那个,同志!”
他不太利索的喊出称呼,道:“请问还有房间么?”
“要几间?”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姐抬起头。
“我们要两个单人间,这是介绍信。”
“哦,鞍城的啊,招待所都住满了吧?这在京城是常事,习惯就好,有的还在澡堂子对付一宿呢!今天你们运气好,碰上我有房……哎你们什么关系啊,是两口子么,长得倒是郎才女貌的。”
大姐充分发挥了京城百姓的天赋属性,听得陈小旭一愣一愣的。
“瞧您说的,是两口子还要单人间么?”许非也跟着贫。
“那可没准,现在人越来越野了,不是两口子还能住一块呢,你们过来是出差么?”
“也算吧……”
他凑过去,小声道:“那个红楼梦剧组不正选演员么,我们是来面试的。”
“哟!”
大姐眼睛亮了,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不是我说啊,这丫头就跟画里走出来似的,肯定能成,你这大高个子也难找。”
咋个意思?
人家就是画里走出来的,到我这就剩个头了,难怪夸郎才女貌来着。
“我们这单间一块钱一宿,没厕所,刚好剩两间。过来瞅瞅吧,不住也没关系。”
大姐带着他们在地道战一样的布局中左拐右拐,然后推开一扇小门。里面十平米不到,就一张木板床,铺着花格子床单,另有张瘸腿桌子,用块砖头垫着。
许非用眼神询问陈小旭,姑娘明显没中意,但还是点点头,“就住这吧。”
于是,俩人登记住下,收拾整顿。
之后又在房间碰头,各自拿出财产计算。一个带了四十块钱,几斤通用粮票;一个带了三十块钱,也是几斤粮票。
“咱俩一共七十,回去车票二十多,还剩四十多,好容易来趟京城,还得带点礼物。”
他琢磨着开销行程,道:“一会出去吃饭,下午去华侨大厦,然后看情况,有时间就去百货商场瞧瞧,后天往回返。”
“嗯,听你的。”
陈小旭难得乖巧,因为她意外的发现,对方是个非常不错的同游对象,不自觉就产生了一丝信赖感。
第六章 面试
“胡噜胡噜!”
“胡噜胡噜!”
一家国营饭店里,俩人各抱着一个二大碗,头也不抬,吃的热火朝天。
在火车上没吃啥东西,出来又忙着住宿,肚子空空如也。许非要了一斤馄饨,每人五两,别小看这五两,小馄饨也能有十几个。
“呼!”
他连汤带水干了一碗,砸吧砸吧嘴,不太爽快,又看向陈小旭,妹子正跟自己眨巴眨巴……
得,保守了!
“同志,再来一斤,哦不,再来一斤半馄饨,谢谢!”
没过多久,又是两个二大碗端上来,继续热火朝天胡噜胡噜。
终于酒足饭饱,他给了粮票付了钱,出得门来,一路摸到了王府井大街,找到了华侨大厦。
进进出出的都是港澳同胞和海外华侨,衣着体面,带着微妙的矜持和优越感。冷不丁闯进俩土鳖,整个画风一抖,全程惹人注目。
714当然在七楼,门上挂着牌子,写着“《红楼梦》筹备小组办公室。”有两个老师在,一个姓白,一个姓张,没见到导演王扶霖。
说起《红楼梦》的筹备过程,大概是这样的顺序:
早在1979年,王扶霖去bbc电视台参观学习,发现人家拍了很多自家的古典名著,于是心生感慨,回来就提议将《红楼梦》搬上荧幕。
当时央视和红学界争议很大,都是部分人支持,部分人反对。央视有一个副台长姓戴,从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在他和一些人的努力下,才得到各方面的最终支持。
不过央视虽然同意立项,却表示木有钱,是广电部计财司给特批了500万,这才得以开展。
哎你看央视这操性,跟拍西游记一样一样的!
于是乎,在今年2月份,筹备组正式成立,5月编剧组成立,有周雷、周领、刘耕路三人。
另在今年12月份,会敲定剧本初稿。《人民x报》、《光明x报》时刻跟踪进度,已然引起了全国热议。
几乎每天都有从各地跑来的家伙毛遂自荐,死缠烂打。所以两位老师并不意外,很和善的招待二人,问了一些问题,都是关于红楼梦的。
简单聊过,双方又约定明天上午九点钟,再过来见见导演。
………………
“哗哗哗!”
“哗哗哗!”
第二天一早,姑娘撑着一把小伞,站在旅店的台阶上发愁。
整个京城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笼罩,水气氤氲,细风微寒,没带雨具的行人奔跑如飞,偶尔驶来的小轿车滴滴鸣着喇叭,溅着水花悠哉滑过。
“这可怎么去呢?”
“走着去呗,要不咱俩打车?”
许非望着穿过雨幕的一辆红色拉达,司机还特意减了减速,随即又戏谑的扬长而去。
没办法,普通市民根本坐不起出租车,一般都是跑长途接外宾。开车的都是党员,优秀青年,甚至不少**,因为收入极高,还能认识漂亮的女咨员和女服务员。
“算了,还是走吧。”
陈小旭弯下腰,挽起两个裤脚,露出白花花的腿肚子。她一起身,见对方盯着自己的小腿出神,不由羞恼:“你看什么呢?”
“你腿怎么这么粗啊?”
“砰!”
在雨伞砸过去之前,那货就窜了出去,“快走啊,不然要迟到了。”
果然是讨厌的家伙!姑娘抿了抿嘴。
一路上,俩人小心翼翼的避开积水,但走到华侨大厦时,还是免不了浑身湿气。许非站在房间门口,轻轻敲了三声。
“咚咚咚!”
也不知道谁规定的,敲门一定要敲三下。
“请进!”
他推门进去,里面还是跟昨天一样,几张办公桌,一套沙发,到处都是用麻袋装的观众来信。
除了白老师和张老师外,又多了一位小个子男人,头发乌黑,温文儒雅,瞧着岁数不大。
许非一眼就认出来,这便是导演王扶霖,瞅着年轻,其实已经五十二岁了。而与此同时,王扶霖也在打量他们,确切的说,是打量陈小旭一人。
个子中等,苍白瘦弱,脸上带着几分娇怯。就那么站在门口,浅绿色的衣裤湿了小半,手里拿着一把正在滴水的雨伞……
他心中一动,已经有了基本判断:样子不算漂亮,鼻子太高,但这份娇弱的书卷气却非常难得。
当初陈小旭寄来信件,里面夹着几张照片和自己写的一首小诗《我是一朵柳絮》。正是凭借这些东西,才初步打动了筹备组。
这年头选演员,还没有演技的概念,标准就是一个字,像!
外形也好,气质也罢,尽量找贴合角色的演员。所以王扶霖一见真人,就给加了不少分数。
“导演好!”
“导演好!”
双方互相问候,在沙发就座。
王扶霖是个很有亲近感的人,开口道:“你们的情况,两位老师都告诉我了。其实这事怪我,信里没说清楚,过些日子我们才开始选演员录像,你们来早了,能在这等等么?”
“……”
陈小旭面对生人就是个憨憨,下意识瞅了眼许非,见他不说话,才低声道:“我们只请了三天假,后天就得回去。”
“哦,这样啊。”
王导想了想,道:“那我们简单聊一聊,你们再回去等通知。”
姑娘顿时有些失落,觉得可能没戏,随即又听对方问:“你来参加挑选,是想演哪个角色?”
“我,我想演林黛玉,我觉得林黛玉有一种天生的诗人气质,浪漫多情,我喜欢她的诗,还把它们抄在笔记本上……她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只为自己活着……”
“……”
王导听着浅白稚嫩的回答,并没有什么表情,只不时点点头。
“还是有一定理解的,不错。”
他给了句评价,注意起另一位老兄,“那个,许非是吧?你想演哪个角色?”
“我挺喜欢贾芸的。”
嗯?
三位老师一怔,他们收了成千上万封信,接待了几百位观众,凡女必说钗黛,凡男必说宝玉,结果冷不丁冒出个贾芸。
王扶霖来了兴致,道:“那你说说为什么喜欢贾芸?”
“贾芸是贾家五房的后人,父亲早亡,家有寡母,生活堪忧。他给凤姐送礼得了管花草的差事,又认宝玉做父,看起来好像恬不知耻,钻营取巧。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生活,或者说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
许非的语速不快不慢,每个字都咬的很清晰,“在高鹗续的后40回里,贾府败落后,贾芸与贾蔷等人厮混在一起,还设计要把巧姐卖掉。
但在早期的脂批本中,对贾芸的评价非常高,通篇用了仗义二字。比如有一句叫芸哥仗义探庵,就是说狱神庙之时,很可能是贾芸带着红玉救了宝玉一干人。
还有庚辰本里,也说孝子可敬,此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等等。
所以我很喜欢贾芸,他不甘于自己的命运,想要改变,为人现实,却又重情重义,堪称世事洞明,人情达练。”
嗬!
不仅陈小旭瞪大眼睛看着他,连三位老师也是惊讶莫名。王扶霖忍不住扭过头,看向白、张二人,这就是你们嘴里的“写信精彩,真人平平”之辈?
那俩人也很郁闷,妈蛋的,他昨天没说这么多啊!
而王扶霖估摸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又问:“这么说,你不喜欢贾宝玉?”
“不太喜欢。”
许非顿了顿,道:“首先在艺术形象上,宝玉当然是非常成功的,但从他的性格上分析,我很难喜欢他。
贾家是开国功臣之后,靠祖上萌荫,看着辉煌,实则外强中干。全族没有一个中用的男丁,贾赦官职不明,爵位只是个一等将军,贾政则是个工部员外郎,贾珍贾琏就更不必说了。所以贾家急需一个在科举上有建树,能真正在朝堂立足的男丁。
贾珠本来是最佳人选,可惜早夭,这份责任自然就落在宝玉头上。但他不仅不明事理,还常常讥讽那些混账书、混账话,可谓毫无担当,缺乏远见,也没有责任感和上进心。
他希望大观园里的姐姐妹妹们,一辈子无忧无虑,却从来不想想,自己哪来的这份底气和资格。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贾宝玉是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就代表着不切实际,我讨厌不切实际的人。”
“……”
场面一度沉默,这番话未免有些离经叛道。
现在的红学研究,专注于原著和隐藏的历史背景,多么的浪漫美好,深刻艺术,谁谁谁映射的是谁谁谁,哪个批版如何如何……少有人将书本与现实联系在一起。
许非无疑是将贾宝玉这个人,赤果果的扔在现代社会中,再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解读。而且这个思维,还不是八十年代的思维!
王扶霖安静了好一会,再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此人。
修长挺拔的个子,面容清隽,白净耐看,最重要的是,他透着一股很陌生又很新鲜的东西,仿佛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他一时也不晓得说什么,只点点头,“好,我们就聊到这吧,你们先回去等通知。”
“导演再见,两位老师再见!”
俩人起身告辞,姑娘的动作有些缓慢,混淆着惊讶失落和几分茫然。
王扶霖往外送,一直送到了电梯口,就在马上关门的时候,忽然来了句:“把车票保存好,可能有机会报销。”
陈小旭一愣,看着电梯门慢慢合拢,掩去了那张和善的面孔,猛地反应过来。
“我们这是通过了?”
“通过了。”
“那我能演林黛玉了?”
“想啥呢,起码还得选几轮,回去慢慢等吧。”
“啊?”
姑娘一听就很沮丧,靠在墙上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忽地拧过脖子,单辫儿搭在左肩,跳动着未干的水气。
许非对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你看我干什么?”
“我看你……”
她歪了歪头,“有些神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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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信托商店
国内的电视剧起步不算晚,1958年便播出了第一部电视剧,叫《一口菜饼子》。但后来由于种种因素,导致发展的特别慢,远远落后于别国。
这会没有长篇剧,都是上下集,或者三五集。最长的就是《敌营十八年》,一共九集,导演也是王扶霖。
所以制作一部注定长达几十集的电视剧,天生就存在困难,再加上红楼梦这个百年大ip,导致每个人都压力巨大,丝毫不敢懈怠。
王扶霖对演员的要求极为明确,首先要像,然后年纪要小。
林黛玉进贾府时,约莫十二三岁,宝玉要略大一二岁,宝钗大概十五岁。他不可能找小学生来演,遂把年龄限定在二十岁左右,心智可以成熟,但感官上一定要稚嫩。
比如“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段:宝玉逛到潇湘馆,见黛玉在午睡,便死乞白赖要一块躺着。黛玉不肯,俩人就在床上打打闹闹,还讲了耗子精的故事。
你让那些成名的演员来演,像刘晓庆、龚雪、郭凯敏之类,用王扶霖的话说叫“大男大女”,一下子就色气了,没有两小无猜的感觉。
因此选角非常艰难,迄今为止还没有特别中意的,尤其宝黛钗凤四个核心人物。
其实对陈小旭,王扶霖也不太满意,觉得鼻子太高了,只是相比之下,算目前最出挑的。
“她的联系方式都记下了么?”
“记下了,这姑娘是鞍城话剧团的,以前在杂技团,会跳舞,地方好找。”
“哦,难怪身段好看,气质也不错。先列入黛玉的备选吧,到时候一起通知。”
“那许非呢?”白老师问。
“许非……”
王扶霖顿了顿,又记起那个年轻人的样子,道:“也列入吧,角色先不要准备,以后再看看。”
…………
由于面试顺利,无形中留出了一些空余时间。
俩人上午见完导演,下午去大商场转了转,一看东西死贵,手里还没有票,又灰溜溜滚了出来。
跟着又奔东单的信托商店,这才找着平民的气氛。
信托商店跟当铺差不多,老百姓可以拿东西寄卖,缴纳一定的手续费,卖不出去还能赎回来;或者商店直接买断,然后自己出售。价格非常便宜,因为有条规矩叫“旧不超新。”
这年月,逛信托商店是很多人的爱好,不为买,只为逛,眼尖的主儿时常能淘到一些好宝贝。
俩人一进门,就觉着光线灰暗,商品也不整齐,货架上、柜台里摆着各种各式的家具、瓷器、铜器、服装、皮货、留声机、钟表等等。
种类繁多,大多是旧货,而且不用票!
陈小旭扫了几眼,很快相中了一块全钢手表,问价才二十五,于是利索付钱。
许非逛了一会,也猛然瞪大眼,w(Д)w!
卧槽,我看到了什么?他急匆匆跑过去,那里赫然摆着一对太师椅,体态宽大,靠背与扶手连成一片,形成一个三扇围屏,庄重严谨,用料厚重。
旁边立着标牌:红木椅,五十。
哎呀!哎呀!
许非都疯了,五十块钱,一对红木太师椅!虽然没注明朝代,但太师椅这东西,能传下来的不是明就是清。
这年头的国人不重视老物件儿,追求的是冰箱彩电自行车。那些祖上的老东西,大把大把的贱卖,甚至当废品扔掉。
特别是大革命时,一些人被抄家,后来又落实政策,发还了部分家具等物。很多名贵的硬木家具仨瓜俩枣就卖了,又被某些主儿仨瓜俩枣的捡漏了,都是常事。
而信托商店卖的东西,必须经过严格评估,所以基本保真。
这货红着眼睛一摸兜,结果下一秒更疯,他特么没有五十块钱啊!满兜就二十多块,还包括回去火车票的钱。
“那个……”
他看向小伙伴,小伙伴攥了攥手表,“你要干什么?”
“你能不能……”
“不能!这给我爸买的,再说我都给钱了。”
啊啊啊啊!
如丧考妣!如丧考妣!
许非现在就这心情,眼睁睁看着宝贝在前,就是拿不到手。
而他在椅子前徘徊半天,边上一位顾客早等的不耐烦,问:“哥们儿,这东西您要么?”
“哦,您看,您看!”他忍痛撒了手。
那位顾客绝对是行家,搭手摸索一番,便十分爽快的掏钱付款。哎哟,他就更唉声叹气,一步三回头,陈小旭皱着眉,“就一对椅子,至于么?”
“别理我,我死了。”
“德性!”
姑娘还真不理,自己逛自己的。
“这进口冰鞋才二十,刚才在商场看,国产的还七十块钱呢。”
“这些唱片都是民国的吧,哟,还有周璇的。”
“怎么还有卖花的,哎,那是什么花?”
她捅了捅某人,某人生无可恋的撇了一眼,“君子兰你都不认……嗯?等等!”
许非立马精神了,几步跨过去,只见在柜台底脚摆着两盆花,每盆两株,都是小苗,刚生出几片肥厚油绿的叶子。
正是君子兰。
“同志,这花卖么?”他喊道。
“……”
售货员也不太确定,又问别人,知道是刚送来的寄卖品,遂道:“卖,三块钱一株。”
“这么贵?”
陈小旭难以理解,却见那货已经把花抱起来,“两盆我都要了!”
于是乎,许非花了十二块钱,又额外买了个小箱子,视若珍宝的把花放在里面。
“你买它干什么?”
“给我妈当礼物啊,鞍城可不常见这个。”他张口就来。
君子兰是南非种,品种特别少,1823年才被发现。最初在欧洲栽培,1854年又传到rb。
后来rb人在春城建伪满洲国,就将其进献给溥仪,成了宫廷御花,解放之后,便流入民间。如今主要种植地在春城,近年才慢慢扩散到各地,不过数量也很少。
起码他在鞍城没见过……
这两盆小苗,估计是哪个家伙手头紧了,把花也拿出来当。三块钱貌似很贵,但他心里清楚,真的一点都!不!贵!
刹时间,他的气就顺了不少,当然还是惋惜,又一步三回头的蹭出了商店。
第八章 返家
“轰!”
“轰隆隆!”
一辆绿皮车冒着烟气,闯进了午夜时分的鞍城车站。
下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沿着明亮的站台走了一段,然后拐下台阶,这身子一转,仿佛就关了所有的灯,黑漆漆一片。
一个值班人员拎着汽灯一晃一晃,为乘客指引方向,再往远看,就是车站门口还缀着些光亮。
原本是傍晚到,结果火车中途故障,耽误了好几个小时。
许非抱着小箱子,后面跟着困顿的陈小旭,俩人正发愁怎么回去,结果一出来,就瞧见两团黑影卧在广场上。
陈小旭辨认了一会,试着叫了声:“爸?”
“哎,等你们半天了!”
黑影往前动了动,居然是许孝文和陈父,还带着自行车。许非心头一暖,连忙跑上前,“爸,陈叔,你们怎么来了?”
“能不来么,左等右等也不见人,你妈非让我去铁路问问,这才知道火车晚点了。我跟老陈一合计,半夜也没有车,就干脆在这等吧……你买的啥东西,咋还装个箱子?”
“买了两盆花给我妈种种。”
“啊?”
许孝文张着嘴,拍了下他肩膀,“真孝顺!”
当即,俩爹载着俩孩子往回返,一路聊着京城见闻,面试过程。一听让把车票留好,都嘿嘿乐了几声,心照不宣。
大街上十分悄静,路灯也不是那么亮,乌漆嘛黑的连条狗都没有。
约莫半小时后,俩家在一条路口分开,许孝文又拐了一下,终于见了那条熟悉的巷子。不过与以往不同,今天好几家都亮着灯,还围着一群人吵吵嚷嚷。
“嘎吱!”
许孝文大腿一杵,停在巷口观望,“那不是老王家么,出啥事了?”
“怎么了?”
靠在老爹背上,眼睛都快睁不开的许非被惊醒,模模糊糊的就听有人喊,“耍流氓了!”“耍流氓了!”
耍流氓???
哎呀,你要是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这货巴巴凑上前,只见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人半瘫在地,被揍的鼻青脸肿,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另有个年轻人破口大骂:“平时人模狗样的,一大把年纪能干出这事来,你就是个犯罪分子!臭流氓!”
与此同时,院子里还传出一个娇柔的女声,“呜呜呜……你别说了,多丢人啊……呜呜……”
许非一打听才知道,那老王是个木匠,在附近小有名气,也住大杂院。四十多岁了,没娶过媳妇,据说连女人都没碰过,一直老老实实,颇为本分。
结果就在刚刚,老实人拿着把剪子溜进对门,把人家小媳妇儿的裤头剪了小媳妇儿正在炕上睡着呢,裤头也正在屁股上套着呢。
“奈何老夫没文化,一句卧槽走天下啊!”
许非特神奇,这种操作简直清新脱俗,妥妥的流氓罪!
父子俩抻脖看了会热闹,等到警察赶来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他偷瞄了眼院里,衣衫单薄的女子梨花带雨,的确娇俏,而那木匠耷拉着脑袋,始终一言不发。
他不由暗叹,只能归咎于时代开放,人的本性也在不断放飞。
其实真要说起来,跟那种裹着风衣在街上乱晃,见着漂亮女生就刷的一下露丁丁的老变态没啥区别。
都是性压抑的产物。
…………
是夜。
许非躺在外屋的小床上,明明身体很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
来此一个多月,既让他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清新质朴,也见识到了这个时代的粗犷野蛮。
农民,小市民,工人,知识分子,乃至上层领导,都像是一罐被闷久了的苍蝇,好容易见了一丝光亮,既蠢蠢欲动又担惊受怕。
比如陈小旭,她报名红楼梦或许赌上了一辈子的勇气,她就必须要演上林黛玉。但对自己而言,只是现阶段的一种兴趣尝试。
倘若他记得不差,红楼梦的筹备工作持续了一年多,要到明年四月份,才会在圆明园开办第一期学习班,九月份正式开拍。
现在才六月,有近一年的空余时间。
干点什么呢?
上班是不可能上班的,走穴是不可能走穴的,他可不想跟着曲艺团东跑西颠,一点技术含量都木有。
话说改革开放的过程,是先农村,后城市。
目前,农村在从大集体时代往联产承包责任制过渡,部分农民的生活显著提高,成效显著,改革的重心已偏向于城镇。
那些工厂、企业仍以国营为主,个体户、小商贩和小作坊也得到承认,但国家对私企却一直持暧昧态度。
中央的政策是“不宜提倡,不要公开宣传,也不要急于取缔”,其实就是默许,但不鼓励。
而事实上,私企在整个八十年代都很苦逼,要从九十年代初才开始迅猛发展。这年头最吃香的只有一个职业,倒爷!
因为再过一段时间,国家就会出台一个非常关键的政策,价格双轨制。
所谓双轨制,就是统一定价和市场定价共存,同一商品分成计划内和计划外两种,在计划内以较低的价格出售,在计划外则按市场价格出售。
这给倒爷创造了充足的活动空间,什么水泥、钢材、电视机、缝纫机、石油,凡是个东西都可以倒腾,以至于造就了中国第一批权贵资本。
倒爷要么是官倒,要么是官倒关系,背景要硬,人脉要广,否则当不起。
比如刚出道的牟其中,他今年会从山城的一家工厂低价购买一批铜制钟,再高价卖到魔都,然后就因投机倒把进去了……
不过呢,以上都是整个时代的大环境,具体到当下还真不确定。上头的政策一会松,一会紧,一会软,一会硬,浪头始终在变,没点逼数。
“今年好像正打击经济领域犯罪吧,也不知道结束没……”
许非回想起前阵子看的报纸,没得出啥有用的消息。自己肯定摸不着倒爷的层次,正好小打小闹,安全也有保障。于是又绕了回来,干什么呢?
他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更无睡意,索性跳下床。
贴门听了听,里面传出轻微的鼾声,遂拿过一盏旧台灯,找出纸笔,用被子一蒙。借着昏黄的光亮,许非在纸上勾勾划划,很快就完成了一张张古怪的设计图。
“现在的人虽穷,但也没想象中的那么穷……”
他咬着铅笔冒,也是有些忐忑,“姑娘们,别让我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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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没沟营
许非啥都没有,只有一百多块存款。
他认真考虑了各种可行性,甚至还想去乡下弄点花生瓜子,回来粗加工,再跑到火车站卖掉。后来想想性价比不高,也就作罢。
而此刻,他正坐在去没沟营的客车上,看着一片连一片的城外荒野。诶,没错,就是老顾找龙的那个地方……
没有辞职,更没跟家里人讲。
父母支持他参演红楼梦,因为那是件正经事,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开明到让自己的儿子辞掉工作,去干一票投机倒把的买卖。
所以他找了个微妙的请假借口,去寻找红楼梦的感觉。
一听就很扯的东西,居然被单位和家里双双接受好吧,事实是反正就一打杂的,不缺。
“轰轰!”
“咣啷咣啷!”
大客车带着各种频率的噪音缓慢前行,时不时停在某个穷乡僻壤,或上或下,三三两两,百公里的距离,居然走了小半天。
中午时分,他总算捱到了没沟营车站。
随便找了家饭店,一毛五的肉饼啃了六张,外加一碗鸡蛋汤,然后才腆着肚子奔向此行的目的地纺织厂。
东北作为重工业基地,轻纺不太发达,像鞍城就没有纺织厂,要在1985年才创办。目前就奉天有一家,襄平有一家,旅大那边也有,但最出名的还是没沟营纺织厂。
解放前的没沟营是东北最大的棉布市场,产品畅销关内外及西伯利亚。在1932年,商人李子初组建了一家大型纺织厂,解放后被政府接收。
这年头国企工人最吃香,工资水准之上,各种待遇更是飞上天。
首先是铁饭碗,不用担心失业,全套劳保,生病费用企业全担。而且亲属得病也可以写自己名字,等于全家免费医疗。
等结婚的时候,单位还给分房子,或者以极低的价格租给你。找不到媳妇也不要紧,光棍多的企业甚至会特招一批女工,鼓励内部通婚,所以双职工特别多。
后来大下岗时,这批人也最惨。
最牛逼的是,还有个接班制度,儿子可以顶替老子工作。基本上,只要你进了国企,生老病死乃至子孙后代都一生无忧。
除此之外,最火的岗位便是商粮供(商业局系统、粮店、供销社),当然纺织厂也不错,出去相亲都倍儿体面。
许非很容易找到了地方,远远瞧见一大片厂房卧在那里,周围还有俱乐部、医院、学校等配套单位,俨然一方小王国。
他就像白手起家,孤身闯荡的江湖客,全无头绪。不过也不急,工厂进不去,就到俱乐部里转了转。
两层楼,一楼有台球案子和电影院,二楼是阅览室,墙上挂着无产阶级伟大领袖的头像,刷着血红的标语。
下午工作时间,俱乐部没啥人,只有一个小眼睛的男人在独自打球。
许非看了片刻,忽然凑上前,“哥们来一杆儿?”
“来呗!”
男人穿的流里流气,也不客套。于是俩人各操球杆,啪啪啪开始怼,很简单的黑八玩法。
许非上辈子也热血青春过,技术格外精湛,没想到对方也不差,竟打了个难解难分。他胜在意识超前,进攻之外还懂得防守,最后凭借一记防御球,破了对方优势,自己连进三球,残血反杀。
“牛逼啊!”
男人眼睛亮了,“再来再来!”
许非自然奉陪,连续打了三局,两胜一负。那家伙把球杆一扔,摆手道:“不玩了,服!”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走到俱乐部门口的台阶上,往那儿一蹲。
男人瞅了瞅他,也没管,抹身上了二楼。
…………
“呼!”
一个完美的烟圈从嘴里吐出来,在空中缓缓消失。
正是工作时间,厂区内空空荡荡,隐有纱锭滚动的微声传来,似成千上万只蜂鸟在不远处齐鸣。
这么大一家国企,他才不信都是一颗红心向太阳,毫无破绽。在轻纺最发达的南方,倒腾布料早不是新鲜事了,北方差点,但肯定有人干。
按下少许焦躁,他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准备等到晚间瞧瞧。
一晃俩小时过去,机械运转的声音渐渐停止,厂内响铃,紧跟着就像凭空涌现一般,成百上千的工人从各厂房走出,身穿制服,摘下口罩,乌央央涌向大门。
下班了。
他们的气色和精神面貌,要好于这个年代的大多数,说说笑笑的接孩子、买菜,甚至去附近的饭店整两盅。
与此同时,楼上也传来脚步声。
那小眼睛男人领着一个年轻姑娘下楼,见许非还在门口徘徊,遂对伊耳语几句,主动凑了过来。
“哥们还没走呢!”
“嗯,楼上看书呢?”他随口搭话。
“我能看什么书,上去玩玩。”
男人走到旁边蹲下,问:“外地人吧?以前没见过你。”
“锦城的。”
“过来找人?”
“不是,办点事儿。”
“办点事……”
男人瞅着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许非跟对方眼神一碰,心中一动,忙摸出根大生产递过去,“怎么称呼?”
“我姓刘。”
“刘哥!”
他又给点上火,套近乎道:“一看就是有本事的,这年头台球打得好的可不多。”
“哈,你这是夸自己呢!”
男人抽了口烟,不自觉的流露出几分得意,“其实大本事也没有,就是人面儿挺熟。”
“人面儿熟就是大本事!”
许非半真半假的表现出一丝惊喜,道:“我初来乍到,正想打听打听……”
“行了,你一来我就知道你干什么的,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
男人打断他的话,顿了顿,先伸出一只拳头,然后五指张开,晃了晃手掌。
“你是要这个,还是要这个?”
什么鬼?
许非看他比比划划的一脸懵逼,这是暗语啊,自己哪特么知道!
“不懂?第一次干?”
刘哥一瞧,脸上笑容更盛,“行,那我也不打哑谜了,你就说你想要什么?”
“我想弄点布头。”
布……头???
当第二个字落地,对方的笑容刷地一收,“艹,你整点布头跟我神神秘秘的干啥,白瞎我这感情!”
他想了想,道:“不过老弟远道而来,我大小也不嫌弃。这样,晚上十点你在这等我,成么?”
“肯定成啊,麻烦刘哥了。”
许非把半包大生产都塞过去,男人揣进兜里,又搂着那个姑娘离开,手一路下滑,最后精准的捏在屁股上。
(可以打赏了……)
第十章 创业未半而险些崩殂
啧,社会人啊!
“看这一身飘若浮萍的气质,就很寻常老百姓不同,特浪子。”许非摇头赞叹。
其实他也没想到,只觉得能在俱乐部熟练打球的,起码能跟厂里有点关系,结果一下摸到正主。
当然也多了个心眼,先勘探好地形,又在远离工厂的一个地方找了家旅店。
吃过晚饭,眯了一小觉,等到九点多的时候,他才动身出发。换了套旧衣服,蹬着胶鞋,钱用手绢包好系在腰间,小刀也包好塞进裤兜。
抹黑到了俱乐部,大门紧锁,街边挑着昏黄的路灯。那位姓刘的男子,以及三位生面孔正在台阶上闲聊。
年纪都挺大,能有三十多了。
“就差你了,快点!”
刘哥招呼他赶紧过来,低声道:“我可告诉你们,一切听我的,别出声,别问东问西,明白么?”
“知道知道,你放心。”
“找你就是信你,还有啥说的!”
许非一搭耳朵,尾音古怪的往上翘,典型的辽西口音。
他没言语,默默跟在四人后面,先拐到纺织厂北边,那里黑漆漆的立着一扇小门。刘哥敲了敲,里面沙沙声响,一个黑影拿着手电靠近,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
“四个?有点多啊!”老头略显不安。
“人多你们挣的也多,快开门!”
“又不是你担风险……”
老头哼了声,放几人进来。他穿着背心,披着打补丁的蓝色工装,熟门熟路的在前带路。
偌大的纺织厂,夜里空旷的有些吓人,他领到一间仓库门前,“利索点,不能呆太久。”
“明白明白!”
老头带着人进去,刘哥在外边把风。
那三位一进仓库,眼睛都绿了,里面满满登登都是各种布料,还是纺织厂完成计划产量后,额外富余的布料否则也不敢私卖。
“那大堆的别动,这是涤卡(涤纶卡其布),这是涤棉纱卡(涤棉混纺卡其布),这是府绸(平纹棉织品),那是腈纶毛线……一匹三十米,白布一米两块,先给钱后拿货!”
目前市面上的涤卡,一米要6元多现金外加3寸布票。这里低了很多,买回去一转手便是不错的利润。
那三位嘀咕了一小会,心痛又无比憧憬的开始掏钱。老头瞅了瞅许非,问:“你要什么?”
“师傅,有碎布头么?”
丫自觉档次低,语调都降了几分。
“啥?”
老头一脸胡闹的表情,没好气的往里边一指,“五毛钱一麻袋,自己捡去!”
“诶!”
这货屁颠屁颠的跑过去,堆积如山,全是各式各样的边角料。
八十年代的基础布料,以棉和涤纶为主,再加工成其他面料。像老头披的蓝色工装,就是一种质地紧密、坚牢耐穿的粗斜纹棉织物。
中国叫劳动布,西方叫牛仔布,牛仔裤的牛仔。
他只挑大块的捡,又跟老头买了几个麻袋,轻松松塞了三大袋子。说沉不沉,说轻不轻,就拿着有点费劲。
他再瞧那边,立时吓了一跳,三位兄弟扛着小山就过来了,比春运时的农民工还要夸张。
老头今天收入不菲,态度也好了点,“干这个讲究细水长流,别贪多,行了该走了!”
他把门一推,几人慢吞吞挤了出来。刘哥也挺乐,老头上面当然有人,大家一块分分,自己还能喝点汤。
于是乎,就在黑漆漆的大院里,有四个滑稽的身影缓慢移动着。亏得许非身体好,不然能喘死,那三位更可以,一看就是干过重活的。
“呼……”
他走了半天,总觉着走不到头,默默调整着呼吸,像背个龟壳一样费劲抬头,见小门就在不远处,遂在心里翻腾,给自己加油。
一步,两步,三步……眼瞅着要抵达了,他忽然一顿足,有些放松的神经瞬间绷紧,仿佛触电一般。
刷!刷!刷!
几束光毫无预兆的从侧面打来,顿时花花绿绿的看不真切,随即就听一声喊:“站住!”
咝!
许非浑身一激灵,反应神经比脑子更快,来人是谁,有几个,通通没管。他把麻袋一扔,凭着之前的方向记忆,撞开门就跑。
“你们,你们……”
那三位砸了血本,舍不得扔,慌乱加懵逼的功夫已被对方狠狠扑上。
“别动!别动!”
“老实点!”
来人有七八个,有穿工人制服的,还有穿警服的。手电筒的光齐齐打在他们脸上,头晕眼花,再一瞧那警服,瞬间全部崩溃。
老头和刘哥抖得跟筛糠似的,有警方参与,说明上头的领导肯定也栽了,妥妥的守株待兔。
“同志,警察同志……”
一个男人更是扑通跪地,痛哭流涕,“我第一次啊,我真的第一次,是我犯浑,是我投机倒把……”
“你们先看着。”
人家或许见的多了,压根没理,“跑了一个,我去追!”
……
“呼哧!”
“呼哧!”
许非跑出北门,刚拐上一条小街,就听到后面追赶的脚步声。他心里一急,脚步又加快了几分,只觉嗓子迅速干热。
艹他娘的老子重生一把,光陪你们跑步玩了?怎么好死不死就赶上了?
那位刘哥显然负责拉人,老头是实际操作者,上面肯定有领导罩着。刚才那一出,明显是东风吹到西风,从上到下基本玩完了。
“别跑!”
“警察,站住!”
许非不敢回头,按照白天勘察的路线左拐右拐,一副不熟悉地形的样子。
他感觉肺都快炸了,却丝毫不敢减速,在体力消耗到警戒线之前,猛地往某条胡同里一窜。
然后借着黑漆漆的环境,翻过左边的一道院墙。
院里有两间房,玻璃窗破了个洞,无人居住。他穿过院子,又从对面墙翻过去,就到了另一条街,跟着转了两转,彻底消失。
“这小子还真机灵!”
就在他消失后的不一会,一个警察追了过来,瞅瞅不见人便晓得追丢了,“算你能跑!”
…………
许非回到旅店,自然各种郁闷。
失败啊!先帝创业未半而差点崩殂啊!
他越想越气,不是气谁,就是气自己点子背。在前赴后继的倒爷浪潮中,有多少赚钱的,就有多少扑街的。
摸着石头过河,水性一半靠自悟,一半靠运气,淹死了活该。
“唉!”
他缓了好半天,才勉强平复情绪,算了算余额,还好,各种费用加起来才十几块钱。
“幸亏只倒腾碎布,不然就破产了。”
自我安慰了一下,这货又平和了几分,往床上一躺,开始反省得失。
没沟营纺织厂是知名国企,树大招风,多少眼睛盯着。还有找的人也不对,内外勾连的模式十分不稳定……
许非是个善于总结的家伙,琢磨了半天突然回过味。
“啧,路线就想错了!”
他一拍大腿,虽说蝇营狗苟的不少,但不代表他也要走这种见不得人的途径。
自己可是有正经单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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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拉帮手
许非觉得自己就是个赣卵,思维转变还没通透。好在他善于反省,几天之后,这货就出现在了襄平纺织厂门口。
无论名气还是实力,它都比不过没沟营,待好歹是一家国企,该有的都有。
他又换上了那身人模狗样的行头,旧皮鞋擦得锃亮,头发抿了又抿,配上沉稳的姿态,无形中大了好几岁。
他直接到了值班室,递上花了一包烟才将“旅游”改成“出差”的单位介绍信。
“鞍城曲艺团?”
老师傅很狐疑,但身份不是假的,遂叫来了相关负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同志,姓胡,头发蓬松卷曲,挺时髦的样子。
“您好,我就叫您胡姐了。”
许非跟她握了握手,道:“是这样的,我们团想采购一些碎布,您也知道鞍城没有纺织厂,我就到这儿瞧瞧。”
“你们要碎布做什么?”
胡姐也奇怪,碎布的用途有很多,但限于生产条件不足,现在基本等同于垃圾,一般无偿转给各大工厂,擦洗机械用。
“这不开人代会了么,团里听从号召组织开会学习,还有下个月就是建党节,下下月建军节,然后国庆、中秋……您知道曲艺团活动多,我们就想买点碎布回去布置布置,搞搞气氛。”
“碎布能搞什么气氛?”
“用处可多了!”
许非掰着指头给对方讲,道:“把那些碎布裁成细条,绑在一起系个结,是不能做个彩带彩绸啥的?还有几片布往起一拼,就是个衣服罩,再不济也能扎个墩布、假花……”
“衣服罩?”胡姐又不懂了。
“就是,呃,比如开会的时候,领导觉得热把外套脱了。就那么挂起来吧,不雅观,还容易脏,弄个像这样的布套,给它罩起来。”
他一比划,对方马上就明白了,不由眼睛一亮。
这可是个好点子啊!她不晓得这个年轻人是故意说的,还是无心之失,反正自己拿回去照猫画虎,肯定能出彩。
开会学习嘛,是个单位都要搞,纺织厂也不例外,这要给领导弄个衣服套,简直四面八方露脸。
身份没问题,理由正当,瞧着还顺眼,胡姐一下子就热情几分,“既然这样,我就领你去看看,具体到库房再说。”
“诶,那就谢谢了。”
俩人进了大院,拐到一间仓库,里面堆满了各式布料。
“你来的挺是时候,明天就让机床厂拉走了。”
胡姐指着一座小山高的碎布头,道:“我也不知道你要什么样的,自己挑吧,我就不收钱了。”
“这可不行!”
许非连忙摆手,道:“您心意我领了,可一码归一码,我也不想因为这点便宜就让您担责任。”
“呵,你还挺老成的。那行,就两毛钱一麻袋,能拿多少拿多少。”胡姐看他愈发顺眼。
当即,这货就pia在布头堆里开始划拉。
跟没沟营的差不多,都是棉、涤纶、涤棉混纺,他心里早有主意,多挑着棉布拿,尤其是劳动布。
不多时,就捡了四麻袋,又买了十几根松紧带。
成本才一块钱!
过完一套手续后,胡姐亲自送他出来,表示以后有机会再合作。许非只能默默流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白瞎了十几块钱,还特么差点崩殂。
…………………
午后,小院。
进入六月份,天气愈发炎热,屋里基本呆不住人了。
陈小旭靠在床上,捧着一本红楼梦已经看了两个小时,小脸白净,连滴汗珠都没有,仿佛隔绝了人间烟火。
许是受那个讨厌的家伙影响,她最近也时常请假,别问,问就是读书备课,为拍戏做准备。
行吧,话剧团真心希望自家能走出一个林黛玉,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容忍。
“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怀整衣。袭人过来给他系裤带时,刚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粘湿的一片,吓的忙褪回手来……说到**私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自此宝玉视袭人更自不同,袭人待宝玉也越发尽职。”
陈小旭咬着大拇指,再次读到这段贾宝玉初试**情,不由喃喃道:“宝玉既是喜欢黛玉,为什么又跟袭人有了肌肤之亲?后面黛玉还叫袭人好嫂子,莫非她是不介意的?”
说罢自己摇摇头,道:“她肯定在意的,许是王夫人把袭人的月例提到二两,她才开这个玩笑。可是又不对,黛玉应该知道二两银是贾家姨娘的月例,她竟是允许男人三妻四妾的?”
姑娘陷入了逻辑深坑,想了半天索性把书一摔,生起无缘由的闷气。
她最初读红楼梦,纯由着自己的性子,看到的是宝黛两小无猜,情真意切;是黛玉多才多情,红颜薄命。
但在京城听过某人的一番话后,才发现红楼梦居然可以这样剖析,于是不知不觉中,角度就发生了些许转变。
陈小旭是个标准的闷骚性子,貌似文静娇弱,实则牙尖嘴利,对着生人老老实实,对着熟人胡天胡地。而她又不爱表达,难以付出真心,有事自己憋着。
她窝在床上乱想,一会想到黛玉,一会想到自己,一会又想到准备考试的男朋友,如果考上了,必定天各一方,不知何日才能……
“啪啪啪!”
“啪啪啪!”
姑娘正在难过,忽然身子一颤,跟着便按捺不住的抓狂敲他们家窗户的只有那个混蛋!
她趿拉着鞋过去,那孙子就在外面比比划划,一嘎巴一嘎巴的听不见响。
“你来做什么?”她打开窗户。
“哇这么热的天你还关窗户,也不怕闷死。”
“我乐意,你……咦?”
陈小旭见对方灰头土脸,跟从地里爬出来似的,奇道:“你干什么去了?”
“等会再说,我问你,你们团是不有个废弃的小仓库?”
“有啊。”
“平时有人看着没?”
“没,没有。”
“那太好了,快带我过去!”
他露出一口白牙,愈发像一只躁动的泼猴。
“你说清楚,到底干什么?”姑娘被搞的云山雾罩。
“自己出来看。”
他把人叫到外面,指着院里的四个麻袋,“你可不知道我怎么扛回来的,好家伙,两辈子都没干过这体力活!”
“这是什么?”
“布头啊,两毛钱一袋收的。”
“你收它做什么?”
“当然是赚钱了,哎……”
许非端详了对方一阵,笑道:“我正好缺个帮手,要不你帮我一块干?”
第十二章 小生意
陈小旭觉得自己疯了。
不仅领着许非跑到废弃小仓库,把那四麻袋碎布藏好,还鬼使神差的跟着他进了一个俏寡妇家里。
她就觉得挺新鲜的,新鲜中还带着一丝刺激,这感觉可从来没有过。
那女人二十多岁,精神气很差,屋里没啥摆设,唯一值钱的就是一台缝纫机。此人姓方,张桂琴的远房亲戚,不怎么来往。丈夫去年死了,孩子上小学,活得挺艰难,那缝纫机还是结婚时的彩礼。
“姨,您看这个能做不?”
他拿出一个图样,女人瞅了瞅,弱声道:“以前没做过,我也说不好。”
“就是把布片拼起来,这有分解图。”
他又取出几张小纸片,陈小旭探头观瞧,见纸上画着些宛如几何图形的东西,大小形式不一,还标着尺码。
紧跟着,他又掏出四块蓝色的长布条,两条较深,两条较浅,按照深浅相间的顺序摆在桌上,道:“这是一个面,您先裁一裁,再拼成一块,长30cm,宽24cm。”
女人理解了一会,才点头,“我试试吧。”
她按照要求将布条剪裁,踩着缝纫机,咔嗒咔嗒很快就完成了。许非拿起一瞧,尺寸合适,针脚密实,深色线嵌在布条中间,很好的被蓝底掩盖。
“难怪都夸您手艺好,不比大师傅做的差。”
“没,没有……”
女人性格非常内向,不过也有了点自信,跟着又做了几个面,往起一拼。
陈小旭瞧明白了,奇道:“你是做书包么?”
“什么书包,这叫女式单肩挎包。”
许非拎起这个雏形包,道:“上面再加两条带子,要长一点,正好你试试,看看尺寸。”
姑娘接过来放在腰间,感受了一下到肩头的长度,“到这差不多了,跟我身高不一样的怎么办?”
“我买了调节扣,可以调长短的。”
“那开口呢,你有拉锁么?”
“不用拉锁,咱们用盘扣。”
“盘扣……”
陈小旭在脑袋里想象了一下,意外的还挺合适。
女人在这方面似乎天赋异禀,顿时也激发了灵感,十分主动的参与设计。最后,在俩人的综合意见下,一款简单大方的女士挎包新鲜出炉。
方姨摸在手里看了看,也挺欢喜,“我觉着有点素,能不能加个花草啥的?”
“可以啊,我给你个图样。”
许非的口袋就跟哆啦a梦似的,又翻出五个纸片。除了一个能看出是帽子外,其余的都是不圆不方,古古怪怪。
“你先拿纸练熟,再用布剪裁。我都编上号了,1、3、5用白色,2、4用灰色。”
方姨不明所以,但胜在听话,鼓捣半天终于加上了图案。效果显著,足以让两个女人雀跃,眼睛都在闪闪发光。
“姨,按这个标准,做一个包需要多久?”
“两个小时吧。”
“两个小时……”
许非估算着成本,道:“那您做一个五毛钱怎么样?先做六个,三个挎包,三个手拎包。”
“五毛钱?”
方姨一愣,不是嫌便宜,而是太照顾自己了。
五毛钱听着不多,但她一天做六个,就是三块钱。若是生意好了出货量大,一个月就是九十块,比很多人的工资都高了。
这么一想,女人反而有点担忧,“你倒腾这个不会出事吧?”
“能出什么事?我这么机灵。”
好说歹说,女人才战战兢兢的同意合作。没办法,有些人老实惯了,天上掉下一张馅饼都得掂量掂量,是捡起来吃还是绕过去。
随后,许非给方姨留了几张图样,约好明天拿货,便带着陈小旭出了屋子。
俩人走在路上,那丫头拧着脖子,又开始瞅啊瞅。
“我都是在书上看的,自己琢磨了好长时间才决定试试。”
他不等对方询问,就主动坦白:“我想现在城里人也有点钱了,应该能有人喜欢。你别害怕,明天我自己去卖,出了事跟你没关系。”
“呸!”
陈小旭啐了一口,哂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人么?你想去哪儿卖?”
“鞍钢吧。”
“哦,那倒是个好地方。”
姑娘点点头,又强调一遍,“明天记着叫我,不许擅自行动!”
许非反倒奇怪了,问:“你不是挺烦事儿的么,干嘛这么积极?”
“我烦的是无趣事,这是有意思的,我为什么不参加?”
“行吧。”
他不置可否。
临近傍晚,正是下班时间,街上一水的白衬衫和自行车,冲开还很高的太阳,碾着这个时代的尘土,洋洋洒洒。
俩人都不说话了,陈小旭低着头,不晓得在想什么。
许非更是走神,明明跟一个娇俏刻薄,又弱柳扶风的妹子压马路,但在脑子里闪过的,却是上辈子那个热衷diy裁缝,几近成婚的温柔身影。
回不去了。
………………
许非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他娘的骑着自行车,车上坐着陈小旭,然后一起去投机倒把。
俩家人也很奇怪,孩子们突然黏乎起来,一天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干嘛咱也不敢问啊!
姑娘侧坐在后座,手里抱着大包袱,另一只手犹犹豫豫,不晓得该扶还是不该扶。最后还是很保守,把着车座一直挺到了目的地。
他们脚下是一座界限分明的城市,被一条长长的铁路整齐分割,路东是鞍钢家属区,路西是工民区,北边是鞍钢主厂区,南面才是市区。
许非挑的地方就在东北角,找了块树荫地方,大包袱皮一铺,六个包明明白白。
不远处就是一个巨大的厂门,里面有街道和公交车,一眼望不到头。另一边是密麻麻的住房,附近还有一家医院。
“这就是鞍钢呢!”姑娘羡慕道。
“是啊,鞍钢!”
许非语气复杂,感触更深。
从解放后到九十年代初,鞍钢重要到什么程度?中央某一个阶段的五年规划,核心思想便是集中全国资源,全力建设鞍钢。
当时从各地调来500多名县地级以上干部,又从中南、华南地区招来500多名高文化的工程技术和管理人员,就为了填充缺口。
有个东北籍作家描述道:“那时候一大批工厂在辽阔空旷的黑土地上拔地而起,然后才有了城市,这些工厂才是城市的主干。”
八十年代还是鞍钢的辉煌期,十几万职工,五百多家附属单位,从医院、幼儿园、中小学,甚至殡仪馆、消防队、农场、理发店样样齐全。
真真正正的,支撑着这座城市的命脉。
“叮铃铃!”
“叮铃铃!”
俩人等了一小会,很快到了午休时间,大批大批的工人出现在各处厂区,家属楼、医院、市场等地方也骚动起来。
刘晓曼是鞍钢医院的一名护士,父亲和两个哥哥都在厂里,位置不低,母亲和姐姐也在集体企业,典型的根正苗红。
她年纪最小,自幼娇惯,喜欢新鲜事物,花钱也有点大手大脚。
就在刚刚,她跟同事惹了一肚子气,没心情吃饭,便想出去逛逛。本要去百货商店,结果一出大门,就瞧见对面有两个奇怪的家伙。
一男一女,女的靠着自行车,男的蹲在地上,还铺着一块布。
卖东西的?
刘晓曼眼睛一亮,这不是京城或南方,在鞍城瞧见一个摆摊的太稀奇了!她也不管什么百货商店,颠颠过了马路。
“有人来了!”
陈小旭顿时紧张,觉得应该招呼两句,却又开不了口,随即就听见那货开始忽悠,“来看一看啊,挎包拎包,纯手工制作,自己找的料子,款式新颖,结实耐用,保你找不到第二家……”
好大的口气!
刘晓曼撇撇嘴,自己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结果眼睛往下一搭,立马离不开了。
六个小包显得有些寒酸,但那样式、风格,确实是没见过的。
她随手拿起一个挎包,蓝色打底,正反两面也是蓝色,色彩相间,深浅均匀过度,毫不突兀。
上面缝着两条细带,可以挎在肩头。没有拉链,缝着两排小巧的蝴蝶盘扣,像旗袍那样扣在一起。
而最吸引她的,是正面右下方,有一个新颖的装饰图案。
乍一看还没瞧出来,仔细一瞅,却是个戴帽子穿白裙的小女孩。风格怪异,帽子把脸全部遮住,没有五官相貌,身体也非常小,但组合在一起,比例却极其协调。
刘晓曼越看越爱,若没有这个图案,整体就很老气,可加上之后,竟意外的透着一股十分舒服的感觉。
她说不太清楚,在后世倒有一个标准词汇可以概括,小清新。
“这个多少钱?”
“六块!”
陈小旭瞪大眼睛,哥,之前不说五块的么,五块她都觉得贵咧!
“六块?你还真敢要!”
刘晓曼也吓一跳,盯着这个年轻的摊主,“你胆子够大的,不怕我把你举报了?”
“一看您就是新时代的好青年,跟那些脑筋僵化的老家伙不一样。您这么青春靓丽,活波可爱,有我的包锦上添花,没我的包照样好看,干嘛做举报这种无聊的事儿?”
许非半点不慌,巴拉巴拉又来了一段。
“哈哈!”
刘晓曼一乐,“你嘴还真贫,不知道的以为你京城人呢!不过你这包是贵了,再便宜点。”
“小本生意,就挣个辛苦钱,您看我这料子,这手工……”
“拉倒吧!一看就是劳动布,你要用丝绸,我给你十块都行。”
“丝绸也做不了包啊,劳动布土了点,但结实耐用,你背三天跟背三年能一样么?再说您看这款式,不是我吹,市面上找不到第二家。”
俩人掰扯半天,许非咬死了六块钱,见火候差不多了才装作无奈的样子,又摸出个东西,“这也是我准备卖的,您要诚心买,一口价六块,我送您一个。”
刘晓曼接过一瞧,是个巴掌大的红色布袋,长条形,上有一枝孤零零的竹子坚韧挺拔,袋口用松紧带扎着,简约又美观。
“这是笔袋,装个钢笔、橡皮、小梳子啥的都很方便。”
“笔袋……”
刘晓曼又喜欢了,无论挎包还是笔袋,其实都挺粗糙,但胜在那一丝灵动设计和超脱这个年代的审美品味。
现在的衣饰方方正正,古板严肃,半毛钱的创意都木有。
“行,六块就六块!”她也不墨迹了。
“敞亮!这有挎包和手拎包,您看看哪个合适?”
刘晓曼试了试,还是挑了挎包。一直到她抹身离开,走出老远,陈小旭还在愣神,“这,这就卖出去了?”
“是啊,卖出去了。”
“那可是六块钱呀?”
“小意思,这才刚开张呢!”
许非把钱塞进兜,也是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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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理想
人都有个通病。
自己干了什么事,或者碰到了什么事,只要能搔到内心痒处,就千方百计也想搔搔别人。不存在例外,没人憋得住。
刘晓曼回到医院时,午休还没结束,一群小护士正聚在屋里叽叽喳喳。
“晓曼回来了,中午吃饭没?”一位同事招呼道。
“没吃,去街里逛了逛。”
她从对方跟前经过。
“下午三点开个小会,别忘了啊!”另一位同事告知。
“嗯,知道了。”
她擦过第二个人身边。
“又去百货商店了?你这一个礼拜去三五次,真够厉害的。”
“你羡慕你也去啊!”
“哟,人家里顿顿吃肉,香油都当水喝,我可比不了,是吧晓曼?”
她大踏步踩过几个开玩笑的年轻妹子,脸色已然不太好看。当她走到最里头,正想着兜回来再转一圈时,忽听有人问:“哎晓曼,你这包挺好看,新买的么?”
刷!
妹子一秒换画风,笑得跟朵月季花似的,“是啊,我刚买的,你看看怎么样?”
她把包捧到对方手里,人家瞧了瞧,赞道:“款式不错啊,简单大方还实用。这是劳动布吧,那可够结实的……”
俩人一谈论,顿时引了众人围观。小护士都是二十左右岁,接受新鲜事物,眼界也相对开阔。
“这是盘扣吧?以前都是做旗袍马褂的,没想到还能缝在包上。”
“做工糙了点,样式倒挺新颖的,哎我喜欢这个图案,真可爱。这包多少钱?”
“什么,六块?晓曼你太大方了,顶多值三块!”
“一边去,这叫设计懂么?冲这个图案,六块钱就挺值的。”
“是吧是吧,以前就没见过这么画的。”
刘晓曼被围在中间,成为话题焦点的感觉让她心情舒畅。正此时,又有人问:“你是在百货买的么,我昨天去怎么没看见?”
“不是百货……”
她嘘了一声,低声道:“这是摆摊卖的,就在斜对面,你们别出去乱说,领导知道要处分的。”
“摆摊!”
妹子们眼睛一亮,摊贩在京城和南方已经很常见,但在以厂为家,铁饭碗观念根深蒂固的鞍城还是挺新鲜的。
她们纷纷点头,“明白明白,我们绝对不说。”
“嗯,绝对不说。”
才怪咧!
……
自开门红之后,生意就迅速面临倒闭的危险。除了吃瓜路人过来瞅瞅外,再没卖出去一个。
陈老板忧心忡忡,许老板老神在在,甚至还蹲在地上看起了红楼梦。
“都好半天了,你还有闲心看书?”
“不然呢,我还能强拉人家买么?”
“那也想想办法啊,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不用,就这片挺好。”
许非瞧着一脸焦急的陈小旭,笑道:“别担心,我们再等等,等下班人流就多了。”
“多了也未必买你的包,我看你卖不出去怎么办?”
“那也赚了,我一个成本才几毛钱。”
嘁!
陈小旭不能不讲义气的走掉,只得陪着干等。
又过了一段,铃声再起,暮色黄昏。鞍钢可比纺织厂壮观多了,正式的临时的,工厂的集体的,下班的倒班的,还有接孩子、买菜的家属等等。
十几万人呢,即便出来十分之一,也足以用人头攒动来形容。
许非合上书本,拧了拧腰,一副备战的姿态。陈小旭又开始紧张,盯着不断涌出的人群,川流不息,似永不停歇。
她猛的一眨眼,只见有一小股从医院出来,离开大部队,穿过马路直奔摊位。个个青春靓丽,衣着干净,一瞧就是家境优越的孩子。
“哟,还真有一个。”
“快来看看,晓曼买的是不是这款?”
姑娘们挤在摊前打量,还剩五个布包,白裙少女的已经卖掉了,剩下的图案都不相同。
有的是几笔花草,有的是憨态可掬的小熊,有的是两个人头剪影……总体风格皆是清新可爱。
“这个怎么卖?”
一个妹子扫了眼,抱住小熊包就不撒手。
“六块。”
“不说送笔袋么?我有么?”
“都有都有!”
他又取出个白色笔袋,很大方的作为赠品。妹子也没矫情,有刘晓曼打样儿,特爽快的付了款。
另个姑娘一瞧,也忙掏钱买了剪影,生怕被人抢去。还有的确实不中意,问:“你有别的图案么?”
“今天就这些了,不过你们喜欢什么,可以提前订做,像自己的名字啊,生肖啊,包括人像都可以。”
“人像?”
“比如这样……”
许非摸出铅笔和纸,三两下就完成了一张简笔画,往外一展,“像不像你?”
“哇!”
对面的姑娘睁大眼睛,那画像乱蓬蓬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蜷着胖胖的身体正在呼呼大睡。
限于裁缝工艺的落后,没有描绘五官,只是一个轮廓,但那种古怪的精准感,确实抓住了她的特征圆润,可爱。
开玩笑!
许非可是正经的美术专业,从底层设计一步步爬上去的,深暗客户群的不同需求。八十年代的妹子,哪见过后世的萌系画风?
“我就要这个!”对方瞬间败下阵。
“订做的还要贵点,八块钱。”
“八块……八块也行!你明天能过来么?”
“得过三四天吧,手工制作挺费时间的。不过只要你确定,我一定做出来。”
“行,那我等你。”
陈小旭在旁边看傻了,一串数字在脑袋里转来转去。
六个包都卖掉了,还有一个订做的,光到手的就三十六块。那孙子的车费、食宿、原料费、加工费,全部的成本都回来了。
一天三十六,一个月就是一千零八十,放以前她想都不敢想……
交流了半天,护士们叽叽喳喳的走了。许非攥着一沓钱捋了又捋,郑重其事的塞进衣兜。
“总算有点安全感了。”
他拍了拍口袋,温热热的,是令人心安的感觉,跟着转头一瞧,却发现小伙伴在发愣。
“怎么了?”
“……”
陈小旭显然受到了冲击,拧着眉毛道:“这钱来的也太快了,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我们又没犯法,顶多打个擦边球,再说赚钱多还不好么?”
“赚钱多好么?”姑娘傻乎乎问了句。
“那你觉着什么好?”许非乐了。
“很多呀,像读书,诗歌,旅游,爱情……我觉得都很美好。”
得!
小姑娘年轻轻的不知人间疾苦。
许非面冲着她,一本正经,“我跟你讲,经济独立才是一切美好的前提,钱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别的都得靠后。”
“这我可不同意,做人得有理想,理想更伟大。”
“不,钱和理想一样伟大。老祖宗早就教过我们‘衣食足而知荣辱’,马克思也教导我们‘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不过现在的人不承认罢了。
我们要尊重钱,也尊重理想,这才是最体面的生活方式。”
“……”
陈小旭想了半天才勉强接受这个观点,“那,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么……”
许非笑了笑,“你猜!”
第十四章 千元户
“叮铃铃!”
“叮铃铃!”
下午,胜利小学准时响起了放学铃,一群穿短袖衫和小裙子的屁孩子疯一样跑出来,立时喧如鼎沸。
其中又有一个系红领巾的小胖子,先扑到爷爷怀里,然后拽着老头就四处踅摸。
“你找啥呢?”爷爷纳闷。
“哎呀,我找,我找……”
小胖子瞅了一圈,忽然眼睛一亮,撒开手就奔向一个小规模聚集的人堆里。都是学生和家长,围着一男一女,地上铺着两块废布,齐整整摆着十二个书包。
“我要那个脑斧!脑斧!”
“给我小兔子,妈妈,快买小兔子!”
“我也要兔子,快点快点!”
“呜呜……呜呜……”
“哎哟别哭别哭,下次再给你买。”
吵吵嚷嚷中,小胖子终于挤到里面,急慌慌的招手:“爷爷,快来啊,快来啊!”
老头近前一瞧,才明白怎么回事。他随手拿起一个,那种老式的翻盖书包,只不过色彩比较鲜亮。
搭盖不是方方正正,而是做成了一个小猴脑袋的形状,耳朵尖尖,还有眼睛和大大的嘴巴,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活灵活现。
再看小摊上,应是十二生肖齐全,但已经少了一大半。还有几个撞生肖的孩子,脸红脖子粗的互相争抢。
“爷爷,我想要这个!”
小胖子早拽过一个龙头书包。
“多少钱?”
“七块!”
“啥?你咋不去抢啊?”老头一瞪眼。
“瞧您说的,您买一米布还六块钱呢,还得搭张布票。一米布能做件衣服么,不能吧!那七块钱买个书包亏么?您看这布料结实耐用,背几年都没问题,再看这款式,满大街您能找出第二个么?”许老板道。
“大爷,这是生肖书包,鞍城就这一份。您孙子属龙的吧,一看就聪明,将来肯定鲤跃龙门,飞黄腾达,有大出息!”陈老板道。
“爷爷,我上回就没抢着,给我买一个吧。”小胖子也可怜巴巴的瞅着老头。
老头顿时心软,而且那姑娘说话中听,我大孙子必须有出息啊!
当即,他摸出个手绢,心疼无比的数出七块钱。反正不管怎么着,小胖子得偿所愿,忙不迭的背上书包,再瞧瞧众人,自觉也能姓赵了。
83年的全国职工平均工资是六十多块,是挺穷,但也没有辣么穷。从放学开始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十二个书包全部卖掉。
许非一边数着钱,一边感慨:“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赚,果真至理名言。”
“谁说的?”
“鲁迅。”
“他说过这话?”陈小旭很神奇。
“哎,那都不重要……”
许非收好钱,脚一踢支撑架,“不过你现在可以啊,刚开始都不敢张嘴,现也能帮我吆喝了。”
“我又不是吃干饭的,就不许我学习向上么?”
逐渐激活经商天赋的陈小旭翻了个白眼,抖了抖废布卷成一捆,那边刚启动,她就熟练的往后座一跳,干净利落的携款潜逃。
俩人绝不恋战,卖完就走,卖不完也得走这是前几天差点被混混堵住的经验。
话说许非进行这项投机倒把的行为,已经一个多月了,如今是八月,夏季的酷暑已渐渐收敛。
其实碎布diy产品有很多,手套、帽子、背心、内裤都可以。
不过手套帽子没市场,背心利润低,内裤不敢当街卖,那叫伤风败俗。所以许非最初就确定了路线,只做包。
他在鞍钢医院赚到第一笔钱后,没有趁热打铁,而是跑到了粮站附近,那边也是有钱人。
第三天则跑到了商场门口,第四天又回去了鞍钢……就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大大降低了风险程度。
他每天都在记录消费者类型,比较分析,细化市场。最后发现年轻的女同志多喜欢挎包,上点年纪的喜欢手拎包,或许手拎包容积大,看起来更实在。
所以卖了一段时间后,许非决定减少手拎包产量,主打挎包。每天六个,卖完就回,卖不完的就告诉方姨等等,清掉库存后再开工。
这让俩人没有任何压力,连带着生意也越来越好,后来陈小旭提出建议,于是又发展了书包业务。
他做了小小改动,在包里隔出几个区域,有专门放书本的,放文具盒的,放杂物的,放水杯的……看起来更精致一些。
然后便是独家配方的十二生肖。
许非自己也没想到,仅仅将翻盖改变形状,再加些碎布点缀,就能受到如此大的欢迎。
没办法,在精神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往衣服、物品上印个画,印个字都能掀起一股热潮,何况是十二生肖这么有血脉基因的东西。
谁小时候没买过旅游区的辣鸡生肖纪念品咧???
却说俩人避开小道,宁愿绕远也顺着大路往家走。陈小旭一手把着车座,对前些天的事情还心有余悸。
“你说那几个人为啥要拦我们?”
“看我们挣钱眼热呗。”
“可我们无仇无怨的,至于这样么?我看有个人还拿刀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算无财可取,损人不利己的家伙也多了去了。”
许非也后怕,道:“当时幸亏我机灵,拽着你就跑,不然肯定被堵住了。我看啊,咱们的生意也做不成了,这一个多月东跑西颠,再搞下去迟早栽了。”
“你的意思是,不卖了?”
“先缓缓吧……”
许非顿了顿,回头笑问:“怎么,舍得么?”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赚的本来就够多了。”她皱了皱鼻子,一脸被瞧不起的样子。
说着说着,俩人便拐了个弯,跑到那个废弃小仓库。
许非先从窗户跳进去,再把陈小旭接进来,瞧着姑娘身手敏捷的扒窗台,不禁十分纠结:我把林妹妹带成这德行,到底是好是坏?
老实讲,他并没有什么爱慕之情,只觉得对方身世堪怜。
一辈子都笼罩在林黛玉的影子里,不仅演成了黛玉,更活成了黛玉,连自己的命运都跟人物相似,最后还特么被神棍坑死。
既然今世有缘相识,那就尽可能的想改变一些东西……
俩人翻进来后,他便撬开块砖头,拽出一个纸包,往地上一铺。全是一块五毛,五块两块的纸币,还有好些钢,看着就特充实。
他数了三遍,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铜臭味的愉悦感。陈小旭统计过,挎包、拎包、书包一共卖了245个,收入1540块!
什么概念?
相等于自己45个月的工资!1毛2的大米能买一万多斤!协和医院的白内障连手术带住院,可以做十几个!
诶,后面这个对比有点神奇。
“来分赃了!”
许非直接数出540塞过去,“这是你的。”
“不行,太多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你也帮了不少忙。”
“不行就是不行,我拿了连觉都睡不着!”
他瞪眼,她也瞪眼,最后掰扯半天,陈小旭才勉强收下两成,也就是308,抹掉零头刚好300。
俩人干了一个多月,期间又去了趟奉天纺织厂,采购了一批碎布。现在还剩下一麻袋,暂放在方姨家里。
她这段也赚了一些,主要手艺练起来了,以后再做类似的东西完全可以当熟手。
“跟你合作很愉快,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许非正儿八经的要握手。
“装什么社会人呢,你赚到一万块再装也不迟。”陈小旭哂道。
“一万块,其实也不是难事……”
许非笑笑,道:“咱们一会去银行存起来,先歇一段,然后看情况。”
这年头揣着一千多块钱巨款在大街上,甭管有事没事,自己都不踏实。他琢磨了一会,把钱裹进废布,又叠了几层,然后拧在腰上打了个死扣。
除非直接腰斩,不然脑袋掉了钱都不带丢的!
俩人告别了小仓库,紧赶慢赶在下班之前到了银行门口。后世的五大行,工行还没成立,交行尚未组建,建行还没开通储蓄业务,只有人民银行和农行是可以存款的。
许非系着腰包,刚想进营业厅,脚步一转,拐到门口贴的一张告示跟前。
“怎么了?”陈小旭跟过来。
“呵,这下好了!”
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禁轻轻摇头,叮嘱道:“以后包是不能卖了,指不定哪天就被殃及池鱼。你这段也该上班上班,该看书看书,别没事出去瞎转悠。”
“到底怎么了?”姑娘莫名其妙。
“严打啊!”
第十五章 严打
白天见了告示,晚上在家的时候,许非又听到了电台的新闻广播。
监察队更是挨家挨户通知,那些久经考验的党员干部、人民群众、工人骨干通通抽调,协助治安。
跟着第二天,仿佛一夜之间鞍城处处就贴满了相关通告,政府、银行、邮电局、曲艺团,连自家胡同里都是大字报。
通俗易懂的介绍了一下严打行动,主要是鼓励群众参与,举报揭发,积极提供线索。
接着便是警力加强,对一些群众身边的违法行为速战速决。所以老百姓感受特明显,似乎短短几天内,那些有名有号的流氓混混成批被抓,街道为之一清。
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中央对严打的决心和执行力度,人人议论,并以一种燎原之势迅速扩大,约莫在半个月之后,终于达到了首个高潮。
“小非快点!”
“赶紧的,一会没地方了!”
“来了来了!”
许非匆匆扒了最后一口饭,锁好门,跟老爸老妈挤在一辆自行车上,赶到了鞍城最大的一条主干道。
这里早已人山人海,根本挤不进去,只好在外围找了堵矮墙。许非则爬到了一棵大树上,看的还算真切。
只见马路两侧黑压压一片人头,站满了紧张期待的男男女女,连小孩子都不避讳,被家长抱在怀里,仰着脸蛋满是好奇。
没过多久,就听里面爆出一声:“来了!”
本该是情绪最高涨的时刻,人群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路口。先是轰轰几声,两辆挎斗摩托车出现在视线之内,身穿白色制服的警察腰板笔直,神色严肃。
后面则是三辆卡车,每辆站着一个人,戴着手铐,脖子上挂着牌子,上写姓名和罪名,还画了个大大的叉。
再后面也是两辆摩托车,循环播放着宣传口号:“可抓可不抓的,坚决抓;可判可不判的,坚决判;可杀可不杀的,坚决杀……切实保障人民的人身安全和社会生活安定……”
这一套程序,有着固定的表现形式。
先是公判大会,搭建高台,将犯人押送当场,台下聚满了群众。然后还有主持人,一一宣读罪行和审判结果。被判死刑的,便要经过游街示众,最后枪决。
“轰!”
“轰隆隆!”
卡车缓慢且笨拙的驶过主干道,挤在最前面的人,能清楚看到犯人的面如死灰,瘫软发抖,要靠着警察搀扶才能勉强站立……
一股细碎的低语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从低语到谈论,从谈论到吵杂,最后猛地冲破阻碍,如洪流般奔涌而至。
事不关己,懵懂恐惧,哭泣喊冤……分分散散,最终又汇聚一处,洋洋洒洒的笼罩着整条长街。
许非只盯着第三辆车上的犯人,对方竟有点眼熟,仔细辨认,才发现是那个要抢自行车的哥们。
不知那名同伙哪里去了,只见他耷拉着脑袋,瞧不清面色,半个身子都靠着警察,右手紧紧攥着栏杆。
胸前的牌子上写着:成岩,抢劫犯!
“……”
许非不晓得什么心情,总之不是兴奋。而下面的许孝文和张桂琴,正在热切谈论:
“幸亏王木匠提前进去了,不然搁到这时候,准保枪毙。”
“是啊,他也是命大。”
“大个屁!”
旁边墙上的一个男子扭过头,插嘴道:“你说清水胡同的王木匠吧,早特么改无期了!”
“我听说就判几年啊。”
“开始是判几年,这不严打么,人家政府一审查,觉得太轻,给加了十年。王木匠不服要上诉,这下好,直接就无期了。”
这哥们貌似有点门道,讲的吐沫横飞,“要我说啊,还改什么无期,直接枪毙多好!你就瞅瞅现在这世道,什么猫三狗四都出来晃悠,再来一回运动才好呢,把这帮人肃清肃清。”
“……”
许父许母也不搭话了,互相瞅了瞅,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尤其许孝文,他亲身在农村改造过的。
可是,他不是坏人啊!
约莫十几分钟的功夫,游街车队才从头到尾的开了过去,人群也随之散开。
三口人回到家里,莫名的都挺沉默,一直持续到了晚饭时分。
饭桌上,许孝文吃着吃着,忽然来了一句:“小非,你以后少跟小旭接触,你俩这段走的太近。”
“就是,人家有正经对象,万一被人举报了,你俩有嘴都说不清。”张桂琴道。
“嗯,我以后注意点。”
许非没有反驳,因为事实如此。
话说在1978年,中国结束了持续二十多年的上山下乡运动。随着大批知青返城,以及年轻待业人口的迅猛增长,城市中积累了一个大量、单身、又极其压抑的躁动群体。
仅京城一地,待业人口就有40万,平均每2.7户就有一人在街头胡混,而这个群体又滋生出大量的犯罪分子。
特别是83年,大案数量飞速上升,随便拎出一个就是骇人听闻,比如东北著名的二王案。
今年二月份,一对王姓兄弟潜入奉天某医院盗窃,被发现后,杀死四人杀伤三人逃离奉天。此后一路潜逃,期间又打死打伤多人,直到九月份才在某县被当场击毙。
还有更著名的迟志强案。
他是长影厂演员,正当红,结果今年在南方拍戏时,参加了一个高干子女组织的舞会,并与一个妹子自愿鼓掌。
事后,有人举报舞会为聚众鼓掌活动,警方调查后,因为没有受害人,遂不予处分。
结果有个记者来采访,胡编乱造了“强x”“淫x”等罪名,发表文章《银幕上的明星,生活上的罪犯》引起公愤,群众要求严惩,这哥们才判了四年。
随后,他在看守所又碰见两个难友,一个偷看女厕所,判了死刑,缓期两年。另一个强行搂抱了一个女青年,也判了4年……
听起来十分滑稽,却是这个年代的真实环境。
严打是特殊时期中的特殊阶段,不可用常理判断。尤其流氓罪,这就是个筐,啥都能往里装。什么猥亵啊,侮辱啊,聚众斗殴啊,寻衅滋事啊,作风不当啊,都算流氓罪。
在这种意识形态影响下,很多留长发的男青年被强行剪头,连阔腿裤都被剪掉了裤腿……
许非对严打只有一个文字上的概念,但亲身经历了,才晓得它是多么的烈火烹油。
客观的看,严打维护了社会稳定,却也造成了不少冤假错案。
就像他和陈小旭,确是清清白白,但架不住有那么多蛋疼的热心群众。这会再骑着一辆自行车去卖包,还真可能被抓喽!
(想发红包的,最好先在群里通知一声,免得都被外挂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