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两开花
许非的自行车上驮过很多人,黛玉、宝钗、宝玉、柳湘莲、陈小乔,今天终于轮到了大妈。
大妈极有份量,往后边一坐就觉得忽悠一下子,自行车头都颤了颤。
大清早上,俩人从家出来,到后海,走棉花胡同往北,再往西一折,就进了一条幽静古朴的小巷子。
巷子口钉着红牌,上写:百花深处。
路面特别窄,三米宽左右,俩人推着车慢慢走,视角狭而长,两旁是用碎砖砌的墙,南墙少见日光,灰青发冷。
往里拐了个弯,才略宽敞一些,墙也更碎。一条土狗新奇地望着许老师,抬抬腿在墙角尿了一泡,又溜进自家门里。
这条胡同西通新街口,东起护国寺东巷,多为小院落,唯两处不同。一处是东端的厂桥小学低年级部,朱红大门,挂着清华大学似的牌匾。
另一处是西端16号院,外头有个传达室,写着百花录音棚。
“传说中的录音棚,原来这么早就有了……”
许非先在胡同里转了一圈,才在大妈不耐烦的目光中停在一户门前。
骑墙而建的小门楼,没台阶,对开的红木门,两侧立着长条的石墩子,上面图案斑驳不清。墙上标着“百花深处25号。”
等了等,里面有女人探出头,头发花白,面容文静,口音也很温软:“你今天怎么有空来?”
“你们家房子没卖出去吧?”
“还没。”
“那就好,我带个小子来看看,他想买。”
“……”
女人打量了几眼,方退开两步,“请进。”
许非很诧异,这女人年岁跟大妈相仿,却完全是两种风格,看着就受过不错的教育,暗藏文秀。
他迈步进去,迎面是垒砌精致的影壁,绕过影壁便见一小院。
北房三间,两明一暗,东西厢房各两间,南房三间。卧砖到顶,起脊瓦房,院内铺砖墁甬道,连接各处房门。
厨房在东南,厕所在西南角。
院里还种着两棵树,一棵是石榴,另一棵也是石榴,枝丫饱满,早落了叶子,弯弯曲曲地伸到天上。
小户四合院跟小户楼房是俩概念,说是小院,实则特别宽敞。
许老师顿时惊艳,这院子保存的太好了!
他都没进屋,在外头踩了几圈,心脏就砰砰跳动,跟着看了看大妈。大妈一瞧那德性,就知道对路,遂告辞出来。
“这户人家姓刘,祖上是有名的先生。我当姑娘时候交的朋友,最早房子被征收了,成个什么单位的教育中心。后来那单位黄了,人也是运气好赶上政策落实,前些年发还回来,手续都有。”
“那怎么还卖啊?”
“人家儿女都出国了,那什么鸡啊,就办奥运会那地方。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在那边稳当几年,就要把爸妈接过去,这才想着卖。”
“哦……”
许非回头瞅瞅,小院在胡同北侧,整体就是坐北朝南,距新街口也远,不怕吵杂。
他越看越中意,道:“既然手续齐全,那您就帮着问问价,合适我就买了。”
“那多少是合适啊?”
“反正您就问吧。”
“嚯,阔气!”
大妈一竖大拇指,特社会。
许非了结一桩大事,心情瞬间愉悦,又在胡同里走了走。一提买四合院,都讲究后海那边,其实后海开发得跟红灯区似的,全是商业巷,太躁。
百花不错,后世也保持着古朴样子,而且属于什刹海学区,将来生孩子都有保障,啊呸,想得远了。
还有那个百花录音棚,隶属京城音响器材厂,这会是国内最顶级的录音棚。再过几年,会有无数大腕儿在此出没。
“不敢在午夜问路,我走到了百花深处……”
从胡同出来的时候,许老师下意识哼起了歌。
路边枣树光秃秃的,时不时传来老头训鸽子的声音,几缕炊烟从院后升起,女人推着车出门上班。
没楼房就没楼房,院子好啊。
宽敞点的院子,有树,最好是果树或者花树,每年开花那几天,在树下支张桌子,开顺口的酒,找中意的姑娘,也值了。
…………
京城现在还没推出暂住证,甚至连身份证制度都是几个月前正式实施的,根本没空管你外地人买房的事儿。
大妈帮忙问价,不便宜,85年的一万块钱,什么概念?双方谈妥,遂忙着走程序,东跑西颠的争取在年前给办下来。
而与此同时,戴临风那边也有了消息,说有家单位的领导比较感兴趣,让他去见见。
约在前门的一家茶馆里,许非早早赶到,喝了半壶水才见一人上来。消瘦,气质清癯,戴着眼镜,留着浓密的一字胡。
妈耶!
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周树人迅过来了。
他不晓得对方叫啥,老戴只给了个姓,忙起身道:“鲁老师好!”
“嗯,坐吧。”
男人先看了看他,不苟言笑的样子,“戴老都跟我讲了,说你有能力,有想法。其实招个人没问题,重要的是具备价值。你写的那几篇稿子我也看了,有个地方不错,就是电视剧的商业属性。”
人家连茶水都没要,直接问:“你觉得一部电视剧,怎么才能具备商业属性?”
嗯?这就是面试了?
许非也不怵,理了理思路,道:“商业属性的本质是商业价值,基础是观众,观众越多,商业价值就越大。所以我们延伸一点,就是如何保证让观众爱看,喜欢看,追着看。
我个人观点,首先要将观众和电视剧细化分类。不过这是在产业较成熟时期才能做的,现在我们刚刚起步,老百姓极度缺乏精神食粮,基本你给他看什么,他就看什么,所以说……”
“不,你继续,我想听听那个细化分类。”鲁老师打断。
“哦,观众的细化需要调查,按年龄、学历、工作、性别、爱好等等,划出各种不同的群体,分别喜欢看什么样的电视剧。
而电视剧细化,也是将其分类。
长期以来,我们的影视作品只有革命题材。现在革命题材保留下来了,并且最为纯熟,那相应的,也随之涌现出很多不同类型的作品。
比如《济公》、《西游记》、《封神演义》,此等类型的改编,应该叫神话剧。
《射雕英雄传》,应该叫武侠剧。
《木鱼石的传说》,历史戏说剧。
《血疑》,家庭伦理剧。
《新星》,现实主义题材剧。
《霍元甲》,内容涵盖甚多,但核心在武打,应该叫功夫剧。
《上海滩》,这个较复杂。它的成功在于新鲜的设定,小人物奋起,黑帮江湖,儿女情长,成就一代大亨。
这些因素都是观众爱看的,也就是您说的商业属性。但我觉得最致命一点,是两位男女主角。”
“怎么讲?”
“《上海滩》创作的时候,或许以剧情为主,但请了周闰发和赵雅之来演就不同。当演员自身的魅力足以压倒一切时,所有东西都是为他们服务的。
如果换成两个普通些的演员,《上海滩》可能就是一部民国黑帮剧,但让他们来演,就成了当之无愧的明星剧。”
“明星剧……”
鲁老师品了品意思,表示接受。
其实许非想说偶像剧的,又怕太过超前,才把偶像换成了明星。
“先把这些东西区分明白了,才好对症下药,你想拍什么,你的受众群是什么。当然现在产业不成熟,谈不上商业不商业,无非就是丰富题材,用心创作。”
“……”
鲁老师沉默良久,再看向那个年轻人,态度温和了不少。
“除了这些,专业技术方面你擅长什么?”
“您指哪方面?”
“剧本创作?”
“略懂。”
“美术设计?”
“比较擅长。”
“导演、摄像、灯光、剪辑、音效?”
“呵呵,您这是拿我打趣。”
“呵……”
鲁老师也露出点笑模样,道:“戴老算是我的老领导,眼光一向没差,确实受益良多。好了,我还有点事,得走了,很期待以后共事。”
又跟他握了握手,抹身闪人。
“……”
许非眨巴半天,小声嘁了一下,名字不报,单位不说,整的还挺神秘。
只可惜啊,哥认得你。
第七十七章 办理
几天后,戴临风果然来了准信。
一家单位愿意接收许老师,名字叫“京城电视艺术中心”。
话说中国的第一家电视台在1958年创立,最初叫京城电视台,1978年更名为央视,并接收了全部人才和资源。
当时市政府就特委屈,这么多年的名分,一下就拔吊无情。偌大的首都不能没有自己的喉舌,于是在79年创办了现在的京城电视台。
到了82年,京城台将自己的一部分资源分离出来,专门生产影视剧,便是京城电视艺术中心。
以前叫京城电视制片厂,属于事业单位。
给许非面试的那位,叫鲁小威,今年才三十三岁。冀省人,以前当过兵,复员后在人民广播电台工作,后来调到京城电视台,又参与创办了艺术中心,是中心的第一任主任。
他开的条件是:有编制,给了个美术的职位,但不能分配房子,暂时也解决不了户口,得考察一段。
工资随着今年工改方案走,约莫是50块钱。
这都无所谓。
虽然办杂志的想法得往后推推,但这地方确实有意思,也是许老师预想的几家单位之一。
“哎,可真是公牛闯进了野猪圈,你莽还是我莽了。”
………………
“给,拿好啊!”
“谢谢同志。”
鞍城某派出所内,许非接过一张薄薄的卡片,黑白照片,聚酯薄膜密封,技术粗劣,极容易伪造。
上面写着:
“姓名许非,性别男,民族汉,出生1965年3月10日,住址鞍城xx区xx街xx号,1985年12月29日签发,有效期10年。”
编号15位,信息竟然是手写的。
“真糙!”
他捏了捏自己的一代身份证,转头道:“同志我问一下,拿这个以后出门,还用单位开介绍信么?”
“嗯?”
办事的明显一愣,不确定道:“没政策就还得用吧,这只是你一个身份证明,便于检查。”
行吧。
他蹬上自行车,直奔喜来乐馄饨店。
话说戴临风那边给准信之后,他便回来办调动手续,顺便把身份证拍了。虽然国家出台政策,但老百姓观念没转变,办的人少,长达十余年才积累完毕。
当初制定的时候,各方曾就身份证上是否有“婚姻状况”、“职业”等内容进行过争论,最终还是决定不列入。
想想也是,结婚离婚,工作变动,每来一次就得改次身份证,太麻烦。
“哎你说东邪西毒谁厉害?”
“肯定黄老邪啊,西毒看着就孬。”
“你懂个屁,要我说洪七公最厉害,那降龙十八掌杠杠的。”
“郭靖最厉害,郭靖主角啊!”
许非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人声喧嚷,门一推开,更是一股热浪扑面。
五张桌子全部爆满,能挤了二十人,没凳子就站着,都盯着前面的黑白电视机,正放着83版射雕第二部东邪西毒。
中间的炉子泛着红光,上面座着大水壶,咕嘟咕嘟冒气。
“别抽烟啊,抽烟都给我滚出去!”
许孝文从后厨出来,扯着脖子喊:“谁的猪肉大葱馄饨?”
“这呢这呢!”
一人忙伸手,烫的抓耳挠腮,眼睛却舍不得离开半寸。
许非挑帘子进后厨,见两个灶都满着,一个煮馄饨,一个煮面。
张桂琴拿着柳条大笊篱在锅里搅了搅,猛地一捞,刚好半斤左右,盛进二大碗里,跟着又一捞,二两左右,盛进个小碗。
旁边案台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穿着花袄正在包馅。
“行啊,你这手艺练出来了,以后买肉都不用秤,自己掂掂就够数了。”
“快来搭把手,没看我忙着呢?”
张桂琴递过两碗馄饨,他送出去抹身又回来,“我说买电视值吧,当初你还不让,现在怎么样,给你带了多少客流量?”
“是啊,白看电视的也不少。”
“那你骂他啊,实在不行就打他!”
“你这孩子,你看你妈像泼妇么?”
“你妈脸小,说不得重话,我就得常来盯着。真有那王八蛋艹的,前几天还碰着个赖账的,差点打了一架。”
许孝文也走进来,忙里偷闲的喘口气,道:“还好柔柔能干,省了不少心。”
“嘿嘿!”
小姑娘傻笑两声,继续包馄饨。
这是雇的,家里穷,还有个弟弟,辍学出来挣钱现在还没有九年义务教育。孩子叫齐柔柔,哎哟这名儿,也不知谁的龙套。
喜来乐开了大半年,早已闻名鞍城,最初俩月客人甚多,过了新鲜劲就直线跳水。正赶上夏季,许非就出主意买了台电视机,增加了凉拌面、拍黄瓜、花生米、啤酒、汽水等等。
甚至还添了冰柜,花钱如流水一样。张桂琴心疼的不得了,但这会也不叨咕了,客流量稳定,每天都很红火。
许非跟着帮忙,一直呆到晚上打样。
张桂琴拎着个竹筐出来,装着几斤米面、几两豆油和二斤猪肉,道:“柔柔,过两天就新年了,这点东西拿回去。”
“谢谢婶儿!”
小姑娘蹭的站起来,连忙鞠躬。
待她走后,许孝文哼了一声,“倒是一点不客气。”
“人家里困难,我发点奖金怎么了?谁过年不吃顿饺子?”张桂琴不快。
“啧,你看看你妈,开个店比领导还有范儿。”
许孝文嘴上刻薄,其实也心善,从没亏待那小姑娘。
这年头馄饨便宜,不像后世一碗馄饨敢卖二三十,不过成本也低,每月能有千把块纯利,不到一年挣了六七千。
三口人在灯下算完账,身心愉悦。张桂琴看了看儿子,忽地叹了口气,有点舍不得。
“你真决定留在京城了?”
“我这边手续都办好了,过几天就回去。”
“唉,我没想到你能跑那么远的地方,其实鞍城也挺好的,人也熟……”
老妈非常伤感,来的太快,好像儿子瞬间就成家立业了。
哦对,还没成家!
她一下子又找到了人生目标,问:“你现在房子也有了,工作也合心意,个人问题什么时候解决?”
“个,个人问题?”
许非直咧嘴,好有年代感的叫法啊,“我才多大,不着急。”
“不小了,你今年20,过两天就21了,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咳咳!”
“你咳什么咳,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都怀上你了。得抓点紧,有没有中意的姑娘,我帮你相看相看?”
“妈!”
许老师一脑袋汗,逼婚是中华民族的天赋属性嘛,怎么啥时候都逃不过?
“你说你在剧组,里面都是漂亮姑娘,你咋就没发展发展?哎,小旭不也在么,你们还熟……”
“别,别!”
他连忙打断,“您千万别提这茬,更别跟陈叔陈婶提,免得误会!”
嗯?
爹娘奇怪他反应如此之大,张桂琴小心问:“怎么,你们闹矛盾了?”
“没有。”
“那怎么了,你不喜欢人家?”
“呃,反正挺复杂,你们就别掺和了。”
…………
当夜,许老师又失眠了。
他就不爱跟人谈心事,总憋了一肚子情绪。
这事儿从何说起呢?
起初对陈小旭,他并没有什么爱慕之情,就觉着挺可怜的。后来接触愈深,今生的感觉压过了前世的印象,那么活生生的一个女孩子,娇俏又刻薄,可爱又可恼。
越了解,就越想到她真实的命运,越觉得堪怜。
满腹剩下心疼二字。
他或许比谁都希望,那丫头过的好,一辈子平安快乐……这是一种喜欢,但又觉着不是那种喜欢。
许老师又不傻,自然能瞧出姑娘心意,只装作不知,也从未有过对张俪那样的言语和举动。可经过医院那一遭,小女儿的心意被个外人挑明,连装作不知都不能够了。
所以才会不自然,尤其仿佛冥冥中注定,特娘的总是触发仨人修罗场,就愈发尴尬,只能胡混过去。
心疼一个女孩子和喜欢一个女孩子,是一样的么?
“……”
他看着黑漆漆的棚顶,起码现在说不清楚。
(啊,小胖分手了。)
第七十八章 上班
转眼过了新年。
京城于1月1号开始实施暂住证制度,这是继深城在84年推出暂住证之后的第二座城市。
“凡从本市行政区域以外来京暂住人员,均应向暂住地公安派出所申报暂住登记。其中十六周岁以上(含十六岁)暂住期拟超过三个月的,必须申领《暂住证》。”
不太好办,亏得单位调过来了,有中心那边帮着处理。
这已经是1986年了,许非感慨时间流逝,过得真快啊,才七十多章就三年了!
“慢点慢点!”
“先放这屋,完了我自己收拾。”
“哎,放下放下,那瓶子我自己拿!”
百花深处25号,热闹非常,街坊邻居都探头来看。门口挤了好几辆三轮,进进出出都是半大小子,搬着桌椅板凳,一个个大盒子,轻手轻脚的不敢毛糙。
许老师今儿搬家,没找力工,让陈小乔叫了五六个朋友,顺便也让他认认门。
几个小子一边搬一边嘀咕,“这人谁啊,听说院子自己买的,花了好几万。”
“不知道啊,乔哥管他叫老大,混社会的吧?”
“我看像,小白脸子,说不定靠女人上位,比许文强差远了。”
“少特么胡说八道,这是我哥,拍电视剧的懂不?”
陈小乔跳出来挨个痛扁,让兄弟们抓紧干活。
忙了半天,许非也过来掏出五十块钱,“带你朋友去吃一顿,有剩下的就分一分,别自己贪了。”
“您放心,我眼皮子还能那么浅?”
陈小乔拿着这五十块钱甩哒甩哒,小伙伴看了都很兴奋。
他就愈发特意,自己可是见过大钱的,别的不说,光卖袜子就挣了好几百,在兄弟们中间特有面儿。
待他们走后,许非把门一关,撸胳膊挽袖子又开始扫尾。
首先南房不住人,因为不见阳光,只能当客厅或者仓库。东西厢房差不多,床没换,收拾干净也没添什么家具,暂且空置。
东厢房又留出一间,靠近厨房,刚好做饭厅。
正房三间,坐北朝南,最为舒适。两边都是卧室,中间堂屋,放了一套红木桌椅,一桌二凳,两边摆了木头沙发,墙上挂着字画。
东屋睡人,买了张大床,西屋做书房,那些古玩都在里面。基本没大动作,就添了台电视、冰箱,还有锅碗瓢盆之类。
他自己又收拾半天,最后扫了一圈地,累的要死。
天蒙蒙黑,出去下了趟馆子,晃晃悠悠的回来。许非打开院门,脚顿在外面愣是不敢进。
里面乌漆嘛黑,四面空屋,幽深寂静,两棵光秃秃的石榴树支棱着,北风一吹,哗哗晃动。
“院里得拉个灯泡了……”
他酝酿了半天才迈进去,连忙把灯打开,透过玻璃窗看外面,越看越悸,又赶紧拉上帘。
由于常年住人,屋子有人气儿,墙壁都被烤熟,点上炉子不是很冷。
但许非窝在床上,被子裹得紧紧的,一会听外面有人哭,一会见窗户有鬼影晃,含混到大半夜才堪堪睡去。
醒了一睁眼,六点三十。
便又迷瞪一会,结果又做梦,再一睁眼六点四十,反而更困。索性爬起来,那叫一腰酸背痛,眼皮发肿。
自古以来都有讲,一个人不能住太大的房子。
因为万物都有气,住在太空旷的地方,人体磁场与房子磁场进行交换,达到一种平衡稳定的状态需要很长的时间,会让人体能量损耗过大。
尤其许老师还认床,起码十天半月才能适应下来。
“妈蛋的,一人住四合院纯属脑袋有坑!”
………………
京城这会只有三环,二环里属于城区,出二环就很郊了。
三环的东、南、北段早于1958年建成通车,西南段在1981年底通车,目前正在建设西北段。
早上七点四十分,许非从百花胡同出来,骑车奔海淀,也就是正在建设的这个区域,西三环北路。这里有个院子,立着一栋尖顶高耸跟塔一样的大楼,便是京城电视台。
最早建台的时候,地址在新街口外大街,一个成人教育局院内的三层小楼,后来才搬到这里,再后来又搬到了cy区。
“你好,你找谁?”
“请问艺术中心在哪儿,我来报到的。”
“进去一楼左拐就是。”
许非进了大楼,在走廊末端找到几间屋子,应是电视台专门划出来的。一间标着办公室,一间标着摄制科,一间是编辑科,一间是技术科。
没了?没了……
“真糙!”
他见办公室门开着,便站在门口敲了敲。里面有个哥们正在扫地,起身一瞧,“您是?”
“我叫许非。”
“哟,新同事!”
此人个头很高,浓眉大眼,腮帮子突出,法令纹明显,十分热情的过来握手:“你好你好,早听说你要来,还以为春节前见不着呢。哦,我叫赵宝钢,是这儿的剧务。”
“赵哥!”
许非招呼一声,问:“怎么大伙都没来呢?”
“他们一般都赶点到,我先来就打扫打扫卫生。”
“那赶巧,还有什么活儿,我帮帮忙。”
“别介,你新来的同事,你这上哪儿说去……”
掰扯一会,许非才拎着四个暖壶去水房打水,等回来时,又见多了一人,正搁那儿抹桌子。
瘦,留着短分头,眼珠子特别黑,却不显亮,牙齿可能有点龅,以至于嘴唇突出,整体线条让人见而忘俗。
嗨,冯裤子你好呀!
“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同事许非,这是我们美工冯晓刚。”
“哦,盼望已久,盼望已久。”
冯裤子也握了握手,一口烂牙,嘴里黏糊像含着块东西,“以后就是革命战友了,听说您也是美工?”
“嗯。”
“那可巧,以后互相学习。”
简单寒暄,俩人又开始干活。许非一瞧也不好闲着,便去领了今天的报纸,整整齐齐的码在案头。
八点半左右,人就陆陆续续来了。
除开办公室不说,美工属于技术科,一共四张桌子。论资排辈在什么地方都有,但这里跟央视比,结构就非常简单。
央视改名时,将资源全部拿走,京城电视台白手起家,人才都是从电影厂调的,或者刚毕业的大学生。
而把艺术中心分出来时,员工配置更加年轻,都是三十来岁,想端也端不起来。
许非跟冯裤子一张桌,赵宝钢最惨,这屋窜窜,那屋转转,连办公桌都没有。
许老师握着个瓷杯子,正在喝水看报,忽见门外进来俩人,一个便是鲁小威,道:“来,咱们开个早会。”
众人应了声,稀稀拉拉往出走,许非被截住,见鲁小威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许,这是郑小龙副主任,主抓生产,以后你就跟他对接。”
“主任好!”
“嗯,都说你是才子,以后多表现。”
郑小龙点点头,不热情也不冷淡,就像很常见的那种单位领导。
第七十九章 藏龙卧虎
中心一共二十多人,这是编制的,拍戏时如果不够,再各种借调。
找了间会议室,鲁小威坐在主位,郑小龙挨在旁边,“先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许非。以前是鞍城曲艺团的,在《红楼梦》里饰演贾芸,文笔好,会画画,也很有想法,以后再慢慢了解……小许,你说两句。”
“大家好,很荣幸加入这个团队,在座的都是前辈和老师,希望以后多多指点。”
许非起身客套一下,重新坐下。
“……”
众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特别听到参演了《红楼梦》,都露出微妙的神色。因为这会电影版风生水起,剧版举国看衰,对他也并未重视。
会议继续进行,许非非常认真的听,顺便认人。
主任是鲁小威,三十四岁,兼管摄制科。副主任是郑小龙,也是三十四岁,主抓生产这一块,兼管编辑科。
电视剧的制作过程中,有个职位叫责任编辑,负责项目的策划、剧本修改、审阅成片等等郑小龙干的就是这活儿。
金岩,导演兼摄像。
毕建君,灯光兼摄像。
李小明,编剧。
陈彦民,编剧。
霍达,编剧。
卧槽!
许非看着这位简直惊了,霍达可能很多人不熟悉,但提作品就知道了。《***的葬礼》就是她在1987年发表的作品,没想到这会在中心当编剧。
还有上面提到的这帮人,貌似个个陌生,后世都是影视圈大牛。
他再瞅瞅堆着墙坐的冯裤子和赵宝钢,啧啧,牛人牛了没意思,没牛的时候才有意思……
赵宝钢之前是工厂的翻砂工,参演《四世同堂》时被导演林汝为举荐,进了中心。说是剧务,其实就是打杂,端茶倒水订盒饭什么的。
冯裤子在1984年担任《生死树》的美术助理,进入影视圈。85年被招进中心,资历没比许非高多少,见人就点头哈腰,谦卑的不得了。
俩人都是普通家庭,并非所谓的大院子弟,早期主要靠溜须拍马。
这年头拍电视都是国家任务,政府拨钱,你们负责拍。
比如《四世同堂》,就是为了纪念抗战胜利40周年,顺便纪念纪念给老舍平反,都有政治意义。
创作能力不足,经验缺乏,所有电视台都处于粮荒之中。前几年都是单本剧,三集以下,每集60分钟,总计120分钟到180分钟,还得分周播,因为一周播完,下周就没节目了。
三集以上才叫连续剧,十二集就算长篇。甚至飞天奖有一个叫丰收奖,专门奖给一年能生产十二集以上电视剧的单位,可见粮荒程度。
“中心自82年成立,今年进入第四个年头,成绩平平,愧对台里信任……”
鲁小威的那份清癯气质跟鲁迅真的很像,讲话也文绉绉的,道: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是去年的《四世同堂》。虽是我们中心制作,但导演林汝为是外面请的,摄像邢培修是北影厂借的,我们等于做了个后勤工作。
暴露出的问题非常严重,自产能力不足,国家给我们80万经费,不是让我们做后勤,挂个名头充胖子。头两年刚转变模式,可以,我们就当练手,可练手也该练够了,到了出成绩的时候。”
“80万……”
许非暗自咋舌,真少的可怜,因为不是拍一部剧,而是全年经费。
如今物价也涨啊,人工也涨啊,想当年《敌营十八年》,九集拍了七十五天,才花了十万块钱。
“下个月就春节,今天开这个会是让大家好好想想,今年我们要拿出什么样的作品,才不愧对这份信任。一周为限,下周我们再开一次研讨会,争取把重点项目在节前定下来,放完假就着手准备。”
“好了,散会!”
开完会,许非才得空去办公室签字,领取自己的工作证。
中心的工作状态不同于别家,有戏拍才忙,没戏拍只能闲着。众人回到屋里,三三两两的讨论,冯裤子和赵宝钢就像两只急着要香蕉的猴子,却找不着人对话。
结果一瞧他来了,忙不迭迎过去,仿佛见到了同类。
“小许,有什么想法没有,来讲讲。”
“我哪有想法,就拍老百姓爱看的呗。”
“说的轻巧,老百姓啥都爱看,但就因为啥都爱看,才不能乱拍!”
赵宝钢缩着手,裹着半新不旧的大棉袄,却似在指点江山,“要我说,拍间谍题材的最好,刺激,观众肯定喜欢。”
“忒俗!还是得拍严肃的,探讨一下社会现象,直指人心才能让灵魂颤动。”
冯裤子一本正经,人家这会是标准的文艺青年。
“间谍也很深刻啊,还有教育意义,怎么就俗了?”
“哗众取宠就是俗,影视作品不反映社会民生,根本不叫优秀。”
赵宝刚31,冯裤子28,岁数都不大,正是热血迸发,为影视艺术奋斗,自觉肩负文艺工作者责任的时候。
至于后来什么样,那是后来的事儿。
“小许,你怎么看?”
“我觉着甭管什么题材,拍的好看才最要紧。也别把群众审美想的太高,就算全国人民的文化水平都上来了,你也得允许有个把俗人存在。”
许非忽想起一事儿,问:“哎对了,中心有以前的记录么?”
“什么记录?”
“就是每年拍了多少电视剧,一共多少集之类,我说全国啊。”
“全国的可能没有,中心的应该有,你要这东西干嘛?”
“知己知彼,正式工作之前,自然要做数据分析。”
“数,数据分析???”
刹时间,俩人不觉着这货是同类了,听都听不懂。不过赵宝钢还是找来资料,仨人一瞧:
82年创办,没有作品。
83年有部《母亲与遗像》,两集,导演鲁小威。
同年拍摄《四世同堂》,28集,国家专项拨款,导演林汝为。
84年拍了《空中小姐》,一共四集。没错,就是汪朔那个小说,播出后连点水花都木有。当时没几人知道汪朔,显然是郑小龙徇私搞的。
同年还有部《面向大海》,四集,导演金岩。
85年拍摄《钟鼓楼》,八集,鲁小威导演,根据刘心武的小说改编,准备今年播出。
另有《半夜琵琶声》,四集,金岩导演,也准备今年播出。
同年《四世同堂》播出。
然后,就没了……
许非看的脑袋疼,每年出产两部电……这尼玛也叫电视剧????
“每年拨80万,怎么不多拍点呢?”
他之前还觉着少,现在一瞧,太富裕了!
“以前哪有80万啊?是《四世同堂》播了,看效果不错,今年才涨到80万。”赵宝钢道。
哦,这还说的过去。
《四世同堂》好看,《钟鼓楼》也好,其他真像鲁小威讲的,就是练手。不过也正有这几年铺垫,才有了后面的爆发,近乎一统全国的电视荧屏。
同样的资料,赵宝钢和冯裤子没看出啥,但瞅许非好像有些收获。
他们俩除了善于钻营之外,自身好学也是关键要素,当即问:“你看出点什么了?”
“就觉得太文了,文学性够用,通俗性不强。”
“我就说吧,你弄太严肃的根本不成,小许有眼光!”赵宝钢找到同盟特高兴。
“唉……”
冯裤子则一个劲摇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明天上架了)
第八十章 新人小许
“唔……”
许非自然醒来,恍惚了一会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他坐起身,瞄了眼墙角的老座钟,六点五十。
昨天晚上又做梦了,不过比之前好一些,正在慢慢适应睡眠环境。
炉子里的火早熄了,他从被子里翻出秋衣秋裤,带着焐热的劲儿赶紧穿上,而且秋裤一定要塞在袜子里。
刷的拉开窗帘,外头天还没亮,光秃秃的石榴伴着空荡荡的院子,看久了倒也有种萧冷残缺之美。
蹬着棉鞋出门,打了盆水,刷牙洗脸,冰凉的水往脸上一冲,汗毛舒张,激灵灵窜遍全身,倦意顿消。
末了又拐到厨房,电饭锅烧水煮面,打个鸡蛋,撒上葱花,滴几滴芝麻香油,便是一碗香喷喷的葱花鸡蛋面。
许老师孤零零的坐在饭厅,动作缓慢且忧伤,像极了一位空巢老人。
“应该养条狗,再养只猫,不然迟早抑郁。”
待吃完面,天光也透出夜幕,左邻右舍逐渐响动,炊烟升起,开启了京城的例常冬日。
八点前,他推着自行车出门,又往院里望望,“真冷清啊!”
咣啷!
大锁头锁上,街坊也出了来,“上班去?”
“嗯,您老早啊!”
“不早了,五点就醒了,又睡个回笼觉,迷迷瞪瞪的。”
“瞧您可不迷瞪,身体棒着呢,回见啊!”
许非跨上车,骑在狭窄的百花胡同,碎砖墙沤了一夜寒霜,似长了一层薄薄的白毛。太阳偏在东面,没有半点热度,也白剌剌的冷。
谁能想到呢?
居然还有机会骑着自行车,在八十年代的京城里上班?
他过新街口往西,再往北一折出二环,仿佛跨过了什么界限,远远的能看着菜地和庄稼地。
先到电视台附近的一家印刷店,刚开门,老板在门口抻着懒腰。
“哟,这么早啊,来拿名片的吧?”
“印好了么?”
“瞧您说的,我们就吃这碗饭,肯定不能耽误事。”
老板进屋取了两盒名片,许非打开一瞧,单面白底,样式简单,中间印着京城电视艺术中心,许非。
下面隔道红线,是一串地址和座机号。
现在是名片生意最好的几年,手工印刷,利润极大。单面单色要15块钱一盒,一盒100张。如果要加颜色,加一种就多5块钱;如果企业印logo,就得用烫金版,一个logo再多5块。
加来加去,最贵的一盒能卖到100多块钱。
当今国人印名片,字越多越好,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往上加,有的一百多字,跟写文章似的。
许非揣着自己的名片心情愉悦,此乃生存根本,之前不敢随便浪,就因为少了这项名头。
他到了电视台,先去领报纸,往各屋分发,道:“赵哥早!”
“冯哥早!”
“诶!”
“……”
赵宝钢和冯裤子挠挠头,对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浑身不得劲,忒装蒜!又见他主动拎着暖壶去打水,与昨日无异,遂轻松了些。
生瓜蛋子挺懂事,还成。
仨人拾掇完毕,也到了八点半。
“李老师早!”
“张老师早!”
“毕老师早!”
被叫到的都一愣,同觉别扭。负责技术科的毕建君点点头,屁股刚沾椅子,就见桌上摆着一份最新报纸,再一摸杯子,温热热的沏了茶。
“……”
他瞄了许非一眼,见那年轻人也坐下来,拿着报纸在看。遂转回来,忙自己的事,主要是想项目。
这年头很少有人原创剧本,吃力不讨好,还容易犯忌讳。小说改编方便,内容知根知底,起码安全。
他翻着一本小说,边看边记录,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个声音道:
“毕老师!”
“嗯?”
毕建君有点茫然的抬起头。
“那个,台里有阅览室么?”许非问。
“有,在三楼。”
“我想借点资料看看。”
“去吧。”
许非抹身走了,挺长时间才回来,抱着好几本书。毕建君又瞄了一眼,最上面的是《新时期电视剧发展概述》。
这是内部书籍,不对外印发的。
他坐下就开始翻看,中午跟着大家去食堂,下午继续阅读,谁有事也起身帮下忙……不知不觉间,一天就这样过去。
第二天,依旧如此;第三天,如此依旧。
新来的小许同志,很快引起了大家议论。二十一岁,最年轻的一个,每天早早过来,打水拿报纸,然后就是看书看报,稳稳当当。
但就是这份稳当,才让众人古怪。
像赵宝钢和冯裤子,每天扫地抹桌子,明摆着刻意表现,可他没有这种感觉。反而像那种,哦,我年轻力壮,理应多干点,你们岁数大就歇歇……
话也不多,但跟中心的人都有交集,不深不浅,刚好能聊天的程度。大家的初步印象都还不错,懂事儿,工作能力暂时看不出来。
而且有一点很古怪,整个中心都在为新项目紧张,他却似没什么想法。
转眼一周过去。
礼拜一照常早会,个个带着文件夹,都花了不少功夫。赵宝钢和冯裤子也想了点子,各捏着一份厚厚的稿纸。
“好了,我们开个例会……哎,人怎么不全啊?”
鲁小威扫视一圈,发现有个位置空着,刚想问,见许非抱着一块大板子进来,“不好意思主任,来晚了。”
这板子一米多长,半米宽,用布蒙着,不晓得是啥。鲁小威皱皱眉,问:“你拿的什么东西?”
“您不让我们想项目么,这个就是。”
“现在是会议时间,自由散漫要不得,那到底是什么?”摄制科的金岩有点看不惯,开口来了一句。
“金老师,这真就是我的想法。”许非笑道。
“好了,开会吧!”
鲁小威摆摆手,压下略微起来的躁气。
“上周已经讲过,让大家想想今年的重点项目。今天就各抒己见,不要保守,最好能在节前定下来,谁先起个头?”
短暂的安静过后,编剧李小明道:“我先来吧。我这几天翻了翻郭沫若先生的话剧《孔雀胆》,觉得很适合改编成电视剧本。”
“《孔雀胆》?”
鲁小威以前当兵的,并非专业出身,遂看向郑小龙。郑小龙好歹是中文系大学生,简单解释了一遍。
是说元末红巾起义,梁王逃至楚雄,被大理总管段功所救,遂将公主阿盖嫁他为妻。后段功与梁王结怨,梁王命阿盖以孔雀胆毒杀。阿盖拒受王命,并以实情告之,段功自恃功高德厚,不信梁王会加害自己,结果被杀害,阿盖不久也香消玉殒。
“……”
鲁小威听罢沉思,郭沫若的本子,性质上肯定没问题,但这个情节没啥吸引力。
待大家讨论了一会,又问:“你想改编成几集作品?”
“原剧本篇幅就不长,四集便可。”
“四集……”
鲁小威愈发没意思,问:“你们怎么看?”
“可以考虑,备用吧。”郑小龙道。
“备用可以。”
“备用。”
鲁小威摇摇头,在本上划了一笔,问:“还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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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一把好刀(1)
“我写了个大纲,您看看怎么样。”
编剧陈彦民递过一份文稿,这位属于大器晚成,后来是《人虫》的导演。
“一个录音师和一个女演员,在栋旧楼里录特效,被某种奇怪的声音带到了阴森恐怖的地下室。
女演员有看到过去的特异功能,发现了大运动时期的一起谋杀案,一个14岁的女孩被害,成了冤魂……”
正副主任看到这里就频频皱眉,“你这个又是特异功能,又是冤魂,又是搞运动,尺度有点大啊。”
“没事,我在结尾加一句,说这一切都是精神病人讲的故事,这样就能过审了。”陈彦民信心满满。
噗!
许非差点喷出来,感情国产恐怖片的优良传统从八十年代就有了啊?
众所周知,国产恐怖片两大特色:不许有鬼!不许太吓人!
以至于后世形成了一种不用看就知道的套路,那些鬼啊怪啊,要么是精神分裂,要么是人装的,反正涩会主义绝对不能有鬼!
“恐怖题材放在电视剧里不太适合,毕竟观众广泛,有老有少,以后再看吧……”
陈彦民的创意被大家讨论半天,觉得十分不靠谱,予以否定。
其实这部戏后来是拍了的,成为一部电影叫《黑楼孤魂》。据说放映时还吓死过人,被有关部门禁映。
跟着又有几人提议,五花八门,脑洞大开,甚至有让主角练气功,去粉碎四人帮的……
许非叹为观止啊,八十年代文艺工作者的想象力比后来强多了,因为没有既定套路,谁也不知道怎么拍,拍什么好看……
每个人提出思路,大家讨论可行性。简单粗放,毫无理论基础,全凭经验和灵光乍现。想想也是,郑小龙也不过82年毕业,参加工作不到四年,能牛到哪儿去?
末了轮到赵宝钢和冯裤子,果不其然,一个拎出本间谍小说,一个拎出本讨论家庭情感的小说,都被否决。
正副主任都很失望,没有眼前一亮的东西。鲁小威将目光转向角落,终道:“小许,你有什么想法?”
“呃,准备了一点,说的不对,还请各位老师多多指正。”
许非十分谦逊,但一开口就不是那回事了,“我这个起头有点久,从1978年说起。1978年,央视播出了新时期的第一部电视剧《三亲家》,是用录象设备在实景里制作完成的。
当年央视拍了八部剧,其中四部是儿童剧,这个数字也差不多是全国的电视剧产量。
到了1979年,产量变成了19部。80年,产量已经增至130部……”
“让你说想法,你讲这些做什么,在给我们上课么?”
金岩不耐烦道,配上那一脸横肉,显得很凶悍。
他出身名门,外公和舅舅都是院士,叔叔是水木大学教授。83年加入中心,上来就能当导演,中心一共拍了六部剧,他自己就拍了两部,当然效果不怎么样。
“……”
许非看了看主任,鲁小威摆摆手,“让他说完。”
“81年年底,津门创办了《广播电视杂志》,举办优秀电视剧评选活动。同年,政府设立飞天奖,1983年《大众电视》又设立了观众票选的金鹰奖。
1982年,中国电视剧艺术委员会成立,我们中心同年创办。次年,又成立了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
83年,国家发布“四级办电视”政策,号召各地创办电视台,覆盖到乡村一级,对电视剧的需求急速增大。
到了85年,电视剧产量已经多达1300部,老百姓的电视机数量也达到了5千万台。”
“……”
郑小龙的手指头在底下敲了敲大腿,鲁小威饶有兴致的听着,就像上次在茶楼一样。
李小明、陈彦民等人互相瞅了瞅,这些东西众人都清楚,但没人把它们放在一块说,既是放在一块说了,此刻一听,还真有点不同的意思。
“我引用这些资料,就是想说电视剧的发展乃大势所趋,将来一定会形成一种文化产业。
产业不光是指工农林渔,文化艺术也是产业。当电视剧有了成熟的生产模式,有了完善的人才培养体系,有了开放的商业市场,有了广阔的观众群体,这就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我们已经过了蹒跚学步的几年,正是大步快走的时候。
目前国内几家有实力的生产基地,一个是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一个是齐鲁电视台,一个是粤省电视台,还有一个就是我们。
我们已经占据前列,但想将这个位置保持下去,并进一步发展,势必要形成这种产业化的意识。
产业化的前提是专业,不单指几个专业技术人才,而是一种思维模式。
比如我们在生产一部电视剧之前,一定要擅做分析,分析作品、分析对手、分析观众。
什么作品观众爱看?没看过的自然就爱看。看过类似题材的,我们比他拍的好,那自然也爱看。
我简单整理了一下近年作品,大家一起探讨……”
许非完全没拿稿子,在家准备了一周,字字句句都在肚子里。
“首先是伤痕类,以《践跄岁月》为例。这是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电视连续剧,拍的未必怎样,但引起了观众特别是当年知青的强烈共鸣,曾在一月之内连播两次,盛况空前。
再有改革类,以《新星》为例。该剧纯粹以题材取胜,甭管拍的怎么样,这个选题和尺度往那里一摆,就是成功。
它其实是一部政治宣泄片,吐出了亿万人郁积的怨愤而大快人心,实际笔法粗疏,谈不上什么艺术水准。
与之相比的是《寻找回来的世界》,以挽救失足青少年为题材,细腻且富有诗意,细节精湛,表演也可圈可点。
再有民间传奇类的《武松》,源自水浒传,这是根植于观众骨子里的文化基因,天生具备优势。加上制作精良,有武打戏增添趣味,形成热潮理所当然……
此外的像《济公》、《新岸》、《四世同堂》等等就不说了。
这么一看,好像我们的优质作品并不少,但要知道,去年可是生产了一千多部电视剧!最后能让我们记住的又有几部?
绝大多数粗制滥造,集数单薄,为了完成任务而凑数。
我们如果想做业界的领头羊,首先就要确定标准,拒绝劣质,打造精品剧。
在座的都是老师和前辈,我资历浅,在这里班门弄斧了。我个人觉得,精品剧的标准应有两点。
第一是题材,除非像《新星》那样,完全以选题致胜,大多数情况并不要求绝对新颖。武侠、神话、知青、小市民、青年谈恋爱都可以,能让大多数人接受就好。
第二是制作精良,这点包含广泛,我个人觉得应以故事为核心……”
“哎小许,这我可要说两句。”
李小明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道:“我觉得电视剧的品质,其艺术性和思想性更重要。”
“是很重要,但艺术和思想是通过故事来呈现的。就像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故事是电视剧这种载体的根本。
包括服装、道具、拍摄、表演等等,归根结底是为了服务故事,再从故事中挖出深刻,挖出时代,挖出震撼人心。”
“哼!”
金岩忽然哼了声,“说了这么多都是假大空,到现在也没讲明白到底拍什么?精品剧是那么好拍的,凭什么震撼人心,凭你一张嘴?”
“……”
众人都有点不快,这位水平一般,还自视甚高,一向不得人心。
“当然不是凭我一张嘴,观众审美不同,但在某些层面上是存在共性的,比如这个……”
许非站起身,大步走到板子前,刷的一下扯开了那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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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一把好刀(2)
“嗡!”
刹时间,屋内涌起了一阵躁动。
鲁小威和郑小龙坐的稍远,身子微微前倾,陈彦民、李小明等人的目光也通通被吸引过去。
那一米长,半米宽的东西,赫然是一块画板,上面画着一副风格极为强烈的作品。
主色调一半是红,一半是深蓝,浓郁重彩,渲染突出,相互渗透又相互抵抗,犹如冰与火、冲动与理智、现实与信念在各自的界限边缘纠缠,挣扎,疯狂撕扯。
而就在这两种色彩中间,一个男人坐在地上,头皮泛青,戴着手铐,脑袋深深埋下,面部被处理的阴晦不明。
这显然是名罪犯,却没有穷凶极恶的感觉,反而呈现出一种孤独的,绝望的,不被人理解的浓烈痛苦。
在黑暗中煎熬,在沉默中忍受。
“……”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明明看不到男人的五官相貌,但好像他就是在抬着头,正在用一双眼睛注视前方。
这种注视清晰无比,裹挟着通过笔端具象化的视觉冲击力,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众人跟前。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冯裤子就是学美术的,蹭的一下差点站起来。
当今只有电影有海报,电视剧尚无,但电影也从没有这么画的。多是像小人书那种,一个大大的人头像,配上背景和道具,土气单调此乃传承自上十年的宣传画风格。
这个却不同,一下子就沉淀下来,那种色彩的渲染,对人物内心的勾勒烘托,仿佛有活生生的东西在里面。
“一个好故事必然要有自己的戏剧张力,呈现张力的技巧很多种,身份的交换与反差是最典型的一种。”
许非摩挲着花了好几天才完成的画作,“观众看到这个人,第一时间会想到什么?
哦,他是个罪犯,他犯了什么罪,他是坏人么?
但他不是,他是一个警察,一个好警察,一个含冤入狱的好警察!
这就是戏剧张力,吸引观众最重要的因素,也便是刚才讲的,震撼心灵!”
许老师铺垫完毕,终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书,众人搭眼一瞧,封面上印着四个大字,《便衣警察》。
嗯?
郑小龙心中一跳,强自声色不动,悄悄把自己的文件夹合上。
“你的意思是,改编这部小说?”鲁小威问。
“是的。论题材,它是现实主义题材,还是难得的行业题材,讲公安干警的故事,天然拥有广大的受众群体,政治上也容易受到关注。
论人物,区别于以往影视作品中高大全的警察形象,血肉鲜活,含冤入狱,受尽苦难和不解,却仍然坚持信仰,追逐光明。
论篇幅,40多万字,绝对能拍出一部至少12集的连续剧。
所以我觉得中心今年的重点项目,完全可以下注《便衣警察》。”
“……”
一席话落,众人皆觉古怪。咔咔一二三四说下来,无形中似乎都承认了对方观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你说拍就拍?一年一部重点电视剧,拍砸了你担得起责任么?”金岩忽道。
“金老师,您看过这小说么?”许非笑问。
对方哼了一声,并不应。
“我看过,我也研究过,所以才敢在这里说。至于能不能成功,世上没有一件事是保证绝对成功的,如果连突破创新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领头羊?”
“好了!”
鲁小威敲敲桌子,道:“在座的谁看过《便衣警察》?”
寥寥几人举手。
“这样吧,大家回去都看看原著小说,三天后我们集中讨论。好了,散会!”
话音方落,金岩第一个往出走,还有几位也冷着脸。
许非不以为意,刚要拿画板,冯裤子忽然凑过来,“来,我搭把手……”
大家出了会议室,各自回屋。
许非回到自己的桌子一坐,就感觉到众人对自己的态度变化。
技术科的头儿毕建君没说什么,但往这边看的次数明显增多。对面的冯裤子更是张着嘴,几次欲言又止。
其余几个则凑到一起,窃窃私语,讨论的主题显然是自己可能怕自己听不到,时不时飞出几个词,故意往这边飘。
甭管什么单位,总有几个这样的同事。人家一说点什么,表现的稍微高调,就变得阴阳怪气,其实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尤其你一新来的,在会上咣咣砸场子,一副指点江山的姿态,更不遭人待见。
“哈……”
许老师打了个呵欠,浑不在意。
我是奔着野猪圈来的,别试了试真章,发现特么的原来是瓷器店,一撞就碎,那就没意思了。
“哎,小许!”
冯裤子在对面酝酿半响,终于开了口。
“怎么了?”
“那个,你刚才发言有稿子没?”
“有份草稿。”
“能不能借我看看?”
“在家呢,明儿给你带来。”
“好嘞!”
冯裤子咧出一口烂牙。
他觉得许非讲的那些东西特别棒,不说醍醐灌顶,也是大有启发,特想交流交流,可又怕被人说自己跟对方走的近。
“哎,还有我呢,借我也瞅瞅。”
赵宝钢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
“那我复印两份吧,也别借来借去的了。”
“那敢情好,先谢过啊!”
偌大的中心,只有这俩人表示对发言稿感兴趣。
有时候,一个人的起点可能很高,上限未必就高;相反起点很低,天花板却可能极高无棚。
这东西就像根骨资质,成就是慢慢显现的。当然你要有韩老魔的小瓶儿就无所谓,那叫挂逼。
…………
郑小龙坐在办公桌前,心情微妙。
把那文件夹悄悄打开,里面夹着一本书,赫然也是《便衣警察》。
他有个对象叫王晓萍,是群众文教出版社的编辑,恰好负责这部小说。她觉得很适合改编成电视剧,便推荐给了男朋友。
郑小龙今天本打算,如果没有好的提议就把这个拿出来,结果……
“老郑!”
鲁小威推门进来,问:“今天的讨论,要不要搞份内参?”
“还是缓一缓,里面有不少过激观点,怕上头接受不了。”
“嗯,也是。”
他点点头,关上办公室门,笑道:“觉得这小子怎么样?”
“有才气,锋芒太盛,需要积累一些实干经验。”
郑小龙顿了顿,认真道:“其实我觉得锋锐一些是好事,中心人员年轻有干劲,可总少了些方向。
你给我的文稿都看了,确实想法独特,这小子是把好刀,用好了就可以披荆斩棘,无往不利。”
“好刀归好刀,也需要我们在后面兜着,免得犯些不该犯的错误。”
鲁小威忽地压低声音,道:“对了,台里已经批下来,过完年新官走马上任。”
“这么快?”
“都是《四世同堂》的功劳,台里对中心愈发重视,估摸级别不会太低。”
“啧!”
郑小龙不太爽快,明显是看中心起势了,派个人下来镀金。
“其实也好,我能把精力全部放在创作上,我可想青史留名的。”鲁小威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
“……”
郑小龙也不便说什么,只拍了拍他肩膀,道:“《便衣警察》的点子不错,既然如此,那就尽快确定吧,免得横生枝节。”
(唉,求首订,还有……)
第八十三章 改编权
新华公司,办公室内。
侣海晏正在屋里看书,忽有个员工进来道:“处长,有个叫许非的找您。”
“许非?”
海晏顿了顿,才记起是跟马卫都、朱家一块吃饭的那位,之后一直没联系过。他有点奇怪,“请他进来。”
不多时,员工领着个人进屋。
“侣处长,打扰了。”
“叫我名字就行,快请坐。”
海晏一边客气,一边猜测他的来意,这位说是《红楼梦》的演员,跟自己貌似没交集啊。
他今年32岁,童年时父母离异,15岁便离家谋生。后来当兵,退伍后被安置到市公安局劳改局,当了警察。
这家新华公司隶属于公安系统,他是企业管理处处长,相当于部门经理。
许非大大方方的坐着,聊了几句,瞥见桌上放着一摞稿纸,遂道:“您是在写新书?”
“哦,随便写写,还没什么想法。”
“您文笔这么好,期待大作。”
“过奖了。”
“不是过奖,前阵子拜读完《便衣警察》,在可读性上是头一份!”
他竖了竖大拇指,章口就莱,“我看过那些评论,都说这书俗,可好就好在俗上。”
“怎么讲?”
“当文学以单一类型呈现时,说明它并非辉煌,百花齐放才是好局面。如今严肃文学太多,就需要通俗文学中和一下。再者说,通俗也不比严肃次,趣味、人物、故事、结构,各有各的优点。大仲马、张恨水写了一辈子俗文,可谁敢说他们不是大作家?”
一席话哧溜溜钻进海晏的心坎,被戳到了痒处。
他自认《便衣警察》非常优秀,文笔、深度、故事性一应俱全,结果发表之后别说奖项,连关注都很少。
不过他少年离家闯荡,阅历丰富,城府颇深,只笑道:“水平不济,还需提高。”
“呵呵,侣哥这么有天赋,不想在文坛继续发展发展,进个作协什么的?”
“老弟真会开玩笑,作协可不是随便进的。”
“不是开玩笑……”
许非放下茶杯,道:“我也不兜圈子了,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谈谈《便衣警察》的影视改编。”
“影视改编?”
“哦,我现在在电视艺术中心工作,《四世同堂》就是我们的作品。”
“……”
海晏瞬间心跳了两下,《四世同堂》在去年可是现象级的电视剧。
“我是看了小说之后,觉得故事好,挺适合改编成电视剧,就冒昧找您谈谈,不知您的意思?”
“这个……”
海晏已经趋向于同意,但谨慎的个性又让他不能立即答复。
许非见他脸上一汪水似的,两只小眼睛里却精光闪烁,遂道:“要不您再考虑考虑,这是我的名片。”
他递过名片,设计的挺简洁,上写京城电视艺术中心,许非,下面是一串座机号。
“今天就不打扰了,有机会再聊。”
许老师起身就走,并未给什么承诺。
一部小说与一部电视剧相比,主导权在电视剧这边,因为选择的余地太少。不像后世,一个ip被各平台疯抢。
对方的心理被摸得透透的,必然想借着电视剧出名,只要剧火了,原作者也就火了,那以后的路途,像作协什么的,都不是妄想。
…………
“总算回来了!”
清早时分,几辆大客车停在了筒子楼门口,车门一开,胡则红率先跳下来,嚷道:“以前总觉得它破,现在倒觉得像家一样。”
“嗯,有种漂泊在外终于回家的感觉。”邓洁接道。
“虽然家很破旧,但狗不嫌家贫嘛!”
欧阳第三个开口,遭到众人鄙视,“去,你才是狗!”
一干人下了车,王扶霖和任大惠招呼他们聚过来,道:“说个事情,今年春节有个香港记者团过来,这是两地媒体的首次交流,上头非常重视,让我们一定接待好。所以春节就不放假了……”
“啊?”
话一出,顿时怨声载道。
“那不是回不了家了?”
“我都好几个月没看着爸妈了。”
“你才几个月,我都一年了!”
“王导,不能通融通融么?”
“好了,不要争论了……”
王扶霖往下压了压手,道:“既然已经决定,我们就得完成任务。这段时间自由活动,节后继续拍摄。”
说完便让大家散了,他跟任大惠对视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穷啊!
不过也没骗人,此次接待的规格确实很高,文化部一把手都得出动。香港说要来三十多家媒体,还有两家最大的电视台。
双方主要有个目的,看看《红楼梦》的拍摄成果,倘若可以,那边电视台就考虑引进。
香港问题从1982年开始谈判,一直谈到1984年,终在12月19日中英签署《联合声明》,确定于1997年7月1日回归。
所以像文化交流之类的活动,都是大事件,上头自然重视。
却说众人上了楼,熟门熟路的各找房间,依旧四面漏风,楼薄如纸。
张俪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便来找妹妹,发现陈小旭呆在屋里闷闷不乐。
“这可怜见的,怎么又哭了?”
她忙掏出手绢,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
“呸,你才哭呢!”
陈小旭轻轻拨开,道:“你打完电话了?”
“嗯,你没告诉家里?”
“说了,就是说了才难过,我从没在外头过过年,都跟父母一起的。”
“那我们求求王导,放你几天假回去看看。”
“……”
陈小旭有点心动,随即又摇摇头,“不好,大家都背井离乡的,我怎么能搞特殊。再说记者团过来,一看黛玉不在,我不是成罪人了?”
“你呀,明明心里都懂,就是爱闹别扭,活活把自己委屈死。”
张俪现在特喜欢掐她的脸蛋,嫩嫩滑滑,一拧似能拧出水来。
“你以为谁都像你……”
陈小旭鼓着嘴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看着柔柔弱弱,比我独立多了。”
“成长都是痛苦的,你把我从小经历的重头走一遭,你也很独立。好了不说这个,削苹果给你吃。”
张俪跟机器猫一样,从兜里翻出个皱皱的小苹果,边削边道:“我看王导和主任就是安慰我们,剧组资金紧张,节后也不一定开拍。”
“我觉得也是,怕是要停机了。”
“唉,坚持了快两年,别这个时候泄了气。我看大家的状态也不好,希望能平安顺利。”
《红楼梦》拍摄这么久,众人早过了新鲜劲,进入倦怠期。如今剧组境况不佳,人心也跟着浮动。
在江南的时候,就有不少发家的土大款,没事就来勾搭勾搭。请吃饭,送礼物,都是很贵的漂亮衣裳,真有动心跟着走的。
所以坚持到最后不容易,如同经历了一番大磨砺,人生境界都提升了。
“给。”
张俪削好苹果,切了三分之二给她,自己拿着包了一层果肉的核,小小咬一口。
“嗯,真甜。”
“就是皱的才好吃,放锅里煮,再加点白梨、山楂、冰糖更好吃。”陈小旭有吃的,便又开心起来。
“哦?那可得试试了。”
俩人的目光同时转向那个电饭锅,又转了回来,张俪顿了顿,道:“要不要打个电话?”
“反正我不打,要去你去。”
“那我也不打了。”
“……”
陈小旭抿抿嘴,“你不用顾着我。”
“这话说的……”
张俪又掐她的脸,“我不顾着你还能顾着谁呢?”
(还有还有……)
第八十四章 夏虫不可语冰
许非还真不知道剧组回来了。
他以极高的效率敲定了改编事宜,改编权加参与编剧,一共给了一千块钱,那海晏也屁颠屁颠的。
所谓成功人士,基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甘于自己的命运。
比如赵宝钢,他如果不去参加各种剧社,毛遂自荐参演《四世同堂》,想靠演戏改变人生,可能一辈子都是个翻砂工。
海晏也一样,如果不向往着成为一名大作家,也不会有后来的海晏。
而中心那边,大家都读了遍小说,发现故事性确实出色,且涉及公安行业,政治性正统,于是《便衣警察》正式成为今年的重点项目。
其实现在还没有著作权法,所谓改编权是缺乏法律效力的,更多是靠人品保证。
“赵哥早!”
“冯哥早!”
“刘老师早!”
春节前的最后一天上班,许非依旧按照现代人的方式打着招呼。起初都不习惯,哪有说什么早的,顶多就是“主任好”。
但他天天这么叫,也不好不回一句,“早啊!”
许非一手拿着油纸裹的包子,一手攥着份刚改名的《中国电视报》边走边看,头题醒目的一行大字:《西游记》将于春节期间播出。
这个播出,指的是前11集,从猴王初问世、官封弼马温,到三打白骨精和智激美猴王。
同年,又拍完了《错坠盘丝洞》、《四探无底洞》、《传艺玉华洲》、《天竺收玉兔》、《波生极乐天》五集。
一年拍五集你敢信?整个《西游记》拍了六年你敢信???
他对三打白骨精印象特别深,白骨精和83版射雕里的梅超风,大概是很多人的童年阴影。
他最喜欢的是唐僧赶悟空走那一段,悟空一直在磕头,唐僧转个身,猴子就跪在面前磕,看的哭天抹泪。
“唉,本是哥出生的年份,结果已经21了……”
许非摇着头,正要进技术科,迎面撞上一个灯光师同事。这人顿时语调拔高,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嗓子,“哟,许老师早!”
“嗯,孙老师早!”
他点点头,迈步进屋。
卧槽?
反倒把对方整的一懵逼,再瞧他该干嘛干嘛,精神抖擞,丝毫不受影响。
“呸!装鸡毛蒜啊!”
这人小声啐了一口。
没办法,小许同事一战成名,在单位也愈发微妙。这帮人都是三十岁左右,本觉得自己是新一代电视人,结果闯进来一个更年轻,更有想法的。
他们跟上一辈比,是创新者,但跟他比,又仿佛成了守旧者。
却不知,许老师生冷不忌,胆大包天,宛如闹天宫的猢狲,这才刚开始了一点点。
“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冯裤子在那边抹完桌子,晃晃悠悠过来,用特有的含糊腔调道,“甭在意,不遭人妒的是庸才。”
“我寻思我也没在意啊?”许非笑道。
“呵呵,说实在的,我最服的就是你这份心境。别看哥哥痴长几岁,时常七情大动,情绪过激,这点得向您学习。”
冯裤子经过最初的纠结,现在好像想明白了,时不时过来套近乎。
明摆着啊!刚来一新丁,意见就被采纳,还自己谈妥了改编权,以后肯定重点培养,何况人家是真有本事他就爱跟这样的人接触。
“眼巴前就过年了,你是回老家还是留京城?”
“不回了,折腾太麻烦,我爸妈过来。”
“哦,那你要不嫌,我想去拜访拜访。”
“可以啊,就在百花胡同25号。”
“百花深处那条?”
冯裤子目光深邃,线条分明,特文人,“住的雅致,好,到时一定拜访。”
…………
转眼春节放假。
中心好歹是事业单位,发了不少福利。一箱苹果,一箱汽水,几条冻得**的带鱼,还有米面豆油,以及一本破挂历。
说起带鱼,许非可太有印象了。
从八十年代到两千年初,带鱼始终是单位的主打产品,能吃到吐那种,后来又加上一样南果梨他一直都没弄明白,是南果梨还是南国梨。
还有那破挂历,简直都不算福利,过个节就发一本,一年下来能攒好几本。
许孝文和张桂琴那边把馄饨店关了,已经启程出发。两口子不爱来京城过年,但没办法,儿子放假就二十九了,工作仍然忙,票还不好卖,这年头春运大军已经初现。
今儿是2月8号,大年三十。
许非一大早爬起来,打扫了一下院子,便坐在书房开始工作。
他上辈子参与过影视剧拍摄,各个环节都略懂,但真正擅长的还是文字和美术。《便衣警察》小时候看过,印象模糊,只记住那首歌了。
这剧的导演叫林汝为,是位女性,《四世同堂》的主题曲《重整河山待后生》,和此剧的主题曲《少年壮志不言愁》,都是她本人作词。
“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
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
一腔无声血,万缕慈母情。
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生!”
你就看看这份壮怀激烈,后世有几个导演能写出这词来?都他娘的悲伤逆流成河……
冬日寒院,老汉孤灯。
天有点阴,没太阳,云彩低低的往下垂。许非脚边烤着火,怀里抱着热茶壶,在设计开篇的分镜头脚本。
他不太记得《便衣警察》怎么拍的,索性重头开始,既融入后世的一些技法,又得符合这年代的观众审美。
清新,自然,有朝气……拿演员来说,不讲究太瘦,瘦说明吃不饱饭,脸要圆润饱满,或棱角分明。你把鸡拎过来,能被全国人民喷死,那叫二刈子。
“呼……”
他画一稿,就搓搓手,不知不觉已经厚厚一摞。
人物线条简单,一个人坐在审讯室里,头发刚刚剃光,穿着蓝色的囚服,对面是两名警察,背后墙上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就这一个场景的分镜,足足花了一早上。《便衣警察》节后筹拍,他不晓得会给自己安排什么岗位,但该准备的就得准备。
许非扔下笔,看看时间,披上大棉袄出门,直奔火车站。
站前广场人山人海,大包小包,都是往外走的。他等了好一会,方见爸妈拎着行李出来。
“怎么拿这么多啊?”
他一提溜,膀子差点卸下来,“啥东西这么沉?”
“猪肉啊。”
“你大老远带猪肉干啥,我这都有。”
“不是怕你吃不着么,你一天在京城啥消息没有,我们能不惦记着?”
三人乘公交,在售票员的白眼下到了新街口大街,得仔细踅摸,最小最窄的胡同口就是百花深处。
爸妈进胡同时还在嫌弃,一见那院子,都不言语了。
许孝文转了好几圈,坐床上直拍大腿,“你瞅瞅,你瞅瞅,我们老许家世世代代都是贫农,搁我这一辈算是文艺工作者,你倒好,起码得挂个富农成分。”
“大过年说点好的!过来帮我贴对对子,谁家三十儿才贴对子,一天天都干嘛呢?”张桂琴白了爷俩一眼。
“嘿嘿,我不是忙么。”
许非被训得傻乐,冷清了这么久,总算有点人气儿了。
一家三口忙里忙外,春联年画福字都沾好,张桂琴刷了刷大灶,又开始做饭。
“你一天都喝西北风么,这灶都起锈了,多少年没用了?”
“我都用电饭锅,糊弄一口就得,中午吃食堂。”
许非帮着生火,很快火旺灶热,老妈倒入宽油,夹住化好的带鱼块放进去,约莫2分钟用筷子一翻,已上色微黄。
“哎,我听你婶儿说,小旭今年也不回家,要接待什么记者团。”
张桂琴忽想起一事,道:“你咋不把她接过来,好歹热闹热闹。”
“就是,你这孩子不会办事,白跟你一个屁股……”
旁边的许孝文挠挠头,重新来过,“白跟你一条裤子穿到大。还有你玩得好的,都叫过来,这么大院子白瞎了。”
“小旭打小就没离过家,这又过年,你说你也不想着点……”
“行了行了!”
许非见他俩没完没了,“我接我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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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悠然居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筒子楼的过道上,胡则红一边唱着《枉凝眉》,一边掏着炉灰。
这首歌早在84年就写出来了,是王立平交给剧组的答卷,正是因为这首歌,他才得以为《红楼梦》作曲。
“唉,想我也是嫡亲的小姐,居然要干这等粗活,真是红颜薄命。”
胡则红哆哆嗦嗦的演着戏,小北风一吹,就叫个凄惨。
这种蜂窝煤的炉子,其实就是铁片箍成的桶,里面可以放煤,还有提梁,能拎着走。她掏完炉灰,提着桶打算回屋,冷不丁往楼下一瞅,哎哟,瞬间来精神了。
“许老师!”
“许老师!”
“这呢,这呢!”
她冲下面喊完,又回头喊,“快出来,许老师下乡慰问啦!”
嗡!
一嗓子把大家伙都召出来了,个个面有菜色,没比《甲方乙方》里的吃鸡土大款强多少。
许非一脑袋汗,得亏我买东西了,不然就身败名裂啊。
“下来几个抬东西。”
“来了来了!”
几个小伙子颠颠跑下来,见自行车后座绑着好几个麻袋,忙不迭的往下卸。
“苹果!”
“花生!”
“瓜子!”
“啤酒!”
“猪肉!”
“呀,还有汽水和大肘子!”
搬下来一个,众人就欢呼一声,就差喊许老师万岁了。
许非瞧着心酸,多好的一帮傻帽啊,让留下就留下,让干啥就干啥,这才叫肩负责任的文艺工作者。
他大事帮不了,准备点年货还是没问题的。
“记者团什么时候来?”
“已经到了,明天开始活动。让我们都去大观园,还得穿戏服,纯当耍猴的了。”
“就是,他们想看拍摄情况,怎么不来筒子楼看?去大观园能看着什么?”
“呵,上头要对外推广,当然挑好的地方了……哎,陈小旭呢?”
“她身子不好,在里面躺着呢。”
许非一路闲聊,上楼进屋,见那丫头盖着厚厚的棉被,点着炉火,正窝在床上看书。
“你这一点不透气,没病也能憋出病来,没喝点红糖水啊?”
“你来做什么?”
陈小旭放下书本,眉目间又懒又倦,尤其大被一裹,愈发衬的娇弱。
“接你过年去。”
“我不去。”
“我爸我妈来了,我妈点名叫你过去。”
“所以你才来?”
“啧,我最近忙的要死,今儿早上我还工作呢。”
“……”
陈小旭见他不似作假,遂十分讲道理,“那你出去,我换件衣裳。”
许非抹身往出走,背后又道:“哎,你把张俪、侯哥他们也叫上吧。”
“嗯,我正想叫呢。”
待他离开,陈小旭方慢吞吞的爬起来。
她今天身体不舒服,只觉得冷,换了件白色的毛衣,又翻出一件桃红色的大衣,配着白围巾,头发也拢了拢,细细梳在后面。
那边厢,许非敲开另一扇门。
屋里热气滚滚,姑娘围着炉子,座着口锅,里面咕嘟咕嘟煮着东西。
她见了人进来,氤氲中透着笑靥如花,“我听外面喊呢,这走不开……哦,我给小旭煮点喝的。”
“做的什么?”
许非凑近一瞧,红汤汤的飘着些许细姜,甜香中带着辛辣,正是红糖姜丝。
“你明明小一些,倒像个姐姐似的,光看你照顾她了。”他忽然感慨。
“小旭天生就是让人疼的……”
张俪把汤汁倒进碗里,悄看了他一眼,“还是说,你不心疼?”
“呃……”
这尼玛怎么答!
丫瞬间转移话题,“那个我爸妈来了,听说你们不能回家,让我找几个朋友过去玩。”
“啊?”
姑娘微张着嘴,瞪大眼睛,“你,你爸爸妈妈来了么?”
“别紧张,别紧张,他们很好说话的。”
许非乐了,道:“你要不要换件衣裳,我等你。”
“好,好啊。”
张俪又把碗里的姜汤折进保温瓶,原地转了转,一拧身见他还在,忍不住跺跺脚,“你出去呀!”
“哦。”
许非撇撇嘴,出来又找上侯昌荣等人。
欧阳居然不在,一问私自回家了,还让人隐瞒,说是去津门走亲戚。
这个宝玉怎么说呢,人当然不坏,就是脑子不太正常,也是剧组宠的,知道自己重要,不会拿他怎么样。
东方文樱也不在,跟李尧宗黏糊一块去了。
于是便找了侯昌荣、陈渐月、吴小东、沈霖、胡则红、邓洁。前四位,那叫两对儿。
这下好了,加父母一共11个人,不热闹都不行。
…………
当一大帮人赶到百花胡同时,整条巷子的街坊都惊了,连放炮仗的小孩都傻看着。男的帅气,女的漂亮,还是六个娇滴滴的大姑娘。
“哎,那俩是黛玉和宝钗吧?”
“看着像。”
“不是像,就是,那几期《大众电视》我现在还留着呢。”
“这户什么人家啊,这么多大明星!”
议论声中,许非上前拍门,许孝文开门也愣了,“好,人多好啊,这才热闹呢,快进来进来!”
“叔叔好!”
“阿姨好!”
张俪本有点紧张,混在人堆里跟着叫,倒也糊弄过去。
陈小旭最简单,“叔,婶儿。”
“你这孩子,大过年的也不吱一声。别怕麻烦,有事就找小非,刚才我还骂他呢,三十儿都不知道接你过来。看这瘦的,吃了不少苦吧?”
张桂琴拉住她的手就唠叨,跟着众人进院,也是刚知道许非买房,一个个惊的不得了。
“许老师,可以啊,款爷!”
“绝对是款爷!”
“走,参观参观,打土豪分田地喽。”
众人开始到处乱窜,侯昌荣和吴小东最乖巧,直接进厨房,“阿姨,我搭把手。”
“哎,你俩是客人,快去歇着。”张桂琴忙道。
“没事没事,多个人也快点。”
侯昌荣不由分说捡起个土豆,几下削好皮,那墩儿切的,姿势贼正。吴小东也不差,甩过一条大鱼,开膛破肚,转眼收拾干净。
张桂琴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俩小伙子,又高又帅,还会做饭,要是我儿子该多好!
院子里,香菱和平儿正在吐槽。
“许老师,你这地方太空了,睡觉不怕鬼叫门么?”
“这树也不好,人家都种一棵石榴,你是双份的多子多孙啊?西边那树应该拔了,换成桂树才对。”
“诶,再弄个水缸,养几条红鱼,搭个葫芦架子,下面放张躺椅。”
“夏天你就穿个白背心子,往那儿一躺,摇摇蒲扇逗逗狗。”
“没说的!”
“没说的!”
俩人一唱一和,自己乐的前仰后合。
许非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跟着又一哆嗦,“别碰那个!”
他急慌慌跑进书房,胡则红正玩着那对斗彩葫芦瓶,“这干什么的,打酒哒?”
“别乱动人家东西!”
邓洁把葫芦瓶放好,训道:“这一屋子都是古董,值不少钱呢。我说许老师,你什么时候淘弄的?”
“就这两年,走街串巷收的。”
许非又拿起来摸了摸,见没事才小心收好,妈蛋的,这一对葫芦瓶六百万!
“看不出来,您还是个雅人……”
邓洁心思深,见了对方的底气,不禁重新估量一回,笑道:“你这胡同好,院子也棒,古人都有雅号,我觉得你也该挂个牌子。”
“这主意好,我们帮他想一个。”
陈小旭拉着张俪迈步进来,道:“我来时见左右不是棉花胡同,就是狗尾巴胡同,偏生夹个百花深处,有什么典故没有?”
“还真有个典故。”
“哦?快讲快讲!”
那几人也进了书房。
“说明朝万历年间,有张姓夫妇买了三十亩空地,植树叠山,挖池修阁,种了大片花圃。春夏秋冬,四时皆宜,很多士人前来游赏,慢慢便称之为百花深处。
后来此处变为胡同,有了住户,这名字却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
“真好,可惜现在不能了。”
众人皆叹。
“既是百花深处,那就直取其意,叫百花居士怎么样?”邓洁道。
“不成不成,我可担不起这名!”许非连忙摆手。
“是俗了,古人逐花而居,不如叫逐花居?”沈霖道。
“逐花是动态的,我觉得这里安逸,不如叫落花居。”陈渐月道。
“落花刻意了,此处又无花可落……”
几人好似大观园里的姑娘,给许老师想雅号,说来说去都不合意,最后看向陈小旭。她学历不高,但在组里是公认的有才气。
“起名字无需穿凿,我觉得悠然二字就好。”陈小旭道。
“嗯,正合我心意。”
许非也感觉好,忙找来笔墨纸砚,民国的墨,清代的砚,压上明朝的镇纸,“谁来写?改天我求人刻个牌子,挂在外头。”
“你去。”
陈小旭推了推张俪,众人在培训班都学过琴棋书画,但毕竟速成,比不上她从小学。
陈小旭拈起那墨闻了闻,滴了水在砚上,给宝姐姐研墨。
张俪站在桌前酝酿片刻,提笔写下“悠然”两个字,果真清丽婉约,内蕴筋骨。
通俗点,就是外柔内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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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犯愁
晌午刚过,饭菜已经做好,摆了满满一桌。
亏得爹妈带了肉过来,不然以家里存货,真不够十一个人吃的。确实也不算丰盛,硬菜没几个,冬季蔬菜也少,最后只能炸点花生米,切盘咸鸭蛋凑数。
东北人讲的硬菜很有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首先要是荤的,还得是大荤,大盆大盘子,往桌子中间一放,能把周围菜都镇住那种……
“来来,坐坐,别客气!”
两位不算老的二老招呼众人就座,爹妈在主位,许非挨着许孝文,旁边是侯昌荣。陈小旭挨着张桂琴,那边是张俪。
男的小半圈,女的大半圈。
许孝文场面人,端杯起身,道:“我是个讲评书的,文化不高,但道理是懂的。书里有句俗语,叫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
今天虽然第一次见面,可一看你们就是好孩子,个个本事。小非跟你们交朋友,是他的福分,这两年也承蒙你们照顾,我先敬一杯。”
“喝点,都喝点。”
“倒上,倒上。”
一阵咣啷乱响,男的喝白酒,女的喝汽水。张桂琴瞧出陈小旭身子不便利,也亏得张俪带着保温杯,遂倒了碗红糖姜丝。
大家先干了一茬,然后才坐下开吃。
说实在的,许非特不爱跟老辈人一块吃饭,尤其过年过节。老辈人喜欢制定酒桌规矩,又土又俗,偏生还自鸣得意,弄的年轻人十分尴尬。
就像有一次中秋,他上辈子的一个大伯就爱搞这出,“今天中秋,难得团聚,咱们一人说一句,抒发抒发感想。”
说你妹啊!有病吧!
不过还好,许孝文没这毛病,人开明,懂得接受新事物,跟小辈聊的来。
“那个香港记者团是怎么回事?还非得大过年的接待,家都不让回。”
“就是那边的报纸、杂志、电视台过来采访,规格挺高的,文化部部长都亲自作陪。”侯昌荣道。
“主要为了卖剧,咱们不拍《红楼梦》么?上头想往香港卖,当然得好好招待。”吴小东道。
“哦,我听说那边黑涩会挺多的,乱的厉害……”
许孝文闷了口红星二锅头,道:“我到外面演出,也偶尔碰见过港商,一个个比猴还精,说人话不干人事,吃人饭不拉人屎。不过都是秋后蚂蚱,蹦达不了几天,咱们中英条约都签了,早晚收拾干净。”
“啧,大过年的说这个干啥?来,吃菜,吃菜。”
张桂琴踢了他一脚,随手夹了两筷子,给挨得最近的俩姑娘。
“呃……”
张俪瞅着碗里这块顶着蒜片的肥肉,不禁吞了下口水,蒜,肥肉,自己最不爱吃的两样。
她纠结了半秒钟,还是塞进嘴里,末了一抬头,许非正看着自己笑,跟着一偏头,那丫头也在乐。
她无端羞恼起来,又瞧瞧陈小旭的碗,里面躺着一块温软软的南瓜。
“……”
宝姐姐埋头吃饭。
而张桂琴搭眼一瞥,在三人之间来回巡视,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一帮人吃吃喝喝,下午才结束。
许孝文本想留宿,但这就不太方便了,几番推辞,大家伙才离开。
折腾的都有点累,按照习惯晚上包饺子,半天没啥事。许非跑到书房睡觉,爹妈躺在主屋,张桂琴翻来覆去的。
“你说那几个姑娘,哪个最好?”
“两个是有主儿的,剩下四个都挺好。”许孝文闭眼应着,竟然也在合计这事。
“小胡倒是漂亮,但感觉太小,跟小孩儿似的。邓洁个头矮点,年龄也大,找个大媳妇儿可不咋地。”
张桂琴捅了捅丈夫,“哎,我看小非对张俪有点意思,眉来眼去的。”
“没看出来啊,我倒没注意张俪,就觉着他跟小旭最好。”许孝文睁开眼,很诧异。
“你能看出啥来,那饭桌上都明摆着的!唉,不过小旭也确实不错,机灵懂事,知根知底,这可怎么整……”
老妈想着想着,莫名犯起了愁,更是睡不着了。
人走了之后,院子瞬间变得很空。
三个异乡人在京城过了次春节,滋味各自不同。也就是头一年,他在京城上班,爹妈不放心过来陪陪。
以后就不能够了,跟那些子女在外地打拼的父母一样,可能一年都见不着一面。
百花胡同过年也很安静,除了小孩在外面放炮仗,听不见什么吵杂。到了晚上,还是固定那套程序,吃饺子,看春晚。
从今年起,春晚慢慢走向成熟,很多类型节目都成为固定模式延续下来。表演者也开始脸熟,都认识了,什么蒋大为、郁钧剑、笑林、***逐一亮相。
最牛逼的一个节目,是两位老山战斗英雄在现场举行婚礼,主婚人才不得了,许非都惊呆了。
妈蛋的,这年头尺度太大,担惊受怕的。
…………
爹妈一直待到了大年初三。
许非带他们去**和地坛庙会逛了逛,还有就近的护国寺。
说起护国寺,以前的庙会也是鼎鼎大名,跟隆福寺庙会齐名,号称东西二庙,“一日能消百万钱。”
五十年代庙会萧条,大部分建筑被拆除,改建为楼房,仅存三间金刚殿和几间西配殿。
护国寺爱着火,着一次,就烧没一点,后来2004年又着了一次,把西配殿也烧没了,衰的一逼。
爹妈倒逛的挺开心,还买了两个红灯笼回来,里面装灯泡,往外门一挂。晚上一点,红通通的透着几分诡异。
许非看的直咧嘴,百花胡同,往里走,门口有两个红灯笼那家……好嘛,这描述就一鬼宅。
初三早上,二老乘火车回家。
下午,冯裤子又来拜访,还带了幅自己的画作,说是礼品。许非太知道他来干嘛了,一是套近乎,二是问问对《便衣警察》有啥想法。
许老师是那么容易被套话的嘛,坐了一会东扯西拉,冯裤子自讨没趣,悻悻离开。
转眼到了大年初四,开始工作。
诶,没错,这会春节就三天假。别嫌少,以前连三天假都木有,那叫“革命化的春节”,口号叫“三十不停战,初一接着干。”
而且禁止烧香拜佛、舞龙舞狮、磕头拜年等等,唯有贴春联一项被保留。
到了1980年,春节才恢复休假。老百姓全年有两个长假,春节三天,国庆三天,每周单休,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
当然了,上有政策下有国情。规定初一开始放假,但除了特殊单位,基本二十九、三十儿就没事了。以前在曲艺团更自在,连班都不用上。
许非就是二十九休的,然后初四上班,上班就开会,事业单位么,得习惯。
(还有……)
第八十七章 攒组(给大地加更1)
“早啊!”
“早!”
不知不觉中,许非带着几个人也用起这种打招呼的方式,主要显得亲近,没距离感。
“主任好!”
“主任早!”
第一种就略显谄媚。
当然只适用于级别低的,“首长早!”这个就不行了,必须是“首长好!”
过了一个春节,大家看上去没啥变化,还是时间短。不像后世放假上班,同事都跟刷了一遍脸,能保持几分钟的新鲜感。
早上固定例会,许非晃晃悠悠的进了会议室,老位置一坐。同时右边也按下俩人,赵宝钢和冯裤子。
他们仨属于食物链底层,起码表面如此。
霍达已经不来了,说是要全心写作,中心也无所谓。大家等了一会,发现主位几张椅子都空着,正觉奇怪,便见外面进来仨人。
鲁小威、郑小龙,还有一个生脸,不过有些老资格也认得。
原正副主任一左一右,生脸居中而坐,许非一看就明白了,新官上任。
果然,鲁小威咳了两声,道:“会议开始之前,先宣布一下组织决定。从即日起,由京城电视台副台长李沐担任中心主任,郑小龙原职不变,依旧主抓生产,我主要负责摄制科的工作。
这是台里对我们的重视,也是为了创作出更多的好作品,下面请李主任讲两句。”
“哗哗哗!”
嗡嗡嗡!
掌声伴随着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在交换眼色,许非跟着拍手,场景极为熟悉。
这位李沐,以前是京城市广电局的干部,调到电视台当副台长,现在又以副台长的身份任中心主任,级别下降了,不晓得是来混经验的,还是有真本事。
“早听说艺术中心是个年轻的团队,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李沐笑着开口,“我今年37岁,没比你们大多少,调到这里来,亦是心情忐忑。电视剧生产这块,大家是专业人才,我是外行。但我始终信奉一句话,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所以在行政和后勤上,我尽力为大家保驾护航,在生产上,便要靠你们发挥了……”
他的发言十分简短,很快将主动权让给了郑小龙。
鲁小威退下来,正主任表明态度,郑小龙反倒成了最具实权的。他也非常意外,顿了顿道:“那我就说说,今天主要是把《便衣警察》制作组初步定下来。
我在春节期间跟海晏对接过一次,那边已经完成了剧本初稿,篇幅肯定不短,至少是12集。我提议,还是请《四世同堂》的林汝为导演过来执导。林导演经验丰富,艺术造诣颇深,能驾驭长篇连续剧。”
“……”
刹时间,金岩的面部肌肉跳动了一下。
中心就俩正牌导演,首选肯定是鲁小威,既然没提鲁小威,说明事先已经商量好了,就更不会交给自己。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说内部导演水准不行,才从外面请林汝为是北影厂的。
郑小龙说完,请示李沐,李沐点点头,“《四世同堂》的品质有目共睹,由她来执导,我自然放心,你们继续。”
“那好,我们初步攒个组,我跟李小明还是担任责编,制片就交给于普。”
“我一定完成任务。”
一个下巴留胡子的哥们站起来,正是于普,他曾是《四世同堂》的制片,比较有经验。
“灯光,毕建君。”
“录音,**。”
“剪辑,张翰臣。”
“主摄像,武宝智。”
郑小龙一个个念,中心就这么点人,心里都有数。赵宝钢和冯裤子紧张啊,生怕捞不着职位。
还好,不多时就听见:
“美术,冯晓刚,许非。”
“剧务,赵宝钢等。”
冯裤子松了口气,赵宝钢身子也软下来,同时还有点失落,在这干了两年,还特么是个剧务。
“我尽快跟林导演沟通,把剧组正式建起来,没点到的,或者不同职务的,也别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拍一部好剧是大家的责任,要互帮互助……”
郑小龙没提到副导演的职位,因为比较特殊。
副导演是导演的心腹助手,一般分现场副导演和选角副导演。后者不必说,进组前是大爷,夜夜当新郎;进组后是孙子,天天找挨骂。
前者非常重要,不仅得协助导演进行分镜头剧本创作,在拍摄时还要检查现场,协调各部门,指挥演员走位,讲戏,甚至代替导演拍摄等等。
所以副导演一般是导演亲自挑选,郑小龙不好逾越。
会议定下来两部剧,一部《便衣警察》,一部《孔雀胆》。中心虽免不了职场的某些臭毛病,但能成为业界佼佼者,专业态度没得说。
分配到《孔雀胆》的人员自然不乐意,却丝毫没有懈怠,立马开始筹备。
许非是美术,这个职位非常抽象,简单说,就是负责与美感相关的事儿,跟灯光、摄影、特效、服装、道具、布景都有联系。
职业本身涵盖很多,包括后世的美术专业,也不仅仅是画画,摄影、雕塑、设计等皆有涉及。
…………
夜,下着细雪。
从百花胡同口走来两个人,踩着薄薄的一层白,宛如踩在碎砾滩上,咯吱咯吱直响。
赵宝钢走一步,喷出一口白气,不停问,“是这么?这地儿够僻静的,怎么买院子不住楼房,哦,楼房他也买不着。”
“这叫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看前边儿,挂俩红灯笼那户就是。”
冯裤子快步上前,与上次拜访又略有不同,只见朱红对开木门,左右斑驳石墩,门口挑着两盏灯笼,红通通的极为显眼。
檐下多了一只铜铃,高一公分,宽减半数,平口,上有桥形纽,看着年头颇久。
寒风吹来,清音回响,仿若从几百年前传来的佛音梵唱。铃下还系着一块小木牌,上刻俩古字,弯弯曲曲,似图似形。
呃,不认得。
“……”
赵宝钢瞧这气质有点被镇住,也不逼逼了,俩人啪啪拍门。
不多时,许非打开门,手里拎着一筐垃圾,哟,您二位是干垃圾还是湿垃圾啊?
“冒昧来访,没打扰你吧。”
冯裤子有理也笑三分,呵呵呵的感觉特憨厚。
“呃,我先扔东西。”
他拎着筐到十字巷口的垃圾站,又抹身回来,请二人进院。
里面也挑着灯笼,独门小院却显出几分宅院深深,赵宝钢搓搓胳膊,“我怎么觉着渗的慌,你一人住就不害怕?”
“住习惯就好了,怎么你们今天晚上没事,过来窜窜门?”
“上次没谈尽兴,今天特意备了好酒,专程拜访。”
冯裤子亮出一瓶白酒,确实价格不菲。
“有酒无菜。”
“诶,我会做,随便炒两个没问题。”赵宝钢道。
“……”
许非瞅了瞅俩人,笑道:“您是找我坐而论道来了?”
“论道不敢讲,一起交流交流还是很必要的,都为了革命事业。”
“呵,那书房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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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喝酒
自从许非穿过来就发现,好像认识的每个老爷们都会做饭,除了自己老爹。
赵宝钢把厨房剩的几根菜拾掇拾掇,竟摆出四个碟子来,有模有样的。
三人坐在里屋,围着小桌子,火炉上烧着水,外面细雪飘漫,冬夜萧索,倒有几分“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的雅兴。
赵宝钢可是听骆玉笙先生唱“重整山河”都能听哭的人,搓了搓手,笑得五官挤成一团,“我现在才发现住院子好啊,住楼房哪有这派头?”
“楼房有楼房的便利,起码厕所能冲水,也不用垒灶。”许非道。
“哎,我听说这片要建供气站了,到时候弄罐液化气,比你烧煤球强。”冯裤子道。
“那煤气本不好弄吧?”
“没事,我有个哥们正好干这个,我去联系联系。”赵宝钢拍着胸脯。
“那就谢谢了,来!”
他拿起酒瓶,倒了三个半碗,碰了碰,深抿一口。
冯裤子放下碗,呵出一口气,慢吞吞道:“上次来呢,实属冒昧,没谈尽兴。现在组也建了,岗位也划分了,我们俩是专程请教,这《便衣警察》到底怎么个想法?”
“请教不敢,就是一起交流。原著二位都看了吧,您先说说怎么个想法?”许非笑道。
《便衣警察》四十万字左右,拿今天的网文阅读效率,几小时就看完了。
故事发生在一个虚构的城市南州市,时间是1976年,粉碎四人帮之前。
主人公叫周志明,是公安局侦查处的便衣警察。
南州市公安局抓了一个叫徐邦呈的湾湾特务,徐邦呈谎称要在边境接应一支小分队入境。于是军代表甘副局长亲自带队前往边境,结果徐邦呈趁机逃跑,周志明在追逐中将其击毙,线索中断,他真实目的也无从得知。
后来就到了四五运动,南州市出现了许多悼念传单,其中有批评中央的内容,军代表将其列为反革命事件。
在一次执勤中,另一名便衣用照相机给两个邮寄传单的人拍了照。周志明发现其中一个是女友施肖萌的姐姐施季虹,另一个是自己的童年伙伴安成。
他一是为了保护俩人,二是觉得悼念活动没有错,便故意将胶卷曝光。之后又为了不连累那名同事,主动向领导承认自己的行为。
于是周志明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判刑十五年投入监狱。接着,他唯一的亲人父亲也含恨去世。
后来四人帮粉碎,周志明平反归队,经过一系列故事,终于抓到了潜伏在南州市的另一名特务,与施肖萌也终成眷属。
这部小说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很多情节都是前些年发生过的。比如南州市公安局,很明显就是京城公安局。
动乱时期,京城公安局由军方接管,所以才有“军代表”这么一个特色人物。
还有四五运动,嗯,就不多讲了。
“啧,要我说吧……”
冯裤子挠挠下巴,夹了口菜,“周志明这个人物区别于以往的警察形象,身上有种悲剧色彩,我们现在看是含冤,但当时并不一定,所以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不同时代的政治视角。那个,我画了点东西,您给掌掌眼。”
他从公文包里翻出几张画稿,许非一看就乐了。
那是几张人物构图,色调蓝色带点黑色,好像天将黑未黑,或者将亮未亮的感觉特么就是许非画的翻版。
冯裤子一点不脸红,道:“灵感也是跟您学的,这部作品的基调,我想弄成偏暗一点,偏冷一些,比较能体现周志明的那种孤独绝望。”
“想法不错,但忽略了一个问题。”
许非瞅了瞅,“我们现在的电视机多为黑白,尺寸又小,本来就看不清楚,你再弄成暗色调的,那基本两眼一抹黑,你让老百姓怎么喜欢?”
“诶,对!”
赵宝钢一拍桌子,“这点没想到!”
“……”
冯裤子眨巴半天,点点头,“确实没想到,受教了。”
前面就说,京圈这帮人,结交归结交,但心里得有个数。许非现在瞧着,赵宝钢虽然也有心眼,但比这位强不少,这货跟老马一个德性,蔫蔫的就把人坑了。
“那依你之见,这剧该怎么做?”他又问。
“现实主义题材首重生活化,真实性。美术工作要不着痕迹,隐于其中,一旦让人觉得,‘哎哟,这布景不错啊。’那坏了,你弄的东西超过整体风格了。”
许非说七分留三分,不怕被他学去,自己肚子里的存货自己清楚。
“不过你这个冷色调想法,其实也可以,比如在某些特定情节,反而有烘托气氛的效果。
说实在的,我们在这讨论没啥大用。我们归根结底是配合导演工作,等过几天见了导演,她把调子定下来,我们再具体研究怎么弄。”
“嗯,是这个理儿,见了导演再说。”
冯裤子抿了口酒,伸手又拍拍赵宝钢,笑道:“你这次肯定能成,林导把你当儿子疼,不能委屈了你。”
“嗨,八字没一撇呢!”
赵宝钢嘴上说,脸上却带着几分得意和期待。
他给许非倒了点酒,诚心诚意道:“之前没怎么觉着,今儿近边一听,话说的太透。你是个有本事的,我这么大岁数白活了。”
“可别夸我,无非看的书多。你看那台里阅览室多好啊,那么多内部资料都是宝贝,可惜大家不重视。”
许非跟他碰了碰。
“呵呵,古人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这叫谈笑一鸿儒,往来尽白丁,要是不嫌弃,以后得常来拜访。”
冯裤子就这样,把你拍舒服了,本事也学去了。
仨人吃吃喝喝,酒喝开,话也多了。
“我以前在厂里翻砂,我那班三十多人,走的时候还剩十几个。我那会最大的愿望,就是别工伤,别工伤,一旦受伤,这辈子就完了。”
赵宝钢脸通红,情绪上头,“我这人就是没脸没皮,去《四世同堂》试镜的时候,当时林导演问我,你想演谁啊?我合计装个蒜吧,说我演谁都能演好。
结果后来才知道,陈保国就在我前边儿,人家都没敢说这话,我说了,臊得慌。”
陈保国已经是名演员,1983年凭借《赤橙黄绿青蓝紫》,拿下首届金鹰奖最佳男演员奖。
“我在这,在这干了两年剧务,谁特么爱端茶倒水伺候人啊……”
赵宝钢愈发上头,带了点哭腔,“咱们文化低,没本事,就得干这个。但没关系,我能学,迟早能等着机会。”
“等着机会你想干什么?”许非看着这位热血青年问。
“本来想当演员,现在觉着不是这块料,我觉得导演挺好的,哎,我还有个本,全是自己写的心得……”
他迷迷瞪瞪的,一把抢过冯裤子的包,在里面掏啊掏,掏了半天还纳闷,“哎我本儿呢,我本儿呢?”
“行了,别特么丢人现眼!”冯裤子搂了下他脑袋。
“艹,你打我干几把?”这就开始骂上了。
“来来来,喝酒喝酒。”
许非可不想砸了自己房子,又给满上,赵宝钢重新坐下,跟没事人一样。
“来,干!”
“干!”
(还有……友情推书,《百亿富豪的退休生活》)
第八十九章 而今迈步从头越(给大地加更2)
郑小龙和海晏的效率很高,几天后,剧组人员便拿到了本子。
许非看了看,难怪效率高,基本没啥改动,只删掉了徐邦呈这条线。可能出于成本考虑,又是边境小镇,又是深山密林,又是几十个人突突突开枪,单位经费有限。
于是剧情顺着往下走,周志明出狱后,941厂总工家里突然被盗,项目遭受了巨大损失。施季虹举报是前男友卢援朝所为,其实她已经被策反成了间谍,这招是故布疑阵,真正的特务就是卢援朝。
最后卢援朝被周志明抓捕。
剧中几个主要角色,包括男主周志明,女主施肖萌,女二严君,严君是周志明的同事,三人有感情纠葛。
重要配角有周志明的狱友杜卫东,施肖萌的姐姐施季虹,周志明的领导段科长和甘副局长等人。
剧本敲定后,郑小龙召集人员开会。
许非第一次见到导演林汝为,个子不高,头发带点卷,细声细气,很有书卷气的一个老太太。
她最早是电影演员,后来又执导电影,现在又拍电视剧,非常了不起的一位前辈。
“小说我看了,剧本也研究过,我个人觉得略显平淡,提个不太成熟的小意见。”
林汝为十分谦逊,道:“电视剧的节奏很重要,小说开头是抓捕徐邦呈,非常紧张,读者喜欢看。既然把这段删掉,等于留了一大片空白。我觉得剧本内容不用改动,但把顺序调换一下。”
“顺序?”
郑小龙想了想,眼睛一亮,“您是说,将周志明入狱直接放在开头?”
“对,这样可能更有吸引力一些,不知道可不可以?”
“太可以了,开完会我就联系海晏改动。”
“那麻烦你了。”
林汝为点点头,扫了眼屋内,制片主任、主摄像、主灯光、录音、剪辑、美术、剧务,一共才十几个人。就算找外援,也不过二十多个。
现在很难想,二十多人拍一部电视剧,连给大牌买皮蛋鸡肉粥的人都不够,妥妥扣你脑袋上。
“《便衣警察》的题材很好,关注一名普通警察的生活和精神世界。我希望全剧的风格保持真实性,要有1976年的那个时代感。尤其服装道具要注意,我们现在社会发展很快,新事物层出不穷,千万不要把现在的东西放进去,那就让人笑话了。”
“导演!”
许非忽地举了下手,郑小龙在旁简单介绍,林汝为笑问:“小许,有什么问题么?”
“我想问问,南州市在北方还是南方?”
嗯?
大家都一愣,林汝为饶有兴趣,“北方怎么讲,南方怎么讲?”
“小说里徐邦呈要接应小队入境,他是湾湾的特务,还说是边境,所以不太可能跑到北面去入境,南州市应该就在闽省范围内。但现在把这条线删掉了,地理坐标不清晰,会产生很大的模糊感。
南北文化不同,风俗不同,建筑不同,甚至穿衣打扮都不同。我们需要一个大概坐标,才能营造出当时的时代感。”
“……”
冯裤子瞪大眼睛看他,怎么又特娘的超纲了?上次拜访之后,自己准备了不少东西,本想着够用,结果人家直接奥数题了。
林汝为很认真的思考,道:“剧本里有一段,周志明发配到砖厂改造,说那个地方三件宝,苍蝇、蚊子、泥粘脚。还说去年下了场黄梅雨,足足一个星期没出工。
黄梅雨是南方的说法,如果场景放到南方,我们就得南下了。”
可别南下啊!
郑小龙一脸愁容,那得多少钱啊?
“还是改成北方吧,选在港口城市,气候湿润,刚好跟941厂码头对应,大不了就去津门转转。”
“嗯,也可以。”
林汝为点头,末了又看许非,“小许能发现这点,非常不错,你负责美术是吧?以后还要你多费心了。”
有这句话打底,郑小龙跟着道:“服装道具那边你也多看着点,别出差错。”
“主任,就我跟冯哥两个人,我怕人手不够。”许非道。
“过阵子会借调一些,到时候再分配。”
“那我一定完成任务!”
“……”
众人互相瞅了瞅,心里顿时琢磨开,这相当于把服装道具都归到一个小组,而且负责人还是他。
一个新来的就能干这份活,显然领导非常看重。
赵宝钢在那边羡慕的不行不行,冯裤子更不是滋味,他就比许非早来半年,摆不起那资格,再说能力也不一样。
南方北方,北方南方,我特娘看剧本的时候,怎么就没注意到这点!
“演员方面,我要强调一下。”
林汝为继续道,“首先是周志明,二十多岁,挑选标准一定要年轻,身板要健壮,不能流里流气,油头粉面,穿上制服要有个警察的样子。
再有施肖萌,敢爱敢恨,要是个爽利的姑娘,最好是大眼睛,眉毛稍微浓一点可能更有感觉。
施季虹,有点干部子女的脾气,最后还被策反。要稍微成熟,有股刁蛮气。
杜卫东,这个人很重要,小偷小摸,浪子回头,最后不幸身亡。他性格非常复杂,很难把握,一定找经验丰富的演员……”
这年头选演员,不是看谁牌大,谁有流量,纯粹是贴合角色。
林汝为一个个的说,有详有略,最后道:“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叫林雪竹,一向配合我做选角工作。”
一个女人站起来问好,很明显,这就是导演的嫡系。不是说老太太耍什么心机,而是人之常情,都喜欢用自己熟悉的。
而郑小龙一瞧,上部《四世同堂》,中心就是干后勤的,这部可不能够了,遂补充道:
“选角是个大工程,谁要有合适的演员,直接推荐给我,或者推荐给导演都行。还是那句话,这部剧是我们共同的任务,要群策群力,互帮互助。”
“好了,散会!”
…………
会后,众人各怀心思的开始忙碌。
许非在会议室闷了半天,走到电视台楼门的台阶上透气,外面是正在修建的三环,再远是二环,再远是隐隐的城区中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提神,往脑子里一冲,激灵灵一下。
国家单位即便再开放,多多少少也得看资历,郑小龙给自己这个职位,已然不易。
哎,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啊,我的老腰……)
第九十章 几朵金花
1986年2月23日,是个神奇的日子,在这一天,国家气功科学研究会正式成立。
说起这股热潮,还是源自70年代的美苏争霸。当时俩家都在热火朝天的研究人体特异功能。后来国内获取了一个情报,据说两家已经研究到“意念可以发射导弹且无法拦截”的程度,由此引发国人的奋起追赶。
很快,巴蜀便出了个少年唐雨,能用耳朵认字。瞬间轰动全国,大家惊呼:老祖宗原来给我们留下了科学的捷径!
随后巴蜀医学院派出调查组,在一周内对唐雨进行了25次测试。唐雨19次采用了换纸条、偷拆等作弊方式,被抓现行;6次因为偷看未成,拒绝测试,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但甭管怎么说,热潮带动起来了。那年头发掘特异功能人士,就像后来发掘奥数天才一样,京、湘、鄂、冀等地又相继推荐了能用耳、鼻、手、脚、胃认字的青少年。
再后来,国家禁止特异功能这个说法,于是特异功能就变成了气功……
许非非常非常好奇,特想窥探一二,可惜总没机会,也没平台,于是又心心念着自己的杂志计划,大清早推车出门。
京城冬日未尽,人们度过了节日倦怠,早已重新进入工作状态。
这两年来,自行车已不比之前金贵,变得较为普遍。尤其是京城,人多,每天上下班一水的自行车大军。
私家车依旧稀少,摩托车倒兴起了。穿着皮夹克,牛仔裤,戴着蛤蟆镜,载着姑娘绝尘而去……是近年小伙子最憧憬的尿性。
许非从百花胡同往东走,到棉花胡同再往东,就到了后海,从烟袋斜街钻过去一直往东,便到了南锣鼓巷。
南锣鼓巷这会还没有商业化,都是老宅子。他继续往北走,就看见一座占地不大的校园,正是两大山脉之一的中戏。
中戏门脸出了名的小,产品出了名的优质,当然几十年风风雨雨,也免不了出几个中戏之耻。
它的历史可以溯源至1938年的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其间历经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华北大学第三部,后有金陵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并入。
1949年,中央戏剧学院正式开办,毛爷爷亲笔写的校名。最是根正苗红,具有革命传统,特瞧不上那个同城死敌。
“同志,你有事儿么,我们上课时间……”
“公事!”
许非一晃手里的工作证,明晃晃的艺术中心几个大字。
他越过门卫,进到校园,跟后世区别蛮大,楼都很破,宿舍墙壁上也没长满著名的爬山虎。
正想找人问问,忽听叮铃铃下课铃响,各教室一阵涌动,学生三三两两的走了出来。这画风就跟外面不一样了,男的帅气,女的漂亮,那叫一青春逼人。
“许老师?”
他到处转悠着,一个声音忽从背后传来。
“哎呀,真是许老师!”
金莉莉抱着书本跑过来,满面惊喜,“你怎么来了?”
跟着又招手,“快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几个女孩子凑到近前,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高挑;一个五官突出,嘴唇很厚。第三个,嗯,巩皇!
“这是伍玉娟,这是史可,这是巩丽。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许老师。”金莉莉道。
“哦,原来就是你呀!难怪莉莉总提,长的比我们班男生还好看。”巩丽大大咧咧的德性,笑起来一口白牙,像个男孩子。
“听说你可厉害了,什么都会,戏演的也好。”史可道。
“……”
伍玉娟倒是没多说话,只歪头打量几眼。
“都是她夸张,我可没那么厉害。哎,我今天来是有个戏,想让你去镜。”
“戏?”金莉莉疑惑。
“我调到京城电视艺术中心了,正好有部电视剧要拍。”
“哦,那恭喜呀!”
几个妹子虽然惊讶,却没有大的波动,这是中戏啊!成天被灌输的是拍电影,电影才叫至高艺术,拍谢晋的戏,拍谢铁骊的戏,一个电视剧不算什么。
“你们干嘛呢?”
一个男生忽地跑过来,手往伍玉娟肩膀上一搭,又被妹子拨拉开。这人很瘦,眉眼帅气,头发挺长,整体透着一股桀骜不驯。。
“莉莉来了个朋友……这是贾宏声,我们同学。”
“你好!”
许非伸出手,我看过你的《苏州河》。
贾宏声瞧了瞧他,没搭理,又对伍玉娟道:“晚上找你啊,先走了。”
“……”
气氛瞬间很尴尬,金莉莉打圆场,“他性格就这样,你别介意。”
“没事儿,你一会有空么,我跟你说说这事。”
“我们还有一节课就午休了,你在对面饭馆等我吧。”
“那你们一起来吧,遇到就是缘分,大家当交个朋友。”他发出邀请。
妹子们本来犹豫,但一想也是文艺界混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吃顿饭也不算什么。
许非出了校园,到对面的一家小饭馆,要了壶茶水,边喝边等。
五朵金花见了四个,陈炜不知道在哪儿,不过也无所谓,中戏几乎每届都弄个金花,有成就的也没几个。
巩皇现在青涩的很,十足的柴火妞,史可没啥印象,伍玉娟么,倒是很可惜的一个演员。
演技好,有灵性,成名也早,《雪山飞狐》里的袁紫衣是多少人的念想。
毕业后跟贾宏声结婚,贾宏声吸毒,陪在身边好久,后来才离婚,事业也一落千丈。
选角不是许非的事,但郑小龙号召群策群力,他也就不客气了。都是技术活,为了增加存在感,当你在一个团队中越来越重要,自然会拥有话语权。
等了一会,四人都来了。
“几位妹妹赏脸,来来,坐!”他起身招呼。
“我可不是妹妹,比你大一岁呢。”史可笑道。
“净扯谎,一看就比我小。”
他递过菜谱,“看看吃点什么?”
“你点吧,你来看我,自然我招待你。”金莉莉推过去。
“什么招待不招待的,你们点。”
“你点,不点我走了。”
行吧。
许非只好接过菜谱翻了翻,菜式还挺多,道:“来个烧羊肉,酸菜白肉,剪刀鱼……”
嘁!
巩丽听了心中鄙夷,生的好看,居然这么爱占小便宜。金莉莉也吞了口口水,偷摸捏捏自己的钱包。
“再来五瓶汽水,行了,先这么多。”
都是荤的,穷学生平时吃食堂,馋的不行才攒点钱下馆子。许非点完菜,随口问:“你也上半年学了,感觉怎么样?”
“感觉就是没后悔,不上学真不知道自己有多无知,也接触不到那些表演精华。”金莉莉叹道。
“那你们现在学啥呢,解放天性了么?”
“那是什么?”
四个妹子疑惑。
“就是让你们学动物,在地上爬啊,学狗叫啊……”
“那叫动物模拟和静物模拟,什么解放天性!”
“反正都一样,都是三大表演体系么。”
“噗!”
四人都乐了,巩丽更显鄙视,金莉莉笑道:“许老师呀许老师,你总算错了一次。”
“我哪里错了?”许非纳闷。
“从来就没有三大表演体系的说法,你怎么跟那些不入流的专家一样,急忙忙为假学术站台呢?”
此事说来话长。
1962年,那是一个春天。“北有焦菊隐,南有黄佐临”的黄佐临先生,在羊城的一次座谈会上,发表一篇叫《漫谈戏剧观》的讲话。
黄佐临搬出了斯坦尼、布莱希特和梅兰芳,比较了这三位大师的戏剧观异同。
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布莱希特体系”或者“梅兰芳体系”,仅有斯坦尼,是称“体系”的。
后来时局突变,这一议题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被搁置。
直到1981年,黄佐临又捡起这个题目,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梅兰芳、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戏剧观比较》,谈的仍是“戏剧观”。
结果在1982年,上戏的孙惠柱教授写了一篇《三大戏剧体系审美理想新探真、善、美的统一》的论文。
其中引用了黄佐临的观点,但是理解错误。
开篇第一句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梅兰芳三大戏剧体系在二十世纪剧坛产生了巨大的、超越国界的影响,得到了东西方广大观众的喜爱。”
这篇论文影响极大,被不少高校收入,三大这个称呼也流传开来。
由于年代较近,黄佐临先生在世,这说法一直受到辨析和批评。可惜到了后来,三大体系反倒成了真理,戏剧人理直气壮,并以“世界公认”自居。
提起来就是,世界公认的三大表演体系,牛逼的不得了!
唯有谁提出异议呢?在德国学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冯远征一直在解释、否定。
而且他始终认为,到新世纪之后,艺术院校的课程已经非常僵化,不放眼看世界,教的都是过时的东西。
当然没几个人重视就是了。
许非被这么一说,哎哟,闹了个红脸,“是我浅薄了,我承认错误。”
“没事没事,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史可笑道。
“口头说可不算,自罚三杯吧。”金莉莉道。
“应该的应该的。”
许非倒了三杯汽水,咣咣咣都干了,经此一闹,气氛倒欢快不少,不像之前那般客气。
(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