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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全文阅读

作者:美味罗宋汤     金鳞开txt下载     金鳞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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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日日长看提众门(一)

    崇祯十六年的夏天,憋闷得让人窒息。

    在这皇宫大内的东南角,登极十七年的崇祯皇帝头戴翼善冠,身着盘领窄袖的常服,坐在龙椅上。虽然殿中摆放着冰块,但丝毫不能驱散浓郁的暑气。而龙袍两肩上的rì月,也压得这位年轻天子jīng疲力竭。

    三十三岁的天子。

    “陛下,如今京中如同鬼域,家家披麻,门门戴孝,还请陛下开库放药。”驸马都尉巩永固语带哽咽,声中悲凉,好像自己家也遭逢了不幸。

    崇祯叹了口气,只觉得脖梗发紧,道:“这大疫来得狂烈,宫中也死了好些人。朕已经命天师张应京开了道场,超度死者,爙灾祈福。至于施药,便如卿所请吧。好在哥儿已经长成了,否则真是让人担心。”

    提到哥儿,殿中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御案旁的一张小桌边。

    身穿大红龙纹便服的皇太子正专心致志地将内阁送来的奏本分成四摞,额头鼻尖微微见汗,晶莹剔透,让人忍不住想去帮他擦掉。

    皇太子是中宫皇后嫡出的长子,崇祯二年二月出生,次年被封为太子。再加上崇祯与周皇后感情极深,故而这位太子的地位可说是无可动摇。

    尤其这位太子还是个神童,即便是外廷那些自视甚高的文臣,也不能否认这点。

    朱慈烺正好将最后一本奏本分了类,轻车熟路地将这四摞奏本又分成两叠,让司礼监的太监呈给皇帝陛下。

    “父皇。”朱慈烺上前微微欠身,启奏道:“这大疫来势汹汹,民心惶惶,仅是施药恐怕不够。”

    巩永固不由坐直了些,心中一松,暗道:都说太子仁善,果然名不虚传。

    崇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自幼早慧,过目不忘,做事老成周到,将那些阁辅都比了下去。天下任何一个父母,要是能有这样的神童儿子,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然而正是因为太过聪明,这位太子的想法总跟正常人有些不同。

    寻常人也就罢了,偏偏大明出过一位炼丹皇帝,又出过一位木匠皇帝,所以崇祯一看到太子摆弄那些瓶瓶罐罐,动手做滑轮木轨,一股寒意就免不得从脚底心往上冒。如今国事蜩螗,命悬一线,再承受不住嘉靖、天启那样的皇帝了。

    ——或许亡国之事便要应在朕的头上了。

    不自觉中,崇祯心神一暗,麻木地看着太子。

    “儿臣奏请父皇以皇子出镇京师,监督治疫之事。”朱慈烺正处于青chūn期,嘴唇上长出了一圈绒毛,声音也有些高亢不稳。这让他越发放缓了语速,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而且这样说话另有一桩好处,会使听者感受其坚定不移的意志,即便反对他说的话,却也会在不自觉中有所松动。

    人与人的斗争,无非就是意志的斗争。

    “皇子?”崇祯恢复了些许jīng神:“你是在毛遂自荐吧。”

    崇祯曾有七子三女,如今还剩下的只有三子一女。长子朱慈烺尚且只有十五岁,更何况下面那两个弟弟。而且,就连顶着神童光环的皇太子,都不被人信服,怎么可能让两个更小的孩子家出去主事?

    “陛下万万不可!”巩永固顿时被激出了一头冷汗:“太子尚在冲龄,魂魄未全,岂能妄入凶恶之地。”刚才的庆幸转眼间烟消云散,不存半分。对于巩驸马而言,就算全běi jīng城的老百姓都死完了,也换不来国之储君的xìng命。

    朱慈烺冷冷瞟了这位驸马都尉一眼,暗中给出了“怯弱”两个作为考语。

    “儿臣位在东宫,百神庇佑,别说只是凶疫,就算是真有恶鬼也得退避三舍。”朱慈烺抬高了音量,又道:“父皇,如今天下不稳,若是不乘此振奋jīng神,恐怕民心更惰了。”

    “退下吧。”崇祯微微皱眉,挥了挥手。

    朱慈烺微微抿了抿嘴唇,最终吐出的只有三个字:“臣遵旨。”

    看着躬身倒退出去的大儿子,崇祯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在他的案上,整齐堆放着两堆奏本。这份整理奏本的权力,是从崇祯八年,太子从司礼监手中夺过去的。

    那一年,乱贼攻破中都凤阳,掘了朱家祖坟。

    那一年,太子只有六岁。

    六岁的太子以近乎神奇的手段从钟翠宫跑到了武英殿,对双眼通红的父皇,时年二十五岁的天子大说一通“上阵父子兵”的道理,成功地利用了崇祯的天然父爱,以及心理脆弱的时机,取得了整理奏本的权力。

    因为魏忠贤乱政的前车之鉴,崇祯朝没有权阉,更没有太监批红的事发生。不过司礼监作为内相,绝非白叫的。即便勤政如崇祯皇帝,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也不可能看完当天所有的奏本。

    该何时递上何人的奏本,就成了太监们玩弄权术的机会。他们通过递本的时机,掌控着皇帝每天处理的政事。简单来说,这种权利就是派定优先级的特权。

    等崇祯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是四年之后了。

    倒并非因为皇帝做久了,政治智慧见长,而是因为皇帝陛下无意中看了那些放在底下的奏本。于是,皇太子殿下的分类标准很快就被聪明的皇帝揭穿了。

    凡是官员互相弹劾的奏本,以及御史言官弹劾边臣的奏本,都被塞在了下面。

    太子自辩以“重要”和“紧急”为标度,排列了奏本的顺序。但这些太子认为不重要不紧急的本子,在皇帝眼里却是国家纲常所在,用人的尺度规矩,乃是最重要的政事。因此上,崇祯帝改为从最下面的本子开始批阅,算是铁了心要扑进文臣党争的祸堆里。

    朱慈烺退出文华殿,刚一转身,一股热浪便迎面扑了上来。他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云层里的太阳,隐约露出了轮廓。索xìng再烈一些呢?最恨这样不晴不雨地多云天,让整个天地都显得压抑。

    “chūn哥儿,回宫么?”东宫侍卫周镜见朱慈烺出来了,连忙上前,一边招呼着随侍的太监打起罗素方伞、团扇,先遮住暑气再说。

    因为出生在仲chūn之季,太子的rǔ名理所当然地采用了“chūn”字。而且东宫又称chūn宫,所以“chūn哥”之名,实至名归。

    当然,这rǔ名也不是谁都可以叫的。除了父皇母后等亲近皇亲,只有rǔ母和宫里的两个管教婆婆可以这么叫他。自从他断nǎi之后,rǔ母便被遣散了,这也是为了防止客氏故事。后来甄选东宫侍卫,周镜领班,便又多了个人可以如此叫他。

    周镜是周皇后的堂兄,算起来还是太子的舅舅。

    被一团yīn凉笼罩,朱慈烺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往前走了两步,方才道:“坤宁宫。”

    坤宁宫是周皇后的寝宫,世人所称的中宫。

    以朱慈烺十五年的生活经验看来,有些不甚重要的事,与其求皇帝陛下,还不如去求皇后娘娘。

    当然,在这紫禁城里,说话最管用的其实是皇伯母懿安皇后,张老娘娘。她是天启帝的皇后,当年就是她力主选定了周皇后为信王妃,又在天启皇帝驾崩时坚定地迎信王入主大内,承继帝位,所以说话的分量很重。

    张老娘娘对于朱慈烺这位皇太子自然也是关怀备至,时常让人送来玩具,也常常召太子过去考校功课。不过这位娘娘为人太过于中正,远不如母后周娘娘懂得变通,诸如出宫主事这种请求,肯定会被她当做离经叛道的念头大加封杀。

    ——说来说去,这年龄太小还真是个大障碍啊!

    朱慈烺走在罗素伞下,心中不由一叹。在他看来,其实崇祯初年的时候天下还没到非亡不可的地步,崇祯四年、十一年、十五年,都有彻底消弭民乱的机会。然而究其原因,一者是崇祯的摇摆不定,再者就是能臣良将纷纷折戟,庸碌之人窃据高位。

    这些年来,每每听到那些历史上著名的人物丧生,都让朱慈烺心惊胆颤。等到了去年,松山大败的消息传来,洪承畴和曹变蛟也战死了,彻底让他心中麻木,寻思着最后逃亡的机会。

    只要能逃出紫禁城,逃出京师,他就能去南京重整江山……只要大明的法统不断,南明内讧的惨剧起码不会接连爆发。若是南京守不住,还可以去四川、云南、海南岛或者大员。以南明那帮昏君都能撑四十年,对于自己而言,光复大明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一切的基础在于:逃出去。

    在朱慈烺又一次在脑海中推演光复计划的时候,大队仪仗已经穿过了乾清门,进入了内宫。这个被无数人向往的地方,其实并没有三千佳丽,也罕见鼓瑟吹笙。

    只有压抑和束缚。

    作为一个有着成年人灵魂的青少年,这种压抑让他自诩坚韧的神经着实受到了考验。

    “皇后娘娘传太子觐见。”内侍高声诵传道。

    此时,朱慈烺刚刚在坤宁宫门口站定。

    有时候皇宫就像是个魔法世界,有许多看不见的小jīng灵将所有的事都做完了。

    朱慈烺振了振大红常服,往坤宁宫正堂大步走去。

    周后身穿淡素比甲,坐在正堂正椅,在看到儿子的刹那,眼角上原本看不见的鱼尾纹浅浅地浮了出来。

    “chūn哥儿来了。”周后微微侧身,纤细的手落在座椅的扶手上。她的手指细白光洁,因为亲自纺纱织布,所以没有留指甲的习惯,看起来干净利索。

    “长子慈烺问母后殿下坤安。”朱慈烺长揖作礼,见母后抬手,便顺势站直。

    一本正经地做完这些无所谓的虚套,便可以一脸无所谓地说些正经事了。

第二章 日日长看提众门(二)

    宫女搬来了绣墩,放在皇后下首。

    朱慈烺稳稳地坐了上去,等母后开口询问。在这个深宫中生活了十五年之后,所有的礼仪规范已成了条件反shè。

    他听说外面早已经礼崩乐坏,内衣外穿、男穿女衣,但天家乃亿兆百姓的表率,在外廷有文官盯着,在内廷也有老宫人、婆婆妈子盯着。别说自己只是个尚未成年的太子,就算是皇帝陛下,若是有些违礼的举止,也会被毫不留情地指摘出来。

    说起来这些宫人阉宦都是天家的奴仆,但是在这个大内,他们早就成了dú lì的群落,只是需要借助皇权这颗大树汲取养分罢了。

    而且太祖皇帝当初定下的规矩:后妃一律从小户人家中选入。

    这样防止了大明重蹈汉朝外戚专权的可能xìng,但也导致了大明皇家成为一个非贵族的贵族领袖,以至于历代皇帝要么叛逆得无法沟通,要么就顺从得如同羊羔。

    不过朱慈烺没有资格抱怨这点。正是因为后妃帝王都有小家情节,所以大明皇帝中不乏痴情之人,天家气氛也让人不至于窒息。更不可能发生九龙夺嫡之类的家庭伦理惨剧……或许这也是大明宫廷剧不能取代辫子戏的原因,实在是缺乏宫斗素材。

    “今天chūn哥来得倒早。”周后怜爱地看着儿子,见儿子脸上挂着一团cháo红,转首道:“将甜食房送来的冰镇饮子取些来。”

    朱慈烺倒也的确觉得喉咙发燥,清了清喉咙,道:“巩永固在文华殿奏对,说的是京师大疫,儿臣听得心里不忍,便早些出来了。”

    “我儿rì后会是个仁君。”周后欣慰道,见宫女端了冷饮过来,连忙道:“快先吃些,喉咙都哑了。”

    朱慈烺端过瓷碗,手中一凉。瓷碗外满密密凝结了一层露珠,碗口上还飘散着凉气,只是小小抿一口,便沁入心脾,所有暑热都消散不见了。

    “唔,母后,今rì周镜随班,还在外面呢。”朱慈烺喝了一口,抬头对周后道。

    周后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笑意,对于儿子的仁善更是欣慰,吩咐道:“赐汤。”

    朱慈烺一口气又喝了半碗,方才缓缓道:“母后,儿臣想出宫赈济疫区灾民。”

    周后脸sè一变:“此事万万不可!你年纪尚幼,若是冲犯了该如何是好!都已经是出阁讲学的人了,怎么读了圣贤书这点道理都不懂!”

    朱慈烺对于母后的这种反应早就了若指掌。母后虽然是苏州人,温柔娴静,但xìng子却是直爽一路。只要将道理摆清楚,她也不会太固执己见,这远比父皇陛下要容易沟通得多。

    “母后,京畿连年遭灾,百姓苦不堪言,这场大疫一来,更是雪上加霜。”朱慈烺摇头道:“每每念及生民受难,儿臣便寝食不安。”

    周后脸sè稍霁,放缓声调道:“有外臣在,哪里需要你这太子出去?”

    “外臣皆庸碌贪鄙之徒,”朱慈烺道,“说不定还要雁过拔毛。”

    从嘉靖帝开始,皇帝与文官的对立就成为了rì常状态。崇祯在位十七年换了五十相,之前更曾在朝会的时候,蘸水写下“文臣各个可杀”之语,故意让随侍太监王之心看,几乎是跟文官集团撕破脸皮了。

    此刻听儿子这么说,周后也觉得那些文官的确靠不住,脸上神情凝重。

    “让中官与勋臣去罢。”周后终究不舍得儿子身陷险地,好言劝道:“太子还是安生在宫里,到时候让人时时禀报你知道便是了。”

    ——这次要是再不出去,就只有落入李自成之手了!

    此时距离李自成拥兵城下,最多只有九个月了!

    朱慈烺强辩道:“母后,儿臣已经有了赈灾的腹稿,若是不让儿臣亲自去cāo行,儿臣不甘心。”

    “胡闹!”周后别过头,并不松口。

    若是其他孩子,此刻要么喏喏而归,要么就撒泼耍赖。偏偏朱慈烺人小心大,让他怯懦而归是断然不可能的事。但是撒泼耍赖卖萌讨好,对于常年身居高位的成年灵魂而言,也实在难以做到。

    朱慈烺垂着头,双手放在膝上,怔怔地看着地砖。

    一言不发。

    周后心头一紧,暗中无奈:竟然又是这招!

    朱慈烺只会这招:沉默。

    一旦他有所求而不得的时候,便会祭出这招。这种冷暴力对于别人或许没用,但是对于深爱他的父母,却是很有效的招数。因为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癔症”是一种十分可怕的病症,而突然沉默不语,对外界毫无反应,正是癔症的直接表现。

    换言之,朱慈烺在装病。

    装疯卖傻可能直接成为“废太子”,但是这种癔症却只会让父母更纠结头痛。何况这十多年来,无论是皇帝皇后,还是**中有些地位的女官婆婆,都知道医治太子癔症的良方——从其所yù。

    傻子都知道,太子这是在要挟。

    但是谁都不敢确保太子不会假戏成真。

    周皇后并不是武则天那样的女强人,她只是个从姑苏水乡走入大内的善良女子。作为母亲,只有看到儿子健健康康,她才会由衷高兴。哪怕儿子有半点头疼脑热,她都会焦虑万分。这点在她的第二个儿子夭折之后,格外突出。

    朱慈烺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无耻,如此利用母爱,甚至让母亲伤心难过。但他可以确认一点,自己每次使用这种招数,都是为了让这个大家庭能够避免数月之后的惨剧。

    他不希望看到母亲和伯母自杀,父亲砍伤妹妹,然后上吊……更不愿意自己被身边的亲人出卖,落在李自成手上,再落入吴三桂手上,最后留下一堆疑团,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而一切揭晓的时间,只有九个月了。

    ——如果实在回天乏力,不能救这个国家,起码也要努力救这个民族。如果连这个民族都救不了,无论如何也要救这座大宅子里的亲人。

    朱慈烺死死盯着地砖,眼中只有完美的勾缝。

    “chūn哥儿,chūn哥!”周后轻唤两声,提高了声量:“慈烺,别再装聋作哑!你到底想怎样啊!皇太子殿下!”周后的声音逐渐升高,终于吼道:“朱慈烺!你再给我装聋作哑!”

    太子殿下仍旧一声不吭,不为所动。

    宫中女官眼看着皇后娘娘怒目圆睁,柳眉上挑,却没有丝毫恐惧。

    ——娘娘又入彀了。

    她们心中纷纷偷笑。

    果不其然,在发火无效之后,皇后殿下终于长抒一口气,无奈道:“好了好了,母后帮你去说。”

    “儿臣谢过母后!”朱慈烺麻利地起身行礼,旋即迎着母亲爱恨交织的目光,扯动嘴角,显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只是这个笑脸太过造作,任谁都不会被它欺骗。

    “chūn哥儿,”周后蹙眉疾首道,“你贵为一国储君,又集父皇母后宠爱于一身,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为何总是要闹出这种让人cāo心的事?”

    “儿臣只是想为父皇母后分忧。”朱慈烺落下嘴角,脸上再没有一丝表情。

    自古不乏慷慨就义之烈士,却罕见从容赴死的达者。朱慈烺从他确认了自己的身份那一刻开始,便一步步走在国破家亡的道路上。不知道多少次,他都梦见自己被捆在铁轨上,看着一辆蒸汽火车呜呜朝自己疾驰而来……

    如果不是有着上辈子的坚强意志,他早就被这种压力逼疯了。

    “你退下吧。”周后觉得无比胸闷,对朱慈烺挥了挥手。

    “儿臣告退。”

    “吃完了再走!”周后看着那半碗冰镇饮子,轻轻扶了扶额头,心中已经是在考虑如何说服自己的丈夫,大明帝国的皇帝陛下。

第三章 日日长看提众门(三)

    周皇后目送儿子离去,坐在宝座上连连叹气。一旁的女官知道现在才是危险时刻,连大气都不敢喘。她们偷偷拿眼去看站在最前面的女官,希望这位掌握着戒令责罚的大宫正能够消去皇后娘娘的隐隐雷霆。

    作为正六品的女官,宫正刘氏已经在这紫禁城里度过了四十个chūn秋。当年周皇后入主中宫的时候,她已经是二十多岁的老宫女了,因为不肯出宫嫁人,便授了正七品的司计司司计。

    那时候宫中还有一位田贵妃,也是信王在邸的时候纳的旧人。这位田贵妃的父亲当年在扬州任武职,纳了好几个扬州名jì。一来是他好美sè,二来就是为了调教自己的女儿。这些名jì各个都是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无一不jīng,果然将这位田小姐调教成了闺阁猛将,胭脂阵首。

    简直就是为了宫斗而生的!

    那位田贵妃早年也着实让崇祯迷恋了一段时rì,到底崇祯本人也有文士情节,很容易将田氏视作红颜知己。然而田贵妃没有真正明白什么叫“糟糠夫妻”,贸然发起宫斗,向皇后发难。

    当时田氏故意将抬辇的太监换成了宫女,自然引起了皇帝的好奇。田氏对道:“臣妾听说皇后那边的太监与宫女多有龌龊之事,故而换成宫女。”

    崇祯是个眼中不揉沙子的人,大怒之下竟然搜查中宫,颇有些将事情搞大的意思。更让他气愤的是,果然从中宫太监那儿搜出了不少亵具。

    这本是宫中太监与宫女结成对食的潜规则,从隋唐至今从未断绝过,却被田贵妃揭出来打击周皇后。

    当时崇祯龙颜大怒,甚至动了废后的念头。

    当此关头,有一位女官站了出来,俯首低声道:“莫非田贵妃宫里就没有么?”

    这句话让崇祯清醒过来,果然在田妃宫中也搜出了不少yín亵用具。

    这位敢说话的女官也由正七品的司计,成为了正六品的宫正。

    周皇后自此之后对刘宫正自然也是亲信有加。

    “娘娘,”刘氏上前笑道,“奴婢突然想起十多年前,太子殿下向娘娘献诗的情形来。”

    周后绷紧的面容也渐渐纾解开来,叹了口气,道:“那时的哥儿多好,还没学会这么呕我呢!”

    刘氏走到皇后跟前,笑道:“那时娘娘看了殿下的诗作,可是笑了许久。”

    周后当然不会忘记儿子的第一部作品,脑中已经印出了全文,仍旧忍俊不禁。

    “天井四四方,周围是高墙。

    清清见卵石,小鱼囿zhōng yāng。

    只喝井里水,永远养不长。”

    刘氏轻轻吟道,语调轻缓,好像在吟诵千古名篇一般。

    周后的笑意渐渐淡去,眉中含愁,不舍道:“哥儿长大了,不想喝井里水了。”

    “奴婢曾听陛下和娘娘说起当年微服私访的事,也是乐趣横生。这般牵挂民生,还真是随了陛下和娘娘。”刘氏柔声说道。

    周后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若只是出宫游冶,未必不行,偏偏现在实在是大不太平。城里有大疫,城外还有建虏,唉,若是chūn哥儿有个闪失……”去年建虏入关劫掠,满朝文武竟然没有半点主意,如今说是建虏已经退出关外了,但谁知道是否都走完了。

    “太子殿下从小就能谋定而后动,就算是游戏,都要一步步在纸上先演算一番,肯定不会轻犯险境。”刘氏说这话的时候不免心中打鼓,虽然是安慰皇后,也一样是安慰自己。

    前些rì子,太子突然召见刘宫正,说了好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让这位老宫人都有些茫然。然而今天太子一来,刘氏便不由自主回忆起当时太子说的话,每一句都像是为今rì事预设的埋伏。

    如此看来,太子早就下了决心要出宫赈灾,说不定连巩驸马入宫奏对都在他的设计之中。

    这份心智,仅仅出自一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少年。

    刘宫正虽然不用惧怕太子,但这种时候若不结一个善缘,她也不会走到今rì这高度——大明女官之首。

    只是,万一太子有个闪失,她的余生恐怕只能在浣衣局度过了。

    “唉,”周后又是一声长叹,“算了,不想那些,你先去将上月宫中开销的明细表取来。”

    刘宫正福了福身,轻无声息地走到坤宁宫外,吩咐宫女去直房取账册。到了她这个地位,断然没有自己跑腿的必要,只需要等在这偏殿里拿了账本进去交差便是。

    “姑姑。”

    一旁自然有刘宫正名下的宫女上前打扇遮阳,端茶伺候。在宫廷中,这些小宫女对顶头女官常称以“姑姑”、“nǎinǎi”、“老太太”等称谓,作为尊称。

    “怎么?”刘宫正斜眼看了一眼自己的侍女,“你想说什么?”

    年轻的侍女扑打着团扇,轻轻一咬嘴唇,大胆说道:“姑姑这回担下的干系可不轻呢……”

    刘宫正接过茶盏,轻轻抿了口:“你想不明白?”

    “奴婢愚鲁。”年轻的侍女垂下头。

    她当然不是愚鲁的人,否则也不会被这位宫中老人垂青,带在身边。

    她缺的只是看人的经验。

    “你一定觉得,帮太子说话,不见好处,先要担上一身的风险。对不对?”刘宫正好整以暇道。

    “姑姑就算不帮太子,殿下也未必会记恨姑姑。”侍女小心翼翼道。

    “傻丫头,你以为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刘宫正叹气道。

    侍女微微摇头,也不知是不敢说,还是不知道。

    刘宫正感慨一声,道:“你以为田存善真是自己失足落水的么?”

    侍女轻轻吸了口冷气。她知道田存善是崇祯十一年钦命的东宫典玺,有朝一rì太子登极他便是从龙之人,地位不低。至于这位典玺官失足落水的事,宫中也颇有耳闻。如今刘宫正突然拿出来说事,让这位年轻的侍女满心震荡,她不由失声道:“是太子推他下去的?”

    刘宫正不置可否道:“为何以前客氏能将先帝迷得团团转?”

    “这……”

    “这就是投其所好啊。”刘宫正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那是软底鞋踏在金砖上的声音。她站起身往外走去,一边道:“太子若是出宫,肯定少不得侍女伺候,我打算让你去。”

    “谢……姑姑。”侍女连忙跟了上去,又道:“请姑姑赐个条陈。”

    “乖乖办事,办好事,把皇后娘娘,还有我,都忘掉。”刘宫正踏出了偏殿,补了一句:“忘得越干净越好。”

    “奴婢不敢忘姑姑抚育之恩!”侍女跪在了地上,眼泪比膝盖更快地落在地砖上,发出啪嗒两声。

    刘宫正没有说话,接了账本,略略一翻,送进正殿中去。

第四章 日日长看提门众(四)

    崇祯在坤宁宫正门口下了步辇,信步朝里走去。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天子步伐很快,好像总有人在追赶他。这些年来糜烂的时局也让他眉头紧蹙,很久没有纾解的机会了。

    中宫理所当然得到了陛下驾到的通报。按照规矩,皇后殿下应该在坤宁宫正门口迎接皇帝。然而周皇后甫一入宫,便废了这规矩,理由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只是在正殿门口迎接。

    十六年来,一直如此。

    天家夫妻见过了礼,同往里面宝座走去。宝座前放置了一张书案,上面平摊着一本厚厚的线装册子。

    崇祯风风火火的落座,问道:“皇后看的什么书?”

    “妾只是翻翻上月的账本。”周后道:“比之前几个月,没有什么下降,不过比去年这个时候倒是降了不少。”

    崇祯总算听到了个略算不错的消息。他从登极以来,一直在打造节俭内宫,想引导天下臣民共度时艰。为此周皇后都在宫里设置了二十四架纺车,带着宫女亲纺。到了崇祯八年,张献忠捣毁凤阳祖坟,崇祯更是撤了膳乐,搬去了外宫武英殿,最后架不住大臣们反复上疏请他回宫,这才搬回内宫起居。

    “万历年间宫里一月的膳食银就要一万两,崇祯十二年的时候,陛下降到了九千两,如今只有五千两。”皇后坐到皇帝身边,拉近账本,手指在行列之间划过。

    这是完全不同于传统流水账的记账本,其实更像是一份报表。所有大项、小项、杂项,分列明晰,收入出支一目了然,每季度都固定点库,制作动产和不动产清单。林林总总听起来很麻烦,但是一旦适应了这套规矩,掌事的女官太监,乃至皇帝皇后,都为之轻松了不少。

    恼火的只有下面那些办事的宫人阉宦,能够让他们作假的地方实在太少了。而且少得已经不是他们的水准能够捕捉了,无论他们做出如何周密的账目,总是难逃天家慧眼。只有少数人才知道,那是太子殿下在帮母后审计,简直比积年老财会还让人心寒。

    崇祯看着皇后的手指挪动,笑道:“这套计财法倒真是有用,也不知道chūn哥儿怎么想出来的。朕本想让六部也用这种报表,可惜太过艰涩,那些吏员学不来。”

    “没读过什么书的中官都能学会,外臣各个都是饱读圣贤书的才子,竟然学不会么?”皇后摇头道:“纵然比不上我家chūn哥儿天姿过人,就连学都学不来,岂不是敷衍。”

    崇祯长叹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今rì巩永固入宫,说了京师疫病的事,你猜chūn哥儿怎么说?”

    “要出宫赈灾。”

    “哦,是了,他来过了。”崇祯恍然,又道:“你许他了么?”

    “怎么可以让他出去!”周后高声道:“就算京师死的人再多,也不能动摇国本啊!何况哥儿还不满十五,若是在民间,连头发都还没束呢!”

    崇祯脸sè沉了下来,道:“可是,外臣做事倒还真不如我家太子。”

    “现在也没听说哪个外臣家死了至亲,他们都不急,我们急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崇祯站了起来,缓缓踱步,“这天下终究是我朱家的。他们不急,朕却不能看着子民受苦。”

    周后长叹一声。

    这声叹息中有对儿子即将身处险地的担忧,也有对自己这位丈夫的无奈。

    ——陛下的逆反心真是太重了。

    就连宫女们都在心中默默感叹。

    “朕想过了,让太子出宫见见民间疾苦也好。以抚军例。”崇祯坚定道。

    虽然胜利了,周后却没有什么兴奋。利用丈夫的xìng格弱点,这还是儿子教给她的。真是挠破头皮都想不到,为何一直养在深宫的太子,对于人心的见识倒比她堂堂国母还要深刻呢?

    ——又让那混小子得逞了!

    周后轻轻咬着内唇。

    “皇后,太子做事,朕放心,你也该放心。”崇祯以为周后不肯让儿子出去,上前温言劝道。

    “唉,太子出宫住在哪儿呢?”皇后又道:“还要多派些老成能干的宫人跟着才好。”

    “就让他住潜邸吧。”崇祯道:“至于宫人都由皇后看着办,不要逾制就好。唔,太子明年也该选妃了,索xìng这次就连四司的女官一起派了吧。”

    “妾省得,”皇后停了停,又道,“总觉得太子还小得很,有些早了。”

    崇祯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了那本账本上。

    ……

    “哦,以抚军例么?”朱慈烺坐在端本宫中的书房里,面前铺开的宣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他虽然说着话,手下的毛笔却没有半点停顿。等他写完了一张,方才放下毛笔,随手掀起,交给身边的太监:“去刻。”

    身边的随侍太监接过这页纸,小步疾走到了门口,转给另一个小宦官。那宦官将这纸页夹入硬纸板中,急忙往司礼监经厂跑去。

    看着那小太监跑远了,这位身穿大红蟒袍的随侍太监方才转身回到太子身边,见太子正在掐揉穴位,吞声屏气站在一旁。

    “田存善。”朱慈烺靠在椅背上,闭目叫道。

    “奴婢在。”

    “按照抚军例,东宫侍卫能有多少?”朱慈烺问道。

    “这……奴婢回去查过再来禀报太子。”田存善小心翼翼道。他可知道当今太子的英明,绝不是可以浪对欺瞒的主。

    朱慈烺眉心微微跳了跳。这个田存善在太监里算是年轻有为,三十岁的年纪得授东宫典玺,不过这个年纪对于内宫太监来说,还是太过年轻,没有根底。手段、心xìng也都还太稚嫩。尤其是与曹化淳、王承恩、王之心这些大珰相比,更显得无能。

    但是太子看得上眼的大珰们,对于太子却未必看得上眼。一者是因为太子夺了司礼监最容易玩弄权术的勾当,二者是这些大珰年纪已经一大把了,而当今天子年富力强,实在用不着铺那么远的后路。

    如果身边有个得力的老太监,这十几年来自己就能轻松很多。

    朱慈烺吸了口气,挺直腰杆,再次拿起笔,又写了起来。写了两字之后,朱慈烺突然抬起头,道:“去年宫中进书,好像有一本《酌中志》?”

    田存善不敢再说不知道,他知道太子从来都是过目不忘,大着胆子附和道:“好像是有来着,殿下当时好像还说……还说有空找来看看。”太子看书单,对于很多书都会说“有空找来看看”,所以就算太子想起来当时不是这么说的,自己记差了也不算什么大过失。

    到底不是谁都像太子这么英明。

    “这书是神宗朝的大太监写的吧?”朱慈烺重又落笔,头也不抬地问道。

    “太子恕罪,”田存善噗通跪在地上,“奴婢这就去查了来回禀太子。”

    “估计已经不在宫里了,否则怎么也是个提督太监。”朱慈烺假装不知,只是道:“你去查访一番,若他还愿意回宫当差,就请司礼监分到我身边来。”

    田存善心中忐忑,暗暗叫苦道:这是太子对咱不满了啊!唉,伴君如伴虎,怎地伴太子更是猛于虎!也罢,这位主儿可不是咱能伺候得了的,换个地儿也是好事。

    “奴婢遵旨。”田存善磕了个头,就要往外跑,突然听到太子轻咳一声,连忙又站住了脚步。

    “曹化淳已经归乡五六年了吧。”朱慈烺突然道。

    田存善当即跪了下来,双眼含泪:“殿下仁善古今罕见,竟然还记得我等奴婢。曹太监是十一年因病乞假,十二年二月蒙恩还乡的。”

    “他家在哪儿?”

    “奴婢记得曹太监是天津武清人氏。”

    “不算远,”朱慈烺继续道,“派人去探探病,要是身子还健朗,请他来běi jīng,我要见他。”

    “奴婢遵旨。”田存善连忙出去交代了一番,这才急急忙忙往宫外跑去。

    朱慈烺埋头写了许久,终于又写完了两页,唤来太监,让拿去经厂雕版开印。虽然他已经印了不少书册,据说也有流传在外的,但终究红墙深隔,连个动静都没听到过。如今这京师鼠疫,并不在朱慈烺的历史知识之中,属于突发事件,所以这疫情控制草案只能现写。

第五章 日日长看提门众(五)

    在这个大明帝国的心脏,汇聚了天下最顶尖的一批能工巧匠。他们能得到寻常工匠难以想象的恩赐,也可能一步不慎被打入深渊,所以每个人干活的态度都极端认真负责。再加上头顶上三五道监管,人人都瞪大了眼睛,谁都不敢有丝毫马虎。

    崇祯一如既往在五更起床,四个宫女旋即端着一直准备好的紫金盆入内伺候洗漱。

    四个金盆各有用处。直径二尺的金盆用于初盥手,直径一尺的用来漱口。洗脸用的是直径四尺的大金盆。最后再洗一下手,用的乃是直径一尺五寸者。在盥洗完了之后,便是栉发梳头。

    等皇帝栉完发,要正衣冠朝拜上天,然后才能换了便服,准备早膳。

    崇祯换完便服,宫女们递上茶水和点心。因为今天皇后也要一起过来用膳,再加上传膳需要时间,皇帝陛下的肚子很可能会饿,所以必须先用点心果腹。

    崇祯用了些茶点,执役的宫人也差不多陈设好了早膳,只等乐声奏响,皇帝便前往中殿准备开始早膳。虽然崇祯为了节约银子,撤了平rì用膳的奏乐,但是礼乐在宫中也是一种号令,即便想尽数裁撤也做不到。

    今rì皇后也要过来,所以中殿中放着两张桌案。

    崇祯走到自己的御案前,尚未落在就看到御案上放着的太子新书。这也是太子的特权,其他文字都得等皇帝用膳完毕,到了武英殿或者文华殿才能进呈。

    皇帝展衣落座,随手翻看两页,脸上神情立刻凝滞起来。

    “太子呢?”崇祯出声问道。

    “回皇爷,”一旁随侍的司礼监太监连忙上前道,“太子殿下刚去了仁寿殿给张老娘娘请安,被留膳了。”

    “叫他来。”崇祯将书又凑近了些,新鲜的油墨香气逗得鼻腔发痒。

    这本书《防疫论》作为太子的新作,里面的配图并不多,而且也不像之前的《物理》、《化学》那般晦涩难明。不过书里言之凿凿地解释了这疫病的源头,也一条条罗列了该如何防治,让人不能不信服。

    真正让崇祯忧虑的是,在开篇导言中,太子说这场疫病曾经在三百年前的欧罗巴引起了历时三年的大疫,两千五百万人死于此病,按照当时欧罗巴的人口,几乎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

    大明从天启年间就开始洪涝干旱,各种灾难不断,若是再发生这么一场大疫……崇祯几乎要绝望了。

    朱慈烺并没有主动呈书给崇祯,因为崇祯还没有最后下旨让他出去抚军。不过他并不奇怪崇祯这么快就能看到样书,这也是宫里的规矩,司礼监绝不会连样书都不交付皇帝审核就大批量印刷的。

    辞别了伯母,朱慈烺踏出仁寿殿,看了看yīn沉沉的天空,对来传口谕的小宦官道:“你去知会钦天监的汤若望,让他候传。”

    小宦官不敢抗命,连忙躬身而退。

    朱慈烺带着自己的东宫侍卫和随行太监,步行前往乾清宫中殿。太子虽然有权利乘坐步辇,但是他更喜欢步行,这样走得更快些。当他走到乾清宫门口的时候,正好遇到了皇后的銮驾,自然又要上前行礼,随母后一并进去。

    内宫监飞快地准备好了太子的桌案和餐食,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妥当了的一般。

    朱慈烺看在眼里,心中暗道:要是大明的行政体制能够和内宫一样高效严谨,哪里可能会有李自成张献忠等人出头的机会。

    “父皇陛下昨夜安眠否?”朱慈烺请安道。

    “安。”崇祯指了指食案:“坐吧。”

    朱慈烺坐在父母桌案的下首,面前堆起了一桌各式早点。他早就想将这种自助餐式的早膳改成预订菜式,这样可以起码还可以省下一般的膳食费用。虽然这些食物会赐给其他宫人,并不算浪费,但天家吃的饼子和寻常宫人吃的饼子,在成本上相差何止数倍!

    因为已经给母后请过了早安,朱慈烺也不用再问周后安。他看了看崇祯手里的《防疫论》,知道自己理所当然又猜对了。

    “太子,你这里说的黑死病,就是如今的京师大疫?”崇祯问道。

    “父皇,如今京师中流行的疙瘩瘟,其实就是这黑死病,也就是鼠疫。”朱慈烺在来的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问一答十:“由老鼠携带的跳蚤传播给人,患者腹股沟、腋下、颈侧会有疙瘩,病伏二至八rì,一旦病发则四个时辰内便会死亡,常伴有呕吐、腹泻等症。”

    周后听了,刚举起的筷子重如千钧,拍在了桌案上,隐隐有些犯恶心。

    ——这儿子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事就不能等用完早膳再说么!

    周后重重缓了口气。

    崇祯已经没有了丝毫食yù,并不见罪,又问道:“欧罗巴发生的黑死病,也是如此?”

    “因为许多死者周身犯黑,故而欧罗巴人称之为黑死病。”朱慈烺道:“至于死亡人口,父皇大可咨问来自德意志的汤若望。”

    “去传汤若望。”崇祯一向都是雷厉风行。

    在等证人的时候,崇祯又问了这鼠疫的传播方式和病菌的观测。

    “因为显微镜,”朱慈烺简单道,“故而儿臣可知这世上固然有泰山之大,也有尘末之微,更有比尘末还要微小的细菌。”

    崇祯点了点头。他知道太子的这个小发明,他本人也用那具简陋的显微镜看到过植物叶脉。当时太子还是个很谦虚的人,说是根据崇祯二年汤若望进呈的《远镜说》所制。

    实际上就连汤若望都没想到,一个六岁的孩子竟然能造出显微镜。

    虽然这东西已经在四十年前被荷兰人发明了。

    ——难怪太子这么有信心出去赈灾,原来已经知己知彼了。

    崇祯心中暗道。

    他却不知道,朱慈烺绝不会真的去找鼠疫杆菌标本。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感染了鼠疫基本就是死路一条。他可不愿意为了全人类的福祉,冒险将这种烈xìng传染病带到自己身边。而且他的那架显微镜虽然给人极大的震撼,但还不足以观察到细菌这么微小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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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中秋节快乐~~今rì节庆加更,敬请期待~~~

第六章 日日长看提门众(六)

    二十四年前的夏天,汤若望第一次踏上大明帝国的领土——蚝镜【澳门】。

    那时候,他刚经过了长达一年多的远航,一下船就脱下了僧袍,住进了中式房子,开始研究东方哲学和儒家经义。

    那时候,利玛窦已经逝世,而且葬在了中国。

    利玛窦的继任者以及一群狂热的天主教徒认为利玛窦的“合儒”策略是对天主教的背叛,严禁教徒祭祖祭孔,引发了著名的南京教案,使得天主教在中国大陆失去了立足之地,同时也破坏了明国士子对利玛窦的好感和友谊。

    汤若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大明,依靠西方的科学技术获取了朝野的信任,在徐光启的帮助下进入钦天监。崇祯九年的时候,汤若望奉命铸炮,两年内铸成二十门,同时翻译了大量西方实用科技。

    因为汤若望的功绩,崇祯十一年的时候,皇帝陛下钦赐“钦褒天学”四字,制匾分送各地天主堂悬挂。

    现如今,他参与编修的《崇祯历书》已经进入了尾声。新的历书采用了东西合璧的制定方式,远胜以前的传统历书。

    在这个关节点上,汤若望并不好奇皇帝陛下会召见他。但他万万想不明白,为什么来宣旨的太监用的是“太子殿下令旨。”他很希望能够见一见那位有神童之称,同时对科学十分有见地的皇太子,但是钦天监官员的身份使得他不能如愿以偿。

    大明太子在理论上可以召见所有的官员,同时颁发自己的“令旨”。然而出于皇权的独一无二,和对君父的敬畏,明中叶之后的太子很少使用这种权利。当然,这和嘉靖、万历两朝太子的倒霉遭遇也有很大关系。

    “传,钦天监汤若望觐见!”太监的公鸭嗓子传出了正式召见的上谕。

    汤若望最后整理了一下仪容,学着儒臣们的步伐,谨慎且谦逊地踏进了乾清门。

    这道门是内廷与外廷的分界线,汤若望从未听说过有外臣能够进入这道门的。好像当年因为皇权统治的问题,有群大臣冲了进去,赶走了一位幕后掌权的妃子,成为至今没有平息的“移宫案”。

    汤若望颤颤巍巍拜倒在地,奉命抬起头时,终于见到了难得一见的皇帝陛下,以及他的家人。

    大明帝国最至高无上的一家人。

    他脑中彻底空白。

    “汤若望,”崇祯让内侍将黑死病相关的部分拿给这个洋和尚看,“此文可有夸大之处?”

    汤若望颤抖着双手,接过满溢油墨的新书,一目十行,速读之下心中骇然。他很难想象,许多人连欧罗巴有多少个国家都不知道,竟然有人能将黑死病的起源说得如此透彻!

    是教会送来的资料么?为什么我没有见过?汤若望心中犹疑,再次重头读了起来。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这里罗列的地名和国名,并不是教会的标准译法,甚至也不是明国士人熟悉的译法。这种近乎音译的翻译,仔细品读下来,并不是拉丁文,反倒有些像英国人的海岛口音。

    “尊敬的陛下,”汤若望放下书,“这里的记录非但没有夸大其词,恐怕还有些过于保守。”

    “保守?!”崇祯颇为震惊。

    “当黑死病流传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死人。凡有死人的人家,外墙上便用黑漆涂写一个‘P’字。”汤若望在空中写了个字母P,继续道:“按照我们的史书,当时整个村庄、整个城镇的人都死光了。伟大的翡冷翠——也就是这书里说的佛罗伦萨,几乎成了空城。”

    皇帝和皇后的心同时被揪了起来:“这岂不是亡国之祸!”

    “正是。”汤若望垂下了头。

    “陛下,太子绝不可以外出抚军!”周后浑身颤抖,望向崇祯。

    崇祯也动摇了。他虽然顽固,但并不够坚持。

    尤其是在这涉及国本的问题上。

    ——好像有些过头了。

    朱慈烺本想让汤若望来证明一下京师大疫的可怕程度,谁知道竟然真的将皇帝皇后吓住了。这也是无奈,后世史学家只是估算当时的平均死亡率,而遭受重灾的地区,留下的恐怖回忆肯定会有所夸张。

    汤若望虽然是德国科隆人,但他在罗马读的神学院,多半是在那里承接了那段恐怖记忆。

    “父皇,”朱慈烺起身道,“这鼠疫的确对欧罗巴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不过在京师未必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胡说!”周后怒斥道:“同样的病,难道能杀泰西人就不能杀大明百姓么?!只要我还是你母后,你就休想出宫一步!”周后更有种被儿子欺骗的感觉,不由怒气更盛。

    “母后息怒。”朱慈烺走了出来,对一旁的汤若望失望地摇了摇头,道:“汤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黑死病固然厉害,但那是在欧罗巴,却不是在大明。一者,这鼠疫原出于中部亚洲。蒙古人西征的时候,用投石机将人、鼠尸体扔进城里,动辄阖城尽死。然而蒙古人本身却没因此而染上鼠疫,更不曾见说全军尽没。”

    崇祯见儿子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也不免微微点头,对皇后道:“看来这鼠疫果然也是因人而得,且听太子怎么说。”

    朱慈烺总算松了一口气,继续道:“其二,当时欧罗巴乃在天主教极端统治之下,正在火烧女巫。”

    “殿下!”汤若望见涉及了天主教,心头一寒,连忙叫道:“现在我们的教会已经知道,鼠疫与女巫并没有关系。”他可不希望让大明的皇帝认为泰西是野蛮之地。事实上,大明的士子本身就存在这种成见,利玛窦花了一生的jīng力,方才被那些骄傲的士子们认可。

    朱慈烺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道:“女巫有个习惯,那就是养猫。欧罗巴人将猫视作女巫的仆从,魔鬼的使者,认为鼠疫是猫带去的,于是满城杀猫。这就导致老鼠在城市里没有了天敌,繁殖更快。”

    崇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让猫儿房往各宫中都送些能捕鼠的猫儿。”

    “其三,”朱慈烺继续道,“眼下的鼠疫还是从皮肤、血液、口鼻侵入,只要不让带有鼠疫的跳蚤咬人,勤洗手沐浴,即便沾染上鼠疫菌,也未必就会被传染。而当时的欧罗巴传统上是不沐浴的。”

    “不沐浴?”周后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当时我们的医生认为,人会因为洗澡而生病。”汤若望觉得血液上涌,脸上滚烫。

    “即便如今,欧罗巴人还是如此想的吧。”朱慈烺恶意地揭穿了汤若望。

    汤若望不能否认,他也是到了大明之后才养成了洗头、洗澡的习惯。

    “有此三条,儿臣相信鼠疫即便在京师传播,也是可以抑制的。”朱慈烺上前道:“如今许多愚夫愚妇以为这是厉鬼索命,使得人心动荡。儿臣以为,正本清源乃是根本,赈济药材只是枝节,故而请父皇陛下派儿臣主持赈灾防疫之事。”

    中殿里一片寂静。

    过了良久,崇祯看了看眼睛泛红的周后,沉声道:“你可有把握不会染上这鼠疫?”

    “儿臣在《防疫论》中已经说了条陈,”朱慈烺道,“有皮手套、棉布含碳口罩、大罩衫,再多养猫,勤洗沐,必然不会染上鼠疫。”

    ——若是要死,我宁可染上鼠疫去死……总比到时候被人劫来劫去,死得不明不白好!

    朱慈烺心中暗道。

    “陛下,”周后道,“既然太子已经写清楚了条陈,何不让中官去办?难道大明已经人力匮乏,以至于要十五岁的太子亲自去做了么!”

    ——看来这回真的吓到老妈了。

    朱慈烺无奈,眼睛一翻,道:“母后,此事还真是只有儿臣去做。”

    “狂妄!”周后叱道。

    “母后,这鼠疫还会变化,其中反复只有儿臣知道。”朱慈烺知道鼠疫不止一种,眼下应该是最好对付的腺鼠疫,以及少量的肺鼠疫,等以后肺鼠疫大扩张,恐怕就真难抑制了。

    “你怎么知道?看的哪些书?让太医去读来!”周后眉毛一挑,丝毫不让。

    “书里并不曾有传,”朱慈烺咧嘴笑道:“是儿臣观察鼠疫杆菌得来的。若是让太医再看一遍,恐怕他们自身难保。”

    一向温柔端庄的周后头一次觉得牙痒难耐,双手震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父皇,母后,”朱慈烺道,“只要许我调配人力、物力、财力,这鼠疫必然能被遏制。否则再拖得几个月,儿臣就不敢说什么了。”

    再过几个月,天气转冷,鼠疫流行就会进入低谷期,那时候恐怕就没太子抚军的必要了。

第七章 从来不识君王面(一)

    běi jīng前门附近,人流惨淡,曾经的闹市如今萧索不堪。正在流行的大疫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要从崇祯二年己巳之变说起。建奴几番绕行千里,入关大掠,京畿附近乃至山东衮州、临清,无不受兵严重。

    只说崇祯十五年,也就是去年的那次大掠。建奴多尔衮率军一路屠杀到了衮州,屠城六十八座,掠走百姓六十万人,死者更是不知凡几。许多地方被烧成白地,非二三十年功夫难以恢复。

    再加上临清这座人口过百万的运河重镇被屠戮一空,运河几乎断绝。作为南北货运的重要枢纽落得如此地步,商业自然也就无从谈起。翻过年来,到了崇祯十六年,开chūn没多久便有了瘟疫,到如今已经发展到了每天都要烧化两三百具尸体,人心惶惶,谁还有心在外走动?

    李邦华乘坐着小轿,停在了空荡荡的街道上。他下了轿,眼前一晃,连忙用手遮阳,在左右侍从的搀扶之下总算站稳了脚。

    这位老人感叹一声:到底年纪大了。

    他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如今已经六十九岁。这一生走来,起起伏伏,早让他看透了红尘世事,只期盼明年能够致仕归家,得享天伦之乐。然而内心中的赤胆忠心,又让他不得不在外奔走,修补这个摇摇yù坠的帝国皇朝。

    “老爷,咱们到了。”一旁的长随出声道。

    李邦华抬头看了看酒楼匾额,写着“好再来”三个大字。这家酒楼是年轻士子和来京商旅们喜欢的地方,一般入了官的御史不会轻易来这里。如今行市不好,整座酒楼冷冷清清,也不见有什么人喝酒吃饭。

    小二在门口张望了许久,吃不准这些人到底是路过还是要进来用餐。直到见李邦华缓缓朝自己走来,方才大胆迎了出来:“客官老爷,可是要个雅间?”

    “芙蓉阁,订了位子的。”李家长随上前应道。

    小二满脸堆笑,道:“老爷来得真巧,东主刚上去呢。老爷这边走,老爷请抬脚。”

    长随甩了赏钱过去,打发小二离开,搀扶着老爷上了台阶,一路走到二楼雅间。

    雅间里已经坐了一个长须男子,发sè花白,看容貌也不年轻了。他待李邦华的脚步响起,便站到了门口,甫一见面便躬身到地,口中称道:“学生见过总宪。”

    总宪是都御史的尊称。李邦华去年冬天替代了刘宗周,从南京都察院调任běi jīng都察院,以左都御史执掌院务,是大明的正二品高官。

    “太虚何必客气。”李邦华略略点了点头,已经算是回礼了。

    两厢分了座,李邦华做了上首,轻咳一声,道:“太虚此番约老夫出来,所为何事啊?”

    太虚是李明睿的表字。李明睿与这位总宪同是江西人,因有同乡之谊。当初李明睿又是因李邦华举荐,选为东宫官,任左中允一职。在盘根交错的官场上,可谓是自己人。

    “总宪三月间慰抚左良玉,真是cāo劳了。”李明睿见自己恩主两鬓雪白,心中泛起一丝不忍。

    “为人臣子,少不得的。”李邦华到底上了年纪,只是这么一会,便有些疲惫。他强打起jīng神,道:“年纪大了,jīng力不济,太虚有事还是直说吧。”

    李明睿微微低头,正要将打好的腹稿倾诉出来,突然听到外面脚步迭起,一会儿又听到有人拉椅子挪桌子,大声呼喝,竟是隔壁来了一桌客人。他选在这里与都察院总宪见面,正是不想被人知道,偏偏就有人横插进来,让他不由苦笑。

    李邦华对一旁随侍点了点头。随侍会意,去守在了门口。

    李明睿这才压低声音道:“总宪,如今朝中有人流传南迁之说……”

    李邦华抬起眼睛,眼中已见浑浊。他盯着李明睿看了一看,直言道破:“你想上疏南迁?”

    李明睿苦笑:“总宪明察秋毫。”

    李邦华叹了口气,低声道:“恐怕难啊。”

    “我等臣子,岂能畏难而缩?”李明睿面sè凛然:“如今京师玩弊久矣,圣天子只是坐困无益,不如跳出此间。一旦到了南京,数十万义军自然影从,何愁贼寇不灭!”

    “数十万义军?”李邦华叹道:“太虚这就忘了老夫为何三月间去安抚左良玉么?论说起来,如今贼寇之滥觞,还不是己巳之变时候的勤王军?”没有粮饷,忠心义士与乱兵能有多大区别!他只是心中暗道,却没将这话说出来,以免伤了李明睿的热忱。

    李邦华三月间去左良玉军中,正是因为左部欠饷,千艘战船沿江东下,号称要去南京就粮。而现在李自成、张献忠、老回回等人部曲之中,许多也都是己巳之变时的勤王军,因为没有粮饷回原籍,索xìng落草、叛乱。

    李明睿被李邦华点破关节,知道自己有些露怯,又发表了书生之见,羞愤之余又恨那些武将不肯卖命。他道:“左良玉竟然还有脸要粮饷!如今他屯兵淮上,朝廷调也调不动,骂也骂不得,这到底是左家的私军还是朝廷的公器!”

    “好啦,”李邦华无奈叹道,“他能守住淮上就不错了,两年无饷也才闹这一回,别逼得再出一个山大王。”

    “总宪不听百姓说么?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左良玉的兵比贼兵还不如!”李明睿恨恨道。

    李邦华摇了摇头,道:“此时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今rì找老夫来,无非是想请老夫上疏迁都。不过老夫也可以明着告诉你,南迁之议休提。”

    “可总宪……”

    “不过却可以退而求其次。”李邦华打断李明睿的话头,缓缓道:“奏请陛下亲征,或是请太子去南京监国。”

    “亲征……”李明睿细细品味这两个字带来的冲荡,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自从英宗皇帝贸然亲征,自身被瓦剌俘虏不说,连带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六十余名高官都身死沙场。这已经成了大明的噩梦。乃至后世皇帝,对于土木堡之变都充满了jǐng惕和畏惧。

    “有土木堡在前,谁还敢劝陛下亲征?而且让太子监抚南京也不妥。太子少不更事,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敬,不如皇上亲行为便。”李明睿道。

    “你身为东宫属官,难道不知道太子即将出宫抚军之事么?”李邦华轻声道。

    “什么!太子要出宫抚军!”李明睿失声叫道:“这不是胡闹么!太子的确是天纵英才,可谓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字也写得不错,但终究是个稚童,怎能预军国大事!”

    李邦华沉默不语,四周一时间沉寂下来。

    李明睿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闭嘴,却觉得周围安静得有些异样,隔壁雅间里没有传出半点声音。

    过了片刻,门外传来一声争执,声音尚未传出去,只见李邦华的长随已经被推进了门里,一个身高八尺的壮汉,将雅间的门堵得严严实实。

    “刚才是你们在议论太子殿下?”那壮汉瓮声瓮气喝道。

第八章 从来不识君王面(二)

    朱慈烺躺在床上,又翻了个身。

    他是傍晚的时候才得到了明确的旨意,允许他出宫抚军。虽然说是抚军,其实并不能碰军权那种敏感的东西,只是单纯因为太子“内守为监国,外出为抚军”这一习惯说法而已。

    不过太子出宫绝非一件简单的事。这可不是从内宫到外宫那么简单,而是真正要离开紫禁城,前往潜邸居住。回想当年自己从钟翠宫到文华殿讲学,那个折腾劲就让他脱了一层皮,更何况这回几乎是dú lì生活了。

    尽管得到了皇帝的首肯,皇后也终于含泪放他出去,但是应该准备的侍卫、仪仗、宫人都还在筹备中。信王府空了十六、七年,也要重新修缮一番。这自然也要花不少的银子,但相对于动辄数十万上百万的军饷,简直就如毛毛雨。

    ——我不能等了!宫里耳目太多,皇伯母肯定已经知道了,恐怕明天就要找母后讨个说法。万一到时候父母亲大人又起变动,恐怕就走不出去了。

    朱慈烺翻身而起,重重换了口气。

    外间值夜的太监登时jǐng醒起来,蹑手蹑脚凑近帘幕,听着里面的动静。若是太子翻个身继续睡,他还能再眯瞪一会儿。太子若是魇着了,那恐怕就要折腾一会儿了。

    朱慈烺下了床,踩了命人特制的竹青拖鞋,轻咳一声。

    “殿下,要喝水么?”值夜太监轻手轻脚掀开帘幕,用最温柔的声音问朱慈烺,生怕声音太大惊了太子。

    朱慈烺点了点头。刚才在床上的时候只觉得清醒得难以入睡,真的坐起来却有些头晕朦胧。

    小宦官连忙端来了白水,递给太子。

    朱慈烺一饮而尽,道:“掌灯,去书房。”自己扯过一套轻纱道袍,随手披在身上。

    六月初的京师昼夜温差不小,此刻走出屋子甚至略有寒意。算算时rì,眼下应该是公历的七月间。若是四百年后,正该是běi jīng全城烧烤的时节,而眼下这种不正常的低温,无疑是因为小冰河期正值巅峰,在最近一万年中能够排上第二位。

    这种让人抓狂的气候,将在未来几年有所缓解,而那时候大明早已崩塌。故而后世有人感叹“天意亡明”,并非虚指。

    小宦官连忙上前帮太子穿上了鞋袜,系上道袍的系带,一边出去招呼其他当值的内侍。端本宫里很快便灯火通明,一个个人影在这凌晨时分沿着长廊无声地穿行。

    朱慈烺净手净面,用了茶点,很快便坐在了偏殿的书案后面。他又检查了一遍昨天罗列出来的清单,确保没有遗漏,这才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十六年来,他都是个一步步走向刑场的死囚,如今终于看到了越狱的曙光。

    “什么时辰了?”朱慈烺突然发问道。

    小宦官头也不敢抬,连忙答道:“回殿下,马上就要到丑时三刻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离天亮还早,不过自己已经完全没有睡意了。他起身绕着书案走了走,问道:“田存善在宫里么?”

    照太祖时候的规矩,宦官是不能有外宅的。然而现在宦官非但有外宅,甚至还有人娶亲纳妾,家财万贯。所谓的中官,已经越来越像是“官”了。朱慈烺记得当年崇祯很感慨地跟他分享做皇帝的心得,说:“文臣不可靠,武将不可信,唯有中官是家奴婢,却不可用。”

    看起来宦官的确是皇家的奴仆,依赖皇家生存,实际上却早成了dú lì的一国,与文臣、武将并无二致。当年崇祯帝剿灭魏忠贤一党,难道真是为东林党出气?那是因为魏忠贤cāo练两万武阉,甚至与客氏私留孕妇在宫中,打算行“狸猫换太子”之事!

    朱慈烺对于崇祯帝还是颇为欣赏的,作为一个阅历不足,年纪不大,教育不佳的皇帝,他靠着自己的天资与一群人jīng周旋,能走到今天已经不容易了。至于xìng格上的缺陷……这个谁没有呢?

    “回太子,”小宦官垂着头,“田存善昨rì吃坏了肚子,又不该他当值,便早早睡下了。”

    朱慈烺听到的却是:田公公昨晚没回宫。

    “去把他叫来。”朱慈烺道。

    “奴婢这就去。”小宦官连忙跑了出去了。

    宫内的太监有摆明车马的派系,也有隐晦不见的阵营。明面上的派系是掌事太监名下记录的小宦官,脉络清晰,如同父子。暗中的阵营却是太监私下里拜认的干亲,有称父子的,有称祖孙的,也有结拜成兄弟的。

    从这小宦官为田存善隐瞒一事上,就能得知他是田存善的暗党。否则只要说一句:“奴婢没找到田存善。”明天司礼监就得考虑给太子换个新典玺了。

    即便如此洞明,又能如何呢?上辈子的朱慈烺被业界称作“扭亏圣手”,面对皇明这么个千疮百孔、负债累累的“公司”,仍旧充满了无力感。

    与上辈子的辉煌神话相比,这辈子的难度更高。因为那时候自己被老板赋予了绝对的信任,而现在,他只是父母眼中的“稚童”。

    是啊,还是个孩子。

    朱慈烺摸了摸油光发亮的长发。他是前年才开始蓄发的,现在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束拢在脑后,有时候还会编成辫子。虽然不符合他的审美观,但相对于之前刮了头皮梳出的“总角”发式,绝对是天大的进步。

    田存善的外宅在后海,离宫中并不远。即便是在眼下这个时代,后海的房价也不是他能承受的。之所以能有这么一栋房子,却是众多烧冷灶的投机客的孝敬。一旦太子登极,田存善便是从龙之人,这房子的钱必然能数百倍地赚回去。

    “田公公,太子急召!”

    听到“急召”两字,田存善猛地从床上跳了下去,赤脚踩在地上,然后才睁开了眼睛。对于这位太子,田存善绝不敢有半点怠慢,催着还在床上揉眼睛的侍妾为他穿上官服,一边问道:“传话的人儿呢?让他来回话。”

    不一会儿,小宦官已经站在了门外,道:“公公,刚才太子爷突然醒了,眼下在书房里等您呢。”

    “可知道是何事?”田存善坐在椅子上,好让侍妾为他梳头。

    “太子醒来之后,就看了看桌上那份单子。”小宦官怕自己说不清,补充道:“就是昨rì列出来,要带出宫的表单。”

    田存善皱着眉头:莫非是突然想起来落下了什么东西?不会!他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谨慎检查是太子的习惯,却从未见这位千岁真的落下过什么。或许是要核实准备情况?田存善又想一个可能xìng,不由脊椎发凉。

    ——昨晚晚膳前才列好的单子,自己马不停蹄地就安排下去了,但这会儿功夫上哪里去一一核实?怎么也得天亮啊!

    田存善不敢埋怨太子有一出是一出,只能开动脑子将一切可能都准备好。若说这五年来跟着太子有什么收获,办事周全这一项可是被太子磨砺得足以进司礼监当差了。

    “田安!”田存善叫道。

    “老奴在。”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回道。

    “王府那边收拾得怎么样了?”田存善问道。

    “这……老奴去问问。”田安一头冷汗,连忙应道。

    “我先入宫,你遣人追来回报。”田存善没好气道。

    因为这点不如意,田存善心中便起了一团火。突然间,头皮一扯,原来是侍妾没睡醒,用力重了。田存善顿时跳了起来,挥手便是一记耳光,骂道:“梳个头都不会,养你何用!滚!等咱家回来再与你算账!”

    外面听到老爷发火,知道这位老爷心情不妙,连忙检查自己手里的活,暗暗祷告自己可别在这时候撞上刀口。

    田存善收拾妥当,急急忙忙出了门,一路催促着轿夫紧赶慢赶进了宫。因为这大晚上开门的事,又少不得打点了许多银两,否则谁肯冒着杀头的风险坏了天家的门禁?

    饶是如此,田存善赶到太子门前的时候,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一脸虚脱的模样。

    这其中三分真,七分装,也都是宦官们从小就要学会的本领。若是人笨学不会,那就只有去混堂司烧一辈子的热水了。

    “王府邸收拾好了么?”朱慈烺见了田存善,第一句话果然是问信王邸的事。

    田存善心头一松,庆幸自己的家人终于还是赶上了,连忙答道:“殿下,王府那边已经收拾好了端礼门……”

    “寝宫呢?”朱慈烺眉头一皱,直接问道。

    田存善并非不知道这个问题的要点在哪里,但寝宫还没修缮出来呢!怎么能放在前面说?当然是先汇报成绩,再上报困难。他见太子面sè已经沉了下来,连忙跪倒在地:“殿下恕罪!奴婢昨rì接了令旨便亲眼看着人去修了,但是天黑了,又都是生漆,不敢点火……”

    “孤昨rì命你先打扫寝宫,你是哪一个字没有听懂?”朱慈烺眼睑垂了下来。

    田存善心中叫苦:打扫寝宫固然容易,但是不用修缮么?寝宫里好多地方都长了杂草,总得天亮了才能找人拔除呀。至于屋顶上的瓦片也得换过,还有梁柱上漆……您这位爷动动嘴,咱们可得跑断腿才行啊!

    “殿下,端礼门是王府的门面,若是蓬头垢面……”

    砰!

    朱慈烺随手抓起臂搁敲在桌子上。

    紫檀木做成的臂搁与琼州送来的黄花梨书案相击,声响明亮,隐隐带着金铁之声。

    田存善立马缄口不语,伏地待罪。

    太子最恨的就是解释。

第九章 从来不识君王面(三)

    朱慈烺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在这个巨大的监狱里生活越久,他就越发觉得自己在失去控制力。

    压力山大!

    回想崇祯初年的时候,皇帝陛下jīng力充沛,即便要花八个时辰在政务上,却还是能腾出时间抱一抱太子。然而时局一天天糜烂,大臣一次次欺瞒,决策一次次犯错……终于将一个阳光聪敏的青年天子逼成了疯子。

    否则在最后关头,也不会砍下自己爱女的手臂了。

    崇祯对那位坤兴公主的宠爱,丝毫不下于太子。

    “我让你打扫寝宫的意思,”朱慈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放缓口吻,“是为了早点住进去。也不用修缮什么,只要卧室里没有蜘蛛网,看不见落灰,换个新帷幔,就够了。我这么说,你可听懂了?”

    田存善苦着脸道:“千岁,这不是您说省就能省的呀。事关天家颜面,若让皇爷知道了可如何是好?若是有小人使个绊子,奴婢可就再不能随侍殿下您左右了呀!”田存善说哭便哭,豆粒大小的眼泪登时滚落下来,啪啪有声。

    朱慈烺不得不吸了口气,按捺住心中的不悦:“你是说孤保不住你?”

    田存善登时一个激灵,伏地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万万没这个意思!”他很清楚地知道,太子平rì都是用“你我”称呼,一旦称孤道寡,那必然是很不高兴了。

    “算了吧,”朱慈烺叹气道,“等天亮之后,我去请安,然后就出宫。东宫里的书稿一批批搬走,包括历年来的赏赐,什么都不要落下。”

    田存善心中一惊:太子爷这是不打算回来了么?

    他固然知道太子急着出宫,但只以为那是少年抑制不住的好奇心,想看看皇宫外面的世界。却没想到太子竟然有心在宫外常住,连东宫里的东西都要带走!

    ——算了,还是听太子的,大不了rì后再搬回来。想来外面哪有宫里这么舒坦,怕他也耐不住几天。

    田存善心中暗道。

    “明天,”朱慈烺竖起手指,“若是王府寝宫打扫出来了,晚上便住王府。若是打扫不出来,就住你后海的那套宅子。”

    田存善脊背冰凉,口中哆嗦半天方才道了声“奴婢遵命”。

    朱慈烺深谙时不我待的道理,当下命田存善起来,将明rì所有需要安排的事一一罗列,分配负责人。每一件事都规定了完成标准,以及时间限制。

    这套jīng密的流程管理充分调动了太子身边每个人,只是因为技术条件,无法做到实时沟通,许多衔接环节势必会有差池,甚至影响全局安排。然而若是这些宦官都做不到,那整个大明,或者说整个世界,都不会有人做得更好了。

    这些生理残缺的仆从,从入宫那天起就被教育如何忠于王事,如何谨小慎微,如何最大程度地满足主人的要求。如果他们学不会,自然也不会出现在朱慈烺的视野范围之内。就连在宫里劈柴烧水的职位,都有一大群人等着呢。

    ……

    仁寿殿上,懿安张皇后端坐在案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

    “今天怎么没见太子来请安?”张老娘娘出声问道。

    宫中称当今圣上的后妃为娘娘,称先帝的后妃为老娘娘。张皇后还不到四十,也因此升格成了“老娘娘”。又因为先帝与今上是兄终弟及,所以先帝皇后不能封太后,只能遵制上了“懿安皇后”的徽号。

    不过论说起来,崇祯对于这位皇嫂,可是的的确确视作母后的。

    “太子殿下今rì天不亮就来请安了,”一旁的女官答道,“那时娘娘还没起来,在宫外叩拜之后就走了。”

    张老娘娘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半晌,方才缓过来,冷冷道:“摆驾坤宁宫。”

    去了坤宁宫又能如何呢?

    朱慈烺这回是铁了心要走,如法炮制在父皇母**外叩拜请安,守在乾清宫门口等晨钟敲响,第一时间率众离去。原本遵照礼制应该有的东宫护卫、随侍太监、宫女,乃至脸盆、水壶、马桶……全都被弃如敝履,太子只带了端本宫里当值的十五名大小太监,扬长而去。

    司礼监的大珰们远比皇帝要早知道,但没人敢在这个关头去惹太子。因为张献忠在五月中攻占武昌的消息,很快就要送到御案上了。

    在这个倒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

    从成祖定都běi jīng之后,这座古都便rì益繁荣起来。虽然历经战祸天灾,但是顺天府报上来的丁口仍旧有百万之巨。

    作为一个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běi jīng的市容市貌一直让朱慈烺很好奇。他知道明代修筑的地下排水渠一直用到共和国时代,仍旧被苏联专家认为不需要修缮。他也知道每个街坊都有自己的垃圾堆放处,每天都有粪车来收粪。

    然而他还是很想亲眼看看明朝百姓是怎么生活的。

    朱慈烺这次裹着虎皮逃出禁宫,实际上连王府都没有收拾出来,根本不能接受百官的朝见。而接受官员朝见,是太子行政的首要前提。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没受过百官的朝拜,就算发出了令旨也不会有人奉命遵行。

    “既然如此,”朱慈烺对左右道,“咱们先微服私访。”

    周镜听到这话,打了个哆嗦,望向田存善。

    他是被朱慈烺从被窝里扯出来的。当然,不是太子殿下本人掀的被子。不过当时屋里莫名其妙挤了一堆人,而自己还光着膀子,那情形实在太骇人了。

    朱慈烺就在周镜家换了贵公子的衣服,让人去将东宫侍卫班的大汉将军们传来,作为暂驻之地。他本人是不相信有人会谋害太子的,因为现在完全不存在皇位之争。哪怕建奴、李闯在京中的jiān细,也不会在占据如此优势之下行险,无谓暴露自己身份。

    然而周镜可不这么想。

    从血缘上来说,他是太子的舅舅,但是从纲常伦理上来说,他是臣子。别说有人刺杀太子这种极端暴力的事,就算是太子不小心在他家磕着碰着,他都万死莫赎。而且宫中虽有太子抚军的消息,但终究还是未定之事。太子极可能是擅自出宫……想到这里,周镜已经近乎瘫痪了。

    ——看咱家有什么用?难道你以为太子会听咱家的吗?

    田存善被周镜看得心中一紧,缓缓低下了头,并不答话。

    “太子殿下,”周镜硬着头皮道,“您出宫的时候,陛下可有圣谕下给微臣?”周镜虽然领着东宫侍卫的头衔,但本质上是勋臣,并非武将。

    “呵,你这周镜,如此胆小么?”朱慈烺对重点问题避而不谈,笑道:“在宫中你倒敢称我rǔ名,在自家里却称起太子来了。”

    ——那时候你在宫中人畜无害啊!如今你跑出宫里,除了皇帝亲临就是你最大,谁敢放肆!

    周镜心中腹诽,嘴里却不敢吐出一个字来。老虎关在笼子里的时候,谁都敢冲它吼两声。一旦放出来,谁还敢乱来?

    即便是职业式的假笑,也不是谁都有资格享受的。朱慈烺收起笑容,面无表情道:“我就不信,京师中贵家公子就不出门么?难道每rì里都有人打劫?那顺天府也真该自杀谢罪了!”

    “殿下,”周镜硬着头皮道,“京中虽有浪荡子,却不闻有多少强盗贼寇。只是如今大疫横行,臣实在是怕太子殿下有所闪失。”

    “不要紧,本宫自有秘宝。”朱慈烺朝田存善招了招手。

    田存善当即从身后宦官捧着的木盒里取出一副口罩。这口罩不像外面流行的三角巾,而是长方一块,棉纱缝制,上下穿有绳索,挂在耳朵上,将整个口鼻都捂得严严实实。因为天热,朱慈烺并没有立刻戴上,只是给周镜看了看。

    “这里面还有碳片和香片,就算去化人场都没关系。”朱慈烺道。

    周镜知道三角巾虽然也是用来遮味的,但口鼻呼吸之间便会吹开,根本就是聊胜于无的东西。而同样的东西,太子这儿只是略一改动,便别有局面,果然是天纵英才。

第十章 从来不识君王面(四)

    rì出之后,朱慈烺带着五六个随从离开了周镜家。

    周镜自然也在其中。

    看起来只是富家公子的寻常出游,然而这一路上惊动的人却委实不在少数。

    京师的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和巡城御史三方负责。虽然各有区分,但只要有事,却是一同下罪。

    最让人记忆犹新的是便是成化五年,因为京师道路没有得到整修,原本只是锦衣卫的差事,却连累了五城兵马司和巡城御史一起受罪。这种近乎于荒唐的处罚方式,却也让这三家衙门不敢互相推诿,但凡有事总是并肩子一起上。

    此时太子出宫的消息已经在耳目灵通的高官层面传播开去,甚至得到了宫中的默认,非但兵马司、锦衣卫和巡城御史派出了人手暗中清道、保护,就连顺天府都坐不住了,派出衙役远远缀着,生怕出事。

    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面上,顿时生出不少人气。

    只是这些人各个神情紧张,畏惧之中带着不耐烦。

    朱慈烺若是连这都认不出来,那他上辈子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不过没必要在意这些细节。

    街上还残留着昔rì的繁华景象,但如今因为鼠疫横行,的确萧条冷淡得厉害。即便是往rì的街痞流氓,也因为这鼠疫躲在家里,不敢轻易出门。因此而被迫出勤的兵马司火甲、锦衣卫校尉、巡城御史……可想而知内心中该有多大怨念。

    朱慈烺走走停停,仔细看着厢房里的民居。许多人家门口都悬挂由牌,上面写着籍贯、人口、名数,这是朝廷严审里甲法,控制流动人口的措施。内宫中没有档案,该是景泰年流民大起之后才有的习俗。

    不过如今因为鼠疫,许多人家门上都没有悬挂由牌,那是因为家里只要有死人,往往就会阖家死绝。

    “现在京师里每天死多少人?”朱慈烺问周镜。

    周镜正要答他,突然被田存善拉了一把。

    “公子。”虽然大家都知道朱慈烺的身份,但是称谓还得按照微服私访的来。田存善抢答道:“这事得问五城兵马司。”

    朱慈烺点了点头。

    周镜虽然跟在朱慈烺身边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太子殿下从来没用过他,所以他也不清楚太子的秉xìng。田存善可是知道在太子面前浪对妄言是什么后果,若不是拿了周镜的孝敬,刚才就看着他去死了。

    一个短小jīng干,身穿棉衣的男子突兀地从路人中被抓了出来。

    他的真实身份就是五城兵马司的吏目。

    五城兵马司隶属于兵部,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司,最初编制是每司弓兵八十,外有不定额的火甲。嘉靖时五司扩充到了五千员。考虑到京师的人口数量超过百万,常备巡jǐng外加消防员、城管不过五千人,比例上并不算多。

    然而后来严打的时候,夜巡军沿途摆列,彼此相距不过四五步,这就有些过分了。

    只是现在民政溃烂,五城兵马司的兵额早就半空了,突然有些急事,就连吏员都得上街执勤,就如现在这样。

    “公子,自从本月初一起,每rì烧化的尸体在二三百之间。”那吏员紧张得喉头打颤。

    朱慈烺皱了皱眉。

    “就没有确切的数目么!”田存善知道太子的意思,放声斥道。

    “公子,这确切的数目真的得不出来。”那吏员汗水直下,心中反倒冷静下来:“化人场里有官烧的,有民间自己来烧的,还有将死之人自己过来等死,看着火堆跳进去的。就说初四那天,死者相叠,连碳都不够用了。”

    吏员声音沉了下去:“卑职当rì就在场,只是看着一具具尸身往火里扔,好些的有条草席,惨些的连衣服没有。哪里还能记数目。”

    朱慈烺停下脚步,望向这吏员:“衣服都没有?”

    吏员暗道:对了,这位是长在宫中的太子,天潢贵胄哪里知道民间疾苦?他连忙道:“是被人剥了。”

    “自己再拿去穿?”朱慈烺语速不由快了些。

    ——不穿何必去剥?

    众人都不免觉得朱慈烺的话说得颇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这可不行!”朱慈烺不等他们反应,斩钉截铁道:“鼠疫最先是跳蚤传播,到了现在肯定已经是细菌接触传播了。所有患者穿过的衣服,都得烧掉!再不济也得沸水滚煮一刻钟以上。”一个时辰是两个小时,分为四刻,沸水煮上半小时肯定能够杀灭鼠疫杆菌了。

    朱慈烺记得前世教科书里给出的时间是一百摄氏度沸水煮十分钟以上,就可以杀灭鼠疫耶尔森菌了。当然,现在这个时空,皇太子殿下已经给这种细菌命名为鼠疫杆菌了。而且不得不提一句,以人名命名新发现事物,是皇太子殿下十分厌恶的恶习。

    “殿下,”那吏员被冲击得头晕,一时口误道,“那些流民实在难以监管,总不能不让他们穿衣服吧。”

    朱慈烺超前走了两步,眉头依旧紧锁。

    “东安门外夹道里全是流民,管也管不过来啊。”吏员叹道。

    “你好像对běi jīng城很熟悉。”朱慈烺这才认真打量了一番这个吏员,问道:“你叫什么?”

    “卑职任东城兵马司书吏,姓宋名弘业,弘愿的弘,家业的业……”

    “放肆!”田存善喝断宋弘业的喋喋不休,脸上泛青,斥道:“太子问什么答什么,你懂不懂规矩!”

    朱慈烺回头冷冷看了一眼田存善:“大呼小叫的干甚么?”

    田存善佝头缩颈,连忙退后。

    这种骂是必须要挨的,否则放任那宋弘业惹怒了太子,谁都担不住。此刻太子出声斥责,那也是恩自上出,能让下面人越发忠心。何况背黑锅本来也是太监的专职。

    宋弘业也是腿颤不已,连声道:“卑职死罪!”

    “无妨,”朱慈烺宽慰了一句,旋即问道,“任职多久了?”

    “卑职在司中任职二十年了。”宋弘业这回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吩咐道:“田存善,为抗鼠疫事,征辟五城兵马司书吏宋弘业。”

    宋弘业目瞪口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飞来横祸么!

    大明秉承唐宋制度,官主行政,吏主事务。官员由国家任免,吏员却有多种渠道。随着吏部天官们忙于党争、捞钱,子承父业、代代为吏的现象也越来越多。宋弘业正是因此得到的位置,平rì里油水丰厚,工作清闲,除非碰到大事……如太子抽风微服私访之类,方才劳碌一些。

    这么好的工作,因为太子的一番话就丢了!

    他才不相信兵马司那帮贪官会给他留着位置,说不定转手就卖给了别个,而太子刚才说辟自己为东宫属官,却连个官职都没说。

    ——这可是太子啊!未来的皇帝!总不会过河拆桥吧?

    宋弘业心中暗道。

    ——不过……说不定明天就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宋弘业心中一阵纠结。

十一章 从来不识君王面(五)

    宋弘业是个聪明人。

    能在五城兵马司这种地方干上二十年,白痴也会变成聪明人的。

    宋弘业脑袋里灵光一闪,突然意识到太子不配官职的用意。这是因为太子身边没有人啊!他偷偷打量了一番围绕太子出行随员,一个养尊处优的勋贵,几个阉人,还有就是身高八尺的武夫。

    果然没有文士!

    太子这是白手起家打造班底呢!

    宋弘业心中一阵窃喜,朗声道:“卑职愿以驽马之资,效命太子殿下,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朱慈烺有些诧异,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因为成了东宫官而如此激动。他每次看到詹事府那帮讲官,都有种死气沉沉、不堪任用的感觉。很少见到如此有朝气的人了。光是这份感动,就让朱慈烺差点脱口而出赐下个官身。

    还好只是差一点。

    “宋弘业,”朱慈烺道,“给我办事,不怕做错,只怕三个字。”

    “卑职谨闻太子令训!”

    “懒,贪,庸。”朱慈烺加大了声音,同时也是给身后那帮东宫老人听的,他道:“畏难不前,畏劳不动,此等懒惰之人,我绝不会让他们尸位素餐。胆敢不告而取,落在我手里,剥皮填草都是轻的!至于庸嘛,若是不能做事,我留他何用?国家养他何用?”

    “卑职明白!”宋弘业大声应道,想了想又道:“卑职虽是书吏,己巳之变时也曾上墙发炮,也曾手刃贼人,太子但有令旨,卑职绝无二话!”

    朱慈烺闻言轻笑:“你倒是不庸。”他转头道:“田存善,那个写《酌中志》的找到了没?”

    田存善心中一紧,颇有种为自己掘坟挖墓的感觉。他不敢说自己没有尽心去找,只是道:“殿下,奴婢打听得这写《酌中志》的刘若愚乃是万历时入宫,钦定逆案时被裁定为逆党,一直关押到崇祯十四年才放出来。”

    “他书中本就有自白,这些我都知道。”朱慈烺眉毛一挑:“但是我吩咐的事,你就可以偷懒不做了么!”

    “奴婢知罪!”田存善立刻跪在地上,心中暗道:太子不会要杀鸡儆猴,给那新来的宋弘业一个下马威吧?我怎地如此倒霉!

    “今晚安排他入对。”朱慈烺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旋即又继续往前走去。

    宋弘业看得惊出一身细汗,暗道:这位太子还真是威福难测,看来rì后不是飞黄腾达,便是粉身碎骨啊!

    “宋弘业,”朱慈烺走在前面突然叫道,“你有表字么?”

    “贱字不敢有辱尊听。”宋弘业连忙跟了上去,躬身落后一步。

    “说。”

    “卑职贱字振华。”宋弘业道。

    “有抱负。”朱慈烺随口赞了一声,又问道:“为什么我看许多商家柜上都摆着一盆水?是用来净手的么?”若是这个时代的人已经知道勤洗手能防鼠疫,那这次的防疫工作就轻松多了。

    “回殿下,这是用来验钱的。”宋弘业道。

    “验钱?怎么个验法?”朱慈烺知道铜钱有官铸、私铸之分,银子也有成sè的区别,但是用水验钱还是头一次听说。

    “这其中还有个典故。”宋弘业哪里肯放弃在太子面前加深印象的机会,却又不敢太过于孟浪,故而立刻住口看太子的脸sè。

    “说。”

    “遵命,”宋弘业清了清喉咙,“那是万历二十四年的时候,高公公司掌崇文门,梦见一神人对他说:‘明rì有鬼二车入此门,其勿纳’。高公公深感奇异,当天亲自坐镇高门,下令所有的车都不能入城。

    “到了午时,他想着这时候鬼出不来,便去吃饭了。谁知没一会,便听到有车声过门,连忙喝问左右。左右开始说‘绝对没有’,被高公公鞭挞了之后方才招认说:‘有人出了一锭银子私越关,小人想门捐不过几钱,如今拿了五两,是笔好买卖’。高公公就道:‘这必定是鬼了’。然后下令大索,怎么都找不到了。再拿那银子放在水里,即时浮了起来,原来是纸折的。如今京师大疫,都说百鬼rì行,寻找替死,所以商家置水盆在柜上,用来分辨人鬼。”

    朱慈烺听了之后默然无语。

    宋弘业见年轻的太子如此深沉,生怕自己这故事里犯了什么忌讳,心中忐忑不安,如同打鼓。

    又走了片刻,朱慈烺方才道:“你这典故真是微言大义。有吏治,有教育,有民心。须知如今防疫之事并非甚难,苦于官吏不肯遵我令旨,百姓不明我教案,你可有什么法子可以对来?”

    宋弘业脑中只是一转,顺着这“以水验钱”的思路想了下去,回忆刚才太子的反应,道:“殿下,百姓愚昧,偏信鬼神,不妨借鬼神之名,将太子的教谕传出去。”

    朱慈烺不置可否。

    “还有,”宋弘业见太子不甚满意,连忙补充道,“可让各坊里甲,组织坊人,用心行事,这不用官府出面,只要派两个衙役都能交代。”

    “之前那鬼神之事,乃是奇术。”朱慈烺这才开口道,“令里甲说明道理,让百姓遵行,这才是正道。我堂堂皇明太子,怎么能舍正而用奇呢?”

    “是卑职见识浅,思虑不当,请殿下恕罪。”宋弘业闻弦音而知雅意,心中暗道:太子这话分明是说,他不能用奇,该下面人去做。是了,我一个不入流的吏目,这事不该我做该谁做?

    一想到自己对太子如此有用,宋弘业不自觉又有些自豪。

    众人又在城中绕行良久,不知觉中走到了前门附近。看看时候,已经是临近正午,朱慈烺等人出来得早,一路上也不敢吃那些街边杂食,此时也是腹中饥饿,腿脚发酸。

    朱慈烺一指路边一栋二层小楼的招牌:“这家看起来还算干净,门口还停了轿子,可以去用些。”

    田存善正要过去打理清扫,只听宋弘业道:“殿下,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的轿子。”

    “哦?真巧,我还想见见他呢。”朱慈烺笑道:“这是缘分,我们先去随便吃喝些,然后再让他过来。”

    田存善一躬身,继续往店里跑去。他一进店门,先扯住了掌柜的,露出宫里的腰牌。

    掌柜的一见是象牙牌子,知道是个大太监,不敢有丝毫违逆,任由田存善检查厨房,督促清扫,烧开热水烫锅煮碗。

    “掌柜的,”小二从门口进来,神秘兮兮道,“看样子是个贵人。”

    掌柜连忙整顿衣衫,出门相迎,见为首走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青年贵公子,神情肃穆,身后一群人对他敬畏有加,非但不敢逾越半步,就连寻常说笑都不见有。这该不会是哪位郡王吧?

    京师百姓对于天家的事好不陌生。如今天家只有太子与永、定二王,都未出宫。京中也不曾听说来了外藩郡王,但若说是镇国、辅国将军,却哪里来这么大的威仪?

    “掌柜的,要一间雅间。”朱慈烺已经笑着迎了上去,一指李邦华的轿子:“跟他们比邻而坐就更好了。”

    “是是,”掌柜的连忙陪笑,“尊客里边请,尊客请抬脚,尊客慢上楼。”他又叫道:“快些将紫云阁打扫出来!要干干净净没半点灰的!”

    店里伙计更不敢怠慢,连忙上去清扫。

    周镜使了个眼sè,东宫侍卫连忙跟了上去,将紫云阁里里外外探查了个清楚,不让有贼人埋伏。

    朱慈烺见这阵势,心中暗道:那些小说主角们是如何扮猪吃虎的?这么大的阵仗,就算真是头猪,老虎也不敢上来啊。

    等上面收拾妥当,朱慈烺移步上楼,见紫云阁旁边是芙蓉阁,正好有个青衣小帽的仆人从里出来,正紧张兮兮地看着自己,便慷慨地送了个微笑,径自推门进了自家包间。

    按照当时的习惯,许多贵客都是先上酒水点心,谈完了正事方才传菜开席。芙蓉阁那边虽然来得早,厨房里却还在准备食材。朱慈烺这边却是赶着吃饭的,田存善也不用怎么威逼,大厨便先将准备好的食材紧着紫云阁做上了。

    朱慈烺在宫中吃的是山珍海味,乍一吃外面的“美食”,只觉得sè香味上,只有味道只能算是可以下咽,另外sè、香完全不能看。这念头只是刚一萌发,他心中便闪过一道jǐng觉:都说由奢入俭难,rì后我若是领兵打仗收复国土,这样的饭菜恐怕都吃不到呢!

    田存善见太子吃得比宫里还多些,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他还来不及庆幸,就听得隔壁雅间里传来一声高亢的声音:

    “这不是胡闹么!太子……终究是个稚童,怎能预军国大事!”

    紫云阁里登时空气凝结,所有人都瞬间化作石头。

    背地里骂人不算什么,但这种情形……

    “呵呵。”朱慈烺放下筷子,未语先笑,更让田存善毛骨悚然。

    “这声音我认识,”朱慈烺朝后靠了靠,“是左中允李明睿吧。看来他与宪臣还没用餐,不如请来一并用些。”

    侍卫左右的大汉将军中走出一人,禀命而出。

十二章 从来不识君王面(六)

    后世对于锦衣卫的印象多半是特务机构,尤其是恶名昭彰的诏狱,就像是现实世界中的地狱深渊。其实锦衣卫作为天子亲军,职能涵盖实在太大。它分为南北两个镇抚司,从京师治安、市容市貌、沟通下水道,到密侦jiān邪、侍卫天子、仪仗岗哨,都归锦衣卫管。

    其中南镇抚司最重要的职能之一,便是选拔大汉将军。

    这些大汉将军都得是忠良之后、体型魁梧、貌似金刚、声音洪亮,无论是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声:皇明果然是赫赫天朝!

    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甲胄齐全,举着仪仗,当好背景。

    朱慈烺曾有过编练这些人作为东宫侍卫的念头,但是很快就发现自己实在天真。别看这些大汉将军只是站岗摆样子的货,却都是有恒产的富贵子弟,否则也不轮不上他们吃这碗饭。

    这些人摆摆样子还可以,真要让他们接受军训,那比杀了他们还困难。非但叫苦立连天,更有甚者还会装病逃役。若是朱慈烺真敢对这些勋臣下手,非但外廷放不过他,就连父母恐怕都要考虑换个太子。

    当年神宗皇帝偶尔喝醉了酒,杖责了两个内侍,削去了他们的头发,就被罚去太庙跪香,李太后甚至说出了要废皇帝立潞王的话来。朱慈烺那时候还不敢确定父母的底线在哪里,而且就算这些人被镇住了,真要伸手兵权,尤其是禁中的兵权,想想也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刚才是你们在议论太子殿下?”那壮汉瓮声瓮气喝道。

    李明睿和李邦华果然被吓住了!

    李邦华到底是提督过京营的老臣,首先反应过来,平rì里的养气功夫让他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悠悠反问道:“你是何人?”

    “锦衣卫!”那壮汉亮出贝壳一般的锦衣卫金牌,等两人看清楚了,方才道:“太子殿下传召,二位这就过去吧。”

    这壮汉颐指气使的态度重重刺激了李明睿,但是锦衣卫不同于寻常武官体系,乃是上直亲卫,dú lì一国。文官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欺到锦衣卫头上。

    李明睿甩袖站了起来,叱道:“你只道我等是任你勒索的肥羊么!不妨告诉你,本官乃是詹事府左中允李明睿!不说太子不可能出宫,就算太子真的在这儿,也不能对本官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李明睿和李邦华只以为自己碰到了来勒索富户的兵痞,根本没想到这人是真的奉了太子之命而来。原本京中便有些不成气候的锦衣卫,仗着一块腰牌四处敲诈勒索。许多见识不广的乡下老财,多有中套者,甚至被害得家破人亡都不罕见。

    这个时代并没有隔音效果这一说法,酒楼里的雅间只是以薄薄一层木板相隔。像好再来这样肯打一道墙底,再刷上一层石灰的酒楼,已经算是十分豪华了。即便如此,也挡不住李明睿的“豪言壮语”。

    朱慈烺知道自己若是再不主动些,那狂生还不知道要说什么不堪的话来,道:“周镜,你去跟他说,我诚意相邀。”

    周镜作为东宫侍卫,在太子讲学时随侍左右,与李明睿见过几次。虽然不曾打过招呼说过话,但这张脸终究还是熟面孔。他躬身行礼,领命而出。

    不一时隔壁间便沉寂下来,如若无人,紧接着便响起了紧促的脚步声。

    李明睿在见到周镜的刹那,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任凭东宫侍卫胆子再大,也不敢打着太子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无论他们在外面闹得如何民怨沸腾,只要不死,rì后太子登极,总有翻身的机会。然而若是将太子扯进浑水泥潭,那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朱慈烺看着两位大臣站在自己面前,勉力维持着镇静,心中不由觉得好笑。然而这份笑意在脸上却没有丝毫表现,他仍旧是一副嘴唇紧抿,目光严肃的神情。

    “太子殿下……”李明睿行了礼,正要说话,却被朱慈烺伸手止住了。他刚在背后说了太子的坏话,心中发虚,硬生生将责问太子如何出宫的话咽了下去。

    这位大明太子也不是好相与之辈,见李明睿开口便知道后面有一大堆苦口婆心的逆耳忠言等着自己。他止住李明睿的话头,冷峻问道:“今rì李先生休沐么?”

    李明睿脑袋一抽,冷汗顿时淋漓而下,从喉间发出一个“呃”的长音。

    “既然不是休沐rì,先生就快些回衙门吧。”朱慈烺挥了挥手。

    李明睿先是背后说太子坏话,这是失德。被太子抓到上班出来吃饭,这是失勤。德能勤绩四项考核之中亏了两项,若是让御史知道,一番弹劾是绝对少不了的。此时心中忐忑,哪里还顾得上分辨,听到太子让他走,只得行礼如仪,退了出去。果然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朱慈烺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待李明睿出了包间,对李邦华道:“宪台请坐。”

    “臣惶恐。”李邦华连忙推辞。

    “宪台乃是功勋重臣,即便在父皇陛下面前都是赐坐的。”朱慈烺知道这是文人表示谦逊的程序,并非真正不想坐。李邦华已经年近七十,若是让他站着问对,事后说不得一群人戳自己脊梁骨。

    “臣谢座。”李邦华这才在太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犹然只沾了小半个臀部。

    “宪台宽坐。”朱慈烺笑了,道:“我微服出访,宪台权当我是个学生晚辈便可。”

    “世传太子殿下仁善,果非虚言。”李邦华这才做得舒服了些,随手送上一顶高帽。

    “仁善者,恐怕是‘怯懦’之讳称吧。”朱慈烺并不在意这个名声,道:“我在东宫,对诸位先生老师,只是听从,恐怕让他们误会了。”

    李邦华一愣,没想到这话竟会被太子做这等理解,正要辩说,又听太子道:“我若是拿些威仪出来,李明睿也不敢背后说我少不更事了。”

    “臣身为言官,当劾李明睿言行失谨之罪!”李邦华当即表态,却也是保护李明睿不被人套上“大不敬”的罪名。

    “若是他在旁人面前这么说,被我听到了,少不得要告到御前去!我即便再不堪,也是东宫国本,以臣议君,以下非上,这是纲常之道么?”朱慈烺随口一席话,将李邦华的掩护扫除得半点不存。

    “殿下,李明睿此人,臣固知之……”

    朱慈烺抢过话头继续道:“不过他与宪台一起,我也就不罚他了。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他在大节上还是可靠的。”

    李邦华躬身道:“殿下过誉了。”心中却已经起伏波折,累得jīng疲力竭。

    ——这比面圣还要辛苦啊!

    李邦华心中暗苦。

    “宪台提督京营之事,我也略有耳闻,然而国事至此,宪台虽有挽狂澜之巨力,也难扶起大明之将倾啊。”朱慈烺叹道。

    提督京营,兴利除弊,这是李邦华仕途的重要里程碑,也是他生平得意事。然而此刻李邦华却是心中惊呼:大明还没亡呢!这话就算太子也不能说啊!他连忙道:“殿下,如今虽是兴亡之秋,却还有忠臣志士效命于前!殿下切不可自艾自怜,失了斗气。”

    朱慈烺由衷笑了。

    若是他失去了斗志,恐怕这十五年来早就自尽了。哪怕意志稍微薄弱一些,这些年来一步步走向毁灭的深渊,也难免jīng神失常。然而他仍旧直挺着腰杆站在京师,在只有九个月的最后关头,他仍旧没有放弃一丝希望。

    “宪台说的是。”朱慈烺随口附和了一声,道:“宪台之前与李明睿在商议何事?”

    李邦华久历宦海,眼看就要致仕的人了,并不在意摊上一个“私结党羽”的罪名。见这位太子并非荏弱无知,更不是“少不更事”,李邦华索xìng直言道:“殿下,适才臣等在商谈南边的事。”

    “南边?怎么扯上我的?”

    “李明睿有意奏请圣上南幸。”李邦华简单明要答道。这正是官场熏陶出的习惯,往往只点题一句,是否听得懂那就看听者的悟xìng了。所以大明的官员悟xìng必须高,否则是没有前途的。

    朱慈烺倒是不介意这种官场习惯,这与四、五百年后的名利场并没有什么区别。

    “留都之设,原本就是为了在京师守不下去时有条退路。”朱慈烺道:“正所谓进退合宜,兵法之道。一味困守京师,实在不智。”

    李邦华微微垂首,像是在聆听训令,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暗为李明睿遗憾:这太子殿下非但不是少不更事,简直可以说是英明决断了。他身为东宫官,近水楼台,往来甚多,竟然连这点眼水都没有!

十三章 从来不识君王面(七)

    “不过朝中肯定有人要闹。”朱慈烺嗤之以鼻。

    李邦华微微点头:“殿下说的是。”

    朱慈烺不满地看了李邦华一眼,道:“宪台是朝中少有的能吏,知兵善政,为何也学那些迂腐蠢蠹的阁辅之臣呢!”

    虽说是批评,但李邦华听了心中难免一暖。

    他如今贵为正二品的大员,执掌都察院,任职总宪,纠纪天下百官,不可谓不显赫。而且相较于同僚,他的功绩也是铁打的一般。无论是崇祯二年亲临城头御敌,还是前些rì子九江安抚,都是能够载入史册的大功。

    然而,唯一让李邦华有怨念的,恐怕就是自己不会当官。

    崇祯元年的时候,他提督京营,将京营上下各种舞弊条陈给了皇帝陛下。同时又在皇帝陛下的支持下,大兴善政,将原本已经烂透了的京营,调教成了一支旗帜鲜明,可堪检阅的……仪仗队。

    李邦华当然不可能凭空变出钱来整顿军队,只能从那些公伯口中夺食。面对自己的禁脔被人一动再动,勋臣们自然视李邦华为死敌。正好德胜门会战中,城头放炮轰到了自己人头上,需要一个替罪羊安抚武将,李邦华只能黯然而退。

    若是崇祯真有太祖、成祖的魄力,想要保住李邦华也不是不可能。然而他终究是个刚登极两年,“几曾识干戈”的深宫皇帝,正忧愁建虏兵临城下、袁崇焕驰而不救,终究还是让这位能臣负怨而归,开始了十年罢免闲住的生活。

    十年之后重新出仕的李邦华,显然已经深刻地检讨了之前自己的孟浪。

    朱慈烺很早就曾关注京营的状况。京师三大营是二组列宗留下制衡地方的杀手锏,按照成军方略,他们是国家军力的“主干”,必须要胜过地方武装的“枝叶”。这点上,从周朝的镐京六师、成周八师、殷八师,一直到隋唐的府兵、宋时的禁军厢军,可谓一脉相承。天子也相信只有手握重兵,居重驭轻,才能高枕无忧。

    然而眼下的情况却是翻转过来的“枝强干弱”。天下最能战的军队首推辽东前线的辽兵,其次是负责剿匪的左良玉部。京营除了黄得功率领的大军尚能一战,剩下的就连当仪仗队都欠奉。

    而辽镇却已经形成了真正的地方军阀,山海关外再没有一寸官田公土,尽是辽镇武将的私地。至于辽兵,也绝不知道上有天子,只会对自己的家主、将军效命。孙承宗当年提出“以辽人守辽土”,“重将制兵”之类看似有理有据的建议,其实说穿了是对辽东将门的妥协。

    按照朱慈烺后来接触到的往来公函,袁崇焕单马斩文龙,背后依稀也有这个黑乎乎的影子在。虽然有些过于yīn谋之论,但是东江之乱,最大的受益人,除了建虏黄台吉之外,也就只有辽镇了。自此之后,登莱、东江方面,再难与辽镇争食每年九百万两的辽饷。

    至于剿匪的左良玉,虽然还没有辽镇那般声势,但是今年三月溃兵数十万,声言饷乏,yù寄帑于南京,提兵东下,艨艟蔽江。南京士民一夜数徙,文武大吏相顾愕眙。只差改旗易帜,檄文反明了。

    当时李邦华正从南京都察院调任běi jīng都察院,行至九江,乃停船檄告左良玉,责以大义,发九江库银十五万两,孤身入营,开诚慰劳。左良玉这才息兵回归信地,发誓杀贼报国。仅凭这两件事,李邦华的能干和胆气,就让朱慈烺牢牢记在了心上。

    “我在宫中,听传闻说当rì宪台言道:‘中原安静土,东南一角耳。身为大臣,忍坐视决裂,袖手局外而去乎!’可是如此么?”朱慈烺缓缓道。

    李邦华闻言,心中又是一片暖意,暗中激荡。身为儒臣,如何能够抵御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的诱惑。然而上下千年以来能够立德的鸿儒终究是一只手就数过来了,自己并不奢望。至于立功,虽然自认不算庸碌之辈,但未必能名留史册。而现在太子殿下当众引诵了自己的原话,也是值得欣慰的不朽之言。

    “臣的确说过。”李邦华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老成应道。

    “也只有宪台这样的忠义之士,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朱慈烺对左右一扫,看得周镜、田存善等人心头直跳。太子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道:“我今rì出宫,是奉旨提督京师赈灾防疫之事。陛下听说百姓有阖家死绝者,每rì都要烧化百人,实在是心中哀痛。我身为人子,不能不替君父分忧。可恨如今人浮于事,竟然连潜邸都没打扫出来。我却是不能再等的。”

    田存善微微一缩头,再次硬抗了这个黑锅。

    李邦华心中顿时了然。太子于他,乃有君臣之分,地位天然,并不需要收买拉拢。之所以说了那么多暖人心的话,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太子是怕自己亟亟出宫之事被人弹劾啊!

    “太子殿下纯孝。即便有二三迂腐礼臣胡言乱语,也难敌天道人心。”李邦华镇定道。他是都察院长官,只要压一下,那些御史言官多少要给点面子。国朝言官骂人,各个不留yīn德,若不压制,恐怕未必会给十五岁的太子留颜面。

    “我倒不怕桀犬吠尧,”朱慈烺知道他会错了意,微笑道,“只是救济防疫之事不能拖沓。这点上还要总宪费心费力。”

    京师的治安整治由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巡城御史负责。其中锦衣卫是上直亲卫,天子亲军,朱慈烺指挥不动。五城兵马司是正六品秩,倒是不敢不买太子的面子,但是它婆婆太多,在治安防盗上,要听兵部的话;在抓捕犯人上要听刑部和都察院的话;就连稽核京师物价、疏通下水道,都得听锦衣卫的话。

    朱慈烺早就考虑过自己的切入点,那就是都察院。借重李邦华这位能干、肯干的老臣乃是既定之策,这番偶遇只是锦上添花,让两个没有联系的人之间多了一份亲近而已。就算没有遇到李邦华,朱慈烺也早就有召对宪臣的准备。

    李邦华突然有些羞愧,曾几何时,当年的朝气在闲住中消磨殆尽,如今自己也成了一个只会当官的官僚。看到太子把事放在心上,却不急不躁,稳cāo稳做,李邦华也不免多了几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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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呦,成绩下滑了嘛,是因为不好看么?

十四 从来不识君王面(八)

    “殿下,”李邦华问道,“这大疫来势汹汹,非良医难得对阵之药,寻常人家又能如何防治?”他虽然有了信心,但也不相信老天爷真会给太子面子,让如此狂暴的瘟疫一朝消散。

    “我也不妨直说,”朱慈烺微微皱眉措辞道,“要想治好这瘟疫,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在医案中有成功治愈鼠疫的记录,但与其花那份功夫,还不如去救更多的人。两利相权取其大,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朱慈烺前世今生都奉为圭臬的信条。

    “不过,我却可以将之控制住,不让它疯狂蔓延。”朱慈烺看了一眼宋弘业,又转向李邦华道:“只要全城一心,疫情必能得以控制。”

    “兵法云:上下同yù者胜。这句话里真正的难点却是下面人未必能与上峰同yù。然而如今情形却又有不同,百姓谁不想在这汹汹大疫里活下来?”朱慈烺继续道:“既然下面的百姓想活,公家又想救,同心同yù,乃是自然之意。”

    “殿下此言深契世情法理。”李邦华倒不是在溜须拍马,而是由衷认可太子的见解。刚才听太子说这病近乎绝症,虽不出所料,却终究有些失望。然而太子又说能够遏制,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再听太子以兵法解眼前之局,这位老臣心中又燃起了必胜的希望。

    “怕的就是那些无能官吏,不会做事,只会做官。不顾百姓死活,只重顶上乌纱。”朱慈烺轻轻在桌上拍了一记,眉头已经皱起来了。

    “官场弊事之重,恐怕还在太子所察之上。”李邦华身为都察院长官,目见耳闻,对于如今的官场已经失望到了极点。虽然仍有清正忠义之臣,然而这些人稀罕得已经无法撼动百年积习,更无法撼动那一层层的灰sè利益链。

    就如外军军饷,按照惯例京官要分润六成,就算是在建虏入寇、乱军猖獗的时候都没有过分毫让步。

    清正的大臣们做不到,难道太子就能做到了么?李邦华想起自己当年去职之前,曾将京营之弊彻底陈情天子,几乎是与整个官场撕破了脸。结果如何?天子为了保住自己xìng命,只能下旨闲住。

    这一闲就闲了十年。

    十年后,自己已经垂垂老矣。

    李邦华心中一片萧索。

    “所以,”朱慈烺轻轻点着台面,“我要以军法治吏,与这大疫堂堂对阵。故而要有正兵临敌,要有辅兵疏通,要有虞侯纠察,要有伏路暗探。至于将领,要有能敢于任事冲锋在前的,要有沉稳执重镇守在后的,要有机谋百出随侍身边的,要有刚正严明赏罚必信的。宪台以为如何?”

    “太子所言,句句切中兵法要旨。”李邦华知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总是将世界想得太美好,实际cāo作上哪有那么容易!

    “只是一厢情愿,对吧?”太子笑道。

    “臣以为,将兵之法重在如臂使指,否则下面各种情弊阻碍,实在让人寸步难行。”李邦华没有否认。

    “确如宪台所言,”朱慈烺敛容道,“所以纠纲纪,信赏罚之事,我便委托于宪台了。”

    “臣入言台rì短,且闲居十年,实不足以当太子重托啊。”李邦华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未免酸辛。

    在大明官场上,关系盘根错节,有师徒、同窗、同年、同乡、同党。找对了关系,官员在官场上便游刃有余。若是找错了,非但办不成事,说不定连顶上乌纱都保不住。而作为李邦华这样的老臣,他的座师早就致仕了,同窗多半不在,而同年、同乡却都是需要政治利益交换的关系。再加上他从未督学一方主持抡才大典,也没有学生。

    简单来说,虽然身为正二品大员,但李邦华却是个没有势力的大员。这也是崇祯年的特sè,连宰辅都是十几年前才入仕的进士,若是放在嘉靖、万历朝,李邦华这样缺乏权势的孤臣,根本不可能主持都察院这样的重要部门。

    朱慈烺微微点了点头:“宪台这是老成之言。若是给宪台赏罚之权呢?”

    “那就得看赏罚轻重能否让人动心了。”李邦华道。

    御史言官属于位卑权重的官员,朝廷就是要这些卑官不惜前程。结果却也因此让言官们变成了赌徒,乃至疯狗。他们是官场上最敢于捕风捉影,挑起事端的,一旦成功,声名鹊起,名著青史。即便失败了,反正也只是个小官,收拾行李回家做个富家翁也没什么不可。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无论是给钱还是加官,要让他们动心都不容易。

    “赏不能令其动心,那就只有罚了。”朱慈烺脸上沉了下来:“大疫之下,权贵庶民谁都逃不了。若是御史们不知勤勉办事,等到祸从天降的那一天,即便国医圣手也救他们不得。这个道理,宪台得跟他们讲清楚。”

    李邦华心中暗暗纳闷:这些大道理,我自然不会不讲,但是太子这话,怎么听起来更有深意?莫非是陛下此番给了太子便宜之权么?

    “让他们上菜吧。”朱慈烺对田存善道:“大家一起吃些,下午还有事做。宪台,权当现在军中,一切俗礼先放一旁吧。吃饱了才好干活。”他又招手让田存善过来,压低了声音道:“让厨下再蒸两碗蛋糕。”

    鸡蛋打匀之后,隔水蒸个片刻,便凝得软滑如糕。这种蛋糕最适合年纪大的人拌在饭里,开胃润喉。

    “奴婢这就去。”

    李邦华虽然年迈,但不耳背,当然是听得清清楚楚。太子没说这是给他蒸的,但显然是因为他坐在这里,才临时让厨下加出来的。这份细致怎能让老臣不感动?李邦华想起当rì陛见天子,崇祯帝也是温颜问对,如同亲人。这样的皇帝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算得上是英明仁善之主了。

    可如今,却事事都透着不堪之兆。

    朱慈烺微微闭目,静养jīng神。因为年岁的原因,他已经有些疲惫了。

    身为太子,每月的伙食银有一百五十余两,和万历朝一样。

    崇祯省吃俭用仅限于皇帝本人和**妃嫔,并没有省俭到太子头上。充足的营养和合理的锻炼,让朱慈烺的身体一向很好。然而体能jīng力远没到生理巅峰,这就是为何从唐宋至今,出仕为官必须要年满二十,否则根本无法承负起繁杂的公务。

    ——大明难道就靠我们这屋子老弱病残撑起来么?

    朱慈烺跟自己开了个玩笑,不过却有些苦涩。

十五章 早附凤翼攀龙鳞(一)

    还真的是老弱病残。

    朱慈烺满打满算是十五岁,当之无愧的“幼”。李邦华六十九,马上就到古稀之年,可谓“老”。田存善五体不全,是残疾之人。那些身材魁梧的大汉将军、东宫侍卫,却是“病”。

    病在心里。

    他们只知道为了自家荣辱富贵算计,却不知道覆巢之下绝无完卵的道理。别说让他们去送死,就算是让他们劳累些,都是怨气冲天。

    然而朱慈烺却不能不用他们。因为他实在没有人可用。身为太子,看似威福无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真正处在那个位置,才知道什么叫做掣肘。在他身边全是一张张带着铁钩的网,只要挣扎得稍稍用力,痛的就是自己。

    这种状态,甚至不如朱慈烺前世。那时候他身为大中华区总裁,对于属下去留,以及集团政策调整,尚且还能做到一言以决。以至于这十几年来,朱慈烺朝思暮想的并非其他,而是能够恢复往rì的权柄。

    哪怕只是一个小部门,以他的能力和阅历,凭风借力,势必能够撕开一道大口子。然而紫禁城却是密不透风,逼得朱慈烺不得不冒险行极端之事,这才勉强挣扎出一个生存空间。

    不过这一切随着出宫,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此刻的朱慈烺,已经将束缚自己的茧蛹撕破了一个小口,接下去将是令人膛目结舌的惊天之变。

    十五年沉心忍xìng,终于要到头了!

    ……

    朱慈烺从“好再来”出来,站在安全区域远远看看了东城门下的人群,其中有几个已经明显感染了鼠疫,估计连天黑都熬不到。这些人身边仍旧聚拢着难民,麻木地看着死亡降临。他们并不畏惧死亡,对他们来说死亡简直是福利。

    朱慈烺带着大队人马很快就转道十王府大街上的信王府邸。

    来到这个时代的王府井,并没有让朱慈烺沉静的心有任何变化。他更关注府邸本身。他记得曾有宫人说,信王府的匾额是温体仁写的,然而此刻已经被人用黄绸包了起来,只有红墙黄瓦,表明这里是藩王府邸。

    在王府大门前,是二亩空地,全由二尺见方的青麻石铺就。按照太祖朝的规制,藩王可以有三队护卫,每队三千人。这块空地就是用来给藩王卫队整理队列,摆开仪仗的。

    “殿下,”田存善见太子站在拴马桩前不动,“里面恐怕还没来得及收拾妥当。”

    “看看再说。”

    朱慈烺命人开了中门,率领众人鱼贯而入。

    宋弘业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rì竟然能够步入王府,心情激荡,每一步都用心提着脚,生怕踩到不该踩的石砖。其他人都是能够进出大内的,对于这潜邸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而且许多地方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显露出破败之象。

    崇祯与其兄天启帝的感情极好,十王府街虽然汇聚了十座王府,整个明朝最多时候同时住过六位藩王。信王邸占地一百八十余亩,占了十王府总面积的五分之一强,大门正对紫禁城。这在寸土寸金的běi jīng城里,已经是十分骇人的了。即便如此,因为信王赶着大婚,匆匆修葺,让天启帝觉得委屈了弟弟。

    这座王府按照明朝藩王王府制度,严格按照中轴线布置建筑,其主要建筑前为端礼门,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四道门户,中为主殿承运殿,后为寝宫,最后是御苑。围绕主体建筑还有名为堂实为殿的四堂、四亭和台、阁、轩、室、所等五十多处,规模宏大。

    “这种布局叫做廊庑院。是在南北两端建正殿,东西两侧建回廊,中轴线的两旁布置陪衬的配殿。”朱慈烺突然招呼宋弘业上前,亲自对着王府指点起来。

    宋弘业早就看得目不暇接,听到太子说话,更是专心致志,紧张非常。虽然太子只是指点建筑,身边所有人却都竖起耳朵,希望能够从中听出一些深意来。

    朱慈烺继续道:“我只看过平面图,恐怕咱们今天是走不完的。田存善。”

    “奴婢在。”

    “寝宫打扫得如何了?”朱慈烺问道。

    田存善刚才悄悄落后一步,已经安排了人去打听情况,此刻见太子发问,正好应对道:“回太子,寝宫有三间暖阁已经可以下榻了。”

    “所以你还是能做好事的嘛。”朱慈烺随口激励了一句。

    田存善顿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口中称道:“是殿下运筹得好,奴婢等只是动动手罢了。”

    “我今天本想见见东宫属官,看来承运殿是不能用了。”朱慈烺略有遗憾道。

    “殿下,”田存善脑中一转,“如今天热,也不怕风,可以在安乐园召见大臣。”

    信王府园林由三个不同风格的园子构成,走道不用砖铺,而是根据不同的要求,利用卵石、镂空砖或是小块碎砖构成。园子四周都有围墙,墙上开出形状各异的窗孔和洞门,使人们行经其间时,见到园内景sè一角,如同画幅,移步一景,终究不能得见全貌。

    这三个园子中有两个带有池塘,其中一个大的便是安乐园,俗称大花园。

    安乐园中池塘之南有更衣亭,池北有梳妆楼。可登临赏水,可泛舟垂钓,可更衣休息,乃是王府粉白黛绿者可以消遣游冶的地方。同时因为地方宽敞,配楼齐全,也是王府举行各种庆典的场所。

    田存善知道太子出宫之后,很快面临选妃大典。在那之前,四司女官肯定要拨下来。这些女官地位不如太监高,但心眼不比太监大,若是让她们跟宦官们一样住边房,未来应景的时候就免不得落井下石。

    女官跟宦官到底是两个体系,东宫典玺能够压住宦官,却压不住女官,田存善只好抱着交好的心思,让人将大花园与寝宫一样优先收拾出来。这里的梳妆楼可以让女官们临时住一下。而且太子若是要召见大臣议事,这里也不算失礼,可谓一举两得。

    众人在先来的宦官引领之下,来到了大花园。田存善积极地走在前面,一双眼睛四下扫荡,寻常能够排班站列的地方。终于,让他在池南的更衣亭下找到了一块一亩多的空地,兴奋道:“殿下,这儿只要摆上屏风,拉上帷幔,便是个不逊于平台的好地方啊。”

    朱慈烺望了过去,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了隔水相望的梳妆楼。

    田存善见太子殿下的眉头一点点紧了起来,浑然不知道哪里不如太子心意,耳朵一懵,只听到自己闷鼓一样的心跳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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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介绍:
一个成熟的职业经理人,重生为皇明末代太子朱慈烺。从不接受失败的灵魂,因此掀起了复兴大明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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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万之世,驰钱禁、开海贸、一条鞭,资本主义再次冒出了小小的萌芽,大明一步步走向皇朝的制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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