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江风引雨入舟凉
那是一方小巧的莲花状饰物,只有小指长短,精巧细致。
“开!”
无显唇齿微动。
那原本小指长短的事物,在被白术接过后,迎风便长,化作一颗脸盘大小的灿金莲花。
瑞光千道,佛音缭绕,七瓣莲叶金色层层舒展开,每一瓣莲叶上都有天龙盘绕其上,头角峥嵘,威仪赫赫。
莲心处,一个小拇指高,与无显面貌相似的小僧人正盘坐诵经。
白术与莲心处的小人对了一眼,莲心小人合十微笑,嘭得一声炸开。
点点金光重组,转瞬间,莲心处的小人再度出现。
白术惊讶张大嘴,那小人,正是自己。
小指长短,宝相庄严,一袭白色僧袍的他正在莲心处结跏跌坐,发出若有若无的诵经声。
好一颗光头……
白术摸摸脑袋。
我的光头原来这么亮……
“这是一件异宝,是贫僧师尊所赠。”
这时,手心金莲传来一道讯息,白术按照讯息一扭,那脸盘大的金莲,再度变作小指长短。
“它叫七宝如意莲,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这七种珍物,共合称七宝。
它本有七七四九瓣莲叶,每瓣莲叶一经催发,便有金刚境全力一击的威能。
只是一代代传下来,从师尊传到贫僧手里时,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
这六种,总共四十二瓣莲叶,都已被用尽。”
无显苦笑一声:“到如今,也只剩七瓣如意金莲,还望师侄不要嫌弃。”
“怎敢!”
白术托莲在手,喜不自胜。
金刚境全力一击,那可是一尊无漏者出手。
有它来护道,不说性命无忧,可至少在面临绝境时,也多上了一个大底牌。
“这东西少见,炼制起来更是耗时费力,王秋意之后,可再没有这种事物了。”
“王秋意?”
正把玩金莲的白术一愣,他向刚才发声的无晦问道:
“师叔,王秋意是谁?”
“一个早作古的人仙。”
无晦伸手一指:“你手上金莲,便是他的遗物。”
“他是金刚寺前辈?”
“哪有,是被我寺高人打死后,从他身上搜刮来的。”
无晦叹息一声:“这般人物,死得却窝囊,着实可惜了!”
见无晦有挑起话头的态势,无显无奈打断他:
“好了,止住,今朝不是谈这事的时辰。”
“我也没什么好教的了,师侄初离故土,且宽限你一天假。”
俊秀僧人又转向白术,温煦笑道:
“且在城中随意逛逛,好好耍一耍吧。”
“对,逛一……等等,我可没东西送你!”
无晦对白术视而不见:
“师兄是阔佬,我是穷鬼,真要我送,房里还有半只过夜的烧鸡,不嫌弃你就吃了吧。”
无显轻声一笑,缓缓摇头。
眉目若画的明丽女子看着无显微笑摇头,也轻轻抿住唇。
“小师傅,给你。”
白术愕然抬起头,眼前纤纤十指间,是一张鱼形的古老符。
“这是小挪移符,能任意挪移到百里内的任何方位。”
明丽女子笑靥如花:“呐,收下吧。”
“师叔……”
白术投去求助的目光。
“收下吧。”无显双手合十。
“收下吧。”无晦撇嘴,“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显在给师……”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无显一眼给瞪了回去。
“小将也有一物要送给公子。”
一直侍立在侧的陈鳌笑道:“不知公子可否赏脸?”
“去吧。”无显松了口气,“陈将军助你良多,你且先与陈将军出去吧。”
“明白了。”
白术犹豫再三,收下那张小挪移符,朝几人恭敬施礼后,才退出门外。
天际间,依稀还有丝丝紫雾未散,走出门外的白术收起金莲和符,笑着与随后跟来的陈鳌叙旧。
在谈话时,他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谢梵镜,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傻狍子。
今天,却一直没有见到她……
在活尸祸乱被平息后,元气大伤的汾阴城,又一点点,逐渐热闹了起来。
在城南角,一座灯火通明的酒楼里,随着三五个仅剩客人散去,灯火登时暗了不少。
“陈,陈将军,且住!”
有些大舌头的白术踉跄,一把扶住烂醉如泥的陈鳌。
在杀完今朝最后一批活尸后,练拳的白术不好推脱,只好与陈鳌来这饮酒。
说是替他送行,陈鳌却喝得烂醉如泥,全然没有用真化解酒力的打算。
“送他回去。”白术拦住军士,“我自己会走路。”
看着军士们把陈鳌抬进马车,白术晃了晃脑袋,慢悠悠朝洗剑池方向走去。
满身的酒味被凉风迎风一冲,连有些混沌的脑袋,都清明起来。
他试着吹了个口哨,声音却像气球漏气发出的刺刺声。
白术笑着摇摇脑袋,这时,墙角处,一个身影突然站起来。
“公子。”
暗自戒备的白术听到这样一个声音。
“你是?”
他抬起眼,认真打量了一会,才认出来人。
“苏姑娘。”
白术笑道:“夜里风大,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
“我在等公子。”
“等我?”
“公子是个好人。”
苏妙戈盈盈一笑,那双小鹿一样活泼的眼睛里,像轻纱般缱绻的东西,慢慢飘出来。
紫雾铺天盖地,混混沌沌地重重流淌,风的声音暗哑而破碎。
在浓密的深紫下,苏妙戈和白术对望着,像旷野中的两只小小蚂蚁。
“公子没有要我,却还帮了哥哥,公子是个好人。”
“要你?”
白术忍不住打了个酒嗝,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些窘迫。
“给公子的。”
苏妙戈低下头,从颈上轻轻解下一尊白玉观音像。
细腻柔滑的玉质上,有着少女身体特有的暖香。
白术握住它,就像握住一颗跳动的小小心脏,噗通~噗通~,莫名其妙的五指发颤。
在身体里,心脏也跟着一起,噗通噗通
“我不像哥哥,没有什么好东西,观音是阿爹给我的。”
苏妙戈低下脑袋,沉默了一会,她轻轻笑了笑,两腮绯红,突然转身跑远。
白术不明所以地睁大眼睛,他张张嘴。
“嗝~”
第七十七章 月照开烟树
踉踉跄跄走回洗剑池中后,用了两碗醒酒汤。
铁柱早就睡熟了,他向来是睡得早,醒得却不早。
白术照旧盘膝打坐,唤出属性面板,今朝的那批活尸,陈鳌下了死力了,若无意外,在近来一段时间里,这也是最后一批大数目的活尸了。
【姓名】:白术。
【武学】:《长春功》圆满;《风雷步》圆满;《伏虎拳》圆满;《大开碑手》圆满;
《七步生莲》圆满;
《神象拳》未入门(55%);《赤龙心经胎息篇》圆满。
《自在人觉经》未入门(3%),《遍净天人体》未入门(1%)。
【属性值】:7120。
消耗230点属性值,把心经提升到了圆满,又用387点属性值,将七步生莲提升到圆满,
原本6901的总额骤减到6284,在今天除尽铁网里最后一堆后,属性值又上涨到如今的7120。
杀活尸时,他每每亲力亲为,就是为了练习真的运转,打坐,同样也是如此。
尽管在属性面板前,他的这些努力并没有什么大用,但或多或少,却也聊胜于无。
昏昏的酒意早被真流转冲刷,白术双目微闭,继续打磨。
在他心神都沉入时,,衣料摩挲的细微响动从窗口传开。
猛然睁开眼,一个小脑袋,就在窗口冒出来。
白术:“……”
他起身上前,把谢梵镜拉进来,有些无奈:“你怎么来了?”
小女孩吭哧吭哧,突然掏出一个大油布包。
“你要当和尚,不能吃肉了。”
白术打开油布包,里面全是肥腻肥腻的大肉片子,叠了满满一层。
“你还没当和尚,现在快吃吧。”
谢梵镜认真眨眨眼,小脸严肃。
无晦天天吃鸡,你把他放在什么位置……不过普通僧众,这个还真得另说。
望着那层白花花的油光,白术突然有些反胃,但又不好拒绝,只得勉强吃了一些。
“你今天去哪了,我怎么没见你?”
“你没来找我。”
小女孩声音有些闷闷,她低着脑袋,像只怄气的猫。
“我和小兰姐姐玩,她说和尚喜欢吃肉,这是让和尚开心的肉。”
啥玩意,和尚快乐肉?
“你快吃吧,再不吃就凉掉了。”
白术不想拂了她的意,只得又皱眉吃了些。
“你明天要走啦?”
“嗯。”白术声音含糊不清:“去钟离郡的丰山寺当和尚。”
“哦……”
良久,又是相对无言。
“你……”
白术打破了这死水般沉默的寂静,他看着小女孩闷闷不悦的眼睛,轻声开口: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没有她,自己撑不到无显他们过来。
杀活尸、练武,看着她围着自己转……明明之前从未见过,这世上,哪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爱与恨。
“我认识你。”
“认识我?”
“不是这个认识,是很早就认识了。”
谢梵镜认真解释:
“我一看到你,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你给我烤过很多很多的鱼吃,我们住在一起的,你没有头发,天天在念经。”
“不会我们上辈子认识吧?”白术失笑。
“嗯!”谢梵镜用力点头,“我们上辈子认识的。”
“那可有点惨,上辈子还是个和尚。”
白术不置可否,真要有转世,他上辈子也只是个网上冲浪的沙漠之鹰,不可能当什么和尚,更别说认识谢梵镜了。
“我记不清了,这些都是做梦梦到的。”谢梵镜乖乖并拢小手,“我只记得你的脸。”
真是有够荒谬的啊,出乎意料的答案。
白术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先是苏妙戈,再是谢梵镜。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屋内细碎的声音都消失不见,难得的静谧,白术沉默地睁大眼,他的眼神没有焦距,漫无边际地到处乱飘。
“对不起,我其实有想过骗你的。”
白术突然开口:
“那时候我没有心法后面的门路,我有想过从你这里骗一些东西,《大梵十二经论》,还是其他什么的,但我怕死啊……”
白术摊手:
“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要是谢家还在,又知道我学了他们的东西,我的下场绝不会好,你生气吗?”
“我不生气的。”谢梵境摇摇头,“我知道,白术你不是好人的。”
“那……”
白术被噎了一下,他有些无力地辩驳:“那也不能算坏人吧。”
满树的小花被夜风打得纷纷洒洒,有几点从未闭拢的窗隙里钻进来,谢梵境眨巴眨巴眼睛,定定地盯着。
在她正看得入神时,边上,白术轻轻抬起手。
小脑袋圆圆的,像只毛茸茸的小兔子或小黄鸭,手心处,传来温热的触感。
谢梵镜突然瞪大双眼,她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像第一次被摸头的猫,小女孩脊背微微弓起,目光错愕而茫然。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她握住头顶的手,又自己把小脑袋凑过去,用力蹭了蹭。
遥远的钟波涤荡,又像是雄浑的风声,白术保持着这姿势,已经过了很久,久到连掌心都微微发颤。
谢梵镜乖乖眯起眼,小女孩的睫毛一翘一翘,在昏昏灯烛下,像一个安静的白瓷娃娃。
“我……”
白术慢慢张开嘴,但他没能说完这句话,木门被一股大力粗暴推开,连带着,整个房间都略微震了震。
绝艳的红衣女子站在门外,细长的眼,清冷的眉,如被初春冷雨微微淋湿的远山,素雅如新雪。
妈的!
白术心神巨震,身体不自觉一颤。
“阿姐!”
谢梵镜呆了呆,然后喜气洋洋地喊了一句。
红衣女子点点头,又将目光移向白术,面无表情。
“师叔!师叔!”
头上的手突然不见了,谢梵境疑惑歪过头。
白术一把跳起,也不走门,直接把墙壁撞开个破洞。
身后的杀意丝毫不加掩饰,令白术如芒在背,每一寸肌肤都在疯狂示警,针扎的刺痛感阵阵传来。
圆满的七步生莲如若流光,每一步踏出,空气在落脚出,都会凝聚一朵如实质般的莲花。
周围风声一紧,这时候,白术惊恐发现他竟在后退。
“师叔!师叔!”
白术心胆俱裂,扯着嗓子干嚎。
“来救命啊!”
第七十八章 此去经年
几个时辰后,鼻青脸肿的白术一个人坐在月寿宫阶上。
已经是寅时了,人烟稀稀的汾阴城里,只有寥寥几点灯火。
他挪挪屁股,背脊处撕裂般的剧痛传来,令白术忍不住倒抽口凉气。
咔哒
身后,月寿宫的大门被推开,无晦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白术旁边。
他咳嗽两声,用肩膀顶顶边上的人,欲言又止。
“干嘛?”白术瓮声瓮气。
他脸颊高高肿起,足有小半个指头高,两只眼睛也肿得像桃子,连睁开都困难。
嘴角一动,又扯到脸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只敢小声吸气。
险些被谢丹秋,不,现在改叫谢微了。
他险些被谢微给活活打死。
这顿揍,着实挨得莫名其妙。
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谢微提着他的衣领,就像揪小鸡崽似的,一瞬间,就带着他不见踪迹。
无晦的遁光刚刚腾起,看见是她,就在半空中慢悠悠,若无其事地绕了两圈。
好像他只是出来纳凉,对白术的呼喊,全然不顾。
在生死下,白术发挥了自己有史以来最强的辩才,天花乱坠,舌绽金莲。
到后头,他几乎都要被自己感动了。
可任凭他怎么口若悬河,声色并茂,谢微始终面若寒霜,一言不发。
若不是谢梵镜带着无显最后匆匆赶来,他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她一巴掌拍死。
这女人丁点不念旧情,与先前的温存判若两人。
见白术把头偏过去,一声不吭,无晦顿时叫苦连天
“这能怪师叔我吗?明显不能够啊!
我又打不过她,就算去了,也只能在边上看着你挨揍。”
他顿了顿:“就算打得过,那我是打,还是不打?万一真有个闪失,你不得心疼死?”
心疼?
白术摸着肿胀如香肠的嘴,暗自冷笑。
心疼个铲铲,我巴不得你锤死她。
他默默催动心法,平复伤势,无晦在一旁苦口婆心,全然是劝解无知信众的大师模样。
“床头打架床尾合啦,大男人嘛,到时候床……”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白术突然远远跳开,摊开手,一副你继续说,我在听的模样。
门不知何时被打开,竟连无晦的灵觉都没有发现。
绝美的红衣女子面无表情,随着一并走出来的无显眼观鼻,鼻观口,目不斜视。
“他说的。”
白术伸手一指:“就隔着一扇门,你肯定听得到,跟我没关系的。”
“阿弥陀佛,我为谢家立过功,我为大郑流过血。”
无晦嘿嘿一笑:“师侄,你还是太年轻了。”
神经病吧,又不是我的嘴在动……
见谢微冷冷望过来,白术汗毛倒竖,下意识躲去谢梵镜身后。
见到此状,谢微的目光,又更冷了几分。
“阿弥陀佛。”
无显尴尬咳嗽两声,上前打圆场:
“天官的来意,我已经清楚了,贫僧会禀告方丈的。”
他双手合十,横在白术和谢微之间,替他挡住那道慑人的目光。
“一路奔劳,若无他事的话,天官还是先行下去歇息吧。”
在那袭红衣走后,白术才终于放松下来,他擦擦额角的冷汗,长舒口气。
“阿姐很好的,平时我没见过她打人。”谢梵镜小小声说。
“唔,唔。”白术敷衍附和,“挺好,是挺好。”
在心法运转下,气血活络了不少,原本肿胀的淤青,也逐渐消了下去些。
他试着按了按左脸,已疼得没有先前厉害了。
“祸事了。”
无显突然开口,他和无晦对视一眼,沉声道:
“她在半道得到传讯,飞云寺被焚毁,妙严大禅师不知所踪。”
“哦?”无显正色,“皇帝想要如何?”
接下来的对话,白术就听不见了,两人足足用心音交谈了半炷香,这才停下来。
“先送你去丰山寺。”
无晦略微正色,“把你的事办了,我也好腾出手来。”
“郑、楚又要开战?”
“哪能,不是这回事。”无晦似看穿白术心中所想,“这火烧不到松阳来。”
两人又交谈了片刻,白术便自去收拾行李,谢梵镜跟在后面。
他本就没有太多东西,丹药早被无晦收进了他的泥丸宫,代为保管,白术随意卷了几件衣服,就阖上房门。
隔壁,铁柱依旧鼾声如雷,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吵醒他,这让白术不得不羡慕他的好睡眠。
在阖上门的那一刹,白术有些怅然若失。
原身在汾阴生活了十四年,自己自穿越来,接收了他的记忆后,一直都渴望出去看看。
城外,有白衣的剑客、行脚的僧人,山精鬼魅纵横在高山幽林,蛇蟒大蛟潜游大泽水渊。
白衣卿相,累世公族,轻许生死的酒肆豪侠;庙堂里兵戈一动,就是百万伏尸。
城外,装着整整一座天下的江湖。
“谢谢。”
白术低下脑袋,温柔开口:“这些天,一直麻烦你了。”
谢梵镜怔怔看着他,像是呆住了,许久,她往前跑了两步,狠狠一把抱住白术。
那个拥抱用力而温暖,像燃烧在冬日里的薪柴,白术楞了楞,也轻轻回抱她。
“我会去丰山寺找你的。”谢梵镜吸吸鼻子,“你不要不认识我。”
“怎么会?”
小女孩眼圈发红,眼底一层朦胧的水雾。
白术一直想不明白,小女孩都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善意,到底从何而来。
他心底一涩,微微弯下腰,与谢梵镜平视。
“对丰山寺来。”他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给你烤最好的鱼吃!”
……
……
……
“好了?”
正悠哉悠哉的无晦一惊,背着包裹的白术正朝他走来。
“不用这么急的,不和你哥道别了。”
“不了。”白术犹豫片刻,摇摇头,“他会哭的,但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白术洒然一笑:“反正还会回来,到时候,铁柱说不定就是汾阴巨富了!”
“也好。”
无晦也是一笑,待白术朝无显告别后,他提着白术的肩,纵身一跃。
一道煌煌金光拔地而起,园子里都是一亮,它在城中缓缓盘旋三转,忽得直上青冥。
金光里,白术目光复杂地下望,整座城市如同小孩搭建的积木玩具,精致而微小。
在此刻,他终于朝汾阴城外,迈出了最后一脚。
一处花木葳蕤的园子里,僧人合十微笑,小小的身影踮起脚尖,朝自己用力挥手。
再转过去,一个高阁上,红衣的女子仰起脸,似乎轻轻招了招手。
倏!
倏!
金光带着他继续往上,再也看不见了,呼啸的风声不绝。
入眼处,只有无尽浩渺的苍苍云海。
……
……
……
“那就是你徒弟无明的转世身?”
云髻高绾的明艳女子掩唇轻笑,在她对面,神足僧广慧默然无语。
如果白术能看见这一幕,他就能认出。
那个隐隐与神足僧对峙的明艳女人,正是宋迟所携带画卷上,那幅美人画上的人物。
她从画卷上脱离出来,一举一动,都明艳夺目。
阴山夫人!
没有谁会想到,一尊震慑天下的大诡祟,竟会附在一张画上。
白术与这尊大诡祟,在不知不觉间,已打过数个照面了。
“谁知道呢。”
神足僧广慧面色木然:“你不也是吗,这男人就是你那情郎的转世身?”
他移过目光,神色讥嘲:
“杜绍之的大弟子,曾经儒门年轻一辈的执牛耳者。”
“我该叫你什么?宋载?”
广慧看向阴山夫人身侧,那个只剩魂体的年轻人,冷声一笑:
“还是说,你更喜欢自己的新名字,宋迟?”
第七十九章 斗战
阴山夫人身侧,只剩魂体的宋迟眼神闪了闪,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他知道在这个时候,无论自己怎么辩驳,都是无用了。
“怎么找到我的,是那只猫吗?”
阴山夫人眨眨眼,娇俏如少女:“果然,还是应该杀了它的。”
“它叫玉蝉,你若杀了,左、谢两家会疯的。”
神足僧广慧面色木然:
“既只是来接你情郎的转世身,那就把杜绍之和地官放了吧。”
他看向宋迟,威严如狮子睁眼:
“怎么,你还想弑师不成?”
空气中静了那么一刹那,良久,宋迟有些无力地摆手:
“放了吧。”
从今天起,自己本就臭不可闻的声誉,又得添上一桩勾结诡祟的恶名。
尽管连他对一切的始末,都是云里雾里。
阴山夫人盈盈一笑,提着画卷轻轻一抖。
那本来是绘着她容貌的古画,却出现了杜绍之和地官的身影。
随着画卷一抖,两人登时从图画中飘出,扁平如纸片的躯体一点点膨胀、饱满,终于在一片黑雾中,彻底回复本相。
“该死!”
地官摸着背后的无鞘长剑,一脸骇然。
方一照面,他还来不及问话,就被阴山夫人摄入这画中。
万般手段都未使,甚至,他连剑都来不及出。
“妇人之仁,早晚会害死你的。”
神足僧广慧看向默然无言的杜绍之,微微摇头,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柄未撑开的青绸骨伞。
广慧又转向阴山夫人,略微正色:
“夫人既然心愿已了,不知什么时候回阴山?”
“阴山?我为什么要回去?”明丽女子轻声一笑,面色戏谑。
广慧默诵一声佛号,突然抬首。
锵!锵!锵!
无数道金戈声滚滚而来,这声音如若实质,滚滚而来,将天地都绞成雄浑的一股。
无数真空通道突然出现,又齐齐炸碎,广慧缓缓踏步,万钧的雷霆鼓声随着他的迈步,沉沉炸响。
他像是端坐须弥山的大佛神圣,又只像是个空洞的虚无幻影。
饿鬼、修罗、金刚、大狮、天龙、夜叉等环绕住他,都向广慧虔诚匍匐朝拜,一片无边法界将汾阴城上空团团罩住。
风雨欲来!
园子里,正闭目打坐的无显震愕抬起头。
“那便战吧!”
一声咤响,整片天地都倒卷起来。
声音或庄严,或缥缈,或暴烈,或平和,久久回荡青冥之上,如雷音不绝。
“好一个斗僧!”
阴山夫人冷笑连连,却没有轻易出手。
广慧大半杀意都集中在宋迟身上,神足通的雷霆一击,天下间,无人能避让过去。
在她愈发愤然,战端一触即发的时候。
突然,阴山夫人的神色僵硬下来。
她神色漠然,纤纤十指紧握。
遥远的南海上,一道苍老的眸光正平静注视她。
老不死的……
她暗骂一句,已抬起的手终还是缓缓放下来。
“滚,不打了!”
她仰起脸,对那个大佛般伟岸的身影喝骂一句,像小女孩般,用力跺脚。
“善哉。”
种种异象如水梦幻影,骤然破灭不见,广慧神色依旧木然,双眸淡漠。
方才那一瞬,南海上的那道眸光,他也感应到了。
“我待会就回阴山,死光头你赶紧滚!”
“阿弥陀佛。”
广慧犹豫了片刻,终是开口:
“夫人也相信轮回么?”
他指向宋迟,却是一反常态的语气恳切:
“夫人如何得知,宋迟就是你那情郎的转世?”
“关你屁事!”阴山夫人柳眉倒竖,“滚!”
广慧脸上怒色一显,几乎要当场发作,但还是勉强压抑住火气,冷哼一声,整个人便消失不见。
有宣文君在,此间也不需要他再做些什么了。
“那我也告退了。”
地官向一直沉默的杜绍之致意。
接下来,就是这两师徒的事了,他一个外人,自然不好掺和。
待两人都相继离去后,青冥之上,便只剩杜绍之师徒和一个阴山夫人。
宋迟瑟缩般往后退了两步,一直以来,面对广慧的发难,他都始终能从容以对。
在此刻,竟忍不住浑身的战栗。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他时而握拳,又时而皱眉,心情激荡下,双目也隐隐赤红一片。
在他忍不住大哭或大笑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扯住他。
宋迟一怔,他侧过脸去,明艳女子不无担忧地望着自己。
“你怎么……”
他哑着嗓子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情郎的转世身?转世?你真的相信轮回一说?”
在自己看透紫雾深处,那诡异无极的场景后,眼前女子突然出现,一把擒下自己。
这不过是自己在小摊上,随意淘来的一件古画。
万万没想到,她竟是声闻天下的大诡祟阴山夫人!
直到自己被擒下的那一刻,宋迟都如在梦里。
“我就是知道!”
恶名远扬的诡祟像小女孩般,撒娇似晃了晃自己的手:
“你之前被儒门气运遮掩住,我找不到你。”
她眯起眼,甜甜一笑:“我找你很久啦,幸亏你被赶出来,不然要很久我才能找到你。”
真是……荒谬啊……
宋迟心里阵阵错乱感袭来,这样一尊大诡祟,在自己面前,却像一个女孩子。
他扯扯嘴角,慢慢笑了出来。
在这种时候,还有人能关心自己,这样的感觉,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警惕望了眼一直沉默的杜绍之,小小声对宋迟说:
“那是你师傅?为什么那些圣地和世家,好像都很讨厌你?”
宋迟眼神闪了闪,他抬起眼,突然轻轻握紧身边诡祟的手。
“呀?”
她惊叫一声,吓了跳,待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双颊绯红,喜滋滋更加用力握紧宋迟。
“自然是……”
宋迟手心不自觉用力,微微发颤,他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更是愈发紧握,像是要从那只手上汲取勇气。
“虽然败了,但的确……”
良久的静默后,宋迟突然自嘲一笑:“但的确是润泽天下生民的大事!”
这一声格外大,几乎像是咆哮,如同雷霆的炸响声。
一直沉默无言的杜绍之终于被惊动,他平静望着阔别足有数百年的弟子,连声音也是波澜不惊:
“你被逐出邺都时,我曾把夫子的玉佩留给你。”
他声音顿了顿:
“告诉我,你从紫雾里,到底看见了什么?”
……
……
……
在杜绍之与宋迟言谈的同时,离汾阴不知多少里远的地界,一道煊赫金光正如流星般,划破层层重云。
金色遁光里,袒胸露背,正酣睡的无晦突然一把跳起,连带着,把正打坐运气的白术也吓了跳。
“神足师叔!”
无晦真一展,幻化出一袭僧袍,慌乱罩在身上。
白术回头一看,虚空里,正站着一个四十上下,面目平平无奇的中年僧人。
“神足师叔。”无晦讪笑迎上去,“师叔怎么来了?”
第八十章 三界不安,犹如火灾
“你又昼寝?”
广慧面色一沉,一巴掌将眼前明晃晃的光头拍了下。
轰!
轰!!!
无晦惨嚎一声,从高空砰然坠下,如同一块沉重落石。
地面破出一个大坑,尘嚣高高扬起丈许,久久才落下。
白术从遁光上往下望,见地面那个深深凹坑,不寒而栗。
“快些,不然我动真格了。”
“别!别!”
一道身影从坑里飞身而起,瞬息来到广慧跟前。
“别打脑袋啊,师叔。”
灰头土脸的无晦抱怨:“都打得不圆了。”
“师叔怎么来了?”
他摸着脑袋好奇道:“有什么事?”
广慧并没有理睬无晦的好奇,他看着遁光里的少年,沉默无言。
他不知道阴山夫人,区区一个诡祟,是怎么找到逝者的转世身?
宋迟在被逐出邺都前,曾是公认的儒门君子,年轻一辈的文坛领袖。
这样一个人,居然会是阴山夫人的前世情郎,真是再可笑不过了。
广慧想询问她,他不是没想过向诡祟低头。
如果能知道缘由,若要低头的话,那就低头便好了。
只是纵使阴山夫人知道,她也绝不会告诉自己。
金刚寺和阴山的恩怨,从千年延续至今,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广慧眼神闪了闪,像风里忽明忽暗的残烛,他突然开口,在虚空中盘膝而坐。
白术不明所以,他愣了愣,恭敬点点头。
“从前有个和尚,他叫无明……”
广慧的声音低沉,他的声音没有高低起伏,像一条笔挺不见波澜的平直驿道,面上无悲无喜:
“他的生父犯了戒,与一个山下女人欢好,却没想到,那女子不慎珠胎暗结。
无明父亲是个胆小和尚,他当时人微言轻,害怕寺院戒律惩罚,更害怕影响前程,几次想狠下手,把那女人和孩子一同除去,却还未等他动手,女人已经死了。
女人是跳崖死的,她知道胆小和尚是个窝囊废,只留下一封血书,求胆小和尚照拂自己的孩子。”
广慧轻声笑了笑:
“胆小和尚把无明收做自己大徒弟,年岁渐渐长了,胆小和尚跟无明的修为也一日比一日高。
到后来,胆小和尚做了寺院的长老,他不再怕戒律,现在的胆小和尚,已经是戒律长老了。
胆小和尚修为高了,野心也大了,他想融汇三教经义,想创出一门前无古人的绝顶功法。
他与无明各自下山游历,增加见闻,他们约定三年后在寺庙见面,继续完成未竟的功业。
胆小和尚脚程要快些,他提早了半年回来,而且已经草创了经法,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自己儿子,已经等不及要同他分享了。
谁也没想到,等无明回寺庙时,他身边多了一个女人。”
声音在这时顿了顿,过了好半响,才继续传来:
“他告诉他的父亲,他喜欢那个女人,他想还俗。
他抱住胆小和尚的膝盖,眼泪都出来了,无明在院门外跪了一个月,苦苦恳求胆小和尚的同意。
白术,你来,你来猜一猜结果。”
“我……”
听得入神的白术一愣,他思索片刻,犹豫开口:
“弟子斗胆,想必无明的师父定是同意他还俗了。”
“为何?”
“毕竟他是无明生父。”
“不,恰恰相反。”
白术看着那盘坐虚空的僧人慢慢摇摇头,他的表情依旧漠然,好似事不关己,却在一点点松动,好似开春时节,渐次龟裂的封冻河面。
“无明的父亲,他先是用计把无明诓出寺外,再寻到那女子的住处,一刀斩了她。
等无明回来,他的小木屋被一把火烧了,他喜欢的女人,被烧得连骨头都不剩。”
白术悚然一惊,僧人语气里幽幽的意味,令他背脊发寒。
“再后来,无明死了。
他死在赤龙劫上,为了替自家父亲补全经文,被赤龙劫活活烧死。”
“其实,他是自绝的。”
僧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许久才慢慢响起,却像是苍老数十岁:
“他留下了一本册子,补全了赤龙心经所有纰漏,其中,就有如何规避赤龙劫……”
“白术。”
广慧直视他的眼睛,那双灰色的瞳孔里,一尊辽阔到无法想象,立在莲花的菩萨法象手托明镜,面目慈悲,在身后,是无垠的黑暗冥土。
广慧手心微微颤抖,即便以人仙修为,施展这种秘术,对他来说亦是消耗不小。
“白术。”他开口;“你可听过无明?”
立在莲花的菩萨法象愈发凝实,明镜里,一张人面若隐若现,而在这时,白术却是摇摇头。
“没有。”
菩萨法象上,明镜里映出白术的脸,一个,只有一个白术。
轮回,果然没有轮回啊……
广慧沉默闭上眼,菩萨法象登时消失不见。
区区诡祟,又知道些什么东西,这世间,又哪有什么轮回!
他自嘲勾起唇角,几乎要放声大笑。
真讽刺啊,他学了一辈子的禅,在今天,却是亲手否决了禅理。
白术愕然看着面色古怪,似哭似笑的疯癫僧人,不自觉后退两步。
无晦宛如泥塑木雕般,动静也无,像是被人定住。
突如其来的恐惧牢牢扯住他的心脏,在惊恐下,白术连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正朝白术走来的神足僧广慧面色淡然,他沉默地看着那张脸,过了许久,终是轻声笑了:
“可能应允我?此事出自我口,入了你耳,切勿让第三人知晓了。”
白术面色惨白,忙不迭连连点头。
“无明佛心天成,我只想让他,我只想……”
广慧颓然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两人又静默了会,白术努力平缓呼吸,冷汗却浸湿了里衫。
“好生修行,你若能入金刚寺,我们还有相见的时日。”
广慧定定看着白术的脸,鼻子、眼睛、耳朵、嘴唇……他迟疑地慢慢抬起手,轻轻摸了摸白术脑袋。
无明他直到死,恐怕也不知道,他的师傅,就是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生父。
看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广慧心头一颤,两眼几乎滚下泪来。
“我修行一生,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第八十一章 钟离郡
三个月后,邈邈青冥之上,一道金色遁光电掣星驰,它如一条飞蛇,纵横在无边太虚之中。
远远地,就是一处人烟繁茂的城郭,大城里楼宇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是个实打实万室之邑、通邑大都。
白术趴在遁光上往下望,密密麻麻的人群一晃而过,在大城正中,是一尊数十丈高,中年文士模样的石雕,他怀抱丹炉,笑意温醇。
三宝炉里烟气冲霄,摩肩接毂,少长咸集的香客们正对着那石雕虔诚叩首,口中颂念不绝。
“那是长生子的像。”
在白术愈发惊异的时候,一旁熟睡的无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揉着眼睛,对白术懒懒解释道。
“师叔。”
白术对他点头。
自那被无晦称呼为神足师叔的僧人离去后,时至今日,已经整整过去了三个月。
在那番古怪言语后,白术心中也隐隐有些猜想,只是终究未敢证实。
这桩丑事牵连太大,若是泄出去,对于金刚寺,对于神足僧,也是实实在在的恶闻。
白术不明白,神足僧在说完后,为什么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不忍,或是恻隐?
他当时冷汗都湿透了里衫,白术丝毫不意外,僧人会下手杀了他。
只是,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白术又想起神足僧的眼神,那头老迈的狮子眼里,像是随时都会滚下泪来。
在神足僧离去后,凝滞的时河才缓缓开始流动。
暗哑破碎的风声、遁光里似有似无的禅唱、青冥下,松涛滚动的呼啸声……
而一旁,泥塑木雕般的无晦疑惑眨眨眼。
在他的感官里,神足僧只是来了一瞬。
他将自己头拍了下,却还未等自己去献殷勤,就消失不见。
尽管疑惑,但他也没有再多想,而白术,自然是守口如瓶,秘而不宣。
三个月很快过去,他们跨过桐江,终于从江南来到江北。
在这三个月里,白术着实大大开了番眼界。
桐江里数之无尽的水怪,更是恢怪。
生着牛头,却是蛙身的曲硪;足足数百丈长短,如浮木般的巨蟒长蛇,它们的瞳孔灿若金灯,像熊熊燃烧的火球;腐肉堆砌,长着人面的“水弥勒”;房屋大小的巨大章鱼……
水猿们成群结队,像密集的鱼群,城郭大小的龟山浮在江面,这些古老的巨大生物们,遍体长满了厚重的水藻。
这江简直宽广到令人瞠目结舌。
不像是江,更像是一望无际的海。
白术从遁光往下望,在深水下,是密密麻麻的,混沌的影。
甚至,在经行江心处,他看见了龙。
一条真真切切,货真价实的黄蛟。
身披鳞甲,头有须角,獠牙森森,眼眸幽暗无比。
它足足有数百丈长短,如同一根盘折的巨大天柱,每一颗鳞片都耀耀生出黄色宝辉。
在白术见到它时,数十条接天龙卷正从天垂落,将桐江搅得波澜不止,黄蛟咆哮在龙卷之中,在它立身的地界,狂风骤起,大雨泼盆,海天之间,只见一条黄蛟纵横肆虐,翻涌雷云。
庞大如山岳的龙头冷冷垂下眸光,在它那比山脉更粗壮的身躯前,遁光里的无晦和白术与之相比,体量微小如虫蚁。
出乎意料的是,在无晦主动报出身份后,那黄蛟竟默不作声,一把潜入江底。
龙从云虎从风,在黄蛟潜入江水后,漫天的风雨雷云倏忽消失不见,一扫而空。
那一刻,望着如镜江面上,那一丝金光的时候,白术不由生出梦幻泡影的感触。
而现在,三个月终于过去,他也终于来到了江的另一面。
香火袅袅升起,铺天盖地的白烟在石雕周身氤氲,像汹涌的海潮。
“长生子是当世丹道魁首,也是六境人仙。”
见白术好奇,无晦特意将遁光降下来些,好让他看清。
“这一处是钟离郡的首邑,唤作长乐。”
无晦伸手一指:
“在喜王年间,钟离郡内大疫横行,十室九空,当时的医官束手无策,时日渐长,也无一丝压制疫病的手段。”
他突然轻声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崇仰:
“当时的长生子尚在学宫求学,听说了这事,孤身负剑,白衣入钟离。
不过数月,让天下人束手无策的疫病就悄然无踪,而长生子,登时就风头无两。
也正因这事成了,长生子才被喜王召进未央宫,与德秋公等,共炼长生丹。
至于长生丹,则又是天下间又一桩盛举了。”
“长生丹?”白术一愣,“长生不死丹?”
“正是。”无晦颔首:
“长生丹的始末,你留着慢慢去问丰山寺的死光头罢,那群秃驴最是嘴碎,说话就像放屁,甚是烦人。”
在石雕前虔诚叩首的香客们,见有遁光停在半空,略骚乱了下,又重归平静。
长乐城中远比汾阴更要繁盛,练窍圆满后,人身小天地初成,也只有这个时候,武者才能初步驾驭遁光,遨游太虚,纵横邈邈青冥。
见城中香客的反应,至少长乐的武者,要比汾阴多出几个数。
“走吧。”
无晦和白术又驻足定定看了会,他才长叹一声,拍拍白术的肩。
“既然已经到了长乐,那离丰山也将不远,此行也快尽了。”
他又最后遥遥望了眼石雕,却是多出几分怅惘。
“也不知我此生,是否还有望到达他的境界。”
今世丹道魁首,天下间,像无晦这般精通药理的人,无不渴望听闻他的一句教导。
只可惜长生子枯坐甘山数百年,再也没有半丝关于他的讯息传出。
煊赫遁光停了停,又突得腾云直上,高高飞去青冥,在原本立身处,只留下一条久久不散的白痕。
……
……
……
约莫半顿饭后,在无晦明显加快遁光的移速下,远远地,一处屋舍俨然、佛塔林立的青山就出现在眼前。
山下行人如织,香火不绝,将半边小山头都笼在茫茫白雾里。
“到了?”
白术疑惑道。
这小山建筑甚是齐整、威严,行人络绎不绝,在山脚下,都堵成一条长蛇般的队列。
“不是。”
无晦摇摇头,
又过了足足两三炷香,这时候,一座无比雄伟,几乎如同巨兽匍匐的大荒山,赫然映入眼帘。
山势极为雄壮,林木幽幽,不时有鸟兽声音从高林里传出。
在这大荒山上,建筑连绵,高堂广厦,更是鳞次栉比。
“终于到了。”
无晦大笑一声,直直降下遁光。
第八十二章 丰山寺
无晦将真一鼓,遁光就如彗星袭月般,以暴雷之势,陡然直直降下。
庭院里,正懒懒扯住根扫帚,双目似闭非闭,嘴角也流出涎水的高胖僧人一惊,猛得睁开眼。
正巧,入眼处,一道暴烈遁光以崩山之势,裹挟着无尽声浪,牵扯滚滚呼啸流,朝自己脑门轰然降下。
“干!”
高胖僧人口吐芬芳,将长柄扫帚狠狠朝天上一甩,头也不回地朝僧房窜去。
他虽身躯肥胖,动作却极是灵敏,一起一跃间,有如灵猿涉涧,倏忽,便是悄然飘出数十丈。
即便这庭院宽大,但他离僧房也已是不远,正当高胖僧人眼角露出一抹得意之色时,却突然楞住。
僧房的大门被一把推开,一群明晃晃的光头挤在一起,亮得晃眼。
“定!”
其中一个光头最亮的,笑呵呵开口,伸手朝高胖僧人一指。
彼其娘之!
高胖僧人还来不及喝骂,身子就僵住,动弹不得,
他眼珠子咕噜噜乱转,却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阿弥陀佛。”
光头中,定住高胖和尚和尚那人率先出众,指着他长笑道:
“师兄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还请往生极乐罢!”
他话刚说完,只见暴烈金色遁光愈发接近,急切掩了门户,一群人在僧房里大笑几声,轰然作鸟兽散。
“阿弥陀佛……”
他闭目苦叹,身侧,轰然一声巨响,连地面都震了三震。
无晦散去真,从遁光里显出身影,看着一动不动的高胖和尚,摩拳擦掌。
“死贼秃!”
无晦挥手撤去他身上的禁制,却是不等他开口求饶,就捏紧拳头,往那秃头上狠狠凿去。
“死贼秃,佛爷惦记你好久了,你再给佛爷躲一个?”
无晦将高胖和尚打成一团,哀嚎和喘息声不断传出。
白术愣愣瞧了会,又转眼去看周身建筑。
讲堂精舍,宫殿楼观,皆七宝庄严,自然化成,建筑富丽堂皇,更兼气象尊严。
天王殿、大雄宝殿、千佛观、塔林蔓延无尽,蔚为大观,此间气象,是白术所见过寺庙里,最为尊胜者。
只是却并无一个香客,也无半个火工道人,空落落一片,寂静非常,连人影也丝毫不见。
在白术东张西望的时候,西北角,一处密林里的丛木,突然传开一阵骚动。
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突然蹿了出来,腹小腿长,一身褐色皮子,鬃毛却是极长。
它朝白术哼哼两声,竟是想过来蹭蹭他。
居然是一头野猪。
见白术躲过,野猪又朝他继续拱来,坚持不懈,如此往复数十次,见白术始终不从,野猪鼻子里又哼哼一声,有些意兴阑珊地趴在地上。
野猪?
野猪这么亲人?
白术嘴角一抽,在他困惑时,眼前野猪又有了新的动作。
它前肢伏地,屁股高高撅起,朝白术谄媚摇了摇。
卧槽!
听见身后的声响,野猪愈发卖力,几乎晃成一团风,眼前出现片片重影。
白术沉默地看了一会,抬脚一踹。
噗通!
兴奋中的野猪身子一飞,在地上咕噜噜翻了好几个滚,良久才爬起身,一脸茫然。
白术面无表情偏过脸去,从那张猪脸上,竟流露出人性化的哀怨。
他后颈鸡皮隔壁暴起,一阵不自在。
而此刻,无晦对高胖和尚施展的辣手,也终于到了尾声。
“送你小师弟去歇息,我自去见你师父。”
无晦抬起拳头,唬得高胖和尚面无人色。
他又骂骂咧咧地喘了和尚一脚,再度驾起遁光,直奔山顶而去。
“小师弟?”
鼻青脸肿的高胖和尚吸了口凉气,缓了许久,才抬眼看向面前少年。
“小师弟是无晦秃驴带来的?”
“正是无晦师叔。”
白术垂手侍立,恭敬答话。
“以后就是自家师兄弟了,拘谨些什么,我丰山寺没这个规矩。”
高胖僧人和善拍拍他肩,笑道:
“师兄我法号虚岩,小师弟且跟我去寻个住处吧。”
“多谢虚岩师兄。”白术诚恳诚谢。
那叫虚岩的高胖和尚嘿嘿一笑,正要领着白术行走,那瘫在一旁,双目无神的野猪突然蹿上前,嘴里哼哼两声。
虚岩一愣,他躬下身子,摸了摸野猪脑袋,又把耳朵贴过去。
哼哼~哼哼~
野猪的声音不断传来,那猪头不时指向自己,目光哀怨,似有控诉之意。
良久,虚岩才一脸感慨地站直身子。
“长得好看,果然可以为所欲为啊……”
他挠挠脑袋,又一指身边野猪,对白术解释道:
“这是小花,她是个女娃娃,你也看见了,是头成精的野猪。”
“小花说你生得好看,想和你生娃娃。”虚岩一摊手:“小师弟,你觉得怎么样?”
白术:“???”
“释家空门场地,怕是不好,更何况,我和小花姑娘只是初次见面。”白术眼皮狂跳,一字一句斟酌着开口:“我觉得,恐怕不行……”
野猪嘴里又哼哼两声,随即直勾勾望向白术。
“小花说她明白了。”虚岩翻译道。
白术心头登时一松。
“但交情是可以培养的。”虚岩又补充一句:“小花说她会经常去找你玩。”
晴天霹雳……
“走吧,先带小师弟去歇息。”
虚岩摇摇头,他冲野猪招手告别,又拉起白术。
虚岩一步跨出,便是数十丈长短,白术惊异发现,虚岩的身法,竟与七步生莲有颇多相似之处,只是更高妙精微一些。
“对了,小师弟,我得告诉你件事。”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周遭景物如流光般,纷纷往后倒退出去。
“师兄请讲。”
“小花这种妖类成精,天生不凡,她又受师父度化,一身修为已是练窍绝巅。”虚岩似有似无地提点一句:
“她的力气,很大的!”
……
……
……
而与此同时,山巅一处殿堂上,经幔飘飘,香风四散。
沉晖木雕成的大佛面目慈悲,眼神悲悯,这种木料坚硬如铁石,又不易生出虫蚁,不惧雨水,是上等的材质。
在大佛像下,一个面皮微微发红的僧人正盘坐虚空上,周遭生出朵朵金莲,一条若隐若现的赤龙盘绕住他。
他面目方正无比,不怒自威,像一尊降魔的嗔怒金刚,即便未曾开言,也自有一股肃穆感。
而此刻,一道金色遁光正在山顶降下。
第八十三章 无怀
那道金色遁光甫一降下云头,无晦就散去真,从遁光里拂袖走出。
殿堂处,赤面的僧人一身气机时涨时落,如不断泛滥又不断退去的海潮,在他身侧,那头恶浊火龙围绕殿堂缓缓游戈,鳞甲峥嵘,在虚空中,那对赤灯般的眸子煌煌发亮。
此情此景,恰似是金刚伏魔的图画。
无晦在殿外又看了好一会,才一步跨进门去。
“无怀师兄!”
无晦哈哈大笑,一把扯住威严的僧人。
“好久不见了,身体可还安泰?”
“佛堂之上,你这厮如此喧闹,成何体统!”
赤面僧人虽是呵斥,唇角却也有笑意流出。
他将袖袍一展,收了身外种种异象,两师兄弟把臂走出门外。
“无怀师兄,你的修为却是愈发高了,等全然镇压了丰山下那尊生灵,只怕就要破入第五境了吧。”
离殿堂数百步远,是一处大崖,崖上,有一块七八人合抱的大青石。
无晦腾得跃上青石,懒懒趴在石上,惬意翻了个身。
三百禅院里,无怀是唯一一个金刚寺出身的圣地门人。
他奉命镇压丰山下的一尊生灵,消极无聊下,才草创了丰山寺。
他本是第四境金刚的修为,只待彻底消化丰山生灵的那一身底蕴,就能顺理成章,直直破境命藏。
第五境,放眼天下间,也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了。
国朝梁柱杜绍之,大郑古有的天、地两圣官,也不过是第五境的修为。
“哪能。”
赤面僧人无怀叹息一声,也在无晦身旁坐定。
“第五境何其艰难,在坐化前,能窥得它一丝神韵,我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都是一时沉默,修行之事,即便他们是圣地门人,也远不是那么轻易。
“好了,不说这个。”
无怀摇摇头,轻声一笑:“你送白术过来了?”
“正是。”
“他……”无怀迟疑片刻,却还是问道:“他与寺里长辈可有何关系?”
“什么?”正晒太阳的无晦不明所以。
“寺里传讯来,让我给他一个法名。”
“法名?”
“法名。”
“法名啊?!”
无晦惊叫一声,腾得跳起,像被踩到尾巴的猫。
“疯魔了不成?即便是方丈弟子,他也没有法名!”
广无觉圣果,真空体自然。
这十个字,是只有拜入金刚寺僧人,才能用的法名。
如神足僧广慧,又如无显、无晦、无怀……
即便是在姑臧郡青岩洞习禅的方丈弟子,他,也同样没有法名。
“这是什么路数,寺里千载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无晦喃喃自语,在青石上走来走去,心神大乱。
白术的身世,早被摸得通通透透,一清二楚,无晦想不明白,寺里怎会为他破了千载来的规矩。
莫非,近道体加上赤龙劫,有什么特殊变化不成?
“他既拜入我门下,就是‘觉’字辈的僧人了。”无怀声音淡淡:
“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强他年方十四,却是近道体,又兼有赤龙,更难得,一入空门,便被寺里长辈看重。
我给白术取了‘觉明’二字,便是望他勿要骄纵自满,时时内视自省的意思。”
“难得,难得。”
无晦连连摇头,脸上仍有些感慨:
“初入空门,便有如此煊赫地位,此事一出,他的名声只怕要流闻天下了……”
“不!”
出乎意料,无怀却骤然沉声一喝。
“怎么?”无晦愣住。
“他一日没能通过楞严法会,‘觉明’这两个字,一日就轮不到他头上!”
无怀面皮涨红,声色俱厉。
“他才十四岁,寺里长辈是什么用意,捧杀他么?!
纵是虚岩、虚行他们心地仁厚,不做他想,白术呢?谁能担保他不会变得心性浮夸!
好生生一个禅学种子,既然入了我门下,便不由旁人指手画脚。
就算是方丈,他来也不行!”
无晦呆了呆,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眼神闪了闪,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他知道自家师兄向来性烈如火,且最是方正古板,他若再挑起话头,那事情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事……”无晦叹了口气,“这事方丈可应允了?”
“嗯。”
“什么?”
这一回,反而轮到无晦大惊失色了。
“虽是应允了,但方丈罚我去斩杀毒龙子,用他来点缀山门。”
无怀苦着脸,那张威严赤面皱成一团,他自嘲摇摇头:
“早知道,就让白术叫觉明罢了,左右不过一个法名而已,为了他,可害惨我了。”
毒龙子是江湖有名邪道修士,年少曾误入龙巢,机缘巧合下,吞食了龙乳。
他一身毒功诡异莫测,无怀曾与毒龙子接连比斗三场,却是一胜一败一平而已。
若要斩杀,谈何容易。
“还没谢过师弟。”
无怀突然正色,朝身边无晦肃然一拜,神色郑重:
“这种禅宗种子,正是承我一身衣钵的人选,劳烦师弟多矣!”
“你跟我客套什么?”
无晦吓了跳,慌乱上前扶起他:“你修行赤龙心经,本就是最合适教导他的人选。”
“更何况……”无晦大笑眯起眼:“无显师兄也出了力,你要谢,也该谢他才是。”
“原来如此。”
无怀恍然颔首,自顾自跃下青石。
“我还准备了一箱谢礼,既然师弟用不上,那我改日亲手转赠无显师弟吧。”
在身后,原本喜气洋洋的无晦突然脸色一僵,像霜打的茄子,他抬起手,一脸欲言又止。
……
……
……
此刻,山腰处,被虚岩提着的白术并不知道。
才初入丰山的他,已被赐予了金刚寺的法名,即便只有寥寥几个人知晓,但终究,也是真真确确的法名。
虚岩提着他,一路跨步如飞,他越是揣摩,越是觉得这步法和七步生莲大有渊源。
在他暗自思忖,脑中念头不断生灭,尝试推演虚岩步法的来路时。
过了小半炷香左右,虚岩突然停了下来。
“小师弟,到了。”
他指着一处房舍,乐滋滋高声大笑道。
第八十四章 天下潮
“小师弟,师兄我得先与你说清一件事。”
在虚岩领着白术走近房屋里时,高胖和尚突然把住门,神色肃穆。
“小师弟是无晦秃驴领来的,那他可跟你说过丰山寺的禁忌?”
“这个……”白术一愣。
三个月里,无晦除了睡觉,就是睡觉。
也只有在江心遇见那条黄蛟时,他才神色振作了一番。
白术仔细揣摩过无晦的睡相,他浑身的皮肉都随着呼吸的韵律,一寸寸有规律的起伏。
在感知中,他身体的血气都瞬间蛰伏下去,如同一桩枯木,没有丝毫生机。
白术曾疑心他在练习睡功一类的武学,只是无晦不开口,他终究也不好询问。
三个月里,无晦清醒的时日屈指可数,自然也没有提点他什么丰山寺的禁忌。
“看来是没有了,无晦秃驴真是该杀头。”
虚岩叹息一声,手在半空一兜,就画出一副山图。
奇峰突兀,连绵起伏,正是脚下的巍峨丰山。
山图上,连楼观宫殿都一一俱在,精巧异常。
“此处……”
虚岩抬指点向西南山巅,山图瞬间放大,虚岩指尖所点处,纤毫毕现。
那是一座数十丈的鲜红牌坊,红得刺目,像是随时会淌下血来,牌匾上,只有一个泼墨的“镇”字。
“我们管这处叫镇魔牌坊,是丰山寺里大大一个禁地。”
早有传闻,老师屈尊来丰山,是为了镇压一尊古老生灵。”
虚岩幽幽叹息一声,声音飘忽如鬼魅:
“无论晨昏,镇魔牌坊下总有魔音飘忽,即便老师在那布下了法界,却还是难免有意外。
半年前,老师下山游历,虚平、虚法不慎被魔音蛊惑,等我找到他们时,两人已经被吸成人干了。”
他拍拍白术的肩,语气复杂难言:
“小师弟平日勿要在山中乱逛,更别接近西南山面,你现在境界低弱,只怕会被魔音乱了心神。”
“我明白了。”
白术心头警钟大震,忙不迭点头。
“平日不要轻易出屋,这里房门都被寺里师兄弟加固了封印,魔音一般传不到这来。”
见白术仍是心有戚戚然的模样,虚岩不禁失笑:
“也不要怕,等你到练窍,开辟人身窍穴后,魔音对你的影响就微乎其微了,只要不是主动接近镇魔牌坊,就不会有事。”
练窍,又是人身小天地的说法……
白术心头微动,小天地一说,自己也不知听了几回了。
自己已然胎息圆满,进无可进,拜入丰山寺,也是想寻求练窍之后的门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赤龙的后续心法。
“怕你枯坐房中,寂寞难耐,师兄我给你备了个好玩的。”
虚岩掩上门户,胖脸上笑意难耐,门户阖上的刹那,无数细密的莲花状文字如锁链般,直直将整栋小楼都牢牢锁住。
金光声里,隐隐有禅唱声不绝。
“来来来。”虚岩殷切招手,“师兄给你看个大宝贝!”
白术:“……”
《灯草和尚》、《僧尼孽海》、《绣榻野史》、《闺艳春谭》……
四本封皮泛黄的古旧书册静静躺在木桌上,页边有不少卷角,显然是被人经常翻阅。
“原先还有一本,只可惜被虚印那孽障打失了。”
虚岩很满意白术的震惊,嘴里轻咳一声,故作高深拖长声调:
“这四本,正是我丰山寺镇山四宝,小师弟可细心揣摩一二。
且先安坐屋中,等到晚间,师兄我自会把饭食给你送来。”
“师兄。“白术犹豫开口:”不知我何时能见到老师?”
“这个嘛。”虚岩摸摸脑袋:
“至多明后两天,别人不好说,小师弟你是无晦秃驴带来的,他说你是小师弟,那你就必是小师弟了。”
白术心头一松,缓了口气。
“对了,可千万别弄丢了。”
临出门前,虚岩又叮嘱白术:
“这可是我丰山寺镇山大宝,可万万不能弄丢了。”
在白术点头后,房门砰地一声关上,细密的莲花文字如先前般,再度笼罩了整座小楼。
白术好奇四望一眼,开始在小楼里走动。
这是一方三层高的小木楼,内里陈设却是极为简单,他顺着楼梯一直登上三楼,苍茫的群山里,放眼只是无尽林涛。
他又转了两圈,最终寻到一个蒲团,结跏跌坐,开始打磨真。
灯草和尚?
开什么玩笑,他白术可不是这种人。
……
……
……
山巅上,无怀、无晦面前一轮圆满水镜,将白术种种行径都映照在内。
一旁的无晦已是面沉如水,咬得牙齿咔咔作响。
“虚岩这贼秃,就知道是他窃了我的灯草和尚!”
他嘴里冷笑两声,目光不善。
“好了。”
无怀轻笑一声,“我已备了膳,你我师兄弟多年不见,却是难得。”
无晦向来没大没小,与丰山僧人打成一片,他也劝过几次,见无晦始终左耳进右耳出,也就懒得再管。
“就不用膳了。”
出乎意料,无晦摇摇脑袋:
“人既已送到,我也该做事了。”
“何事?”
无晦神念一动,一道心音就悄然传出。
山巅上,无怀原本微微含笑的脸庞突然僵住,讶异和惊愕,一点点爬上那张赤面。
无晦看着师兄紧锁的眉头,亦是沉默不语。
他很清楚这件事一旦传出,在天下间,会暴起何等的风波。
无他,只因太过耸人听闻了。
“我本以为你知道的。”无晦摇摇头,“看来这事被压下来了。”
“什么时候的消息?”
“三个月前,谢微来汾阴城途中,炬龙卫传给她的。”
“那就是确实了。”无怀眼眸精光一现,“那么妙严大禅师……”
“还没有他的踪迹。”
“多事之秋啊,先是活尸生乱,好不容易平息下去,又来了这些……”
无怀沉沉叹息一声,面无表情,心湖里波涛肆虐,久久不能平息。
“不留你了,去吧!”
良久后,他拍拍无晦的肩,勉强笑道。
无晦躬身一礼,也不久留,瞬息,一道金色遁光从山巅升起,直入邈邈青冥之中。
赤面僧人定定立在青石上,脚下是万丈高崖,他的脸色阴晴不定,时而嗔怒,时而皱眉。
水镜里,白术仍闭目盘坐,默默打磨真。
“好生修行吧。”
不知过了多久,无怀苦笑一声,抬手撤去水镜。
“这天下,已经乱得让我看不清了。”
第八十五章 山中无甲子 【求推荐】
正是旭日初升,瑞光万点。
蒲团上打坐的白术徐徐睁开眼,眸中精芒隐现。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不知不觉,他在丰山寺里,已住了近半月的年岁。
没有任何消息,无论是无晦,还是他前来拜师的无怀。
他自然不知道无怀存了打磨他心性的意思,无奈之下,也只得继续参酌拳法、打磨真。
日复一日,白术在这小楼里,已待得有些不耐了。
至于镇魔牌坊下的魔音,他也听了数次。
像是断弦的琵琶,又像是清秋冷江上的哀怨洞箫,种种乐声纷涌挤进来,在其中,甚至还有欢天喜地的唢呐声。
若不是门上骤然爆响的禅唱,他几乎也要走出楼外,被勾进那座鲜红的镇魔牌坊。
白术也终于明白,这丰山寺为何没有一个香客,也不见半点行人。
连胎息境武夫都被夺去心神,不通武力的凡人们,来一个,就是死一个。
镇魔牌坊下,镇得到底是什么?
邪道修士,天魔,还是如黄蛟一般的大妖?
这些问题自然没人给他解惑,晨间每每能见到山中翻涌如滚龙的莽莽白雾,极沉又极重,从窗中远眺,天地间都是一片混沌的白茫茫。
自己实实在在,确凿的来到了江北。
这里没有活尸,老天官孙微的一场符雨,几乎令它们绝了迹,被自己引为心腹大患的东西,在那些大人眼里,不过是太仓米。
兵事、变法、党争、世家与圣地……
天下间绕不开的,从来都只是这些。
若非诡异莫测的紫雾和紧随其后的人魔,区区活尸而已,就像历年来的诸多大疫般,也会很快被人遗忘。
江北,没有活尸。
甚至在江南,为了争夺功德,活尸也几乎被杀尽了。
赤龙、人觉经、天人体……哪一样不用属性值?
若想攀登道途,手里仅剩的数千点,无疑是远远不够。
练窍,顶天了,也就是阳符……
甚至是否能通过楞严法会,真正拜入金刚圣地,也只在两可之间。
不说其它,单是自己所见到的虚岩,他一身修为便深不可测,远不是自己现在能力敌的。
这种人物,在楞严法会上,正是要与自己同台比斗的。
更何况,这只是一个丰山寺,金刚寺下属三百禅院,谁又知道,在幽潭深水里,又暗伏着多少潜蛟大龙?
汾阴城里,自己早先插下的旗,不会真要应验吧?
白术盘膝而坐,体内赤龙自行游戈经脉之内,吞吐天地元。
他神思飘忽不定,内心苦涩万分。
开挂被封号,原来是这个感受……
没有活尸,也就意味着没有属性值,那么属性面板,也只能是个摆设了。
人魔?
这个时候,他又想起无晦无显交谈时的言语。
紫雾天降,凡金刚以下者,纳气入体,皆成活尸,而金刚者,吞纳紫气,就化作人魔。
既然活尸已经绝迹,那么人魔……
或者说,造就这一切的根源,头顶上诡异莫测,连人仙都无法揣度的紫雾呢。
白术神情一振,心思一转而过,但很快,他又摇摇脑袋,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至少在当前不可行的念头。
单说人魔,四境金刚,他见了只有躲得份,即便有无显赠予的如意金莲,却也只是勉强护身。
而且人魔数量虽广,但极擅隐匿,却也不是那么好遇见的。
至于紫雾,就更不必说了。
这种东西在当下,还远不是他能考虑的。
转来转去,还是绕回了原地,白术长叹口气,面色木然。
在他准备再运行一个周天,就结束今天的练,开始打磨神象拳时。
门户外,突然传来虚岩的叫门声响。
“师兄吗?”白术起身,“请进罢。”
他并没有轻易上前开门,门外的,还不知是人是鬼。
这小半月里,镇魔牌坊下的那道魔音,他可是好生领会了一番厉害。
除了无休止的乐声外,它还会幻化出各种人音。
女人的呜咽声、小孩的啼哭声……不止一次,在门户外,“虚岩”和“无晦”的声音都曾响起。
早被虚岩提点过的白术自然不为所动,任凭门外如何呼喝,也没有开门的意思。
它只能蛊惑人从门内走出,却不能主动走进门内。
只要自己不出房门,性命自然无忧。
听见白术的声音后,虚岩的声音骤然停息。
过了许久,在白术疑惑时,吱呀一声,一个高胖僧人笑盈盈推开门。
“吓一跳吧。”虚岩哈哈大笑,“这魔音,可扰得你苦了。”
“师兄。”白术也是一笑:“今番怎么这么早?”
他虽是胎息圆满,成就无尘体,却也难免饮食之事。
至于食气辟谷,那是练窍才有的手段。
这些天里,也都是虚岩每日将饭食送来,陪着他一同用膳。
据他说,丰山寺里僧人稀少,也不过寥寥十几个,因为和无晦结了梁子,纷纷下山躲避去了。
也因此,白术只见了虚岩一个人。
“这可不是送饭。”虚岩摸摸脑袋,欢喜开口:“老师要见你,小师弟。”
他扯住震惊的白术,长笑道:“跟我走,带你去见老师!”
……
……
……
山腰上,一处贝叶宫里。
数十个僧人分列左右,肃然垂手侍立。
大殿里梵香阵阵,飘忽的香雾在地上流淌,几盏广彩花瓶烛灯亮起,又平添几抹亮色。
僧人们脸上皆有伤痕,青红不断,更有甚者,其中一个满头大包高高肿起,排列工整,如同佛陀顶上的肉髻。
在两列僧人簇拥下,面皮赤红,方正威严的僧人结跏跌坐,嘴唇不时微动,发出细若蚊呐的诵经声。
在其身后,一条数丈长短,龙躯蜿蜒,几乎塞满整座贝叶宫的赤龙,正从红雾里探出头角来。
过了半响,宫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朝此间飞驰而来。
两列僧人不自觉伸头探脑,争先恐后望去。
见众人皆是鼻青脸肿,正领着白术走进贝叶宫的虚岩一愣,不由得一脸古怪。
“老师。”
虚岩恭恭敬敬上前,朝上首那个赤面僧人肃然一拜。
“我把小师弟带来了。”
第八十六章 秃了,秃了
肃穆的佛堂上,香雾飘飘,两口兽头炉正徐徐喷出烟气。
贝叶宫里,分立两侧的僧人们鼻青脸肿,嗒焉自丧,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顿。
正上首,结跏跌坐的赤面僧人不怒自威,他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方正,神态肃然。
在其身后,一条偌大赤龙正盘踞虚空,从红雾里隐隐透出只鳞片甲。
赤龙……
跟着虚岩走近贝叶宫的白术心头一颤,连忙低下头。
无显曾在一次闲谈中提及,丰山寺方丈无怀便是修行赤龙心经,而且境界颇深。
看着那条身躯几乎挤破宫殿的巨大赤龙,眼前僧人,赫然便是无怀了。
“虚广、虚行呢?”
这时候,赤面僧人突然扫视一圈,淡淡开口:“这时候,怎么还不见他们?”
“回禀老师。”
片刻,浑身带伤的僧人中,一个满头是包,如若佛陀顶上肉髻的灰衣僧人出列,他先是俯身一拜,才接着开口:
“虚广被无晦贼……师叔,他被无晦师叔临走前打得下不了床,现在还在僧房静养,托我向老师告假。”
无晦……
白术一呆,原来无晦已经走了。
从丰山寺僧人对他的称呼来看,无晦与他们似乎交情匪浅,只是不知道,两者到底有什么恩怨。
“那虚行呢?”
赤面僧人面无表情,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态。
“虚行……”灰衣僧人嗓子一噎,面色古怪。
“虚行说他忙着参悟佛果大正觉,只差片刻,就能成就无上大圆满。”
“他也托你向我告假?”
“没有。”灰衣僧人老老实实回道:
“弟子去敲门,他不理弟子,问他是否要告假,虚行也不言语,他只说老师自然会懂他的。”
“明白了。”赤面僧人依旧面无表情:“回去时,你顺道替我揍他一顿,狠一些。”
“弟子明白了!”
灰衣僧人喜形于色,乐呵呵重新退回队列里。
一旁白术听得云山雾绕,不解其意,而虚岩却是笑得两眼眯成条缝,显然其中深得三昧。
“白术?”
突然,无怀缓缓起身,沉声喝道。
“弟子在。”
白术俯身一拜。
“无晦无显将你托付给我。”赤面僧人不见笑容:“你可愿跟随我修行?”
终于来了……
白术握紧双拳,心头激动难耐,这半个月里,始终没有丝毫讯息传来,就连来送饭的虚岩,也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即便先前无显他们言之凿凿,可事情到了这一步,每日只是枯坐房中,半步不得自由。
纵是他自己,也难免惴惴不安。
白术也曾惶恐,是否有哪点出了差错,无怀才迟迟不肯召见自己。
只是终究没有门路,就连虚岩也不甚清楚,他只得耐住性子,日复一日,继续研磨武道。
他并不知晓,无怀存了打磨自己心性的念头。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用水镜,看了个一清二楚。
白术如果知道,他应该暗自庆幸。
自己没有轻易翻开虚岩的镇山四宝,更没有对它们,做出某种不可描述的动作。
半个月的忐忑,此刻终于有了结果。
白术心头一松,犹若大石落地。
“弟子愿意。”
看着拜伏在地的俊美少年,无怀满意颔首。
“善。”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随即肃然正色:
“既入空门,当依十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非梵行,四,不妄语,五,不著华好香涂身,六,不邪见,七,不饮酒,八,不嗔恚,九,不婚娶,十,不崇外道。
我问你,这十戒,你可能持否?”
啊,不……不能娶老婆了……
没有美色,不能荒淫的人生,到底还有意思……
见白术肃然颔首,面容刚毅无比,无怀低颂一声佛号,不由得感慨万千。
难得,竟是赤龙心经。
他在丰山收徒十四人,除却身死的虚平、虚法外,余下包括虚岩在内的十二人,修行心法,都无一个是赤龙心经。
神足僧融贯三教,一身学识古博,所创出的赤龙心经直指人仙大道,高妙异常,同时,却也是艰涩无比。
一个不慎,赤龙劫但凡有些许失误,心火从内腾起,人身瞬息便作焦炭。
每一次赤龙劫,都是一次生死。
无显他们在汾阴发现白术,并将其送往丰山,也是让他承无怀一身衣钵的意思。
“心念诚哉,处处皆为净土,”
无怀伸出手,抚在白术头顶,突然做狮子吼:
“今日起,你法号虚明!”
贝叶宫里簌簌震动,流离宫内,氤氲着的香雾统统被声浪排出宫外。
在无怀身后,那条头角峥嵘的恶浊赤龙也咆哮一声,龙吟声震彻九渊,声闻百里,唬得山中野兽一个个立足不稳,两股战战,纷纷跪伏在地。
“善!”
“大善!”
“贼善!”
“好善啦!”
分列两侧的僧人一个个七嘴八舌,统统都鼓噪起来,将贝叶宫搅得喧嚣不宁。
此刻,白术双眼有些呆滞,他定定看着地砖,说不出话来。
秃了,秃了,真的秃了……
在无怀手掌抚上头顶的刹那,一股热力,顿时从掌心喷薄而出。
乌黑浓密的发丝瞬间焦黄卷曲,眨眼间,自己就变成了一个锃亮的光头。
圆……
白术不由自主探出手,试着摸了摸脑袋。
我的光头,好圆……
“镇魔牌坊下时有魔音肆虐。”
在他心绪复杂之际,无怀摘下手腕佛珠,递给白术。
“这是在虚平、虚法出事后,我特意制成的法器。”
无怀叹息一声,微微摇头:“你平日将它佩戴身上,就能正常行走山中,不受魔音乱扰。”
“多谢师尊!”
原本有些怅惘的白术低头接过,他将佛珠珍之重之收起,认真道谢。
入手处,是粗糙的木质触感,却莫名让心湖都澄澈起来,清净平和的禅意,在佛珠上缓缓涤荡开。
“既然礼成,也该到择法了。”
无怀缓缓开口:
“但在择法之前,我却有一时要询你。”
赤面僧人轻笑一声,对一脸茫然的小和尚笑道:
“虚明,告诉为师,你与大郑那新任天官,到底有何瓜葛?”
第八十七章 五欲魔
“我,不,弟子……”
白术如遭雷击,半响哑口无言。
“没有责罚你的意思,既入空门,前尘种种,就都做了过去烟云散。”
无怀板着方正的脸,微微摇了摇头:
“不要多虑,只是正常问话,就当是你我师徒闲谈了。”
“弟子……明白了。”
白术勉强躬身一礼,将糟乱如麻的念头理了好一会,原身记忆里,和谢微相处的一幕幕都泛上心头。
黄昏时雨中的灯火、日落后空旷的青石小巷、夜半的钟鼓、山月从檐上洒落的光……
总是在晚上,一切都迷蒙得像纱。
长满莲花的荷塘里,人头大的莲叶铺满水域,抱着膝盖,安静靠在一旁的红衣女人。
她馥郁的香气氤氲着,像蛇一样,悄然缠上自己的手腕。
白术眼神迷茫了刹那,他狠狠皱眉,用力摇了摇头。
这不是自己的记忆……
虚岩见白术神色阴晴不定,心头一愣,他伸出手,暗自扯了一把。
该从哪开始说起……
白术被拉得回过神,他目光凝了凝,缓缓开口。
从翠幄青绸车上,对视的第一眼,再讲到盛怒之下的赵修。
白术不知道自己讲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也或许是两炷香,在隐瞒了一些巨细后,事情原本的始末,也被娓娓道来。
这无非是再俗套不过的情节,原身色令智昏,最后求仁得仁。
白术老老实实讲完后,恭敬垂手侍立在侧。
在他说出第一个字时,虚岩眼中就有精芒闪过。
他伸手一拂,满头是包,身着灰衣的僧人顿时会意,他领着众僧一拜,悄无声息地退出贝叶宫,临走前,还将门户掩上。
他不知道自家大师兄为何如此谨慎,这有什么不能一起听的。
灰衣僧人暗自嘀咕一句,领着众师弟,兴冲冲朝僧房跑去。
他可没忘了,自家师傅可是亲自说了,要自己狠狠揍虚行一顿。
灰衣僧人振臂一呼,身后,一群人纷纷响应。
很快,一群明晃晃的光头就带起一团烟尘,兴冲冲朝僧房窜去。
……
……
……
贝叶宫里,突然静得有些可怕。
那分立两侧,鼻青脸肿的僧人们早已远去,香雾氤氲,让赤面僧人的脸,也有些模糊不清。
白术咽了口唾沫,唇角突然有些发干。
一个舔狗不得好死的故事,无怀为何这般在意?
白术有些忐忑地抬起头,正上首,赤面僧人依旧神态肃然,无悲无喜。
“小师弟,麻烦了。”
突然,身边的虚岩低低叹息一声:
“你不知道谢微的底细,她这人,不是好相与的,依我看,她怕是把你当成容器了。”
“容器?”
白术一楞。
“容器,用来承载她五欲的容器。”
容器,五欲?
五欲又是什么?
他看向无怀,赤面僧人眼神微动,
“好了。”
赤面僧人没有理会他,“原委我已知晓了,那你可知道,谢微为何对你纠缠不放。”
因为我很好看。
“可能是……”
“因为《太上洞神元变经》!”
无怀冷冷打断他,沉声道:
“自古以来,《太上洞神元变经》和《大梵十二经论》,谢家手头这两部古经,个个都是邪魔外道,一个比一个诡异!
大梵一个不慎,便是永世沉沦幻梦,再不得脱身,至于太上……”
无怀呵呵一笑,讥嘲开口。
……
……
……
短短半盏茶的功夫,白术已汗如雨下,只是勉强还能镇定。
“为何是我?!”
他愤然出声,心头惶恐。
白术不敢想象,若是自己没能被无显看中,到时候,又会是怎样的下场。
那个女人的皮囊下,轻轻剥开,却是藏满了毒蝎。
本以为她不过性情骄横,视人命如草芥,却没想到,她接近自己,还包含了这一层用心。
“皮相华美,也未必是好事。”
无怀摇摇头:
“你既拜入我门下,说一千道一万,为师也不可能坐视你被炼成五欲魔。更逞论,两相权衡下,谢家也不会如此不智。
己心代天心,哪是那么好成的。
“谢微的五欲魔已不知有百千个了,纵然再多你一个,也是于事无补。”
无怀宽慰脑门冒汗的小和尚:
“同为天下主宰,你既然入了金刚寺,谢微便是不想收手,也不得不收手了。
若坏了两家交情,她也难逃罪责!”
白术心头一缓,却还是难免焦虑。
这个事态的发展,真是令他始料未及。
五欲魔的人选,莫非就没有什么资质、道体上的要求,一任胡来,这么任性的么?
自家人知自家事,白术无论天资还是悟性,都只是平平。
近道体等等,也都是属性面板的功劳。
这样一个无论怎么看,都是平平无奇的他,居然会被谢微暗自当做五欲魔的人选。
明明自己除了努力,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长得俊秀,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白术心头微动,给自己敲了道警钟。
“却也奇怪。”这时候,无怀突然疑惑开口:
“按你的言语,她在汾阴城时,便可直接得手了,为何又远去江北,放任你被赵修鞭打?”
“不知道。”白术如实回答:“可能是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好不容易把你这蠢物迷得神魂颠倒,正如灶上的羹饭已熟。”
无怀嗤笑一声:“又有什么要紧事,能让她对你弃之不顾?”
白术一时哑然,脑子里转了好半响,却也没寻出答案。
无论谢微是否心怀恻隐,在最后关头放了他一马,结果都不再重要了。
谢微离去后,盛怒下的赵修直接鞭死了他。
现在,站在丰山贝叶宫里的,只是另一个同名的人。
“多想无益!”
赤面僧人沉声一喝,音波鼓荡贝叶宫。
“谢家那边,我自会亲笔书信过去,现在……”
他挥手一招,三本厚重玉册轰然化作流光,直朝白术飞驰过去。
浩瀚古老的气息一隐而现,却将虚空都压得起伏。
这一幕,恰似在无显的莲花法界里,无数金光迸溅,围绕自己纷舞的景象。
“速速择法吧!”
第八十八章 古经之秘
“丰山寻常武学,尽在藏经阁里,只要是我丰山门下,尽可入内随意观看。”
无怀微微一笑:
“金刚寺武学,碍于戒律森严,我不能轻易传你。
但为师修行一生,机缘巧合下,却也有三门无上**,你可从中任选一门。”
白术犹豫伸手,甫一探出,正悠悠悬在头顶的三本厚重玉册,如同被惊扰的蜂群般,陡然一头降下。
那玉册不知是何等材质,即便以白术的体质,将三本托住,也颇为吃力。
怎么这么重……
白术真鼓荡,身子也不自觉一沉。
莲花法界里,那金光传经的方式,显然要比这来得便捷。
在他暗自吐槽时,真托住的那三本玉册,突然直撞上来。
咻!
来势极快,这种距离下,白术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击向面门。
三道玉色流光没入颅脑,白术两眼一翻,直直向后栽去。
“肉身太差。”
无怀笑了笑:“虚岩,有暇的话,你多打磨打磨他。”
“弟子明白了。”
高胖和尚领命,他一手搀住昏倒的白术,欲言又止。
“说吧。”无怀眼也不抬,“有话就问!”
“谢微。”
虚岩躬身:“谢微若真是执意不撒手,师尊打算如何?”
“她那么多五欲魔,换一个便是,莫非为师连这点薄面,都不存了么?”
“金刚寺与谢家同为天下主宰,师尊,你知道我忧心的不是这个。”
“是什么?”
“谢微放他一马。”
虚岩缓缓开口,那张胖脸上,两颊的肥肉皱成一团:
“恐怕,是真的动了心。
己心代天心,便是无私无欲,天之至私,用之至公,不为世牵,不为物滞,便是真正的己心代天心,泥胚变洞神。
谢家两部古经,连夫子都曾赞叹过,谢宣成为谢家主人后,更是不惜让血亲修行,为了参悟两本古经的奥妙,他已然疯魔了。”
高胖和尚默然开口:
“金刚寺固然不惧,可我们是丰山寺。
师尊,谢微下手狠厉,凡是被盯上的,都无一例外,成为她灌彻五欲的器物,化身五欲魔,师尊,你可见过她手下留情么?
我疑心虚明是她成道契机,只要她斩出五欲,己心代天心,就能真正圆满太上经……”
高胖和尚猛得收住嘴,他抬起头,看着赤面的僧人,一动不动。
虚岩知道,自家老师明白自己的意思。
有些话,说一半,就远远够了。
“为什么,偏偏是虚明?”
突然,一直面色冷淡的无怀轻笑一声。
贝叶宫里,原本肃然,几乎是紧迫到令人窒息的气氛,随着这声轻笑,忽得一松。
“你有实证?”
“没有。”
“那你欲如何?”
无怀面色不改:“为了子虚乌有的事,你要我把虚明交出去?”
“我……”
高胖和尚颓然张张嘴,却是无言以对。
的确,若虚明真是谢微成道的所在,那么小小一个丰山寺,是挡不住的。
大梵、太上……
这两部古经,与《须弥尊胜王经》一般,都是绝地天通前的古法。
但却更要珍贵,它们不仅诞生在绝地天通前,还记述了关于上界,那神圣居所的古老隐秘。
参透它们,人仙之后,虚无缥缈的上三境,也只在眼前。
大梵、太上……
它们是登神之术,造仙古法。
不仅能打破人神之间的古老界限,更能在茫茫虚空中,锚定上界的坐标,进入真正的仙神之所。
它们,是绝地天通前最后一批离去的神明,赠予人间的礼物。
无人怀疑这个说法,因为它们是出自夫子之口。
而夫子在借阅这两部古经后,也很快避世不出。
从此之后,他的真身不再行走大地,就连收徒杜绍之,也只是飘飘一道天音。
人人都传闻,夫子已经参透人神的奥妙,进入真正的,仙神云集的上界。
为了这两部古经,谢家主人谢宣,已经快要疯魔了。
大梵姑且不论,太上的修行,却是极为古怪。
己心代天心。
便是先斩去五欲,不思不想,将一切念头,催发至极致,如同玉枝生实。
再寻到扰动自己一身五欲那人,将心中因他而生的万般念头,统统奉还回去。
他承因,你受果。
这一幕,却颇像道门失传已久的斩三彭秘术。
自此之后,心中念头不存,一点空无,便是真正的己心代天心,泥胚变洞神。
谢微修行太上经已久,已不知向多少人灌彻了念头,只是从未圆满。
五欲者,耳目鼻口心……
无论谢微圆满与否,被她灌彻五欲者,个个都是疯魔的下场。
耳目鼻口心……这五种念欲,在容器体内被催发到极致,直到身死方休。
也因此,被谢微当做容器的人,又有五欲魔的称呼。
“也对,只是传闻,我想将虚明交出去,但这话,我说不出口的。”
良久的沉默后,虚岩苦笑一声,面色复杂。
白术是否为谢微的成道契机,终究,只是猜疑。
谢家,十二巨室魁首,当代家主谢宣,为了窥伺上界隐秘,早就不择手段了。
连亲孙女都能用来试道,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虚明,从我把你从林里捡起那天起,你就是我的儿子。”
无怀缓缓开口:“记住了,虚明和谢微没有瓜葛,现在没有,今后,也绝不会有!”
这声狮子吼,震得虚岩两耳嗡嗡作响,他静默了半响,终还是点了点头。
……
……
……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只有一瞬,又像是过了数刻。
白术捂着头疼欲裂,几乎要爆开的脑袋站起身。
每次都是这样,无论是《自在人觉经》,还是《遍净天人体》,每次传法,脑袋都疼得厉害。
“小师弟。”
一个笑眯眯的胖脸凑上来,“喝口茶缓缓。”
“谢过师兄了。”
白术接茶在手,对虚岩笑道。
“三门**,可选好了?”
香雾笼罩处,收了赤龙法象的无怀正开口问询。
“选好了。”
白术肃然躬身:“弟子选《地阙金章》!”
第八十九章 婆稚阿修罗王观想经
“《婆稚阿修罗王观想经》?”
无怀闻言皱了皱眉。
阿修罗,非天也,似天而非天之义。佛国六道众、天龙八部神之一。
在古老的传闻里,阿修罗与天人燃起的战火,蔓延了无数纪元,波及亿亿万劫数。
婆稚,意为勇健,是阿修罗与天人部众作战的前军统帅。
这尊大阿修罗王生有一面三眼,口中吐火,做忿怒相,的身形足足是须弥山的四倍,脚踏无边瀚海,手中分托日月。
婆雅王曾率部反击忉利天,击打天人的居所。
《婆稚阿修罗王观想经》,便是观想这尊恶神的意韵,获得无边大力、无边勇气。
的三只眼里,分别可喷出宙光、雷电和毒雾,口里的烈火,更可焚毁天人的躯体。
观想法,正是魂魄观想的**术,练魂的要术。
“它修行太难,又剑走偏锋,稍有不慎,便是坠入无边阿修罗道。”
无怀犹豫片刻:“为何不选择《心遁》或《莲花劫印》?”
金刚寺武学不可轻授,便是无怀自己,若非有大功,也是入不得藏经阁,更逞论将它教给门下弟子。
《心遁》、《莲花劫印》、《婆稚阿修罗王观想经》……
这三门无上**,俱是他在外游历,行走江湖时,机缘巧合下获得的。
《心遁》,号称心念一瞬,无所不至,是模仿佛家六神变神足通所创造的遁术,是极高明的**。
《心遁》现世时,甚至都惊动了寺里的神足僧,连他都曾借阅观看。
此术虽然比不上神足通,但胜在人人皆可修行,有法可循。
不像神足通一般,悟了便是悟了,机缘不到,不悟便是不悟。
甚至机缘是什么,都没有一个定数。
《莲花劫印》,则是一门攻伐手段,在斗战上,也只比金刚寺里攻伐无双,号称轮转生死,劈分法道的《轮转印》略逊一筹。
无怀也曾疑惑,自己这大运也偏偏撞得太巧了。
三门功法,个个可堪称无上,足够被列入金刚寺内。
但凡拿出来一门,就足以光耀一个中品的世家,成为传世秘法。
同行十四人,为何得到机缘的,却偏偏是自己?
事后,在金刚寺长辈来接引自己时,无怀才惊觉。
那座被自己以为是前宋古庙的荒祠,竟是王秋意的埋骨地。
这位前宋最后一尊人仙,死后足足数百载,却余威尤烈。
荒祠的阵法绞杀了同行十三人,却放任自己穿行其中,还拿到造化。
这其中用心,即便是现在,无怀依旧不解其意。
“你修行赤龙,本就是火中取粟的行险之举,走得稳的,才是修行,凡事却并非要尽善尽美。”
无怀从短暂的迷惘回过神,沉声提点道。
婆稚王这样一尊大恶神,大阿修罗王,即便观想的神韵,也是抱虎枕蛟般的处境。
不止一次,就连无怀自己,也曾数次被夺去心神,险些被勾进阿修罗道,沦为那尊婆稚王在地上的映照。
一举一动,都被的法道牵引,如同傀儡,再不得自由。
几番思索下,在还有赤龙劫的威胁下,无怀不得不狠下心,废去这门观想法。
“炼魂的观想法,在藏经阁里还有几部,《大丘形意图》、《伽蓝观想经》……你若想要,尽可随意取阅。”
这门观想法后患无穷,无怀也只是出于充阔的目的,才将它同心遁、莲花劫印一并拿出来。
见阶下小和尚执意要选,他不由得生出股懊恼之意。
“也罢,也罢!”
无怀烦躁挥手,面皮愈发赤红之际,又难免有一丝释然。
他得到这门观想法后,仅仅是修炼到小成,碍于修罗道牵引一日甚于一日,恐自身佛理不能压制,只得忍痛废去。
对于观想经中“巨手覆障日月之光、身越须弥山,朝游虚空、暮归天宿”的煊赫威势,他也颇为神往。
“我有言在先。”
无怀收手一招,便有两道玉光从白术眉心飞出,被无怀收进僧袍。
“若你功行一有错漏,休怪我替你废去它!”
“弟子明白。”白术大喜过望,又是俯身一拜。
高胖和尚眼珠转了转,在无怀和白术身上停了刹那,终还是犹豫开口:
“婆雅王,佛经曾传闻与天人交战不休,且这尊大阿修罗王最是好斗不过,想要观想的神意,恐怕不大容易。”
“此事不难。”
无怀摇头:
“阿修罗众争斗好杀,是非天恶神,稍后我自会与钟离太守通个讯息,过几日,你且带他去死牢走一遭,几个月后,想必入门便不难了。”
以杀伐业力,勾勒出那尊大阿修罗王的神意。
单从这点看,这门观想法,无异是彻彻底底的邪门外道。
“也好,弟子明白了。”
虚岩颔首,区区小事,自然不必他亲自领着。
只是白术口中的言语,他与谢微的事,终究还没个分晓。
白术是否为成道契机,谢微是否真切动了心。
这一切,到底还没个定论。
他跟在身边,多少也是护持的意思。
正上首的赤面僧人神色威严,虚岩心底叹息一声,低下头去。
“同样是杀伐。”
这时候,一旁的白术突然开口:“不知道,可能用活尸代替死囚?”
“活尸?”
无怀皱眉:“符雨之后,还有活尸?”
“有的,虽然不多。”
虚岩也楞了一下,才连忙回道:
“活尸本就牵连甚广,即便被宰杀了大半,但因为与长生丹那尊造物相似,被不少大族人家豢养起来,当做宠兽取乐。”
“有多少?”
“万余数吧。”虚岩思索片刻;“应该要更多一些。”
“也好。”
无怀转向白术,目光中有一丝赞许:
“你能想到这地步,显然是有慈悲心的,甚好!”
他从虚空伸出一探,便跌出一块盈盈玉牌,上刻“无怀”二字。
“往临近州郡也凑一些过来。”
无怀将玉牌掷向虚岩,被他慌乱接过:“用金刚寺的名号,不要用丰山寺。”
“弟子……”虚岩盯着那块玉牌,眼神复杂地收起它,肃然躬身一拜:“弟子明白了。”
“你有慈悲心,很好,很好。”
无怀没有理会心绪复杂的虚岩,眼眸神光大盛,一枚赤红颜色,似龙似蛇的古怪符从眼中射出。
“这是赤龙后续心法,记得好生修行。”。
第九十章 谢宣
赤符中,道道光芒大射,将整座贝叶宫里,都映照成煌煌一片赤红。
白术探手,一把捏住赤色符。
像是一片飞雪飘进暖炉,符在皮肤一隐而没,脑海此时,突然多出一篇古奥经文。
良久,他睁开眼,赤芒从瞳孔中迸溅。
“师尊。”白术犹豫开口:“为何经文只到阳符,金刚之后的,弟子为何不曾得到?”
此话一出,无怀、虚岩对视一眼,彼此皆是失笑。
“金刚者,便是跻身中三境了,即便未曾在楞严法会出众,凭此境界,也足以进入金刚寺修行。”
虚岩朝他解释:“小师弟,你修行时日太短,这修行界中,从未有哪家门派,是将心法一股脑,统统授给门下弟子的。”
白术脑袋一懵,这个结局,他却是从未想过。
“好了。”无晦开口:
“等你阳符圆满,上宗自会遣人考察你,境界、佛理……到那个时候,你还得为上宗做一件大事,才有资格被授下金刚之后的心法。
我虽有完整心法,却也不好传你,否则便是犯了寺中戒律。”
无怀面色一板,对白术教训道:
“你才胎息,却又思虑金刚了么?可知金刚壁障如何艰难?修行一事,切忌好高骛远!”
他将袖袍一拂,打开紧闭宫门:“退去吧,记得好生修行!”
宫外清爽的山风登时倒灌进来,白术虽心有不甘,但亦是无法。
他朝无怀和虚岩躬身一礼,恭敬退出宫外。
这处贝叶宫建在山腰一方悬壁上,抬眼望去,便是山中滚滚林涛。
他轻轻抚摸眉心,迎面的呼啸山风,直扑人面目。
终于能提升境界了……
他展颜一笑,几乎忍不住对着山外,高高长啸一声。
……
……
……
与此同时。
姑臧郡。
长缙城中。
这是一处极华盛的园子,珠宫贝阙、丹楹刻桷。
无数各色衣着,年龄不定,身形也不一的人,纷纷聚在一条游廊上,敛声屏息,眼也不敢抬起。
除却这些人外,还有一群衣着华美,面容娇俏的侍女。
她们云霓飘飘,环佩叮咚作响,各色的重锦交织,五光徘徊,十色陆离。
在他们簇拥下,无际的旷远荷塘边上,蹲着一个披头散发、**双足的年迈老者。
他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袒胸露臂,干瘦的身躯下,一根根肋骨几乎刺破皮囊。
老者双足垂进荷塘里,双眼无神,目光游离不定。
他偶尔抬手,就有衣着华美的侍女奉上玉盘。
湛湛玉盘上,一颗颗狮子头般,棋子大小的造物正滋溜溜滚动。
老者看也不看,偶尔抬手拾起几枚,就如打水漂般,远远向荷塘掷去。
却往往等不及落水,那些“狮子头”就纷纷被一群异兽吞食。
它们生着鱼的形体,在两侧,却有如飞鸟般的浓密双翼。
五彩的细鳞折射出耀目的光华,啾啾啾啾地叫声,在荷塘上久久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园子里,最终连啾啾的叫声都停歇下去。
突然,头戴紫冠的中年人踏进园子,匆匆走了进来。
“父亲大人。”
他在离老人几步远停下,恭敬施了一礼。
“小猫儿回来了?”
“梵镜是昨日晚上回府的,夜深了,不敢惊扰父亲睡眠。”
“玉蝉那死猫呢?”老者懒洋洋睁开眼:
“当初它说汾阴地气有利修行,我才让小猫儿陪它,没过几月,居然就有了活尸,怎么样,玉蝉到第五境了?”
“没有。”紫冠男人老老实实回禀。
“扒了它的皮!”
老者在喝骂一句后,又是懒懒闭上眼,恹恹欲睡的模样。
“父亲大人。”
在躬身等了片刻后,见始终没有回应,紫冠男人忍不住问道:
“飞云寺被焚毁,妙严大禅师那……”
“关你屁事!”
老者又是一声喝骂,唬得紫冠男人哑口无言。
即便他已是当朝大司农,名副其实的朝廷重臣,可在面对自家父亲时,心底总是先怯了三分。
“还有什么事,没事就及早滚。”
老者讥嘲开口:“像你这蠢物,一辈子也就当当大司农,和朝廷那些那些马屁精厮混了。”
“父亲大人……”紫冠男人苦笑一声:“给我留点颜面。”
老者撇撇嘴,却终究还是没有继续。
“除了妙严大禅师外,剩下的,无非是微儿初任天官,地位不固,或者是大都督又有了个女儿。”
紫冠男人规规矩矩说道:“这些杂事,恐污了父亲大人尊耳。”
“微儿,谢微……”
老者嘴里咂摸半响,开口问道:
“她的太上经进境如何?可曾找到好容器了?”
“未曾。”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这么多年了!”
老者勃然变色,唬得众人慌乱下跪。
“就是条阉狗,几十年来,也该发春了罢!”
紫冠男人嘴唇动了动,他上前一步,似要说些什么,但还是一眼被盛怒下的老人逼退。
“上界!长生!”
他一把夺过玉盘,狠狠贯进荷塘里,大口喘气。
“什么时候?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盛怒下的老者连连跳脚,死力拍打胸膛,发出哭嚎一样的尖啸声。
紫冠男人面皮一抽,却不敢去劝,只得继续保持躬身的姿态。
“汾阴城呢,也一个都没看上?”老者双目赤红:“她谢微谢仙子,就这么难动心!”
“疑似有一个叫白术的。”
紫冠男人迟疑片刻,一五一十回道:
“您也知晓,但微儿后来告诉我,她只是在耍那个小子,而且白术后来被无显看中,现在在丰山学禅。”
白术……
老者顿了顿,又沉声叹了口气。
“要把他掳来么?”紫冠男人试探开口:“只怕会引动金刚寺不快。”
“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嘿嘿一笑,眼中精芒一闪而过。
紫冠男人撞见自己父亲脸上的笑意,心底一寒。
“十九。”
老者招招手,游廊上,一个正跪伏在地的少年人登时起身,朝老者躬下腰去。
“你去杀毒龙子,把他脑袋送去丰山。”
这个时候,紫冠男人听见一道奇怪,甚至可以说是莫名其妙的旨意。
老者抚着花白长须,笑意盈盈,眼底神彩奕奕,令人捉摸不透。
“就说我谢宣,祝他红脸儿早日成就佛果大正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