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九章 他日若遂凌云志
“‘在陇西都部署和陇西转运使司的支持下,鸿雁协会正式成立,教育监教员陈孚先生当选为第一届主席。鸿雁协会将在陈教师的带领下,继续为陇西将士代写家书,让每一名将士都能把自己思念传递给亲朋,也能感受到亲朋的思念与支持。’到这就没了。”
一名青年放下手中报纸,看向坐在他侧前方的另一青年:“这不会是同名吧?”
“应该不会。”那名青年,也就是陈衡,语气带着肯定,“有李相公在,不可能让一个同名的被如此宣传。”
“哈!这么霸道的吗!”一开始拿着报纸的符青岚咋呼出声。
“这就是权贵之家。”曾经的易经学习小组组长,现在的调查组组长楚芒十分冷静地分析,“只要陈二郎想要有所作为,必然不会允许在他之前有一个同名之人声名鹊起。”【1】
楚芒看向自己的组员,继续道:“否则的话,先入为主之下,一提起陈孚,所有人的都会想到前一个,之后才会疑惑,到底说的是谁。除非……”
他顿了顿。
“除非陈二郎的功勋成就远超前人。但未能起居八座,能为之事就那么些,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远胜同侪。”
众人恍然,关于陈孚的讨论到此结束,开始七嘴八舌地准备明天的计划。
夜色渐深,各自回房,楚芒突然叫住陈衡:“时溪,我们出去转转吧。”
陈衡停住脚步,应了一声好。
其他人没凑热闹,楚芒关好门后,同陈衡一道下楼。
他们是以周山书院的名义出来的,已经履职教育监的曹骢给他们开了证明公文,让他们得以享受一些便利。
只不过他们通常不怎么使用这种便利,比如今晚入住驿站,只不过是一个掏钱一个收钱的正常商业行为。驿站没问他们要官方身份的文书,甚至还明示如果加钱可以享受更多的服务。
与其说钱越来越重要,倒不如说钱在社会运行中的使用范围越来越广。
原先只能使用权力的场合,现在用钱也能达到同样甚至更好的效果。
以调查组众人的视角来看,这样的景象究竟有没有后患暂且不知,至少各个地方倒是越来越繁荣。
走出驿站,入眼不是一片荒芜,也非城中闹市,而是一个集市。
这是围绕驿馆形成的集市,晚上不说灯火通明,可也有人点着灯趁着夜色交易。
陈衡等人好奇,却又知道不能直接问。
今晚被楚芒叫出来,陈衡还以为组长有了新点子能打探到其中隐秘。
只是楚芒却没有向星星点点的灯火走去,而是朝向集市边缘。
“组长?”
陈衡有些诧异。
楚芒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用陈衡将将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这是魏、李两位相公在给二郎造势吧?”
这一伙人关系很好,楚芒自然知道陈孚是魏仁浦的弟子、李明卿的外孙。
陈衡闻言,闭上嘴巴不再说话,跟在楚芒身后慢慢朝前走。
没走多远,楚芒停步转身,看着不远处的阑珊灯火,出声道:“我其实很羡慕你们这些人。”
陈衡挑眉,他没想到组长会这么说。
稍一思忖,他开口道:“如果组长需要,我可以去找大人说项。”
顿了顿,他补充一句:“大人向来喜欢提携才俊。”
楚芒愣了一下,无奈地转身笑骂一声:“小乙你啊!”
陈衡也露出笑容,然后轻声道:“其实我并不在意。”
只是心中怅然若失。
这句话他没说,楚芒也懂。
身为陈家子,该有的从来不缺。
只是,因为母家背景不同,陈孚会有一个宰相主动收徒,陈衡却只是叫一个志同道合的老师看重。
除非十多年后陈孚不堪其用,而陈衡却渐露锋芒,那时候就没几个人会在意两人的出身不同,都是前首相的儿子。
沉默一阵,楚芒再次开口:“我现在依然羡慕你们这种人。”
“嗯,我还是那句话。”
楚芒闻言笑笑,然后看着陈衡的双眼,十分认真的回道:“但我希望以后所有人都可以不用羡慕。”
陈衡心神剧震,他看着楚芒,点点灯火映照在楚芒眼中,闪烁不息。
一瞬,又或者许久。
陈衡嘴角上翘:“我也是。”
短短的一番交谈,陈衡不说心事尽去,至少没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次日一早,调查组众人陆续起床,今天的任务十分繁重。
他们所在的驿站叫马鞍山驿,位于丽水县和松阳县之间的交通要道上。
因为松阳以及更西边的遂昌都位于山区,在遂昌通往龙游的河道没有开辟之前,马鞍山驿所在的这条路是他们的与外界的唯一通道——足以供车马行进的大道,山间小路不去说它。
时间一久,就以驿馆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集市。
随着商业的发展,通过马鞍山驿的行商增多,这边的集市也愈加庞大,驿馆收入日渐增加。
管辖马鞍山驿的松阳县为了驿馆的收入,对此处安全极为重视,特意安排一支十人团练,带着一干时常轮换的民兵负责此处安保,团练队长兼任驿馆驿长。
而据陈衡等人了解,这驿长本身也是县里大户人家子弟,上任才三年,就在马鞍山驿养了一支百余人的常备民兵。原先把他当成下属棋子的县令,现在跟他说话都客客气气,不是百里侯,胜似百里侯。
陈衡等人本是要去遂昌,路上得知驿长事迹之后,临时改变主意准备在这调查一段时间,看看这种奇特的政治环境下,松阳县是如何运转的。
他们已经在驿站住了两天,能旁敲侧击的全都尝试过了,如果不想叫驿长警惕,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在商讨后,他们决定朝松阳县城去,在去县城的路上一路寻找村庄打探消息。
路途遥远只是身体上的磨难,路上村民们那听不懂的口音才是完完全全的折磨。
听说教育监有意借助军队识字计划推广正音雅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普及天下。
第七百五十章 访县乡以小见大(一)
这天晚上,陈衡等人住进了松阳驿。
松阳驿在松阳县城外。
原本在城内的,两年前刚刚搬出来。
不是出于城市规划方面的原因,而是因为商业繁荣,经常有赶不及在城门落锁之前入城的商贾行人。
于是驿站就搬了出来,同时县衙开始禁止城外五里范围内露宿野外。
总之,驿站搬往城外对那些不愿意露宿的人来说是一件好事。
陈衡他们也得益于此,能够在跑了一天之后舒舒服服洗漱睡觉。
不过因为晚上入住松阳驿比白天入住贵很多,陈衡等人不得不拿出曹骢给开的证明,以官方身份免费入住。
“真是死要钱!”
符青岚端着一盆热水走入房中,用手肘关上门后低声骂了一句。
陈衡上半身躺在床上,脚泡在装了大半盆热水的木盆中,十分安详地闭着眼。
听到符青岚的说话声,甚至都懒得睁眼,随口应道:“不然你以为五里之外怎么那么多将就着睡在树下的?”
符青岚无奈笑笑,将木盆放到架子上,拿起毛巾浸泡到盆里,洗饱水分的棉布变得沉重。
拧到半干,双手捧着厚重的毛巾仰着头盖到脸上,符青岚发出舒服的呼气声。
动作缓慢地洗完脸,符青岚把热水倒进用来洗脚的木盆,端着走到床前放下,然后坐到床上,将脚浸入热水中,用与陈衡一般的姿势躺下。
“等下我们先核对一下今天记的内容。”
说话的是同样躺着的楚芒。
这本是四人间,三张床拼成的通铺。
不过他们少一个人,正好一人一张床,不用挤。
一直到水凉了,三人才擦干脚盘腿坐在床上,各自掏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开白天的记录开始比对。
“我先来,首先是上午在马家村遇到的马十七。”符青岚率先开口,“他家十一口人,五名男丁,三名女子,还有三个孩子。”
到这都没问题,毕竟反复确认过。
“马十七家种了四亩地。”
“十亩。”陈衡给出不同的记录。
两人对视一眼,一道扭头看向楚芒。
“别看我,我记的是七亩。”
三人脸上都浮现出无奈的神色,不过再无其它反应。
像这种三个人听同一句话听出三个不同意思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他们已经从一开始的争论转变成如今的心无波动。
“那就看下一句吧。”
符青岚没有犹豫,直接就往下继续走:“总之他家又找村长佃了三亩地,勉强得活。”
“我怎么记的是找族长卖了三亩地?”
陈衡皱着眉。
两人再次把目光投向楚芒。
楚芒翻了翻记录,给出自己的判断:“他后面还说多收的稻米扣掉租子也不剩多少,所以应该是又租了三亩,我赞同正峰的记录。”
陈衡点点头,拿起铅笔在这一句后面画下一个标记。
三个人一句一句核对,没花太长时间就整理出一份采访记录。
他们一路上询问了有七个人? 除了得知本地人的基本生活状况外? 还听说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马鞍山驿的驿长曾经是某个大将的牙兵,比如松阳驿的驿长是松阳主簿的父亲,以前也当过主簿,后来犯事被革职。
还有一件事引起了三人的注意:遂昌松阳是邻居,但是遂昌的粮价比松阳高,各类工业制品价格比松阳低。
虽然现在的工业基本都是轻工业甚至手工业? 但遂昌的价格优势还是吸引了一大批商贾,这也是马鞍山驿得以繁华的主要原因。
暂且不提其它? 只说松阳县。
陈衡三人拿着整理出来的重点? 和以往在其它地方的记录比对? 扣掉一些地方特色? 基本没什么区别。
闲聊一阵? 住在另外房间的几名组员陆续过来。
十二个人? 有五个坐到床边? 另外七个或是坐在条凳上,或是坐在桌子上,勉强算是围成一圈。
“我们组先说吧。”
开口的是楚芒的同班同学钟大祥? 他今天和另外三人一道走了另一条路? 到松阳驿的时间比陈衡他们还晚。
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他拿着手中本子开口介绍:“我们今天就遇到一个村子? 在村子里调查了有十五六户。
“这个村子名叫陆集,祖上已经不可考。现在的陆集总共有一百二十户人家,总人数没统计。
“陆集紧靠一条大概一丈宽的小河,村中心是一口井。村子里面两条大路,一条沿河,一条从井到河,呈丁字形,一百二十户人家就沿着这两条大路分布。
“我们调查的第一户就住在沿河东头村口,户主叫陆六根,五十岁整,妻子去年病故。有两个儿子,一个三十一岁娶了媳妇,一个二十二岁还没讲亲。
“陆六根两个儿子都出去找工了,留陆六根带着七岁的孙子留在村里,就种两亩地,还有八亩都租给了村长陆水昌。”
……
钟大祥一项一项介绍得十分细致,哪怕陈衡等人没去过这个被称为陆集的村子,光听他的描述,也能感觉到对陆集的印象渐渐丰满起来。
他开了一个好头,接下来几组也都一一介绍本组的采访结果。
等四组都说完,已经过了子时。
一个接一个打完哈欠,楚芒揉揉眼,翻着笔记做最后的总结:“今天……昨天的调查涉及五个村子,其中详细调查的有两个,基本情况如下:
“第一,各村都有青壮离村找工的现象;
“第二,单纯的佃户比较少见,只在其中一个较富裕的村子里见到,大都是自己有田,同时租种他人田地;
“第三,官府租税明显高于规定税额。“
说完基本情况,见其他人没有异议,楚芒接着道:“有几点需要注意:县内政令尚算平稳,但各项政令倾向于富户;越靠近县城,村里的土地就越集中,外出找工的现象越普遍;马鞍山驿驿长知名度远大于县令,且毁誉参半。”
停顿一阵,陈衡开口询问道:“那么,接下来的重点就放在这些离村打工的人以及马鞍山驿戴驿长身上?”
“我觉得没问题。”楚芒等人毫无异议。
第七百五十一章 访县乡以小见大(二)
次日,陈衡等人退房进城。
这样做划不来。
松阳驿虽说晚上入住比白天入住要贵,但如果要住几天,驿馆会给一个正常的价格——在上客率不高的情况下,他们也想让客人多住几天,毕竟多住一天的钱比晚上多收的那点钱多。
不过陈衡这个小组里面,至少一半人家里不缺钱。
互相帮助之下,这点小钱比不上“方便”二字。
那些富家子弟愿意出来找罪受,最主要还是因为陈衡。
陈孚有老师和外祖作为助力,起势阶段需要的是甘愿辅佐的良材美玉,而陈衡则可以接受共同前进的伙伴。
下注而已,反正权贵之家通常不止一个儿子,真要是那种足以托付宗庙麒麟儿,也不会被打发过来受罪。
虽然陈衡的想法有些怪异,但都被当做少年人的妄想,少有人当真。
“那就先分开?”
入城之后,符青岚提议继续分组,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因为在县城种,遇到危险的可能性很低,所以按照两人一组来分。
今天与陈衡一组的是张同真,家庭条件自然比不上陈衡,但比组长楚芒那是好太多。
张同真也是那批为了陈衡而加入易经组的学生之一,不过现在支撑他在易经组待下去的动力已经从“和陈衡打好关系”变成了“学习政治运行的内在逻辑”。
他敏锐地察觉到,周山书院的教员们对易经组这样的学生组织抱有极大的宽容,甚至会为之提供方便。
而这几年随着书院师生入仕的人数越来越多,老师们倾向于招揽学生作为幕僚,学生们倾向于拉拢同学互为奥援。
书院的学生,渐渐有了那些世家子弟才有的待遇——前辈的传帮带。
这种认识在曹骢先生履职教育监后愈加清晰,于是他主动申请跟着一块离京调查,
一边能跟着学习理解朝廷政令,一边还能与现任或者未来的官员打好关系,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陈衡两人分到的区域是县衙北边。
进入城门,入眼就一条约有三丈宽的大道。
道路两旁全都是临街的店铺,各色各样的旗幌牌匾一直延伸到县衙正门口。
“这县衙倒是威严满满。”
站在街边看着县衙,陈衡不由感慨。
县衙墙有丈五高,门高一丈,飞檐挂角,正对门的影壁上两个正楷大字即便在街上也能看到——爱民。
只可惜门口衙役手持长棍倚靠墙边,一旦注意到有百姓接近,立刻就抬起长棍敲地,怒目瞪去。
所谓爱民,可能仅仅体现在公文上。
张同真呼出一口气:“看来松阳县不缺钱。”
至少县衙不缺钱。
他们都问清楚了? 这县衙是前两年县城改造的时候新修建的,特意迁到县城中轴线上? 阻隔南北城门。
县城改造是为了按照《天下城池营造法式》的要求,设计排污以及减少成片的木制建筑。
比如县衙到城门这条街上? 所有商铺都是砖石建筑。
改造是要钱的? 在大多数官员想不到或者不敢想要找商人地主借钱的情况下,能大规模改造城池的县衙都不会缺钱。
陈衡点点头,与张同真一道绕过县衙朝北边去。
两年前,是一个比较奇妙的时间点。
戴宝生被县令安排掌管马鞍山驿差不多有一年,现在的松阳驿驿长吕胜军刚被罢免主簿一职。
按照陈衡等人的猜测? 那时候松阳令刘士达在松阳县的权力即将抵达顶峰,所以他趁机开展城池改造? 试图借此机会塑造一个新的利益团体? 帮助他更好的掌控松阳县。
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县城改造完成,威武的县衙也修好了? 刘士达却失去了对松阳县的掌控力度。
所以有了戴宝生不受控制? 有了吕胜军儿子接任主簿,也有了松阳驿搬迁至城外,吕胜军担任驿长。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 易经组的同学们关注的重点是? 夺权成功的戴宝生等人究竟做了什么? 让处州州衙对松阳县变天这种事毫不在意,没有插手的意思。
甚至于,如果州衙尝试插手但是失败了,那就更有趣了。
绕过县衙,入眼之处一下子冷清许多。
每一条路横平竖直,都是同样的两丈宽,足够三辆马车并排前行。
每一户,都是高门大宅,砖石院墙。
每一扇门前,都有仆役值守。
“南富北贵?”
陈衡不由冒出这么一个词。
张同真皱眉道:“小小一个松阳县,不可能有这么多显贵之家。”
“路上也没听到什么传闻。”陈衡补充一句。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走进这片区域,而是从旁边绕了一圈。
这一绕,倒是发现问题了。
这一片区域有三纵三横六条街,然后被四面的四条街道包围在内,总共被分成了十六块。
中间的四块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外来的十二块差不多一块有两到四户。
住户也不是他们猜测的显贵,就他们转一圈的时间,都能看到几个明显是富商的人物以主人的姿态走进不同的宅院。
如果城内没有另一个专供县衙官吏、乡里豪绅居住的区域,显然在松阳县,富商的待遇和官员相差无几。
再往北走,住宅就比较普通了,与之前那片区域相比落差有点大——砖石建筑和土筑建筑混杂,还有遗留的木制建筑掺杂其中。
除了连接城门与县衙的道路是两丈宽的大路外,房屋间的街道只有不到七八尺宽,而且坑坑洼洼。
不知道为啥,看到这样的情景,陈衡二人反而松了口气。
这才是偏远县城应该有的景象!
不是他们冷血,而是天下太过宽广,科技太过低下,京城的繁华想要辐射到这种偏僻之地,所需的时间甚至不止一两代人!
在这一片正常的区域,看不到青壮年,只有坐在门口干做手工活的老年人,以及街上奔走玩闹得小孩,就连能抵半个劳动力的少年人都很少看到。
“或许适龄人都在上学听课。”
陈衡他们这样安慰自己,然后走到一个老人身边,开口招呼道:“老人家……”
第六百七十五章 已有青枝落寒霜(五)
听他这么说,江夏青不由皱眉:“如何抓捕?”
蒋树犹豫了一瞬,随即下定决心开口:“叔焘提议直接去马光禄家中,下官同意了。”
江夏青禁不住轻敲桌面:“如此行事,未免有些不顾及重臣脸面。”
李文渊不得不再次解释:“好叫相公知晓,下官前些日子曾发布公文要求马符充到寺受审,然马光禄江公文退回大理寺,拒绝大理寺让马符充受审的要求。”
“公然包庇嫌犯,轻蔑法司,这马彦成未免有些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说话的是薛崇,他看着王彦川,神情严峻。仔细看去,却能看到他眉目间带着些笑意。
马彦成同王彦川走得近,光禄寺改制后,主要职能是经营产业为国库提供钱粮。
虽然出预算、决算的是户部,但身为钱粮的提供者,光禄卿在使用方面会有一定话语权,光禄寺转交给国库的收益在朝廷收入中占比越高,光禄卿的话语权就越大。
即便才刚改制,光禄卿发不出多大的声音,看透了未来发展的王彦川也及时将其拉拢到手下。
王彦川此时脸上有些不好看,不过依然保持平静。
方才陈佑被他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薛崇转手就把马符充案牵连到马彦成身上。
只能说反击来得太快。
然而就像刚刚陈佑不得不把申云海停职调查一样,现在王彦川也说不出什么帮马彦成开脱的话来,只好保持沉默。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大理寺急报!”
屋内诸人互相看看,最后陈佑开口:“进来。”
片刻之后,韩陶朱推开门,进门两步后停下,微微躬身道:“启禀平章,大理寺报称光禄卿马彦成亲自押着其子马符充,在翰林学士兼判治安少卿范贞卿的护送下抵达大理寺。马光禄称将旁听马符充案审判,大理少卿张鹏、杨光义不敢做主,特遣人来请大理卿回去主持审判。”
屋内一阵沉默,李文渊最先打破,他看向陈佑,试探着开口:“不知平章有何指示?”
陈佑没有征求其他人的意见,直接就道:“秉公审理就是。你且去吧,把马彦成叫来。”
无人出声反对,李文渊恭谨退出议事厅。
木门重新关上,陈佑长舒一口气:“马符充案等审判结果出来再说,先说说高良才吧。”
高良才被弹劾贪墨府库银,弹劾他的还是他下属,附郭州城的历城令。
安静一阵,极少说话的窦少华首先开口:“历城令的弹章咱们都看过了,其中数字日期详细可考,我以为弹章可信。”
“不能因为一份看似可信的弹章就处理一名重臣。”
江夏青开口:“我的建议是让御史台或者肃政司去调查核实。如果确如弹章中所言,再处理高良才也不迟。若是弹章中事乃是编造,则需追究历城令之责。”
高良才被弹劾的事情一出来,大多数知晓此事的官员都在猜测他是哪一派的人,又是哪一派在对付他。
可是,天底下这么多文武官员,并不是所有官员都会依附两府相公。
高良才恰巧就是其中一个,历城令更是和两府相公没有关联。
当年高良才父亲去世后,他被永兴军诸将表为永兴节度留后,后来被朝廷调往河北任转运大使。
接替他执掌京兆府的就是陈佑,他叔父高启当时同陈佑争权,两人几乎撕破脸皮,差一点就走到必须死一个的境地,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到高良才的倾向。
不过,至少现在来说,两府在座的这些人,都敢拍着胸脯保证,这次高良才被弹劾与他们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肃政司追贪院去吧。”薛居正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着,“御史台这两个月忙得很,肃政司可还没啥业绩啊!”
韩向阳听闻这话,脸色稍变,随即挤出笑容:“大宗伯说的是,贪墨府库银的案子,本就该咱们的追贪院去查。”
说着他起身朝陈佑行礼:“请平章下令。”
“就照江相所言,高良才一事,得仔细调查清楚,不可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陈佑最后做出决定:“伯昀你安排人去调查,一定要真实可靠,莫要叫人收买欺瞒。”
“平章放心。”韩向阳再次一礼,重新坐回去。
之后议事厅内恢复到和谐的氛围,两府着重讨论了诸州大雨的后续安排,治安寺这边需要注意联络各州治安曹,指导诸州维持当地稳定,肃政司则要配合有司严查赈灾过程中的贪腐现象。
待马彦成抵达议事厅,这些事刚好讨论完毕。
薛居正、蒋树等人离开,屋内除了马彦成本人,就只剩下两府宰相。
看着马彦成一身工整的朝服,陈佑等人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
无非是舍了脸面,想靠自己的身份迫使大理寺宣判马符充无罪。
然而他也不想想,都走到这一步了,真的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么?
王彦川长叹一声,开口道:“拙智你先坐下吧。”
马彦成抿着嘴犹豫一阵,才对王彦川拱手道:“谢相公!”
“想来拙智也知晓我等叫你过来是为了何事。”
马彦成低头回应:“下官知晓。”
“你如此施为,着实不智!”
王彦川有些恨铁不成钢。
只是马彦成却不领情,他只是起身垂首,凄然道:“相公,那是我儿子啊!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儿子。”
屋内诸人默然以对。
顷刻,王彦川重重一叹,他看向陈佑:“若是我没记错,杀人者并非一定判处死刑吧?”
“当是如此。”陈佑点头,“刑部编纂的刑律统类中有,不同情形量刑标准不同。”
“你可知晓?”王彦川声音严厉。
马彦成听到这话,却是松了口气,他连忙长揖道:“多谢相公们教诲,是彦成孟浪了。”
王彦川听了脸色却没有多好而是厉声道:“你还知道做错了?既然知道,为何要拒收大理寺公文!”
说着,他转向陈佑等人:“我建议马彦成贬为四品,罢光禄卿,改为光禄少卿,令其权守司事。”
六百七十六章 已有青枝落寒霜(六)
王彦川这是想保住光禄寺。
只是既然有这个机会,陈佑自然不会放过。
他稍一思忖,开口道:“马彦成也是爱子心切,且其亲自扭送马符充至大理寺受审,虽功过不能抵,也不该重责之。”
话说一半,他看向马彦成:“只是毕竟无故拒收大理公文,此风不可长,亦不可留于光禄寺。泗州申云海将回京,你就去泗洲做一任知州事如何?”
马彦成有心答应,可他不能直接说出来,只好将目光投向王彦川,等待指示。
陈佑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转而扫视一干宰相:“诸公以为如何?”
“我认为平章所为符合常理。”
第一个开口的还是薛崇,他现在是坚定与陈佑站到一块。
紧接着,窦少华也开口了:“该当如此。”
反对这件事对他没好处,支持却能向陈佑卖好,他知道该怎么选。
江夏青没有说话,他等着王彦川的答复。
倒是巴宁泰,语气有些轻松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若是如此,光禄卿该叫何人接任?”
没有明说,但显然是赞同陈佑的意见。
事到如此,王彦川只得点头同意。
“光禄卿人选先让吏部推荐吧,到时候再商讨定下何人。”
陈佑说出解决办法,之后对马彦成道:“你且回去准备。至于马符充案,李文渊定会秉公审理,不会胡乱杀人。”
放心也好,不放心也罢,马彦成都得点头称是,答应下来。
随着这一连串的事项有了定论,京中官员愈加狂热。
申云海被罢免的消息刚传开,立刻就有御史弹劾侍御史、东推院令杨禹岩在调查濠泗饥民案时受贿渎职。
负责御史台杂事的公廨院令钱政文立刻向董成林请求调查此事,很快获得许可。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董成林不但启动内部调查,还移文肃政司,要求肃政司纠蠹院协助调查杨禹岩渎职一案。
没人能想明白董成林究竟是怎样的思维模式,但是调查文武官员渎职案本就是纠蠹院的职责,既然收到了御史台的公文,理应开展调查。
御史台的事情还没完,陈南金被收监待审的事情也传播开来。
立刻就有人弹劾京卫北邙警备区都虞侯王政忠盗用弩甲、私训家兵。
王政忠同李继勋关系密切,如果说之前陈南金被弹劾还有人认为是巧合,现在王政忠被弹劾,知情者都知道一定是有人在针对李继勋!
盗用弩甲、私训兵马,几乎可以等同于“蓄意谋反”了。
弹章刚送到陈佑案头,他立刻找来巴宁泰,说服其一同下令让北邙警备区都指挥使刘光义控制住王政忠。
随即命令枢密院庶务司军法案协同御史台西推院调查此事。
一名名中高层官员被调查,展现了一副官不聊生的景象。
好在京中官制早已改革完毕,各项职责清楚明晰,一时半会间还没人敢糊弄职事。
王政忠被弹劾不久,调查甚至还没有结束,就有人上书称应当加强对各地将校的监管,强化朝廷对地方兵马的领导与控制权。
这是好事。
对朝廷来说是一件大好事,毕竟能够增强对各地兵马的控制权。
可以说,除了领兵在外的大将,几乎所有官员——包括那些不得不留在京中的将校们——对这个提议都持着赞成的态度。
如此好的提议,陈佑当然也赞成,很快纠以两府的名义下发符令,要求加强节度使辖下州县文官的权利。
符令下发没多久,就有人弹劾知登州事、渤海都监宁强之前不朝廷监管,且渤海海军各种状况不断,但宁强一直隐瞒不报送朝廷。
毫无疑问,这是对陈佑的反击。
弹劾宁强的奏章,直接摆到了赵德昭面前。根本没给陈佑反应的时间,包括巴宁泰、卢孟达在内,一起推动委派使者前去调查登州事务,武德司随行。
就如王政忠之于李继勋,对付宁强的最终目标是陈佑。
八月壬寅,高丽国遣使朝贡,平章事陈佑亲自负责接待事宜。
官家赵德昭在宣政殿接国书时,两府宰相仅有陈佑、薛崇两人在。
待高丽国使在鸿胪寺官员带领下离开,陈佑陪同赵德昭回到同明殿。
君臣坐下之后,赵德昭首先询问陈佑对高丽国使处置措施。
高丽使者抵达洛阳之前,陈佑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即利用高丽牵制契丹,为周国北伐契丹提供掩护。
但是具体该如何做,还没有一个定论。
陈佑没有空口白话随便说一说,而是把兵部职方部和鸿胪寺四方馆收集到的情报拿出来分析。
他所说的安排能不能起到作用另说,至少听起来有道理,而且有执行的可行性。
不过这件事现阶段并不重要,陈佑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罢了。
因此说完高丽国事,陈佑立刻就谈到了军队现状。
一开口就是重重一击:“晚唐以来,军中将校多闻主帅之名,而不晓天子之恩。凡能征善战之将,景从之人不计其数。此等将校,若有不臣之心,必为国家大害!”
赵德昭一时半会听不懂他话里话外的暗示,但没关系,这番话天然正确。
因此,陈佑提出严厉打击军中将校互相勾连结党之事,同时严查军需后勤,防止军队可以自给自足。
一旦查出以上两种情况,负责的将领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事关帝位安稳,赵德昭自无不同意之理。
当即让知制诰按照陈佑的意思草拟诏令。
或许是巧合吧,今天门下省印是薛崇掌管。
于是,巴宁泰等人听到消息时,诏令已经抄录存档了。
这样一份合法的诏令,任谁也没办法拦着陈佑将其公布天下。
但公布诏令不是目的,目的是整顿禁军。
很快,查出陈南金送往洛阳的金银中有一部分给了王政忠。
而王政忠盗用弩甲、私训家兵的事情基本属实。
盗用弩甲无可辩驳,但私训家兵,说实话只要是带过兵的,这一条都能沾上边。
但没办法,真拿出来说,的确不合规矩。
于是,一条逻辑链就成立了:陈南金资助王政忠训练私兵!
第六百七十七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一)
这不是普通罪名。
一个将领独自训练家兵,虽然违规,但有皇帝信任的情况下,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一个将军接受旁人的资助来训练私兵……
都不用旁人弹劾,确认这件事洗脱不掉后,李继勋找到陈佑,以自己主动请辞为代价,换取保住王政忠和陈南金的性命。
李继勋这话一出,陈佑禁不住上身前倾,双手交叉撑在桌面上,仿佛要重新认识一般认真地看着李继勋。
好一会儿,他才喟叹道:“当年某在江陵首举义旗,得入先帝帐下,同将军虽未有深交,却也未生龃龉,何意竟至如此!”
李继勋默然。
陈佑说的是实话,而且他不知道的是,当年在江陵城下,身为赵元昌手下第一大将的李继勋在商讨对他的安排时,没有刻意针对,甚至还帮忙说话——虽然只是出于正常考虑做出的选择。
从李继勋对陈南金、王政忠的维护来看,他十分顾念旧情,而陈佑也不是一个薄情之人。
理论上来说,两人关系应该不错才对。
可惜,人与人之间,很多矛盾都在一个“妒”字上面。
两人矛盾的起始,就是赵元昌即位后,陈佑的权势有了追上甚至超过李继勋的苗头。
一念之差,李继勋选择打压陈佑一下,数年过去,最终走到这一步。
好一会儿,李继勋才长叹道:“我执难断,方有此劫。将……平章你可放心,今日起某不再过问政事,一心求索释家法门。”
见他不愿多说,陈佑没再深谈,而是颔首道:“如此也好,全了旧日情谊。”
八月丁丑,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李继勋请辞,诏准,加镇军大将军、魏州节度使。
魏州曾经先后改名兴唐府、广晋府,周灭晋后又改回大名府,现在周国只留下十府,大名府又被改成魏州。
李继勋这个魏州节度使,与实职节度使不同,他不需要去魏州,也指挥不动魏州一兵一马,只是单纯让他有节度使这个头衔罢了。
这样的变化,明眼人都知道,陈佑在这一轮取得了胜利。
果然,第二天,王政忠、陈南金坐事夺官,流至岭南。
之后枢密院下令严查将领训练私兵之事,各家护卫不得持有弓弩盔甲等管制器具,且持械亲卫需在兵部登记取得任命。
即意味着,将领们可以自己选择随行亲卫,但名单必须通过兵部审核,取得兵部任命之后,才可以配带刀剑器械护持在将领身旁。
一点点进步,聊胜于无。
李继勋下台,斗争并没有就此结束。
没过几天,右拾遗徐雄奏税务少监庞中和虚报税额、私匿金银。
同时,御史台杨禹岩在泗州渎职案查无实证,但是却查出了他以前狎妓争风,勾连肃政司公室院令符新彦、大理寺公事司正宋进熙诬河南县丞通奸良家一事。
很快,杨禹岩夺官为民,宋进熙夺官监禁,符新彦夺官徙湘南。
这还没完,在这次调查中,三法司多位官吏意图干扰调查蒙混过关。
用陈佑的话来说,“这才刚改制,三法司的根就已经烂了”!
于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窦少华临时受命为提点京畿刑狱大使,吏部侍郎权尚书事刘熙古、刑部侍郎守刑部尚书冉益谦任副使,专司三法司诸官吏渎职案。
一时间三法司人人自危。
夜幕降临,秋日的凉风在漆黑的小巷中穿梭,卷起一枚枚枯黄的落叶,或是从小巷的黑暗奔向不远处处热闹的光明,或是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窜如寂静无声的小巷。
这里本该是秋风落叶的地盘,但是,不知什么时间,一道身影从热闹的街上折入巷子,贴着身侧家宅的院墙,穿行在黑暗中,惊起墙边的枯叶。
很快,他在一道木门处停下脚步,抬手轻轻敲门。
“谁啊?”
门内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那人听到问话,不由缩着脖子左右看看,确认周围没人,才压着嗓子道:“是我,徐雄,之前说要求见相公的。”
“原来是徐拾遗。”
门里答应一声,紧接着响起木料碰撞的声音。
片刻之后,木门在吱呀声中打开。
有那么一瞬间,徐雄感觉这声音仿若惊天霹雳,直叫他浑身战栗。
好在这种惊吓没持续多久,门后露出一个脸上带疤的中老年男子,他上下打量一下徐雄,侧身让开:“拾遗请进,相公在书房等着。”
徐雄硬着头皮在男子锐利的目光下拱手:“有劳了。”
话音未落,便迫不及待地迈步进门。
男子关上门,放好门栓,走在前头领着徐雄朝书房走去。
等进了书房,徐雄才松了口气,朝坐在书桌后的王彦川行礼道:“徐雄参见相公。”
“坐吧。”
王彦川招呼一声,待徐雄坐下,他立时开口询问:“展威你要见我,是为了何事?”
没错,徐雄是主动要求来见王彦川的,就连晚上从侧门悄悄进来,也是他的请求。
所以王彦川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会让徐雄如此谨慎小心。
徐雄听到问话,连忙坐正,整理一下思绪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启禀相公,下官有一计能应对陈平章的刁难。”
王彦川闻言皱眉,他看向徐雄的目光带上了些寒意:“徐拾遗这说得甚话,将明相公一心为公,何来刁难一说?”
徐雄心头一凛,连忙道:“相公教训得是,是下官对陈平章心有怨怼,一时口不择言。”
虽然之前弹劾庞中和已经是投名状,但现在当着王彦川的面说自己对另一个宰相不满,差不多算是拼死也要站在王彦川身边了。
王彦川语气也稍稍放缓,嘴上教训道:“荒唐,当朝宰相是你能有怨怼的?老实做事,莫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徐雄连连点头。
揭过此事,徐雄终于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下官听闻此次调查法司,三法司内各个不安,就怕查到自己头上。有些人虽平日无甚劣迹,也担心被人构陷攀诬。”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
原本想好的话太过直白,不能说,他只好重新构思。
“下官担心,如果大量三法司内的官员被弹劾,会不会叫局面难以收拾?”
第六百七十八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二)
王彦川双目微阖,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作何解?”
徐雄拱手,浑身散发着自信的气息:“回相公,三法司涉及此次杨禹岩案者甚多,又兼陈平章断言法司‘烂到根了’,如今窦相彻查法司,谁人不慌,谁人不惧?
“若有数名法司官吏一同遭受弹劾,再有一二流言,法司诸官焉能坐以待毙?”
王彦川闻言默然,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可能做到?”
徐雄起身长揖:“定不叫相公失望!”
翌日,卯时未过,宰相陈佑、窦少华前往御史台,参政胡承约、薛居正一同前往,刘熙古、冉益谦等陪同。
陈佑一行抵达御史台公廨时,御史大夫董成林已经召集御史台上下官员等在台内庭院中。
陈佑一进门,就站在了御史台一众官员面前。
他没有丝毫意外,目光扫视一圈。
只从大家的神情上,就能感觉到整个御史台现在被懊悔、慌乱的气氛笼罩着,依然保持着昂扬向上精神的,只有寥寥几人。
这很正常。
世道混乱的时候,各地官员大都是靠着互相卖人情保住位子保住性命。
这也是一个杨禹岩案,会把三法司全部牵扯进去的主要原因。
毕竟肃政司官吏也是从京中其它部门调过去的,职事变了,人情可没变。
在众人的注视下,陈佑朗声开口:“某今日来,是为了看看诸位御史。”
他稍稍一顿,语调提高:“御史肃政,监察百官,凡有不法者,皆可上书以闻。故有言曰:御史肃政不因奏弹而罪!”
众人肃然束手,不发一言。
毕竟不像周山书院,没有养成在别人发言时鼓掌的习惯。
陈佑继续道:“有如此优待,尔等切莫公私不分,以公器徇私情。望诸君诫之勉之。”
“喏!”
众人举手作揖,应和出声。
“且散去罢,莫要耽搁公务。”
陈佑这话出口,在董成林的示意下,御史台诸官有序散去。
“这边是公廨院所在。”
董成林领着陈佑一行来到一处院子。
“改制之后,台院和殿院大部分职司都划归公廨院,殿中侍御史目前也归公廨院管辖。”
董成林在介绍的时候,偶尔会有御史台底层官员穿过庭院进出房屋,也不知他们是真的有事在忙,还是为了让陈佑看见。
所谓的台院、殿院,其实是御史台内部的职能划分。
自李唐至建隆初,御史台内部分为台、殿、察三院。简单来说,台院掌庶务,侍御史隶之,殿院掌殿庭仪式及巡察京畿,殿中侍御史隶之,察院掌分察天下官员,监察御史隶之。
三院主官以“院长”称之,现在改制之后的四个院令私下里也被下属称呼为院长。
听了董成林的介绍,陈佑点头问道:“公廨院目前在忙什么?”
公廨院令钱政文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自打进了公廨院的院子,就一直竖着耳朵听陈佑和董成林的对话,此时听到陈佑如此询问,他立刻向前一步:“回平章,公廨院现在主要做的是按照窦相公的要求,调查御史台里的渎职事件。”
“嗯。”陈佑夸赞一声,“公廨院这是抓住了重点!”
说话间,他右手食指微伸,向着钱政文轻轻一点:“其它三个院的御史监察天下百官,你们公廨院就是监察各地御史,管御史的御史。”
他转向董成林,但是微微侧身,不仅仅是在跟董成林说:“朝廷大政,吏治为基,吏治之要,在乎监管。你们御史台,就是这个‘监管’的力量。吏治的好坏,就看宪台能不能严格执行朝廷规定,你们做得好,吏治就好,吏治好了,这天下也就容易治理了。”
这番话正是董成林所思所想,陈佑还没讲完,他就连连点头。
等陈佑稍稍停顿,他就禁不住开口:“平章放心就是!成林在宪台,定不叫一个御史空占位置而不干实事,正欲叫各御史每月至少弹劾三人,方算合格。”
如果是未改制之前也就算了,御史台御史总共也才二三十个,一个月弹劾一百名官员完全是小意思。
但改制之后除了原有的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各院又多出许多普通的“御史”。
若是所有御史每个月都至少弹劾三人,一年估计就能把周国官员全部弹劾一遍。
陈佑立时感觉到不对劲,他当即笑道:“一月三人未免太过严苛,可以况且各院职责不同,不可一概而论,双木若欲定下考课标准,还当仔细思量。”
说着,他看向钱政文:“你们公廨院也是如此,严查渎职是好事可也不要吹毛求疵过于苛刻。监察惩处不是目的,只是手段,希望能够通过这个手段达到人人尽职尽责的目的。所以你们公廨院也好,放大到整个御史台也好,都要牢记,八个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只要没有触犯律令,就没必要一棍子打死,主动改正的,要给他们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来御史台,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说出这样一番话,好叫三法司一干官员安心。
只是他话音落下,董成林却不由皱起眉头。
好在董成林已经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他忍着没有当场质疑陈佑,而是继续在前面带路介绍御史台内情况。
转了一圈,在东推院,窦少华发声表示将会按照陈平章提出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八个字来推进这一次针对三法司的调查整顿。
这也正是窦少华所希望看到的,毕竟他不想太过得罪这群御史,哪怕陈佑没提出这八个字,他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放的就放过去。
只不过既然陈佑提出来了,他自然乐得把陈佑的旗子扯在前面挡风挡雨。
上午陈佑一行才去了御史台,下午陈佑在御史台的讲话就传遍了洛阳城。
在周山书院备考秋解的宋白收到消息后,难得放下书本,赶忙写了一篇分析“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文章送到《周山时政》编纂组。
第六百七十九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三)
“庆安,我来给你送门下印。”
话音落下,王彦川拎着印盒走进巴宁泰的书厅。
“叫令史送来就是,松岭怎么亲自过来了?”
巴宁泰连忙起身相迎。
两人十分客气地分了主客坐下,端着白瓷盏久久不语。
好一会儿,巴宁泰率先开口:“松岭来我这边,不仅仅是为了送印吧?”
“啊!是。”
王彦川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就道:“最近的事情庆安你也有参与,我是实在想不通,他陈将明怎就能指使动那么多人?”
“不也有不少人听你吩咐?”
巴宁泰强作不在意。
相比于王彦川,他是真的难受。本以为携银夏大胜之威回京能压下陈佑,谁想到陈佑竟然借着幽州战事和禁军改制的机会打散了他身边即将成型的军功利益集团,让一干将校重回一盘散沙、三两抱团的状况。
王彦川至少还聚拢了不少文官,他巴宁泰却只有幕僚和几个亲信将校。至于以前手底下的官员,基本都在开封、鄜州、太原等地,还都是五六品以下,难成气候。
哪知道王彦川闻言摇头:“我那是因为早些年就做了宰相,这才有人投效,哪比得上陈将明,不过刚成首相,就有如此多的人追随其后。啧,若是再叫他做两年首相,我看咱们也就是一帮子泥偶,摆在庙堂上装样子的!”
“哈哈,不至如此。”巴宁泰干笑一声,“官家……太后定不会叫陈将明一人独掌大权。”
王彦川盯着巴宁泰:“庆安你就甘心做陈将明的附庸?”
巴宁泰动作一顿。
他重新端起白瓷盏大口灌下。
当啷一声将白瓷放下,巴宁泰这才回复:“松岭何必激我?事到如今,吾已技穷耳!”
王彦川怔住。
他张嘴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技穷是假。
真要想斗,有的是法子继续斗下去。
只是巴宁泰不想再继续了。
现在还处在斗而不破的阶段,真要撕破脸,更大的可能是两败俱伤。
好一会儿,王彦川垂目看着地面,换换问道:“果真如此?”
巴宁泰脸皮一抽,但依然语气坚定道:“果真如此。”
“也罢!”王彦川喟然长叹,“吾去也。”
言毕,起身拱手告辞。
他来找巴宁泰,是想商议一下如何借助三法司和登州海军打击陈佑的威信。
没想到啊没想到,巴宁泰这个之前最热衷同陈佑争斗的人竟然不干了!
“山长,王相公方才去了枢密院寻巴相公。”
张贤收到消息后,连忙通知陈佑。
陈佑听了,只是点头应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再无其它反应。
等了一阵,张贤忍不住再次开口:“山长不做应对吗?”
陈佑抬头看了一眼张贤,见他一脸焦急认真的样子,不由摇头失笑。
UU小说不停继续批阅公文,嘴上问着:“同矩你以为王松岭去寻巴庆安是为了何事?”
“说是去送门下省印,但学生猜测是为了商讨如何对付山长。”
“是么。”
陈佑换了一份公文,通读一遍后快速写上批语。
一边写着,一边问:“若参与谋划的是你,你会怎么做?”
张贤连忙打起精神,皱着眉仔细考虑。
陈佑抬眼看了看他,轻笑着摇头,然后继续批阅公文。
好一会儿,张贤才开口:“回山长,若是学生,当联手外戚卢氏,以山长不可信重为由,请官家罢免山长。”
陈佑不置可否:“如何才能让官家认同我不可信?”
“一个是登州宁强,因海军初立,山长为了海军能够畅通无阻地试验新制,帮海军拦下了朝堂风雨。然真深究起来,虽比不上王政忠训练私兵,却也是可以扣山长一个意图控制军队的帽子。”
“嗯,这个他们已经在做了。”陈佑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见陈佑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张贤不由猜测是不是已经有了应对手段。
不过他没有问出来,而是接着道:“二则是寻到山长一派某人的错处,一面弹劾一面全力护住,再联系到这一次法司风波,声称山长打击异己,意图独揽大权。”
“虽然复杂了些,真做起来不一定能成,但也是一条路子。”
“以上两条是短时间内就能起作用的,还有一条需要较长时间,至少一年半年才能起效。”
“哦?”陈佑停笔笑道,“说来听听。”
张贤咽了口唾沫,音量不由自主地放低,语速也慢了下来:“山长曾对学生们说过,任何政令,执行出了问题,就有可能产生和预期相反的后果。譬如山长要求严查法司渎职违法之事,若是扩大范围,但有丝毫不妥便纠集人手弹劾打击,法司必将生乱。
“又如山长推行各地建立治安曹和税曹,又要进行双重领导,若是中枢与地方争权,闹出种种矛盾,此二司必难做事,天下税务、律令定会糜烂。
“再如山长令各地重农劝农,宣讲农时农事。若负责官员生硬死板,不许变通,非得按既定计划执行,以致误了农桑,如此天下将乱。”
说着说着,张贤脸色严肃起来。
这些事情之前或许有模糊的想法,可直到今天,他才梳理出来,粗略之下,越看越严重。
到最后,他的声音变得低沉,眉目间带上了难以抹去的凝重:“若是如此,山长定会成为群臣口中乱国之臣。”
书厅里安静下来。
张贤抿着嘴沉默一阵,抬手擦去额上渗出的汗珠。
这时,陈佑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不错!你是你们这一批当中第一个看到这些的,你很不错!”
不知为何,听到陈佑的话,张贤突然感觉自己平静下来,方才的紧张焦虑一扫而空。
他期待地看着陈佑,等着陈佑给他一个解决的办法。
“只要政策还需要人来执行,就不可能完全杜绝你所说的情况,这是客观现实,不因人的意志而改变。”
一悲一喜一悲。
张贤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上古圣贤推崇贤人治世,正是看到了这一点。”
陈佑无法看透张贤的内心,故而仍然在解释、说教。
“然而随着世界的发展进步,贤人的数量难以支撑起庞大的国家。所以需要设计制度,来规范大多数不属于贤人的官员,又需要选拔贤人来监督制度的实施。
“政令定下,执行出了问题,那就证明执行人不合格。能者上,庸者下,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陈佑神情坚定,甚至带这些杀意:“最底层的执行我难以掌控,那就只能向中高层动刀子。”
张贤闻言,浑身战栗。
他忍不住问道:“若是如此,则天下官吏受苦,彼等何以从山长?”
第六百八十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四)
陈佑沉默了。
他知道答案,但他也知道在他有生之年恐怕看不到结果。
好一会儿,他抬头,看着满脸不解的张贤,开口问道:“同矩以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张贤稍一思忖,回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之于庶人,犹舟之于水。”陈佑双手交叠,语气平缓,“高官显贵之于天下,亦如是。故君要爱民,高官显贵要有益于天下。”
停了停,他继续道:“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一人侵天下之利而不受其害,则有千万人侵天下之利,如此之天下,焉能久存?天下不存,高官显贵何能为贵,黎庶贫贱何以为生?
“故,为子孙计,贵者当扫除那等侵天下之利而肥己之徒,卑者当从其贤者而弃不贤者。”
他抬起右手点了点桌面,发出咄咄之声:“若天下人皆知此理,又何愁百官不从吾之道?”
这一番话叫张贤心神激荡,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因此没有多说,而是长揖一礼,随后退出书厅。
屋内只剩陈佑一人,他重又低头看着批到一半的公文。
张贤没想明白,陈佑明白,有一个环境要“理想状况下”,有一种社会叫“大道之行也”。
这世上,有些事知难行易,有些事知易行难。
恰巧,他所说的情况就属于后一种。
即便通过教育,让所有人都明白那个道理,但因为生产力水平和物质丰富程度的限制,必然有人经受不住“成为先富”的诱惑,这些人中也必然会有人为了保证子孙继承自己“先富”地位而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规则制度提高“后富”诞生的难度,直至再也难有“纯粹的后富”诞生。
任何制度的确立都是曲折反复的,比如郡县取代封建,从春秋战国到如今一千多年,封建形式出现许多变种。但这么些年下来,除了既得利益者,绝大多数当权者都认同郡县的好处大于封建,一旦有机会,就会动手削藩。
所以,陈佑现在就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在他有生之年还能控制住局势的情况下,让天下感受一番新旧制度的对比?
或许有一场七国之乱一般的切肤之痛,才会让后人认识到新制度的优越性。
这样经过千百年的拉锯战,最终把旧制度彻底扫入历史的坟场。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第一步先掌控住朝政。
中秋过后,经过徐雄的联系,终于有几名法司中坚官员被同时弹劾。
不等事情发酵,庞中和案调查结束,徐雄坐诬庞中和,夺三任官,贬至蜀地。
随后,三法司采取了不同的应对方式。
御史大夫董成林不管其他,手下有人被弹劾,他首先自查,自查有问题立刻找肃政、大理协助。这段时间御史台基本上是关起门处理自家事,应付上面指派的案子已经十分勉强,没有御史还有精力去弹劾其他人。
大理寺比较佛系,该审理案件就审理案件,有人被弹劾被调查就老老实实停职等待结果。
肃政司就不一样了,在韩向阳的带领下,但凡有那弹劾攀诬法司官吏的,立刻就一群人奋力调查其人有违道德律令之事。
查不出来也就罢了,一旦查有实据,立刻就提请大理寺审理。大理寺的工作量,有一半都是肃政司送过去的。
如此,再加上宋白解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文章流传开来,对法司的整顿渐渐步入正轨。
辛卯,以税务少监庞中和任尚书左丞,知光禄寺。吏部郎中卢亿任税务少监,礼部郎中窦仪任吏部郎中。
壬辰,枢密副使薛崇罢工部尚书,礼部侍郎李成璟除工部尚书,庶务司丞梁关山任翰林学士、工部侍郎。
癸巳,庶务司正闻克除税务监,以户部尚书康自观为吏部尚书致仕。
康自观在嘉定三年因为税改得力从大名府接替王彦川执掌户部,至今已有七年,是六部之中资格最老的一个。
只可惜相比其他人,终究少了些运道,七年时间也不过是从守户部尚书变成户部尚书,如今致仕了,才更进一步。
他致仕后,户部尚书暂且空缺,由侍郎孙宣怀代掌户部事。
值得一提的是,巴宁泰终于如愿以偿把庶务司换成了自己人。
而且这段时间,巴宁泰可谓是双喜临门:他的嫡孙女出嫁了!
而做了巴家东床快婿的青年俊彦,乃是中书省主书范昌祐。
是的,这个范昌祐,同陈佑的弟子范昌祐是同一个人。
据政事堂内小吏传言,范主书即将外放一任县令,之后回京任部寺佐贰官,前途一片光明!
值得京城百姓八卦的还有另一件亲事:在潘美的说和下,麟州杨家一女同庞中和定了亲。
而这个杨家女,其母乃是府州折家嫡女——这一条消息普通百姓不知道。
总之,高官显贵的婚姻事总能牵动大众的目光。
丁酉,大理少卿杨光义坐不法夺职,移交河南府审理。
戊戌,王彦川告疾在家,陈佑前往探视。
这是陈佑就任首相以来第一次上门拜访一人。
陈佑的到来并没有让王府诸人多么惊讶。
他在皇宫里得到消息刚做出前往王彦川府邸探视的决定,立刻就会有人通知王家人。目的是让他们早做准备,免得哪里出纰漏落了陈佑的面子,导致陈王二人不得不摆明车马互相对立。
不过知道归知道,真等到陈佑抵达时,王家上上下下都很紧张。
无他,稍微有些敏感性的底层官吏都能猜到这段时间的风波一定牵扯到陈王斗法,更别说王彦川家里人了。
见到敌人,当然会紧张。
在京中侍奉的是王彦川第三子王慕年,未及弱冠,看上去十分瘦弱。
陈佑的马车刚一停到王府门口,王慕年立刻上前两步长揖道:“后学王慕年恭迎平章!”
陈佑从马车上下来,同时嘴里说着:“贤侄不必多礼。”
虽然只大了不过十岁,这也算是两辈人了。
陈佑心中感慨不已。
“松岭兄身体可好些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五)
“太医署的医监说无有大碍,静养几日便可。”
王慕年一面说着,一面恭恭敬敬地在前头领路。
一路几乎没遇到什么人就到了王彦川所在的卧房。
“大人,陈平章来了。”
王慕年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房门。
陈佑迈步进屋,同时开口问道:“松岭兄可好些了?”
“将明来啦,嗨,年纪大了,经常有些小毛病。”
王彦川在儿子的搀扶瞎靠坐在床头。
只不过以陈佑的经验,脸色红润、精神颇好的王彦川完全不似病中模样,也不怪御医会说只要静养就好。
毕竟病是假的,总不能真的开方治疗。
陈佑坐到王慕年端来的椅子上,伸手按着温热的茶杯盖点头道:“还是要注意身体。”
寒暄两句,王彦川把儿子打发出去,然后看着陈佑问道:“将明此来,可是为了法司事?”
“倒也不是。”
陈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说出四个字,登时叫王彦川脸色僵硬起来。
轻咳一声,王彦川不再拿生病说事:“不知何等大事,竟要将明来私宅寻我。”
陈佑收敛笑容,看着王彦川,神情严肃地开口:“参政缺了太多,是时候补上了。”
屋内静默一瞬,反应过来的王彦川舒了口气,他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原来是这事,我这边一时想不到何人适合,将明可有好的人选?”
全程观察了王彦川的神态,陈佑好似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般笑起来:“再怎么说松岭兄也是宰相,参政人选乃是大事,总得来问一问。”
“啊,我一时半会是真想不到哪个适合,将明要是有人选,可以说出来商议商议。”王彦川仍不松口,“当然了,我是相信将明你的眼光的!”
陈佑深深看了王彦川一眼,缓缓点头:“那好,我再回去琢磨琢磨。”
说着,他站起身来:“既然松岭兄无甚大碍,我就不在这多待了,兄且安心静养,也好早日回政事堂操持政务。”
言罢,他便转身欲走。
“将明稍待!”
王彦川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连忙坐起身来伸手呼喊。
陈佑转身,微微侧首,面露疑惑。
王彦川双手撑在床沿皱着眉稍一思忖,沉声道:“最近内外百官互相攻讦,已然影响到朝廷军政,该停下了。”
陈佑闻言,眉目舒展,语气轻缓地回答:“无事生非,因人废事者,方为攻讦。现如今朝堂上下,就事论事者多,构陷泼污者少,还不到影响军政的地步。”【1】
两人沉默对视。
好一会儿,王彦川肃容问道:“果真如此?”
陈佑回道:“剪尽病木,方能静待新春。”
王彦川重新靠坐床头:“我就不送平章了。”
陈佑点头,转身离去。
刚推开门,一直在门外等待的王慕年立刻迎了上来。
依然是王慕年在前引路,只是这一次,走在半路上,王慕年突然开口询问:“平章,小子有些疑问斗胆请教。”
陈佑一奇,笑着道:“甚么问题,说来听听。”
“就是平章在御史台说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可若是后来者不愿接受教训,非要重蹈覆辙,又该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陈佑笑着答道:“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不会吸取历史的教训。”
“啊?”
王慕年有些懵,以至于停下前进的脚步。
陈佑也不得不停下来解释:“哪怕前人已经通过亲身经历证明此路不通,也会有人认为自己是特殊的、幸运的,非要从这条路走一遭,这种事是不可避免的。”
王慕年点头,然后继续看着陈佑。
陈佑眉头一挑,说得更加直白:“问题无法解决,只能面对。做好制度建设,争取把类似事情消灭在萌芽阶段,发现一起处理一起,如此便可。”
这样的答案,明显无法叫王慕年满足,只是他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得躬身一礼,继续在前头领路。
小道消息称,王相告病是假,示弱是真,陈相探病是假,议和是真。
坊间传闻陈、王两位相公交谈甚欢,有心平息当前乱象。
也有传闻称两人要合力打击异己,掌控朝局。
“江相公,你老给我一个准话,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坐在江夏青府上,卢孟达神色焦急。
相对于卢孟达的焦虑,江夏青反而是一副从容不迫地神态。
眼看着卢孟达神色不耐,他才缓缓开口:“李成璟转工部,这是我们都同意的,他这算是超迁了。”
如今官制已改,不过叙迁制度并没有定死。
单纯按照职级来说,礼部侍郎转户部侍郎是正常升迁,李成璟从礼部侍郎一下调到工部尚书,中间越了好几个位置。
但问题在于,现在的尚书侍郎,可不是岁满叙迁的寄禄官,而是实职!
李成璟之前以礼部侍郎掌部事,直升尚书的可能性很大。结果现在成了工部尚书,要说其中没有猫腻,卢孟达第一个不信!
“可怎么就到工部去了?”
“六部就只有工部空着,不去工部去哪?”
“治安寺、税务监这类也比工部好啊!”
“呵!”江夏青笑着摇头。
然后他看着卢孟达道:“巴庆安一直想把闻克调走,税务监出缺这么久,好不容易才被他拿下,你觉得能抢过来?”
卢孟达语塞。
“再说治安寺,蒋树方才上任,还是官家亲自任命。你要是能说动官家,我自乐得轻松。”
卢孟达说不出话来。
蒋树自从当上治安卿以后,以前跟在先帝身边织就的关系网重新活络起来。
说动赵德昭不难,问题在于,值不值得为了一个治安卿的位置得罪一大帮中坚将校?
仔细思考之后,他无奈道:“那梁……”
他本想说梁关山怎么成了工部侍郎,这不是奔着给李成璟添堵去的吗?
只是话起了个头,他感觉有些不对,连忙转换话题:“那江相公可知现在陈将明和王松岭怎么样了?最近传闻着实有些多。”
“这事啊!”
江夏青喝了一口热汤,笑道:“将军不必太过忧心。”
第六百八十二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六)
“还望相公明示。”
卢孟达拱手一礼,他难得这么低姿态。
江夏青仔细盖上茶盏盖子,稍稍推开,这才看向卢孟达,笑道:“陈将明坚持严查官吏违律渎职之罪,王松岭不欲牵连太广,两人矛盾难以调和。”
卢孟达松了口气。
只要宰相们继续争斗就好。
现在皇帝未成年,他就怕宰相们不斗了,转而把目光转移到卢家头上。
这几个月撇开小妹参与朝争,让他认清了自己的能力,像陈佑王彦川那般掌控朝局,他做不到。
父亲有吩咐就听父亲的,父亲没吩咐就一味支持太后,没必要和某个宰相死斗不休,只要保证卢家在洛阳的影响力就足够了。
江夏青尚不知卢孟达的心态已经有了变化,只当其认识到现在武将的影响力已经比不上刚建国的时候了,这才对宰相保持敬意。
稍一权衡,江夏青开口道:“陈将明准备召集各地将领或佐贰幕僚来京中议事,昭显可以提醒一下宝应侯。”
他的意思是希望卢家借着外戚的身份给陈佑压力,免得枢密院几名宰相的权力被大幅压缩。
只是卢孟达不知是没想到这一茬,还是装作懵懂,听了江夏青的话,他连连点头:“这事我会告知家父。”
除此之外,一句暗示都没有。
江夏青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听懂了,只得笑着应和。
王彦川的病很快就好了,陈佑同巴宁泰等人私下沟通之后,没有经过两府议事,直接说服官家制命邗王白崇文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
当年降周封王后,白崇文就在京中闲居。虽然其子白轩朗接替他主政扬州,但自己儿子自己了解,勉强守成罢了。
白崇文自己被排斥在朝廷主流之外,若是一日去了,留下儿子主政扬州,也不知是好是坏。
是以得知自己能进入朝廷最高决策层,白崇文喜出望外,根本不用陈佑多说便答应下来。
只要能参与朝廷决策,就能结交人情,日后就算故去,子孙也会有人帮衬。
而作为交换,白轩朗调到南边跟在曹固身后做一副职混资历,扬州主要官员大多调往他处。
九月,河南府秋解结束之后,陈佑在周山书院公开讲课,所讲的内容,归纳起来就一句话:民为国之本!
他把朝廷和百姓的关系、朝廷和豪强富户的关系、豪强富户和百姓的关系、官员和朝廷的关系摊开来分析。
提出了“官员要想过得好,就必须维护朝廷的整体利益;朝廷要想稳定发展,就必须保证全体百姓的利益”这一观点。
同时宣称,愿意维护朝廷利益的豪强富户才能被归为百姓,而不愿意维护朝廷利益的豪强富户,则朝廷也必不保护其利益。
朝廷的利益是百姓过得安稳,那么不让百姓安稳的就是不愿意维护朝廷利益。
比如借着天灾低价购买甚至强买田地以及迫使灾民卖身等行为,就是与朝廷为敌!
次日,周山日报全文刊登陈佑的讲话,各类评论如潮水般涌现周山时政。
大儒田敏反应迅速,他直接到国子监讲学,斥责陈佑“言必称利”,指责其不顾民意、几欲颠覆、枉为宰相!
数日之后,在李穆的请求下,六十多岁的名士王昭素从开封赶到洛阳,见了天子后去了周山书院讲学。
虽只是单纯讲解《诗经》,但在这种时候到周山书院去讲学,本身就是对陈佑的支持。
这两位带了头,一干名士陆续发出自己的声音。
士林争吵一时半会影响不到朝局,九月下旬,宁强案尘埃落定,结论是“或有不妥,然遵天子两府之命”,最后的处罚措施是罚俸。
至此,持续了四个多月的斗争终于结束。
陈佑大获全胜。
十月初,他召集户部、税务监、肃政司、匮使院官员谈话,王彦川、宋杞言一同出席。
这一次通报了今年上半年以及前几次清田成果,户部还给出了接下来一年的工作计划和预期。
不得不说,一旦上官有需要,各级机构的行动力和学习创新能力还是很强的。
至少户部这次给出的计划,条理清晰、各项分析严谨细致,可以说是做到了他们水平的极致。
陈佑重点表扬之后,向在座官员提出一个要求:“保证各地税赋严格按照朝廷规定收缴!”
这是第一步,让现在还有自己田地的农民不会因为人为因素失去田地。
至于各地佃户,要看清田地成果。如果当地清出来的田地够多,直接分给无地农民,如果不够多,那就只能让官府做地主,招那些没有生计的失地农民做佃户。
当然他们还有一个选择:去边疆。
只可惜乡土难离,绝大多数人宁愿做一个被剥削的佃户,也不愿冒着风险去边疆种地。
毕竟朝廷目前还没办法大批量普遍性地提供配套待遇——比如租赁种子、农具、牲畜等,唯一普及开的就是减免税赋。绝大多数普通人没办法承担去边疆的风险,不得不选择继续被剥削。
回到眼前,陈佑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不论行不行,有司都得表达出自己的态度。
首先说话的是税务监。
履新没多久的闻克开口就是困难:“好叫平章知晓,税务监若只是核查统计各地上计税务,尚可顺畅运行。可若要监察天下州县税额,现在这么一点人根本不够!若依照原先定下的抽查方法来,有很难保证没被抽查到的一定没问题。”
“这就是我把肃政司和匮使院一同找过来的原因了。”
陈佑早有安排。
“首先匮使院要扩充人手,争取做到每一个州府都至少有一名匮使院官员负责。”
所有人都认真听着,尤其是知匮使邢重。
管的人和事多了,就代表手里的权力多了。
反正不管要不要出京跑,他这个知匮使都得坐镇洛阳,巴不得陈佑多给匮使院一些事情。
“匮使院官员定期前往不同州府查访民意,询问包括税赋、官员风评等在内的情况。。”
第六百八十三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七)
说到这个,邢重原本昂扬向上的精气神一下子跌落一节。
他矮着身子缩着脑袋,用尽量不那么怂的语气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匦使院派人出去巡查的话,不是和御史台冲突了吗?”
其实就是怕御史台。
准确地说是怕董成林。
御史出身的董成林在前几个月的朝堂风波中展示了什么才叫“真正的御史”,不但怼人,也怼自己,是不要命的那种怼。
上次陈佑去御史台视察,作出关于“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讲话。
董成林不是完全赞同,不过好歹成熟了些,没有当场让陈佑下不来台。
但是几天后,他跑到陈佑书厅,两人就这个问题吵了近一个时辰,最后谁也没说服谁。
他身为御史大夫,真要把中丞之下的御史撵走,除了天子几乎没人能拦住。
陈佑也犯不着因为这种事把赵德昭搬出来当神主牌,索性由着董成林。不过他指示吏部,被撵出御史台的御史或者小吏,只要没有触犯律令和犯下原则性错误,都酌情重新安排一个职事。
这样一个人,邢重不认为其会对自己部门职权被侵夺无动于衷。
董成林敢跟首相吵,邢重可不敢跟董成林吵。
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不得不在这时候硬着头皮想要委婉地放弃这样一个扩充职权的机会。
“匦使院和监巡院职责不同,不会产生冲突。”陈佑解释道,“匦使院常驻,只反馈信息,不调查详情,监巡院不常驻,以不定期主动查访为主,需要调查真假详情。”
还有更细致的,陈佑不会在这时候解释,邢重见推脱不掉,只能心情复杂地答应下来。
匦使院和监巡院简单类比的话,大概相当于信访局和巡视组。
当然具体职责和运行方式会有区别,只能说它们之间的关系比较相近。
匦使院的最大特点是,它派驻出去的官员与地方政府没有隶属关系,基本不用担心得罪地方官员或者反馈的负面消息太多导致中枢对地方有看法。
这样的权力,可比之前仅仅是在京中当一个摆设衙门要大得多,可谓是天差地别。
如若不然,邢重肯定会据理力争,不愿意增加冗员。
吩咐完匦使院,陈佑把目光转向韩向阳:“匦使院反映的情况,肃政司要及时跟进。查有实据就不必事事请示,通知税务监后,就可以要求地方衙门配合处置。地方不愿配合,自有朝廷中枢处理。”
韩向阳点头:“向阳明白。只是,要照此施行的话,肃政司非得扩充人手不可。”
“在州府设立衙门,这个衙门归属肃政司管理,专门负责当地相应事宜。”
“那,人员调动可否由肃政司自行安排?不能让同一批人长久在同一个地方,以免同当地官员勾结,要是光等着吏部来主持调动,恐怕有些地方要数年十数年才会动一次。”
韩向阳也忍不住为本部门争取权力。
听到这个问题,陈佑眉头微蹙,右手食指禁不住轻轻敲击桌面。
考虑了一阵,他才开口:“我的意见是内部同级别调整你们可以自己来,报知吏部批准就行,升迁降黜等必须听从吏部统一安排,具体流程你自去同吏部商讨。”
“喏!”韩向阳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
有这个就够了。
天下三百州府,即便派驻各地的官员级别相同,可河东江南与辽东岭南能一样吗?
既然部门内的同级别调整可以自己来,对部门团结就有好处,更准确地说是对“主贰官团结僚属”有好处。毕竟要是不想去岭南辽东,最好是同主贰官站在一块,想彼等所想,急彼等所急。
“户部这边任务也不轻。”
肃政司说完,陈佑开始谈户部的事情。
“之所以要查各地是否按照朝廷规定税额来收取税赋,就是想让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能够不被地方官员和豪强富户盘剥。但若是税额定的不合理,出现虽然按照规定收取税赋,但百姓仍然难以生存的情况,就是朝廷的失职了。”
孙宣怀连忙道:“平章放心,税赋额度这一块我亲自看着,若是出了问题,我任凭处罚!”
陈佑点头以示赞许。
但是孙宣怀马上又接着道:“只是税赋有定额,若地方征调徭役,或会导致下等户口难以缴纳税赋,甚至难以为生。”
税赋徭役,是加在百姓头上的四座大山。
税赋役还好,基本是定额,最多因地域不同而因地制宜有所调整,但只要没遇到大灾大难,一般人家都能拿出来。就算遇到灾难,也能免除一部分,如果损失严重,甚至能够全部免除——中枢账目上免除,基层操作有没有免,就看官员良心了。
唯有杂徭,这东西很难监管。
毕竟是地方官自行征发,而为的,无非是省钱——征发正役超过定额就会抵扣当年赋额或来年赋额,但征发杂徭则不需要。
闻克接过话头:“我查了税务监的卷宗,税务监这边能核对的也就只有税赋,毕竟是要送入国库,有实物可以检验。徭役就只能看看地方送来的记录,当初只看过一次,后来发觉毫无意义,就再也没有看过了。”
陈佑闻言,直接就问:“可有办法解决?”
孙宣怀与闻克尽皆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闻克见无人说话,才又开口:“下官想来想去,还是只有监管才能叫各地官员依规行事。”
说得有道理,但是没什么实质性作用,只能表示他认可陈佑的观点。
陈佑没有因为闻克引用了他的话就对闻克放松要求,进一步问道:“税务监能不能想出一条规定,可以判断地方有没有超额征发徭役,征发的补偿有没有按照规定给到位?”
闻克默然。
低着头想了好一会才无奈道:“一时半会恐难有良策。”
“嗯。
陈佑靠在椅背上,看向放松的孙宣怀:“这件事比较重要,户部同税务监一道,商讨出一个可行的法子来。“
本以为事不关己的孙宣怀一个激灵,甚至没有时间来哀叹,直接就答应下来。
然后才反应过,用一种难兄难弟的眼神看着闻克。
第六百八十四章 功名只向马上取(一)
本来他户部只负责定额度已经过得很艰难了,毕竟各地条件不一致,还有各种商税、关津税等等,想制定一套合理的征税额度,需要付出大量的汗水。
结果现在又加了一项复杂的任务,尤其是这个任务最终成果落在其它部门。
也就是陈佑吩咐下来的,要是其他人敢这么跟孙宣怀说,一定会被孙宣怀喷一脸唾沫星子。
这件事暂时略过,陈佑可以等一个月,若是一个月以后他们还拿不出来好的法子,陈佑就要考虑现阶段取消徭役政策的可行性了。
冬十月辛卯,翰林侍读韩保升进献《重广英公本草》。
英公指的是唐英国公李勣,韩保升重修本草,就是以李勣当年修订的《新修本草》为骨干,而《新修本草》又被称为《英公本草》,故而韩保升起了这么个名字。
这一套新本草在后蜀孟昶称帝时期就开始编纂,周国平蜀之后,在陈佑的推动下,韩保升继续负责此事。
从韩保升入周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新本草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卷的校订!
因陈佑的建议,新本草几乎是校订完一卷就立刻刊发,第一卷在七八年前就开始发行。这七八年间,韩保升带着太医院等人以及体制外的一些名医通过整理书册和总结实践经验,又有了一些新的发现。
原本韩保升想花点时间将之前的内容重新修改校订一番,然后再进献给天子。
陈佑得知之后,特意去同他详谈,说服他先进献给天子,之后再慢慢修改。
这的确值得陈佑上心。
他在策划改元,改元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上半年的两场胜利是武功,下半年正好把这个新本草当成文治。
而经过年中数个月的争斗,大部分文官已经和陈佑统一了思想,哪怕反对陈佑推行的政策,也只会暗地里使一些阴损手段,很少正大光明地反对。
等年末在同天下将领的商讨中统一意见,陈佑作为一个首相的权力,将达到现在所能达到的顶峰。
正好新年,改元,以示万象更新。
在韩陶朱的建议下,太常寺特意为进献新本草准备了一个仪式。
三十余卷书册,在五条长案上垒着,看上去十分震撼。
十年,两百余人,周国上下但凡有心促进医学发展完善的医师和藏有医书的士人,都或多或少出过力。
这一次编纂新本草,在陈佑的要求下,不仅仅是增加内容,更多的精力放在修正错误、总结经验上。
许多流传甚广的“药材”,在经过实证研究之后,发现没有作用,或者有作用,可副作用更大,这类药物被编成“勘误”附在最后。
赵德昭不懂这些,可陈佑明白这么做的意义。
如果不把这些好的坏的都说清楚,一定会有人以“别人没发现这种用法是因为他们没我聪明“为借口去哄骗求医问药之人。
科学技术也好,社会制度也罢,很多实践哪怕失败的,也是有意义的,至少这些实践指出了什么样的道路是错误的,可以避免后来者重蹈覆辙。
那么,为了促进医学的发展,记录并广而告之曾经的错误理论和经验,就十分有必要了。
壬辰,翰林侍读韩保升加银青光禄大夫,晋翰林学士,封临津县男,判光禄少卿,主持编纂《药典》和《医典》。
而他之前所上新本草,被赵德昭命名为《建隆本草》。
或许,数十年后,这一版本草会被人称为“韩氏本草“,所谓青史留名,便是如此了。
而本草编纂组的成员,基本都有封赏。
只可惜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是纯粹的医生,而不是韩保升这般兼修儒医得以通过科举入官,只升了官阶而无实职。
正巧周山书院医学院缺人,顺势招揽其中精通医药者兼任书院教职,也算给他们提供了另一条提升社会地位的途径。
十月底,各地将校陆续抵京。
同时,天子诏令礼部、太常商讨年号。
年号要到新年才昭告天下,但是十一月就得定下。
毕竟制作日历需要时间,而且中枢还准备铸造一批年号钱,也得提前做好。
“皇甫将军!快请进!“
家宅门口,蒋树热情洋溢地将皇甫楠迎进门。
皇甫楠因为就在开封,昨日才抵达洛阳,第一时间去见了陈佑,今天就被蒋树邀请过来。
恭喜一番蒋树执掌治安寺,皇甫楠便跟在仆役身后朝正厅走去。
至于蒋树,他还要在门口等其他人。
走进正厅,顿时响起一声声招呼。
粗略看去,全都是先帝时期亲近的将领。
比如坐在最上首的卢孟达,还有聂宏远、包牯牛、苏凤羽等等。
如此想着,皇甫楠脸上堆起笑容抱拳一一回应。
皇甫楠那“开封兵马都监“的职事没有定品阶,但是他的散官是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乃是在场诸人中最高的。
即便卢孟达是太后兄长,当朝国舅,皇甫楠也该是在次席,然而仆役却引导他坐到第三个位置上,次席依然空着,显然有一个身份更高的还没来。
坐下之后他一边同身侧的苏凤羽交谈,一边暗自思量屋内众人的立场。
昨日在同陈佑商谈时,他曾提到蒋树的邀约。
说实话,以他在开封得到的消息,差不多是把蒋树划在陈佑一派,收到邀请之后,下意识就以为这其实是陈佑的指示。
只是说开之后,才发现并不是这回事。
蒋树,他有自己的想法。
只是,召集这么多将领聚会。
皇甫楠不免有些好奇:这个蒋树,他不怕死吗?
说真的,要不是陈佑支持他来参加这次宴会,在得知蒋树的行为并非陈佑指使后,他就会婉拒邀约。
毕竟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
那么,剩下这些人,又是出于什么想法而来赴约的呢?
等了一阵,东道主蒋树终于进门了。
跟着他一块进门的乃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护国节度使简宏彦。
这一位当初被先帝提拔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很可能是希望他能护持当今天子,只可惜以王朴、马青为首的六相公掌权后,他被外放到河中府。虽然保留着殿前司都指挥使的职事,但已经失去对殿前司的掌控。
第六百八十五章 功名只向马上取(二)
算上蒋树自己,屋里一共有十二人。
其中六人在殿前司或侍卫司,剩下的人中,蒋树在治安寺,简宏彦、皇甫楠、吴肃在京外,进了京卫、近卫的只有两个。
虽然没有多少代表性,但当初拆分侍卫司,新建京卫、近卫、新军,就是为了分这些老一辈将领的权。不让他们的关系网延伸到新的机构,正是最明显的表现。
所有人都到齐,蒋家仆役便开始上酒菜。
虽然在座众人都欣赏不来歌舞,但音乐好听,舞娘好看,那是谁都能感受到的,因此蒋树也花了大价钱请人来表演。
在鼓乐声中,围坐在屋内的一群将领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同身旁故交旧识说话。
坐在皇甫楠下手的是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苏凤羽。
两人从前接触不多,只不过当年苏凤羽协助陈佑培训将校,皇甫楠趁着先帝登基的东风获得重用,从他这边拉过去不少人,也算是有些交情。
不过在皇甫楠看来,有一点很奇怪。
苏凤羽被先帝提拔起来之后,在陈佑手底下干了好几年,可现在似乎并没有被纳入陈佑门下。
“皇甫将军。”
苏凤羽举杯示意。
皇甫楠连忙收敛思绪,双手端起酒杯伸过去碰了一下:“苏将军请。”
言毕,仰头一饮而尽,左手一翻,杯口倒转朝下,看着苏凤羽笑了笑,这才放下酒杯。
站在他身侧的使女立刻上前把酒满上。
一杯酒下肚,关系似乎近了许多。
两人同时挪了挪椅子,使得互相之间说话不那么费劲。
“皇甫将军昨日见了陈平章?”
皇甫楠闻言一愣:苏凤羽是专门盯着政事堂吗,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他脸上的表情虽是一闪而逝,但苏凤羽依然看见了,少一思忖便明白皇甫楠的疑惑,当即笑着解释道:“某久在京中,在宫里也有熟人。”
他这话十分模糊,宫里有宫女有宦官,有文官有武将,还有吏员仆役,鬼知道他话里的“熟人”是什么身份,甚至究竟存不存在这个“熟人”都是两说。
皇甫楠本能地感觉到哪里不对,不过没有细想,而是点头:“原来如此。毕竟从开封回来,总得见一见官家和宰相。”
苏凤羽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见的确是都见了,但这见面与见面,也有不同。
只不过要说出这话来,恐怕皇甫楠原先不怀疑,现在也要怀疑了,苏凤羽只得转过话头:“皇甫兄乃是坐镇东京的大将,想来平章定会同将军谈一谈这次召集诸将回京所为何事吧?”
不动声色地拉近关系,同时再次举杯示意。
“苏兄不知道?”皇甫楠一脸讶然,随即同苏凤羽碰杯。
“正要向皇甫兄讨教。”苏凤羽十分真诚。
皇甫楠点点头,吃了几口菜,然后才道:“说起来也不算小事,苏兄你竟然不知道,着实叫某惊讶。”
“愿闻其详。”
“陈平章说这次让大家过来,主要讨论两件事,一个是整顿天下兵马,还有一个是朝廷未来五年的战略规划,说白了就是要不要打,打谁,怎么打。”
“嗯嗯。”苏凤羽连连点头,“还有呢?”
皇甫楠双目瞪大:“没了啊,就这两件事。”
苏凤羽神情一滞。
光是方才说的那些,他全都知道!
毕竟召集将领入京,总得告诉大家将会讨论什么,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提前讨论讨论,私下沟通沟通,免得当众商讨的时候出岔子。
他问皇甫楠,是想问一些普通人不知道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皇甫楠在故意耍他。
可是看到脸型方正、浓眉大眼的皇甫楠皱着眉一脸迷惑的样子,他又打消了这个猜测。
当下只好干笑道:“原来如此,这些我也有听闻,只是从皇甫兄这边得到确认,着实叫人心安不少。”
皇甫楠闻言忍不住连续眨了两下眼。
这次他是真的迷惑了:莫非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确知道会讨论这两件事?
又谈了几句,两人之间的话就少了。
待宴会气氛逐渐火热,苏凤羽端着酒盏起身到别处去,蒋树也结束同简宏彦的谈话,跑到皇甫楠身旁坐下。
一杯酒下肚,蒋树笑问道:“酒食可还合兄长的意?”
……
宾主尽欢,酒足饭饱,歌舞渐歇。
仆役收走杯盘残羹,奉上醒酒养胃的热汤。
众人尽皆捧着汤盏靠在椅子上,吹两下,啜一口。
很显然,接下来要谈论正经事了。
毕竟冒着被人攻讦、被宰相们警惕的风险聚到一处,仅仅只是为了吃一顿饭,未免有些太过奢侈。
好一会儿,蒋树放下汤盏,作为东道主率先开口:“我等皆是武人,不搞什么弯弯绕。”
一干人等或是正襟危坐,或是靠着椅背,亦或者盯着手中汤盏,不论如何,都竖起耳朵仔细听蒋树究竟要说什么。
“卢兄乃是国舅,而我等也都是先帝帐下亲近将校,对官家的忠心自不必多言。”
蒋树先给自己这一帮人定了性质,然后才说出目的:“这次找大家过来,是我听闻两府预备增加一名参政一名同知,于是我先去找了卢兄,之后又找了简兄。”
说着,他自嘲一笑:“当然不是我自己想当这个参政同知,我是几斤几两,别人不知,我自己还不知道吗?只是想着咱们这些最忠心于官家的将校中竟然没有一个进了两府,觉得该做些什么。
“想来想去,我觉得应该集合大家的力量,支持一个人进两府,也好叫咱们的忠心能实实在在地落在官家身上。我个人认为,简兄身为先帝亲自委任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当得起这个重任,卢兄也认为简兄比较合适。只是毕竟要代表咱们进两府,还是要听一听大家的看法。”
皇甫楠震惊了!
他想不到,真的想不到,竟然会有人想着聚集成一个团体来推动一名代表成为参政!
他扭头扫视屋内。
几乎所有人都同他做出一样的举动,大家互相看看,一时之间屋子里安静下来。
第六百八十六章 功名只向马上取(三)
都堂一处书厅,巴宁泰、窦少华、郭振坐在其中。
郭振如今是近卫司都指挥使、建雄军节度使。
剿灭定难军之后,位于晋州的建雄军就从边军变成了内地兵马,这次召集诸将议事,郭振就把兵马交托给副手,自己回京参会。
他今天刚抵达洛阳,首先去见了天子和中书令,之后便来都堂见枢密使和集贤相。
当年太祖还在时,他们仨是侍卫亲军司的最高领导,如今一个成了枢密使,一个成了宰相,还有一个是近卫司法理上的最高指挥。
三个人关系说不上好,但也不是针锋相对的那种,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合作的。
尤其是窦少华的立场一直处于摇摆状态,那边有好处就往哪边偏,这一次巴宁泰在都堂见郭振,也是他首先发出的邀请。
闲谈一阵,窦少华终于说出了自己请这二位过来的原因:“我听说殿前司简宏彦拉上了卢孟达、蒋树,聚集了一帮将校,想要趁着这次军议闹出点动静来。”
巴宁泰毫不惊讶,身为枢密使,要是连这点消息都不知道,不如早点请辞算了。
“卢孟达总不至于又和简宏彦站一块吧?莫非是江箬笠的指示?”
窦少华摇头:“谁知道呢。卢孟达这头脑,做出什么都不意外。”
屋内一阵轻笑。
巴宁泰笑了一阵,看向郭振:“育德有什么想法?”
郭振同窦少华对视一眼,随即到:“我倒没考虑什么,只不过听说两府有裁撤内地节镇的想法,特地回京来听一听具体情况。”
“的确是有这么一说。“巴宁泰点头,”这件事是江箬笠提出来的,我和陈将明都赞同。“
说着,他看向窦少华:“伯菁应该也知道,不知是什么想法?”
“我自是同意的,上次陈将明同我说了之后,我觉得各地设置置制使司是一个好法子。”
窦少华说完自己的观点,将话题重新转到郭振身上:“只不过裁撤下来的节度使以及幕府官员该怎么安排,这是个大问题。”
巴宁泰沉默了。
他明白窦少华的暗示。
也清楚,窦少华是看清了他已落入陈佑下风,这才想借着这次机会同他联起手来。
郭振必然是要回洛阳的,只不过是继续当近卫司的都指挥使,还是能更进一步称为参政,则是检测两人联手的力量能否使陈佑做出更大的让步。
成了固然是好,不成也不过是代表着他们还没有硬刚陈佑的实力。
考虑清楚后,巴宁泰对郭振道:“育德肯定是要回京的,各地节度使要么回京要么调往他处。改制到现在,新成立的衙门一直叫着缺人,不愁没办法安置。节度使回京之后怎么安排,咱们得商量商量,伯菁怎么看?”
“是得在军议之前讨论好。“窦少华点头,”我看育德也可以多和以前的同僚走动走动,这人缘,有时候也很重要。“
郭振笑道:“吃吃喝喝这事我熟,不晓得庆安兄和伯菁兄可能赏脸?”
“我们就算了。”窦少华没有太多考虑,直接就拒绝了,“不适合直接过去。”
暂时不确定郭振能不能被陈佑认可,他不想直接站到陈佑对立面去。
当然要是巴宁泰死撑郭振,他还是会站出来支持,但看巴宁泰的态度,不像是会下死力气的样子。
政事堂陈佑书厅,报告完九月水灾后续处置措施的孙宣怀刚刚离开,韩陶朱就进来了。
“山长,宣政殿已经布置好了,最新一版《会议手册》也修订完毕,如果没问题,明天就按照这个发下去。”
说话间,韩陶朱从将手中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到陈佑桌上。
陈佑放下刚刚翻开的公文,把册子拿过来仔细翻阅。
按照计划,被他称为“军事会议”的活动将在十一月壬寅朔朝会后举行,预计将持续五天。
这五天时间不可能只是陈佑一个人说,所以就有了这个被他命名为“会议手册”的东西,告诉参会众人要讨论事项、怎么发表自己的观点等等。
这对大家来说是一个新鲜的事物,但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书之文字,看起来都会正式许多。
至少,大多数人的行为和思维会被局限在册子里的内容中。
会议手册的内容不多,而且之前出过七八版,陈佑一遍遍看下来,早就对其中内容了然于胸。
不过片刻,他就看完了一整本手册。
闭目仔细推敲后,他翻开一页,指点着道:“议案这一块要重新修改一下,三人以上署名方可提交,提交时间为会议结束前两天。”
“好。”韩陶朱点头记下。
又权衡一阵,他接着道:“表决这一段全都删了。“
一开始的版本规定了会议上商讨的事项需要让全体参会人员表决,后来一直修改,到目前这一版,已经改成了某些不涉及朝廷大政方针的事项可以让全体参会人员表决。
不过陈佑仔细想了想,这样一来反而容易叫人起心思,索性全部删除,免得有人闹腾。
毕竟,朝廷需要通过这一次会议削弱将领权力,那些将领不一定全都是“顾全大局“的人。若真得要考虑全体将领的意见,毫无疑问将领们希望武将掌握国家权力。
韩陶朱顿了顿,没有立马答应,而是开口询问:“若是这样,那种种事项该如何做出决定?“
轻敲桌面,陈佑稍一思忖后达到:“你补上一个,会议中商讨事项的最终结果,由中枢符令传达天下。”
“是!”韩陶朱不再有疑问。
又说了一些小问题,陈佑便埋头处理公文。
只是这时候韩陶朱却没有立马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满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好一会儿,陈佑抬起头来看到韩陶朱还在,不免有些诧异:“怎么,还有事?”
“是。”韩陶朱抿唇,随即鼓起勇气道,“学生得知,这几日常有将校聚集宴饮,所谈者却是军国政事,学生恐怕,恐怕此等人物会扰乱会议!”
“这样么。”
陈佑语气轻松,甚至于神情间还有些欣慰。
毕竟,现在有人愿意将私下的消息通报给韩陶朱,证明韩陶朱也渐渐有了自己的人情网络。
没有什么比自己学生的成长更能让一个老师开心。
“无妨。”陈佑如此道,他要再给韩陶朱上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