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兴汉室TXT下载兴汉室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兴汉室全文阅读

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章 度支审计

    “每岁计其所出而度其所用,转运征敛送纳,皆准程而节其迟速。”【旧唐书.职官志二】

    度支部尚书韩斌出身颍川韩氏,是太学博士韩融的族亲。其本为尚书郎,因为与侍中荀攸、雍州刺史钟繇等颍川人有旧,故而在度支部设立之初便被人荐举。皇帝当廷策试之后,发现对方确有贾人心计,善理财货,遂拜为尚书。

    此时韩斌应声说道,冷峻的相貌与他的声音相得益彰:“臣以为,譬如臣先前所举等例,朝廷一年不宜耗费如此之巨。大司农、少府算计失实,宜重新散筹,再做计较。”

    然后他又从往例、现实等各方面开始论述、计算出了几个数字,推算出朝廷的开支用不了那么多钱,至少能节省千万。如果不是看在刘和与张昶的面子上,韩斌有所保留,不然这话都可以点出他二人有意虚报开支,徇私舞弊了。

    “有司算计支费,为防不时之需,往往都会多算一些,免得急时无余财可用,要另外索取。这是因循之举,无可指摘。”看着惶恐不安、心怀惴惴的张昶与刘和,皇帝没有表现出不悦的神色,反而主动为张昶等人开脱起来。

    “唯,是臣等疏忽,失于算计,在此贻笑于诸公了。”见皇帝没有怪罪的意思,张昶松了口气,此刻他已经放弃了起先的初衷,只想着尽快补救:“请陛下容臣等回去后重算支费,交付圣裁。”

    话甫一说完,他便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四周,只见除了侍中荀攸、水衡都尉周忠、度支部尚书韩斌以外,其余各人俱是面色凝重,不说司徒马日、就连司空赵温的神色都有些不甘像是眼看着一件利器操于他人之手。

    果然,皇帝听了张昶的话,不以为然的摇头道:“朝廷明年的支费再度算好以后,尔等且先交付度支部审计,待韩质节确认无误,再呈递御前。”

    韩质节就是韩斌,他所负责的度支部在皇帝的设置下,掌管全国财赋的统计和配置,以及财政核算与会计核算、组织审计每年预算执行和其他财政收支情况的权力,是朝廷最高财计部门。

    皇帝今天特意召来承明殿的这些‘宰相’,以及少府等负责财政的具体官员,不仅是为了预备来年的灾情,接受财政报表。更是为了将铺垫已久的度支部正式推到台前,在从今往后形成一个财政收支预算审计、制定、监督的流程与规矩,彻底杜绝以往朝廷花钱没有章法的陋规。

    “度支部设立之初,便对朝廷各处每一分用度都进行审核,不仅是大司农、少府,连同太仆、太常等官署,凡有所支取,定要详细列出缘由、用处、钱数等名目,交由度支部审查核实。核实无误,便呈递御前,诏准拨付。若是核实不过,大司农与少府等官便不予拨付,如此方能避免浪费钱货。”皇帝悠悠说道:“诸公以为如何?”

    一些小数目的钱财调度,比如简牍笔墨用具的花费之类的,皇帝没有那个精力与时间去过问,打算直接授权给度支部自行处置。至于财政预算、或者是大工程、大项目的钱财调度,皇帝就得在度支部审核之后,再行决定是否通过。

    至于度支部如何得知官署上报的钱财中哪里存在猫腻、哪里存在漏洞,这就得征辟一些熟知数术、账目的官吏、以及得由平准监提供详细精确的市价等资料了。

    马日等人相互看了看,犹疑着说道:“陛下睿鉴,只是臣等以为,其中未免有些繁琐,或许会耽误急事。而且譬如一处动工,他官请拨付十万、度支部审计不予,彼此意见龃龉,又该如何?”

    “事有轻重缓急,若遇急事,则当按特例办理。”皇帝毕竟是在后世管过一家公司的,熟悉出纳、会计、审计等财务工作、对于底下人报账时做的猫腻也清楚得很。他知道众人心中的顾虑,轻松一笑,应答道:“若是意见龃龉,则以度支部为准,若该官还是不服,可上疏陈情于我。”

    这等若是将财政拨款的最终决定权揽在自己身上,虽然官员据此上疏之后,马日这些辅政的大臣也能参与议论,但到底比不上皇帝的一言而决。

    如今吏部掌管天下官员的政绩考课,几乎卡住了地方官吏的仕途,权势几乎不弱于宰相。尤其是傅巽主持的严苛细致的官员考察条例,让那些习惯了清静无为、以及全靠互相吹嘘的懒散官吏们叫苦不迭,生怕因为政绩考课获差而被全郡、全州批评,有辱声名。一个吏部就已经让地方官吏悚栗不已,此时再来一个度支部监督钱谷需费,而且还握在关东人手上……

    这让马日隐隐有些如芒在背,感觉今后的日子恐怕会不太好过了。

    见众人没有别的意见,皇帝就当是彼等默认了自己的决议,点头说道:“往后每年十一月,朝廷公府、卿署、乃至其下各监,具要各自议论、计算次年需花费多少钱财,而后据实上陈,交于度支部。十二月时,则承明殿诸公、少府、大司农、水衡监、度支部,皆入温室会议当年岁入、以及来年用度。形成定论之后,由度支部据此对各官署所上预算进行裁减、添补,再进呈御览,诏告天下。”

    按以往的成规,一个部门只有在需要用钱的时候才会上疏,而且一般都是随用随拨,存在很大的操作空间。而且很少有一个具体的计划,譬如今年该做什么、明年该做什么,中央朝廷很长时间都是在被动性的应对各类突发事件。如今皇帝所提出来的预算审计制度已经隐然有计划的雏形,这种有别于以往朝廷政务的处理流程,让马日等人耳目一新。

    “禀陛下,是否应将度支部效仿吏部,设相应曹、掾于郡县,便于直属?”赵温忽然提到。

    马日闻言,也面带关切的抬首看向皇帝。

    皇帝沉吟片刻,缓缓言道:“吏部之所司职,在以往皆有前例可循,且地方各郡县也有功曹掾等职以供改制。度支乃本朝新设,地方并无此职,更无掾吏熟悉其间事故,贸然推行地方,恐有不便。”

    荀攸点头应道:“可待度支部于朝廷推行数载,教习熟吏,再施行地方也犹未晚也。”

    如今吏部只针对地方官吏的政绩考成,尚未对中央官署进行考课,是因为阻力还较大。而度支部则主要是专业人员对缘故了,皇帝想着,总得等一批熟悉算数,经济的太学生到位了,朝廷官员都熟悉度支流程与规矩之后,再行推广才好。

    众人议到这里,话题渐渐又回到国用可能会不足的问题上去了,荀攸悄悄看了眼水衡都尉周忠,对方会意,立时出声说道:“禀陛下,如今上林三官已有二十余炉,每月能铸钱八百余万。如若国家有需,水衡钱能解一时之急。”

    “公办事勤勉,我心甚慰。”皇帝其实心里也清楚,张昶等人所说的是全年的预算总和,并不代表要一次性把钱都拿出来,这中间还有很大的余地能挪做他用,只要及时用水衡钱补上就是了。

    说罢,皇帝展了展袖子,吩咐道:“今日就议到这里,购求民间余粮的事,司空要多用些心。还有明年的开支、预算等,大司农与少府要算好,递交度支,要给其他人做个典范出来……荀君留下。”

    这是要准备送客了,众人知觉的应声告辞离去。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零一章 台阁生风

    “薄寒初荐锦氍毹,朔气空中通坐隅。”【金粟闺词】

    “荀君可畏寒否?”座无旁人,皇帝索性笑着问道。

    虽是询问,但正确答案显然只有一个。

    荀攸不由莞尔,半是顺从半是好笑的说道:“钓台三面环水,周遭开阔,雪景应当不错,只是风或许会大些。”

    “风大不要紧,多披件厚氅,在钓台的亭子里放盆炭火就是了。”皇帝说完便站起身来,伸了伸有些僵硬的腰背,随口说道:“温室殿里虽然暖和,但坐久了容易犯困,难以集中精神。还是到外头多走动走动、看看雪、吹吹风的好……穆顺,去备驾,再拿两件厚氅与手炉来。”

    这时候皇帝就表现了什么叫言出必行、毫不拖泥带水的性格,少年独有的爽快干脆在皇帝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跟寻常沉稳慎思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荀攸不是第一次看到皇帝的另一面,有时候连他这个最亲近的人也搞不清楚,到底那一面才最贴合皇帝内心。

    待回过神来时,一只桃形的紫铜手炉便被皇帝塞进手里,入手一沉,低头看去,那只暗红色的‘桃子’上熔铸着惟妙惟肖的枝叶,精致又不失其大气。不大不小,轻重适宜,捧在手心刚刚好,荀攸默默感受着手炉传来的温度,垂眸不语。

    “以前的温手炉太重了,不易携带,故而让将作监仿照博山炉的样式,另外铸了一批形制好看、也便于持用的。”皇帝注意到了荀攸的神色,笑着说道:“荀君若是以为好用,过会拿两个我宫中的回去,一个自用,另一个赐给秘书令。”

    荀攸笑了下,轻轻抖了抖手,将掌心的手炉转了一圈,打量着炉身的一行铭文,上书‘内者未央尚卧’,这几个隶书小字代表着这东西属于御用。将御用之物赏赐臣下,这是皇帝对臣子莫大的恩宠,荀攸却是早已习惯了皇帝对他时不时地殊荣,云淡风轻的道过谢,复又轻声说:“臣素知陛下多思,能为机巧,譬如印刷、炒茶等物已属惊奇,想不到于此等末节尚有称道之处。”

    皇帝听出了对方言语里的挖苦,讪笑道:“此皆良匠之功,非我所为,非我所为。”

    看着荀攸揶揄好笑的神情,皇帝又不得不解释道:“左者羿作弓,仔作甲、奚仲作车,巧垂作舟。古人采集万物、造于万物,不正是为了让人在天地之间活得更自在?”

    这番话说得到新奇,荀攸不知怎么,似乎是见到这样平易近人的皇帝,心情竟也出奇的好,笑着点了点头。

    “故而,只要对天下黎庶有用,能施于实际,有利于民。即便我身为帝王,又岂能拘于礼制,而吝于巧思?”皇帝的笑容像是凝结在了脸上,直截了当的说道:“左右也不是亲自持锤锻铁,单只说个法子,让将作、尚方、考工等监去办,抑或是让格物院绘制图样,予以试造。我想,这也不妨碍天子之仪吧。”

    挂靠在太学名下,由韩暨、马钧所主持的格物院因为研究方向有别于正统思想,而遭到太学一部分人的物议。朝野的舆论隐然有将其与孝灵皇帝时的鸿都门学联系起来的趋势,说起来这也不能怪那些人闻风色变,而是鸿都门学给士人造成的冲击太大了。

    当初孝灵皇帝酷爱书法、辞赋,故而在宦官的建议下成立鸿都门学,无论是授任郡县守令、还是尚书侍中,皆从鸿都门学内选择。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利,鸿都门学极大的损害了朝廷以及士人的利益,遭到强烈的反对。

    如今的皇帝性肖先帝,除了同样喜好书法音乐以外,更喜欢研究一下匠人巧技,近来朝廷推行的曲辕犁、逐渐在上层亲贵内部流行的茶、乃至马镫、印刷等等,其背后都有皇帝的影子。前些个月皇帝微服灵台,打算修复地动仪、新设格物院,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了鸿都门学。

    荀攸心里默默思索着这几日的舆论,如若不是朝局跌宕,朝臣恐怕早就上疏谏阻了。眼见这冬日里朝廷各官署都将无事可做,那些闲下来的朝臣说不定就要在近期上疏言论此事了。

    虽然荀攸相信皇帝的定力,绝不会在这种事上重蹈覆辙,但毕竟父子相承,有些事情不得不防。于是他提醒道:“陛下睿鉴,利民之物,譬如曲辕犁,大可广施天下。只是奇技淫巧等物乱人心智,沉湎淫逸,却是不可为之。”

    有荀攸这句话,皇帝至少不用担心这段时间的舆论了,他认真的说道:“正是此理。”

    正说着,两人便已下车来到沧池边上的钓台,亭榭之中早已事先布置好席榻、凭几、桌案等物,三面都挂上了厚厚的毡毯,用来御风。唯有正南面挂着半卷竹帘,竹帘微微摆动,浩渺的沧池在远处静静翻滚着波浪,池中央的渐台在漫天碎琼乱玉之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岛。

    桌案与席榻都围得很近,正中摆着一只青铜兽炉,里头燃着爝爝炭火。

    皇帝坐在正北的席榻上,身体裹着一件样式简单朴素、厚的却像是被褥似得大氅。他两手捧着温手炉,微微倾着上身,好似在嗅兽炉的烟火味。

    兽炉里放着掺了香料,只是风一吹来,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荀攸抬起头,目光似若无意的从皇帝身上的大氅掠过,好似想到了什么,心中忽然一动。

    兽炉上温着一只铜壶,穆顺拿它沏茶倒水,一应礼数尽到后,便悄然转身躲到毡毯后面去了。

    君臣两个喝了口茶,对话便立即转到了正题上。

    “千算万算,偏是未料到明年的旱蝗。”一丝忧虑再度萦绕在皇帝眉间,他微皱着眉,低声说了句:“天机难测。”

    荀攸一笑,知道皇帝忧虑担心的是什么,温言劝道:“旱灾也分春旱、夏旱、秋旱等时节,如若来年春季雨水略显充足,且朝廷单只用兵汉中,以少量精兵南下,讲求速战,则不会有多少耽误。”

    “若是仅得汉中一地,此战便不算克竟全功。”皇帝冷淡的哼了一声,慢悠悠的伸出右手,在炭火上翻覆烤着,一双漆黑的眼瞳映照着炉中炭火,亮光闪动。

    “益州牧膝下四子,有三子皆在长安,小子刘瑁据说身有隐疾,不足托付。”荀攸轻声说道,语气仍是平和:“汉中乃益州门户,门户既失,刘焉无足为凭,以他的才智,不难明辨利害。”

    皇帝眉峰以挑,辞气凛凛的说道:“我自然知道汉中一得,益州可下。可我不明白的是,彼若是真的明白利害,何不早些上表纳贡?同样是汉室宗亲,荆州刘表都曾遣使奉贺,他昔年既懂得明哲保身、劝孝灵皇帝重开州牧、择地避世。想必也不是愚笨之人,岂会不知与朝廷为敌的下场?他莫非以为,仅是一个张鲁不听指使,阻绝道路的理由就能蒙混过去了么?”

    “或许。”荀攸若有所思的说道:“其中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零二章 谋主咨诹

    “召而不入,危而不持,亦天下之罪人也。”【晋书周浚传】

    在皇帝的印象中,刘焉也就这一两年的活头了。若是趁着明年刘焉病死,内部群龙无首,外有大军逼迫,朝廷就只需要在汉中打一仗,然后便能顺势得到益州全境。只是明年将至的旱蝗却给这个计划笼上了一片阴霾,如果朝廷的军队在地形险恶的汉中陷入僵持,不仅耗费粮草,前方的战况不利也会影响到后方的人心。

    战况一旦不利,人心一旦浮动,最坏的结果恐怕就是关中再度盗贼四起,破坏生产,朝廷好不容易打造的中兴势头将岌岌可危。

    所以皇帝现在对是否继续坚持原计划攻略益州,而感到犹豫不决,这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他不得不谨慎考虑。

    “陛下。”荀攸语调低沉,却咬字清晰:“初平二年中,米贼张鲁据汉中自立,于今不过二载。前太守苏固颇有能名,在其死后,汉中吏民多有为其死难者,是所谓张鲁根基未稳,民心未附之故。米贼所奉行的五斗米道,与蛾贼所奉行的太平道师出同源,此辈极善妖言惑众,张角、张梁等贼首便是其例。如若任其蛊惑黎庶,数载之后,汉中岂可易得?”

    荀攸等皇帝静静地想了一会,又缓缓说道:“旱蝗一起,即便朝廷早有绸缪,也会伤及元气。益州沃野千里,百姓殷富,高皇帝因之,乃有汉室四百载基业。若彼时能有益州相助,不仅关中民力可复,朝廷亦能势力大增,睥睨天下。”

    听他这么说,皇帝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反而轻轻颔首,显然是知道荀攸为何这么急切的想兵进益州。

    张鲁立足汉中不久,民心未附、根基不稳,正是出兵讨伐的最好机会。而朝廷将面临的旱灾不知道会持续多长时间,一个地方连续出现数年旱灾的情况不是没有先例。如果朝廷不趁着明年旱灾之前速战速决,解决汉中的威胁,打通关中与益州之间的联系,那么等朝廷处理好旱灾之后,汉中恐怕就没现在这么好打了。

    时局瞬息万变,如果不及时拿下益州,增强实力,数年之后,谁又知关东会有怎样的变化?届时再想图蜀,所需顾虑的外界因素、限制条件将会更多。

    当然,这些原因都是从汉室的利益出发,对于荀攸本人来说,必然还有其自身的诉求。

    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借着刚才的题目,语气很委婉的说道:“惜乎蜀地崇山峻岭,粮草转运何其艰难,即便运至关中,也是十不存一,杯水车薪罢了。”

    荀攸先是一愣,旋即也很干脆:“蜀道艰难,若有所需,却不可不运。昔年孝武皇帝时,关东米粮经漕运转至朔方,路上损耗何止万千,依然是非运不可,毕竟国事为重。”

    “荀君说的对,要以国事为重。”皇帝简洁的做出评价,其实是将这话刻意重复了一遍。

    荀攸安然一笑,揭过了这个话题:“米贼断道,割据汉中,朝廷师出有名。至若益州牧刘焉听信谗言,错付下属,也是罪不容恕,不宜再任方伯。”

    皇帝点头笑了一声,说:“此次除开司隶、雍凉并等州以外,关东各州郡遣使上计的都有谁?”

    “荆、徐二州,以及北海吕布都会使派人来。幽州公孙瓒想必也会派使者间道来朝,至于兖州,据说曹操也有此意。”荀攸小心的提道。

    “关东的事,等王端出使琅邪回来了,再一并谈论,此时不急。”皇帝呼出一口白汽,说道:“依我汉家制度,诸王三年一朝,彼等去年遣国内太子、宗室来过了,路途不便,于情于理,也不好教他们今年再来。故而今年岁旦大朝,恐怕没去年那般热闹。”

    闻弦歌而知雅意,荀攸立时说道:“可遣使入荆州,溯江而上,诏益州牧来朝。”

    “快十二月了,来得及么?”皇帝怕刘焉用时间不够来搪塞。

    “主要是看他有没有这个心。”荀攸说道:“无论如何,光是接到诏书之后,他也知道该做出取舍了。”

    皇帝垂眸思考了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诏刘焉入朝,不过是给他一次机会,顺便为明年拿下汉中后可能会扩大化的军事行动做个名目而已。

    荀攸忽然说道:“刘范、刘诞等兄弟三人……”

    “事关紧要,彼等的举动,平准监都看在眼里。”皇帝悠悠说道:“这次声东击西,都以为是要征讨宋建,他们未必能探听出什么来。”

    “但是……”荀攸欲言又止。

    皇帝断然言道:“黄公是个聪明人。”

    荀攸这才住了口,明白皇帝对黄琬还抱有回护之意,于是不再尝试着说下去,转而另道:“至若汉中,臣以为,除了张鲁以外,还有一个人需要留意。”

    皇帝眸中微露探询之色,好奇的问道:“是何人?”

    “骆曜。”见皇帝露出回忆的神色,荀攸提醒道:“熹平至光和年间,妖贼四起,冀州有张角传太平道,汉中有张修传五斗米道,三辅有骆曜教民缅匿法。骆曜此人收纳黎庶,带百姓躲避赋役,聚众谋逆。中郎将盖顺去年清剿关中盗贼匪患,骆曜其时就在覆车山为贼首刘雄鸣画策献计,刘雄鸣降时,他便趁乱脱逃。此人长恶不悛,始终与朝廷顽抗,如今应在汉中,朝廷要留心提防才是。”

    皇帝‘喔’了一声,模模糊糊的记起这么个人来,当初他还好奇过此人能在山林中藏匿百姓身形、不使其被人发现的缅匿法与后世的伪装迷彩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当骆曜遁逃之后,皇帝便逐渐忘记了这么个人,此时经荀攸的提醒,他又再度回想起来:“那个青牛角的供词里也提到过此人,彼二者曾经所图非小。”

    “唯。”荀攸点点头,说道:“前两年朝廷衰微,天下丧乱,便有人想效绿林、赤眉等前人事迹。然则智略不足,又不明大势,终至死地。”

    皇帝将两只手在炉上烘烤得暖暖的,此时将其收回袖中,在凭几上舒展了一下姿势,放眼望向沧池上空漫无边际的碎雪:“若是此辈真有智谋,当初张角等蛾贼造反,青牛角、骆曜等人何不出面力挽狂澜?骆曜在关中经营十载,也未成气候,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刘雄鸣。可见此辈尽皆宵小,就算一时逃窜,也不足为虑。”

    荀攸深深看他一眼:“臣也是作如此想,只是念及益州牧刘焉笃信方士,故想到这其中会不会有所关联。”

第一百零三章 远迄南郑

    “黄冠之教,始于汉张陵,故皆有妻孥。虽居宫观,而嫁娶生子与俗人不异。”【燕翼贻谋录卷二】

    益州,汉中郡。

    烛光黯淡,灯芯越烧越短,大部分都浸在浅浅的灯油里头。应是盏里的油将要燃尽的缘故,那一豆火苗不停的闪烁着,跳跃着,像是有个人在对着它呼吸、又像是为外间的北风所影响。

    窗外的风吹得呜呜作响,院子里的竹丛枝叶摩擦,发出萧萧肃肃的声音。风从竹丛中穿过,像是吹响了一排低沉的笙乐,烛火又好像是惧怕这风一般,抖得愈发厉害了。

    朱红与髹褐色的漆案上胡乱摆着几卷散开的竹简书帛,其中一卷竹简上的内容是有名的《老子五千言》、又称《道德经》,可以想见其主人应是笃信黄老之学。

    这是督义司马张鲁在汉中的府邸,张鲁出身沛国,随祖、父迁入蜀中学习道法,在灾年之中广收信徒,于益州底层民众之中很有声望。刘焉入蜀后,假辞色笼络任歧、贾龙等蜀中豪强,安稳人心,又交好青羌、叟人、巴夷、民等蜀中异族,募其为兵,从而才有了第一股制御、打击本地豪强的军事力量。

    张鲁与张修便是刘焉入蜀后寻求军事力量时所拉拢、结交的对象,他们既非益州本地人,又有一批死忠的信徒,关键的是,张鲁之母与刘焉颇有‘往来’。

    于是张鲁便成功以督义司马的身份代表刘焉进驻汉中,为刘焉唱起了杀害太守、阻绝道路的黑脸。

    此时张鲁本人正焦急的在一旁负手踱步,此时的道教徒崇尚黄色,故而张鲁俨然做着一副道家打扮,头裹黄巾、身穿褐衣,腰上挂着一枚小巧的黄白玉印,走起路来步步生风。

    在他的身旁,坐着一位皮冠黄衣打扮的中年道人,跟略显焦躁的张鲁比起来,他更显得有种超然物外的道家风范。此时他正轻轻的挑起一截灯芯,等灯亮一些后,再低头去阅读那卷《老子五千言》。

    只是还没读下几段,张鲁的影子就来回的晃在竹简上,搅得他眼花。道人只得抬起头来,看到张鲁这幅忧虑重重的模样,不禁皱眉说道:“公祺!眼下再急也是无用,你这样子,怎能体合自然,内外淳净?”

    “汉中是我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我不急谁急?”张鲁的声音十分沉闷,却掷地有声,他看了眼故作镇定的道人,说:“骆曜,其实你也沉不住气,一段话反复看那么久,也未见你超脱凡界。”

    骆曜老脸一红,立时有些窘迫的放下简牍,也不知是张鲁那一句话刺激到了他,他心中恼恨,嘴上强笑道:“是故我等三尸不斩,终是凡俗。”

    说完,他便低下头再去读那卷铺开在桌案上的简牍。

    张鲁尚未答话,房门忽然‘嘎吱’一声被人推开,那外头的人尚未进来,屋外的寒风却先打了头阵。

    骆曜下意识的用手去拢住那一丝灯火,以防被风吹灭。

    张鲁见清了来人,也不再踱步,刚好伫立于中央,像是始终在那静待似得。他换上一副轻松平淡的语气,说道:“王当,可都探听清楚了?”

    来者正是当初随骆曜南入汉中的护卫王当,他穿着一身黑衣,魁梧的身躯倒显得有些瘦削。他转身将房门关上,先是往骆曜看了一眼,然后递上几份帛书说道:“这个来敏与那个叫吴班的,确实是南下探亲的。在下趁他们睡着之后,潜入房中,搜得几份帛书,请师君亲览。”

    张鲁毫不迟疑的伸手接过,一边将其展开一边冲王当挥了挥手,待王当自觉退下后,张鲁也一目十行的看完的家书,不禁大松了一口气:“幸而是虚惊一场。”

    说完,便把帛书交给骆曜,自己却步履轻盈的坐回了席榻。

    骆曜仔细浏览着帛书,这几分帛书都是刘范、刘诞等兄弟、以及黄琬托来敏带给刘焉的家书,内容也都是些寻常的嘘寒问暖,字里行间也没发现什么隐语。

    他喃喃自语道:“莫非朝廷真无伐蜀之议?”

    “看来朝廷调兵武都,是真的要讨伐宋建了。”张鲁此时没了顾虑,头脑中堵塞的思路一时也灵光了:“武都郡有些氐人部族与我换过牛马、粮布,彼此有过往来。前日里彼等便来使说,陇西宋建于罕自称河首平汉王,又是改元,又是设置百官。朝廷恨其大逆,已与凉州刺史韩遂合谋,联兵共讨。想来此番驻兵武都,也正是这个缘故了。”

    骆曜却未有因为这话而彻底放心,他凝眉道:“与武都相比,汉阳郡距陇西更近,朝廷若要讨伐宋建,何故舍近求远,不从汉阳郡出兵?”

    “这应是为了防备宋建南逃,以及震慑武都、陇西等郡与宋建交好的羌氐。”张鲁笃定的说道:“宋建昔年遣使寻我,意图联结一气,可惜这次我帮不了他了。”

    骆曜循着张鲁的话,从结论倒推缘由,谨慎的分析道:“宋建当初与王国俱为凉州义从,经营陇西已有十载,实力虽然不大,但颇有声望。韩遂在凉州为寇之时,也曾与宋建合纵。如今韩遂归降朝廷,受拜为凉州刺史,此战多半是朝廷想‘引风吹火’,让韩遂打头阵,最好是让他擒获宋建。非如此,不足以使朝廷信重,韩遂这个凉州刺史也坐不安稳。”

    “正是这个道理。”张鲁笑道:“即便光武皇帝,亦要先得陇、复望蜀,眼下朝廷也是如此。待明年朝廷诏使韩遂攻伐宋建,我等正好可以徐图益州。”

    骆曜也是深以为然,他们二人俱是忽视了隔绝在凉州与关中之间的雍州的作用,雍州刺史钟繇与武都太守韦端等人俱是调节各方利益关系、统一战线的好手,有他们在雍州怀柔羌氐。雍凉之地,只要朝廷不刺激得太过分,根本毋庸担心生乱。何况以韩遂狡猾精明的性格,绝不会在朝廷伐蜀的时候出头,反而会作壁上观,静观成败。

    “这还得多亏了尊堂在绵竹斡旋,我等所奉行的‘大道’方有机会在益州大行。”骆曜直言不讳的说道。

    张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毕竟让自己的母亲承欢于别人身下,身为人子再如何也是羞于提及、难以容忍的。若非骆曜与他是同道、又在阴谋诡计上还算是有些用处,张鲁哪里会处处容忍他?

    当骆曜来到汉中为他献上计策之后,张鲁便一直谨记于心,此时因为母亲侍奉外人的事而心生恼恨,他不得不拿此事转移注意:“如今我已坐拥汉中,巴郡以西的阆中、汉昌等县也多驻有我麾下部曲。只待明年刘君郎身死,益州无人统御,我等便可挥兵南下,直击绵竹。那时先拥立刘君郎的幼子刘瑁为州牧,由我暂代军务,逐一拿下益州各郡!届时纵是朝廷派兵南下,也难抵我益州之兵!”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零四章 说是谈非

    “肤腠营胃,外疆中乾。精气内伤,神沮脉殚。”【愈膏肓疾赋】

    广汉郡,绵竹。

    在来往穿行的入城队伍中,一辆轩车突兀的混迹其中,随着人流缓缓前行。

    轺车是士人出行时最普遍的车辆之一,上有车盖,四周设有屏障,涂以漆彩。乘客坐于车中,上身有一半要露在外面,这就要求乘车者必须时刻保持端正的坐姿与士人的风度。

    就是坐久了会很累人。

    一路行来颠簸不断,让来敏没法靠在凭几上休息,这会子到了绵竹,他总算是可以背靠一会放松身心了。

    车旁的一名头戴赤帻的年轻骑士察觉到车上动静,别过头看了一下,脱口道:“来君,益州牧的人来接我们了。”

    来敏应了一声,定睛往城门下看去,只见有一行人身着华服深衣站在门前,身穿短褐的贫苦黎庶有意识的往道两旁走,二者之间隔着的距离虽然才数步,却有如天壤。

    为首的是一名年轻文士,他仰面瞧见来敏的车驾,面色一喜,立即迈步走了过来。

    来敏在车上远远看见那文士苍白的脸色,也不急着下车,忽然笑说:“元雄,关中已是连日阴霾、北风刺骨,想不到仅一山之隔,益州却会是如此艳阳。”

    吴班此时已经翻身下马,见来敏不仅无动于衷,反而跟他聊起了天气,不由莫名其妙的说道:“都说蜀地天府、山川相隔,气象自然迥异于关中。”

    “气象如此,人心若何?”来敏手按凭几,撑起上身,从车上走了下来。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尽显名士风度,就连说话都是刻意拿着腔调:“我等今日便好生看看吧。”

    想起此行来意,吴班也不由得神色肃然。

    他前行几步,步子不徐不疾,既不显得过于热情,又不显得冷漠倨傲。

    “小子刘瑁,见过来君。”来敏与黄琬同辈、黄琬与刘焉同辈,何况来敏家世不凡,学识渊博,故而刘瑁在来敏面前执子侄礼。

    来敏若无其事的打量了眼刘瑁的样貌,虽然生的还算俊俏,但他脸色苍白,眼神飘忽,走过来时脚步虚浮,身材也瘦弱不堪。当初在江夏郡的时候,来敏便听说过刘焉三子刘瑁身有‘隐疾’的传言,此时亲眼一见,他多半猜出了对方是什么‘隐疾’了。

    身边唯一一个儿子不仅没有才华、更是连继承家业的资格都没有,刘焉的那份侥幸之心到底从何而来呢?

    见礼之后,来敏嘴边掠过一抹浅淡的笑,亲切的拉起作为晚辈的刘瑁一同上车。二人坐定后,车马便重新启程,来敏看着上书‘绵竹’的城门从头顶掠过,转而问向刘瑁:“尊君可无恙乎?”

    “承蒙挂念,家君身子还算康健。”刘瑁想了想,大大方方的说道:“就是近来有些身热口渴,水喝得较多。”

    来敏似若无意的眯着眼笑道:“入冬时,每人嘴上都会开裂,多喝水也不是坏事。”

    刘瑁显然也是如此以为,他像是难得寻见了一个与他意见一致的对象,紧跟着附和道:“是极!小子一直在说,便是寻常人家也要喝如此多的水,可偏就有人不信……还说什么这是‘毒邪内侵,邪热灼血’所致,简直是信口胡吣!”

    “这是医者说的?”来敏眸中闪过一道锐利,好奇的问道。

    “呸,什么医者。”似乎在刘瑁的眼中,来敏身为自己父亲的表兄弟的妻弟,并不能以外人来论。故而他说话也就没了多少顾忌,不假避讳的说道:“不过是个修习鬼道的妇人,以前阿翁偶得微恙,她便整日里劝阿翁喝符水,教阿翁向神明叩头思过,也不让请医者。若是自愈,就说是信诚所致,若是尚未自愈,那就是心不够诚。一两年下来,阿翁身形日渐消瘦,都是此人惹的祸!”

    “刘使君怎能如此讳疾忌医。”来敏随口说了声,又问道:“这是什么一个鬼道妇人,竟将刘使君蛊惑了?”

    “还能是谁?是汉中张鲁的寡母卢氏,颇有几分姿色,又能通晓鬼神,阿翁非常信任她,府里都唤她卢夫人。”刘瑁愤愤不平的说道,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色。

    骑马跟在车旁的吴班听了半天,忽然好奇的开口问道:“尊君不是向来都钟爱叔玉么?如此妖妇,叔玉何不劝阻尊君远之?”

    刘瑁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旋即支吾道:“我、我身为儿子,如何能忤逆父意?何况那妖妇时常离间我等父子,阿翁也由此早已对我心生嫌恶,我又岂能再迎上去讨嫌?”

    来敏忽然扭头看向刘瑁,对方那故意做出的一副理直气壮、却从飘忽不定的眼神里流露出心虚慌张的样子,他心里猛地一沉,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刘焉膝下四子,当初入蜀时,他既不挑老成的长子、也不选温厚的幼子,反而选了身子孱弱的第三子,就足以见刘瑁在刘焉心里是何等重要。身为人子,父亲误入歧途,岂有因为担心父子生分、而放弃劝谏的道理?更何况,如果是真的糊涂至极,刘焉确实会一点也听不进爱子之言,但若是神志清醒呢?

    来敏缓缓收回了放在刘瑁身上的目光,在这不经意间,他却瞥到吴班脸上一闪而过的鄙夷神色。

    时近黄昏,昼市已休,街面上也有些清寂。绵竹城成为益州州治才不到三年,城池狭小,街道短窄,车驾不一会便来到一座赫赫府第前,门前一左一右立着两座阙楼,十分显眼。

    汉制,凡宫宇、陵墓、宗庙、衙署、贵邸等处皆建阙,不同的等级有不同高度、材质、样式等严格的规定。眼前的这两座阙楼,除了高度以外,其余的样式与材质,似乎与长安、雒阳宫门前的那几座凤阙相像。

    “哎呀,郎君回来了。快进去通报主公!”这时正好是入夜掌灯的时候,一个眼见的苍头扭头瞅见才伫立在阙下没多久的刘瑁、来敏等人,立即高声叫了起来,同时迎上前见礼。

    刘瑁仰头轻哼了一声,对奴仆阿谀讨好的嘴脸表示出一幅很厌烦的样子,身体却极为受用的任由他们半搀半扶着步入庭中。

    提前得知了来敏将至府上,刘焉为尽地主之谊,特意办了场不大的家宴。宴会设在一座厅堂之中,以楠木、柏木充作的栋梁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屋栋之间的墙壁上绘着神女仙人,日月祥云,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黑漆红彩的食案上,摆着五六个各式各样的红漆纹饰的餐具,里头盛放着各色佳肴。

    此时刘焉尚未入席,厅堂里各自坐着刘焉的族亲,来敏身为客人,坐在下首第一排的位置上,对面坐着的是刘瑁,其下便是一个中年人,颔下留着三缕胡须,显得风度翩翩,在那个中年文士的对面坐着的则是两个七八岁的孩童,看上去像是一对兄弟,容貌上却不怎么相像。

    来敏觉得那个中年文士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方才回忆起来,此人乃江夏费氏,是刘焉的姻亲,曾经在黄琬的家中,来敏与其远远见过几面,好像是字伯仁,没想到他们从江夏投奔到益州来了。至于他对面的两个孩子,恐怕也是费氏的子侄辈吧。

    费伯仁似乎察觉到了来敏的目光,迎面朝他看了过来,礼貌的笑了一下。

    这时忽然从门外趋进一个苍头,佝偻着腰,快步走到刘瑁身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刘瑁讶然道:“阿母不来了?这是为何?”

    他这声音不可谓不大,作为刘瑁的母系亲族,费伯仁闻言,当即锁紧了眉头。

    来敏正感诧异之时,刘焉便在苍头奴仆的传呼声中缓缓走来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零五章 火伞高张

    “夫地广则骄尊之心生,财衍则奢之情用,固亦恒人必至之期也。”【后汉书卷七十五】

    来敏似乎清晰的听见起身相迎的刘瑁从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一声,下首的费伯仁等费氏姻亲此时的脸色也俱是青红不定、表情尴尬,虽然从未在刘焉身边见过这个妇人,来敏却很快从刘瑁等人的态度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这个凭恃鬼道与姿容而得以幸进的卢夫人,竟然如此明目张胆了么?

    当年隐居阳城山积学教授的贤良名士,如今虽已经年过半百,垂垂老矣,但他端正清癯的面庞依然保留着年轻时的风姿,就是体型太过羸弱。即便穿着华丽的袍服,也遮掩不住老人身上衰老的病态。

    “敬达。”刘焉嗓子有些沙哑,两人虽然年纪相差二十多岁,但却是以同辈相称:“你我有许久未见了,也不知你书读的如何了,《左氏》还在看么?”

    “《左氏》微言大义,在下一直都在研习。一日未读,便心中痛悔。”来敏说道。

    “喔?”刘焉眨了眨浑浊的眼睛,惊讶道:“这有何痛悔之处?”

    来敏轻松平淡的说道:“痛悔自己荒废时日,离圣人之道又远了一步。”

    “哈哈哈。”刘焉欣慰的笑了,似乎从来敏身上想起了自己当年隐居读书的日子,笑了一会,他忽然看见坐在一边的刘瑁,脸色倏然就变了,语调略转严厉:“叔玉,你也该多读些书,别整日到处寻人优游,耽误几家人的学业。”

    刘瑁这段时间确实喜欢到处拜访广汉郡内的豪强门阀、与其子弟交游,但也不至于疏于学业。此时为刘焉当众说教,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里也知道是谁搞的鬼,不着痕迹的瞪了卢夫人一眼,低头称是。

    有些老眼昏花的刘焉未曾注意到刘瑁的小动作,点头道:“你这几日也不要出门了,正好敬达在此,彼家学渊源,机会难逢,你得多向他讨教学问。”

    这不就是变相的禁足么?刘瑁心里一惊,忍不住急道:“阿翁!”

    刘焉此时却已不再理会他,顾自对来敏说道:“当初黄子琰为五官郎将,我曾几番说与他,想请他举贤不避亲。谁知黄子琰却说不急于一时,得多精习学问,我那时尚且不明,今日一见,方知黄子琰之能,远胜于我。”

    来敏在座中欠身笑了笑,稍稍客套了几句,然后趁着这个机会步入正题:“说起来,在下此行正是受黄公的托付,有帛书数份,还请使君亲览。”

    “使君。”卢夫人开口说话了,与她艳丽的所容貌不同的是,她的声音像是溪水一样干净清澈。听起来十分悦耳,饶是对她心生防备的来敏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非常好听的嗓音:“来君这一路上必是饱受饥苦,家书何时都能看,现在不妨先开席?”

    “喔、喔。”刘焉像是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灰白浑浊的眼珠在眼眶中转了两转,用余光瞥了下卢夫人,旋即说道:“虽然许久未见黄子琰亲笔,心急若渴,但敬达远来也实在劳苦,且先将其放置,你我宴后再说。”

    来敏自然谨遵从命。

    宴后,刘焉邀来敏走进了书房,刚在席榻上坐好,刘焉便冲卢夫人挥了挥手:“你先出去。”

    卢夫人略微讶然的看了刘焉一眼,但也没说什么,体贴的给两人沏完热水之后,便顺从的退下了。

    桌案上摆着几份叠好的缣帛,刘焉却看也没看,吃力的往身后铺着兽毛细的竹木凭几上一靠,紧跟着重重的叹了口气:“朝廷到底是如何一个情形?”

    “使君不先看看书信?”来敏挑了挑眉。

    “缣帛之轻薄,不足以担负使命之厚重。”刘焉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凭几上的扶手,语句清晰的说道:“书信只是幌子,你带来的口信才是重中之重。黄子琰晓得利害,老夫与他多年交情,如何会不知?”

    来敏心里顿时一惊,想不到刘焉神智尚且如此清楚,他谨慎的站起身,走到各个窗下探听了会动静,这才不再隐瞒,简单扼要的将朝廷这两年发生的种种大事和盘托出,从董卓就戮、到王允被免;从亲征河东、到打压关西本地豪强。一桩桩、一件件,让刘焉如同身临其境,仿佛置身于长安那云谲波诡的朝堂之上,就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沉默了半晌,刘焉方缓缓言道:“陛下圣明,群臣悉力,汉室何愁不兴?”

    “只恨我……”刘焉忽然情绪有些低落:“要成大汉的罪臣了!”

    来敏有些想不明白了,问道:“使君既知朝廷振作,又何不早些奉表?若是早早奉表,朝廷诸公也不至于都对明公心存疑虑。”

    “张公祺误我啊!”刘焉重重的拍了下扶手,痛恨的说道。

    原来张鲁利用刘焉笃信方士的弱点,经常在他耳边灌输汉室衰微、蜀地将出天子的说辞,刘焉也一直坚信这点,连带着认为朝廷此刻的兴复只是一时间的回光返照。人老了本就固执,何况是迷信鬼神的刘焉,虽然理性已经让他察觉到不对劲,但心理上却根本不相信刘范等兄弟的说辞。

    如今从来敏口中彻底证实了刘范等人所言非虚,枉他当年与刘虞、刘表等人并皆海内清名之士,如今声名受辱,简直悔之莫及!

    “太平道、五斗米道实乃一丘之貉,太平道张角曾兴起叛兵,妄图颠覆天下,五斗米道又岂是善与之辈?”来敏将来时路上的见闻一一陈说:“张鲁在汉中以鬼道教民,自号‘师君’,不置长吏,皆以‘祭酒’、‘奸令’、‘鬼吏’等官为治,大都与黄巾相似。不到两年,汉中便成鬼蜮之地,不见圣人教化。如此妖人,使君不思擒斩以补过,又岂能纵他妄为?”

    “敬达所言,老夫如何不知?”刘焉听罢,沉痛的闭上了眼睑:“只是……非老夫不为,实不能也!”

    “这是何故?”来敏追问道。

    刘焉冲他竖起右手,虚弱的解释道:“老夫当初单车入益州,为了树立威权,最为仰赖的便是青羌之兵、以及张鲁的部曲。数年扶持,张鲁如今雄踞巴、汉,羽翼已成,已非老夫所能制。而青羌好利畏强,见老夫体弱将死,又如何肯出面相帮?若是在此时对付张鲁,益州就将危矣。”

    “可是、可也不能什么也不做。”来敏未料到刘焉一直看得清白,只是迫于情势、无力制服尾大不掉的张鲁;或者是在心里仍对‘天子气’抱有一丝期望,故而对张鲁不闻不问、对朝廷如今的气象装聋作哑。

    他忽然想起来时黄琬对他授受的方略,要积极联络蜀中豪强,配合朝廷攻略益州,此时既然刘焉有悔改之意,何不寻求对方的帮助?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零六章 痈疽疔疖

    “成败之时,死生之期,有远近,何以度之,可得闻乎?”【黄帝内经灵枢】

    刘焉轻咳了一声,将身子向前一倾,对来敏说道:“敬达到我身后来。”

    来敏不明所以,自觉的走到刘焉背后,却见刘焉伸手将身上的华裳一下子拉下,裸露出半边肩膀。来敏定睛一看,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只见刘焉那干瘦、枯黄的背部上面密密麻麻满是疮疡,有的通红肿大、有的灌满白脓、更有的已经开始溃烂流脓,散发着阵阵腥臭味。

    “这、这是、痈症?”来敏只知道刘焉的身体不好,没想到竟然是得了这个恶疾,他想到来时刘瑁状若随口所言的刘焉近来特别容易口渴,喃喃道:“莫非是火毒所致?”

    火毒,即热毒,是中医的一个术语,火毒入体,严重者会伴随着全身发热、口渴,导致人患上痈疡等病症。

    “火毒内生,已然伤及脏腑。”刘焉这时已经缓缓将衣服重新穿上,待遮住了那些丑恶的创疡之后,他又变成了那个雍容和蔼的老人:“老夫初来益州时,曾患腹泻之症,那时老夫信不过本地……医者的医术,故而让那卢氏诊治。卢氏施符水与我,又托辞祷神,居然使老夫病愈。老夫由此也迷上了方术鬼道,对卢氏百信不疑,那知这妇人……哼!”

    若是刘焉早些保持清醒、看清局势,不再相信那所谓的‘天子气’,恐怕刘焉早就向朝廷奉表贡献,成为黄琬的外援助力了。来敏弄懂了其中原委,不禁痛心疾首:“实乃鬼道妖妇,祸害社稷!”

    刘焉冷笑一声,脸上浮现一丝杀气,好似当初那个以托辞斩杀州中十余豪强、慑服巴蜀的益州牧再度回到了这间书房之中:“若是老夫早些时候发觉,也不会至如今这般境地……老夫如今的病情,既已药石无医,倒不如多随彼等周旋、与之虚而委蛇。至于其后的盘算,尔等若是来了,剩下的事,就全留给尔等后来者;若是不来,老夫也另有嘱咐托与叔玉,他年岁渐长,学问无所精进,交友广泛也是好的。”

    “这、这……”来敏坐回席上,此行他料想过许多种场景,譬如刘焉执迷不悟,要冷落驱逐他;或是张鲁与卢夫人勾结,将他陷害致死,可他偏就未曾想过会有这般景况。来敏有些失了方寸,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是该钦佩刘焉舍得用自己时日无多的性命来麻痹、稳住张鲁,不使其急着铤而走险;还是该说刘焉即便是在最后关头醒悟过来,这心里依然还存着大胆的想法。

    此行若是黄琬没有派他来益州,那么刘焉就会对蜀中豪强做出极大让步,以换取刘瑁在他死后继任益州牧,那时无论是借助蜀中豪强的实力抗衡张鲁,继续据守益州、还是在之后归降朝廷,刘焉的后人都能得以保存。

    幸而来敏此刻听奉黄琬的嘱托入蜀,刘焉也真切的知道朝廷不可违抗的实力,这才没有将事情往另一个不可预料的方向走去。

    “敬达现在可还以为,老夫什么也没做?”刘焉‘嘿’的一声笑了,像只狡猾的狐狸。他陡然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漆碗,将里头的热水大口饮了下去。然后拿着漆碗尚未放下,砸了咂嘴,目光冲着红漆的碗底放空,久久说道:“以老夫现今的境地,多做多错,倒不如不做。黄子琰遣你入蜀,想必也有他的打算,不然也不至于会有吴班随行。”

    说起这事,来敏把脊背一挺,刚要说话,却被刘焉伸手拦下:“敬达你有什么打算,切勿说与我听,老夫有什么绸缪,也不会告知于你,彼此各自瞧着便是。眼下时局不利于我等,为今之计,最好是你我之间互不过问,才能使张鲁等人无从觉察,从而以轻心掉之,有失警惕。”

    这番话里,既有为了整体利益而甘愿做出牺牲的凛然,又有对来敏、吴班这些后辈的回护,来敏想起来时在心里对刘焉的算计,不免有些愧疚。

    两人说了会话,刘焉便有些体力不支了,来敏见状,也识趣的告辞离去。今天的收获实在太大,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一个人单独思考。

    刘焉会客时的习惯就不许有闲杂人靠近,府里的人也都引以为常,只有卢氏静静地侍立在院门之下,心里不免有些惴惴。待看到来敏一脸愁容的走了出来,并用一种怨愤的眼光看向自己时,卢氏心里反倒顿时一宽,报之一笑:“已为来君备好了别院,出门后自有苍头带领,请恕妾身照料使君要紧,无以亲送。”

    这人还真把自己当刘氏夫人了。

    尽管来敏为了迷惑对方,有意装作一副与刘焉谈事不洽、迁怒卢氏的样子,但见到卢氏这副作态,几分佯怒之中又带了几分真火。

    “哼!”

    看着来敏一点好脸色也不给,卢氏莞尔一笑,心中不由想到,饶是涵养再好,也不过是为世情所困的泥胎俗物罢了。

    来敏在苍头的带领下走在庑廊之中,半途却被穿着一身合体深衣的孩童给拦了下来,那孩童却正是刚才的宴会上,坐在最后面的刘焉姻亲:“小子费,叔父素来仰慕来君风采,特唤小子请来君探讨《左氏》,还望不嫌叨扰。”

    看着眼前这个小小年纪、却气度从容的费,来敏有些随意的神情不觉认真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刘焉对来敏等人的态度便开始冷淡至极、甚至是不闻不问,终日都被卢氏照顾着,祭祷鬼神愈加勤练了。吴班有些看不过去,在与吴懿等人畅谈时说了几句关中现今的境况,被卢氏知道了,不知怎么说动了刘焉,把吴班这个‘世侄’从府里赶了出去。

    过后不久,卢氏又以刘焉需要静养为由,传刘焉的口令,不许来敏随意走出自己的别院,形同软禁。其实是不许他们这一行人将关中的真实情况传到刘焉耳中,好让刘焉继续活在朝廷衰微、自己身有天命的糊涂梦里。

    “却不知是谁在梦中而不自知。”费两手捧着漆碗小口啜饮着根据来敏从长安带来的法子、烹煮而成的酸梅汤,酸甜的饮品最受如今还是孩子的费喜爱。仗着童稚的身份,费几乎每天都要到来敏这里喝酸梅汤,实际上是借此掩人耳目,为来敏传达讯息:“卢氏只会那一些鬼道伎俩,若真欲成就大事,岂有不先控制阖府上下、闭塞内外的道理?可见彼等谋事也不过如此。”

    来敏浅浅一笑,也不评价,反而说道:“吴元雄在外头如何?”

    自从设计将吴班打发出去以后,来敏便把交通豪强大姓的任务托付给了他,如今想来也该见到一定成效。

    费忍不住伸舌头舔了舔碗沿,将最后几滴酸梅汤尝到嘴里,方才满意的说道:“任氏、王氏、李氏等大姓都知道朝廷当下的境况,虽然都有些意动,但还无人做出表示。”

    “彼等在蜀中经营日久,家业重大,心存顾虑也是应该的。”来敏伸手为费倒满了一碗酸梅汤,点头说道。

    “张鲁势大,与绵竹之间仅有一个葭萌关与涪县,而朝廷又远在山外。”费顺手又捧起漆碗,嘟囔道:“我看彼等是惧怕。”

    来敏不置可否,在见识过刘焉的心计之后,他对此时的境地并没有任何失望,反而在暗自期待刘焉到底会怎么走,才会将‘剩下的事,就全留给后来者’。

    当然,这一切他谁都没有透露,所以在费面前,做足了高深莫测的样子:“时候未到,且坐以待之吧。”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零七章 天感祅灾

    “切而调之,从虚去实,泻则不足,疾则气减,留则先实。。”【黄帝内经灵枢】

    一天夜里,来敏才刚睡下,旋即便被人从窗外唤醒。

    “来君、来君!”声音急促而坚定,伴随着几声咳嗽。

    “喔!”来敏惊醒之后,立即掀开被褥,赤脚走下了床榻,刚一接触冰冷的地板,又‘嘶’的一声缩了回去,他于是坐在床上轻声问道:“是何人在外面?”

    “是我,吕常。”

    来敏这时已分辨出对方的身份,乃是荆州南阳人,当初刘焉畏惧蜀道艰难,招募义士随从,吕常便应募护送,后来由于道路隔塞,难以回返乡里,故羁留此地,为刘焉身边最亲近的旧人、护卫。

    吕常的到来让来敏很是吃惊,心底却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刘焉派他过来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

    来敏立即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履,身上随便披了件袍子便开门走了出去。今晚难得月色通明,益州牧刘焉身着一件黑色的衣裳,背后披着大氅,整个人站在月光底下,前几日那幅病恹恹的姿态几乎荡然无存,显得格外精神抖擞、威势毕露。

    “明公。”来敏直觉这副阵仗有些超乎寻常,他不敢怠慢,忙走到刘焉身前,躬身施礼道。

    刘焉略点了点头,他神色淡然,脸上没有半分因为打扰了来敏睡眠而该有的歉意,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老夫让她设坛打醮去了,今晚难得的好月色,故邀你出来走走。”

    来敏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顺从的跟在刘焉的身边。于是由吕常一手提着一只铜灯,一手扶着刘焉,沿着庑廊往府邸的西侧走去。吕常的身体也不是很好,三十余岁的年纪,鬓发却早已斑白,走路时偶尔还咳嗽几声。来敏见两人相互扶持太过吃力,自觉的上前搭起了刘焉的另一条手臂。

    刘焉先是饶有兴趣的看了来敏一眼,复又看向前路,似是跟好友聊天一般对吕常说道:“你家那个小子,是叫吕?明年该有八岁了吧?”

    “犬子有幸,能得使君挂记。”说起儿子,吕常不由得笑道:“是有八岁了,喜欢读书,近来对音律琴曲也颇为有意。就是……不怎么爱说话。”说着,吕常又忧心的叹了口气。

    “讷于言而敏于行。”刘焉赞赏的说道:“汝子有君子之风,你无须有何顾虑。至于学问,敬达就是博学之士,等那天有空,不妨让此子入敬达门下进学?”

    来敏一愣,旋即领会了刘焉的意思,说道:“孜孜而好学者,我岂有不纳之理。”

    吕常对来敏投以感激一笑,他膝下共有四子,前三子尽皆夭折,故而对这个幼子极为看重。如今家门能否兴旺,全在乎彼一人,能有刘焉这句评价、以及来敏这等阀阅子弟的授学,吕长成以后不愁无途晋升。

    对吕常许下利诺之后,刘焉突然叹道:“吾儿若是才智堪用……”

    话说到一半,刘焉便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来敏知道刘焉此刻的心境,忍不住说道:“明公四子,长子伯玉是左中郎将、次子仲玉乃治书侍御史、幼子季玉又为奉车都尉。可谓宦仕不绝,后继有人。何况朝中尚有黄公等昔日故人,代为照拂,屡加庇护,明公大可放心。”

    听来敏提及了羁旅长安的三个儿子,刘焉脸上不见轻松之色,反倒眉头微蹙,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有敬达这句话就足够了,黄子琰那里,老夫自然是信得过的。”

    来敏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那番话有些歧义,让精明的刘焉误解了,他有心解释,又怕越描越黑,正讷讷难言之时,一行人正好走到了目的地。

    州郡长官的府邸向来模仿着皇宫‘前朝后寝’的格局,府邸前面是办公用地,后面则是生活区。来敏等人走到的,正是州牧府内的仓库区,这片区域鳞次栉比的坐落着大小十数间木制屋宇,吕常走上前去,一一将府库打开,里头有的存放着满竹筐的铜钱、有的放着一箱箱金银珠玉、有的则是堆放着华丽精致的铜器、漆器。

    这些都是刘焉在益州通过打击豪强,而逐渐积攒的财富。刘焉像是一个要在客人面前宣示财力的土财主,几乎每个府库都要让吕常打开来看,但每次都是匆匆一瞥,连门都未曾进去。

    当众人走到中央的一个巨大府库的时候,刘焉首次带来敏进去了。

    府库里整齐有序的排列着一支庞大的车队,当头的是一辆以玉为饰的玉辂车,其后则是朱班重牙的金根车、插有日月大旗的五时安车与立车、饰有矛麾金鼓、羽析幢翳的戎车、以及设有玄黄五色等三盖的耕车。

    这支本该只有皇帝才能乘坐的庞大车队静默无声、气势壮观的排列在偌大的仓库内,即便没有挽上骏马,却依然可以让人想象得到这支车队出行时该有何等的隆重威严。

    “天子乘舆。”来敏脸色有些发青,原来在荆州的传闻是真的,刘焉果然在益州私造乘舆车具,有图谋不轨之心!

    刘焉仿佛没听见来敏语气中暗含的不满,他本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无限向往又感慨的说道:“老夫也就坐了两次,一次是董卓废黜弘农王,引起关东诸公起兵讨董、另一次是朝廷迁播,天子蒙尘,董卓僭越不法。自那以后,老夫便再也未曾坐过了,这銮驾与寻常车驾其实没什么两样,无非是拉的马好些、坐着能看得更远些罢了。何况,老夫乘銮驾的时候,身后不知有多少人在指指点点,还不如乘赤帷车来得自在。”

    说完,刘焉无限留念的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弹了弹车辕上悬挂着的銮铃,銮铃发出‘叮铃’的清脆响声,回荡在宽敞的府库内,像是有人躲在暗处发出讥讽的嘲笑。

    当年是多么充斥着绝望与希望的一段日子啊,天下丧乱,自己身为汉室宗亲,坐拥巴蜀天险,属下安定且富庶。当初高皇帝从此处北进关中,乃得天下,如今益州又有‘天子气’,自己大可重走陈仓旧道,光复汉室,那是何等让人血脉贲张、激动不已的宏图。他想坐着天子大驾,从绵竹一路驶向长安、雒阳,他想光复汉室!

    可未料到时局跌宕,天机难测,这祖宗的基业,看来是轮不到他一个原支宗亲来光复了。

    刘焉叹了口气,接着毅然决然的走了出去,将来敏带到了旁边的一个仓库之中,这间仓库里存放着如山的缣帛、蜀锦,总共算起来,最少值数百万钱。

    “孝灵皇帝时,王室多故,各地方伯只知割剥百姓、不思报效朝廷。老夫于是建言先帝,选清名重臣以为牧伯,镇安方夏。孝灵皇帝从我所议,那时所选的州牧,刘伯安、黄子琰,哪一个不是当世所重的能臣干吏?”刘焉站在蜀锦前,语气有些激动的说道:“老夫如此做有错么?”

    来敏迟疑了下,低声道:“没有。”

    孝灵皇帝在世时只设了刘焉、刘虞、黄琬等三个州牧,其中两个是宗亲,而且都是有清能之名的官员。他们一旦赴任,便火速平定了当时益州、豫州与幽州的叛乱。州牧只是一时权宜所设,但朝野却隐隐有将天下崩坏的祸源归罪于刘焉的私心上,这让刘焉很是委屈。

    “老夫一直想匡扶社稷,还天下太平,奈何时不利我。”刘焉惨然一笑,说道:“老夫身后,或许会有无数骂名吧?可老夫身前的痛苦,又有谁会明白呢?”

    说完,刘焉也不待来敏回话,向提着铜灯的吕常招了招手。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零八章 乘舆荡尽

    “凡火,人火曰火,天火曰灾。”【左传宣公十六年】

    古时所谓天火,便是指因雷电而起、或是物品自燃而引发的大火,这种无端而起的火灾常被人被视为上天示警,预兆着国中有难。

    就如同今夜里的这场大火,从本该严密看管的益州牧府库开始莫名燃起,先是存放缣帛的府库被烧、然后再蔓延到存放粮草、漆器乃至于车驾的府库,冲天的大火灼热难挡,人们拿着桶、盆等器皿徒劳无功的泼水,眼睁睁的看着这场大火逐渐延及周围的民家。

    很快,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几乎到处都是救火的叫喊声、平民痛苦的哀嚎声。

    益州牧刘焉从睡梦中被一窝蜂闯进来的苍头奴仆叫醒,在若干忠仆求他出城避险的时候,风烛残年的老人罕见的表现出了强硬的姿态,不仅坐镇府中,而且还有条不紊的指挥官府救火。

    州牧没有放弃百姓外逃,给了人们极大的信心,终于,在天亮之前,阖城百姓终于灭掉了大火。

    硝烟散尽,空气里仍能闻到焦臭的气息,连夜赶回来的卢夫人惊魂甫定的看着刘焉,有些后怕的说道:“使君无事,真乃得天之佑。”

    “天火烧了乘舆銮驾。”刘焉的脸色黯然憔悴,声音无比疲惫,看上去这件事对他来说打击很大:“这是老夫行为僭越,故获罪于天啊。”

    “依妾身看,却不尽然。”卢夫人早料到对方会作如此想,在来时就已备好了说辞,瞥了眼刘焉的神色,摇头说道。

    刘焉双眼满是迷惑的看向卢夫人,问道:“这其中莫非有何因由?”

    “益州乃命主所在,是天赐与使君,以为王业之基。乘舆燔毁,实非天咎,而在有人不利于使君,致使警戒。”卢夫人侃侃而谈,若有所指:“早在前些天,妾身便在使君府中发现一人面相大恶,与使君相妨害。如今证之,使君不可不防。”

    “面相大恶?”刘焉知道卢夫人有相面的手段,至此顺着她的话,犹疑不定的说道:“蜀中一直太平,从未曾见过如此灾异,面相大恶之辞也未曾听你说过,想必这人是新进府中的?”

    “谨诺。”卢夫人恭谨的答道,欲语还休:“只是这人,妾身不太好说,怕使君误会妾身在离间。”

    刘焉也不再演下去,直接说出了答案:“可是来敬达?”

    卢夫人微微一惊,旋即反应说道:“正是此人,妾身早先就想说来着,只是念及使君与其好歹算是戚属。妾身一介外人,总不能说出那样的话来,还带着一丝侥幸,以为是妾身看走了眼,谁料到……”

    “这也是命数使然,既然见不得面,那就不见的为好。府里遭了火,不方便再留客,索性在外头寻个府邸供给居住吧。”刘焉冷笑一声,看向卢夫人,深深笑道:“你说呢?”

    卢夫人心里一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也没细想,下意识的说道:“妾身这哪里做得了主啊。”

    刘焉仍是笑着,浑浊的眼珠似乎看尽了一切,他用缓慢且坚定的语气说道:“绵竹城内除了官署、府库,还有许多民居也遭受天火。除了来敏以外,老夫先前想来,应是绵竹福薄,担不起天子之气;况且天咎之地,何以能为一州之治?老夫已然下令,移州治于都,择日迁移官署。”

    “嗯?”卢夫人这回着实是吃了一惊,丝毫没料到刘焉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葭萌关与绵竹之间只有二百余里,其间只有一个涪县还算坚城。等明年张鲁起事,大军可乘葭萌关守军不备,一战拿下,随后仅凭一个涪县根本拦不住张鲁兵锋,益州方面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缓冲来应对危局。

    但若是将州治迁到都,彼此之间的距离就会变成四五百里,中间更是会多出绵竹、雒县等坚城作为门户。尤其是雒县,那可是益州曾经的州治,城坚池深,是从北往南通往都的必经之地。届时稍有迁延,赵韪等手掌强兵的益州豪强就会赶来救援,张鲁等人的计划就会有覆灭的危险。

    “这会不会有些唐突了?”无论如何,卢夫人都不能坐视此事发生,她试图劝刘焉回心转意,道:“当初使君之所以摒弃雒县、徙治绵竹,不就是因为担心雒县集合豪强,势大难制么?如今都深处腹心,蜀中阀阅高门云集,其势尤盛于雒县。妾身私为使君虑,若是移治,恐会有大权旁落之虞。”

    说完,她又偷偷观察了下刘焉的神色,见刘焉似乎是一脸认真地在倾听她的意见,卢夫人心里有了底,试探性的说道:“不若移治于涪县,吾儿张鲁为使君镇守汉中,向来视使君为父,有吾儿从旁威慑,谅蜀中豪强也不敢轻视使君。”

    对于想要压制蜀中豪强、防止被本地士人架空的刘焉来说,这是个很中肯的建议。在卢夫人看来也是如此,刘焉也无拒绝的理由,然而这一回,她却想错了,以往几乎对她百般顺从的刘焉在此刻十分固执:“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刘焉引用了一句班超的名言之后,不容置疑的说道:“若没老夫镇着,彼等恐会愈加骄纵,而况移治涪县,反倒会示弱于人,非我所愿也!”

    卢夫人敏锐的从刘焉的话语中察觉出了关键,紧张的问道:“使君莫非又要假他事,惩治豪强?”

    “老夫身子不行了。”刘焉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目光复杂的看着卢夫人,道:“老夫膝下四子,有三子皆在长安,唯有刘瑁尚在身边,可他却资质驽钝……若老夫不趁还活着的时候,多为他铲除荆棘,以后如何放心托付与他?”

    原来是为了刘瑁那个傻儿子,卢夫人这才明白过来,心里冷笑着,转念想到,若是刘焉在死前再狠狠得罪一次蜀中豪强,日后张鲁南下,行军会愈加顺遂。

    想到这里,卢夫人也略作动容的点头说道:“妇人浅陋无知,未料到使君谋虑深远,让使君笑话了。”

    刘焉似乎说累了,不再理会卢夫人,只极其轻微的‘嗯’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那眼底掠过的一丝冷意被很好的掩饰过去,任卢夫人再是精通鬼道,也不知人心难测。

    凭借着刘焉在蜀中的积威,将治所迁入都的决策很快就被各级官员执行贯彻了下去,不到短短几天,刘焉以及亲族、州府的核心官员便赶至都。于此最高兴的,莫过于是蜀郡的豪强,因为州治的迁移极大的提高了都乃至于蜀郡的政治地位,也增长了他们手中的权势。

    至于刘焉会不会像当初杀王咸、李权等十余名豪强一样对待蜀郡豪强,蜀郡各家倒是没多少忧虑。毕竟刘焉都这么老了,听说还得了重病,再如何也得为自己儿子的前程考虑。

    父死子继的州牧,光武中兴以来还从未听说过呢!

    刘焉要想行此大不韪,将州牧的权力平稳过度给儿子,就必须要得到益州豪强的支持与认可。所以刘焉这次移治都,绝不是为了震慑宵小,而是主动向豪强们释放和解的信号、以谋求双方的利益交换与妥协。

    就在刘焉准备拖起残躯,逐一召见各家名士的时候,终于得到机会出府的来敏,也在暗地里通过费氏、以及吴懿、吴匡两兄弟的牵线搭桥,与蜀中各家豪强密切往来。

第一百零九章 粮谷居奇

    “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鸟赋】

    汉初平四年十二月初三。

    长安城,北阙甲第。

    刚进入十二月没几天,关中好不容易下起来的冬雪便开始停下来了。

    天空仍是阴霾一片,屋檐下不住的滴落着融水,尽管是大白天,轩敞华丽的屋子里也四处摆放着耀目的铜灯。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椒房殿同样喜欢在居处摆满灯火的董皇后不是没有遗传的。

    董承站在窗台边上似乎在闭目养神,他背对着京兆尹胡邈与钟官令董凤,让人看不清神色,也无从揣测董承此刻郁结的心情。二人面面相觑,垂手而立,任谁也没有先开口。

    “上林三官已经开始放新钱了?”董承忽然问道。

    “唯。”董凤顿时一个激灵,徐徐说道:“十一月铸新钱五百万,经司空的奏请,陛下已允准将其发放关中,一来是便于向豪强、商贾们采购余粮;二来也好先让百姓在心里对新钱的样式、品相有个好印象,利于来年正式发行。”

    “这个月能有多少?”身为理政的大臣之一,董承对这些了然于心,现在像是没话找话。

    董凤知道对方心情不佳,不敢有误,如实说道:“本月新开了几口炉,可铸新钱约六百万,等来年的旧钱收上来、以及铜矿开征之后,每月会铸得更多。”

    “哼。”董承冷笑一声,转过身来,深衣广袖飘然如风,腰间悬挂的环佩跟着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他沿着窗户徐徐踱着步子,一直走到门边,门前的屋檐挂着一道滴水形成的珠帘,背阴的树梢上还积着残雪。董承看了半晌,方才吐了口气,说道:“除了新钱、还有府库里的旧钱五铢,经手的钱财何止千万。这事若是办好了,名利、功德,那样都有了,赵子柔何愁不得雄飞?”

    主持向关中豪强、商贾购买余粮的差事,在董承看来既能从中落得实惠,又能借此赚的功绩,最关键的是,若来年真有旱灾,那如今搜集的这批粮草就是活人无数的珍宝!至于主持这个差事的大臣,也将获得巨大的名望,而名望,却恰恰是董承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若是没有赵温,那么这件差事最终只能落在董承头上。可有时候偏偏就是这样,权与利永远只有那么多,别人分到了大头,自己就只能喝风。

    “董公与其本无嫌隙,还是此人率先发难,中郎将如何也是‘二千石’官,不过是有些疏于治军,又非大恶,他竟说动陛下直接将李蒙处死,毫不给董公留情面。”董凤同仇敌忾,眼也不眨的说道:“此人奉上惟勤,若是陛下长信于其,董公势必会遭到冷落啊。此番购粮只是开始,安知以后如何?”

    “他不过是看马日等人不好冒犯,想靠着踩我一脚,好让陛下知道他的能耐!”董承知道皇帝不是非他不可,用的不顺心了会有许多的替代品,在旁人看来这一次只是赵温得势,而对于董承来说,却是一次必须要打起精神应对的潜在危机。若是没处理好,虽说不至于被赶出承明殿,却有可能会因此失势、不再掌握权力。董承想到这里,顿时有些着恼:“这等手段,也不知如何造作的声名!”

    董凤是董承所征辟、也是因其而起复为官,利益攸关,此时也是沉着脸,苦苦思索着对策。

    “我看倒不用太过忧虑此事。”在董承左手边站着的是京兆尹胡邈忽然说道。

    董承一愣,问道:“这是何故?”

    胡邈像是拿定了主意,仰起脸看着檐下的滴水,嘴角带着一丝微笑,没有急着回答董承的疑惑,却随口说起了另一件事:“采买余粮的诏令一旦下发,民间存粮减少,粮价便从百余钱涨到了二百余钱,谷少钱多,二者自然贵贱有分,这是很自然的道理。可司空偏就说彼等豪商哄抬物价,几次发行文与我,让我依令查处。”

    “那你听了没有?”董承心中一动,冷着声问道。

    胡邈眼皮也不抬一下,动了动身子说道:“被在下寻借口拖住了,年关将近,衙署都要休沐归家,谁还会管这种不讨好的事情?”

    “做得好。”董承狞笑了一声,道:“这些天关东各州上计掾吏、羌胡匈奴等族使者来京参与大朝,你身为京兆尹,还要多关注蛮夷邸、郡国邸等处的情形。这些都是关乎朝廷颜面的要紧事,可不能有任何差池。”

    “董公说的是。”胡邈侧过半边身,看向董承,跟着笑道:“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岁旦大朝。”

    董承‘嗯’了一声,忽然又补充道:“至于谷价,我记得当初君上的原话是‘只要不过分,就姑且容忍’,可见就连君上都是容许涨价的。至于如今过不过分,我看这才涨几十钱,各家都有余粮,黎庶也没说什么怨言。朝廷若要借此整治商贾,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总不能种田的农人是黎庶、贩卖谷帛的商贾就不是黎庶吧?”

    谷价上涨的个中缘故,其实众人心里都清楚,粮食大部分被朝廷采购,价格因供求而上涨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更多的,则是许多富商想趁机占朝廷的便宜,有些耳目灵通的商贾知道来年恐会有灾,便更是有意囤积,不想就这么便宜的卖给朝廷。

    赵温要想表现自己的才能,就得又好又省的办事,若任由胡邈这么拖下去,商贾们会愈加有恃无恐,而赵温迫于无奈,只能亲自动手。能在关中售粮的商贾,谁背后没站着几家人?赵温的声名当初就是在京兆等地为官时积攒出来的,此时砸了他们的饭碗,这声名还能落得好?

    “可司空若是直接遣吏下乡寻农人购粮,又该如何?”董凤问道。

    “胥吏下乡,有几个不会多拿多要?”胡邈不假思索的说道:“到时候强卖强取,闹起民怨来,司空这个位置也都别想着去做了。”

    董承微微颔首,他相信以赵温的智谋,绝不会犯这种傻事。不过……他沉吟道:“他不敢提,不代表底下人不能如此做。”

    “董公高明。”胡邈其实早已想到,就等着董承能自己提出来,这样也能避免自己太出风头遭人妒忌:“但如此也需一番布置才行,不然未必能打到司空,反而会受牵连。”

    董凤却凝着眉,持有不一样的意见:“我看司空才智不止于此,须知陛下对采买余粮一事极为看重,若是在这里出了纰漏,我等恐怕也……”

    “就是要先出了纰漏,才能示司空理事无能,不堪承受大任。我等求的只是‘人走’,而非‘政息’,待司空因此事受挫,采买余粮的事才能转交到董公手上。”胡邈一口气说出了全盘计划,眼底带着不屑的看向董凤:“去年董公为陛下清查上林田地,不惜自损声名也要追查三辅豪强,何等清能忠直!如今采购余粮、惩处奸商,也正是需要董公这样的人物,才能把事情办的周全妥善。”

    “说的对。”董承心情大好,点头道:“老夫乃天子之舅,这本是我分内之事,不过为赵子柔以谲诈手段抢了去,现在只缺一个契机……”

    话还没说完,檐下垂直滴落的融水忽然变得轨迹紊乱了起来,水洼里的积水也抖震出无数的水珠,树上的积雪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摇动,簌簌的抖落下大片大片的积雪。三人心中的念头尚未转完,脚下忽然一震,董承上一刻还在得意微笑着的表情立即跟着身子垮了下去,董凤噗通一声跪在坚硬的地板上,胡邈也险些站立不稳,好在他及时扶住了门,这才没有跟着倒下去。

    这一阵抖震来得快,去的也快,幸而董承府邸坚固,连一片瓦菲都没有落下,只是隐隐在远处又传来几声模糊不清的哭喊声,显然是城中又有那处贫民的破屋遭灾了。

    “契机、这就是契机!”胡邈低头看着仓皇无措的董承,心里的兴奋战胜了恐惧,他大声笑道:“地动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一十章 数往知来

    “感悟遂晚,事往日迁。白璧何辜,青蝇屡前。”【雪谗诗赠友人】

    汉初平四年十二月初七。

    宣室殿西侧的庑廊上,靠着栏杆铺了几张蔺席,清冷的北风从屋脊上掠过,带着隐隐的呼啸声。外侧柱梁间悬挂的竹帘被风吹得前后摆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庑廊上、墙壁上留下飘忽不定的疏影。

    难得的一个晴天。

    皇帝身着宽松的燕居常服,手执彤管,正在缣帛上一笔一划的写着字。

    司空赵温坐在一侧,垂首不言,神态与心境较外人臆测的还要沉静从容。

    “去年夏天的一段时日里,我常在这里习字。”皇帝打破了沉默,手下笔尖一动,飘逸的在左伯纸上写出这个字的最后一捺。那一笔就像是长龙伸展游走于天,在云间甩动着细长的尾巴。皇帝停下笔来看着自己写的字,开始追忆往事:“现在想来,那还是王公与马公等人密谋诛董的时候。”

    “唯,幸赖苍天庇佑,祖宗有德,陛下昧旦昃食,明断庶务。朝廷诸公这才得以除奸扶正,四方之民乃能翕然生息,皆自以为得遇其时。”赵温想也不想,张口便奉承道。

    无权无势的时候,什么功绩都轮不上他,如今有权有势了,没做过的都成了他运筹有方了。

    皇帝心里冷笑一声,却不是针对赵温个人,仅仅是突发感慨罢了:“你也不用将什么都揽在我身上,是否功过,自有后人评说。诛董一事,朝野群臣都看在眼里,王公才是主谋。而我,只是坐在御榻上摆摆样子,事后不论是王公送来铲除董贼的贺表、还是董卓送来清算王公的劾奏,我也只有一概收下的份。”

    当时皇帝智谋不显,确实就是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说好听是皇帝,说不好听就是一个用以参拜的神像。就连赵温与赵谦两兄弟起初也没把皇帝当回事,如今直接被当事人不加掩饰的说破,赵温居然有些过意不去,有心说两句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好选择俯首贴地,对皇帝端正的行了稽首大礼,想用沉默的姿态、郑重的礼仪,向皇帝表达自己的心境与态度。

    皇帝这才把头转过去看他,向他伸手做了个手势,笑道;“你这是做什么?觐见时已经行过一次了,不用再行大礼。”

    “是臣无能……”赵温声音沉重的说道。

    皇帝的笑容在脸上立时凝固了瞬息,很快又恢复正常,只是把手收了回去:“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形势迫人,谁都是如此,我也从未怪过尔等,只知道尔等忠心汉室就可以了。”

    赵温这一句话说的其实是两件事,也知道皇帝听懂了但没顺着他的话往下讲,于是他便不再提及此番地震的后续事宜,而是静静地起身、正襟危坐,听皇帝追忆往昔。

    “那时我无比信重的就是王公了,他教我识字、教我读《孝经》,教我如何才是一个好皇帝。”皇帝似乎忘记了这回召见赵温的本意,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他说真正的明君,就是要善于明辨是非、选贤任能。我那时便想着,若有机会掌权,我必然要用王公为相,因为王公就是那样的贤能。”

    说到这里,皇帝的嘴角牵扯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来,微微有些讥讽:“可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这指的是皇帝与王允之间由最初的恩信到怨怼的一段往事,牵涉到数场风波,赵温也是借此走上朝堂的中心,从中获利。故而作为亲历者之一,他对此熟悉万分。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将故事重提,但皇帝几乎从不在大臣面前做无意义的事,或许是别有用意,赵温不敢妄发言论,明智的保持缄默。

    见赵温沉默不语,皇帝复又抬起笔,继续低头写着字:“你可知道,我那时为何喜欢来这里习字么?”

    皇帝发问,赵温不得不答:“陛下胸怀天下,宣室又乃未央高处,于此习字,应有登高望远、畅情抒怀之故。”

    “无事可做,自然要找事来做。”皇帝认真的写着,笔尖游动不停,嘴上说道:“不趁着闲暇无事多习字读书、熟悉典故,以后何以应付尔等大臣、何以应付天下大事?”

    “唯唯,陛下勤学不辍,乃有如今基业,臣感佩莫名。”赵温心里一惊,隐隐猜到皇帝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了。

    皇帝冷笑一声,继续头也不抬的说道:“我初次坐在这里习字的时候,栏杆外就是赤红一片的夕阳,杂木荒草遍野的上林苑、满处断壁残垣的建章宫。我那时就在想,我大汉四百年江山,难道就要像这晚霞一样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么?朝中大臣若无一可托付者,我又能指望谁为我匡扶汉室?马日?士孙瑞?还是董承?”

    “是谁都不重要。”皇帝不等赵温答话,石破天惊的说道:“我亲政以来,虽说是借祖制重设了许多制度,但讲究的依然是‘变通革弊,与时宜之’这八个字。能兴复汉室、能使黎庶安居乐业、能对当下有用的,我一概用之,何曾在乎过规矩?有些规矩合乎时宜,于我有利,那我便用;若是不合时宜,还守他作什么?”

    皇帝停了笔,像是终于完成了一篇文章,满含深意的问道:“司空,你说呢?”

    “陛下!”赵温表情先是惊喜、复又是深深的惊骇,他有些承受不起皇帝如此厚爱:“陛下还请三思!”

    现在是地震过去的第四天,按以往的规矩,身为司空的赵温应该主动请辞,为皇帝代罪受过。可与以往不同的是,皇帝不仅没有允准赵温的辞表,而且朝堂之上除了几个迂腐的经学儒士在旁敲侧击的试探口风以外,更没有别的什么重量人物主动就此事说话。

    这导致此次地震不仅是烈度、还是影响力,都远远不及十月份罢黜前任司空士孙瑞的那次地震。

    所有人都在装聋作哑,像是地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因为这不仅事关赵温,更是事关皇帝。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孰所致然

    “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春秋繁露对策】

    以前的山崩、地震、日食,攻讦罢黜的都是关东与关西派系里的人,属于臣子之间的斗争,皇帝只是一个仲裁,所以各方反应也比较激烈。但这次却不一样,这次是皇帝的人陷入了漩涡中心,攻讦赵温就等若是直接与皇帝叫板,即便这次有理有据,但触犯天颜的后果,却是谁也不敢承担的。

    只是地震又不同于一般的政治事故,何况有前司空士孙瑞的前车之鉴在,这一次皇帝若是要护短,不肯依例罢免赵温,那就是破坏规矩,舆论上也说不过去。

    所有人都在等皇帝的态度,皇帝对赵温无论是护是弃,都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陛下如此深恩厚重,臣感激涕零!”此时,赵温已失却了刚才保持的淡定,苦口婆心的劝道:“臣未有匡救之策,无德无能,如今正是苍头归咎于臣,臣若不引退,岂非贪恋权位?况乃朝廷每逢灾异,三公皆引咎辞退,已为常例,陛下如若不允臣辞位,那士孙公、黄公等人又何如?臣一旦辞位,不足为惜,而陛下却不可因此有损圣德。”

    皇帝扭过头来,深深的看着赵温,那目光沉静又锋利,仿佛直刺心底。

    赵温被这眼神看的心里发颤,又不敢贸然移开,那样会显得心虚、没有底气,只好硬着头皮勉强与皇帝对视。

    “我原以为。”皇帝把目光挪开了,他开始摆正面庞,把后背往凭几上挪了个舒服的位置:“你与赵公一样都是审时度势,精于算计之辈。”

    赵温有些不自在的低下了头,他的兄长赵谦的确精于算计,甚至有时候达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尤其是当初李郭汜围城,赵谦还在私底下与他商量过万一朝廷软弱,难以相抗,不妨说动麾下叟兵开城应敌,以为晋升之资。当时朝廷的胜算很明显,赵谦也没有再考虑此事,只是顺口一提,以防万一。

    此时之所以为皇帝一眼看破,想来并不是这个缘故,而该是皇帝从别的事情上观察出来的。

    “你比赵公多了分‘义’。”皇帝淡淡评价道。

    赵温受宠若惊:“臣惶恐。”

    “其实你也用不着多顾虑什么,有些规矩不合时宜,就该弃绝。前人因这个规矩吃了亏,那是他们运气不好,怨不得别人。”皇帝若无其事的说道,看来是真的打算改变传统:“而况我也没说要彻底弃绝,毕竟我的确是天子、与天感应。只是重归本源,当年策免三公的制度,还是从孝和皇帝开始,在此之前,无不是历代先帝归罪于己……”

    “陛下!”赵温这回是彻底的急了,又是感动又是慌张,以至于语无伦次,想也没想就说出口道:“臣不值得陛下如此回护!”

    他知道以皇帝如今的权势完全可以强行保下他,但这样做只会得不偿失,对他和皇帝来说都会声名受损。以赵温目前所体现出的价值,似乎还不值得皇帝为了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更何况,赵温这次虽然被免,但也不会永远淡出朝堂,只要皇帝心里还记着他,迟早会再回来。皇帝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又何必要强留于他?

    赵温到底没有因感动而失去理智,转瞬间便生出许多疑惑。

    “朝廷每有灾异,便策免三公,几次朝局反复也皆是为此,不仅朝堂不安,连带着下情也跟着不宁。”皇帝的右手轻轻拍打着凭几的扶手,淡淡说道:“他们觉得含冤无辜,我心里又何曾高兴?一项朝政,好不容易议定、指派下去,负主责的大臣却突然要因此遭免,策免了到轻松,那朝政该交由谁来做?”

    这确实是事实,东汉中期以后政局混乱,朝廷诏令很难得到长久贯彻,除了宦官外戚以外,隔段时间就因灾异而策免三公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尤其是皇帝隐约记得,小冰河时期与太阳活动有关,而太阳辐射又是影响地球运动的主要能量来源,如今正是出于小冰河时期,除了气候反常,温度下降以外,干旱、日食、甚至是地震等地壳运动恐怕会比以前更加频繁。那时若是隔一段时间便来个灾异,动不动就撤换三公,自己必然要在朝堂维稳的问题上付出更多的精力、牵扯更多的心思,除此之外,还会影响到自己新政的推行。

    何况这是自孝和皇帝之后,皇权微弱的皇帝们对付士人的一种简单粗暴的手段,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将一个士人或是党人领袖从高位踢下去,却并不会给他带来多大实际上的损失。

    以前皇帝手中权威不够,又正好遇到灾异,是故推波助澜,顺势借灾异罢黜皇甫嵩、黄琬。而如今的皇帝却不需要这个手段了,他有太多更为有效的、少副作用的手段去对付士人,相比之下,这个手段就会有些鸡肋,有时反而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比如上次预备整治士孙瑞,却让其从容退场了一样。

    所以正如皇帝所说,一个规矩若是不合时宜,那就该弃绝。

    “臣还是侍中的时候,陛下便不嫌臣鄙陋浅薄,屡授重任;前次地动,陛下理应先走,却亲手救臣于危急之中;如今又是……”赵温双眼通红,大受感动的揩了揩眼角的泪花,如果说以前皇帝对他许以情谊都是为了拉拢、都掺了假在里面,那么在前次地震当中,皇帝万乘之躯,完全可以自己逃跑,却非要冒着生命危险把他带出去,这绝不可能是惺惺作态!

    赵温以前还想着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时候,尽可能的支持皇帝,而自从那次地震之后,赵温便已经打算毫无保留的对皇帝效忠了。往前看五百年,有那个君王会在天灾危难之中还不忘带着臣子一起跑的?如今赵温得遇如此英主,自己还有什么顾忌、自私的?所以这也是他为什么在继任司空之后,屡次奉迎皇帝心意,提出激进的改革政策、甚至不惜以得罪董承的代价,清除李蒙等不安定因素,甚至设计拿下了此次采购余粮的真正缘故。

    他要做个以皇帝之命是从的忠臣,而不是游走于皇帝与家族利益之间的臣子。

    “你既自认是我的股肱,我又岂有捐弃之理?”皇帝看着赵温失态的样子,忍不住玩笑道。说完,他便正视前方。宫墙之外的上林苑中,零零散散的分布着几处离宫别苑,由于那几处都是皇帝常去的地方,故而如今都被修葺的相对完善。在宫苑的附近,昆明湖泛着粼粼波光,倒映着湛蓝的天空,间或有几片积雪藏在石龟的阴处。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干净纯粹,即便如今是深冬,也还是那么的蕴藏希望。

    “百年以降,朝廷不仅法禁废弛,上至公卿衙署、下至州郡县府,积弊数不胜数。”皇帝似是看着那些苍凉的景色入了迷,正色道:“我又要革除朝廷内的积弊,又要效仿光武皇帝重新扫平天下,样样事都要我去做。可我曾经说过‘治水之功,岂能独归大禹’?我需要伯益与后稷这样的贤臣辅佐我,与我一同完成兴复汉室的伟业,荀君、贾公等人还远远不够,赵公,我希望你是我的伯益。”

第一百一十二章 保以尊贵

    “故朝不勉力务进,夕无见功。”【管子形势】

    赵温哽咽着唯唯称是,嘴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伸手将桌案上写好的纸张拿起,递给赵温,赵温立即双手接过。

    虽然赵温刚才一直很好奇皇帝在上面写了什么,但赵温一直很谨慎的没有去偷看,只是依稀见得那似乎是一封草拟的诏书。

    “别不敢看,这本就是写给你的。”皇帝微侧着身,将部分体重压在凭几一边的扶手上,似乎想凑近赵温,与他耳语机密,只是这倾斜的姿势却不怎么雅观了:“这几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彼等也该从地震后的热闹劲中缓过来了。更改规矩的事,如今尚不可急着外传,所以只好先拿你投石问路了。”

    “唯、唯。”赵温看完诏书之后,顿时潸然泪下,话不成声。

    那诏书上写着:

    ‘告司徒、录尚书事日,太尉……昔者权臣陵纵,祸乱社稷;兵寇攻逼,边情波骇。故司徒赵谦,将率文武,尽心固守,保全之功,厥效可书。惜乎天不假年,不得助成治世,感焉兼至。今考其忠概,参迹前踪,宜加丕显,式扬义烈。以本有郫侯之爵,可追崇谥忠,另赐钱十万,布百匹,以旌勋绩。’

    有汉一代,一向讲究‘有爵则有谥’的规矩。故而在最开始的时候,只要是封侯的官员,死后都会给予谥号。但自光武皇帝中兴以后,历代皇帝便极大程度上减少了赐谥的数量,有时即便是官员得以封侯,死后也没有谥号。逐渐的,对谥号的吝啬,反过来也愈加使得谥号成为士人官员梦寐以求的荣耀。

    毕竟官方定谥属于全国范围、乃至于会写入青史留传,而一伙志趣相投、或是生前交情不错的士人偷偷议论的私谥,影响范围就只有一个小圈子,其公正性与认可度更是比不上官方谥号。

    赵温亡故的兄长、前司徒赵谦,就是皇帝这一朝,自贞侯卢植之后,第二个被钦赐谥号的士人。

    这是极大的殊荣,当初赵谦死的时候皇帝没有给,这一次皇帝补给了他,除了给死者赵谦盖棺定论以外,更多的则是借此对生者赵温表明态度。

    谥诏一下,所有人都会明白皇帝对赵温的一片保全之心。

    赵温捧着诏书,高兴的连路都不会走了,一路上两只脚老是碰到一起,远远看去,甚是滑稽。

    皇帝坐在榻上岿然不动,扭头看着赵温离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阵苍老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前司徒与王允是一样人,君上给个‘忠’谥,未免太过优容了。”

    说完,那人推开了皇帝身后掩着的门扉,似乎是侵受到庑廊上的寒气,那人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舅父。”皇帝从榻上起身,一把扶住王斌,没让他坐在通风寒彻的庑廊上,反而将他带往里间:“莫受了风寒。”

    卫将军王斌任由皇帝将他扶到席榻上,又是为他披氅、又是为他手里塞暖炉,殷勤备至,倒真像个孝敬长辈的子侄。

    王斌笑呵呵的弯着眉眼,心里很是慰藉,嘴上却是说道:“君上给的这个‘忠’谥,旨在勉励赵司空?”

    皇帝这时已坐回席上,看着王斌略显单薄的身子,不经意的皱了下眉,点头解释说道:“还是舅父知我心意,赵公毕竟有恩于我,给个‘忠’字并不为过,此外,便是借此勉励赵子柔。”

    赵谦总共算起来只为皇帝做了三件事,一件是支持皇帝亲政、罢黜王允;一件是与皇甫嵩等人合作,对付举兵的李等叛军;最后一件则是在死前支持、并帮助皇帝推动了盐铁专营的大政,减少了许多阻碍。

    王斌此时回忆起来,无论对方到底有多少是出于私心,但看在恩遇故臣、千金市骨、笼络人心的份上,是该给个‘忠’字。

    想完,王斌又忍不住问道:“君上真要更改成规?”

    皇帝刚‘嗯’了一声,尚未说话,王斌便紧跟着说道:“前司空士孙君荣,同样是因长安地震而遭策免,如今情形与当日如出一道。君上此为,难免会引起朝野议论、为士孙君荣叫屈。”

    “天灾连年,是我德行有亏,我又岂能每每都让三公替我受过?”皇帝摆了摆手,目光炯炯的看着王斌,说道:“从长远来看,与策免赵温相比,他们更会支持我现今的做法。至于为士孙公叫屈,也不过是某些人的牢骚之言,摆不上台面来的。”

    王斌一开始便不甚了解皇帝与赵温之间的对话是什么意思,此时细细思索了会,又开口问了几句,这才醒悟过来。

    在最开始‘天人感应’的说法里,每遇灾异,都是象征着君王有过,君主就要下诏修德、任贤纳谏。这是臣子制约皇帝的一个手段,而在孝和皇帝之后,这种手段便失效了,并被皇帝转嫁到了三公的头上。如今皇帝重新归罪于己,等若是给臣子一个约束的机会,今后也不再有三公会被牵连罢黜,从长远看,这是有利于所有大臣的事情。

    至于策不策免赵温,跟这个比起来,也已经不重要了。

    “这、这值得么?”王斌知道后,提出了跟赵温一样的问题,用自己下罪己诏的方式,换取赵温留任,这个交易所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无论是为了政策的连贯性还是朝局的稳定性,亦或者是为了保下赵温这个得力干将,皇帝都要这么做。何况,重新将灾异归咎自身、不再推责大臣,若是舆论把控得好,兴许还能稍稍拔高皇帝的名望。

    所以,“这并非是为了赵温。”皇帝淡淡说道:“数百年来,天人感应之说,于今已有些不合时宜,待到日后时机成熟,我还要另外拣选大儒,以作删改。故而此次只是权宜一时,并非长久之道。”

    “臣谨诺。”王斌微微动容,答应道:“赵温荷恩隆重,如若还不知‘忠勤’二字,那就真可谓无耻之徒了。”

    皇帝却一笑而过,自己做了那么多,赵温不可能不对他死心塌地:“此事还有的商榷,追谥的诏书一旦下发,若是司徒他们不再置喙于此,我便可以再做准备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市恩不受

    “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论语颜渊】

    “陛下对赵子柔的重视,比我等所想的还要多啊。”马日对士孙瑞说道:“也不知是他沾了‘忠侯’的光,还是‘忠侯’沾了他的光。”

    “缘由究竟,恐怕只有国家才知道了。”士孙瑞随口敷衍道。

    马日瞥了对方一眼,这次将对方请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的。

    “在下为士孙公鸣不平。”马宇主动说道:“同样是京师地震,同样是司空,何故赵公就能得以无恙?”

    “依你之见,老夫该有怨言咯?”士孙瑞皮笑肉不笑的问道。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马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谦抑的说着,与往常那般直率轻傲的性子大相径庭:“在下想说的是,若是陛下早有此意,士孙公又何至于遭受策免?此时还当是在中台才对。”

    话外之意,是马日一方仍有意让士孙瑞重返朝堂,只是在这之中需要士孙瑞发表‘怨言’,才能求得皇帝的任职补偿。

    这在士孙瑞看来简直无异于是自寻死路,私发怨言、非议朝政,按皇帝的个性,难道还会低声下气的给他补偿?恐怕他要是真按马日的话去做,下一步就是执金吾的缇骑上门了。看来自己不在了以后,马日、马宇等人便越发看不清局势,竟然连这种主意都想得出来。

    士孙瑞气得发笑:“时也命也,老夫当时确是有错在先,若非灾异,恐也难以保全声名。左冯翊事发之后,国家不予追究,已经是深恩厚德,老夫又岂能大发议论?”

    马宇眉头一皱,正欲待说,士孙瑞却拱了拱手,打算告辞了:“我大汉开国至今,历代先帝从未有如此回护臣下者,但凭这格局胸襟,今上便远胜孝和、孝顺之流。翁叔若是察于时事,实不该只将心思盯在赵温身上,要放远一点,才能看清利弊。”

    说完,士孙瑞便起身走了。

    “他这是说老夫眼见短浅?”马日冷哼了一声,有些不服气:“他凭何这般说我?陛下要用‘罪己’取代策免三公以应对灾异的形式,老夫如何不知?不过是想趁此机会,替他争取一些权益,他不领情则罢了,竟还说教于老夫?他也不想想,太常这个位置何等重要,自赵温迁任以后便空悬良久,各方都在盯着,是谁能争取到的么!”

    “明公暂且息怒。”马宇在一旁好言劝道:“士孙公前次经受一挫,锐气未复,如今不愿贸然为官,恐也是为了声名着想。”

    因为发表‘怨言’而求得皇帝补偿、得以起复为官,说出去再如何都是于声名不利。这样即便是当了太常,身上也会有污点,其名望也再难达到当年与马日并驾齐驱的高度。而且这会让士孙瑞欠马日一个人情,以后将对马日再无威胁这也是马日为何想让士孙瑞以这种方式起复的缘故。

    “也罢,不过是顺手为之而已,他不愿意接受老夫这一番好意,老夫也不好强求。”马日故作惋惜的语气说道:“等周文明出使琅邪回来,以其功绩,转任太常也说得过去。”

    周文明正是现任九卿之一,扶风茂陵人,大鸿胪周奂,他早在上个月就与公车司马令王端奉诏前往琅邪,为薨逝的琅邪顺王主持国葬以及册封新王。这一趟路程兼带着还要公告平东将军曹操与徐州牧陶谦之间的处理结果,有为王端镀金的意思,副使升官,作为主使的周奂怎么也会相应的沾点光。

    “小子听说黄公哪里也有些动静,不知与刘范等人有何打算。”马宇轻声说道。

    马日不屑的说道:“黄子琰是刘君郎的姻亲,刘君郎在益州不纳赋、不遣使,还让属下张鲁割裂汉中。等朝廷哪天用兵益州,黄子琰第一个逃不脱嫌隙,与其这时候想着起复,倒不如多想想如何保全。”

    自从黄琬失势以后,关西士人便失去了主心骨,一度萎靡不振,全靠新进的荀攸、钟繇等颍川士人撑着。马日如今的眼里只有杨氏、赵温等人,一时还没有将遭受创伤的关西士人放在眼里。

    马宇点了点头,回归正题:“赵司空这回是必然能保住了?”

    “嗯。”马日凛然的答道:“近年来灾异频繁,指不定哪天会应征到老夫头上,届时朝局跌宕,老夫于心也不甚安。陛下胸怀深阔,矢志担当,老夫又岂能违逆?”

    “话虽如此,太尉却未必乐意,赵司空几番挑衅针对,太尉早就想还以颜色,如今大好契机,凭其眼界,恐怕不会乐意。”马宇讥笑着说道。

    马日不以为然的说道:“董承身边不乏明见之士,不过他若想从中渔利、教训赵温,那就得看他自己的能耐与手段了。”

    很快,关于这次灾异,皇帝打算归咎于己,下诏修省,保全赵温的议论越传越甚。内外朝臣虽然对皇帝有别于孝和皇帝,敢于承担天咎的责任大加赞誉,但依然有臣子论述时事,说什么君有过,臣不免有责的闲话。

    这箭头自然而然的是指向司空赵温,俨然是不想让他那么轻易的脱身。

    议论一出,赵温又羞又怒,立即上疏恳请皇帝不要打破孝和以来的成例,并将一切谴咎归于己身。皇帝受到奏疏后的当天也当着马日等人面表示犹豫了,众臣心里一急,虽然知道皇帝这是以退为进,但也不得不按皇帝的意图,对那些说闲话的臣子进行斥责,罢黜。

    舆论暂时消停了一段时日后,皇帝正式下诏罪己、并敦求谏言、诏各地推选贤良方正。这些都是已有的成例,罪己诏下发之后,群臣皆称赞皇帝圣明,一时间将地震所带来的危害降到了最小。

    诏书下发后不久,为了保证收购余粮的政令顺利进行,皇帝又亲自召见了京兆尹胡邈。

    “王凌说你为了征粮,曾私下授意各县掾吏下乡访村,挨家挨户的采购余粮?”皇帝冷着脸说道:“你倒是会想主意!”

    胡邈心里一慌,他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始酝酿好,就被明眼人捅了出来,而且还是自己直属的长安令王凌!此时被皇帝严词发问,他也顾不上埋怨王凌,情急之下挤出一番说辞辩解道:“陛下!臣这也是为朝廷便宜计啊,东西市的商贾以低价购百姓之粮、又复以高价贩于官府。臣实不愿见朝廷损耗钱帛,这才想着绕开商贾,直接以高于商贾征价、低于市面售价的钱帛,采购黎庶粮草。如此既能为朝廷省却一笔资财,又能让黎庶获利,岂非一举两得?”

    说完这话,就连胡邈都没觉得哪里不对,皇帝也像是为其打动,顺着说道:“这倒是良策,不过,赵司空要负责整个关中各地的采购事宜,无暇顾及胥吏下乡一事。既然你这般有头脑,那此事便由你担负施行,切勿辜负所托。”

    “唯、啊?”胡邈顺口就要答应,却忽然反应过来,胥吏下乡必然会盘剥黎庶,这本来是他给赵温埋下的坑,怎么转到自己头上来了?

    “京兆尹奉诏之时,言语无措,臣请陛下治罪!”一旁负责监督礼仪的谒者赵咨立即说道。

    “念他献策有功,这便罢了。”皇帝宽容大度的对赵咨挥了挥手。

    胡邈尚未反应过来,却见赵咨仍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他不敢再犹豫、也不敢拒绝,毕竟这是他出的主意,自己要是推推诿诿,更容易显得心虚。

    在皇帝与赵咨的逼视下,胡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心里已然开始想着要如何约束那些下乡的胥吏,不要惹出事端牵连到他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层叠欺压

    “饱食快饮,虑深求卧,腹为饭坑,肠为酒囊。”【论衡别通】

    胡邈回到衙署之后,便一直愁眉不展,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如今虽是特奉朝请的京兆尹,但权势仍不及直属的下属长安令王凌。王凌强势而有作为,这段时日为了立威、压住他,胡邈不知对其使了多少绊子。如今被王凌瞅准机会上封事算计了一通,既让他心里愤恨不已,又无计可施。

    虽然来的时候他想得到好,要恩威并施,防止那些掾吏下乡之后给他惹祸,可真正实行起来的时候却困难重重。

    “府君!”功曹杜骘在一旁察言观色良久后,忍不住开口道:“其实此事,兴许是‘福之为祸,祸之为福’。”

    当得知自己照拂过的晚辈杜畿如今已是河东郡丞,杜骘也不觉生起了再度入仕之心,于是他打点关系,通过同窗好友、钟官令董凤的门路,得以征辟入仕。

    胡邈既是为了给董凤一个面子,同时也确实是需要有个自己人为他把控京兆的局面,平日里对杜骘也是颇为倚重。

    他心中闻言一动,仍乜斜了杜骘一眼,状若无意的说道:“你说我如今就是那失马堕儿的塞翁?”

    “喏。”杜骘应道:“掾吏下乡采买余粮,国家仅准京兆施行此事,其余郡国只得先行观望,若有成效,再从容推之。说起来,是国家为政谨慎老成,但究其本源,何尝不是国家为府君准备的考验?”

    胡邈心思急转,一时间脑中掠过许多事,他有想过这会是皇帝识察到了他借此谋算赵温的图谋,也想过皇帝是要借此事敲打他以及身后的董承,毕竟在地震后的这段时间里,董承一派都不怎么老实情愿。

    “王凌与我不和,这番应是嫌我太过拘住他的手脚,想借此算计我。”胡邈没有对杜骘说心里话,另启话题,说道:“而王凌身后也另有其人,依我看,此事可不只是国家随手而为那么简单。”

    杜骘曾在大儒刘宽门下就学多年,对局势的分析很有自己的一番看法,此时凝目思索了一会,道:“无论是国家给府君的考验,抑或是黄公在背后的算计,府君此时都要有个良策脱身,再如何也不能牵扯到太尉身上。”

    胡邈脸色凝重,对杜骘说道:“你说,我将此事推给王凌、以及蓝田、上雒、新丰等县邑长官,让彼等遣派掾吏下乡采买余粮。而我就从旁监察,若最后采买的成数足够、民间也无甚怨言,则于我也有功;若是成数不够、底下胥吏贪腐横行,则自当找彼等县邑令长问罪。”

    功劳是长官的,苦劳与黑锅则是大家的。

    杜骘虽然曾经最高只做过一地县长,但对官场里的这些成规陋习耳濡目染,此时听胡邈这么一说,却也深觉是个好办法。将一大半的责任推卸到底下的官员头上,官员出事,自然要先找该官的麻烦,胡邈作为直属上司,最多只会受到一点连带责任。

    “那、长安令?”杜骘忽然问道。

    胡邈冷笑一声,说道:“长安既是郡治、又是京都,自然要为诸事先。”

    打定主意后,胡邈很快以京兆尹的名义给长安、新丰等下属各县行文,督促遣派掾吏下乡采买余粮。王凌接到公牍时,很快便从中读懂了胡邈既想坐享其成、又想置身事外的打算。他隐隐有些后悔,原以为皇帝在见到他的封事之后,会晓得其中弊害,然后严斥胡邈一通。可没想到皇帝却置若罔闻,还直接指派了胡邈促成此事。

    自己到底是年轻,在这方面的经验尚且还比不得浸淫多年的胡邈,此时算计不成,反倒给自己带了麻烦。

    但他并没有自怨自艾,反而激起了一番昂然的斗志,想要试图完成这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任务。

    “宜禄!”他冲门外喊道。

    长安北部尉秦谊立即走了进来:“秦谊见过明府。”

    “掾吏素来贪鄙,若使彼等下乡购粮,必然会有扰民之举。届时惹出民怨,你我都脱不了干系。”王凌平静的说道。

    秦谊早从别的地方探听到了消息:“府中的那些掾吏个个都像是被封官拜爵了一样,彼等是如何一个秉性,朝廷岂会不知?就连区区在下,也觉得这政令太欠妥当了。”

    他一时没有管住嘴,埋汰了几句朝廷,王凌扬眉看了对方一下,说道:“不是不知,就是因为知道此中之弊,这才议行此令。”

    想到朝野中来年将发旱灾的传言,或许这次不禁是皇帝任由黄琬与董承二人隔空角力,更有可能是要借此考验基层组织掾吏的办事能力,并清除一些不安分老实的。

    当然,这些都是王凌个人的揣测,他也只是含蓄的提点了几句,便不愿再往深处说了。

    “那在下要做的是?”秦谊虽不是很懂,依然打算按吩咐办事。

    深思熟虑过后,王凌在秦谊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

    秦谊听完后着实一愣,犹疑了一下,很快便答应了下去。

    长安的税吏得知消息后,兴奋的凑在一起算计道:“发财的机会来了!”

    其中一个掾吏向存忍不住问道:“多少钱买多少石的粮,这些都有定数,咱几个能怎么发财?”

    “这你就不懂了。”那个掾吏豁着嘴、露出半口黄牙:“咱几个知道定数,那些乡下的小民这辈子没进过城,又哪里知道个什么定数?还不是咱们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你心肠要是硬点,直接说官府加征,他们也拿你没辙。”

    “这也可以?”向存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来,他本来就长得五大三粗,这时候更显得憨厚呆愣。

    “这怎么不可以?我告诉你,虚加赋役这个事,以前就是县令也做过!”那个掾吏不以为然的说道,他得意的拍了拍向存的肩膀,用一种前辈对晚辈的语气说道:“过几日你跟着我,我带你多涨涨见识,等到了村子里你就明白了,那些个农户一个个见了你都得把你供起来。”

    向存隐秘的皱了皱眉头,嘴上笑着跟众人打了个哈哈,然后找了个机会偷偷溜了出去。

    “都尉。”向存一脸严肃的找到秦谊,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刚才的事情。

    “他们钻营的空子还挺多。”秦谊立于廊下,冷笑一声,复又说道:“不过,你做县吏也不容易,出了这个事,彼等以后怕是再也不会与你打交道了。”

    “小的知道后果。”向存拱手说道:“当初若不是都尉,小的现在还是个无衣无食的流民,恐怕早死在入蜀避难的路上了。”

    秦谊想起当初结识向存的一番因缘,不禁感慨道:“你也算是因祸得福,不过这也无妨,此事过后,你大可不用再做县吏了。”

    “谢都尉成全!”向存感激的说道。

    秦谊一笑,拍了拍向存的肩膀,转身就走了:“回头去我家喝酒!”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5027/ 第一时间欣赏兴汉室最新章节! 作者:武陵年少时所写的《兴汉室》为转载作品,兴汉室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兴汉室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兴汉室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兴汉室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兴汉室介绍:
【大国记·秦时明月征文金奖作品】一觉醒来,他成为汉献帝刘协!杀了董卓,又有王允擅专,除了王允,又有李郭之乱,雍凉初平,又有豪族割据。制天下易,制人心难!群狼环伺,如何建安?且看他运用帝王心术,成霸业,兴汉室!本书原名:三国之献帝崛起兴汉室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兴汉室,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兴汉室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