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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汉室全文阅读

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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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丨雨夜新生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庄子齐物论】

    长安城,未央宫。

    年轻人喟然一叹,以手抚面,终究是认命,接受了穿越到千百年前,从一企业董事穿越成年幼天子的事实。

    “你。”少年天子伸手一指,那宦官立即伏身恭听“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禀国家。”那宦人见少年不在发脾气暗地里松了口气,出声答道:“今天四月二十,国家病了快有半个月了。”

    可还是没问到少年想知道的讯息,少年微微皱起眉头,眼前如水面浮光般跃过几个模糊的人影,大量的记忆开始充斥在脑海,使得他脑仁有些发胀。

    “国家、国家?”少年喃喃道,皱着眉,有些不耐的冲人摆手;“你们都出去,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唯。”那宦人古怪的看了少年一眼,应诺一声,便和众人依次退了出去。

    房间内就只留下少年一个人,还有许多未经收拾而散落满地的镜子。少年坐在床榻上,身着一件单衣,两眼空洞无神,似乎在沉溺在某种思绪无法自拔。

    良久,他才长叹一声,半是震惊半是不可置信的说道,“我是……刘协?汉献帝刘协?”

    是了,自己早该想到的,西汉谓天子为县官,东汉谓天子为国家,魏晋以后合称官家。

    自己早该知道的,现在是东汉,自己穿越了!

    他从未想过穿越这种事情,毕竟前世生活美满,又过了愤世嫉俗的年龄,实在没有什么想回到过去改变历史的想法。

    但当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穿越真正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刘协脑子里就只剩下mmp三个字。

    哪怕是穿越,老天能不能不要捉弄自己?不求皇帝王爷,好歹给个太平盛世的富二代来穿一穿啊,你让我做个窝囊的小皇帝是怎么回事?而且还是那种马上就要朝不保夕、颠沛流离,最后在许昌被曹操架空,窝囊一辈子的汉献帝!

    现在摸根绳子上吊还赶得上投胎么?

    他抬头环顾了这间破败老旧的殿,不知道是无奈还是庆幸的自嘲道,“初平三年,再过几天王允就要伏杀董卓,然后就是李郭反攻长安,关中大乱,自己就要受颠沛流离、任人宰割的日子,直到最后被曹操奉迎架空,禅让帝位,然后终了一生。”

    如果顺着历史发展的轨迹,刘协最后还能落得一个善终,可自己好不容易来这世间走一趟,岂能就这么碌碌无为?

    自己还有很多机会,只要好生布子,一切都还来得及。一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名将谋臣辈出的时代,并且自己可能会是驭使他们的人,刘协心里便油然而生一种热血,像沸水要从壶中满溢出来。

    刘协上下打量着自己那一副柔弱的身躯,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脑中留存的那些可怜的三国知识显然无法在此刻给他有用的办法,当务之急是要干什么?锻炼身体方便以后逃跑?还是练兵自保?或是找信得过的臣子当外援?

    就在刘协脑子一团乱的时候,那宦人的声音又从门外响起,“国家,司徒王允、侍中杨琦求见。”

    刘协心里一喜,突然想到自己其实并不是身处绝境,有王允这个汉室忠臣在此,如果能跟他达成一致,在诛董之后安抚李郭等将,天下何愁不定。

    想到这里,刘协立即让人将他们宣了进来。

    司徒王允精神矍铄,道:“臣听太医令言,陛下已唾出淤痰,脉象平稳,并无发热之兆,不日即可痊愈。臣谨为陛下贺。”

    “这得多谢王司徒的关切。”刘协点了点头,又看了向在场众人,摆手道:“无事便都退下吧,我有话要与司徒说。”

    王允见状,心下起疑,尚不知皇帝突如其来的举动代表着什么。

    众人刚一出去,刘协便凝声问道:“太师安在?”

    “太师尚在坞,返程车马为风雨所阻,要明日才到。”

    刘协这时没了声响,好半天才斟酌道:“王司徒与他人私下谋划的大事,难道就不打算告诉我么?”

    王允悚然一惊,下意识的反驳道:“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没想到王允反应会这么大,还未有所发话,却被王允接下来的话给镇住了。

    “陛下近日可是听了旁人的闲言谮语?臣与太师忠心为国,陛下可别听信了旁人的离间之计!”王允厉声说道,言语里哪有一丝恭敬的意味?

    刘协心里有些不悦,没想到自己穿越来第一个信任的臣子会这么不把他当回事,忍着脾气与王允好生说了些话,却无不遭到王允的否认。甚至刘协迂回问到朝中政事,王允也梗着脖子说刘协年纪尚小,还不宜过问为由拒绝回答。

    本以为王允在历史上好歹有个忠心的名声,刘协还想着依靠、扶植王允,为自己掌握朝堂,平定天下提供便利。没想到王允不知是出于私心还是别的,对刘协的暗示如临大敌,这让刘协百般恼火,最后再也谈不下去了。

    “既如此,司徒且好自为之!”

    面对刘协话语中隐隐带着的威胁,王允不以为然,回道:“还请陛下好生修养,朝政之事,有太师与臣等,大可放心无虞。”

    他站了会,确定不会再有问话了,这才甩袖走了出去。

    在殿门外的侍中杨琦见王允匆匆出殿,赶紧前去相送。

    此时风雨停歇,晨光熹微,王允站在原地,随意打量着面前笼罩在晨光里的路寝殿,缓缓说道:“你久侍陛前,可有发觉国家今日与往常有何异样?”

    “适才琦去太医署寻脂习,未曾见到司徒与国家诏对。”杨琦有些疑惑,看了眼神情冷漠的王允,小心问道:“不知司徒以为,国家与平日何处不一样?”

    王允想起了刚才那一番问对,隐隐发现刘协仿佛已经觉察了什么,不然无缘无故,说起这些做什么?

    “司徒或许是错意了,国家一贯宽己待人,若是……”

    “老夫没有这个意思。”王允破天荒的笑了,正欲说些什么,却又摇了摇头;“是老夫多虑了,侍中且在此照顾国家,老夫先去尚书台,这里就有劳了。”

    看着王允离开的背影,杨琦微微叹了口气,尚书杨瓒与他同出弘农杨氏,几人早已与王允谋划,要在刘协病愈,诏群臣入殿庆贺的时候刺杀董卓。事关紧要,多拖一天就会多一分变数,所以王允才会表现的慎之又慎,甚至有些草木皆兵。

    杨琦站了一会,觉得王允离去时有些反常,想了想,又回道了宣室殿。

    宣室殿,刘协披着衣袍,正坐在床榻上喝药,侍中马宇,太医令脂习等人在侍立在一旁,若干中黄门都退在门外,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自袁绍杀尽洛阳群宦之后,宦官便一蹶不振,许多宦职均由士人担任,中黄门只能承担打扫等奴仆之事,士人警惕前车之鉴,从不让刘协与宦官单独相处。

    “杨公来了?”刘协放下空空的药碗,用素绢擦拭了嘴唇余留的药汁,殷勤的招呼道:“快请近前来,我这孱弱之躯,这几天倒是劳烦侍中了。”

    杨琦看向左右,捉摸不清刘协这突如其来的优待,竟不敢近前去。众人见状,知道刘协行为亲密,定有私语,于是纷纷告退。刘协也不挽留,摆手让小黄门也一齐跟着退出去了。

    “杨公迟不敢坐,莫非是吾榻侧藏有虎豹?”

    “臣谢陛下。”杨琦犹疑片刻,终还是坐下了,刘协离他如此之近,不过一臂的距离。这是皇帝对臣子的宠信优待,全天下能坐在皇帝床榻边上的大臣,古往今来,屈指可数。杨琦倒像是坐在夏日火炉上,浑身发热,不知所措。

    刘协盯着侧身而坐、不敢直面的杨琦,心里思索着杨琦的履历,记忆中的杨琦可以算是一介忠心、能力都不缺的名臣。如今依靠王允这条路走不通,甚至可能会与王允为敌,刘协必须寻找其他的忠臣来为自己谋划。

    看着杨琦恭谨的模样,刘协心里做出了决定,问道:“太师如今安在?”

    “王司徒今早回禀过,太师正在从坞赶回长安的途中,明日、不,今日午后便至。”杨琦不明白刘协为什么要问董卓是否回京,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所以如实答道。

    刘协挪了挪身子,压低了声音,小的只有君臣两个人听见:“董卓将到长安,王司徒忠贞为国,难道就不该做些什么吗?”

    这话简直如炸雷轰鸣,响彻耳边,杨琦大惊失色,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刘协。只见刘协年轻稚嫩的脸上,出现的是罕有的沉着,像是胸有成竹,像是洞察一切。

    杨琦不敢安坐,跪伏在一边辩解道:“陛下何出此言!太师与司徒二人,俱是我大汉良臣,陛下切莫、切莫……”

    刘协明摆着不信,一双漆黑的双瞳盯着杨琦看了很久,杨琦心里发毛,不敢与其直视,但面上仍然强做冷静。终于,刘协手拍着被褥,朗声笑道:“哈哈哈,杨公在说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太师返朝,三公不应该带诸卿出城迎接吗?”

    “啊,是、是该迎接,此事已由王司徒与众人商议好了,届时长安公卿都会在横门迎接太师。”杨琦心中这才平静少许,原来刘协只是在问这个……

    但刘协显然想让杨琦继续胆战心惊,他饶有兴趣的问道:“不知道王司徒是与那些人商议的?这些人里面,可有尚书仆射士孙瑞,以及尚书杨瓒?”

    “陛下!”刘协为何能准确的说出密谋的主要参与者?此事若连刘协都知道了,那董卓岂不是早有防备?杨琦跪伏在地,心念急转;“迎接太师,确实是要司徒与尚书台商议流程,然后再下发诏旨。”

    “是这样吗?”刘协语气仍有些不确信。

    “是这样。”杨琦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下来;“这都是朝廷办事的既成之规,开国以来,便一直如此。”

    刘协沉默了,良久不言,正当杨琦以为自己多虑,刘协或许是误打误撞的问到了关键人物时,只听刘协喃喃自语,再一次口出惊人:“我虽然是一国之君,但在宫里却如聋哑之人,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为了大汉,却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杨琦忍不住看向刘协,少年人本来朝气蓬勃的脸上,却尽是悲戚与怨恨。

    “我再问你一次,若你答不上来,便让王允来答。”

第二章丨莫欺少年

    “逆命而利君谓之忠,从命而利君谓之顺。”【荀子臣道】

    未央宫,尚书台。

    王允高坐首席,左右分别坐着尚书仆射士孙瑞,尚书杨瓒。

    杨琦坐在最下首,将上午在宣室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王允等人,刘协或是知道了什么,或是察觉出了臣子私下有什么动静,这个变数如果把握不好,将会事败人亡。

    “国家素来谦和忍让,纵是董仲颖也挑不出差错,今日听你这么一说,国家这些年耳听宫中,眼望朝野,并非无所作为,只是碍于时局,所以才不飞不鸣,默然无声。”士孙瑞说着说着便笑了,眼底满是欣喜;“小小年纪,便有楚庄齐威之姿,真乃我大汉之福。”

    一旁的杨瓒也是颔首道:“确实如此,自荀司空首倡大义,伍越骑拔刀刺董以来,朝中士人皆欲杀董贼久矣,据公挺所言,国家对董卓早有不满,只是怨我等隐瞒,未与陛下事先交流心迹。吾等只需……”

    “只需如何?”沉默着的王允突然插话了,语气冷硬;“国家年少,如此大事若是尽皆告知,稍有不慎,我等死国则已,难道还要陛下与我等同患难吗?若是能言,荀司空在时何不言于陛下?正是因为陛下当时年幼,荀司空不欲陷陛下于危难,故而瞒之,等大事既成,再如实相告。怎么到了如今,尔等见国家略有其才,便忍不住让陛下行此大事了?”

    “国家年满十二,我等大臣尚可擅做主张,为君分忧。但陛下迟早是要……”

    王允抢话道:“国家及冠亲政之后,对今日之事若是有所怨言,老夫当一力承担。”

    杨瓒已经不是第一次被王允打断话语了,虽然早已熟知王允秉性如此,但心头仍有不快,索性闭了嘴,不再多说。

    王允这么做其实也有自己的想法,眼下刘协的举动与平常大相径庭,但他并不相信刘协知道了自己的谋划。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刘协受了什么人的唆使,想要掌权亲政。

    这可真是笑话,如今朝廷乱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有空让皇帝亲政?

    杨琦听明白了王允不愿想刘协告知几人密谋刺董的内容,但他身负着刘协的托付,不得不询问王允的意见:“陛下想让司徒去宣室一趟,亲口回答那个问题。”

    “陛下所问,我已答过,大可与陛下言,老夫的回答还是那样。至于去宣室,过会儿太师就要到长安,老夫要带群臣出城迎接,恐怕无暇入宣室朝觐了。公挺随侍陛前,应劝陛下多加静养,太医令脂习不是说了么,要少思虑。”

    话一说完,王允便带着士孙瑞和杨瓒走了出去,他们要在外面召集其他尚书、侍郎,然后步入未央宫前殿,与三公九卿们汇合,一起赶往横门迎接太师董卓的车驾。

    杨琦也起身随行,半途却被自家同族的杨瓒拉到队伍后面的角落里,悄悄的对他说:“你回宣室照顾陛下,迎接董卓犯不着让所有人都去。”

    “是。”杨琦性情耿直,见自家人当面,忍不住抱怨道:“司徒太固执了,我看国家今日言行,处处与常人无异,绝不能以孩童看待,若按司徒那样做,日后定有大祸!”

    杨瓒此时也是甚为苦恼,王允性格刚烈,矢志报国,这是他所钦佩的,也是他甘冒风险,与其密谋刺董的缘故。而他与王允并不是一路人,这一点王允也知道,双方只是暂时联合,一致抗董。等抗董之后呢?王允作为首谋,威权一时无两,而弘农杨氏又岂会甘居人下?

    是时候要给自己人预谋后路,以为进身之阶了。

    “如果国家真如你所说,能够担负大事,你便以光武事之。”杨瓒一手捉住杨琦的手,一手抚背,两人甚是亲密的动作,旁人知道这对本家是在聊些秘事,都自觉的避开,给二人留下一个表露心迹的空间。“王子师没有容人的雅量,只可结一时之盟。你在国家身旁,可见机行事,事后在朝廷,王杨分庭,亦无不可。”

    杨瓒紧了紧握住的手,然后松开,走到尚书台前的队伍里去了。杨琦不发一言,寻了个空当,独自走回了宣室。

    刘协没有下床,依然是半靠在床头,手上拿着一卷书,在细细的看着。杨琦知道,从初平元年以来,王允便和太史令王立常在良日吉时入宫,为刘协诵读一章《孝经》。今天虽然是良日,但百官都要去迎接董卓,刘协只能自己拿着书读了。

    “如何?王司徒可说何时来见我?”见杨琦进来,刘协垂手放下书,卷了起来,神采奕奕,全然不似刚得了一场大病;“我料想王司徒不会来,毕竟有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只能派你代为答复,是么?”

    在短短时间里,杨琦早已熟悉了刘协非一般的聪敏,此时对答也很得体:“国家所料皆中,司徒要带群臣去横门迎接太师,稍后还有关东军事与太师商量,故让臣代为请罪。陛下所托之问,司徒说,与早先所答一致。”

    “所答一致?”刘协笑容敛去少许,出奇的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又招手让杨琦坐在他榻边,显然是把他看做是亲信,他语气还是很和煦的说;“侍中到近前来,我适才问过马侍中,说起了侍中你当年在孝灵皇帝前的一段往事。”

    “当初孝灵皇帝问你,他与孝桓皇帝比起来,孰优孰劣。”刘协不待杨琦回答,像个刚学会一个字的孩童,迫不及待的显摆道:“你说他二人比起来,就像是虞舜与唐尧相比一样。”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杨琦虽然刚直强项,但还是听得冷汗直流,而刘协却装作不懂的样子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马侍中不愿意说,非得要我亲自问你。”

    马宇行为散漫,好出大言,素来为杨琦所不容,多次借资历加以呵斥,如今正好借机让杨琦在刘协哪儿丢一次面子。可惜杨琦强项,即便是孝灵皇帝当面都敢出言讥讽,又何况是一个小皇帝?

第三章丨近臣收心

    “明主坚内,故不外失。失之近而不亡于远者无有。”【韩非子安危】

    “是,虞舜与唐尧,陛下都知道是谁吗?”杨琦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从容的说道。

    刘协做出虚心受教的样子;“我知道,他们二人都是上古的圣贤君主。”

    “那就是了,虞舜与唐尧德行、功绩相近,是故并为一谈,先帝问臣下,‘何如孝桓皇帝?’臣以虞舜与唐尧作答,正是出于此理。”说完这话,杨琦心里有些忐忑,这不是因为担心刘协责备他讽刺先皇,毕竟孝灵皇帝都没因此而怪罪于他。杨琦担心的,是小皇帝能否听得懂自己那话的意思,在将下决断的杨琦眼中,听不听得懂非常关键。

    “侍中这话就有些不厚道。”刘协依然是笑着的,儒雅温柔,对杨琦甚是和气;“这也难怪,先帝当初说你强项也不是没有理由。”

    杨琦有些惊讶,他抬头问道:“陛下、听懂了?”

    “听懂了,但为尊者讳,我只能说桓帝与先皇心中都有黎元百姓,只是近小人而远贤臣,难以郅治。”刘协年纪不大,却也知道为尊者讳的意思,并且轻而易举的将桓帝与灵帝昏聩的责任推卸到‘近小人’身上去,这让杨琦更加吃惊了,他还没有答话,只听刘协继续说道;“不知在侍中心里,我比孝昭、孝宣二位先祖如何?”

    刘协虽然年岁不大,一直是温言笑语,可不知怎么的,杨琦在短短的交流中总感到莫名的压抑,不由的要小心应对,生怕像上午那样说错半句。杨琦不自觉中,已经把刘协当做是一个成年皇帝看待了:“孝昭、孝宣二帝皆是中兴之主,陛下年纪尚幼,虽然聪敏,但即位之日尚短,相较如何,尚未可知也。”

    刘协的兴致似乎到底为止了,他收敛笑容,对杨琦说道:“我独坐庙堂已有三年,天下万方之事,皆由太师一人而决,尚书台沦为空谈不说,我自己宛如木偶泥塑,上回见到国玺,还不知是何年何月!侍中也用不着安慰说我年纪还小,执政尚短,暂时比不得昭宣二帝。但依我看,霍氏当朝,大权却仍操之于上,而太师狂悖,且不说我,这汉室今后,才是真的尚未可知也。”

    杨琦大惊,赶忙跑到门窗边,四处看了看,在发现没人在外面听墙脚,又小步趋回,拜倒稽首,语气也不是先前的刚直冷硬,反倒是有些胆战:“陛下何出此言!”

    “在杨公心中,我就真是一个无知蒙童吗?太师也好,司徒也罢,他们待我难道有什么不同吗?”刘协从床上起身,走到杨琦身前,语意一顿,复又说道:“无非是尊敬的程度、和忠诚的真假有所区别而已,但论其他,比如如何看待我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帝,二者都是一样的。”

    刘协绕过杨琦,只穿着件单衣的他径直走到窗边,宣室殿位于未央宫前殿的最高处,龙首山上。推开窗子能由此看到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宫殿群落,巍巍然雄楼壮宇,虽然被风雨剥蚀残缺,仍给刘协呈现出非凡的壮景。只可惜,如此盛况,刘协胸中万千抱负,却不能纵情施展,何其恨也!

    “太师暂不说他,王司徒忠心为国,曾多次为朝中坚贞之士奔走周旋,不该受陛下猜疑。”杨琦转过身面对刘协,在其背后悠悠说道。

    刘协转身,背对着光,面色沉进黑暗里,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喜怒,再加上刘协的语气一直很平和,这就更让人难以捉摸;“我从未猜疑过王司徒,王司徒对我汉室的忠心日月可鉴。我在乎的,是他到底拿我当个皇帝,还是一块汉室的幌子。”

    “陛下。”君臣不和,是历代朝堂变乱的大忌,杨琦没想到刘协不信任王允以至于这个地步。哪怕杨琦与杨瓒都有意在诛董之后,借刘协这股突起的东风另立门户,也断没有让刘协与王允君臣嫌隙的意思,他自认为有必要打消刘协心中的芥蒂,膝行到刘协身边,替王允开解道:“王司徒不是有意看轻陛下,而是实在有不可细说的理由,还望陛下恕罪,等大局终了,臣再请司徒向陛下一一详述。”

    刘协良久不语,他心里明白王允在诛董之后的一切作为,什么排斥凉州人,过于亲近关东豪族,这些都是他杀身的理由,也是汉室颠覆的缘由。但他一句都不能跟眼前这位看似耿介无比,其实心窍极多的臣子说,千言万语,终于化作一声叹息;“司徒要做什么,我已经不想知道了,再说了,他不说我就猜不到了吗?”

    杨琦跪伏在地,一句话也不说;刘协看这反应,知道要拿出真本事来才能拿下他:“司徒对我的病情看的这么重,无非是为了之后的朝臣庆贺吧。”

    见杨琦身子立时抖了一抖,刘协弯下腰在其耳边轻轻说道:“无论宫门还是殿内,军兵都来之不便,只消数十死士伏之……”

    刘协还未说完,便伸手拍向杨琦肩膀,杨琦仿佛触电一般躲开,又慌忙拜倒:“这些事情,陛下是从何得知?万万不可告知于他人,不然朝中将再兴大狱,朝廷也禁不起这次波折,还请陛下谨言慎行,三思为上。”

    “我就是因为反复三思,这才想好了告诉杨公的啊。”刘协直起身子笑道,“其他人可没有这个资格,让我说出这种话来。”

    杨琦大受感动,假意谦道:“臣下鄙陋之躯,无才无德,岂能备受陛下信重。”

    “可能是先前让你说的那个故事吧,亲小人,远贤臣,这是桓、灵二位皇帝所以荒废政事的缘故,先帝身边不是没有贤能的君子,而是错过、疏远了。”刘协亲自扶起了杨琦,热切的说道:“如今正是扶大厦将倾,匡济汉室的时候,我若视贤臣而不见,岂不是自绝于天下人么?”

    “臣虽不才,亦愿为陛下赴死。眼下实非良机,但请陛下暂做渔人,静观鹬蚌,等朝局变换的时候,臣愿见陛下大有作为。”杨琦退后一步拜倒,朝廷之中,言语向来婉转,意在不留把柄,杨琦这话等于是间接表明心意了。

    刘协哈哈一笑,拊掌道:“一人之力,何以治天下?高祖创业,身边尚有留侯助其运筹,杨公当为我的留侯。”

    留侯张良是两汉士人的榜样,能被人将其与良平相比,是一种莫大的夸赞,杨琦也不例外,更何况这还是出于刘协之口。杨琦敛眉肃容,对刘协深深一拜,以示臣服。

    杨琦本欲劝刘协韬光养晦,静待良机,可刘协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认定王允刺董必成,竟想着如何在刺董之后干预朝政了。他自认有必要提醒一下刘协,不能把希望全付诸于王允等人身上:“董卓威权自操,强将精兵,皆听命于卓;司徒等人虽然强干,筹算良久,但也不是说能有万分把握。”

    “王司徒等人想必密谋良久,如果连他们都不能成事,我想也没有其他人能挑起这个重担了。”刘协说完,想了想,又道:“我本想有所作为,但眼下并不是良机。”

    “唯,陛下一举一动,关系各方,如今正是紧要关头,陛下应以养病为由,耐心等待,反正,也不急于这几天。”杨琦点头称是。

    刘协本就没打算对刺董这件事上指手画脚,做些自以为聪明的举动,他知道自己最大的优势是对历史进程的把握,而最大的劣势则是不熟悉这个时代的制度、风俗以及被士人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礼制。

    如何在规则内从强势的王允手中夺回一些君权,对连尚书台的权限范围有多大都不甚了解的刘协来说,不仅自己要尽快去熟悉,还得靠这个时代的英杰为他出谋划策。身边若有一批忠诚能干的大臣,刘协行事将不再是光杆司令一个,比如杨琦这样的,既是弘农杨氏出身,才干了得,又颇孚人望的大臣,是刘协的首选。

    “国家典章,朝廷制度,我登基不过三年,朝政未能决断,所以不是很熟稔。”刘协想了个合适的理由来掩饰他对汉朝政治制度的无知与陌生,当然,基本的三公九卿和中外朝他还是知道的,只是具体的权责还得让这个时代的人亲自解释的要好一些。“为了预备我以后亲政,岂能不熟悉朝堂?还请杨公不吝赐教。”

    刘协要熟悉政事,杨琦丝毫没有起疑,像个负责的老师,拱手回道:“唯,不知陛下想让臣从哪里开始讲起?”

    于是刘协又坐回了床上,杨琦也自然而然的跪坐在榻侧,刘协想了想,说:“三公九卿,分处何事,我都知道。还是烦请杨公先跟我说一下侍中与黄门侍郎吧,然后再是尚书台的权责,这是我所不甚明了的。”

    “侍中与黄门侍郎,随从左右,出入宫省,传达诏令,可参与朝政,历来是亲信贵重之职,自陛下即位以来,大政全归太师府与尚书台,侍中等近侍之臣,便仅仅作为随身伺候陛下的官属。”

    刘协明白这‘随身伺候’肯定有监视的意思,身边的人员复杂,自己能刚好遇上耿直的杨琦,倒真是运气:“那比如侍中马宇、黄门侍郎射坚这些人呢?若只知姓名,不知履历、贤庸,以后如何处事到还麻烦,杨公何不与我仔细说说,我好有个底”

    这是让杨琦点评近侍大臣了,以刘协目前对杨琦表现出的信任程度,刘协会根据杨琦的点评,先入为主的对某人产生某种印象,至于杨琦有多少话是出于公心,这就得由刘协自己来判断了

    “朝廷改制后,侍中、给事黄门侍郎定额各六人,其中有黄门侍郎钟繇、射坚、邓昌、张昶等人,侍中有马宇、董璜、刘和……”

第四章丨太师归朝

    “不速之客来,敬之终吉。虽不当位,未大失也。”【周易象】

    长安城西,横城门外。

    汉初平三年,四月二十日。

    一夜狂风骤雨,到了清晨便云开日出,天高云淡,雀鸟偶尔掠过城门楼。这本该是个恬静安逸的午后,王允全服盛装,带领着身后群臣依次排班站好,烈日炎炎,丝毫不因昨夜的一场豪雨而收敛半分。汗水缓缓从脸颊、脖颈上淌下,浸入到朝服里,群臣只觉得身上发痒,但碍于礼制,都不敢轻易动弹。

    王允身居百官之首,与三公等人站在前列,尚书仆射士孙瑞带着一众中朝官站在队伍中间,看着王允正与司空淳于嘉小声交谈,又回头往身后的队伍里瞧了瞧,神色一动,微微侧身与尚书杨瓒交耳道:“杨侍中何在?”

    “国家身边不能没人侍奉,所以我便作主,让他去宣室了。”杨瓒不紧不慢的答道。

    士孙瑞点了点头,道:“今天司徒语气虽然强硬,但都是出自公心,为了大事着想,你可莫往心里去。”

    这是看出二杨心里的不满,特意为王允出言安抚,杨瓒平素也很佩服士孙瑞的德才名望,不敢拿大,回道:“这是哪里的话,王司徒心怀天下,脾性直是直些,我既是属下,有何听不得?”

    说完,杨瓒又注意到士孙瑞,知道他足智多谋,曾在京兆尹盖勋手下为官,文武兼备,与王允、黄琬等人合谋,出计良多,深受倚重。既然自己和杨琦已经决议在刺董之后另谋出路,士孙瑞这等智谋之士,就得试着拉拢。

    他刚想说话,只听有人叫道:“来了!”

    果见长道之外,一支千余人的兵马簇拥着数辆车驾,缓缓而来,旌旗招摇,左右精骑四处游走,人吼马嘶,惊鸟飞还。

    王允微阖的双眸陡然睁开,率领百官迎上前去,对着车驾远远的拜揖。

    一辆爪画两的金华皂盖车慢慢悠悠的驶来,这是当朝太师董卓的御驾,本来是爪画两的金华青盖车,时人号称“竿摩车”,其车华贵无比,仪比天子,后来由于长安地震,董卓畏惧天谴,在蔡邕的劝说下换乘如今的皂盖车。

    王允与众人对着这辆车拜倒:“恭迎太师!”

    车还没到,一彪骑兵便先策马而来,当头一人盔甲整齐,身材高大,骑在一匹火红的马上,倒提长兵,威武不凡。这正是董卓帐下‘誓为父子’的亲信将领,中郎将、都亭侯吕布。吕布骑着赤兔,神色倨傲的扫视了诸公卿一眼,抱拳道:“太师有令,传司徒上车,随驾入城,诸位公卿可行于车后。”

    王允与众人一齐回道:“谨诺。”

    然后在吕布的伴随下走到车边,车子在驭者的操纵下停驻,车后的门被打开,太师府的主簿田景面带不善的看了王允一眼,冷哼一声,跳下了车,顺手牵过一匹马骑到队伍前面去了。而吕布早已不见了影踪,王允爬上了车子,行礼过后,拘谨的坐在角落里。

    董卓年轻时曾是汉室在西凉的一员猛将,虎背熊腰,骁勇善战,只是年岁渐大,这几年养尊处优,身子有些发福。饶是如此,也是膘肥体壮,一个人便占据了车厢近半的空间。董卓自王允进车后便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王允也不主动挑起话题,权当是坐了趟顺风车。

    但车厢内另一个人,他不得不注意。

    那是个瘦弱的老头,白发苍苍,边上放着一台琴,琴的尾端有些烧焦的痕迹,王允知道这是名动天下的焦尾琴,这个老人是董卓敬佩无比的名士、左中郎将蔡邕。

    王允看了看那琴,又看了看蔡邕,眼底少见的流露出复杂的神色,这眼神转瞬即逝。而蔡邕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一看,对王允友善的笑了一下。王允则是僵硬的点了点头,作为答复。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王允都不愿意与蔡邕交往过密,于公,蔡邕阿附董卓门下,在王允眼中已是谀臣之举,行为处事自然要与他划清界限;于私,蔡邕曾与王允论道,王允辩才不如蔡邕,屡屡词屈,以至于暗自结怨。

    哪怕蔡邕没有做什么祸国的事,但王允依然将他视为了刺董之后的首要清算的人员,文人之间的私怨,就连看似正直无私的王允都避不了。

    车子悠悠的经过北宫门,再过一时半会就要到太师府门前了,这时董卓有了动静,虽然仍旧闭着眼睛,但王允却感觉董卓在偷偷观察他一样:“听说国家的身体康复了?”

    王允赶紧对董卓揖道:“是,国家今晨已然康复,可下地行走,进用膳食,太医也说全无大碍。”

    “哦。”董卓淡淡应了声,他睁开眼先是看看王允,再是看看蔡邕,问道:“国家这次的病恙不同以往,诊治了约有月余,按往例,老夫记得是要举办朝贺?”

    这一看似寻常的问疾,顿时让王允如坐针毡。他和杨瓒等人暗自的筹划就是要趁皇帝病愈,依例让群臣朝贺的时候,在宫内刺杀董卓。可如果是自己殷勤的提出举办朝贺,董卓定会怀疑自己的反常举动。现在外间已经有了些风言风语,说吕布与自己走得太近,意图谋反,亏得王允平日小心谨慎,从未行差踏错,导致董卓未曾警醒。可如今董卓好端端的问起这个来,饶是王允权谋了得,也一时慌了神。

    好在董卓这是问的蔡邕,王允知趣的不作声,心里却砰然作响,他不着痕迹的望向蔡邕,表现出一种对这事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眼睁睁的看对方如何作答。

    蔡邕浑然不觉自己接下来的话会起到什么作用,略一思索,便回答道:“国家的病况关系天下,这几日外臣都无以进宫探望圣躬,于是朝野舆论纷纷。如今圣体痊愈,让群臣朝贺,觐见天颜,可安定臣民之心。”

    董卓颔首道:“蔡公说的是!老夫原以为朝贺一事礼制繁琐,正欲弃置,到没想出其中竟有这等大用。也是,正该让朝臣看看陛下,不然这一个月的长安流言,都快被他们当做真的了!”

    说完,董卓又看向王允,一双豹眼微微眯缝,道:“说起长安的流言,老夫最近听到几个有趣的,还跟王子师你有些关系。”

    前些日子,长安街头有谣言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犹不生。”又作董逃之歌。在谶纬之学兴盛的东汉,王允对此又是欣喜又是警惕,费尽心力将谣言的影响力压到最小,以免打草惊蛇。这事似乎被董卓得知,又故意当面提起,王允以为他发觉了什么,硬着头皮答道:“哦?在下久在台阁,竟未闻长安还有针对老夫的流言?看来京兆尹得多多派人稽查,不然区区小民也敢妄议大臣,可还了得?”

    董卓面无表情的盯着王允看了好一会儿,王允也强作镇定,与其对视,以示坦荡。

    车内气氛压抑了一阵子,就连蔡邕都隐隐察觉出不对劲了,正欲解围,只见董卓笑道:“他们说国家自病倒后,常在床榻,不见外臣,其实早已驾崩。你秘而不发,对外谎称圣体病愈,如今在朝上的,不过是一个与其面容相似的孩童罢了。”

    此话一出,无论王允还是蔡邕都是一声惊呼,董卓说的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且不说随董卓待在坞的蔡邕,就连一直留守长安的王允也从未听过市井之中竟还有如此荒唐的言论!

    王允想也不想就明白董卓这话背后的深意,难不成董卓还有改朝换代之心?

    他还没有来得及进一步反对,一旁的蔡邕便开口道:“此等妖言祸乱朝纲,以太师之明,想必听到了也只是付之一哂,把他当真的,也只有那些没见识的愚人村妇而已。”

    “左中郎将说的是,这等妖言若是纵其流传,实在是有损朝廷颜面。还请太师下令严查,将惑众者斩首示众,再诏群臣入宫朝贺,届时流言将不攻自破。”王允紧跟着补充道,他是精明世故的人,董卓也不像他外表所展现的那样粗枝大叶,能在灵帝死后抗旨进京,与太傅袁隗共掌朝政,又能在之后的废帝风波中占据主动,逼走袁绍,族诛袁氏满门,总摄朝廷,可不单单是因为他手中的重兵。

    董卓说的流言在王允和蔡邕两人看来,完全就是不加修饰的试探,作为汉室的臣子,无论立场,都要把董卓这个苗头按下去。

    见两个心腹口径一致的表示反对,董卓脸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但他脸皮甚厚,丝毫不把两人的话放在心上;“老夫也只是当做笑谈,特意说来与王子师玩笑的。至于这流言,老夫以为,信者为真,不信为假,二位以为呢?”

    王允与蔡邕对视一眼,默契的不再作声,以沉默来表示反对。董卓也试探出了这两个股肱坚决的态度,顿时没了谈兴,遂收口不言。在车子抵达太师府的时候,董卓身形矫健的一跃下车,蔡邕与王允两人竟是留都没留,王允还打算与董卓谈些近日的朝政,看董卓没有挽留,王允也不强求,与蔡邕告别后,索性去了尚书台。

    关于董卓今天对王允与蔡邕的试探,他要与杨瓒等人商议一番,刺董的计划要加快进行了。

第五章丨昃晷忘餐

    “公求衣昧旦,昃食高舂,兴构宫闱,具瞻遐迩。”【陈书高祖纪上】

    作为中朝官,黄门侍郎和侍中按规制要每天都跟在皇帝身边,起初是负责随行起居,后来事权渐重,甚或参与军国之政,可以说是皇帝最亲近的近臣。

    如果能将他们收服,届时无论做什么都有人在一旁协助,为其奔走。当杨琦介绍了目前的侍中侍郎后,皇帝、也就是刘协不出意外的在这群近臣当中发现了几个不错的人物。

    比如黄门侍郎钟繇、张昶,一个被后世尊为“楷书鼻祖”,另一个又是‘草圣’张芝的亲弟弟,有‘亚圣’之称的张昶,是书圣王羲之最崇拜的两个人。后世学习书法的人有哪个不认识的?当皇帝最初知道眼前这两个人正是从小临摹字帖的作者时,差点制止不住自己下诏让他们手写一份真迹。

    钟繇的儿子钟会因为灭蜀之功而载入史册,张昶的父亲张奂是凉州三明之一,他有个弟弟叫张猛,也是一员虎将。皇帝粗熟历史,听到杨琦的介绍,加上自己前世的认知,自然对这两人上了心。

    但钟繇似乎与王允、关东世族走的挺近,这是皇帝不得不考虑到的。

    至于其他的比如黄门侍郎丁冲,射坚等人虽然稍逊之,但也有过人之处。

    不过皇帝身边的近侍也不是谁都可以用的,就好比董卓的侄子董璜,就是侍中兼中军校尉,但董璜主要负责掌管当年灵帝编练的部分西园军,只在重大场合才会出现在皇帝身边履行侍中职责,不然皇帝想对身边人做些什么,还真不容易逃过董卓的耳目。

    时间过得很快,杨琦尚未说完,皇帝也正在兴头上,肚子却不给面子的叫了起来,他赧颜一笑,对杨琦说道:“我早上吃的少,没想竟饿的这么快,倒让你见笑了!”

    杨琦经过这么一上午的问对,早已熟知天子的秉性,一开始的战战兢兢,渐渐化作敬佩服膺。他知道这个天子虽然年幼,但十分尊重臣子,不拘小节,就连杨琦这样正直的脾气都能容忍,但有谏言,都能虚心接受,让杨琦折服。他拱手道:“国家勤政忘食,实乃朝廷之福,日后必成佳话。而国家圣体初愈,正宜修养,臣固请进膳,饭毕再论不迟。”

    “也罢,我知道你也累了饿了。”说笑后,皇帝正色道:“等会太官令端些吃的来,也给杨公带些。”

    “臣谢国家赐食。”杨琦叩谢之后,起身走到门口,对门外的小黄门吩咐了几声。没过多会儿,几个小黄门便端着菜肴走了进来,替皇帝与杨琦各自的桌案上布好了各式菜品。

    汉礼规定,天子饮食之肴,必有八珍之味。现在朝廷用度拮据,不是铺张浪费的时候,但既然是皇帝请客赐宴,就断不能小气。只见端上桌案的,是一份豉汁煎鱼,酱肚酱肉和用新鲜的葵菜,菘菜烹制的菜肴。

    虽然汉朝这时候没有辣椒之类的调味品,但主食种类还是非常丰富。而且自古以来饮食向来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些宫廷御膳的色香味足够让皇帝食指大动了。想起西汉经赋家枚乘所著的《七发》中写尽了天下绝顶的美味,只是不知道亲自尝起来又是什么滋味。皇帝知道现在不是满饕餮之欲的时候,好在以后的时候还长着,待天下大定了,再享这个口福不迟。

    皇帝将在嘴中咀嚼的酱肉咽了下去,感觉有几分饱了,放下筷子,又喝了一口菘菜汤,这才满足的用手绢擦拭嘴上油渍。杨琦见天子放筷子,不管吃没吃饱都停止进食,以示恭敬。

    待小黄门将食具收拾走,皇帝方才说道:“宫中近侍,我都已了然于心。可若我想查阅外朝群臣的名册,又该往何处去寻?从何人处得知呢?”

    “朝臣名册,皆在尚书台,由选曹尚书保管,以备随时增删。”

    “若使人奉我口谕,拿来一阅,可否?”

    杨琦这时迟疑片刻,旋即答道:“可矣。只是臣以为,现在不是国家查阅这些的时候,国家还应韬晦为上,这些事情,不妨缓行。”

    皇帝把手一抬,言道:“现在正是说这个的时候,若是等到诛董之后,王司徒未必会允准,非得在此时逼他一逼。杨公还不信我吗?”

    杨琦对此略为不满,在他看来,王允诛董,到底还是为了刘家天下,而皇帝为了争权,竟舍得将社稷与所有人的性命拿来押注,逼人就范,二者相比,皇帝玩弄权术,反倒落了下乘。一时间,杨琦倒是隐隐有些后悔,暗想自己是否上错了船,只是当前看来,跟着王允以附骥尾,倒不如跟随皇帝身侧,在朝廷上独占鳌头。

    “便依国家所言,只是宣室殿太过端重正式,易惹人非议,不如换个地方。”

    “那就寻个读书的地方。”皇帝一合双手,脑中立时想到了个地方;“石渠阁如何?”

    皇帝遂先遣杨琦赴尚书台传诏,移送籍册到石渠阁,自己则与黄门侍郎射坚、丁冲二人出宣室,准备登上车马。宣室殿外,一行车马正停候在阶下,在皇帝的金根车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恭敬的站在车前。皇帝粗略一眼看过去,发觉其他车驾的驸马都尉、奉车郎无不是二十来岁,唯独他年岁较长,皇帝略一思索,很快便记起了这人的身份。

    这人名唤王斌,官居奉车都尉,是皇帝的亲舅舅,生母王美人的哥哥。

    “舅父。”皇帝回忆起了脑子里对王斌少得可怜的记忆,那是初平元年自己刚登基不久,按照惯例新天子要恩赏后族,故而王斌奉诏带妻子到长安觐见,获赏宅第田业,并拜为奉车都尉。由于董卓没有再树立一个强势外戚的意思,王斌也没表现出那个能力,故而这三年来一直规规矩矩,低调做人,很多时候别说董卓,就连皇帝也不一定记得起他来。

    但今时不同往日,皇帝欲谋求大权,身边正缺那些能力其次,忠心为上的臣子,现在有王斌这个自家人在,皇帝可以放心大胆的用。于是王斌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瞬间超过了杨琦。

    王斌没有料到皇帝会特意与自己说话,连忙跪地稽首:“臣斌见过君上。”

    有汉一代,臣子一般都称呼皇帝为‘陛下’或是‘国家’,只有跟皇帝亲近的大臣或者天家亲戚才能称呼为‘君上’,所以王斌的称呼与其他人不一样,这也算是他仅存的特权与荣誉。

    “舅父且起来。”皇帝伸手虚扶了一下,一旁的黄门侍郎射坚很自觉的越过皇帝,上前将瘦弱的王斌从地上扶起。看着眼前弱不禁风的便宜舅舅,皇帝心底里一丝亲情禁不住涌了出来;“你身子一向虚弱,驾车这等小事自有驸马都尉和奉车郎去做,你又何必亲力亲为呢?”

    “臣无德而食君禄,唯有侍奉国家以谢大恩。”王斌固执的说道,当初自己的妹妹王美人被何后毒死,自己无能为力。如今外甥做了皇帝,又怎么能不上心?记得在初平元年奉诏来长安的时候,有人劝他不要去,说是长安纷乱,天子无权,去了混不了什么好官职。但他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官职而去的么?到底是为了什么,恐怕也只有王斌自己知晓了。

    “驱驰车马是侍奉,秉政尚书也是侍奉,舅父应该做大事。”皇帝俯身在王斌耳边轻声说完,也不等王斌身子僵直,有什么回应,就宽慰般的拍了拍王斌的肩膀,抬步上车了。

    没过多久,车厢里又传出皇帝清晰的声音:“这世上哪有让舅父在轩前驾马,外甥安坐于内的道理?奉车都尉王斌,既是母族,便当一叙亲伦,以尽孝义,请舅父上车骖乘。”

    皇帝鲜见的亲近母族,让丁冲与射坚都察觉出不一样的意味,他们没有听到皇帝对王斌说的悄悄话,只是凭皇帝的态度就能看出,王斌飞黄腾达,不过是时机问题。

    对此,两人的心境就各不一样了,黄门侍郎丁冲无端气恼,冷着脸登上另一辆副车,而射坚则是喟然一叹,丁冲出身关东,与王允、钟繇等人交好,最热衷于士人秉政,厌弃外戚与宦官,如今见皇帝似乎有让外戚复燃的苗头,怎能不气?

    射坚出身扶风大族,自幼聪慧,德才兼备,但也不是迂腐顽固的人,他与丁冲最大的不同就是知道变通,这也是他们身后所各自代表的关东与关西士人处事原则的最大不同。皇帝相邀,王斌既想推辞以证清白,又不愿贸然登车,显得热衷于此,尤其是在丁冲不发一言,甩袖而去的档口上,他的一举一动,可是有无数人盯着的。

    正在王斌为难之际,射坚的举动无疑是雪中送炭,他对王斌执了一礼,既恭敬,又不显得过于谄媚:“陛下要申明孝悌,王都尉若是推脱,岂不是辜负了陛下一番好心?”

    “啊,是、是,侍郎说的对极。”王斌找到了堂皇的理由,心下大宽,对射坚的解围充满感激,入朝三年来,这是第一次有士人主动给他台阶下。

    王斌上车后,第一眼便看到的是皇帝笑吟吟的脸,像是个寄养别家多年的孩童,一朝得见亲人的喜悦。看到皇帝薄薄的唇瓣,尚未长开的眉眼,他心里的回忆像是被某样东西牵动了,昔事昔人,让他的心莫名的抽搐,他狠心低下头,行礼过后,很自觉的坐在车厢的右侧。

第六章丨母之昆弟

    “蒹葭依玉树,自谦借戚属之光;茑萝施乔松,自幸得依附之所。”【幼学琼林外戚】

    骖乘,又叫陪乘。古时乘车,尊者在左,御者在中,而为了防止车子向一边倾侧,往往在右边要坐个人以平衡重量。在先秦,骖乘一般由武士充任,负责警卫的称为车右,比如当年樊哙便给刘邦做过车右;而只为陪乘的则称为骖乘,在礼制中,根据车驾规格和出行意义的不同而往往由大将军、侍中等内朝官负责。

    对于寻常大臣来说,能为天子骖乘,乘车时坐在天子对面,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但对王斌来说,此刻却仿佛坐上了风口浪尖,实在是让人惶惶不安,他不知皇帝何故突然重视起了他,在眼下这个时局,皇帝但凡有一丝重用外戚的念头,都会招致当权者董卓的抨击。皇帝自然不会有性命之虞,但他王斌可就说不好了。

    丁冲虽迂,但也不笨,皇帝邀舅父上车,是昭显孝道,丁冲犯不着无理搅三分,他之所以选择退避,是因为知道皇帝对王斌越优待,给的权力越大,董卓对王斌起的杀机就越重,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丁冲自己当出头鸟?只是他不会想到,董卓命不久矣,已无机会铲除权臣道路上的竞争对手了。

    当车子缓缓起行,王斌仍旧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皇帝在一旁看了,笑容更明显了:“舅父,何以如此?”

    “君上面前,臣战战兢兢,不敢丝毫懈怠。”

    “舅父不必如此,你我只话家常,不谈其他。”皇帝笑着安抚道,然后便真的像是话家常一样,问了王斌老家民情如何,舅母身体是否康健,王斌也一一作答,未消多时,他提着的心便慢慢放下了。

    “表兄何时及冠?”皇帝似若无意的问道。

    “犬子王端年前及冠,已取表字伯方。”王斌不疑有他,一五一十的答道。

    皇帝‘哦’了一声,了然道:“听说表兄少年老成,虽未拜入名师,精读经典,但也算是粗熟文章,可以出仕了。”

    车厢内原本和洽的氛围陡时一变,王斌身子一僵,想要推辞道:“犬子无才无德,还得多读几年书,一时难以效命于陛前。”

    “这有何妨,我年岁渐长,亲政不过早晚的事,身边迟早要有几个得用的臣子,你看如何?”这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已然变了味,不像是外甥问舅父,反倒是皇帝问臣子。

    皇帝不容置疑的语气让王斌心慌,由于董卓以及众多士人或明或暗的阻挠,他与皇帝接触得不多,对皇帝的印象还处于少年聪慧的阶段,一时没有想到皇帝已然性情大变,只以为皇帝韬晦锋芒,要借助王斌这个天然的外戚,在朝堂上大展拳脚了。外戚大将军的权势让王斌动心,而与之相随的危险却让王斌警醒,他正想拒绝,抬头却见皇帝专注的看着他,那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期待,还有一丝孤寂。

    那是举目无亲,身边没有一个可信可用可托付之人的孤寂。身为皇帝血缘亲近的母族,王斌竟不舍得说出拒绝的话,如果连自己都为了明哲保身,不愿辅佐皇帝,那么谁又会真心襄助呢?皇帝可就真成一个孤家寡人了啊,自己亲妹妹王美人若是泉下有知,必然要恨他这个冷血的兄长,自己以后入土,又何来面目去见?

    看到皇帝与王美人极为相似的眉眼,王斌心头一颤,低声应诺道:“犬子不才,得蒙君上不弃,臣代其叩谢君上。今后臣等父子,愿供君上驱使。”

    王斌以身家相托,让皇帝大受感动,他握住王斌的手,说:“舅父今日之恩,我绝不敢忘。”

    皇帝往车前看了一眼,王斌知道皇帝在犹疑他接下来的谈话驾车的车夫是否能听见,为了让皇帝宽心,王斌说道:“臣任职奉车都尉三年,宫中奉车郎官均已熟识,每逢帝驾出行,为保銮舆万全,皆由臣选派忠直之人驭车,君上不必担忧语入他人。”

    原来王斌早有预谋,无论是为了以后可能骤升大将军做准备,还是为了结援自保,在这三年间他恩威并施,驸马都尉和奉车郎们为了攀附将来富贵,也纷纷投效,虽然奉车都尉不止王斌一个,但论在奉车郎心中的地位,王斌才是他们的主心骨。

    皇帝明白了这些,忍不住对其貌不扬的王斌另眼相看,王斌不过一名不见经传的外戚,都能有如此心计,那些在史书留名的人物,又该是何等不凡?皇帝心里澎湃,一来是为自己有幸来到这个群才辈出的时代而激动,二来则是为王斌苦心孤诣利用职权暗地保护皇帝而感动。他说道:“好,好,有卿如此,何愁王业不兴?”

    于是皇帝将王允近日将要刺董的事以自己猜测的方式告知了王斌,还有杨琦的投效以及自己的部分设想。他不担心王斌会借此告诉董卓,如果王斌真有此心,这三年来早就投身太师府上获取权位了,又何必等到这个时候?

    王斌听了皇帝所言,惊愕当场,他万万没有想到王允屈身事董,是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有天能诛杀权臣;他也没有想到皇帝聪慧无比,杨琦的反应也证实了皇帝的猜测,这更加让王斌觉得皇帝的不凡。看来投靠皇帝,对日后的腾达也不是全然无望。他镇了镇心神,在心里迅速思索自己在里面要处在什么位置,要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如果王允诛董成功,以皇帝现在的架势来看,定然要借机独掌大权,那么王允被排斥则是意料之中的事。而自己作为第一批投效的人,凭借着皇帝母族的身份,势必会被提拔上去,与王允分庭抗礼。想到自己可能会从区区奉车都尉,数日之内成为外戚大将军,王斌内心狂跳,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语调:“臣愿为君上走牛马,填沟壑!”

    走牛马,是谓像牛马般为皇帝奔波劳碌;填沟壑,是谓死,语出《战国策》,‘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王斌再此与走牛马化用,是表明自己愿意为皇帝出生入死的决心。

    当杨琦带着尚书郎移送典籍到石渠阁的时候,所见的,正是皇帝与王斌相谈甚欢的局面。杨琦又惊又疑,面上却不动声色,在很快搞清楚情况后,坦然跪伏:“王都尉老成持国,得此助力,谋事必成,臣谨为国家贺。”

    杨琦难道不反感外戚吗?只是迫于局势,不得不与外戚王斌联合在皇帝麾下,就好比袁绍借助何进铲除宦官那样。外戚其实算半个士族阶层的成员,他们有时是士族门阀在朝中的代言人,有时是对立者,有时则只是工具。

    待杨琦跪坐榻上后,皇帝说道:“来的正好,我刚与舅父谈起宫中奉车郎的事情,驸马都尉连同奉车郎官在内约有四十余人,而奉车都尉却有两位,舅父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位奉车都尉刘璋,我不甚了然,不知与跟益州牧刘焉的儿子刘璋是否为同一个人?”

    这是皇帝刚刚与王斌谈话时得知的事情,在听说历史上割据益州的刘璋如今正在长安做奉车都尉,专职驾车,让皇帝直觉不可思议。如果此刘璋真是彼刘璋,那皇帝就能等刘焉死后,借机打益州的主意了。

    杨琦心里奇怪刘璋居于长安,名为任职,实为质子,与他另外两个兄长处事向来低调。皇帝突然问起,难不成是想凭借益州的外援?他一边想一边答道:“奉车都尉刘璋确实是益州牧的儿子,不仅如此,益州牧的长子刘范为五官中郎将、次子刘诞为治书御史,兄弟三人各身居要职。”

    说完,杨琦从带来的官员籍册中翻检出三人的卷宗,递交给皇帝。

    三署郎依次为五官署、左署、右署,其上官依次为五官、左、右中郎将。三署郎由郡国所举孝廉组成,年五十以上属五官郎,其次分在左、右署。郎官之中,除了议郎以外,余者都要执戟宿卫殿门,号为执戟郎。刘范所担任的五官中郎将,秩比二千石,掌握宫中数百名五官署郎,隶属于光禄勋邓渊。

    而治书御史,又称治书侍御史,职掌法律,可与廷尉审理疑狱。奉车都尉则秩比二千石,掌御乘舆车。

    这三个官职,说他重要,五官中郎将掌握宫中郎卫、治书御史既能纠察百官,又能参与司法审判、奉车都尉侍奉陛前,随时能成为帝党心腹,而说他不重要,则是因为现今董卓专权,司法混乱,多出冤狱,而宫禁又掌握在董卓手中,刘氏三兄弟虽处尊位,职同虚设,英雄无用武之地。

    看完了三人的卷宗,皇帝心里已有了大致的想法,他隐隐记得三国演义里有过一则故事,说的是侍中马宇和中郎将刘范几人联合马腾攻击李,最后失败被杀。不管刘范是为了皇帝而反对李,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绝不是几个人碰头就能合谋的事情,背后绝对有一个利益团体的支持,这个团体甚至拉拢到了马腾、刘焉等地方军阀。

    虽然小说里的事不能全信,但罗贯中也不至于随意编造这么个故事来,必然有真实的历史发生过。

    那么,这个利益团体又会是谁呢?

第七章丨各算其能

    “谋先事则昌,事先谋则亡。”【说苑说丛】

    王允刚拜别董卓,一身朝服尚未换去,便赶回未央宫,正欲前往中台理政,半途又听人说皇帝派侍中杨琦传诏,索要了藏于尚书台的所有官员名册,说是要好好识记。此事非比寻常,皇帝登基以来,受制于权臣,很少有自主派人去尚书台宣诏的。皇帝的性情,王允最了解不过,聪慧且敏感,柔仁且怯懦,若是太平天下,当是守成之主。

    可自皇帝病情好转之后,所言所行,处处不符以往,不仅比以前更聪明,而且还多了些以往没有的明断。王允不敢说对其了如指掌,尤其是在今天早晨他和杨琦分别应对皇帝之后,他必须得好好把住皇帝的脉,至少在刺董前夕这段关键的时候,不能横生枝节,更不能让皇帝引旁人注目,这个旁人,既是董卓,也是其他观望的朝臣。

    王允也有私心,也有做霍光的私心。

    在皇帝暗弱,又没有别的竞争者的情况下,诛杀董卓后,他便是理所当然的宰辅。到那时,那些暂且与之盟誓的臣子们,无论是否情愿,都是顺者昌、逆者亡。其余朝臣,无人可投靠,只能依附于王允。但现在不同了,皇帝的强势与明睿,已经渐渐影响到身边的近侍,比如杨琦与杨瓒等人,这是在给朝臣释放明确的信号,并提供了第二个选择,等于是要和王允争夺诛董之后的政治资源,王允怎会坐视不管?

    待到未央宫前殿,王允正在殿中静候没多久,一个小黄门跑了过来,赔笑道:“国家刚才已摆驾去了石渠阁,司徒若要请见,不若等……”

    知道皇帝不在未央宫,王允转身便走,只留下尴尬的小黄门在原地。他行事果决,毫不拖泥带水,从前殿到宫北的石渠阁,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这石渠阁本来早已在王莽之乱中被焚毁,直到董卓迁都,王允将洛阳兰台大部分典籍图册都运到长安之后,方才彻底重修了石渠阁,用来存放洛阳宫中的典籍。

    石渠阁四周有一道沟渠,引的是活水,用以防火,夏季在此读书也能感到清凉。黄门侍郎射坚与丁冲正躲在廊下,阳光和煦,暖风熏熏,他二人靠着廊柱,在背阴处闭眼假寐。忽听得一阵车马喧闹,射坚睁眼一看,见王允端坐车上,缓缓而至。射坚推醒了丁冲,道:“王司徒来了,快进去通禀。”

    石渠阁不大,一二楼都是放书的地方,只在三楼有个小堂,皇帝就在那里与杨琦、王斌二人看书议事。当丁冲来时,瞥见王斌正与杨琦相对而坐,皇帝居中捧简而读,丁冲心里不满,装作没看到二人似得,对皇帝行礼道:“陛下,王司徒求见。”

    于是皇帝闻言起身,临窗而立,正好能看见王允垂手而立,在阁子前静候自己传诏。王允再怎么耿介刚直,也知道擅闯陛前的罪过。皇帝摆摆手,示意丁冲下楼传王允上来。

    王允走进时,恰好看见皇帝正站在窗边,借着屋外明媚的阳光,眯起凤目仔细认读着书简上的小隶,苍白的脸被阳光照成健康的麦色,身上一袭深色的燕居服,衬得身子越发瘦小不堪,但那认真、好学的模样却深深印在王允脑海里,成为了他终身难忘的画面。杨琦在一旁轻咳了一声,他方才转醒,大步上前,伏身拜倒;“司徒、守尚书令臣允叩见陛下!”

    皇帝仍然站在窗边,整张脸有一半隐入暗处,正如他所表现的情绪一般阴晴不定,他盯着一行文字陷入沉思,杨琦不敢说话,王斌更是放下了书简,不知该站该立,面露忐忑。

    此时王允在朝中的权势仅在董卓之下,王斌擅自与皇帝结好,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直面王允时,王斌倒是突然心虚了。皇帝倒是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他不叫起,王允就得一直跪着。王允知道皇帝这是要在他身上出一口早上被糊弄的恶气,也是刻意要杀他威风,哪怕地板坚硬,自己一路过来身子疲累,也得咬牙硬挺着。

    终于,皇帝将手中书简放下,像是刚看到人似得,笑道:“司徒来了,快请起。”

    “到底是才疏学浅,这几行字看下来,到有许多都不识得。”皇帝走到囊笥边,将手上看完的籍册放回去,又拿了一卷出来。他指了指手上的简牍,大方的说道:“枉我还盼着早日亲政,治国理事,没料到还得从识字认人开始学起。”

    王允扫视了一眼四周摆放的简牍,有些已经被拿出囊笥,有的已经被打开放在案上,明显是看过了。他隐隐有些吃惊,这些年皇帝没有经过正式的拜师学习,对知识的获取只来于自己与太史令王立每次讲授的《孝经》,官员名册不仅记载着官员的姓名,还包括其籍贯、履历等等,极为枯燥。皇帝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看完一部分,实在是了不起。

    “陛下心怀天下,乃社稷之幸,荀子曾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陛下先从识字做起,而后再精读《孝经》,通晓《诗》、《尚书》,如此一来,治国当不是难事。”王允回道。

    皇帝抬起简牍在眼前看了看,又放下,疑惑道:“这么多书,要读到什么时候?”

    “寻常士子,负籍求学,非十年不可。陛下聪睿非常,三年应有所成。”

    皇帝不满意这个回答:“天下百姓苦等明君而不得,三年实在太久,我恨不能下个月就亲政。”

    “万民倒悬,拯济百姓犹如救火,然孔子有言;‘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先贤之言,臣愿与陛下共勉。”王允引用典故来回绝皇帝想一口气学成博士的幻想。

    “三年之内,就只读这些书吗?”皇帝语气有些不悦;“我既是天子,便当了解朝廷官员,天下百姓。寻常政事,我也当一一过目,以备临事。若连这些都不识得……”

    “陛下每日里引见大臣,自有郎官唱赞姓名,这些东西……”王允停顿了下,复又说道:“有尚书台辅佐,陛下若要看,等这几日朝中事情不忙了,臣再使尚书捡选往日诏书律令,供陛下查阅。”

    皇帝沉默了,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了半分,口出诛心之言:“这是王司徒的意思,还是所有朝臣的意思?”

    “这只是臣的愚见,还请陛下恕罪。”王允面对皇帝不善的语气,毅然顶撞,倒是比杨琦还要显得刚直。

    王斌听这话尚未有知,但在杨琦耳朵里,这哪里是在争论学有所成的时限,这是在争论皇帝应该亲政掌权的时间!

    三年之后,皇帝十五岁元服加冠,这是汉代许多皇帝亲政的最低年龄。

    但皇帝明显不愿意苦等三年。

    见两人话语越来越直白,甚至带了些火药味,杨琦与王斌双双离席,跪伏在地,似是提醒皇帝,又似是应和王允般叫道:“陛下!”

    皇帝看了眼杨琦二人,又看了眼王允,强压怒火:“读书宜早不宜迟,黄门侍郎张昶善书,我欲让他教习文字,先学学简单的东西,等以后朝局安定了,再议论延请名师的事。”

    见皇帝服软,王允不敢放松警惕,黄门侍郎张昶的父亲是名将张奂,董卓非常仰慕他,曾给张奂百匹缣布,以示交好,却不被张奂接纳,待张奂故去后,董卓宽爱其后人,故征辟张昶为黄门侍郎。王允不知皇帝拉拢一个董卓亲近的人物是何居心,出于自己的考虑,还是进言道:“臣亦闻黄门侍郎钟繇尤善楷书,可与张昶一同教习陛下识字。”

    皇帝点点头:“且都由你。”

    又道:“下次朝会,尚书台可曾议好是何时?”

    王允面色如常,表现的很淡然,对皇帝跳跃性的转移话题,他不答反问道:“敢问陛下,何故有此一说?”

    “我大病初愈,自当传百官朝贺,事关乎己,难道不该一问吗?”皇帝目光灼灼,直视王允,王允不敢对视,低下头以示礼让。

    他心中暗忖,皇帝突然关心朝贺,意有所指,看来杨琦今早所言不假。王允在来时路上已经想通了皇帝的打算,无非是借董卓伏法,公卿惶惶之时出来安定朝局,夺权亲政。这个打算完全有碍于王允的计划,王允势必要阻止,虽然阻止的结果是引起皇帝的不快,但在王允看来,小皇帝的不快实在算不得什么。霍光不还让宣帝如芒在背呢,宣帝对霍光做什么了吗?

    有前车之鉴,王允并不怕皇帝会做什么。他只要挨过这段关键时期,掌握朝政后,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帝又能奈他何?届时整个天下都将按他设想的走,变法改革,像霍光一样辅佐幼帝,让大汉重归治世,而皇帝,只需垂衣拱手就好了。

    这是他平生所愿,为了这个宏愿,他既可以不畏强权,引颈抗辩,也可以虚与委蛇,屈身折服:“群臣朝贺,是要安天下人之心,以解臣民忧虑之念,故臣与尚书台商议,宜早不宜迟,太史令王立占卜观星,说两天之后最为适宜。至于延请大儒教授陛下,兹事体大,还请宽限数日,容臣等商榷择选后再行不晚。”

    “最晚要什么时候?”皇帝似乎对延请师父一事很上心,追问道。

    王允考虑了一下,回道:“最早下次常朝,便可商议此事。”

    两方各有打算,心照不宣之下二者达成一致。皇帝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然也要做出承诺:“好,这两天让太医令给我好生调理身子,没什么事,就不用让外臣来觐见,一切等朝会再议。”

第八章丨所荐得人

    “故明主谲德而序位,所以为不乱也;忠臣诚能然后敢受职,所以为不穷也。”【荀子儒效】

    王允走了,携之而去的,是他口中所言‘无益于事’的官员籍册。临走前还请皇帝允许,让太医署诸官值宿宣室殿,随时伺候。王允如此急不可耐的收走官员籍册,并让太医入驻宣室,无非是想把今天皇帝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从另一个侧面来想,王允刺董的计划,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容不得有些许的纰漏。

    在皇帝看来,如果自己不能掌权,刺董之后王允上位,按原本的历史轨迹,这无非是一个权臣替代另一个权臣,对国家,对自己毫无益处。能够通过这次交锋,获取王允的退让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也可以让在场的杨琦见到王允的强项无礼,从而断绝杨琦对王允的最后一丝期待。

    当然,皇帝也没想过王允会真心实意的退让,所以这一次看似是凶险万分,其实都遵循着同样的底线。

    在王允走后,皇帝像是泄气了一般,推案而起。他在窗边负手而立,目眺远方,石渠阁对面就是破败不堪的天禄阁,同样是朝廷曾经的藏书之所,但境遇不同,令人唏嘘。

    杨琦与王斌二人早已站起,侍立在皇帝身后。

    王斌知道皇帝心中郁闷,正措辞准备说些什么,只听皇帝开口道:“‘苟利社稷,生死以之。’这是郑国大夫子产说过的话,你们这些大臣都肯为天下赴死,我岂能安坐宫中,趋福避祸?”

    皇帝转身看向杨琦,面有愤懑之色,“我是大汉天子,你们忠君爱国,守臣子责,我也要仁政爱民,守天子责!如此大事,岂能尽全他臣子之名,徒使我坐享其成?”

    “陛下。”杨琦跪伏在地,替王允,同时也是替自己辩解道:“司徒绝无此意!为人臣者,谁不愿为君分忧,匡济社稷?司徒身居宰辅,所思所想,深远非我所能及;此时绝非良机,臣请陛下忍耐些许……”

    “他刚才如何你也见过了,是你所说的忠臣的样子吗?”皇帝立即追问道:“我要靠着这样的臣子,来匡扶我大汉的天下?”

    王允强硬,言行实在非臣子所为,倒似用长辈的姿态来‘教育’皇帝做事,这一点杨琦看在眼里,无法辩解,也无心辩解。皇帝倒是明白杨琦的难处,示意王斌将杨琦扶起,出言安抚道:“事不可为,自当另谋出路,好在我等也未有全凭王允一人的打算。接下来,还望我等君臣相知,共造大业,杨公以为呢?”

    杨琦被扶起之后,挣开皇帝的手,向后退了一步;“陛下圣明睿鉴,定能中兴汉室,臣虽不贤,也愿为陛下驱使。”

    车马粼粼,不消多久,皇帝一行便返回了宣室殿。杨琦退朝返家,他奉了皇帝的吩咐要回去试图说服本家兄弟杨瓒投效皇帝,杨瓒本有投效之心,如今得到确切的结果,岂有不从之理?只是他生性谨慎,起先让杨琦跟随皇帝无非是投石问路,借杨琦一探皇帝深浅;再加上王允太过专横,不能做长远的利益盟友,这才有改换门庭的想法。

    杨瓒身为吏曹尚书,掌官员选举,权重一时,是皇帝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皇帝一回到宣室,就仰面倒在床榻上,尽情的舒展的四肢,轻盈的常服被压出一道道褶子。王斌在一旁见到皇帝这副孩子般的举动,既感动于皇帝坦然大方,不把自己当外人,又忍不住想笑。

    “得了,这两天可以好生休息了。”皇帝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侧头看着王斌,“鹬蚌相争,我等渔翁就在一旁看着吧。”

    “天下百姓连立身之处都要没有了,君上若心怀百姓,真的能够安眠无忧吗?”王斌顿了顿,见皇帝已翻身坐起,一脸认真的看着自己。于是王斌满意的继续说道:“既然君上笃定王司徒功成,那就应该好好打算只有王司徒在的朝堂,君上欲亲裁政务,是如何也绕不开强势的王司徒的。”

    皇帝细细想了一番,点头道:“舅父说得对,王允届时身居首功,威势无两,我到底是年纪不够,如果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强行亲政恐怕会惹人非议。”

    “更何况,我现在声名未显。”皇帝说完,看向了王斌。

    王斌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虽然有聪慧的名声,但那是董卓当初为了废少帝,更立新君的借口。这三年来朝政操在董卓手中,皇帝更是没有一点表现才智的机会。如果贸贸然就要提前亲政,恐怕朝臣只会怀疑是皇帝身边的人别有用心,加以怂恿,而不会有人相信皇帝真的有亲政之能。

    “臣以为,君上聪慧仁敏,提前亲政自不为过,但声名一事,还得要与朝臣多多接触。等朝臣如臣今日那般被君上的言行所折服,自然就会有声名。说到底,臣以为君上身边得要有亲近的臣子,既能为君上传颂声名,也能供君上驱策。”

    皇帝也想过这个问题,在王允专权之前打造一个亲信近侍组成的帝党,不求有多忠诚能干,只要能团结在自己身边就可以了。

    这是个可取的法子,侍中和黄门侍郎这些近侍历来就是由皇帝最亲近的臣子担任,只是到了现在,皇帝身边的臣子无不是权臣举荐,除了照顾皇帝起居以外,还有监视皇帝的意图。想要从里面拉拢、挑选出合适的人当做亲信,就连机敏的皇帝也犯了难,他沉声说道:“我身边的侍中、侍郎们,有谁足以托付大事?舅父在朝三年,不说全部识得,至少也认识几个忠贞之士?”

    这等于是将举荐之权给王斌了,在皇帝面前举荐,以现今皇帝对王斌的信任,王斌一句话几乎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富贵荣辱。这可是他头一次拥有这样的权力,内心激动万分,就连呼吸都沉重了,他脑中仔细搜刮着得用的人选,顿时想起一人:“黄门侍郎射坚,字文固,扶风郡人,少有美名,为公府所辟。”

    射坚今天下午在皇帝銮驾前给他解了围,王斌投桃报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这个射坚我见过,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舅父举荐他,一定是理由的吧?”无论前世今生,皇帝从没听过射坚这个名字,想来是个小人物,只是不知道王斌看中了对方哪一点。

    王斌想了半天,好容易想起在与一干奉车郎官的闲谈中谈及的一段故事:“射坚祖上曾姓谢,曾与北地谢氏是同族,其始祖谢服为将军时,天子认为谢服这个名字不好,于是诏改为射,后世子孙遂以射为姓,辗转居于扶风。射家跟御史中丞皇甫嵩乃是世交,其弟射援闲居在家,亦有贤名。”

    皇甫嵩!汉末三将之一的皇甫嵩?

    皇帝立即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脸惊愕的站在王斌面前:“你说什么?皇甫嵩?”

    这举动把王斌吓了一跳,他很快稳住了心神,给予皇帝肯定的回答:“是,射坚与安定皇甫氏乃是世交,御史中丞大其一辈,射坚素以子侄辈待之。”

    皇帝脑中登时记起幼时看三国演义,开篇第一章就是说皇甫嵩、朱隽、卢植三人各领精兵,分三路讨伐黄巾起义,就此拉开了三国的序幕。王斌歪打正着,无意间给了皇帝新的思路;拉拢射坚,再利用射坚影响皇甫嵩,在刺董之后,董卓遗留下来的军队可不是吕布一个小小的中郎将就能全盘掌握的,有皇甫嵩这样的名将领兵作为奥援,足够与王允抗衡。

    皇帝比谁都清楚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只要有了兵权,还怕政权拿不到手上?

    “善,舅父所举的当真是个能人!”皇帝抚掌道,“若是能凭借射坚,接触到皇甫嵩,待诛董之后命其手掌长安诸军,便是王允又奈我何?”

    王斌见皇帝激动不已,心里也是极为得意,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举荐就得到皇帝重视。而且他细思皇帝所言,更是认为大为可行,自己所举得人,于是愈加得意了。自东汉以来皇帝掌权,外戚崛起是必然之势,王斌暗自沉思,发觉自己有必要将射坚等人拉入麾下,于是说道:“臣与射侍郎相熟,君上如若有意,臣愿为先入其府,探探口风。”

    “善。”皇帝哈哈一笑,举着胳膊拍了拍王斌的肩,又在室内走来走去,王斌不得不跟在后头亦步亦趋,还贴心的为皇帝整理好衣角。

    蓦地,王斌想起一事,自觉有必要提醒皇帝:“君上,臣还有一事相告。”

    皇帝闻言转身,虽然心绪平静了下来,但眼底还有些残余的欣喜;“舅父但说无妨。”

    王斌退后一步,正色道:“侍中杨琦出身弘农,弘农杨氏三代公卿,满朝大臣,多半出其门下,族中俊彦多宦显职。君上如今囿于局势,依仗杨琦之才,臣以为,这只能是权宜之计,而绝非长久之策。”

    皇帝听了王斌所言,敛去了最后一丝笑意,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第九章丨未雨绸缪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论语卫灵公】

    弘农杨氏,是天下闻名的士族,始于西汉昭帝朝丞相杨敞,盛于东汉安帝朝太尉杨震,与汉室休戚荣辱四百年,直到汉朝灭亡,其家族也在之后延续千年,甚至创造了一个朝代。

    不说前世与后世如何,但说本朝,董卓擅专朝政,诛杀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为了抵消所带来的消极后果,拉拢关西豪族,故而对同样四世三公,名望不输于袁氏的弘农杨氏大肆封赏。弘农杨氏在朝为官者有大小数十人,分布内外,内朝有尚书杨瓒、侍中杨琦;外朝有谒者仆射杨众、光禄大夫杨彪;地方上有河南尹杨懿、原鸟击都尉杨儒。虽不是三公九卿,单论权柄,几人加起来便是宰相也不过如此。

    杨琦的投靠不过是代表个人的立场,不能算是整个弘农杨氏的意见,这回让杨琦前去说服杨氏众人,其实也是给他们一个开出加码的机会。只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若是希求着他们全部押注,非得有极大的利益交换不可。哪怕皇帝为了寻求士族支持,愿意付出代价与杨氏合作,但这其中的付出随时可能是他难以承受的,一个不好就会尾大不掉,被其架空。

    王斌身为皇帝母族,亲之又亲,自觉有必要提醒皇帝在倚仗杨琦等人势力的同时,要时刻对杨氏保持警惕。

    皇帝心里也明白此时的汉末豪强横行地方,牢牢把控着清议、学术、乃至于仕宦之途。光武皇帝仰南阳、河北等豪强之力方才中兴汉室,虽屡有抑豪强兼并之策,但还是不可避免的造成了地方豪强势力的膨胀。士族势力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不断强大,直接威胁到了皇权,于是东汉才屡屡出现皇帝亲近阉宦,特许宦官干政以打击士族的局面。

    一啄一饮,皆有定数。

    宦官与士族的权力斗争延续了近百年,最终以士人出身的袁绍带兵入宫杀尽宦官而告终。只是这么一来,朝局平衡被打破,士族在没有了宦官等宿敌之后,开始了内部的争权夺利,由是造成了董卓入京收拾朝堂的结果。

    董卓起初也是选择与袁氏合作,四处征召,也是希冀士族能给予他政治上的支持。只可惜董卓出身边鄙,家世不显,被排斥在士族圈子之外,任命州郡的士子也屡屡背叛。尤其在信任的士人伍琼、周毖屡次哄劝董卓礼待士人,征召士人为官,却导致士人就任地方后起兵反叛后,董卓便撕破了脸,公开与关东士族为敌。

    这也是东汉两百年、灵帝驾崩期年之间所发生的前因后果。

    “臣等死后,天下将乱。惟愿陛下自爱!”

    皇帝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宣室殿里,脑中突然回响起当初张让等人在投河自尽前对他这一世的兄长、少帝刘辨说的话。如今少帝已逝,该轮到他来‘自爱’了,可他又该如何才能避免诛董卓后王允势大,制王允后杨氏势大的局面呢?

    看来统一天下,并非自己所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一声沉重的长叹,微不可察的自宣室深处响起。

    次日。

    一轮红日孤悬城头,时近黄昏,天色依旧闷热,地上的暑气从龟裂的土地缝隙中冒出来。青琐门外,奉车都尉王斌亲自为黄门侍郎张昶送行,两人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门外的张昶转身对王斌躬身拜了一拜,辞道:“烦请留步,王都尉切莫再送。”

    王斌笑道:“侍郎传授文字,算是君上开笔之师,我既奉旨,自当多送几步。”

    “不敢当、不敢当。”张昶往后退了几步,摆手推辞道。

    王斌瞥眼扫视四周,宫门司马机警的带人隐入门洞的阴暗处,他这才走近一步,小声言道:“君上盛情相召,侍郎果真要如此?”

    张昶闻言苦笑道:“我家昆弟不知礼数,不爱诗书,行事乖张。如何能应诏入宫,为陛下执戟?届时非但难有裨益,更可能坏了陛下大事,于国于己,我不得不思虑如此,还望都尉替我如实转圜。”

    王斌叹了口气,也不再强求,拱手道:“今日之事,还请慎言。”

    张昶点了点头,又冲青琐门一拜,这是自前汉便俗成的规矩,黄门侍郎在每日傍晚归家,都要拜别青琐门,是故黄门侍郎又称夕郎。

    送别张昶后,王斌在夕阳中久立不语,望着长长的街道目不转睛。宫门司马不知何时走上前来,在其身后说道:“王公,宫门要落锁了。”

    王斌是国舅,杨琦等人可自持身份唤他一声都尉,宫门司马微末之官,却不敢托大,恭敬地尊称为公。于是王斌转身走回了车上,准备驾车返回,不经意间瞥到宫门司马的样貌深肖一人,他手上动作一顿;“你是?”

    “宫门司马盖顺。”盖顺不卑不亢的答道。

    一道身影从王斌脑中闪过,他看了看宫门侧把腰杆挺得笔直、精神饱满的卫士们,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他深深的看了盖顺一眼,仿佛要记住对方年轻的面孔,点了点头,而后驭车离开。

    宣室殿中,西侧的庑廊上有人铺了张竹席,皇帝身着宽松的燕居常服,手执彤管,正在缣帛上一笔一划的勾勒着八分楷法。

    皇帝写满一份,身后一个年纪与皇帝略长几岁的小黄门机灵的将其换下,小心的放置在桌案一旁,谄笑道:“国家这字写的真好,一横一竖,简直跟那经碑上的字一模一样。”

    这是两天来第一个与他说些跟本职无关的话的宦官,皇帝大感惊异,他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问道:“你难道识字?”

    “奴婢不识字,只是曾在长安郊野见过一些石碑,模糊记得几个字,却不知道意思。”小黄门说完后,跪伏在地,伸出双手。皇帝明了,把右手放置对方手上,任其揉按。

    “你唤作什么名字?”皇帝问道。

    “奴婢贱名穆顺。”

    一番问话下来,皇帝渐渐明白穆顺的来历,其本是京兆人,自小入宫,选入尚药监。本可以安安生生的做尚药监的宦官,但他却不甘平庸,仗着自己有几分聪明劲儿,谋求上进,并找着机会接触到了还是太子的少帝刘辩。却被小黄门兼尚药监高望得知,将他打入北寺狱准备寻机害死,恰逢袁绍带兵闯入宫中肆意屠杀宦官,高望身死,而穆顺由于见机得快,躲在北寺狱里得以逃过一劫。

    待董卓入京后,考虑到宫中自袁绍一番杀戮后,宦官几近死绝,无人照顾小皇帝起居,而董卓虽使士人担任部分宦官曾经的职位,但在心里也担心士人与皇帝走得太近,故而半是强征、半是招募、或是将罪犯、俘虏施加宫刑,以充实皇宫。穆顺也因此不仅恢复本职,还主管尚药监,常以阉宦老人自居。

    蛰伏三年,直到因为皇帝重病,太医进药,需得尚药监从旁监督,穆顺得以随时伺候,专司皇帝的汤药。他好了伤疤忘了疼,看到皇帝逐渐康复,穆顺自觉有功,心底潜藏已久的心思也再度活络了起来。皇帝只有十二岁,穆顺以为凭借多年的手段,不怕得不到皇帝的宠信。他心知此时是得来不易的时机,使出了浑身解数,而皇帝也另有所图,与他一唱一和,在外人看来,小皇帝年轻不懂事,已经被穆顺给糊弄住了。

    “放肆!”一声厉呵突然打断两人的谈话,皇帝的笑脸一时僵住,穆顺膝盖一弯,登时跪了下去。一老者疾步趋来,狠狠瞪了穆顺一眼,复展袖拜倒:“掖庭令臣祀叩见陛下,天子御前,岂容人谈笑失仪?臣请将穆顺带下责罚。”

    此人名唤苗祀,虽是宦官,却在未央宫中的地位非比寻常,皇帝曾听王斌刻意提到过。这得从若干年前说起,当初灵帝继位,宦官与外戚士族矛盾尖锐,士族领袖兼外戚大将军窦武意图诛杀宦官,结果被宦官先发制人,以谋反的名义诛杀了窦武等一干士人,是为党锢之祸。

    而苗祀作为大将军窦武的幕中宾客,本该株连,却选择忍辱负重,接受比死刑次一等的腐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窦武等党人复仇。二十多年来在南宫担任卑贱的啬夫,打扫庭阶,清理宫室;私下里却屡屡与袁绍等士族结交,沟通中外。终于,何进狂妄自大,入宫被张让所杀,他第一时间逃出宫门,报信袁绍,然后才有接下来的一系列动荡。

    事后由于宫中宦官几近灭绝,掖庭令、永巷令等宦职一度被士人占据。少帝被废,皇帝继位,董卓出于私心,托词皇帝已纳伏氏等贵人入宫,而掖庭令等官负责皇帝后妃日常起居,由士人担任太过敏感,故而将身居该职的士人罢黜,经过妥协,由既是士人出身又是宦官的苗祀担任。

    王斌曾对皇帝分析过现今宫中宦官的组成,底层的宦人良莠不齐、形制杂乱且不说他,位居掖庭令之类的高位宦官几乎都是由士人把持,一言一行,处处掣肘。皇帝哪怕不想用宦官平衡朝局,也不得不启用穆顺这样的纯宦官,来抵消掉士人渗入宫中的势力。

    皇帝粗熟历史,知道历代文人所向往的‘众正盈朝’对皇帝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眼下苗祀仍与皇帝纠缠,想将穆顺带下发落,皇帝有意维护,苗祀却态度强硬,非要逼皇帝退让不可。皇帝顿时恼了,王允对他这态度倒也罢了,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掖庭令都敢忤逆他?

    “我思念东都,便让穆顺给我说些当年旧事,也不知他犯了什么罪,让掖庭令非要将其问罪不可?”

    苗祀对皇帝话中的火气充耳不闻,答道:“臣起先已秉明陛下,穆顺言笑放肆,已属失仪。”

    “那我赦他无罪就是了。”

第十章丨忠义余烈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论语季氏将伐颛臾】

    苗祀惊讶的抬头,匆匆一瞥后又再度低下,这还是那个庸庸诺诺的皇帝么?如果不是经常侍奉,苗祀险些以为皇帝被掉包了,这样貌还是那个样貌,只是眉宇间的精气神却是往日没有的。

    他不确定继续跟皇帝抬杠会有什么后果,但若为了一个尚药监的宦官而得罪皇帝,实在不划算,更何况他现在没有足够站得住脚的罪名扣下穆顺。

    正当他发愁不知该如何转圜的时候,王斌的到来恰好给他解围脱身的理由。

    苗祀怀着不甘与怨怼告退离去,穆顺却被刻意留下,皇帝主要是为了提防苗祀会在私底下惩罚穆顺;这个伎俩他见得多了,若是就这么让二人一起退下,未央宫恐怕就再也不会有穆顺这个人了,届时问起了,一句失足落水就可让皇帝无可奈何。

    而在穆顺眼中,王斌身为国舅,此时前来必有要紧事密谈,没见苗祀都识趣的退下了么?皇帝能让穆顺留下,等若是不把他当外人,引为亲信了。

    穆顺的过度臆测让他心潮澎湃,自觉饱经磨难,终于得到了一飞冲天的机会。他激动莫名,垂下的手在衣袖中不住的颤抖,一时间,他竟连行礼都忘了:“奴婢、奴婢……”

    王斌侧目,投以好奇的目光,他自觉明白了皇帝的深意。

    其实也不难理解,汉室历代皇帝,自和帝起,便开始了借助宦官与外戚等士族大臣抗衡的过程,如今宦官势力一蹶不振,王斌虽是外戚,但却是天然的士族盟友,对于今后可能再现的宦官干政,他心底没来由的掠过一丝忧虑。

    “你不要愣在这,速去少府传诏太官令和汤官令,命他们准备两份膳食来。”

    穆顺反应倒是极快,领了口谕便一溜烟的跑下去了。

    王斌把忧虑压在心底,说起了自己的来意:“臣奉诏送黄门侍郎张昶出宫,特来复命。”

    “张昶与其兄张芝耽于书法,不理朝局,这也是董卓放心让他们随侍的缘故。自觉才不堪位,便不愿多惹是非,他是个聪明人,一定是回绝你了。”皇帝背靠在钉在坐榻上的半圈椅背,晒着暖暖的夕阳,漫不经心的说道。

    “唯,君上圣鉴,张侍郎确实是回绝了老臣。”皇帝的脸沐浴在余晖中,让人觉得他是一尊遗世出尘的神。

    王斌虽没有在其面上看出表情,却敢肯定皇帝此时心情必然不佳,他心头一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君上曾言;‘攻取者先兵权,建本者尚德化。’老臣以为甚是精粹,要知太师能有此权势,全赖手下精兵。若君上有员战将,得掌兵权,又何惧天下?说到底,还是老臣无能,不得劝其投效。”

    董卓死后必然在朝堂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皇帝手中无人,朝臣无一可用,所以这政权在最初便不利于皇帝。

    而皇帝也索性懒得在这上面耗神,他与王允争夺的主战场,则是兵权,历史上这些军队在董卓死后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就连李郭汜都曾盼求赦诏,皇帝只要利用这点,就能牢牢把握军权,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还需要人教么?

    王允身边有吕布等一干并州武将,皇帝则是一穷二白,本来利用射坚接近皇甫嵩,让皇甫嵩统带军队是最好的办法,但皇甫嵩目标太大,声望又隆,成本和风险让皇帝不敢花太多时间去观察其是否可靠。‘’

    跟见识过君主雷霆雨露的老油条皇甫嵩比起来,拔于行伍起于微末的小鲜肉张猛,对皇帝将更为感恩戴德。只是没料到,一番口舌,终究是没能打动张猛之兄张昶。

    皇帝有些灰心,却不忍因自己的情绪影响到王斌,他出言劝道:“张昶要谨言慎行,保全家室,我不怪他;你没能说动张昶,也不是你的无能,不用自责了。”

    话毕,皇帝伸手往案上缣帛一点;“你且看这个。”

    王斌抬眼看去,缣帛上密密麻麻排列着清丽俊秀的八分楷法,所谓八分楷法,是隶书不断发展演变后所形成的一种书写方式,也是后世楷书的雏形。

    而皇帝所写的字,与当下盛行的汉隶不同,横直折勾,细长肥瘦,说不出的飘逸潇洒。王斌虽不懂书法,此时也深觉黄门侍郎张昶和钟繇二人见了皇帝的字后是由衷的赞佩,而不是什么阿谀奉承。

    素闻孝灵皇帝善书法,好辞赋,皇帝身为灵帝子,在书法造诣上可谓得其父真传。只是这治国的本事可别像灵帝那样不堪才好,王斌这样想着,缣帛上的内容出现在眼前。

    “三明。”

    王斌眉头紧皱,初是不明所以,突然,脑中像是灵光突现,立即明白了皇帝反复练写的‘三明’是什么缘故了。

    三明者,凉州三明也。

    凉州三明是桓、灵二帝时期朝廷的大将,战功赫赫。其中皇甫规字威明,张奂字然明,段字纪明,三人的表字都有个‘明’字,又都是凉州人出身,同时都在平息羌乱的战争中为国家立下功勋,故而在当时被称为‘凉州三明’。

    “此三人都是一代名将,然而时不利兮,对阵羌乱,未竟全功,不禁令人扼腕。”皇帝将手收回宽袖中,复又躺回先前惬意的姿势,皇帝面南而坐,南边正对着浩瀚的沧池,波澜万千,在夕阳的映照下金光粼粼。前殿在龙首山上,皇帝居高临下,还未体会这座古都的繁华,便先感受到长安的壮丽。

    皇帝沉浸在沧池熔金般的美景里,出神的说道:“皇甫嵩是皇甫规的侄子,张昶、张猛是张奂的后人,他们迫于时势,不敢相投。我本欲从三明后人中择选良将为我所用,如今看来,却只有段其族未有动静了。”

    王斌顺势想起一人,拱手答道:“太师去年退守长安,沿途散兵数万布防,中郎将段煨在其麾下,受诏命屯驻弘农华阴。段煨字忠明,是太尉段的族弟,君上若能感之以忠义,弘农万余部众,皆将奉国家之命。”

    不料皇帝摇头反对道:“我无权无势,张猛一介白衣都不得跟从,何况拥兵之将?如若诛董事成,王允避让,我以势迫之,当有可为。现在董卓势大,司徒他们准备的谋算迫在眉睫,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暂且不要想这事了。”

    “唯。”虽然不愿,王斌也不得不承认皇帝说的在理。忽然,他又想起一人,精神又再度振奋起来:“老臣在归来途中得遇一人,既是忠臣之后,又有才干,君上不妨用之。”

    “国家可曾还记得议郎盖勋?”王斌卖了关子,有心提示道;“此人曾任汉阳郡长史,后为讨虏校尉,在凉州征讨叛军,颇有威名。”

    皇帝在记忆中搜罗了半天无果,摇头道:“许是当年幼小,未曾闻过此人大名。”说完,皇帝把身子往前倾,认真了少许;“此人还有什么著称的事迹吗?”

    盖勋,字元固,敦煌广至人。孝灵皇帝建西园军,将其征召入朝,因为他在应答时耿直刚正,敢言时弊,被灵帝称赞‘恨见君晚’。后来受到宦官嫉恨,进谗言将其外放为京兆尹,当时长安只有五千虎牙营官兵,为了对抗凉州叛军,盖勋便征募士兵凑齐一万人,其中征辟了扶风士孙瑞、京兆杜楷、弘农杨儒、长陵第五等五人为都尉,各领兵两千。

    董卓入洛阳擅专废帝,人皆畏其势,唯独盖勋写信责骂董卓,让董卓非常忌恨。考虑到左将军皇甫嵩在右扶风统领雍营及各郡兵马共三万人防备凉州叛军,加上京兆尹盖勋手下的虎牙营一万士卒,这四万精兵实在是董卓心腹大患。更何况此时袁绍已逃出雒阳,正在集结关东各州郡军队,董卓担心盖勋与袁绍等人两面夹击,于是征召盖勋为议郎、皇甫嵩为城门校尉,解除二人兵权。

    盖勋当时在暗中联络皇甫嵩,意图讨董,却被皇甫嵩拒绝。盖勋因为兵少不能起事,只好跟从皇甫嵩一同前往雒阳。在朝堂上,盖勋依旧是耿介不苟,敢对董卓直言强谏,不改颜色。由于盖勋出身凉州大族,无论是军中还是朝野都很有人望,董卓虽然记恨,但也无可奈何。随后盖勋一直郁郁不得志,直到去年五月死在长安,享年五十一岁。

    听完了盖勋生前事迹,让皇帝感慨万千,想不到在汉末还有盖勋这样的忠烈大臣,只可惜死于忧愤,一身未被重用。盖勋这样的人,是所有士人敬佩的对象,就连王斌都忍不住夸赞了几句:“先帝在时,对盖议郎很是倚重,每逢军国大事,其虽远在长安,先帝也常常下手诏去询问意见。”

    王斌将往日所见所闻的有关盖勋的事迹说得如此详细,无非是想让皇帝重视盖勋,哪怕这个人已经死了,但仍能发挥余热。

    皇帝总是能捕捉到对方话语中的关键和潜台词;“你先前所言,盖勋在京兆重整虎牙营,择选名士为都尉。这其中的扶风士孙瑞与如今的尚书仆射士孙瑞是何关系?”

    “盖议郎于尚书仆射有提携之恩,议郎死后,其子盖顺孝期一满,士孙仆射曾想举荐为孝廉,提举为官,却被太师阻挠,只得改任宫门司马,盖顺年过及冠,智勇足备,其手下宫门卫士,个个骁健,足堪使指。君上若能设法优待,一来能遂士孙仆射所愿,二来又能示以天下,君上不忘忠臣子孙。投桃报李,千金市骨,尚书仆射再不报效,便实属不智了。”

    皇帝大有所悟,尚书台秉政理事,总理万机,皇帝不能过度的依赖尚书杨瓒一个人,更何况杨琦身为侍中,位置同样机要。放任杨氏坐大,这不是皇帝所乐见的,而笼络了尚书仆射士孙瑞就不一样了,只要运作的好,士孙瑞完全可以与杨瓒在尚书台抗衡。于是皇帝刻意表现的大为痛心:“忠臣义士,不能为我所用,徒呼奈何!盖勋衔愤而死,良可嘉悼。其子盖顺既然尚在长安,我当恩宠优待,以旌忠烈之名。”

第十一章丨各有所谋

    “夫忠而识暗,不能择有道之主,当代无以建其功。”【嘉泰重修庙记】

    汉初平三年四月二十二日。

    连绵的阴雨过后,天气愈发炎热,流言虽然没有腿,但却跑得比风还快。皇帝这两日反常的举动虽然被刻意遮瞒,但最终还是传到了董卓耳中。听了田景的话,董卓眉头微扬,大感惊异:“听你这么说,这还是我离开前所认识的皇帝么?倒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坐在下首的太师府长史刘艾闻言回道:“这是好事,如今天下纷乱,正需要一个聪慧有为的明主,国家如此,再加上有太师的辅佐,天下何愁不定?”

    主簿田景接话道:“太师英睿明鉴,陛下是明主又如何,哪怕是庸碌之辈,太师亦能匡扶天下。”

    刘艾心里不悦,反驳道:“田主簿何出此言,当年大将军霍氏辅佐昭帝,主明臣贤,才得中兴之世。田主簿对国家言语轻视,实在不是人臣所为。”

    田景冷笑道:“昭帝垂拱十三年,可有一诏一策出自宫中?所谓中兴,无非是大将军霍氏贤能刚正,昭帝不过坐享其成,何谓明也。”

    刘艾正欲反驳,却被董卓适时打断,他双眼盯着刘艾,突然说起了别的事情:“老夫记得刘长史也是汉室宗亲,不知出自哪一系?”

    董卓威权盛重,刘艾不敢继续争辩,拱手答道:“劳太师挂记,艾祖上出自河间献王。”

    刘艾是河内人,少有才名,举孝廉,迁陕令。灵帝驾崩,大将军何进私招董卓进京,董卓路过陕县,屯驻渑池,与刘艾有数面之缘。

    后来董卓擅专,大肆提拔亲近,微末之官,但凡与其相善,皆得升迁,刘艾也因此被收入太师幕中,得为长史。主簿、长史都是太师董卓手下亲信幕僚,论在董卓心中的地位,甚至比王允还要高。

    但刘艾自矜汉室后裔,见董卓残虐士人百姓,荼毒河南,刘艾那颗从陕县带来的要辅弼董卓匡扶天下的热血逐渐冷却,渐渐有了挂冠离去之心。所幸有人用大义劝住了他,这人便是王允,自此之后,刘艾便时常与王允私下交流,商议诛董大计。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复,董卓眼中失望转瞬即逝,但这难不倒他,很快,他又想到了新的说辞:“巧了,长沙定王与河间献王,都是孝景皇帝的后人。”

    这句话就很有意思了。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光武皇帝的先祖就是长沙定王,董卓突然拿同出汉景帝一脉的河间献王与长沙定王相提并论,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刘艾大为震惊,没料到董卓如今位居人臣之极,竟还想着废立?自少帝被鸩死之后,今上便是孝灵皇帝唯一的子嗣,董卓还想立谁?又有谁堪称正统?

    刘艾不敢回这个话,索性装傻充愣;“自高祖建国,世祖中兴以来,天下刘姓宗亲不知凡几,光武皇帝这样的雄才更是世间少有,即使同出一脉,也不是谁都能比拟光武的。”

    董卓碰了个软钉子,又瞥见一旁田景脸上揶揄之色一闪而过,脸上挂不住,又不忍呵斥。他顿时没了谈兴,起身摆袖,作势欲走:“这天太热了,老夫去后头乘凉,二位都歇着去吧!”

    二人赶紧起身相送,然后分头离开。

    在太师府的一处偏室里,主簿田景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道人,忍住叫人把他扔出去的冲动,沉着声音说道:“让你做的事,你做得怎么样了?”

    那道人又老又瘦,如果脱下道家冠服,更像是一个乡野老农,只见他掏出一块白布,上书一个“吕”字,对田景说道:“小人按照吩咐,背着这块布在市集高歌,‘布乎布乎’,以及编排童谣‘千里草,何青青’,教会长安孩童传唱,连着三日都是如此。但昨天京兆尹说是奉旨捉拿散播留言者,我不敢继续逗留,这才躲了起来。”

    “你说你前些天在长安散布谣言,官府不应,唯有今天才有京兆尹搜捕你?”

    “是,听说是太师的吩咐……”

    “太师是什么意思我比你更清楚,不需你多说。”田景不满的打断道,他想借此诬陷王允,引发董卓猜忌,主要原因不是知道了王允等人的谋划,而已个人与王允的私怨。

    自己身居太师幕府,深得信任,董卓也有言让他入尚书台,但主选举的尚书郎赵戬为人正直,对董卓的任人唯亲的安排坚决不从。

    董卓被驳了面子,盛怒之下传唤赵戬,要借机杀掉他,没料到赵戬应对时,无论是言辞还是气度都十分从容,再加上他是海内大儒、议郎赵歧的侄子,又曾被王允辟为司徒属吏。有这两层关系在,董卓气消后也没有了杀害的念头,只是外放为平陵令作为惩罚,此事便当做过去了。

    这件事成就了赵戬不屈强权的声名,却苦了田景,此后再有升迁任免,董卓为了避嫌,都不再考虑他。仕途中断,让田景如何不恨赵戬?连带着王允,田景也一并视为仇敌,借着太师主簿这个亲近的职官,他屡次向董卓揭举王允的过失,董卓深信王允,又认为田景是挟私报复,从没放在心上。

    田景想凭借吕布与王允私下里曾走动亲密,好让董卓打击一下这些拉帮结派的并州人,没料到自己散步的流言真的说中了王允密谋的部分事实,可惜田景自己尚不明悟,又何况董卓?他扭头对旁边站立的一个苍头问道:“太师知道这些流言后,还是如往常那般?”

    “是,权当做笑谈,有时还拿来跟蔡中郎说。”这个老苍头是跟随董卓身边的老人了,资历比田景还要老,只是没什么才干,终日照顾董卓起居。

    田景冷哼一声,道:“蔡伯喈才学出众,明知流言中的意思也不肯告之太师,看来也不是真心辅佐,这些关东士人,表面上对太师奉承阿谀,其实一个都靠不住。太师偏偏还吃他们这一套,咱们这些老人呐,有万句忠言,也不及别人一句引用的经典。”

    那老道心知田景这句牢骚话自己听不得,但又不敢擅自离开,只得把头埋得深深的,像只缩头乌龟那样跪伏在地上,十分可笑

    田景看到那老道,也笑了:“你下去领钱,今日之事,切不可外传。”

    老苍头看着那个老道离去,长吁了一口气,他不过一个奴仆,自觉没有必要牵涉太深,连忙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午后蝉噪,小池边树荫凉风,是这热天里不可多得的一块宝地。树下有张胡床,董卓箕坐其上,背靠大树,手持钓竿。吕布换下甲胄,穿着身轻便的劲装,正侍立在他身后,高然卓立,英武不凡。

    老苍头走近前来,对董卓拜了礼,起身笑道:“昨天可还说是池中鱼见太师多日未回长安,面生怕人,故而空竿。今天太师端坐半日,不知收获怎么样?”

    “你少来笑我,老夫昨日只是运气不好,区区鱼鳖,何来面生面熟之说?”董卓一指池边半浸着的鱼篓说,“这里面的鱼,你拿去炙烤了,端过来下酒。”

    老苍头笑着翻了翻鱼篓,从中拣出两尾鱼,拿到后厨亲自炙烤了,没有放作料,就抹了一层盐,鱼香四溢,还没端上来,董卓就闻到了。

    董卓执箸尝了一块鱼肉,吃得啧啧有声;“好,这么多年,还是你炙烤的肉食最对我的心思。”

    说完,他又饮了一杯酒,又跟着夹了一块鱼肉,自顾自的吃了起来,不到片刻便食了大半。老苍头静静地看着董卓食鱼品酒,面上带着一副温和的笑容,抬眼看了吕布一眼,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吕布知觉的往后退了几步,爽利的留给这对主仆谈话的空间,他听觉敏锐,在历史上他能在万千军中分辨出将士的口音,并以此推断出是河内人郝萌造反,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别看吕布退的远,其实董卓与老苍头说的话,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不为董卓所知的。

    董卓对老苍头与吕布私底下的举动视若无睹,他依然在试图解决那条鱼,嘴上却说道:“田景找你有什么事?”

    老苍头给董卓倒了一杯酒,把刚才的事都说了出来,声音不高不低,谦卑中又带有从容。

    董卓表情凝重,终于放下了筷子,转身看了眼吕布,吕布低眉顺眼的站到远处,也不知听见没有。但是董卓高声传唤,他立即就抬头反应了。

    “奉先吾儿,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董卓招呼道,待吕布走近,他又说道:“田景屡次跟我说你不可靠,不忠于我,老夫都没当一回事。但这次他说长安街上有童谣说你和王允那老儿私下交往,意图谋害于我,老夫见你平日素来孝顺,让你有个争辩的机会,你现在有什么说辞吗?”

    话毕,董卓杀意尽露,看样子像是只要吕布一言不合,便会身首异处。

    天气仿佛更热了几分,而吕布目不斜视,拿出早有的说辞,抱拳道:“在太师手下,并州人被凉州人看轻难道还少了么?无论是军中还是在太师身边,总会有人恶语谮言,难道司徒与我同出桑梓,相互慰藉都成了过失了吗?我听说决狱时,主事者必须要听取两方言辞,以定是非,偏信一言,则是非难决。太师若是偏听一方之辞,对并州人早有成见,又何必问孩儿的意思!孩儿自诩忠心,只看重太师的心意。”

第十二章丨奉先吾儿

    “人之怨之,亦必次骨,以其掩人所不备也。”【迩言】

    吕布曾为并州刺史丁原的主簿,若论文采自然是不在话下。他这话说的很漂亮,将自己私下与王允走近,说成是并州人因为田景等凉州人的步步紧逼而被迫抱团,掩盖了动机。

    董卓本就没认为王允和吕布有谋害自己的可能,自然而然的被吕布的话带着走,把注意放在了手底下人的勾心斗角上。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手底下的骄兵悍将们各占山头,互不服气,尤其是陪他征战西凉起家的老人,就素来看不起他入洛阳后收编的各方军队。

    吕布说的凉州人看不起并州人的事不是空口无凭,去年董卓派吕布与胡轸讨伐孙坚,结果因为军中凉州人与并州人不和,内部发生龃龉,这才功亏一篑,为孙坚所败。

    想到这里,董卓忽然警醒,他原以为田景污蔑王允只是个人私怨,往往付之一哂。如今看来,竟是手下凉州派针对并州派的一次倾轧,至于王允和吕布结交有什么密谋,完全可能是田景凭空杜撰。

    于是董卓脸色阴沉:“你们都是我手下的干将、股肱!哪有什么凉州人贵些、并州人贱些的谬言?奉先吾儿,你可见我平时有亏待于你?”

    “太师待孩儿亲如父子,岂有亏待一说?”吕布连忙低头,故作惶恐,其实心里早已切齿。董卓的性格猜疑多变,总因一些小事情向吕布呵斥责骂,好几次向吕布投掷手戟,如此父子,岂能长久?也不怪吕布背叛董卓,与王允一同密谋叛逆,实在是自作孽。

    “说的是啊,这才是老夫的好儿!”董卓脸色立即由阴转晴,用手抓起一条还未开吃的炙鱼,像扔根骨头似得扔给吕布;“老苍头的烤鱼是为一绝,赏你去吃,就连胡轸我都不常给的。”

    他认为这是绝佳的赏赐与笼络,吕布却将其视为奇耻大辱,但还是强忍了心中怒火,挤出一分笑脸来:“多谢太师赐食!”

    待了没多久,董卓便回去沐浴更衣。回长安两天,在接见完胡轸等京兆驻军将领后,他终于打算入宫去尚书台了,虽然总揽朝政,但有王允尽心尽力的在旁辅佐,他根本不需亲力亲为。

    宫中眼线传递的消息称皇帝近来频有出奇之举,虽然董卓心里明白皇帝绝无掉包的可能,只是皇帝的变化确是实打实的,他很感兴趣,也想看看病愈的皇帝是如何的不一样。

    吕布借口选派军士护送董卓出行,回到了太师府旁的营地里,刚一揭帐,就将怀中揣着的那条烤成焦黄的鱼掏出来狠狠丢在地上,大骂道:“老贼,安敢辱我!”

    骑都尉李肃闻声进来,劝道:“将军息怒,再气也不过这一时。莫为这一时之辱而耽误了大事!”

    吕布深吸一口气,涨红的脸缓缓恢复正常的脸色,他对李肃问道:“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明天清早,董卓就要入宫朝觐国家,我等决不能大意,此事只许成,不许败。”

    “属下知道此事紧要,早已安排好了几十个弟兄,许下重赏,他们都是将军州里人,发誓要助将军成事。”

    “好!”吕布重重的拍着李肃的肩膀,志得意满的说道:“王司徒是并州名士,广有声名,事成之后,你我当有将军、侯爵之赏!”

    这时太师长史刘艾在辕门外求见,他心里有事,又在无意间看到一个臭道人出入主簿田景的公房,心中顿生疑窦,联系到近来长安流传的‘布乎’流言,再也坐不住,正打算入宫见王允面陈此事。

    临了受到传唤,说是董卓要去尚书台,让他去唤吕布备好车马后道门前等候,刘艾大惧,还道是董卓听信道人的流言,要入宫加害王允。他想提前给王允报信,却分身乏术,想来想去只得先至吕布营中打探前情。

    刘艾是汉室旁支宗亲,又是王允在太师府发展的眼线,许多王允不方便跟吕布当面言说的事情,都由刘艾代为转达。是故吕布亲自将刘艾迎进大帐内,拱手言道:“何劳亲至,我已选配好了车马,随时可以护送太师入宫。”

    刘艾心里有事,他推辞了客套,开门见山道:“敢问将军,太师今日言行如何?”

    吕布愕然,见刘艾神情严肃,他倒也机敏,将今天的事和盘托出:“无非是一些小事,田景小儿背地里散布谣言,中伤司徒与我,但我料想他意不在此,别说实据,就连猜测也不曾有过。只是编撰童谣暗示董卓,说我与司徒结成一派,是个威胁。但我将此中缘故解释成他们凉州人看不惯我等并州人,董卓也没往他处想,还宽慰了我。”

    想到董卓的‘宽慰’,吕布面上又是一丝怒意。

    刘艾讶然于吕布一介武夫,也能临危不惧,对答如流,相比之下自己慌慌张张,真不是成大事的模样。于是再不敢小看对方,沉声说道:“艾在此谢过将军出言相助,日后必禀明司徒,以爵相酬。只是这田景,屡屡针对我等,无论是无心之举,还是别有意图,我等都应该向司徒知会一声,好做筹算。”

    “确是此理,还劳烦你代我走一趟了。”吕布对刘艾的道谢只摆了摆手以示不用,无礼如此,让刘艾一时语塞。

    刘艾略一扬眉,也不再说什么,正欲与吕布一同出发,前往太师府门前等候董卓。途中吕布骑在马上,与刘艾并辔而行,他左顾右盼,见周围都是自己人,便悄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丝紧张与按捺不住的兴奋:“诏书何时到?”

    这是指几人约定,由尚书仆射士孙瑞等人亲自拟写诛董以及赦免从犯的诏书,这决定着吕布等人刺杀朝廷大臣的合法性与正规性,不容小觑。刘艾小声道:“兹事体大,诏书必得即时而作,提前写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险。所以今晚若是没有,明日清晨当至北宫门奉上,将军且放宽心。”

    吕布点点头,不再说话。

    中台又称尚书台,司徒王允兼尚书令,每日要莅临中台理政。董卓到来,王允亲率诸尚书下阶迎接,奉上主位,董卓大致说了几句场面话,见尚书台一切如常,便摆车驾往前殿去了。

    刘艾却找了个借口留了下来,王允见他面色不豫,知道有事发生。他不动声色,跟刘艾假模假样的说了段套话,离去时又亲自相送,坐乘一车,甚是隆重。在私密的车厢里,两人这才开始畅所欲言。

    “事情就是如此,董卓今日拿世祖出身旁系得登皇位作喻,恐怕又有了废立之心。再加上主簿田景私使道人乱传谣言,说吕布将反,直指司徒,所幸吕布机警,用言语糊弄了过去,不然今日将起大狱!”

    “废立?皇帝由董太皇太后抚养长大,董卓废少帝后,自托董氏外戚,得以摄权掌政,这天下还有哪个宗亲比今上更适合吗?至于田景素来厌我,恶语中伤也不是第一次。老夫以前从未理会、更未加以制止这类谣言,便是要证明我心怀坦荡,若是当时便派人处置了,反倒会让人觉得老夫心虚。”在车厢内跽坐的王允眼皮也不曾抬起,根本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

    尔后,他又轻飘飘的说出一段更沉重的话来;“董卓前日回京,老夫曾随乘,他说三辅有流言传‘天子有伪’,说真天子早已病崩,如今宫里的皇帝,只是某个权奸找的假货。”

    权奸指的是谁,不言而喻,董卓分明是借此敲打王允,如果王允不支持董卓的心意,那王允就是那个偷梁换柱的权奸。王允冷言道:“董卓突发此言,怕不止废立这么简单!”

    “那这是何意?”刘艾话刚一说完,突然‘啊’的叫了一声,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惊恐的说道:“难道他不是想行伊霍之事?他要做王莽?”

    “慎言!”王允低声喝道,他屏息静听车外动静,发觉车行如常,遂安下心来;“事情还没有个定论,切不可外传,免得人心惶惶,徒惹杀身之祸。”

    刘艾深深的呼吸,强压下心头恐惧:“诺,只是我等大臣,食君之禄,如此危难之际,又该何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倒行逆施吧?”

    王允刚想说什么,转而又苦笑道:“嘿,陛下自有定策,老夫又能如何?”

    “陛下?”刘艾一愣,不曾明白其中关窍,还道是王允的推脱之辞,他劝道:“陛下冲龄稚子,岂有担当大任之能?君侯深孚天下所望,我等不才,愿供君侯驱使,还望君侯莫在自谦!”

    王允被刘艾说的意动,却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来;“诶,不是老夫自谦,实在是我等大臣为国事终日奔波,临了却被陛下猜忌,老夫虽不惧谗言,但国家无情,这实在是让人心寒。”

    随后王允便将皇帝如何猜忌他,意图收权的事情七分真三分假的告诉了刘艾。果然,刘艾听了十分义愤;“陛下怎可如此!司徒舍身为国,陛下还多加猜嫌,实属不智!司徒切莫为此心冷,这社稷万民都仰仗着你呢,董卓伏诛后,陛下若还存此念,艾愿联合其他大臣一齐声援司徒!”

    王允仔细看了刘艾良久,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来。

第十三章丨相见恨晚

    “贤主劳于求人,逸于治事。”【吕氏春秋】

    太师、侯董卓腰佩长剑,穿着丝屡缓缓行于殿中。他身形魁梧,神色倨傲的看了眼略显局促的小皇帝,慢吞吞跪伏在地,稽首道:“太师臣卓叩见陛下!”

    “快、快请起!”皇帝知道这可不是他表现睿智的时候,他连忙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畏畏缩缩的说道;“太师劳苦功高,不必行此大礼。”

    “老臣心里牵挂陛下的病情,所以特意来看望。”说完,他十分无礼的打量着皇帝,看的皇帝很不自在,末了,董卓微微颔首,像是确认无误般;“甚好,陛下气色比以往更足了些。”

    皇帝心头翻腾出一股怒火,董卓跋扈无礼,实在可恨。幸而皇帝还存有一丝理智,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来,甚至表现的很迟钝;“是,太师说的对,这几日还得多谢太医令悉心照料,太师应该奖赏他们。”

    “陛下以为,应该赏赐些什么?”董卓反问道。

    “啊?”皇帝像是没料到董卓会毫无臣子仪态的反问,显然他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话也说不出来,两手揉搓着衣襟,吞吞吐吐的说:“那就、那就赏他们每人十匹缣?”

    殿内突然沉默了,皇帝不敢看董卓,低着头,一副很紧张的样子。董卓见状,突然一笑,是那种轻蔑的笑声,像是从皇帝口中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来,皇帝耳根没来由的红了,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赏赐太过小气。

    “唯,老臣这就吩咐尚书台,给太医令等人各赏缣十匹。”董卓费了一番口舌,也懒得继续待下去,很快便告罪出宫了。

    皇帝按照前汉天子送丞相离去的礼节,起身相送,甚至还走到门边,直到董卓转身行礼方才止步。如临大敌般的送走了董卓,皇帝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他身子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幸好穆顺在一旁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

    他在穆顺耳边小声说道:“我跪坐的太久,脚跟有些发麻,你且扶我去换件常服。另外,让奉车都尉王斌带北宫门司马盖顺来宣室见我,快!”

    北宫门离未央宫前殿并不是很远,不多时,盖顺便被引至阶下,王斌特蒙恩赏,不需等候便被奉导入殿,独留盖顺一人在此。

    “劳烦司马先在此等候,容我向国家通报后再行传进。”穆顺这两天很是春风得意,自昨天皇帝为他出头驳斥苗祀之后,宫里的宦官们无不是闻风而动,对他巴结亲近,皇帝也表现出了重视,以修养身体为由,让他寸步不离的随行伺候。

    哪怕今天皇帝在董卓面前处处忍让,穆顺对皇帝仍旧是信心百倍,因为宫中有侍奉过桓、灵二帝的老人以各自的亲身经历告诉他,别看外戚权臣一时气焰多么的嚣张跋扈,但笑到最后的永远都是皇帝。只要好生伺候了,等有朝一日皇帝掌了权,还怕自己不能飞黄腾达?

    察言观色是作为宦人最基本的生存本领,对于皇帝喜欢什么,厌恶什么,穆顺都要摸索出一个规律出来。就比如他知道皇帝喜欢书法,他便打算日后多去长安郊外看看那些残碑古文;皇帝喜欢亲厚王斌、杨琦等近侍,他便刻意示好,哪怕杨琦等人从不给他好脸色看。

    穆顺天性聪敏,通过这两天的观察,隐隐约约感觉皇帝和王斌似乎在密谋什么大事。就好比这次皇帝突然召见一个小小的宫门司马,尤其是在董卓走了之后,这让穆顺感到不同寻常,由是对盖顺也上了心。

    但他是慎重的,知道自己还不够格参与其中,于是便更为主动的给皇帝遮掩,不该知道的从不多嘴,这很得皇帝的赞赏。

    盖顺之父曾饱受宦官中伤,连带着他对穆顺这类宦官也从无好感,听了穆顺的话,他坚毅如石般的脸上挤出一句话来,“那就劳烦尚药监了。”

    “不劳烦,不劳烦,都是为国家效命,有什么好劳烦的?”穆顺笑道,有意攀谈两句,但见盖顺两目专注的盯着面前的石阶,没有一点要说话的意思。穆顺落了个没趣,暗骂道‘真是给脸不要!’,随后按耐下心中不忿,拱拱手上台阶去通传。这厢皇帝已与王斌简单的商议完毕,很快便传盖顺觐见。

    “北宫门司马臣顺叩见陛下!”

    同样是觐见的礼节,不一样的人所说出来的话,所表现的态度也不一样,这一声叩见可比董卓先前的敷衍之辞要诚恳多了,皇帝对此显得很满意,热情的回道:“快起来,且近前说话!”

    虽然是第一次面见皇帝,盖顺仍然像他先父盖勋一样不卑不亢:“唯!”

    待盖顺站起身来,皇帝方才细细打量着对方。

    只见盖顺身长八尺,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面白无须,长得孔武有力,有点罗圈腿,似乎是经常骑马的缘故。这副身板立在宽阔的宣室殿中,也犹如原野上的大树引人注目。

    皇帝有意拉近君臣关系,出口问道:“你说你叫盖顺,可有字?”

    “家父曾赐字正言。”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个字起的好啊。”皇帝夸赞了一句,突然说道;“先皇尝言尔父,道:‘恨见君晚。’如今你我相遇,我却以为所见是时,见君不晚。正言以为呢?”

    作为一个有抱负的年轻人,岂会甘愿一直做个看守宫门的司马?如今皇帝明显是记挂着先父对朝廷的功绩,想要施恩于他,盖顺岂能不抓紧机会?只是他早先答应了先父旧部士孙瑞的请托,参与了司徒王允的密谋,此时皇帝突然寻他,没准还跟这件事有关联。事关重大,他不敢为了自己的前途而耽误了所有人的命运,所以面对皇帝的笼络,他极为小心的措辞,尽可能的委婉。

    “太公古稀之年才遇文王,照样成就周朝八百年基业。若是得见明主,为其所用,何时都不算晚,又何必争那一朝一夕?”

    皇帝很好奇盖顺的反应,按常理说,盖顺晋升无门,又是忠臣之后,在听到皇帝如此直白的拉拢后仍能不为所动,要么是不相信皇帝能给盖顺想要的,要么就是皇帝能给的,别人也能给。

    想到这里,他似乎明白一些脉络了,本来对于历史上的王允诛董,皇帝只知道王允、吕布和董卓这三个当事人,可经过这么些天的观察,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要知道董卓身为朝廷重臣,手握重兵,要想除掉董卓,绝不仅仅只是刺杀掉就完事的。在刺杀前如何团结各方,在刺杀后如何迅速稳定朝局,安抚军心,王允背后一定是有一个密谋团队来替他出谋划策,完善刺杀计划。

    在其中,尚书仆射士孙瑞、尚书杨瓒、侍中杨琦、司隶校尉黄琬等人都是他的盟友和谋主,在对抗董卓的问题上,王允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可谓是团结了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这样一个庞然的刺董团队,所定下的计划自然是万无一失的。借杨琦之口和自己的猜测,王允最早会在今晚让轮值宿于尚书台的士孙瑞与杨瓒撰写讨董诏书,然后连夜送交吕布手中,明日一早董卓将入宫庆贺皇帝病愈,在董卓入宫的路上,必然是埋伏重兵。而如果想要事先埋伏兵马,就必须要得到守卫那个宫门的司马全力配合,而董卓明天入宫要走的宫门,正是盖顺负责的北宫门!

    皇帝顿时对盖顺没有多大期望了,但他不肯轻易放弃,他厉声道:“盖顺,你是朕的臣子,还是王允的臣子!”

    盖顺听了大惊失色,赶紧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道:“陛下何出此言?臣自然是陛下的臣子。”

    为了威压盖顺,皇帝特意用上了撰写诏书时才会使用的自称:“既然是朕的臣子,又何故听命王允,谋害朝中大臣?”

    皇帝这话在盖顺耳中简直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他忍不住反驳道:“董卓专擅朝政,滥杀臣民,王司徒替陛下伸张,诛杀董贼,何错之有?”

    话一说出口,盖顺脸色便登时变得煞白,他到底是年轻,三言两语就入了皇帝的套;“果然有这么回事,王司徒未经允许便让尚书台下诏诛杀大臣,此等行径,与董卓又有何区别?”

    见盖顺口拙,一副想为王允辩解又临时找不到措辞的模样,皇帝冷笑道:“嘴上说的好听,是为朕解忧,其实做的还不是争权夺利那一套,你能参与其中,想必王允是许了你好处的吧?你自诩忠臣之后,也不想想这么做又将至朕于何地!”

    “陛下,事已至此,臣无话可说。只是董卓大逆,不得不除,还请陛下深思!”

    “我自有决议。”见盖顺已被说得方寸大乱,皇帝如何不知乘胜追击,就此拿下的道理?他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对盖顺说出了自己的谋划;“你有所不知,侍中杨琦与尚书杨瓒早已在前日便投效于我,王允等人密谋诛董,虽功在社稷,但矫诏仍是不赦之罪!我有意在诛董之后亲临政务,还天下太平,届时念及王允有功,可既往不咎。尔等忠烈,自当拔擢显要,助我中兴汉室。”

    “盖顺,王允能在事后给你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若能跟随于我,我绝不负你!”

第十四章丨风雨前夕

    “邑犬之吠兮众所怪也,曲突之早谋客之害也。”【愁霖赋】

    汉初平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夜。

    汉家制度,尚书台在宫中建礼门内,为了及时应对非常之事;如军情灾患、皇帝急颁诏令等突发事件,自尚书郎以下都要留宿中台,每人轮流直宿五夜。作为朝廷中枢机构的官员,尚书诸官在值夜时会享有超格的待遇,比如中官会发放青缣白绫被、通中枕、帷帐等床上用品;还有少府会安排太官、汤官供给食物汤饼做夜宵。最特殊的,还会给值夜的尚书郎派指使和女侍史各二人,红袖添香,暖衣叠被,好不快活。

    皇帝这个穿越众在第一次听到尚书台还有这种加班福利的时候,实在忍不住腹诽,封建官僚制度真是腐朽至极!这让后世的加班狗们情何以堪?

    在寻常时刻,尚书台根本犯不着让尚书令、尚书亲自值夜,只是明天是关键时刻,王允不敢怠慢,便寻机让尚书仆射士孙瑞与尚书杨瓒二人坐镇,以便于在第一时间掌握中枢。两人此时也无暇去感受尚书值夜的香艳待遇,要知道明天将是决定大汉国运的关键时刻,谁也不敢在最后放松警惕,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两人就像是如临大敌一般。

    士孙瑞倒还沉稳,他人情练达,资历丰富,倒是杨瓒一副紧张心虚的模样,几次站起又几次坐下,想拿笔写些什么,却又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

    “好了!你这样像什么样子?万事俱备,明天只需依计行事,你为何临了连坐都坐不住?”士孙瑞看不下去,忍不住责备道。

    杨瓒被士孙瑞训了一顿,面色有些羞恼,他肩负的压力岂是士孙瑞能懂的?士孙瑞只需忧虑吕布刺董能否得手,若是不能,大不了身死族灭,在青史留下一段忠义之名;若是得手,就按他们和王允商议的那般,一起匡扶社稷。杨瓒本也是如此,但他却偏偏被杨琦说动,接受了皇帝抛去的橄榄枝,为了弘农杨氏的长远发展,选择带着在朝的杨氏亲族倒向皇帝。

    现在事到临头,自己却患得患失,明日事成,他将与王允划清界限,届时朝政攻讦,杨氏将卷入漩涡之中,很可能将好不容易安定的朝局再起波澜。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他杨家?为了一己私欲,投靠皇帝背盟忘义,算计功臣,这像什么话。

    实在是失算!杨瓒懊悔于自己轻易上了皇帝的贼船,他有心反悔,但皇帝给他的承诺与反悔的代价深深的刺激着他。中途退出,他将受到两方抛弃,但若是事成,杨氏将再出一个三公。不仅如此,皇帝为了掌军,选用杨琦建议的人选,让曾在盖勋编练京兆虎牙营时为其征辟的原鸟击都尉杨儒为虎贲中郎将,谒者仆射杨众监关中诸军。

    只要帮助皇帝夺得大权,杨氏可一跃成为朝野第一,曾与其并驾齐驱的汝南袁氏也将匍匐脚下。这么大的诱惑,让杨瓒如何不心动?就连光禄大夫杨彪等杨氏嫡系都跃跃欲试,杨瓒更是无法拒绝。

    “诶!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今晚还会有变故。”杨瓒压低了声音,重新做回席上,隔着烛光看向士孙瑞。“也不知明日过后,朝中当是何等光景。”

    杨瓒早就打过士孙瑞的主意,要知道今后杨氏可能树大招风,非得拉拢士孙瑞这样的关西士人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对抗王允及在朝为官的袁氏门生。所以他今天寻到了两人独处的机会,好让他将当天在城门没能说完的话说完:“士孙公,恕我冒昧,不知你可有想过诛董以后?”

    士孙瑞本来恹恹欲睡,此时打起精神,郑重的反问道:“孟奇,你这话是何故?”

    “属下只是心存疑惑。”杨瓒想了想措辞,小声说道;“敢问仆射以为,王司徒是怎样的人。”

    “司徒忠直刚正,王佐才也,其德行操守,非我能及。”扬长避短,士孙瑞很公正的评价道。

    杨瓒点点头,说:“仆射所言甚是,然王司徒虽出并州,却常仰慕关东群族,曾有意在诛董之后,征袁氏等人入朝为官,共匡社稷。届时,却不知道我等将置于何地了,弃凉之论,可言犹在耳啊。”

    孝安皇帝永初四年,羌人侵害凉、并二州,朝廷难以兼顾。谒者庞参便向当时辅政的大将军邓骘建议放弃凉州,并将边郡百姓迁移到三辅居住,好专心北边。这在朝廷引发公议,对于出身南阳豪族的邓骘来说,这既可以收缩防线,集中力量打败敌人,又能借此让三辅变成抗击羌族的前线,以军事压力,打击关西世族在朝堂上的势力,可谓一举双得。

    但这么一来实在是寒了凉州人的心,后来这个建议虽然被郎中虞诩力谏废止。但此事依然随着羌族时叛时附,而引发不少的议论,这也是关西豪族与关东豪族在政见上难以消弭的仇恨。

    此时拘于形势,不得不联合起来共抗董卓,但在事后,谁又能保证以王允为代表的关东豪族不会对他们过河拆桥?

    见士孙瑞陷入沉思,杨瓒趁热打铁,紧跟着说道:“士孙公!我等与王允他们终究不是一家人,此时董卓势大,为情势所逼,不得不联合朝臣共除奸贼。可明日即将功成,盟誓已矣,仆射不该想想之后的事情吗?”

    士孙瑞本来弓着的身躯霍然挺起,目带不满,杨瓒浑然不惧,与之对视。良久,终是士孙瑞败下阵来,杨瓒所言,他何尝不知,只是他威望,权势都不及王允,哪怕是有分庭抗礼之心,也没有那个实力。而且王允若是真能借此统合关东与关西士族,当是一桩伟绩,可士孙瑞看王允的气量性情,却倍感忧虑。

    他正想说些安抚杨瓒的话,紧闭的门扉却在此时被人叩响。士孙瑞脸色一变,对外头说道:“是谁?”

第十五章丨夜见中台

    “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说苑正谏】

    “侍中杨琦,还有奉车都尉王斌。”听门外的人自报家门,士孙瑞放下心来,只见杨瓒带着笃定的笑容,起身前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的却不止是杨琦与王斌两人。

    杨琦一脸严肃的迈步入内,见屋内就只有士孙瑞和杨瓒二人后,也不继续往前走,反而往旁边侧身一站。士孙瑞等人正在惊奇,只见鬓发苍苍的王斌亦步亦趋的紧随着一个孩童走了进来。这孩童穿着一身宦官的衣服,脸上稚气未褪,眉宇间隐然有股超乎同龄人的自信。士孙瑞认出对方身份,立即站起,小跑着迎上前去。

    皇帝为何这般打扮,大半夜的到尚书台来!

    “尚书仆射臣瑞、尚书臣瓒叩见陛下!”

    皇帝展开笑容,亲切的将两人拉起;“快起来,夜里地上凉气重。”

    待几人起身后,几人各自落座。为了掩人耳目,皇帝特意穿上了尚药监穆顺的衣服,而穆顺此时正战战兢兢的代替皇帝‘安歇’在宣室,他比皇帝稍大一些,是故皇帝穿着这身不合体的衣服,身材显得更为瘦小。虽然觉得宽大的衣服有些碍事,但皇帝依然自信从容的坐在主位上,案上还摆放着几封未加盖印玺的尺一诏。

    虽然蔡伦改进造纸术已有多年,但汉代朝廷的诏旨仍旧沿袭先秦的传统,以一根竹简当做诏旨,也称诏版,天子的诏版长一尺一寸,故称为尺一诏、尺一版。皇帝捡起案桌上的几根尺一,借着烛光好奇的看了两眼,内容不过是寻常的官方辞令,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于是他又将其放下,对士孙瑞说道:“夤夜到访,未有通传,打扰了二位休息,这是我的不是。”

    皇帝这几日行迹迥异,虽然言行被有意遮掩,但宫里流传的风声却处处透露着皇帝的不凡。这让士孙瑞愈发不敢大意,何况皇帝在这个关头乔装驾临中台,让他应对时更加小心:“尚书直宿宫省,就是随时以备非常,此乃臣等之责。只是陛下今夜鱼服简从,不知有何要事?”

    “仆射是聪明人,难道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吗?王司徒轻我年幼,不愿相告,难道仆射也是这般认为的?这事情明日就将有个了结,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却让我置身事外,最后一个得知诛董的密谋,岂不可笑?”

    士孙瑞是扶风平陵人,少传家业,通达博闻,是关中名士,其家族世代是经学传家,与扶风‘班马耿窦’四大豪族关系匪浅,可以说是除了当朝太尉马日以外,关西士人的领袖人物。

    早先杨瓒已对士孙瑞进行了一番言语试探,士孙瑞尚未反应过来却又遇到皇帝的质问,纵是如此,他仍不紧不慢的答道:“陛下既然知晓,也应当明白王司徒与臣等都是为了天下社稷着想,只是事干重大,臣等实在不忍让陛下涉险,还请陛下宽宥!”

    皇帝冷笑道:“我何尝没有宽宥,诸位大臣为国为民,我若是不分清白,妄加指责,与那古时昏君有何区别?应使仆射知晓,我本欲托大任于王允,谁知他处处轻视于我,想总摄朝政,这要我如何信他?谁能担保日后朝局不会再度反复?我身为刘氏子孙,汉家天子,肩负万民,中兴社稷,责无旁贷!岂能委任于他人?”

    二人再次伏地告罪,杨瓒知道皇帝意在收服士孙瑞,乐得闷不做声,静观皇帝举止。而士孙瑞的心境则与杨瓒不同,他原已听过关于皇帝的一些传言,只不过都是将信将疑,但现在他已完全信服,如今诛董即将功成,对皇帝和王允来说,诛董只是朝争的开始,而掌握发布诏令等大权的尚书台,便是其中最为关键之处。

    士孙瑞不是迂人,他看得出王允的性格注定了不是可以长期结好的盟友,只是碍于朝中无人,这才不得不与其合作。如今皇帝向他展示了雄心抱负与过人的才智,再加上有意笼络,士孙瑞没有过多考虑。因为他也有他的私心,在不违背朝廷利益的前提下,作为臣子为自己考虑本就无可指摘:“臣瑞智谋浅短,陛下欲兴大业,既不相弃,愿效犬马之劳。”

    “好,好,我又多一良助!”皇帝抚掌而笑,王斌与杨琦两人走上前去将士孙瑞等人扶起,好言慰问,重新见礼,各自定下帝党亲信的关系。皇帝复又温言说了一阵话,让士孙瑞与杨瓒慢慢的将王允与他们早先制定的计划和盘托出。先是出其不意在宫门刺杀董卓,然后赦免从犯安定人心,又让吕布统率军队,计划可谓万无一失。

    士孙瑞已按王允的吩咐,拟下数道制诏,内容是董卓大逆不道,特让吕布等人诛杀问罪,其余人等皆得赦免,并且长安附近的军队交由吕布统领。而皇帝正是为了这事来的,他开口道:“我正要与你说这兵权之事。”

    话毕,皇帝对王斌使了个眼色,王斌见了,退到门边,将门外的人带了进来。士孙瑞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北宫门司马盖顺。

    盖顺一身戎装,从门外浓如漆墨的夜色中进来,他先是向士孙瑞瞧了一眼,接着才向皇帝纳头拜倒:“北宫门司马臣顺叩见陛下!”

    皇帝点点头,让盖顺起身后,对士孙瑞说道:“董卓自兴乱以来,吞并诸军,任用私人,北军五校徒有职名,虎贲羽林编制废弛,所谓攻取者先兵权,如今在京畿驻扎约有万余部众,由中郎将徐荣、胡轸、杨定等人分别统率。我欲将徐荣手下三千兵马编入羽林,以徐荣为羽林中郎将,盖顺为羽林监。胡轸等人手下六千人马,编入虎贲,原京兆虎牙营鸟击都尉杨儒为虎贲中郎将,奉车都尉王斌迁北军中候,谒者仆射杨众监关中诸军。二位若是没有意见,就代我拟诏吧,刚好今晚印玺就在尚书台,也无须特意寻符节令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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