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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哗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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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光明即黑暗,寒冷即燥热,循环即不变;漫长便是短暂,无穷便是有限,永恒便是瞬间;过去也是未来,存在也是逝去,诞生也是逝去;矛盾亦为统一,溃散亦为聚合,流失亦为守恒;绝对或为相对,广义或为狭义,运动或为静止……

    爱为憎,苦为乐,难为易;进即退,守即攻,空即满;上则下,远则近,无则有;勇作懦,强作弱,繁作简;成亦败,得亦失,大亦小;明化灭,死复生,一生万,万归一……

    冷漠便是热情,坦诚便是虚伪,坚信便是多疑;快乐有时痛苦,得意有时失意,骄傲有时谦逊;伟大亦为卑微,辉煌亦为残破,崇高亦为渺小;欺骗或为真诚,残酷或为温柔,憎恶或为爱慕;苦难便是幸福,梦幻便是真实,有为便是无为……

    沉默、不忍、张开了干裂的嘴唇、胸中塞满了无奈之碎石、眼角湿润了、看着远方的背影、艰难挪不开脚步、远去的脚步顿起的灰尘在阳光下轻盈地漫舞飞扬、孩子想说话抿了抿嘴、不远处的核桃树在微风的抚慰下懒散地伸了伸懒腰、路两边的土沟渠里塞满了小石子、隔壁家多年没有人居住的破窑洞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大概是久被雨水浸渗的裂成几块的老墙上掉落了一些土块、才种下几年的杨树学着大人模样努力挺直腰杆但也会在没有人的注意时候偷偷懒、天空是蓝色的……

    “哎……”

    老头子差点掉下泪来,斜阳把他的额头照得发出钨丝灯那样的黄白色的光,两个双颊也反着土黄色的光。他眨了眨眼睛几乎看不到黑眼珠,抬头纹、川字纹、鼻梁纹、又黑又大生着大大的眼袋的眼袋纹把眼睛挤到了一个坑里他的眼球涌现出浑浊的湿润,看着慢慢走远的女人的影子,脸上纵横交错的沧桑皱纹已经为他颤抖却又沉默的嘴唇发言了。

    慢慢走远的女人是他的媳妇,女人明显向着村头的老池岸走去。

    突然老头子松开了紧紧握着的儿子的手,双手痛苦地捂住脸,轻轻地呜咽着,差不多几个呼吸之后,老头子揉了揉眼睛,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他觉得心抽搐了一下是的是那种久违的揪心的感觉。当老人放下手,那挤出来的几滴珍贵的泪水就好像久旱之地一场小雨过后的高原上生长着的干枯草木叶片上的露珠,轻轻地滑落在他的川字纹、鼻梁纹、黑眼袋的沟壑里,在阳光下闪着古朴沉重的光芒。这个老头也许年龄并不是很老,也就五十来岁,哎,可是生活却在他的脸上刻下了过往的艰难日子里不可磨灭的痛苦、焦虑、病痛、疲惫就像树木的年轮一样说实话,叫他“老头子”也说得过去,他看上去就像个六七十的老汉儿,好像比村里其他庄稼汉付出了更多倍的劳作,然而他家的庄稼地还是很糟糕。村里人也不管辈分,男女老少都喊他“老秦头”。

    秦老汉把目光望向老池岸突然一阵心悸,他知道老池岸上的闲人们又要热闹一番了那里坐满了村里的闲人。他们倒不是懒散的人,就像班里那些勤快聪慧的孩子,总能显得不那么用功却总能获得优异成绩。当下农田里没啥活计,每天下午二三点村里的农民吃完饭都围坐在老池岸,打扑克,下象棋作为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唯一奖赏。

    几年前,老池岸(很多年前这儿有一个小湖,后来被村民填平了,这块地儿也就被冠以如此称呼)边还有两家小商店,村民们打扑克、下象棋的赌注就是一根烟当然是那种劣质烟,抽起来简直就像直接点燃了一根木棍;大家伙儿平时都不怎么玩钱,只有过年期间打麻将的时候才会耍钱这个时候村民们三五成群的聚在谁家的炕头上,把炕点得热乎乎的,简直有些烫人而且是通宵达旦地玩,当然谁的脸上都看不出来黑眼圈,大家伙儿的一张张老脸由于几十年苦力活早被太阳烤得只剩下张开嘴后的一口黄牙成为唯一特色。等不到除夕,村民基本又要告别暖炕头,去田里溜达溜达,得看看去年冬天雪下得扎实不扎实,不然这冬小麦可不能有好的收成;果园也得看看,过不了多久就要疏花疏果了。这一旦开始忙起来,一年里也就没有几天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来歇歇。

    金门村这一带,乃至金门镇,乃至金门县,乃至金门市管辖的好几个县区,从二十几年前开始大量种植苹果树、梨树,除了这些,小麦,玉米家家户户祖祖辈辈都在种植,这可是祖传的口粮。近些年来,这一带的高粱、黍种得少了,大家伙儿慢慢也吃不惯玉米面、黍面了吃起来有些扎嘴小麦面蒸出来的热馒头占据了家里的饭前桌后(小麦面分为两种,一种叫“红面”,一种叫“白面”,前者大致是麦皮磨成的,后者自然是麦肉磨成的。这好多年前,小麦收成少,村里人稀罕白面,老舍不得吃。而今大家基本都吃起白面了);偶尔婆娘们搞出点玉米面膜、窝窝头,老汉儿们就不太高兴了这在过去都是作为稀有食物在村民闪着幸福的泪光下一小口一小口吞咽的东西俨然已经成为过去的回忆了即使对于最能吃苦耐劳的庄稼汉,这难道不比隔夜的剩饭菜(这倒是经常吃的)更要难以下咽?

    村民们还会种植一些土豆、洋芋、西瓜、冬瓜、南瓜、梨瓜、西红柿、黄瓜、茄子、豌豆、辣椒、菠菜、苜蓿、芹菜、核桃树、桃树、梅李树、杏树、柿子树、枣树、杨树当然不是家家都全部种一年四季田地里的这些树啊果啊麦啊把勤劳的农民搞得团团转。疏花疏果玩马上要犁地,春小麦要撒种了,地头的贫土边上种一些西红柿、辣椒、黄瓜之类的,这又得忙活一阵儿,眼看要夏天了,果园里又是要除草,又要摘早熟苹果、早熟梨,赶集的时候这些又摆在货摊上了,不久,冬小麦又要收割了,打麦子,晒麦子,这期间还要给苹果套袋,忙着忙着就到了秋天,春小麦熟了,苹果、梨要去果袋,要摘,要搬运,要联系商家,收完小麦又得犁地……总之,大家伙儿都一个样,村里的懒汉也得被老天逼着干一年的活。这么说来,村民对于自己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就特别珍视了。

    农活多的时候,大家伙儿一大早六七点吃点馒头,喝上几口白开水,就风风火火撸起袖子去地里了;大晌午得回家躺会儿,好避过中午毒辣的日头不过这并不是必须的婆娘们提前二十来分钟回去烧水,做饭,热下蒸馍,下一锅米汤,剁几个青椒丢进醋里,有时切个萝卜丝,切的时候看起来漫不经心,但婆娘的刀工也就直接反映在萝卜丝的粗细均匀上面了当然也管不了这么多,等老汉儿回来,孩子娃儿们差不多也从学校回来了,一家几口子围着这一碟碎辣椒,一碟萝卜丝吃得津津有味。老汉儿的手多半是没有洗干净的,尽管在婆娘的吆喝声中装模作样的搓了几下,管他呢,吃几个辣子蘸馍,嚼几口萝卜丝,就觉得一大晌的全身疲累都被吃进肚子了;辣椒当然越辣越好,都是自家种的,大家伙边喊着辣啊辣啊越吃越猛。老汉儿吞下几个大馒头,喝两洋瓷碗稠米汤,鞋也有时候懒得拖,直接在炕边躺下了。

    婆娘们吃得慢,还得等娃儿们吃完,把他们赶去学校娃儿们觉得念书太累,都想着出去打工挣钱赶紧洗锅洗碗。真是奇了怪了,多放一把米,就剩了一大洋瓷碗稠米汤,少放一把米,掌柜的就叫唤着想饿死他还是怎的!屋里人村里的已婚妇女都是这个叫法常年也没用总结出这个规律,有时心想是不是掌柜的诚心气她,不过这个问题实在太复杂,屋里人次次想,也不曾弄明白过,管它哩,打个盹,下午还要下地呢。

    到了后晌儿吃了饭也就是傍晚老汉儿披着个褪色的旧蓝色中山服,裤子挽在小腿上,背心破了不少洞,上面的汗渍一溜一溜的,腰上勒着破细布绳,双手叉腰,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出去溜达几圈,跟左邻右舍吼上几嗓子。吃咧么?吃咧。吃得啥?膜么,你咧?一样得么。哈哈。

    晚风掠过还没长大的柳树,树叶簌簌地欢笑着,不久月光便铺满大地。这时候,家家把电视声音放得老大,老汉儿看完中央新闻,再看一两集电视剧而这个时候娃儿们特想看动画片当然娃儿们要被训斥一顿:成天知道动画片,不知道跟你班第一学一哈子,我听他爹说自己娃光知道学习。两集电视剧多半是武侠片,要么就是古装剧结束之后,一家几口子在老汉儿打雷般的呼噜声的陪伴下进入了梦乡。梦里,娃儿们大概会梦到变形金刚,会梦到数码宝贝,会梦到猪八戒,孙悟空,会梦到高楼大厦;媳妇儿嘴角完弯成一条微不可察的弧度,大概是梦见自己命变好了(她们总认为一辈子劳苦耕作的根源在于命根子不好),嫁给镇上一个有钱人,结婚的时候杀了两头猪,还把一个猪头送给娘家儿同样是庄稼汉,凭什么人家就盖了一院子砖瓦房,还买了个面包车,娃儿媳妇也不用愁这时,媳妇儿大概又会叹一口气,看来即使在梦里她也多少知道自己在做梦,哪有这么好的命啊!掌柜的呼呼声中有时候夹杂着一声怪笑,他梦见自己发了财,果园收成好,多卖了一万三……

    ……

    这阵子地里活儿比较少,村民们都比较闲,大家聚在老池岸分成两波,一波人打扑克喊声滔天,一波人下象棋叫声如雷。

    “叫你打对尖儿,不然刚早扔牌了。”

    “这把牌不好,对尖儿我留着防他一手对k!”

    “拱卒啊!”

    “上马啊!”

    “悔啥棋咧?!”

    老秦头远远望着老池岸蹲的蹲着,坐的坐着的一群人,不用细看就知道是东来、老鸟、腾辉、国庆、猪娃、狗蛋围着一堆;另外一堆躲在后面,不过除了瓜怂、镇明、红山、马猴、风旗、建工、昆明应该也没谁了。很多年前,老秦头试着融入这一群人,但是跟着人家一伙儿蹲了几个月,总觉得别扭,有些格格不入,他一来大家说起话来都不甚热情了,他当然知道为啥,不过要改掉那个原因,或者说要摒弃那个原因,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绝无可能!”

    老秦头当然知道当她媳妇也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个女人走过这群闲人的时候大家的反应,显而易见,自己肯定会被村里人更加瞧不起。村里人的瞧不起分为两种,一种是混得熟的一群人整天互相叫喊着:老子也能把你到眼里揉,这是大家伙儿开玩笑呢,我敢说谁都这么对别人喊过;另一种是表面上对你客客气气,好像你高人一等,这其实是大家心里不太把你当回事,表面上把你拱得高高的。

    村里人对待老秦头就是用后者的方式,他们说:“老秦头,你呀,可是肚子里面有墨水的人,我们都是庄稼汉,你守着一屋子的书,我们守着几亩地,大家可是不一样的人哪。”老秦头听了,心里既高兴又痛苦,高兴的是这些刺人的话就像大家伙双手奉上的一支玫瑰,玫瑰的样子是漂亮的,气味是温馨的这仅仅是这些话的表面意思,老秦头内心深处也是承认的假如它不曾含有言外之意的针刺,也算是大家对他这个笔墨之士的些许恭维,痛苦的是很显然这支玫瑰不是为了赞美,而真的是为了刺人!

    “村里没有人能够了解我,”老秦头常常痛苦地喃喃自语,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头会往往掠过一些早期的画面,画面模糊不堪,画面中的人物被有意地遮掩得只剩下轮廓,不过,诸位看官要是跟我一起拿起放大镜,还是大致可以分辨出画面上有两男一女,至于他们在干什么,我们再也无从知晓了,这个画面大致也随悠悠的几十年日头风化在了老秦头的心头、脑海中、灵魂里。

    顺便也得提一句,村里的另外一个老头也“享受”到了老秦头的那种尊敬,他叫旺财,也曾经是一个读书人,不过旺财和老秦头的区别有两点:一点是旺财可没有人家老秦头那一屋子书,第二点就要跟第一点扯上关系了,老秦头人家可是受到县里作协作家的肯定的,县里的作家叫民生,他每年过年都会来拜访老秦头,这些书都是民生送给老秦头的,听说后来,民生去了金门市作协,经常在自己的书中提到一个人他自称这个人是他的文学导师这个人的名字自然不断变化,但其实指的都是老秦头。

    得了这个因由,村里人对待这两位格格不入的“读书人”、“肚子里有墨水的人”的态度也是略微有区别的,旺财常常被捉弄,他们常常叫他写出一首打油诗来;对待老秦头,大家伙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客气态度的这种态度与日俱增,听说前不久,这金门市的作家民生竟然不惜自己高贵的身份多次大驾光临老秦头的寒舍,来干什么,大家伙儿起初都不太清楚,不过后来一传十,十传百,从金门村传到金门镇,全镇人最终得到了统一消息:民生大作家邀请老秦头加入金门市作协,更加惊人的是,民生大作家三顾茅庐之后,老秦头断然拒绝,而民生大作家竟然又多次地声称:“他是最好的导师、朋友!”

    这可了不得,现在村里人见到老秦头,都要在黑黝黝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俗话说得好:“苟富贵,勿相忘!”老秦头说不定也能在老年像姜子牙一样钓出一个“周文王”来呢!村里人都知道老秦头和旺财都有一个习惯,两个人不管干什么兜里都揣着一个小本子,一支圆珠笔,常常掏出来写写画画,看上去颇为认真。文字的灵感总是突如其来地掠过他们的脑海我们都知道这对于作家,或者说一心想成为作家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们得赶紧抓住这奇妙思想精灵的尾巴!地里施肥的时候,拉着架子车回家的时候,骑着个二八式自行车的时候,给羊割草的时候,喂猪食的时候,用石轱辘碾麦秆的时候,扫雪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晚上睡着突然坐起来的时候灵感总会与他们不期而遇,而他们总能从身上掏出一支漏油的圆珠笔,一本写着密密麻麻小字的小本子在上面刻下几行字。村里人当初总是暗地里嘲笑他们,后来觉得能坚持一辈子说不定有什么能耐虽然他们怀着好奇的心情试图了解旺财和老秦头的灵感之流星在两人的思想之宇宙划过的璀璨轨迹,无一不遭到拒绝!

    妇女走了没几分钟,老秦头就松开了儿子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破旧的中山服的上兜里掏出了纸笔,飞快地写着什么。

    “爸爸,你在写什么?我娘真的走了吗?”

    “二十年了,”老秦头似乎没有听见儿子的话,皱着眉头,额头上的皱纹自动汇聚到一起,形成了一个大大的“三”字,不过老秦头突然回过神来,用布满厚茧的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你娘啊,不要咱爷俩儿了。她嫌我没本事,没出息,不挣钱,不养家,整天写写画画。”

    “可是,”男孩有些犹豫,看着远去的母亲的身影,表现出稚嫩的少年的克制,脸上没有流露出十分明显的痛苦痕迹不过他的一张稚嫩的小脸在轻轻的颤抖但他还没在克制的山坡上走几步就停住了脚步,也至于他偷偷地拂去眼泪,他就像大多数农家的孩子一样,把几乎所有的苦痛藏在内心最深的角落,“爸爸,我觉得你也是一个家可是,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你为什么不答应民生叔叔呢?”他抬起头看着父亲,那纯洁的面孔好似在说,“那样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或许吧。”老秦头摇摇头,蓦然地感觉舌根很苦,好像喝进一大碗中药这种痛苦的感觉已经消匿很久了苦涩的中药随着他的食管经过肺,心脏,脾,胃,让他觉得胸闷,心被密密麻麻的小针扎着,脾掠过一阵酸痛,胃里翻江倒海,“哎,我大概已经……”他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

    “回去吧,”老秦头指了指自家的柴门,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来,那气味真像消化不良似的,“我再劝劝你母亲。”

    孩子听话地拖着忧伤的脚步进到了小房子里面。也许他现在正在里面捂着双手哭呢。有太多事情他小小的脑袋瓜子想不通哩。

    老秦头抬起脚步,想起了想起马尔克斯和梅赛德斯,为什么她,王娟,就不能像她那样支持他呢。她从没有支持过,从没有!她只有抱怨,抱怨屋子里一股书呆子的味道她管他叫“书呆子”、“墨水瓶”,她恨他没有接受作家民生的邀请,她恨他三心二意干农活,她恨他心里那些古怪却又不愿透露的念头这些念头对于老秦头是干醴清冽,对于她却是泥潭魔沼,她同样恨他那些一大本一大本的稿纸她没胆量烧掉他们,但她产生过念头那是老秦头的生命,他说,如果有一天失去了它们,他指不定会杀人。为什么她这般愚蠢,荣华富贵,啊,我告诉过她,再等五年,再等五年,我肯定会出人头地,为什么她不相信,熬了这么多年,就真的等不下去了吗?!都是愚蠢的人!愚蠢!想想当年,老秦头刚从大学毕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帅小伙,说起话来激情四射,张口闭口全是巴尔扎克、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福特斯,他俘获了她的心。

    他知道,她从来没有懂过爱情是怎么一回事,爱情的挣扎,爱情的悸动,试问金门村一带哪个庄稼汉又能懂呢?!又何必懂!爱情,那大概是那些文学家杜撰出来的词语,这种缥缈的微风不曾在他们的命运长河中激扬起过生活的风帆,他们的心也在长期劳作中和手一样蒙上了厚厚的茧子,任凭生活的压迫,命运的折磨,苦难的摧残,心早已像广袤的黄土地一样变得又厚又硬爱情的涓涓细流实在微不足道甚至显得非常可笑!老秦头曾经试图用沁人心脾的诗与远方滋润她,用浪漫氤氲的春暖花开感化她,用朦胧动人的海角天涯唤醒她,王娟却报之以嗤然一笑。老秦头永远忘不掉那笑声,那叫他颇为痛心。“下士闻道,不笑不足以为道。”老秦头从此放弃了和王娟结伴同行的愿望,自己孤身一人在文学的荒原中像个幽灵似的慢慢游荡着。

    老秦头痛苦地审查着自己的内心,他觉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两种人格,一种是理想人格,生活的蛛丝马迹都会在这种人格上造成成千上百倍的痛苦和快乐自然痛苦是经常的,这种人格好像一个高倍电子显微镜一样端详着金门村的所有人包括自己,所有人的内心活动,思想活动他都一目了然,这个人格也架起放大镜来观察整个社会,整个人类历史,他发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人性自古至今未曾改变过,人性符合某种规律即使历史在更迭,时代在变迁这些规律却像能量守恒定律一样雷打不动,而文学作品则必须要在人性的这些定律上下大功夫,或者说以此公理来推导其他公式。对于文学创作,他的理想人格往往能说出像菲尔丁在《弃儿汤姆琼斯》每个章节前面的大段见解,他觉得文学已经采取“现实主义包围理想主义”的战略,这就像“农村包围城市”一样,具有高度的思想性。他的理想人格结合当前的文学社会,认为在文学这片百废待兴的土地上,乡土的现实主义将是文学赖以壮大的根基,现实主义好比重工业,是首先要发展起来的,至于浪漫主义、浪漫主义那是在中国文脉达到小康水平之后才需要考虑的次要矛盾这是老秦头在青年期间就具有的思想当然他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关于文学的惊奇理论,他自以为这是毋庸置疑的。

    总之这么多年,他的理想人格已经在他的思想的神州大地上开辟了大片疆域,并且深深地扎入了土地当中,成为一个忠实的“文学上的马克思主义者”(他本身即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至于另一种现实人格,却轻薄许多,似乎作用也不甚大,但也在他的心田里时时发出警告,说他的思想和灵魂已经走得太远,这是一条不归之路,思想探索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游戏,宛如神游太虚而不知归,甚至像吗啡一样叫人上瘾。现实人格还说他已经不可挽回,甚至已经分不清现实中的现实和虚幻(尽管他本身即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以及虚幻中的虚幻和现实。当然,每当两种人格在大吵大闹的时候,老秦头总是在想象中抄起一只脚后跟处破了个洞的布鞋扔向两种人格“我不过臆想出你们而已,我的人格是统一的。”他在自己思想的无人之境大声宣布着。

    女人已经走到了老池岸,一个面包车在等着她。

    女人胳膊上搭着一个小皮包这是她身上唯一的行李她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模特,每一步都力求妩媚、性感。

    “王娟,你这骚婆娘今儿个穿得这么好,干嘛子去呀?”震平抖了抖破背心背心残破不堪,差不多成布絮儿了,颜色早已经变成叫人怪不舒服的土黄色了使了个怪眼色问道。

    老池岸的一众人等也把目光看向了王娟。

    王娟脸上擦了很多擦脸油,,头发特意扎成一个马尾,这样显得年轻,衣服也特意穿上了最好的一身,一件轻薄的印满花朵的黄绿色布外套,一条显瘦的运动裤,一双新作的花布鞋。

    王娟还是低估了这么多双眼睛的力量,她原打算光明正大地从老池岸踏过去好向村里老汉儿们庄严地宣布:“老娘我撂挑子了!我可不喝墨水瓶!”她预先在心里默默地排练了一下,想了想男人们的反应,再想想自己的反应,这可是一场漂亮的演出!可是突然她却发现自己突然失去了继续向前走的动力。

    她甚至没有听见震平调戏的话,她的脑子里面嗡嗡嗡地直叫,她的心扑通扑通地简直要跳出来了,她感觉脸直发烫,她的腿脚迈不开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呆在了原地事实上她的双脚还在机械的走着。她突然听见男人堆里有谁乐呵呵地笑道:“王娟呀,老秦头的绿帽子真不错啊。”王娟想起了邻村的柱子,她媳妇跟人跑到了外省,被掌柜的连夜跟过去打折了一条腿她突然全身栗了起来,又马上安慰自己说“书呆子”是不会打人的。

    不过,王娟即使早已做好了跟着另外一个男人跑路的准备让她惊讶的是“书呆子”知道了之后并没有特别生气,仿佛正中下怀似的,虽然她也琢磨温顺的“书呆子”大致不会挽留她,可是当那一幕真的来到了现实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她依旧为这个决定踌躇了起来。

    如果正义的力量十分薄弱,就显得恶劣的行为变得有理有据。至少王娟觉得她给老秦头戴了绿帽子,这反而是他的不对,至少是由他引起的。

    拐走王娟的男人是她和村里女人去新疆摘花椒打工时认识的,是他们的工头,金门镇人,在镇街道有个不小的五金门面两个人大概在新疆就搞在了一起,村里其他女人大概也都是知道的。从新疆回来之后,这个消息传遍了金门村,当然绿帽子的消息也传到了老秦头的耳中。

    王娟想起那天晚上,老秦头郑重其事地问她:“娟儿,是真的吗?”她自然知道老头子问的什么。她没有隐瞒。老秦头沧桑的脸上浮现扭曲的神情王娟甚至怀疑掌柜的是否对此怀有真正的痛苦,她大概觉得老秦头早已丧失了某种感情和**过了一会儿,老秦头皱起眉头来,王娟心领神会,她承认了自己已经失贞。

    老秦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甚至有点奇怪,王娟狂风暴雨般的告白猛烈地敲打他壁立千仞般的意志,此等耻辱在他而言似乎介于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他就像祈雨的人直至及时雨至悠然恍惚,将信将疑。

    他似乎一直期待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尽管对他而言,这是一种耻辱,又是道德和伦理的沦丧与覆灭),但他又因为措手不及地被动接受事实而感到五味陈杂。许久的沉默之后,王娟又开口了:“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想,那是爱情吧。”王娟大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些话,说出之后她又感觉颇为后悔,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大抵不听使唤了,她想收回这泼出去的水。

    老秦头怔了一下,他简直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娟儿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爱情?她真的懂吗?哦,她……老秦头突然觉得心头很乱,生活不该是这样不,生活就该是这样不,生活!

    又是许久的沉默,当时,王娟心里偷偷地想,只要……只要老头子说出一句话……“你疯了吗”……不……只要老头子说出一个词……“别走”……甚至一个字……“别”……她决不会走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老头子当真说了,她会不会又把老秦头大骂一顿。

    但令王娟失落的是她的堕落之举丝毫没有引得老秦头哪怕是象征性的愤怒,他或许在听到消息时有过转瞬即逝呆若木鸡的表情,但马上作出一副听之任之甚至弃之如敝履的模样,这分明是对她的不屑亦或者放弃,仿佛她压根儿就是无足轻重的。她甚至更希望老秦头涌现出暴跳如雷的狂躁以对她恬不知耻的行径作出理应如此的惩罚,这不单单是一种受虐倾向,更是一种奇怪的油然而生的无缘无故的渴望。只是,老秦头的笔更加勤快了。也许他把对我的不满全写成文章了,王娟想道。

    王娟直直地走着,眼洞里射出灰色的光,仿佛失了神一样,看热闹的猪娃、狗蛋一伙儿人甚至都怀疑她是不是要直接撞到面包车上,这时,王娟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回头一看,突然嗤地一声笑了。夕阳打在她的脸上,竟叫人觉得有些陶醉。她看到他的男人还是来了。她蓦地生出一种爱意,这种感觉好似破土而出的萌芽,让她的眼珠突然明亮了起来,但是她心底又产生了另一种感情,这种感情像石块一样迅速压向了幼嫩的萌芽。萌芽太脆弱了。她的心又变得像铁块一样。

    老池岸的一大伙人也看到了老秦头,他慢腾腾地挪着破布鞋在土路上发出“啪”“啪”“啪”的响声,激起的尘土绕着老秦头的脚踝纷飞着。大家伙儿突然安静了下来事实上,他们本来打算起哄的好像有一种什么莫名的石头突然压到了众人的心头,那好像是高于生活的那种法则的力量。

    “你来干什么?”王娟等男人来到自己面前时做作地喊道,她讨厌自己用的这种语气。

    老秦头许久没有开口。众人早已给这段闹剧做出了想象,老秦头会把王娟揍一顿拖回家。但老秦头叫大家失望了。他毫无作为、近乎失去男人尊严般地站着。老池岸的一伙人惊讶地变成了一堆石像,他们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出乎想象,据他们之后给自家老婆讲的时候,都大跳如雷,就好像自己化身成为了老秦头,哼,那个时候,我他妈拿刀子剁死你个贼婆娘!这个时候,被窝里的婆娘就会揪住掌柜的耳朵,我看你是在指桑骂槐!

    老池岸的人好像在期待什么,王娟也在期待什么。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也许只要老秦头说出什么话或者做出什么动作,事情会朝着另一种事态发展。老秦头好像被命运赋予了一种诡异的、奇幻的力量他可以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这种不可思议的高于生活的力量是多少人的向往啊!尽管大伙幸灾乐祸的心情并没有减少,但随着这种面面相觑的停滞大家心中升起了一种希望挽回这种伤风败俗的不幸的光芒,这种光芒中有怜悯,有同情,有对和谐的渴求。

    可是,老秦头好像故意和大家怄气,半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时间滞住不动。

    “娟儿……”这轻声的呼唤让人听起来简直不像是从老秦头的口中发出的,而是整个天地发出的深沉喟叹。这声呼唤差点击垮了王娟的决心。

    “上车。”车中传来一声。王娟简直有些进退不得,她仿佛真像之前在家里黑白电视机里看到的剧中的女主人公一样顿时失了分寸此前她大声嘲笑她们面对感情的进退维谷时先是踌躇不决继而偏执地走上了荒唐的道路。

    “上来吧,”车里那个男人伸出了头,戴着一个黑墨镜,头发精心梳过。他是镇上五金门市的店主陆建峰,之前的老婆死了,也没续弦,但是偷腥的事可是干了不少,在镇上也算有名有姓的人物。虽说陆建峰的个人品行不叫大家伙儿看好,但他的生意手段却是有目共睹的,他搞五金批发,卖电动车,组织金门镇妇女去新疆摘花椒,把江浙的商人引进各村大批购进水果,这样的人似乎自古有之他们用自己异于常人的某些手段凌驾于当地风俗之上,常常做出一些为人不齿的恶劣行径,但也不能说他是个无赖,毕竟对于全镇经济发展他也做了某些贡献,他们走过的路上溅起了蔑视他人和伤害他们的灰尘,从小欺负其他小孩,青年放荡不羁,中年风风火火,大家总认为这种人躲不起,也惹不起。一个镇上总有这么几个霸道的家伙把握这全镇经济的命脉,甚至镇长平时也得和他们做些表面文章很显然,小到一个村,大到一个城市,这种人总是存在的,自然他们所能掌控的力量随着地域的扩大成反比。

    陆建峰从车窗伸出了头,有人拍起马屁来。带头的是腾辉,他自然得做出表率,因为每年他作为腾辉在金门村的唯一代理人(说白了就是跑腿的),负责把全村几乎全部家庭的苹果、梨子收购给腾辉介绍来的江浙大商人。不少人欠起身来和这位大名鼎鼎的五金店主寒暄几句,而五金店主也只是稍微点了点头,便亲自下车,把王娟拉上了面包车。在这件事情上,五金店主的确表现出了更多的男人气概,而老秦头却像个软蛋,而且是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戴了绿帽子却不敢有所作为的软蛋老秦头最终没有挽留。

    面包车朝着老秦头放了一通黑屁就绝尘而去。大家伙儿都过来给老秦头宽慰几句,叹着气拖着布鞋溜达溜达地回去了不过村民们也很难办,这绝不是发挥口才的场合。老秦头得了宽慰,心里很不是滋味,在路边站了好几个时辰,对着慢慢升起的月亮叹了一口气,回了家。

    路上,他瞥见旺财急匆匆地关上了门,气得骂了一句:“你这驴日的偷看啥咧!”

    门里传来一句,“窝囊废!”

    老秦头可不跟旺财一般见识。虽然两个人都是“文墨之士”,却颇有龃龉,大概文人相轻。村民们按照自己的理解,认为两个老家伙假使不能建立俞钟之交,最起码表面上也不要搞得和仇人相见一样嘛毕竟都是搞“文学”的,都是文化人。看来,艺术上的偏见一旦形成,连友谊也形同陌路。

    老秦头和旺财当年都是大学出身。前一年老秦头考上邮苑,后一年旺财考到了金门大学。这一下子轰动了整个金门村。当时村民的观念是“要致富,先修路。”他们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将来一定能把村里的土路铺成石子路,或者水泥路。邻村的家禽他儿在外闯出名堂后,回来直接给村里灌了一条水泥路这是全镇第一条水泥路。老秦头和旺财成了全村人的希望。村民指望他们端上铁饭碗,给村里人建些新房子,修一条好路。一九八六年,邮政与通信正值蓬勃发展,邮苑便成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

    金门大学虽然比不上前者,却也在金门市的头牌高等学府。总的来说,乡亲们都殷切盼望这两条龙能够一飞冲天,大家伙儿也跟着沾沾光,甚至连镇长也亲自来看望老秦头和旺财的爹妈。时间一晃四年过去了,老秦头毕业了,令乡亲们吃惊的是他既没有继续深造,也没有留在北京谋上什么差事村民们寒心了,老秦头他爹用板凳腿把儿子狠狠地锤了一顿,打得老秦头一个月下不了炕,当时老秦头他妈可怜娃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没劝动掌柜的,因为掌柜的差点要把怒火也烧到婆娘身上,后来老秦头打累了,把板凳腿一扔,像个小孩一样哭了一夜。老秦头什么也不肯交代,没人知道他抛弃前程的理由。一些人猜想老秦头大概是荒废了光阴,落了个一事无成的下场。

    后来,镇长说给老秦头在镇上办公室谋个职位,在父亲的强烈要求下,老秦头去了一周就回来了。“父亲,我跟着你干活吧。”这是老秦头的原话。回答他的是父亲的一个响亮的耳光,不过打得不是老秦头,而是自己。“造孽啊!”对于家中独子愚蠢的叛逆,老秦头的父亲实在没有办法,过了二三年就化作一黄土,他的母亲也在不久也撒手人寰。这成了老秦头的心结。头几年,村里人还怀着希望他们觉得老秦头只是犯了糊涂,但后来这个希望破灭了,看来老秦头铁了心要当一个农民!

    旺财九一年毕业,比老秦头晚一年,旺财原计划继续读硕士这个消息算是对金门村乡亲们的一个补偿。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九一年的暑假,旺财他爹晚上捉蝎子的时候从山崖摔死了(金门镇的村民夏天会去山里捉蝎子,拿到集市上卖)。这对旺财和旺财他妈是一个致命打击。旺财他妈是一个典型的小女人,因为旺财的外婆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妇女,小脚丫,头脑里面装的都是妇女的三从四德她把这些传统观念一滴不漏地灌输了了四个女儿,旺财他妈是最小的女儿,也是旺财外婆最疼爱的一个,因此袭承了自己母亲几乎全部的观念。掌柜的不幸摔死的那一年,旺财他妈已经五十多了,但是她的心智却像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一样,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她便开始杞人忧天。

    旺财母亲拉着儿子的手,叫他不要离开家,不要离开他。旺财的孝心叫他放弃了读书。旺财的导师亲自从金门市赶过去来说服旺财的母亲,可是他一到金门村,就落下泪来,这位教授看到了乡村前所未有的贫穷,这愈发激发了他要说服旺财母亲的决心。导师哭着离开了,他失败了。旺财为了侍奉母亲,做了农民。看来某种事是注定要在他们命运之书中出现,任凭他们怎么挣扎,命运的轨迹如同白纸黑墨一样烙印在他们的生命里。后来两个人都结婚了,旺财的媳妇是他母亲找媒人介绍的,有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味道”。老秦头的媳妇是个寡妇。转眼间二十年过去了,王娟离开了老秦头,去追逐自己的“爱情”。两人并没有去民政局办离婚证。没过多久,全镇人知道老秦头戴了一顶绿帽子,还传言他十分乐意。

    王娟走了几天之后,正是二零一零年的八月初一。民生突然来拜访老秦头,还带来了一位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中年人。民生是九八年认识老秦头的,他总是称呼老秦头为秦兄。九八年的冬天,县作协的作家民生出版了一部新书《金门县的乡亲们》,在县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一方面为了帮助民生推广新书,因为民生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人民文学家,一方面为了基层的群众建设,县领导觉得可以让民生去各镇各村做一个巡回思想教育工作。民生积极性很高,因为这次机会无疑可以让他多和群众交流,去了解民意,使得自己的作品更加真实。十一月份,民生来到了金门镇。八号傍晚,金门村村委会的空地上挤满了人。

    村长把院子里一百瓦的大灯泡拉开了,在明亮的橘黄色的灯光下,漫天飞雪像精灵一样在天空中飞来飞去。民生开讲了,他讲的是***三渡赤水的故事,讲到激烈处,村民们爆发出一阵“***”、“***”的呼声,仿佛大家伙儿一下子回到了五六十年前。略谈文学创作之道。在提到艺术的时候,他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但归根结底,艺术不能等价于生活。”乡亲们爆发出了如雷的掌声,民生志得意满,却发现有个人从始至终对自己的演讲不屑一顾。他高昂着头颅,充满一股知识分子的傲气。民生从村支书那里打听到他就是老秦头。

    出于知识分子穷根究底的习惯,民生决定一探究竟。不过他很快自叹弗如,甘拜下风。老秦头侃侃而谈,肆意汪洋,听得他如痴如醉。老秦头提起巴尔扎克,马尔克斯,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列夫托尔斯泰,鲁迅,巴金,老舍,曹禺,朱自清,徐志摩,闻一多,茅盾,郁达夫,萧红,冰心,弗洛伊德,乔治桑,简奥斯汀,海明威……民生没想到偏僻的金门村竟然有这样的知识分子。两人秉烛夜谈,民生觉得眼前的那位学识渊博,深不可测,其冰山一角,就足以让他望洋兴叹,自愧不如,老秦头每说一句话,民生便益加觉得振聋发聩,闻所未闻。仅仅当晚聊过的话题,民生就整整思考了一个月,后来他在县里文摘发表了一篇《论文学之道》,竟然获得了市作协专家的电话垂问。至此,民生与老秦头建立了友谊不过老秦头未必像民生那样重视这份友谊。此后,每年过年,民生都会拜访老秦头,做出学子姿态,以求不吝赐教。接下来的十二年里,民生的文学造诣突飞猛进,即使如此他依然感觉老秦头深不可测‘’如同海量。民生看过老秦头一些为数不多的手稿,每每读来都拍案不止,直呼高山仰止。民生觉得老秦头的笔力足以在市作协有一席之地。但老秦头总是拒绝发表任何文章。

    这天,民生来到老秦头家中,老秦头正在熬稀饭,儿子秦博趴在凳子上看一本《躁动与喧哗》,老秦头赶紧请两位坐在炕边。老秦头的两个窑洞全在漏水,只能住在这个之前放农具的柴房里。这间柴房里盘了一个大土炕,是个三人炕。老秦头的藏书越来越多了。民生听到一些风声,他并没有主动提及。他这次是专为秦博而来的。民生介绍了一下,来的年轻人叫孙闯,是金门市重点高中的一名语文老师;这次来的目的是想让老秦头的儿子秦博来孙闯的班上读高中。老秦头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他知道县里高中教育和市里还是有相当差距的。不过,市里的学费生活费是个问题,这让老秦头皱起了眉头。老秦头拿出一个厚厚的塑料袋,袋子里面装着的是秦博从小到大获得的所有奖状,孙闯翻了翻,孙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民生又掏出一个名片来,兴奋地说县里有个企业家叫韩门,是自己的老同学,这家伙当上了老板,开了公司,搞的是建筑。韩门有意搞慈善,计划资助县里的贫困学生,秦博完全符合受资助的条件。。老秦头谢过二位,接受了这雪中送炭般的帮助。

    八月底,秦博去了金门市读高中,留下老秦头一人在家务农。

第二章

    八月的太阳神极其暴躁,他的怒火疯狂地撒向这片古老的大地。经过长期的炙烤,大地母亲也解开衣襟,露出龟裂的皮肤,这样的黄土地显得更加地苍老。一下子,仿佛所有的植被都消失了,前十来年退耕还林换来的一丝绿意在八月的热风下瑟瑟发抖。黄土地,露出你的本色吧!黄河,带走这些肥沃的泥土吧!不管这块大地烤焦我决不罢休!道路两旁的胳膊粗细的小杨树无精打采地在原地不知所措,它在痛恨日头的喜怒无常,他在痛恨生活的苦难多舛,路旁的狗尾巴草、车前草、水稗草、蒺藜全都失了魂似的,太多天没有喝水,噩梦般的大地炼狱不断地惩罚着他们,果园的那些杂草在意志即将崩溃之际被老农的快刀割去脖颈,实在是谢天谢地。从这个沟渠到那个沟渠,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走到小路的尽头,终于可以发现黄河那闪闪躲躲的身影,她大概也懒得继续向东走了,她的河床几乎发烫,近些年,她也似进入更年期一般,再也不能拉拢那么多支流陪着她欢欢喜喜奔向渤海的怀抱了,姐妹们都被那狠毒的太阳折磨得魂飞魄散,再也找不到万年以前那快快乐乐的时光。整个夏天,高原的噩梦才刚刚开始,没有谁敌得过高高在上的火轮。为数不多人类的身影是那些颇有勇气的老农,他们跟大自然斗争了一辈子,早已经把对方琢磨透了,在八月的熊熊炉火中,老农们的皮肤早已经烤成了赭红色,谁也不怕谁啦。

    说实话,这炎炎的夏日方能代表这片高原。岁月的变迁也几乎没有多大改变这片土地上人们的意志和感情,黄河见证了整个人与自然的战争与和平。忠厚的世世代代居住在这片高原上的农民大抵认为自己战胜了自然,而数千年的风沙和流水在这片土地堆积起了高原,冲刷出来沟壑,人世过客你来我往,终于抵不过那源源不断注入的黄沙,那涛涛奔腾的黄河。人民的血汗洒在黄土地上,铁锨,头挖在坚硬的土块上,这样的劳作似乎从未间断,而地质运动却在神不知鬼不觉的进行着,水土流失仿佛苍天和大地在赌气,那些珍贵的可怜的雨水竟然也为虎作伥,吞噬掉人民的精血。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出如此苍茫的高原大地,居民们世世代代使用蛮力换取赖以生存的食粮,双方都在挣扎着。高原缺少了叮当作响的锄头声会觉得孤寂,居民誓要把这片倔强的黄土地改造成天府之国的愿望也终究会觉得失落黄土地和人民早已融为一体:血液和灵魂,土壤和智慧,意志和磨难。居民们像一颗行走的饱尝干旱的植被一样,幻想着征服这片高原土地但对于土地而言,居民们不过是自己的孩子,但她早已形容枯槁、精疲力竭,实在挤不出几滴奶来哺育那贪婪的孩子。这片黄土地上的一切终究是一体的,夏日灼灼,百虫争鸣,万木之发,黄河奔流,漫天星辰,皎白月华,敦厚人民这是这片黄土地上独有的,他们驻足于此,宁愿在彼此的挣扎苦难中一代代的繁衍生息。

    历史悄悄地带着笔墨来到这片黄土高原上寻找人文风俗的素材,他惊叹于他的兄弟岁月他总是先他一步而他们的父亲未来更是让兄弟二人望尘莫及。未来之父早已预言这片黄土地上的命运,艰难重重的农耕年代,任凭居民奋力挖掘,任凭黄河肆意冲刷,黄土之下,亦是黄土,。历史怀着悲悯之情看着世世代代的人民在此所作的苦苦挣扎,黄土地也发出不甘的抗议,纵然岁月早已超出了悲喜,见惯了生灭,也禁不住在黄土地上掉下几滴泪来,泪水有时猛烈,暴雨如注汇成江河又掠走层层黄土,泪水有时稀疏,久旱甘霖被黄土地贪婪地吸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得轻叹一口气,未来之父的重罚落在这片土地上的诅咒是无法消除的。历史擦亮智慧的双眸,感叹伟大父亲的惊天手笔,他惊奇地发现居民们无一不在进行着愚公移山的工作,此山平,他山又起。但这并不是一种悲剧性的力量,大片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人们常常怀有远胜于苦难的意志和信念,偏执地抗击着加诸己身的可以称之为不幸的魔咒。广袤又起伏的高原,厚重苍茫的皮肤里蕴含着成年累月的苦难所沉淀的异色光芒,饱含愤慨而不言其怒,满怀忧愁而不以己悲。夕阳下,幅员辽阔的高原沐浴在平和沧桑的金光之下,飞扬的尘土也镀上了一层金色。

    这一大片黄土地,居民在有生之年从黄土深处汲取少得可怜的生命之力,又把自己的生命之力加倍地注入土地,那多出来的力量并没有使得黄土有所改善,反而再次被狂风夺走,被流水洗刷。

    不过纵使高原和居民如此贪婪地吞食着对方的血液,黄土地深爱着大地之民,而大地之民更是爱得深沉;有时候这种爱表现成一种恨。

    数千年来,贫瘠的黄土地之子民,未曾撼动与整片黄土地荣辱同存、休戚与共的命运,人民之苦,土地之吟。风雨雷电,春夏秋冬照常无悲无喜地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

第三章-1

    金门村是黄土高原上一个普通的村庄,在金门镇属于贫困村。这是中国西北地区一个普通又平凡的小村落。说金门县近年来以旅游来拉动经济,在老城区之外的外滩建起不少大厦,又在汽车站附近建立起联动周围六个邻县的大型商贸城,但归根结底,金门县的气息是属于乡村的,是属于黄土地的。金门县几乎处于一个盆地地区,而六大乡镇则如同众星拱月般伫立在把县城包围起来的几个山头平原上;平原的面积事实上并不大但足以叫一两个乡镇的人口有立足之地。先辈的村落在山边、河边安家,至今不曾更变的村名证明了这一点:处在山边的大多叫坡头、咀、沟里、山塬;靠在水边的大多赢得了湾、滩、河、井的称呼,原始的村名多是依地势而起的名头,未必可以对应于文字,后来的子孙往往善意地嘲笑先民们对久居之地的命名,却依然被其中透露出来的油然而生的亲昵所感动:早饭头、车辆厂、计家坡、利河儿、白狼村……由此大致可知祖辈们毗邻的恶劣的生活环境西北地区的很多村落、乡镇都有自己的传说故事金门镇一代的祖父辈青年时代那时候新中国刚成立不久他们出门人人都要操着家伙,为提防胆大包天的野狼。当时的困厄可见一斑。而如今,这些生灵早已销声匿迹。居民开始在黄土地上重新掌握斗争的主动权从建国到新世纪,西北地区的乡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二零一零年的时候,由于乡镇改革和政策鼓励,此前处在山咀、坡头、沟里、山塬或是湾儿、滩儿、河边贫苦地区的居民大都迁到了平坦地区。新迁至的农民受到了原住居民的轻视。镇上的老百姓轻视村里的老百姓,觉得他们死板、吝啬、不好打交道;村里的老百姓轻视从山头搬迁过来的老百姓,觉得他们思想落伍,倔犟、固执、难缠。和谐发展的背后并非百废俱兴。仗着山高皇帝远,基层**便钻了党和人民的空子。村里永远有几个好事者敢于挑衅全村老百姓的共同利益,也总有几个智叟受到拥戴。村里常有分歧,决不能仅以鸡毛蒜皮、斤斤计较定义这些迭生的矛盾为了几个麦穗可以互相骂上一天,邻居的羊又糟蹋了谁家的庄稼,谁家的媳妇给掌柜的戴了绿帽子,哪家的小娃儿初中没你念完出去打工了,谁家的儿媳妇把两个老人赶出家门了,谁家儿子的婚事已经吹了第三次了……这样的事情总是存在的,从父辈,到父辈的父辈,再到更远的祖辈,向来对此司空见惯。

    村里总有几个懒汉,打光棍,游手好闲,知命之岁,,一夜归西,往往过了好几日,人们才发现,大伙儿还不算薄情,一人一锨黄土,就此告别。也总有祖辈几代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家庭,家里的顶梁柱勤勤恳恳一辈子,不惹事,不发脾气,家里大小事情婆娘说了算,娃儿们生了一大堆,都不喜读书,孩子长大了成了父亲,父亲成了祖父,只是家境不曾改变。也有一些生来不喜欢黄土地的家伙,他们追求不一样的东西,他们大概是最先一批进入城市的青年,不少人已经闯荡出了一番天地,从此乡愁远去,不闻乡音。但对于大多数老百姓来说,大家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活一辈子,好活也好,癞活也罢,老百姓不图名不图利,只是寄希望于儿女通过知识改变命运。

    二零零九年的冬天,金门村的一个光棍儿在自家窑洞里凄惨的死去了。懒汉叫狗旺,小时候被母亲从外省带过来的。大概四十多年前,全国闹了饥馑,北方的农民为填饱肚子四处奔走。狗旺就是那个时候被母亲从甘肃带过来的。后来母亲跟着别人跑到河北去了,留下狗旺孤苦伶仃地留在贫穷的金门村。他是个傻子。他的母亲走了,但她把自己偷窃的劣习留在了儿子身上;为此村里人揍了他很多次。后来,村里人觉得狗旺可怜,有户人家盖了平房,便把祖上留下来的一间破窑洞送给狗旺住。狗旺好吃懒做,吃喝拉撒全在窑洞里,不到几个月窑洞里就臭气熏天,苍蝇横飞。村里人想着改造狗旺,但收效甚微,何况狗旺专门偷那些教育他的人家的钱,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大家伙儿都懒得做了。不过大家算是私底下有了约定,那就是无论狗旺“光临”谁家,总得给他一点吃的。

    旺财回村之后成功改造了狗旺,使得他可以独立生活。旺财先发制人竟然在一年里教会了狗旺字母表、乘法口诀,又过了几年,他开始帮人家做一些活计换取馒头了,而不是像之前硬生生地从别人家的锅里连抢带偷。成了正常人之后,大家伙反而忘记了他,批评也可以多了,狗旺也不反驳,扭头就回到自己的破窑洞里面零八年的时候,一场暴雨让狗旺的暂居之地坍塌了,变成了露天的巨坑,不过他照旧在里面凑合。零九年,狗旺头发开始白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风湿病害得他整夜呻吟,走路一瘸一拐,满口的黄牙也开始脱落。狗旺的名字一直是村里人吓唬小孩的妙招,这个名字的神奇力量让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娃把狗旺想象成一个吃人的怪物。

    零九年整整一年,村里人几乎没见过狗旺,大家早就忘了他。有一阵子连续下了几天大雪,天晴之后,有人路过狗旺住的窑洞,拨开层层雪堆,看见狗旺蜷缩成一团,已经冻死了。听说狗旺脸上挂着微笑。村民们自发地集结,出钱买了一个棺材,把狗旺埋在了村里的坟地里,每个人一锨土,他平凡的一生就此葬入了黄土之中。在大家伙儿为了给狗旺刨坟铲难产的冻土而全身暖和起来的时候,几乎异口同声地叹了一口气继而飘散在寒天化作冰雾。一个人被世界彻底忘却是从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去开始的。但有谁会记得他呢?他彻底地死去了。至于后来大家嘴里吓唬人的狗旺大家伙儿压根没有想起狗旺本人代表的是一种可能真实存在的吃人的怪物。

    那几日,老鸟家的儿子和一位女大学生定亲了据说女大学生是被胁迫的。老鸟家的儿子叫风来,初中文化水平,二十三岁。按照镇里的风俗,十九岁的男人就差不多要结婚了,好早点从父亲的手中接过锄头,父亲也差不多慢慢地把家里的经济大权转移到儿子身上但这并不容易,因为家家户户都是子女成群。

    自从七十年代推行全国推行计划生育开始,金门镇的群众颇为抵制,镇上的计划生育局对此很头疼,八十年代,计划生育成为基本国策但是这十年间,计划生育在金门镇取得的效果并不理想。老百姓重男轻女的思想十分严重,老百姓认为儿子是自己家的,女儿都是给别人家养的。为了生个男娃儿,家里求神婆拜佛,搜求偏方,用尽千方百计,有的家庭生了四个女儿还不放弃必须生个儿子。

    在上个世纪,老百姓对于养老有着深深的恐惧,俗话说得好,“都说养儿为防老”,可是有着四五个儿子的家庭照样把老父老母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现象却不是什么奇闻怪事这个时候倒是已经出嫁的女儿偶尔照料一下老爹老妈,不过对于二老面临的困境来说,女儿所能提供的温暖究竟是杯水车薪。甚至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两位老人家也不甚重视女儿,儿子家的一碗冷面汤也好过女儿们带来的热腾腾的肉包子。这种传统的思想即使到了现今也未曾扭转过来养老问题依旧停滞在孝道教育的失败之上。

第三章-2

    风来的爷爷是个富农,改革开放以后更是凭着精明的生意手段使得家庭富裕了起来,在金门镇盖了一院砖瓦房。这样的家境在金门村自然属于第一等的,在全镇来看也算可以说得起话昂得起头的人家。风来在金门城打工的时候名义上出去打工,实际上拿着老鸟给的钱花天酒地认识了一个女大学生,女学生家里很穷,但是人长得清秀。两个人在一起混了一年,私下里达成了协议:风来用自己家里的钱供给女娃上学,女娃到时候嫁给风来。一年之后,女娃又加了一个条件:风来必须在金门城买一套房。风来一听,眉头皱了起来,这自然得花很多钱,他爹虽然攒了不少钱,但一套房子还是超出他的财力况且他也不能做主。风来只得把瞒了家里一年半的事情给老鸟说了,老鸟这才了解到儿子花钱如流水的原因。老鸟与人争了一辈子面子,而今有机会娶个女大学生做儿媳,心里偷着乐,儿媳妇可以让自己扬眉吐气一番。儿子拉拉老鸟的衣袖,有些胆怯地问房子的事情。老鸟抹了一把鼻涕,布鞋底一擦,使了个眼神,说,啥叫先斩后奏,啥叫生米煮成熟饭。老鸟说起村里的美生,美生没啥能耐,人长得挫,个头小,不会种庄稼,狗日的命好,骗来一个四川的女娃,那时候他都三十四了,就是一个光棍汉的命,谁知道这女娃也是个瓜怂,几根油条就骗到金门村了。刚来的时候,啥都好奇,都他妈过去一个月了,才发现自己算是被骗了。那有啥办法,你自己同意要来村里。你看美生结婚十多年了,生了个双胞胎,倒是把丈人家联系上了,丈母娘欲哭无泪还得说一声谢谢,前不久,和媳妇回了四川一趟,嘿,带回来那么多特产。风来一听,双手一拍,算是开了窍。过后的日子,老鸟总会昂着头双手搭在背后,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在村里溜达,逢人就暗示对方自己的儿子以后要娶一个女大学生。在老池岸打扑克的时候,他故意把牌摔得啪啪直响。大家都在背后笑他。

    村子里这些年来也没太大变化。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村子里一片平和,不过这些年,大家还是富裕起来了。黑白电视换成了彩色电视机,家里买了电磁炉,电饼铛,有的家庭买了面包车,手机也渐渐出现在大家伙儿的手中。腾辉一直引领着全村人使用手机的风向。大概零三年的时候,村里只有腾辉家和村长家装配着电话,零五年的时候,腾辉在老池岸拿着一个上翻盖手机向大家炫耀事后他往往想起当他提起这部手机花了一千块钱时猪娃、狗蛋的反应,他们差点惊掉了下巴。腾辉宣称,有钱人拿上翻,没钱人拿下翻,二杆子拿光板板。不过村里人暗地里都笑话腾辉花钱不用脑子,。又过了一两年,腾辉用上了直板手机,他自诩为商务人士。不过等到零九年时候,村里有一半都配上手机了。

    一零年的一天,国庆和土蛋打了一架。那天中午吃了饭,土蛋去镇上买化肥。到地儿一问,店主说没货了,过两天才去县城进货。土蛋也就骑着摩托车赶回来了,结果他推开门一看,狗日的国庆躺在炕上,媳妇脱光了睡在炕上。气得土蛋从柴房抓起一个锄头要弄死国庆,谁知道国庆不慌不忙地提裤子,面不红心不跳从炕上跳下来,土蛋看了气得额头上稀稀疏疏的几根头发差不多都要立起来了。狗蛋媳妇吓得手脚不知道往哪处搁,光着大屁股一动不动,她当真害怕土蛋打死她。国庆也随手在门背后操起一个铁锨,两个人霹雳啪啦的胡乱戳了一阵最后干脆赤手空拳地扭在了一起,土蛋个头小,反而被揍了一顿。国庆溜了,土蛋把气撒在了臭婆娘身上,把媳妇揍了一顿。后来土蛋又叫自己兄弟们商量,寻思着报仇,思前想后,弟兄们认怂了,吃了个哑巴亏。国庆的兄弟们,早已和他反目成仇。国庆这个人游手好闲,色胆包天,连嫂子也敢调戏。这些年国庆惹祸不少,并不是每次都能逃过一劫。曾有一次被红山打得拄了好几个月拐儿。大家看不惯国庆,很多人远远瞥见国庆,嘴上就开始问候他的祖宗十八代了。

    国庆住在离老池岸不太远的地方,独占着几间窑洞弟兄们实在无法忍受和这样的二流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便弃他而去。他在村里已如“过街老鼠”,但并不是人人都和他闹翻了。臭味相投,便称知己。腾辉和国庆关系便不错。国庆人长得俊俏,和村里的不少女人私下都有关系。国庆对别人家的女人好,对自己的女人却不断虐待和毒打。十几年前,媳妇带着儿子逃了,这些年音信全无;村里人猜他媳妇要么改嫁了,要么已经去世了。国庆对此毫不愧疚,依旧我行我素。

    村里其他人就老实多了,国庆可以算得上一个怪类。大家住的都不太远,一个窑洞挨着一个,低头不见抬头见,但这并意味着大家可以和睦相处。矛盾接二连三,冲突隔三差五生起。最近,红山和老鸟因为一厘地打了三年的官司终于有结果了红山说老鸟把地界石偷偷移了不止一次两次,老鸟反口咬定红山下过黑手,自己则是清白的,私下里双方带着自家弟兄们闹过几次架,红山官司打赢了,但是老鸟不服气,却带着一众弟兄在红山家门口堵了一个礼拜,硬是把赔给红山钱给重新夺了回去。

    村长为民作威作福,大家伙儿忍了很多年油滑的村长每次做事都恰到好处吃了公家的油,吞了老百姓的利益,却抓不住证据。村里有几个暗中支持村长老油条,是实实在在的两面派,是为民的分羹者再者,村长上面有人,姐夫是邻县的一个县委部门的主任,二舅在金门镇镇政府担任财务书记。老百姓跟他斗了十来年,但为民稳坐钓鱼台,宛如湖面水波不兴,水下碧浪沉浮。

    老秦头的媳妇跟着镇上的五金老板跑掉了,为民倒是专程和老秦头谈了谈心。不过老秦头可从来没有给过老村长什么好脸色,村长从老秦头家门口出来的时候,轻蔑地啐了一口,低声骂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自己是什么货色不知道吗?”老秦头听得清清楚楚,为民也不避讳,拂袖而去。

    村长对于老秦头还尚可维持表面的客气,但是对于旺财可没那么客气。老秦头至少把话憋在肚子里,但旺财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得罪了不少人。自从为民当上村长,就一直打压旺财。两人的仇雠众人皆知。

    村长在村里横行多年,终于惹怒了金门村村民。村长吞了退耕还林补贴近三分之一的钱引起了大家伙儿的不满。村民们罕见地团结了起来腾辉暗中组织大家伙儿闹到了镇政府,为民拖二舅出面,还是摆不平,因为大家叫嚷着要去县民政局。镇长不得已出手,为民只得妥协。这次来之不易的斗争胜利,叫百姓们燃起了希望。但很多人被蒙在鼓里,因为腾辉真人不露相,暗中组织了这次斗争,但明面上,腾辉却和为民站在一队。风波平息后,村长暗中给腾辉送了五百块钱以此作为腾辉在困难时期不离不弃为自己声援的报酬。

第四章-1

    老秦头的儿子秦博去了金门市读书。金门城的重点高中的教育水平之所以能够能够不断提升,与其源源不断的优秀生源是不无关系的。近年来,金门城的高中之间不在满足于本市优秀学生的争夺,开始网罗各个县城的学生资源了,各个县城的乡镇优秀学生成了这些重点高中的猎物。这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各县教育局的不满,严重的人才流失令他们头疼。每至招生季节,金门城的优秀老师便开始下乡走访,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争抢乡镇的生源。

    在新学校,秦博勤学好问,成绩名利前茅。他上学早,因此在班里比普通学生小三到四岁。学校离得远,秦博舍不得路费,暑假和寒假才回村子。一年过去了,秦博还是个小不点儿。他闭门不开,手不释卷,无暇领略城市风光。自打小时候,他就立志成为作家那时候,老秦头家的窑洞还能住人,刚进门炕头对面的墙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像,秦博就是在***面前许下了自己愿望的。***用和蔼亲切的目光看着秦博,这叫他十分好奇,他发现无论自己站在哪边,***总是满怀爱意地注视着他。他认为这是***对自己许下的愿望报之以期许,并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也便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夙愿终会实现。三四岁的时候,老秦头就教他语文、数学,他成了远近遐迩的小神童。老秦头脱关系让秦博上了三年级,他依旧游刃有余。等到初中的时候,秦博的文章峥嵘初显,引得师长赞不绝口,同窗满堂喝彩。他的母亲常常抱怨家中不幸,这在孩子心里慢慢留下了朦胧的薄雾,虽不至于由此生出悲观消沉之风,却带来了沉默寡言、不喜交游之雨。孙闯关照秦博颇为用心,看到秦博勤勉于学,不胜心喜。

    又到了难熬的夏天。四年前,村里又出了一个大学生。孩子叫弘毅,双亲早早离世,靠着伯伯云龙抚养长大。孩子的母亲是个文化人,生下弘毅后不久就撒手人寰。孩子的名字是母亲起的。八七年的一个晚上,弘毅降生了,父亲一看是个男孩,高兴得抱着孩子在病房转来转去。母亲看着心爱的孩子,骄傲地对其他病友说:“我的孩子以后是个家!”这惹得大伙笑得合不拢嘴。大家笑着问,你怎么料定娃儿以后是个拿笔杆子的?弘毅的母亲幸福地闭上眼睛,从掌柜的怀里接过小弘毅,温柔地亲了孩子一口,母爱在孩子稚嫩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淡红色的唇印,她感到儿子的降生将自己推向了幸福的巅峰。嗷嗷待哺的小婴孩,像一个初生的太阳,淡红色的希望涨红了他不停哭闹的胖嘟嘟的脸,弘毅的母亲感受到了怀里的小家伙那种充满了新生气息的力量,温柔的母性光芒马上普照了下来。小家伙刚才在老爹的怀里哭哭滴滴,他似乎觉得父亲太严肃,一下子吓得了自己,父亲严肃的目光和浓密的胡茬叫他感到遥远。母亲的气息他是多么熟悉,当他从父亲的怀里转到母亲的怀里时,他觉得多么温暖啊。小弘毅黝黑的眼睛咕噜咕噜看着怀抱他的女人,多么亲切,多么温暖。弘毅的母亲仔细的打量着自己的小可爱,说道:“小宝贝,你以后就叫弘毅啦。”,“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个名字她老早之前就决定好了。他的母亲在小宝贝湿润的额头上亲了好几口,看着小弘毅,因为感动和疼爱流下泪来。小弘毅思有所感地笑了笑,蹬了蹬腿,仿佛和母亲心有灵犀。

    一年后,弘毅的母亲患病去世。他的母亲秀外慧中,知书达理,是个小家碧玉。,她受过教育,有文化,在镇机关供职。弘毅的父亲也是一个知识分子,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两人一见倾心,很快结了姻缘,生下了弘毅。弘毅的母亲离世后,他的父亲形影相吊,久思成病,哀毁骨立痛心疾首,无以为继,以至于身心俱疲,不久撒手人寰,离世前他总说妻子常常站在他的旁边。为此忧心忡忡的大哥,特意情人做了法事,没想到二弟眼中的幻象不减反增。果然,不久他的父亲辞别人世,。

    藉现代教育,家庭教育于成长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父母双方各自扮演一部分角色,合起来也能完整。单亲家庭的孩子的性格是存在缺失的。一般来说,母亲在初期予以庇护,而父亲则表现为“入侵者”在孩子的潜意识下,父亲属于自己和母亲的“敌人”。但是随着成长,这种“恋母情结”则随着“与天父和解”而渐渐在现实世界中黯淡下来不幸的是,某些孩子在成年以后也没有摆脱对于母亲潜意识的依恋,他们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的长大。弘毅同时缺少这两种象征。孩子成长到一定的年龄开始隐藏自我,且往往伴随着叛逆的产生,这是因为锋芒渐露的独立思考跃跃欲试于穿越生活浮华的表面以窥探本质之现实,他们的思想渐渐从触手可及的生活中收集搭建自己人格大厦的材料而父母一般认为为时过早缺少甄别力的年轻人把纷杂万千的生活元素不分良莠地统统塞进自己的精神世界。长者引导的缺少致使乳臭未干的脚步陷入生活的泥淖不可自拔。为人父母适时搭起一层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保护伞孩子认识世界应秉承循序渐进的理念。叛逆成长必不可少的阈值需要使之回归正常的幅值。不幸的是父母成为保守派,而孩子则为激进派。孩子表现为激进的原因在于其目光短浅却又热情洋溢,而父母多掌握着亟须与时俱进的真理。问题的本质在于双方的予求表面矛盾实则统一。这是父母的工作。

    既然弘毅无法得到如此教益,只得靠自己去考量生活。他从小就不合群,外表木讷而感情敏感,满腹疑惑却无从解答,古怪的念头常使伯伯无言以对。弘毅觉得生活像一条河流,看起来很浅,跳下去之后才发现自己被淹没了;有时候他又觉得生活像一个泡沫,看似五彩斑斓,却一触即破。他盼着长大又惧怕长大,常常感到生活美中不足的地方。他不思念父母,因为伯父伯母总是对他隐藏,以至于他听见其他孩童呼爹喊娘而无动于衷。伯伯的儿子明涛长弘毅几岁,对他关照有加,亲同手足。有一天弘毅十分沮丧,对哥哥也不理不睬。原来,邻居家的孩子说他是个孤儿,从小没了爹娘。这个消息使得沉寂多年的秘密蓦然降临在他的面前,叫他手足无措。后来,哥哥只得给弘毅讲了他父母的故事。他找到了生活缺失的一块,那却是一种悲伤。死亡叫他心悸起来。哥哥曾经带着他参加过村里的丧事,略经世事的哥哥常常嘲笑那些办丧事的人家说,不孝子女贪图面子大张旗鼓办丧事,却不愿在老人在世时孝顺他们。丧事中,哥哥带着他到处胡闹,让缅怀的气氛荡然无存,因而那种死亡从未在他心头留下印象。但亲生父母的亡故却是与他息息相关的悲剧,这叫他闷闷不乐起来。

第四章-2

    那几日,弘毅一句话也没有讲过。他反复着推演这个令他震惊的消息。他在想有了父亲母亲他会多些什么?他在伯伯家吃穿不缺,只是伯母好像不太喜欢他。他想象不出来父亲母亲能给他什么对此他觉得极其模糊却又不可触摸。他观察伯伯和伯母对待他和哥哥的区别。比较的结果让他沮丧,而胡思乱想又让他觉得哥哥受到更多的偏袒。他假想自己是伯父伯母的亲儿子,自己也便能和哥哥一样享受无瑕的快乐。仅此,他便想念起爸爸妈妈来了。他本就显得木讷,又变得忧郁起来,常常因为幻想红着眼睛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伯伯发现了弘毅的变化,他不愿让弘毅产生寄人篱下的感觉的,便比此前更爱他了。

    弘毅的伯父想和弘毅聊几次,然而弘毅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想的竟然被伯父看得清清楚楚。可怜的孩子从此给自己的心灵世界和精神世界建造了一层高高的围墙他从此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隔绝起来,再也不愿意外显。他设想这个围墙具有巧妙的结构,他可以看到外面人,墙外人却不能窥探他的秘密他决计不让自己暴露在大千世界的阳光之下。他越来越敏感,任凭想象疾驰,在幻想中狂奔,难辨现实的真假。这些幻想和想象是思想的前奏。思想,起初是一块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慢慢地沙漠变绿洲,荒原变平川,腐朽化神奇,破败化繁荣。在思想的无人之境,自己乃是最高主宰,最高法则,享有至高无上的创造和毁灭手段,一边建造,一边毁灭,无悲无喜看着这个与现实别无二致的虚幻之境在思想境界里,自我得以超越庸俗,甚至超级自我。但,这正是思想的危险之处。思想,本是甄别现实和虚幻的工具,是自我的所属之物但自我却有可能成为思想的奴役,思想让自我从现实逃逸出来,又在虚幻世界给自我加上了沉重的锁链。我们被自己束缚。困在虚幻之中,自我怅然若失,举目四望,不知所往。

    年幼的弘毅在思想之境步履如飞,以致涉足太深,逾越了他可堪承受的范围,没有维吉尔的但丁,又怎能孤身一人在懵懂无知中度过重重考验?漫无边际而又不加节制的思考叫弘毅倦怠不堪,所幸及时入学,知识的重量累加在轻盈的思想之翼不至于使之远走高飞。知识和思想相互制约,前者给予他观察世界的标尺和准绳,后者赋予他落拓不羁于生活的能力,渐渐洞开的知识殿堂以其汗牛充栋的浩如烟海使得他思想的盈盈之光暗淡无比,藉此他才从无本无据的虚幻中挪开了脚步。

    小弘毅总算有惊无险地长大了。小弘毅很听话,不胡乱,他爱读书,痴迷文学。老秦头和旺财都很喜欢他,教了他很多东西。小弘毅曾经把自己幼稚的问题抛向老秦头和旺财,两人几乎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他们也同样震惊年纪轻轻地弘毅竟然可以问出这样的问题。两人虽无法在思想上解决弘毅的困惑事实上两个可怜的、贫穷的、无人知晓的文学家自己也深深陷入思想之境迷失已久但是在文学素养上却足以担任弘毅的伟大导师。老秦头认为,文学应为现实之临摹;而旺财认为,文学应比之现实应为高屋建瓴。弘毅似懂非懂,却也听得津津有味。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矛盾,以至于其他:真与伪,善与恶,美与丑,痛苦与幸福他慢慢意识到一个问题,世界建立在矛盾之上的;没有矛盾,世界将不复存在而矛盾又不是一成不变的,矛盾的发展总是导致世界的发展。

    弘毅的青年时光亦在学习与思考中度过,思他驾着一叶扁舟在茫茫无际、翻涌喷薄的思想之海沉浮飘荡,幸而前人的智慧灯塔随处可见,不然他将在风浪骤起的永夜之海中迷失沉沦。

    弘毅顺利地考入了南京大学哲学系。弘毅在古今哲学的海洋里彻底迷失了要不是伟大的马克义主义哲学屡次把他从茫茫的哲学之海救上岸,他将永远在矛盾中失去自我。但哲学是开放的,困惑只能越来越多。也许哲学家也试图找到一种囊括万物的理论,正如爱因斯坦欲得到一个言简意赅概括宇宙的公式,又如福楼拜穷尽十年欲著成一部包罗万象之巨制,他们都失败了。弘毅带着满腹疑惑度过了四春秋。二零一零年,弘毅无法继续深造思想的挣扎使他痛苦,而他钟爱的文学并不能解决思想的矛盾,他带着两个麻袋的书籍回到了金门村。他告诉伯父,自己回来“思考”人生。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马上在小村里引起了不亚于老秦头和旺财当年掀起的轩然大波。

    老池岸的一伙儿打牌的时候必定提到弘毅。

    “我看,咱们村被诅咒了。都回家种地来了。”瓜怂神不知鬼不觉地吃掉了狗蛋的“车”。

    “他妈的也不知道脑子想的啥。要回来种地干脆不念你娘的书,简直脑子叫驴踢了。”狗蛋气愤地瞪了瓜怂一眼,这厮刚才给他说话趁他不注意偷掉了他的“车”。

    “这有啥不正常的,”红山掏了半天,从牙缝掏出下午塞进去的一截韭菜,顿时心情舒畅了很多,说道,“新闻里不是经常有什么大学生回家养猪,大学生回家务农,算不上什么奇谈怪论。”

    “梦想。”马猴严肃的语气叫大家笑个不停。

    “弘毅非得把他老子气活不可。你们说,我为啥这么生气,没由来嘛,不关我事嘛!”

    “关键是,”昆明扔下4个“k”,神秘地说,“你们看啊,弘毅这兔崽子有点儿怪!”

    “哼,这还不是老秦头和旺财给教的么?有啥老师,就有啥学生。”美生哼了一声。

    “咱不懂,”猪娃拖长了音调,叫道,“咱不懂。”

    “是咱落后了。”红旗反讽道。

    “哲学嘛,”美生点了一支烟说,“搞不来。我看把娃脑子搞乱了。”

    “我怀疑就是这东西坏了娃儿的脑子。”富平撇撇嘴说道。

第四章-3

    弘毅自作主张回家,伯母可没给他好脸色,她不停地说,“白瞎了,白瞎了。”。伯伯心里也难受,却装作无所谓。伯伯说,他的哥哥过两天也会回来安排结婚的事儿。

    明涛打工好几年了。刚去的时候给工头搬砖,后来学了一些木工、电焊的手艺。去年,他成了电焊师傅。明涛人机灵,和包工头关系不错。包工头是个河南人,来到金门市五年了,老婆早去世了,也没有续弦,只有一个女儿。工友们暗地帮明涛追求包工头的女儿。两个人瞒着老板,叫女孩怀上了。包工头知道后气得追着明涛满工地跑,叫他小王八犊子赶紧滚蛋。女孩要死要活地非要嫁给明涛。事已至此,包工头成了岳父,只能认栽。前不久,包工头来女婿家考察了一番,倒不至于十分失望。两家长辈合计了一番,这段姻缘算是结下了。结婚的日子定在农历七月七号。

    “我回来‘思考’人生。”伯母学着弘毅的话,“思考”二字,尤其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云龙想护着弘毅,话还没说出口,气得婆娘一脚差点把掌柜的蹬下炕去。

    “这下可好,供给了让我算算,”弘毅伯母浑身颤抖着数着指头,“六年,加三年,再加三年,再加四年十六年书,给我跑回来说‘思考’人生?!死老汉,你说叫人气不气。”婆娘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气,抓着被子恨不得把它撕成片儿。

    “你小点声。”云龙提醒道。

    “我看这都是惯的!”婆娘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掌柜的叫道:“你够了啊。”

    婆娘的嘴一旦张开哪儿停得住,她恨不得把弘毅刨了皮,又是叫着老天爷,又是高声野气地捶胸顿足,又是抓挠头发喊着羞先人呐,云龙气极,却任由媳妇吼叫。夫妇两人作了一场戏,他们希望弘毅能改变主意。弘毅大器可造,云龙夫妇二人原本暗自高兴,他们也有私心,希望弘毅将来能帮帮哥哥。明涛这娃儿虽然靠耍小机灵攀上了一门不错的亲事,但也非长久之计,他们了解儿子,好高骛远又喜欢投机取巧,少得是实打实的真本事要是弘毅能提携一下儿子,吃上公家的饭,他们也安心了。但弘毅自毁前程,重蹈了老秦头和旺财的覆辙,叫他们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弘毅天生倔强,早在读高中的时候,伯伯送他到镇汽车站。弘毅走到半路,不去了。他告诉伯父,自己的思想出了岔子,书没心思读了。伯父死活劝不动他提到村里当时和弘毅一起念书的一批孩子娃儿只剩下弘毅一个在继续念了,又提到老师对弘毅寄予厚望,最后提到不继续念书以后只能回家种地气得伯父有生以来第一次扇了弘毅一巴掌。接下来两人在宽阔但坑坑洼洼的大路上硬生生地熬了半个钟头。

    两个人僵持了很久,弘毅眉头一舒向伯伯道歉请求谅解,继而背着破旧的包裹去金门县了。伯伯自然不知道弘毅心里在想什么,可怜的孩子在车上哭了一路,他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他扼杀了自己情窦初开的爱情。弘毅喜欢姑娘一年多了,每天偷偷地打量着她的侧脸,她的刘海,她精致的耳朵,她玲珑的鼻子,她小巧的身材,心里觉得怪暖洋洋的他情窦初开的爱情止步于此,把默然凝视与思念成疾当成全部的爱情。小姑娘有种古典美,单纯又善良,一群翩翩少年像蜜蜂一样缠着这支美丽的花朵,追求者甚众,她自然收到不少告白信。

    弘毅从来不敢给小姑娘写什么东西,他觉得这种感情要是真儿个表达出来就不那么纯粹了,而唯有通过朦胧又暧昧的欣赏才能领略爱情的全部韵味。他总觉得姑娘也怀有同样的感情,他觉得姑娘也在偷偷看他,她或悠然漫步,或怡然危坐,或惬意半卧,总让他心动不已。有的时候,小姑娘转过头来目光和弘毅碰上了,他的心便扑通扑通跳起来,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的目光像冬日的暖阳一样一下子融化了自己的心田上的薄薄的积雪。他吃饭的时候想着她,走路的时候想着她,睡觉的时候想着她,他觉得她无处不在,像小星星一样,却又可望而不可即。

    有的时候,小姑娘稍微走近一步,他便觉得心里的爱意马上沸腾起来,那喷薄而上的激情像雾气一样简直叫他看不清她可爱的脸蛋。这样可不好弘毅既高兴又痛苦地觉得她的出现像一颗流星一样划过他的思想苍穹,让他的小宇宙几乎失去了运转。爱情的彗星一出现,思考之星宿便瞬间黯淡无关。这种初生的爱情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生活,他简直无法想象失去了这种美妙奇幻的感觉生活会是什么滋味。他有所恐惧,他没有想到爱情的力量竟然如此猛烈,甚至超出了他理智的掌控。初恋的行星一下子从高空升起,一边散发万丈光芒,一边吞噬其他一切思想。他惧于爱情的威力,他以为思想与爱情,此生彼亡,便用思想之剑洞穿了爱情的心脏。这不过是逃避罢了。

    过了几天,明涛回来了。明涛觉得自己负有说服弘毅的责任。哥哥拍了拍弘毅的肩膀,和父亲谈起了自己的婚事。

    明涛没有说服弘毅。弘毅心有所思,自行其是,一通鼓唇弄舌,反而叫哥哥对自己放心了。

    云龙又和弘毅聊了聊,,还拿出了瞒藏了多年的二弟和弟妹的照片给他看。照片里弘毅的父亲文质彬彬,母亲温柔恬静,中间是襁褓中的自己他也曾在想象中无数次勾勒父母的模样,却差之远已,而此刻取而代之的真实形象却让他觉得陌生,他感受到一种百呼不应的冰冷和遥远,仿佛相框束缚了他们的灵魂。。他叹了一口气。他想起母亲对他的期望母亲加诸于他的这种不容置疑的绝对的信仰力量让他鼓足前行这叫他安心,也许父亲果真已经死去,但母亲却永远活了下来,她的那缕执念刻镂在自己的灵魂里像古朴的铭文一样闪烁着前路不定的光芒。

    这叫他又想起文学之梦。“文学!”弘毅坚定地说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伯父重新看到了希望,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说,“照片你留着吧,二弟和弟妹也没留下太多东西,我明天都拿给你吧。”

第五章-1

    弘毅在最好的年代踏进了大学之门。大学确是求学旅途之中最美好的时期心智已经睁开了朦胧的眼睛,梦想的羽翼正好丰满,爱情的萌芽恰逢春夜喜雨,知识的巅峰早有先辈们踏出的求索之路,热情的火焰正在微风下扑向生活之辽阔原野,青春的风帆在人生之河上长风破浪,社会离我们仅有半步之遥,长者放飞了手中的线让我们鹰击长空;屡败屡战,越挫越勇,逆风而上,知难勇进,任凭命运之刃为自己增添伤疤,无惧于世界之困厄,摸爬滚打,呼唤来得更猛烈些的暴风雨!

    一踏进南京,弘毅感受到了历史的召唤,仿佛重游多年前受苦受难的故土上。零八年,正值全国人民对北京奥运会的空前热情,从金门出发的列车上到处是脸上贴着五星红旗的面孔,每个人在心中燃起了一团小小的火炬,他们无声地呐喊着,心中激荡的热情在脸上升起了赤红的火焰。列车向着村外的繁华世界出发,叫他耳目一新,耳畔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方言里浓缩有广袤的神州大地,而未知裹挟着难以言明的希冀隐隐现出蔚为可观的轮廓,与年少的猎奇之心一呼一应。不知不觉,弘毅的心头涌起粲然的快乐,他的脸上升腾起璀璨的朝霞。

    下了火车,他的心开始下沉!他兀自以历史的观感登临这座城市,全然不顾时代使之焕然一新的面目,以至于目之所及尽是怵目惊心的峥嵘岁月。南京!南京!毒辣的阳光,阴郁沉重的土地,忧伤的空气,来往的游魂,仿佛历史的回声。他的眼前浮现出历史的画面,孩子,母亲,父亲,鲜红的刺刀,放下武器的军人,漫山遍野的尸体,连成片烧起熊熊大火的房屋,倒塌的房梁,染红了血破成残絮哭泣的旌旗,闭上了眼悄悄隐没了身躯的落日,疯狂的蚊虫,黑压压的秃鹫,淫笑声,子弹落地的铿锵声,失去了头颅、手臂、十个脚趾的骨瘦如柴的躯干,万人坑,汽油,听不懂的言语,听不到声音的屠戮,世界一片漆黑……他甚至晕厥了过去。

    四个春秋,他终日埋头苦读,不问世事。弘毅常去瞻仰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每至必泣涕满盈,义愤填膺。弘毅惯于优哉游哉地畅游书海,深得众教授的喜欢,他们常常坐谈相对,俯拾古今之事,乐不胜收。博学多思者自知思维之宙璀璨瑰丽,曼妙无比,与先哲漫步,其乐无比。思想之境如饮甘泉,大千世界味如鸡肋。俗世无为,思维之境大可有为。思想纯粹至极,而不若凡尘之事污鄙不堪。但思想之泉水,凡夫俗子饮不得,饮而不得其味,只觉平淡无奇;但是思想者似乎又饮得太多,已至醉厥,愈醉愈饮,愈饮愈醉,乃笑叹,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弘毅即是后者。

    弘毅识得一位老教授,老先生尊崇尼采。他名叫孙逸役,年近古稀,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有鹤发童颜之姿老先生独饮春秋,练剑,太极,著书,吹笛,弹琴,吟诗,活似神仙。只是睡觉之前必读哲学,以便梦中踏青了。弘毅算是他的半个弟子,因为老先生声称不再收徒。老先生读书有怪癖,新书总被撕去封皮,使之看起来破破烂烂,宣称“以书为敌”。弘毅猜测此举大概源自李宗吾的“读书三境界”。弘毅嗜书如命,自然不肯如此,老先生则快刀斩乱麻地帮他拆完了数本书,。叫他大呼心痛。

    “人是什么?”这个问题一度叫弘毅陷入迷惘。他发现自己陷入了命运的冥冥之力的迷雾之中,而在迷雾之中亦有不少悠闲散步的先哲们。人是一个原子,人是理性,人是思考、意志、感情,人是政治的动物、社会的动物,人是制造工具的动物,人的本质是自由,人是符号的动物、文化的动物,人的本质是食欲和**……这便是迷雾中的声音,事实上,这些声音未必没有揭露出人的本质的真谛,只是我们会总觉得似乎还缺少一些东西。认识事物的本质之路是漫长而充满转折的,有的时候,我们的方向反了,有的时候,我们走偏了反而在这个时候,感觉用斩钉截铁的声音告诉我们这便是真理等到我们真正的触摸到所谓的真理的时候,我们又会质疑真理为什么这么朴素,仿佛一个二手货?那么,真理莫非像量子世界的不确定原理,我们不可兼得其双性?又或者像薛定谔的猫,我们只能做出假设,而当我们真正要去打开盒子之时,真理已经变了?

    过多的臆想叫他远离现实。有一段时间他执拗于“人是一种高级动物”这使得他惊恐地发现他的舍友是动物,他再和五个动物睡在一起,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总会冒出狼的想象(也许狼在动物中倒算是一个比较雅致的形象);他离开宿舍,他简直看见满街都是装着衣服的直立行走的狼,有的狼孤独行走,有的狼三三两两;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很多狼拿着餐盘筷子排队打饭;发情的狼张望着焦灼的爱情之言,物色着其他孤独的狼;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简直觉得奇怪,一匹狼为什么要盖被子用自己的爪子?他像模像样地观察了一下自己的爪子,自己的身躯,又看了看几位狼同伴,他甚至感受作为一个动物离开了万兽之后的某种复杂的感觉;图书馆里,狼群端坐着这简直很别扭心灵的窗口在来回扫视植被倾轧过后的薄薄纸片,上面还残留着另一种生灵的气息;他简直觉得大路两旁的树木在说话,差不多他们也要迈起单只腿蹦蹦跳跳地离开呆立了好多年的老地方;天上的云啊太阳啊,晚上的月亮啊星星,都仿佛亲近了许多,他差不多也要真正变成大自然的一份子,感受到全天下动物、植物的存在,这真是一种既奇怪又惊恐更是难以适应的体验!

    弘毅觉得这段时间里,自己已不是作为一个人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意义而是真正作为一种动物生活着,或许也是人,不过这时的“人”只是一种动物的名字。这种感觉,恐怕不是任何哲学所能解决了,甚至含有某种妄想、精神分裂的成分弘毅自然也察觉到了这种危险,这段日子里,他似乎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要睡觉?为什么要有爱情?为什么要财富?为什么要名誉?为什么要成功?……虽然这其中不少是即使作为大自然的动物为了保证生存也需要的东西。刚开始,弘毅觉得动物这个字眼已经扎根于自己的思想不过大多数在潜意识下他自己作为观察者还是一个“人”,而其他“人”俨然已经成为毋庸置疑的动物。

    在思考这些的时候,他简直什么也干不了,读书动物读什么书?吃饭勉勉强强就可以了。爱情谈不上什么兴趣!他常常怔怔地发呆,脑海中根本没在思考什么问题,时间仿佛凝滞了一样这时他意识到其他动物的脑中大抵就是这样空空如也吧。人作为“人”,的确是区别于动物的!弘毅跑去翻看哲学家们的理论可没有人否认过人是动物这一观点,但也从没有真正把自己想象成动物,并且以动物的眼光再来观察“人类”吧!慢慢的,弘毅发现自己又变了,就好像那种执拗的害人的观点是自动退去的尽管他曾经痛苦地挣扎想要忘记这要命的想法他感到自己作为一个真正的“人”那些感觉、思想、意识、情绪又重新回来了。他可以欣赏外面的风景了,但绝对听不懂老杨树在嘀咕什么;他也不再绝对“人”是一个披着衣服的狼;他也不再看见操场上一群野生动物在疯狂奔逐。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意识、思维渐渐地回归到一种属于人类的探索的道路上,而不是思维给他开了一个玩笑结果差点把整个灵魂丢到的羊肠小道上。

    忆及此,弘毅总觉得其过于荒诞奇幻。看来,要么认识世界,要么迷失于世界。

第五章-2

    弘毅曾陷入一段爱情。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读者来信,那位朋友想要和他聊聊文学。他同意了。见面的地点约在咖啡厅。虽素未谋面,弘毅却早已在心中勾勒出她的模样。他们约定以《一位女士的画像》为暗号。天下起雨来,他夹着一本《一位女士的画像》就去赴约了。既然姑娘独青睐此书,他便不得不猜想她是否如伊莎贝尔一般有着白璧无瑕的灵魂。淋雨而来,倒叫他浮想联翩。她是否也像伊莎贝尔一样训练自己的思想?她是否也怀着遍看世界的想法?她是否也要拒绝掉优秀的追求者而误入虚伪者的怀抱?她是否不遗余力地寻找完美的爱情以至于错过不少合适的选择?她是否也会陷入一种悲剧、导致一种悲剧?在某种程度上,她已经与伊莎贝尔重合在一起了。

    曼妙的爵士乐下,柔和的灯光暧昧又慵懒地爬上袅袅升起的热雾后面的精致脸庞,姑娘的眼睛里闪烁着暗夜紫星的光芒,落落大方,不拘一格。弘毅被姑娘的眼睛吸引了,从中射出的紫意幻变着深邃悠远的光芒。当他们侃侃而谈时,所有的连珠妙语都坠入了那两只情意绵绵涓涓流淌的紫色汪洋中。伊莎贝尔的所有魅力即在于此,两只不断吐纳生活中所有诗意的眸子,那里长存着象征着生活、文学、梦想的所有力量。他一下子就爱上她了。他不停地思量着叫他产生美好情愫的源泉,那里拥有的所有美好不过是眼波的一蹙一瞥。当他和她在夜色中散步的时候,万籁俱寂,仿佛无垠夜空是她的眼睛,沉沉静谧是她的眼睛。他爱上了这位伊莎贝尔。

    可是后来,那位读者说她因事错过了相见。原来他认错了人。而他与她的不期而遇似乎更具罗曼蒂克,这成了他们如胶似漆的爱情锦上添花的点缀。姑娘叫呈叶。爱情的到来使他们措手不及。

    这段时间里,弘毅一下子仿佛触摸到一种新的东西,让他对世界充满了虔诚的幸福感。以往他看这个世界,看到的是错综复杂的矛盾交迭,扑朔迷离的对立统一,现在又似乎发现了世界出乎意料的或然性的一面。爱情之春风十里,恰似春暖花开。巨大的幸福感使他心存感激,他简直恨不得去拥抱每一个人,他要给他们祝福,他要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生活越过了平淡无奇的日复一日的台阶,一下子可以眦目远望神采飞扬的温柔缱绻。他仿佛穿越了幸福的雨巷,在柳暗花明处找到了爱情的桃源。他是如此,她亦是如此。

    日子变得又快又慢,当他们跻身心怀幸福者行列时,他们惊讶地发现幸福之国度里快乐者甚众,人皆喜笑开颜,快乐无边。他们常常躺在草坪上静待时光之流逝,心里轻飘飘的,好像清澈见底的小溪上荡漾起几圈不断奔跑的涟漪,又像蓝天上淘气的云朵,一下子变成小兔子,一下子又变成大熊猫爱情甚至瓦解了他迷惘,他觉得自己可以和尼采在思想之空曼舞,和康德在思想之山前咏唱,他将和所有哲学家达成了和解。他觉得一条若有若无的线把他的心和她的心轻轻地连在了一起,他们似乎已经可以同呼吸共命运了!爱情此般美好,他便否认爱情因为奇思妙想的魔法而变得光彩熠熠,他宁可相信这一切果真如此。

    有一天,爱情的泡沫破灭了。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和她吵了一架。过于美好的事物就像夜空中最璀璨的烟火,不遗余力地燃烧自己以换取刹那间的万紫千红,那一瞬,也许就是永恒,之后再也找不到过去的绚烂。过于热烈的爱情也如明亮的烛光,不幸的黑暗总会后至。他怀念那段似水年华,但即使他拥有普鲁斯特般的追忆,也无法从小玛德莱娜点心中品出化为乌有的有滋有味的往昔时光。

    他给她写了很多信,她却一字不复。她抛弃了他。他坠入了万丈深渊。直到有一天,他似乎得到了他的谅解。他们相约在古亭下见面,那是他们曾经散步的地方。但那一夜,她没有来。之后,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伊莎贝尔抛弃了他去寻找旁的爱情了。

    当朴素的现实失去了罗曼蒂克的烟幕,继而现出一片颓圮之态。他看到,人人脸上各怀悲哀,他们身后留下落寞孤影,夜变得很长,月光凄苦冷清,星空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不为人知的秘密,黯淡的街灯发出虚伪的光芒,天上的云彩披着虚幻的外衣捉摸不定,,恋爱不是纯粹的,也不是完美的,生活在平静的湖面上不知不觉涨了潮,卷走众人快乐时光后悄然离去,冰冷的回忆渐渐冰凉,大抵不用过多久就会铺满灰尘,心情的日记本那些甜蜜的画面都像美丽的泡沫般倏然间化作虹彩消失不见,热情幻灭,而夙愿之虹,在阳光下渐渐褪去光彩。

    弘毅的失落持续了很长时间,在朦朦胧胧里他度过许多时间。他猜测呈叶还爱着他。但他苦苦等待,只能独拥夜色。他只好忘了她。爱情的誓言也许并不会抹在沙滩上,而是刻镂在了磐石之上,但斗转星移,磐石也会化作土灰。只是时间问题。

    弘毅发表过不少文章。他的笔名是“默言”,一方面他为了向莫言致敬,一方面他为梅瑞狄斯致敬“默言”便取自于“她让她的沉默讲话。”

    有一次文学探讨会上,一个青年作家的发言让他印象深刻。他名云心,以中篇小说《二十二岁》一举成名。云心提到作品应该时刻保持浪漫主义,他宣称秦风大作家是自己的文学导师秦风不仅在作品中宣扬自己的浪漫主义,更是在生活中践行自己的文学信念;因为众所周知,秦风和夫人紫怡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成为所有人有口皆碑的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生活本已多舛,何复用现实主义再次鞭打人心。他也提到尽管我们从生活中抽象出来的人应该时刻保持其普通性、平凡性、一般性,但决不能让他们毫无特色。弘毅原想和云心好好切磋一番,却见他会后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匆匆离开了。此后,弘毅再也没有见过他。

    毕业之日,他无意谋职。家乡不断呼唤着他。他已下决心成为作家,但他总觉得时机未到。妙语如同熠熠珍珠在他脑海来回跳动这已成潜意识的行为,他唯一缺少的是生活履历将赋予他的至高线索。文学已经成为他血液的一部分,呼吸的一部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无法再去从事其他任何职业,他只能思考和感受。而哲学,他终于意识到,只是他的文学思维在思想领域的投影,而真正让他为之动容的是一个个鲜活的文字。他决定回家,家乡的素材召唤着他。当朋友问及时,他推说思考人生。离别之际,无人懂得他的心思。唯有逸役老先生背着手走来走去,他不置可否,最后笑而不语,似是认可此举。

    辞别金陵,弘毅回到了金门村。

第六章-1

    七月七日,弘毅的哥哥明涛在村里完成了婚事。云龙为给儿子办婚事可不少发愁。要是在村里办,得请师傅,得在院子里起灶,得租帐篷,租板凳,租碗筷,院子还不一定装得下,大多时候帐篷直接搭在大路上了,而且又得请左亲右邻前来帮忙和面、蒸馒头包子、洗锅洗碗,婚事当天经常活动的亲戚全来到家里,还得安排住宿,临到事毕,闹腾过了,家里一团糟,得自个儿收拾。

    前些年,大家图热闹,甭介意添乱,在家里过婚事。慢慢地,大家图省事了,要把婚礼承包给镇上餐馆。这样一来,少了不少礼数前人流传下的规程繁复又粗鲁,年轻一代不愿继承,不过后者往往搞得没有气氛,大家的心思全放在吃上了,餐厅闹哄哄的,拿着劣质话筒的主事人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响亮,好了,男女双方开始交换彩礼了,接下来,女方家长要说几句话,说得不错,女方家长呈上红包三千元整,男方家长要说几句话,男方家长准备了五千现金,是的,席间女方的闺蜜要送祝福,大家小点声,老同学还是从外地赶过来的,不容易啊,还有几位娘家人要送祝福,接下来,新婚男女去给列位亲朋好友敬酒。执事口齿不清,鲜有人保持礼节性的关注一方面基本听不清,新人走起礼仪来几乎像走过场,不含庄严;一方面因为酒席上全然乱了套,孩子们闹腾,长辈们闲侃,老友相见不停寒暄。礼事一过,餐馆一片狼藉。为难新郎是历来的传统,新郎为了接到新娘,为了把接到的新娘送入洞房,到处碰见捣乱的亲戚,大家都伸手要红包,扣门的新郎碰上执拗的亲戚那才叫一出好戏。

    不过,明涛的婚事省事多了。妻子的老家在河南,路途迢迢,只来了局指可数的几个亲戚。老丈人却伤心极了,他总觉得明涛使坏骗走了自家千金。富有的老丈人送走了女儿,连同大部分家产都送给了女婿。五十岁的老人,背井离乡打拼多年,在女儿出嫁时终于卸下了硬汉的伪装,一下子把心中的沧桑显露无遗。云龙让亲家找个老伴。自从他丢失了女儿这块珍宝,他一下子一贫如洗了。他告诉女儿自己不想再奋斗了。他已经迈过了奋斗的终点。

    包工头给女婿买了房,确保女儿能过上幸福生活。但据说他还留下大笔财产。包工头打算回老家。他为女儿做了很多,以至于村里人对他敬佩有加,可当大家看到面前的老父亲肥头大耳,肚腩涌起,国字脸,嘴唇厚得出奇,下巴和粗大的脖子连在了一起,胖乎乎的小短手,留一头断寸的模样时,他们收回了心中所有怜悯和尊敬这正是大家心目中喝人血的蚊子的写照。

    不管有婚事,丧事,只要有宴席吃,村里人都挺高兴。喝酒是少不了的,这是宴席上的主菜。云龙在村里威望很高,大家都来捧场。腾辉喝得烂醉如泥,硬缠着老鸟、风旗和镇明和自己划拳,大家全捉弄他,“哥俩好”变成了“爷俩好”大家伙儿在辈分上也捉弄他“八马跑”腾辉还没喝完,大家伙儿起哄让他喝。平日里精明的腾辉一下子变成了糊涂蛋,谁敬的酒全不拒绝,喝了差不多五六斤。村长自然正襟危坐,接过几个人敬酒后自顾自地吃了起来。见到为民被冷落了,云龙支开身来陪他喝了两盅。趁着酒意,猪娃、狗蛋一伙儿哄笑着骂了村长一通,也算把平日里的不满发泄了出去。云龙暗自吩咐,大家不情愿地和村长说了几句客套话,大家伙儿碰了几盅。席间全是划拳的声音,吃菜不多,酒却是拆了一瓶又一瓶。富平、美生被婆娘拧着耳朵捉回去了。

    老秦头给云龙敬了一杯酒。“我看这婚事够得劲,明涛这娃胆大,命好,你二老可以省下一份心了,”老秦头难得恭维别人,不过他对云龙颇为敬重,“姑娘我看,也是个实诚娃儿。她爹是个厉害人,这家伙看得人心虚。听说她爹要回河南?嗯,那也好,不碍人家小两口过活”

    “老哥你说得对得很,”云龙拍着老秦头的胳膊,突然想起他媳妇跟陆建峰跑了快一年了,他却跟个没事人一样照旧在家种地,“当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现在该是当爷了。”

    云龙脸露得意的神色,不过马上收敛了下来,说道,“咱这庄稼汉忙活一辈子,在村里盖一院砖瓦房都算是有钱的。明涛这娃儿算是福大,碰上个好媳妇。”

    “明涛住在金门城,估计平日里也回不来啦,地里活忙的时候估计回来一下,算是金门城人喽!”

    “老哥呀,你可别指望明涛在地里打下手,从小到大倒是弘毅帮着我和他婶儿做了不少,明涛早都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云龙拍拍板凳,笑着说,“屁股一分钟也坐不住。”

    老秦头笑了笑,表示赞同。

    云龙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肩上担子轻了不少,继续说道:“现在就等着明涛赶紧给我生两个孙子现在的娃儿都是死脑筋明涛说这两三年不想要娃儿,我跟他妈好说歹说就是没有啥用。明涛他媳妇说啥只要一个娃儿,男娃女娃都行现在为这事我和他妈常和明涛吵。”

    云龙说着说着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娃儿思想咱是跟不上了,听说社会上有什么克……什么克家庭……”老秦头笑着说,“丁克家庭。”“哦,”云龙一拍大腿,“是这,对着咧。阴阳怪气的风气,得治。”

    云龙又喝下一盅,想起了不少心事,哽咽着说:“哎,咱也不图就儿子养活我和他妈,等我俩老了,自个儿顾自个儿,实在不行,我俩自己钻到坑里,叫大家伙儿一人一锨土,走球子算了。”“别说这种丧气话,明涛这孩子,我看挺孝顺的。”老秦头说着,回头瞅了一圈,狗蛋、瓜怂一伙人还在张扬舞爪地划拳,另一边,腾辉几个喝得正在兴头上,他心想差不多自己也该走了,他和村里人不太能搭上腔。

    老秦头正要走,云龙一把抓住老秦头的胳膊,充满厚茧的宽厚手掌碰上皮糙肉厚的干瘦胳膊,一个擦得疼,一个咯得慌,“老哥,你坐下,有些事向你打听打听。”老秦头看到云龙的脸色上恢复了几分凝重,料到云龙要和自己谈谈弘毅。说实话,他也挺想这孩子的。

第六章-2

    “弘毅回来也挺久了,看来还没有什么打算。他整天要么看书,要么写文章,也不愿意和我和他婶儿聊。他婶儿很生气,没给娃儿好脸色,哎……老池岸上说闲话的一大堆。我其实心里……也没底,我甚至有点担心弘毅是不是荒废了。我想起我弟妹,想起我弟,再想想弘毅,大家都是苦命人,我弟把儿子交给我,我得实现他们的愿望。”云龙脸颊抽搐着,心如刀绞,手从鼻子到下巴捋下来,粗大的喉结蠕动着,掉下泪来,“从小到大,我说实话,娃他婶儿桃花刀子嘴豆腐心,常数落弘毅两句,但她比谁都疼他,我对弘毅几乎没动过口、动过手(明涛倒是挨了不少揍)弘毅就是我的亲儿子,明涛在我心里也没有这么重的分量。孩子他妈说娃长大要出人头地,要当大作家,我一直很相信,祖上从来没出过什么大人物,我相信到了弘毅这一辈,这苦命该是得变上一变了。”

    云龙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脸憋得通红,云龙正要开口,被腾辉一把抓了过去,要和他喝酒。

    过了几天,云龙家里安顿得差不多了,明涛带着媳妇走了,家里一下子清闲了下来。儿子娶了个媳妇,但云龙总觉得儿子像是嫁出去了一样。

    前几日,村里妇女一帮人占着一个窑洞,你和面,我蒸馒头,她捏花花儿馒头,这边洗碗,那边烧锅,热闹得很。俗话说得好,“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近半个村里的女人碰到一起,大家伙儿的嘴巴一下子像马达一样喋喋不休了起来。从自家老汉儿说到别人家老汉儿,娃儿们也被提到,儿媳妇被美美地挖苦了一顿,又从村里说到镇上,从镇上说到县上,后来话题又变成“城里的女人”,婆娘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们骂了一通,不过语气里究竟有些羡慕。镇明媳妇说,要不是舍不得儿子,他早跟着某人去金门县过活了,其他婆娘懒得戳破她的满嘴胡言,大家顺势想象富婆的生活,在买珠宝、穿金戴银,风光无俩。“富婆的日子可真滋润!”婆娘们不由得感叹。这可倒好,嘴动得快乐,手就变笨了,和面的碱放多了,蒸馒头的忘了时间,捏花花儿馒头的手凑不到一块,洗锅洗碗的傻笑着擦不净油渍。婆娘们恋恋不舍地回到手头活计。沉默了好一阵子。叫她们闭上嘴,那差不多是要了她们的命。马上,大家又拾起村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事评论一通,她们说起来全凭嘴巴摆动,全然不顾青红皂白。谁也不记得刚说了什么。要么说,为什么女人串门时老是飞短流长,她们怕是也不由自主地鼓舌弄唇。七嘴八舌的婆娘们凑在一起,把家家的旧事扒起来说,以至于谁家母鸡那天不下蛋都了如指掌。“不管说点什么,总之不能合上嘴。”这便是金门村婆娘们矢志不渝坚守的信条。后来,大家聊起了弘毅。婆娘们一下子兴奋起来,这是个崭新的话题。但她们对弘毅了解不多。弘毅不像村里其他孩子从小走东家串西家,这家要个馒头,那家喝一碗面,弘毅从小要么跟着伯伯云龙下地干活,要么窝在家里看书写字。弘毅不爱说话,幼稚的脸上总摆出深沉的表情。

    “真的吗?”狗蛋媳妇问道,“弘毅没寻到工作回家务农来了?”

    桃花叹了口气,说道:“谁也摸不清娃心里咋想的,谁知道咧,说不定以后像老秦头和旺财两个人一样了。”

    “这俩人……要我说,”风旗媳妇大嘴一张,脸上一副鄙夷的神色,叫道,“就是俩二球儿货,书念到脚后跟上去了。老秦头……我看……简直没棱儿,婆娘跟人跑了,一天天也不着急,跟个二百五一样吊儿郎当的,还写书呢,还做笔记呢,羞先人咧!”

    红山媳妇连忙插嘴:“哎呀,老秦头在地里是啥样子你们没见过吗?拿起锄头来,垂头丧气的,刚锄了两下地,就掏出纸和笔来,写写画画,一早上地没锄多少,本子翻了好几页。要我说……样的老汉儿一锄头杆敲死得啦,吃闲饭不干活的东西……我真的有时候都可怜王娟……现在王娟跑了……活该……”

    “可不敢叫弘毅跟着老秦头学,”昆明媳妇皱着眉头,“这娃跟老秦头和旺财走得都挺近的,我估计就是这两个老东西把娃儿教坏了。娃是好娃,没遇上好老师。”昆明媳妇又低声加了一句,“谁知道呢,说不定弘毅回来种田就是这两个老不死的主意。”

    “娃是咋说的?”猪娃媳妇问弘毅他婶。

    “哎……”桃花愁得皱起了眉头,刚从锅底摸了一把,揉了揉鼻子,弄得脸上到处都是黑,惹得婆娘们笑个不停,,“娃说思考人生。我跟他伯可有啥办法。这些东西咱可不懂。反正回来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板着脸。气得我浑身都疼!供给你花了这么多钱,你好歹混出个名堂来。”

    “人生?”东来媳妇哼了一声,“不就是娶媳妇,生娃,攒钱,过个好日子吗?念书不就为当官发财过上好日子吗?”

    “读书人的脑筋,咱可想不来,”桃花咬咬牙,用棍子捅了柴火一把,说道,“不过我问了问明涛。你们知道明涛说啥?”

    “说啥?”婆娘们很好奇。

    “明涛说,”云龙媳妇故意顿了顿,“这是哲学问题。几千年来都没有解决!”

    “哲学!”婆娘们异口同声地喊道,“怪不得,娃本来就是学这东西的。”马上她们笑个不停。

    “说不定娃能出人头地。”红旗媳妇揶揄道。

    “你不应该不给娃好脸色!”

    “我也觉得。”大家又笑了起来。

    最后,婆娘们一直认为,以后得让弘毅离老秦头、旺财远点。

    晚上,趁着天黑云龙去了老秦头家。老秦头正趴在写字台上写着什么,见到云龙进来马上收了起来。屋子里的灯光不甚明亮,用的还是大约15瓦的钨丝灯,黄色的光打在屋子里,书架上的书安静地沐浴在一片祥和之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写字桌放在炕边,云龙来时,老秦头就坐在那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大堆随意摆放着,主人似乎也无心收拾,倒是只有那高耸的书架让人对老秦头肃然起敬。

    “云龙来啦。”老秦头一边收拾自己的稿纸,一边从凳子上站起来,招呼云龙坐在凳子上,自己坐在旁边的炕上。

    “写书呢?”云龙好奇地问。

    “哪有哪有,”老秦头连忙摆手否认,那样子好像人家发现了他一个什么秘密似的,“就是每天都写写画画,养成习惯了,不写点啥心理难受。”

    “过来聊聊弘毅。”

    “好啊。”

    “‘思考人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云龙的眉头微微跳动,额头上的皱纹呈现出思考的条纹,“每当我和他婶问起来,弘毅总是这么说。”

第六章-3

    老秦头一听,一下子还不知道怎么回答。思考人生?他知道这孩子从小到大脑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困惑,耽于幻想和思考。他这一辈子在默默写作,也算是思考人生,即便如此,他也困惑十足。这些年,他完成了几部作品,而关于人生意义的探索即是作品中重要的主题,但作为一个作者,似乎更重要的是抛出这个问题引发读者的共鸣和思考,而不是真正从本质上给出一个近乎真理的解答。不过,艺术家需要思考人生,进而需要把思考的结晶融入艺术之中;一个不包含思想菁华的艺术品形同虚设。

    老秦头长话短说,:“我觉得吧……弘毅这样做大概是有好处的……他想成为文学家……思想上需要多多沉淀,静下心来,否则难以写出好的作品。”

    云龙听了,压力有些缓解,不过还是不放心。“你觉得我弟妹的愿望还能实现吗?”云龙问道。

    老秦头哭笑不得。他该怎么回答。到底什么算文学家?成一家者少之又少,大多盖棺论定;不少文学家生前穷困潦倒,为人不识,差不多要淹没在汗牛充栋的文学之海了,要不是后人慧眼识珠,必定随风飘逝。老秦头想到了自己,他相信自己的作品可以跻身于大家之林,但也不至于夸下海口自吹自擂。不过他的傲气早对自己作家的身份确信无疑但对外人却三缄其口作家的名头价值连城又不名一文,扬名之前几乎无人认可,只好用自我承认来砥砺前行;真儿个等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刻,四海潮起,九州雷动,却常常自我怀疑。这些年来,老秦头勤奋地笔耕墨织,他坚信自己的作品定能震惊文坛,轰动全国但万一无人赏识,一生心血岂不全部付诸东流?时间将会给所有问题作出解答。但老秦头坚决反对为了写书而写书,为了成名而写书,为了成为文学家而写书一旦作者失去了那颗平静的心,作品将毫无价值。如今,作家已无门槛,尤其在文学圣坛之门内鱼龙混杂,败坏了文学之崇高。

    老秦头说,“作家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天赋异禀,挥手妙笔生花,灵感如泉涌,文思似流水;一类勤奋刻苦,仔细观察生活,斟酌人性,构思情节,揣摩人物,耗尽数年收集素材,也可成为大家。天赋何其重要,勤奋更何其重要!一个普通的故事,一个人人皆知的故事,文学家翻手可成经典之作,庸才作家却不屑动笔。真是咄咄怪事!文学大家的作品力求返璞归真,描写平凡的世界,低俗作家却绞尽脑汁发掘宏大题材,奇谈怪论!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作品自然有高下之分,却不可随意界定,评论家是鉴定者,读者是鉴定者,而时间则是最终的鉴定者。”

    “你看弘毅属于哪类?”云龙问。

    “两者兼之。我了解他。我早在他身上看到了天才的潜质。”

    “这玩意儿挣钱吗?”云龙忙不迭问。

    老秦头不由得耸肩,意思是说,你看看我就知道了。

    “功利心是艺术的毒药。文学,本就是饿肚子的道路。”老秦头说。

    不过,老秦头的这些话倒是叫云龙吃了个定心丸。若是不能翻云覆雨,做个平凡人也差不多哪去。

    “一个二十岁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老秦头刚提起这句话,就敏感地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他小心翼翼地分析这句话,就好像拆弹部队谨慎地拆解定时炸弹一般,民生曾告诉他“一个二十几岁,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多半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作家。”这句话当真说得一针见血,辛辣,一下子撕去了伪装者的面具,叫一些自诩为作家的年轻人羞愧地无地自容。

    “我想……弘毅不会成为这样的人。”这算是老秦头的回答。

    云龙却在心里想,所谓“这样的人”,指的大概就是老秦头和旺财两个人。

    后来,云龙又去和旺财聊了聊,没想到这两个平日里总是言语不合的怪人竟然说法惊人地一致。云龙见了旺财的儿子卓明,心里悲凉了起来,卓明愚笨,成绩差劲,性格孤僻,沉默寡言,不像秦博乖巧懂事。村里人都说卓明是个傻子。回家的路上,云龙为老秦头和旺财感到难过。

    时隔多年,弘毅再次回到了金门初中。母校的变化很大,之前的砖瓦房全拆了,盖了一座全镇最高的综合楼。操场不再是当年尘土飞扬、坑坑洼洼的土地面以前打篮球的时候,宛如腾云驾雾,打完一场球,蓬头垢面,好似在泥巴里洗了个澡取而代之的塑胶操场焕发着别开生面的新时代的气息。

    漫步一圈,回忆慢慢叫过去的时光沉淀在而今物是人非的一草一木上从而再现了当年模样每到秋天,操场上长满了狗牙根、狗尾巴草、狼尾草、蒺藜、车前草和其他一大堆叫不上名字的草,学校号召大家拿着镰刀、铁锨先割草再铲地,大家干得热火朝天,谁家的镰刀、铁锨越亮晶晶就越证明谁的家长勤快,那些拿着不好看的、生了锈的镰刀、铁锨的同学总是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大家哎,如今,再也无草可割,曾经的土墙也换成了高耸的砖瓦墙,不过墙外的果树还是把自己的枝叶肆无忌惮地伸进墙里来。

    从前,流行打弹珠,但学校禁止玩但越是禁止,他们玩得越起劲老师把没收的弹珠全扔进墙外的果园,于是墙外的果园成为了孩子们放学后的探索之地,这倒是害得果农不得安宁。有人拾到一口袋弹珠,又拿来卖,卖的价格自然比商店里的便宜商店卖一毛钱三个弹珠,他们就卖一毛钱五个。后来弹珠失宠了,台球流行起来,不少同学逃课去玩,个个梦想着成为丁俊晖,结果被老师拉回去挨板子。

    那时候,老师揍学生天经地义,家长也赞同这种教育方式。俗话说的好,“不打不成器”。孩子因为课上睡觉挨了一巴掌,因为逃课手掌上挨了一板凳腿,因为迟到屁股上挨了几脚,大家都习以为常,家长可没去和老师讨说法当年做父亲的因为捣乱也挨过同一个老师的抽打,如今做父亲的幡然悔悟,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不叫他们重蹈覆辙!不过孩子们也调皮,越挨揍越撒野,越撒野越挨揍,但可没有一个人敢顶撞老师,儿子的犟几乎完全继承于父亲,认死理儿,承认错了,改不改,不改,改不改,不改……

    忽然他眼前一亮,他认出了王芳老师。弘毅喊了一声老师,王芳回过头来,瞧了他很久,也没认出他来。弘毅倒是涌上一股热泪,老师的双鬓已经染上霜华,淡淡的妆容下现出了年老的痕迹,当年白皙胜雪的脖颈也出现了皱纹,背稍微有些佝偻,老师的个头变小了,像个小孩子一般楚楚可怜。王芳曾告诉他们,她不求学生以后有恩于己,只要见到她们打声招呼足以,她保证一定能认出大家来说着她指着后排整天捣乱的高个子大兵,大兵被同桌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马上站了起来,揉了揉眼睛问道,老师,你叫我?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从前,王老师对他很好,就像母亲一样。她重又唤起了他的回忆,过去的温暖乍现心怀,叫他泪如泉涌。

    “啊……我想起来了,”王芳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拍起手掌,笑道,“弘毅,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

    弘毅眼里闪着泪光,和老师握了下手,老师的手冰凉极了。

    “工作了吗?”王芳招呼弘毅回自己办公室。

    “还在找。”弘毅撒了个慌,不想叫老师伤心。

    王老师也点点头,露出忧愁的表情,说,“是不太好找。学的什么专业?”

    “哲学。”

    “不错不错。”

    “老师,学校现在怎么样?”

    王芳叹了口气说,“学生少了,也管不住啦。”

    “连徐老师也管不住吗?”当年徐老师的严厉闻名全镇,学生们都惧他三分。

    “徐老师退休了。”王芳眼里光芒闪烁,竟渐渐湿润了起来,“前年,徐老师上课批评了一个孩子,孩子他爸就来学校闹事。县教育局给了徐老师一个处分,徐老师也不好干下去了,退休回家了。”

    “怎么?都不能批评孩子了吗?”徐老师第一次把弘毅叫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他还不认识徐老师。徐老师问,叫啥名字?弘毅。你说念书为了啥?弘毅不言语。徐老师说,要记住,读书,是要成为君子的。什么是君子,徐老师又问道。弘毅说,德才兼备乃君子。徐老师听了颇为赞许,此后常诲以弘毅教导。

    “变了,变了”王芳眼里露出异色,“骂也骂不得,说也说不得。根本管不住喽。”

    弘毅面露惊异。

    “哎……上一周刚开学没几天,两伙女生打群架,几个女孩都住院了。老师们拦也拦不住,民警来了才止住!”

    “为的啥呀?”

    “就为了她们的偶像大打出手。”

第七章-1

    九零年,老秦头从北平回到金门村。一路上,他思忖良久,他放弃了一些东西,甚至可以说自己的整个生命。他觉得自己与整个时代格格不入。那个年代,青年人都在读诗、写诗,失去诗,就失去了一切。白天、晚上,柳树下,池塘边,路灯下,图书馆门口,诗意泛滥成河。老秦头不会写诗,也拒绝写诗,他甚至厌倦诗。他发表了几篇作品,在文坛初露峥嵘,小有名气。朋友们都在传抄汪国真的诗,北岛的诗,芒克的诗,舒婷的诗,海子的诗。他们认为,当诗歌无存,生活也就只剩下苟且了。诗人朗诵会人山人海,一票难求,为了一张诗人的签名,朋友们可以大打出手。有人断言,文学的精髓便在诗中了。他尊崇巴尔扎克,立志刻画出另一部社会之书。诗成雨落,诗作风起,诗落成雪,诗伴月华,诗化星光,诗随风逝,四季收藏……几位编辑挽留他不住,他执意要离开北京。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所想。很快,他也被忘记了。

    金门村,北方的一个偏僻的村子。老秦头回去的时候,村子周围还有野狼在四处觅食。村民们依旧在勤勤恳恳地与黄土斗争,生活十分艰苦。为防狼,出门得带棍子,狼不怕人,人不怕狼。几年没回家,要回家时他反而为之胆怯,他用宋之问的名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为自己壮胆,他知道此番回去少不了一番风雨。

    村里变化不大。几十户人家,大都祖孙三辈人,住在窑洞里。村里的土路还是和过去一样坑坑洼洼,每逢下雨稀泥成河。路两旁的柳树槐树枝繁叶茂,骡子和驴在树下出着憨气,趾高气扬的大公鸡顶着红冠气势汹汹地追着狂奔而逃的孩子。夏天阵雨不断,暴雨如注,从沟渠里溢出的雨水没到膝盖,大雨裹挟着泥土像老池流去,老池容纳不住,全向山沟奔去。阴晴不定的夏天,青蛙遍地都是,夜晚星辰如画幕,凉风习习下,蛙声一片。乘凉的人坐在门前小桥前,和邻居聊天。老秦头回到村子的那个夏天,一切还都还和他小时候一样。

    老秦头常常望向母亲的三寸金莲,那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就像坚硬的黄土和漫山遍野的野草一样,传递着旧时代的味道。老秦头从来不是一个求新尚新的人,他迷恋年代感的东西,岁月留下的古朴的气息令他沉醉。在家乡,他就能感受到历史的味道。相传,金门镇曾是春秋某圣贤的居住地,他曾留下不少神话传说。重拥熟悉的天地,老秦头便不再为失去了城市的浮华而悲戚。淳朴和贫苦的生活倒让他感到安心。

    老人家无法理解他的荒唐行径,受了很大打击。他回来不久,双亲离世,留下尚未成家的老秦头彳亍独行。老秦头的伯伯们为此震怒,他们和老秦头的父亲保持同样的观点一个家族的所有希望从云端又掉到了黄土地上,什么也没有留下,甚至还带走了一切。但老秦头不去讨好别人,他很倔犟,他不想干的十头牛也拉不住。父母去世后,谁也拿他没办法。他要种地,谁也拦不住。老秦头对他们说,他的笔就是他的世界,他的思想就是他的星空,他的文字就是他的一切。

    干活的时候,他挖一锄头,就跪在地上,大哭了一场,生活淋漓尽致的真实感像扑面而来的山风,他就像一个四处探寻“真实”之矿的冒险家,终于被面前数之不尽的珍奇矿藏震撼不已,一下子置身于充满了灵感的真实朴素的生活洋流之中,那种真实,那种空气,那种意境,一下子如此浓郁,叫他贪婪无比地吸吮着。四周氤氲沉浮的雾气托起青草叶沿的露珠,沉甸甸的饱满的露珠顺着宽大粗长的叶面向下流淌,坠入了刚翻起的棕红色染着如同宝石般晶莹的微霜的泥土上,一下子消融在无边无际的深沉的厚重之中。

    初晨的雾霭漫漫如纱,像是天地间喷薄而出的巨大的灵感,给落寞的小村置换了新颜。他望着沟壑纵横的田地,望着生满杂草的菜地,望着朦胧的远山隐隐约约的黄河流过的轰隆水声在耳畔响起……他感到由衷的幸福!乡土生活掀起了她神秘朴素的一角,即令他心醉神迷。随着雾霭不断清晰的是小村的平凡生活,不断朦胧的是过去快乐的邮苑的日子,那些画面一下子似乎被雾气冲蚀得稀薄溃散,只留下几幅还算清晰的画面他颤抖着把它珍藏在了心里。

    老秦头机械地站起来,开始锄地,他觉得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他觉得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不见了。他看看远山,仿佛自己一部分的视觉也已经消失,他的感知力也变少了。他觉得有些恐慌,方才幸福袭身的感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朦胧的梦幻的感觉,如同他的一部分已经被剥离出去,可是又去了哪里呢?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锄地的时候他不知道是谁的胳膊在挥,吃饭的时候甚至觉得馒头根本不是自己在嚼,肚里吃饱了却不是那么真切的感觉,听别人说话好像耳膜被谁堵上了一层薄薄的棉花,睡觉的时候他简直要跳起来看看这具身体,睡着的时候半梦半醒,有的时候在梦靥中动也动不了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邪。他想起农村的迷信说法,有的父母死了之后魂还会回来看看家里人,只要在灶台下端上一盆灰,第二天灰上会留下脚步,那就是死去的父母曾经回来过。老秦头这么干了,三天后那盆灰依旧如故。

    老秦头无心读书,无心写作,无心干活,老是听见有人耳语,闭上眼睛满脑子画面。老秦头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所有的文字都变成了有棱有角的真实的东西。他来到一个奇幻世界。美轮美奂的建筑、高大挺拔的梧桐树、宽敞悠长的街道、人声鼎沸的晚会、波澜无惊的湖面、熠熠发光的夜空、婉转优柔的月华、风姿绰约的女人……它们一触即破,化作道道文字。整个世界即建立在文字之上。

第七章-2

    老秦头往远处走,看到一张大鼎,无数变幻莫测的文字堆砌成沧桑巨鼎的形状,又有无数文字飞入其中,冒出的蒸腾热气亦是一个个文字。鼎旁有一文字之碑,刻着“世界之源”。恍然间,他如醍醐灌顶,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清醒的世界也随之瓦解,文学已经把现实世界分解成了一个个跃动的文字。而书中的情况也变了,一行行文字活灵毕现,故事之间闪耀着亮晶晶的光芒,书中自有乾坤,人物在时空中划过一条条轨迹,而交汇的轨迹必然引起巧合或者矛盾,所有人物都获得了生机,大家有说有笑,从这里走到那里,俨然成了一个世界。

    过了很久,这种奇妙的感觉就消失了。他变得和以前别无二致。他从炕上下来,洗脸,烧水,熬稀饭,切菜,出去走了两圈,对着天空喊了几声,再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此番之后,他仿佛进入了一个世界。这种来之不易的顿悟更激发了他庞大的求知欲,让他如饥似渴地读书。他白天干活,晚上挑起煤油灯看《喧哗与躁动》、《高老头》、《悲惨世界》、《百年孤独》诸如此类,一边读书,一边思考。从此,日夜飞逝,不知不觉过了两年。

    不久,老秦头还接到不少媒人的信儿。有知识分子的牌面在,老秦头挺受媒婆的青睐。但老秦头无疑成婚,总是严词拒绝。有一次去镇上赶集,他买洋芋的时候一抬头,看见一个头上裹着黑纱的女人从眼前走过。虽然他只看到了女人的侧脸,却一下子心动了,她的模样好像一个他认识的女子。那女子年纪不大,胳膊上挂着一个树条编织的精致小笼子,笼子里沉甸甸的,已经装了不少东西。

    卖洋芋的看见老秦头看得出奇,头一扬笑着说:“这个女的呀,镇上高成的儿媳妇。”

    “结婚了啊?”老秦头有些失望。

    “哎,结婚不到一年,男人死了,成了寡妇。”

    “他男人呢?”

    “挖煤时被埋了!”

    老秦头听了沉默无言。

    “这女的,听说还不到二十。高成命苦,就一个儿子,现在老了没人养了。”

    老秦头买完洋芋闷闷不乐地走了,回去左思右想,始终忘不了那女子。

    老秦头决定见见她。去镇上一打听,女人回娘家去了。老秦头向媒婆打听到,听说儿子没了,高成也不愿意束住儿媳妇手脚,叫她找个实诚人嫁了。老秦头买了两块钱麻花进了女人娘家的门。

    女人的哥哥正在院里砍柴,刚举起斧头,看见进来一个年轻人,模样怪生分的,放下斧头站起身问道:“你找谁?”

    老秦头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女人的哥哥见老秦头提着麻花,心想莫不是常年不走动的老亲戚家的儿子回来了?镇上很多家庭的儿子去广东、深圳打工去了,不常回来,面上生分也是常事。为了礼貌起见,砍柴的中年男人拍拍手上的灰土,笑着招呼道:“回屋子坐。”

    屋里的女人耳朵机灵,问道:“哥哥,谁来啦?”声音清脆,像一个小石子击打在水面上,老秦头听了心里一缩,心里估摸着那就是她。

    “来客人啦,你赶紧给人家倒杯茶。”

    老秦头跟着男人进了窑洞。窑洞里一个组合柜,几个大木箱,几个老瓮,排列地整整齐齐。炕上铺着几个打补丁的被子,被子上放着一本《海子的诗》。年轻的女人泡完茶,转过头来,看到是一个挺俊俏的小伙子,一下子脸红了起来。

    “坐坐坐。”女人的哥哥指着炕边的一个凳子说。

    老秦头把麻花放在箱子上,坐了下来,问那个男人:“你是王娟的哥哥吧?”

    男人点头。

    “我是……我就是……今儿个……找王娟来的。”

    聪明的中年男人一下子会意了,妹妹的事自己一直放在心上,妹子还不到二十,男人死了,得再给王娟找个男人。

    王娟坐在炕边,嘻嘻地笑个不停。

    “那这样吧,王娟他嫂子刚出去串门去了;我妈在另外一个窑里呢,我爹出去耍扑克去了,我先把我爹跟我媳妇叫回来。你俩先聊着。”中年男人给妹子使了个眼色,意思叫他好好招待,这个年轻人看上去还不错。

    王娟他哥走后,两人更加拘谨了。

    沉默了半天,老秦头终于说道:“你像我的一个朋友。”

    王娟烟波似水,荡漾起一圈涟漪,笑着说,“真好。你喜欢你的那位朋友?”。

    老秦头点了点头。

    “你也读诗?”老秦头问。

    “我读不懂,”王娟说“着脸红了,“这是别人送我的。”

    “我也不太读。”

    不一会儿,王娟他哥和他嫂子,他爹一起进门了。几个人脸上带着喜气,回来的路上早把老秦头打听好了。大家对他挺满意的。王娟嫂子做了几个菜,一家人边吃边聊。老汉儿趁着高兴劲,让老秦头去女儿父母那边活动活动。

    时间不长,王娟丈夫的两个老人家就过世了儿子遭了灾对他们打击太大了。不久,王娟就嫁给老秦头了。老秦头的长辈们不赞成这桩婚事,他们嫌弃王娟是个寡妇。早些年,长辈们给老秦头介绍的女人都被他推掉了,如今又自作主张地娶了个寡妇。为这事,他和几个伯伯闹掰了。没几年,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秦博。

    如今,早和老秦头断绝关系的伯伯一系,全嘲笑他。王娟跟着陆建峰跑了,给老秦头带了绿帽,他们便笑话老秦头没有远见之明。王娟他哥来看过老秦头,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大家都觉得老秦头挺可怜的。

第八章-1

    金门村的天阴沉沉的。苍穹上的蓝色如洗的幕布开始蒙上一丝灰暗的色彩,东方的旭日再也不能彻底掀起玫瑰色的朝霞,厚厚的云层积郁在东方远山之间越发阴沉,在朝日之光下露出了一角。西方也渐渐汇聚起游云,好像在呼唤多年背井离乡的他乡之客,不少云群站在硕大无朋的船舰之上在蔚蓝大海之上缓缓前行,有些孤独的云彩只好驾着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之间艰难前行不少已经葬身蓝海,及到暮色四合,西方之云犹如万里高山,高大无比,绵延不绝,夕阳余晖照在上面宛如江山锦绣。东方、西方游云群聚,似乎在进行对峙,不久,南方、北方亦是阴云密布,天色愈发昏暗。不久,晚至的春雨第一次倾泻下来,毫不吝啬地纳入干涸大地张大的口中。春雷慢吞吞地打着哈欠,像是不愿起床的孩子,雨滴像玉珠一样慢慢连成项链,明晃晃地坠入原野、山沟、小径、田地、水渠、屋顶、头仰望着天张开双手的老农厚重手掌上、房檐下满是泥污的破桶里、猪圈的水槽里、窑洞上长满青草的场上、泛着薄冰的黄河上、路边的小石子上、睡懒觉的孩子的梦里,核桃树、洋槐树、苹果树、枣树、梨树、梅李树、杨树、梧桐树、柿子树、桃树、银杏树恨不得在雨里奔跑起来,高兴地在微风的轻呵下拍打着枝叶。万物皆欢,唯独老农们却发了愁。

    愁得倒不是地里的麦子长势如何,也不是自家老大不小的儿子结婚问题,更不是去年的苹果没收回成本,而是一个村长近期再次强调的一个政策。近两年,村长的威信有些下降,村民们抓到了他的一些把柄。村委会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不再那么张狂,与人说话也不再高声野气。村民私底下都说村长贪得多了,有些怕了。

    “我们村将开始……对……大力落实……惠民政策……咳……为了响应政府的号召……党中央的号召……都是对大家有好处的……我们计划逐步……咳……逐步改善农民生活条件……是的……这也是我第二次强调……去年就已经强调过这个政策了……对……咳……就是新农村政策……是的……咱们计划逐渐取缔窑洞……建造砖瓦平房……完成新农村的布局……我相信大家……应该都参观过土坊村的新农村建设……县政府的宣传片……大家都看过了……宣传画……布置图……家家户户都领了一幅……我听说……我听说……大家伙儿都有兴趣……而且……我可以告诉大家政策……只要盖新房子……不管你是盖全院……还是半院……或者说你就盖两间屋子……国家就有补贴……至于补贴多少……咱们视情况而定……大家都看新闻……我希望……大家能积极响应…………”

    “越是好政策,你捞的越多,狗日的。”前几天一群人在老池岸打牌时,大家伙儿都在抱怨。

    “驴日的就想钻空子,政策越多,他妈的捞得越多,到了咱们手里毛也没了。”昆明往旁边空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跺了下脚,仿佛村长就在他的脚下一样,“要我说,我就住这窑里了,我不信,狗日的敢拿推土机把我轧了!”

    红山打出两张“对k”,想起零三年的的时候,村长带着腾辉、老鸟几个人风风火火地冲进他家,儿子那时还小,睡在热炕上,媳妇在炕边的锅旁烧着玉米面糊糊,鼓风机一拉一推发出“啪塔啪塔”的声音,像个丧气的老人,自己坐在炕头抽烟,他抬头看了看媳妇头上的窑顶,熏黑了一大片烟囱在那个地方,他还没得及说话,媳妇刚张开嘴咧着傻笑站起来,把掏过灰的手往脏围裙上一抹,村长哼哼一句,二话不说,就把炕头那一袋麦子扛走了。“狗日的,税拖了多久了,全村就他妈你一家没交,我看你是想挨枪子!”红山坐在炕头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儿子被吵醒了,看着三四个人影把炕上一袋麦子扛走了,人影一晃儿就不见了,他还以为在做梦。“窝囊废!二球货你咋不拦一下!”村长一伙走了一大会儿了,媳妇嘟囔道,“猪娃家的也没交。没面了,那一袋麦留着打面咧。以后吃啥!二球!”说完把长勺往锅里一甩……“要我说,窑里面住下多舒服,什么房啊楼啊,我看不见得好,不见得好,***当时在延安住得还不是窑洞!”

    “哎呀,你看你说得这话,那要是窑洞住得舒服,为啥城里人拼命盖楼,其他国家的人拼命盖楼,要你这么说,我看大家全到荒山里面挖窑洞得了!”腾辉嘴上丝毫不留情面,他第一个响应了村长的号召,已经在自家窑洞旁边盖起了砖瓦房,“去年参观土坊村,你跑得比谁都欢,非要看人家房顶,看人家烟囱,嘿……你还记得有一家不,人家掌柜的怕把你摔着,叫你不要上房顶了,你偏偏不听,踏着梯子腾腾腾地上去了那个梯子真不结实了当时把掌柜的吓得呀,下了梯子你这儿夸一句,那儿夸一句,还不是羡慕人家。一个个心里一套嘴上一套……来,来,对k是吧,对a!”

    红山哑口无言,心里骂道,你就是个锤子,跟着镇上的五金老板当狗腿子,又他妈给村长舔屁股,有俩小钱就张狂!红山心里这么骂,嘴上却恭恭敬敬地说着:“对……对……对。”腾辉瞥了一眼红山,心里哼了一声,知道这厮对自己不满。

    “咳……腾辉啊,”猪娃在另一边下象棋,听见腾辉的话,有些不高兴,说道,“你跟咱其他人可不一样啊,你有钱盖地方……我们可没钱……就那几亩地能指望挣多钱,化肥钱一年比卖的钱还多咧。”

    猪娃这话里带刺,其他人听得明明白白村里人都觉得腾辉的钱来得不正道,不是踏踏实实干活挣的。但要说云龙一家,大家都佩服,因为云龙就是搞庄稼发家的。

    “哼!”腾辉心里不屑,“指望庄稼挣钱!”不过他嘿嘿一笑,说:“老哥啊,你这话就说的不对咧。俗话说的好,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我挣的也是血汗钱,又不是我偷来的抢来的。再说了,这个新农村,政策不是说了嘛,国家有补贴。国家政策肯定是为老百姓着想的嘛。”

    “我看不见得。钱肯定到不了咱手里。大蒸馍从上到下传下来就是个碱蛋蛋了碱蛋蛋也就算了,村长自己把碱蛋蛋吞了!”瓜怂嘴里叼着一根烟,愤愤地说。

    多说无益,腾辉不再和他们争辩。自从为民第二次强调这件事,村里人的意见很大。

    晚上,腾辉摸黑去了村长家。

    “为民,没睡吧。”

    “腾辉……快进来!快进来!这时候睡啥咧。看电视剧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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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群潮之下,众人之哗】屡次获得诺奖提名的大作家秦风……世界著名音乐家紫怡……世界五百强企业家李万通……全国著名艺术家文洛之天才孙女文珊……二十年默默无闻的乡村作家老秦头……天才青年作家云心……遥远的西北地区普通村庄……北京邮电大学……美国的悲剧……【介绍】《群哗》乃是一部三部曲形式经典文学。三部分别为《远村》、《邮苑》、《履冰》。群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群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群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