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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编织者全文阅读

作者:管熠     历史编织者txt下载     历史编织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各怀心事

    身为赫雅尔、身为公爵大人首肯的家臣,调查一名仆人的人际关系、生活状态并不会太难。

    他们先详细询问了赤砂堡仆从总管对于奇维诺的了解。得知奇维诺并无劣迹,算是安分守己,并且也有一定的文化素养。

    然而,在进行更多调查时

    “你对于这种事情还真是一窍不通啊!”

    谢卡楂果瞪着站在厨房中央的莫石。

    “我还以为作为剑士的我已经足够笨拙了,但你作为文职人员,怎么连与人随便搭话都不会!你还算是一个赫雅尔吗?你到底在顾忌什么啊?”

    男人大声指责道。

    这回莫石没有进行言语上的反驳,他的确是呆呆站着,几经催促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不,并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是感到一种古怪的“畏惧”。

    “可是……”他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话语十分可笑,但还是说出来,“所有人看上去都非常忙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打扰”

    厨房里到处是来来往往的仆从。

    他们正在为城堡内所有人制作晚餐所需的食物。

    也就是说,随便拉住哪个人都可以问话。

    然而莫石愣是半天没有动作。

    谢卡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猛地叹了口气,并且拿起桌上的一块烤肉塞进莫石嘴里。

    “好吧好吧,那你就吃点东西吧。我不明白你是怎么了,但你好像很害怕……看来是真的不擅长和人沟通也难怪,瞧你那张冷冰冰的脸。”

    剑士叹着气,走到正在处理植物茎块的厨娘身边,搭上了话。

    莫石握紧手中的法杖,长长呼出一口气。

    当得知自己可以避免谈话的时候,那种释然是真实的。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从他的脑海,跳出非常“古老”的记忆,仿佛发生在昨日,又仿佛已经历经岁月:

    他站在一大群同龄人当中,那是被称为“学校”的场所。他孤寂地行走着,无人理会他,无人倾听他,他想要开口却不敢,只能等待着别人与他同轨但这似乎是太过困难的事,所以他始终是一个人,久之甚至连进入人群的勇气都开始丧失。

    他并非不能与人谈话。

    他只是……

    难以与人群接触,更难以与毫不相干的人的生活交轨。

    在他所生的年代,人们会称这样的恐惧感为“社交恐惧”与“人群恐惧”症状,是恐惧症的亚型,是某种神经症。以过分和不合理地惧怕外界某种客观事物或情境为主要表现,患者明知这种恐惧反应是过分的或不合理的,但仍反复出现,难以控制。

    莫石难以在人群中“率先开口”、刺破壁垒。

    因此,在那场晚宴中,上前与他搭话的谢卡楂果,尽管抱有粗鲁的敌意,但对于莫石而言实际是一种幸运和解救,如若不然,孤独和恐惧会继续折磨他。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莫石(人类)。

    是属于年幼时代的、充满人类属性的青年。

    就如青鸟所言:您现在从外表到内心都十分年轻。因此您的心情浮躁、处世不稳重,我都充分理解。

    或许在往后的岁月中,他曾经克服自己的软弱,但在丧失记忆的如今,这些缺点也尽数返还,要求021814号个体重新成长。

    晚餐时间,下人们分批次来到大厨房,或者是在这里用餐,或者是替主人端去食物基本上所有中下层仆从都会出现在这里。

    谢卡楂果虽然是“主人”,是“赫雅尔”,但显然与下层平民的交流往来并不少,仆人们并不惧怕他,也愿意与他交谈。

    谢卡很快就问出了可能与奇维诺交际较多的几个人的名字,并试着找到他们。

    很幸运,与奇维诺亲近的下人果然都不是那些贴身侍者或大总管,这意味着他们会在大厨房用餐。谢卡得以坐在他们边上,慢慢攀谈。

    其中一个人所说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奇维诺当然是个老实的家伙,对吧?连下棋的时候,都不愿意赌上哪怕一颗纽扣。不过嘛,听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热情过,他被赶出圣殿,不正是因为爱上了女人吗?”

    莫石和谢卡在晚饭前询问出了足够多的信息。

    他们到厨房边的小餐厅用餐,之后便坐在昏暗的烛火下继续讨论。

    莫石已经恢复如常、泰然自若了。

    当然,他原本也没有表现得非常狼狈至少比莫石自己所以为的要平静许多。

    “奇维诺是个虔诚的人,”谢卡把热好的酒倒进锡铁杯里,“他负责祷告堂的管理,曾经是濡羽城圣殿里的洒扫僧。据总管和其他认识他的仆人所说,他没有结下什么仇怨。”

    “综合来看,他的确恪尽职守,完成了应尽的义务。”

    莫石在谢卡之后拿起酒壶,斟满一杯。

    他一边用热酒暖手,一边问道:“奇维诺先生在昨天夜里发生那件事之后,有没有去见过什么人,或是什么人去见过他?”

    谢卡盯着他,似乎对于他不喝酒而仅仅是暖手的行为感到失望。

    不过他还是说:

    “刚才饭前,我问过了住在他隔壁的仆人。那个人是平时负责监督洗衣房的执事,正值隆冬,昨夜里也没有狂欢因此他的工作比较轻松,今天早晨很晚才离开房间。他说自己碰巧遇见奇维诺,看到他似乎是要去往什么地方,就随口问了一句。”

    莫石点点头,并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这让对方稍微满意了些。

    于是谢卡很爽快地说:“奇维诺说他想去找恩柏先生下棋。”

    “恩柏先生?”

    “恩柏瓦萍,他是……嗯,他曾在中央的最高学府读书,如今是少爷和小姐们的文学教习。”

    莫石注意到谢卡话语中短暂的犹豫和停顿,不过,总体而言谢卡还是对那位文学教习表达出了尊敬。

    “但是这很奇怪。”莫石开始啜饮那杯酒。公爵窖藏的酒水味道尚可,不过莫石仅仅把它当做一种带着甜味的饮料,而不对酒精抱有追求,“为什么他要在谋杀案发生的第二天,去找自己的朋友下棋?啊,我应当问一句,他们是朋友吗?”

    谢卡摸了摸下颌:“或许关系不错。我并不非常了解。”

    “那我们明天就该去找他谈一谈。”

    谢卡点了点头。

    莫石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光,就像睡前喝一杯水保持水分含量。然后他站起身,准备回房间睡觉。

    “等会儿。”谢卡叫住他。

    男性兽人眯着眼睛打量他。莫石注意到谢卡的面部有些发红,显然已经微醺。

    “你认为赫雅尔和普通平民可以成为朋友吗?我不是问你有没有平民朋友,我只是好奇你对这件事的态度。”

    实际上,谢卡问得十分谨慎。不过对于莫石来说这是一个无关痛痒、遥远且模糊的问题,答案则很清晰:“当然可以。为什么不行?”

    在沉默半晌后,莫石听到谢卡低声说:“您是一个开明的人。”

    第一天将要过去了。

第十七章.文学教习

    第二天早晨,莫石不得不让杜娜去向仆人们打听,那位剑术教习谢卡楂果的房间在哪里当然是因为他自己不擅长向陌生人搭讪;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对方久久没到约定的厨房门口碰面。

    “他们说那位谢卡大人昨天喝得太醉了。”杜娜回来时这样告诉莫石,“他刚醒来。”

    就那种度数几乎为零的酒也能喝到烂醉?!

    莫石忍耐一下,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他意识到种族间的差距人类毕竟比犬类要更能分解酒精,看来同样适用于兽人。对于他而言,昨天那壶液体只不过是甜饮料而已。

    “……这样吧,杜娜,麻烦你再跑一趟,告诉他我先去拜访恩柏先生了,”他们只有十天时间,现在只剩九天,绝对不能浪费,“如果他收拾完毕,可以去恩柏先生那儿找我们。”

    莫石握紧手杖,准备动身。

    而杜娜望着他。

    “需要我帮您打听那位恩柏先生现在在什么地方吗?”她体贴地问。

    尽管无比尴尬,但莫石维持着镇静,点了点头。

    恩柏是一位文雅的绅士。

    莫石是在公爵城堡的藏书室里见到他的。

    尽管恩柏瓦萍才是他的目标对象,但莫石不免被藏书室内的书籍所吸引注意。

    ……大概是用动物皮革制作的纸页。莫石闻到淡淡的油脂气味,而不是植物气味。

    这间藏书室不算小,不过看得出并不时常被利用,十分幽僻、安静。

    石制书架上摆放着一排一排书籍,墙壁也被设计成书架。而青年坐在墙壁间镂空而出的窗户旁,将书籍放在斜立的石板上阅读。

    他是一个看上去人类年龄大约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莫石还不太能够判断兽人的年纪),较为瘦削,面容温和。

    “您是恩柏先生?”莫石试着开口。

    看到对方抬起头来,莫石便朝他走过去:“我猜我们在宴会上有过照面,不过不知道您是否记得我我是新来到这里的教习,莫石。”

    “您好,莫石先生。”恩柏神情平静地颔首,与他短暂对视后,重新低头翻阅书籍,似乎急于看完后几行。

    莫石将视线移到书本上。

    那是与欧洲中世纪书籍相似的作品,有着精美的插画与整齐的字符,对于外表的追求几乎超过文字本身,显然是一部宗教类作品。

    莫石还没能彻底掌握此地的语言,自然遑论文字但莫石相信自己早晚会通晓的。

    “初次见面,多有失礼之处。”莫石在青年对面的石椅上坐下,冷得他颤了颤,“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青年看他一眼,点点头。

    恩柏似乎较为沉默寡言。

    莫石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现在遵从火雀公爵大人的命令,在查访一些事情。或许您愿意与我聊一聊。”

    青年放下翻动书页的手,将它们交叠放在肩上。

    “既然是公爵大人的命令,我当然会协助您。”他礼貌地说道。

    “我听说您是各位少爷小姐的文学教习?”

    “是的。往后我们将是同僚。”

    “或许您也可以教我很多东西,”莫石笑一笑,“我初来乍到,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实话说,对本地的习俗、文化,也都不甚了解。”

    “您不是这里的人吗?”恩柏似乎对他有些一些兴趣,“听口音……听不太出来。”

    看来青鸟的“动音魔法”还是相当精准,莫石暗暗想道。

    “实际上,因为我刚来到这里,就遇到了帕穆先生的事情,我甚至都还未见过所有的小主人。狄诺,稍微熟悉一些,与狄雅小姐只有过简短交谈,至于狄芬多少爷,更是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恩柏点点头。

    “世事无常,作为小姐的教习,我与她同悲。”

    “您平时与小姐关系亲密吗?”

    青年警示性地看了莫石一眼。

    莫石连忙补救:“我上次去见狄雅小姐,可是被她狠狠嘲笑了。不愧是火雀公爵之女,美貌且聪慧。”

    “确实如此,”恩柏的神情稍稍柔和,“她是有才华与抱负的能干女子。”

    “才华与抱负……”

    “多可怜。一个女人有才华、有抱负。如果她没能拥有一个正派的丈夫,她的日子会是多么痛苦。”恩柏低下头去摇了摇,说道,“我僭越了,请您不要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您受到公爵大人的赏识,来到这里,想必是有要事问我,就请直接”

    “不必如此,”莫石打断他,“我同意您的见解,恩柏先生。小姐她是有着如飞鸟一般迅疾思想的、灵动的人。如果她生在此时此地,是一个男孩儿,想必能够获得更多的成就。”

    恩柏抬起眼睛,与他对视。

    那双犬类的眼睛此时显得温驯。

    “……这座城堡,就如牢笼。这个世界,就如牢笼。”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人们只能活在当下。”

    这是一句富有哲理的话。

    莫石想,如果时间充沛,自己很愿意与这位文学教习聊聊天。

    “或许您愿意告诉我一些在城堡里需要注意的事?”莫石虚心求教。

    “公爵大人的城堡?”

    青年的唇边忽然掠出一丝笑,但那似乎并非是带有快乐情绪的笑容,“这里相较于更北边的贵族和东方的旧领主来说,算得上是自由、开放。”

    “您是指哪些方面?”莫石问,“娱乐方式?文学,法律?还是别的什么。”

    青年注视了他一会儿,似乎在评估莫石。

    莫石的双手引起他的注意,不过他没有多问什么。

    兜帽和头发遮掩住了莫石的耳朵。

    “还是不聊这些了。以后您都会慢慢明白的。”青年摇摇头,“您不是有事要问,才来找我的吗?”

    既然对方不愿意闲聊,莫石便只好表明来意。

    “奇维诺先生遭遇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您有没有耳闻。”

    “奇维诺……”青年再度低下头,“当然,我知道。被仆人们发现遗体,当然一下子就传得沸沸扬扬。”

    “我听说昨天早上他去找过您,说是,下棋?”

    “是的,下棋。”青年褐色的眼珠一动不动,视线投放在那些纸页上,“我也觉得惊讶,他竟会在发生了那种事后的第二天一早,找我下棋。那天早晨我当然也没有教习的工作,所以就与他下了两盘。他很慌乱,下得不好。”

    恩柏抬起头,看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沙漏。

    “大约在午饭前两小时左右,他便回去了。”

    莫石记下这个信息。

    他接着问:“我想知道他与您说了些什么。”

    “他虽然不是赫雅尔,但曾经也在中央的尖晶石学院做过‘小学徒’,如此一来我们算是校友虽然他比我年老,但我们有话可聊。”

    莫石站在赫雅尔的角度思考,留意到一点:“所以你与奇维诺先生的确关系良好,尽管地位悬殊……”

    “地位悬殊?”

    恩柏忽然轻声冷笑了一声。

    莫石无法理解这声冷笑背后的含义。而当他流露出疑惑时,恩柏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收起嘲讽之情。这时他又显得十分伤感,让莫石联想到故往的一位朋友。

    “除了故往所居住的地方,你们没有谈些别的什么吗?”莫石挥去脑海中模糊的形状,打起精神问道。

    “我猜您是想问,他有没有提起关于帕穆大人遇害一事。”

    莫石点点头。

    “没有。他没和我说起任何关于那天晚上他所看到的东西。不过,奇维诺肯定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心神不宁,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他的声音轻下去,“凶手竟然用血玷污了摆放圣坛的祷告堂多么恐怖……邪恶。”

    恩柏将他那双对于兽人族来说算是修长纤细的手指蜷起,指甲摩擦发出声响。

    莫石还有许多细节上的问题,关于奇维诺,也关于伯恩以及那些少爷小姐们。

    不过,这时从藏书室门口的长廊那里传来了脚步声与交谈声。

    恩柏显然比他更早留意到那些,因为他已经将书合拢,并站起身。

    “是其他的学士们到这里来了,”他说,“莫石先生,如果您不想被他们拉扯进一场‘学术辩论’中的话,您或许会愿意和我一起从塔楼后面的楼梯下去?”

    “您指的大概是寒暄?”

    这样说着,莫石已经握住法杖跟在恩柏身后,往藏书室北侧走去。

    “毕竟,您声称连自己的出生地和家族名都不记得,不是吗?我猜测您应该会很讨厌寒暄。”

    莫石忍不住苦笑。

    “那您呢?”他问。

    “我?”恩柏抖动一下耳朵,没有回答。

    “最后一个问题,”莫石停下脚步,站在阶梯上问道,“那天晚上您在什么地方?”

    恩柏侧头看了他一眼:“如果您是指帕穆大人遇害的那天,我参加了傍晚的宴席,后来曾到藏书室阅读。我读到了关于古代战争的一个篇章,沉醉无比,直到公爵大人的骑士让我们所有人去大厅待着。”

第十八章.不忠的婚约者

    莫石与恩柏一起走到花园时,从另一侧走廊传来女人的呼唤声:“恩柏大人……”

    那里站着一个犬首女仆,看衣饰,应当是哪位大人的贴身侍女。

    她看上去有些眼熟……但莫石知道自己还没有达到一眼便能记住、分辨犬类的程度,所以并不能记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她。

    “我先失陪了,莫石先生。”

    这样说完后,不等莫石回答,他便快步朝那位女仆走去。

    两人在长廊会面,交谈着,穿过一扇扇石窗,走进拐角。

    女仆的衣角上绣着深红色的玫瑰图案。

    “那是狄雅小姐的贴身女仆,丽娜。”

    莫石回过头,发现谢卡正朝自己走过来。

    剑术教习将一头金发被编织成辫子,减弱了宿醉的疲惫感。

    “哦,您醒了?”莫石开口打招呼。

    谢卡摆了摆手,挥开莫石揶揄的眼神。

    “我就知道恩柏肯定待在藏。”他咳嗽两声,嗓音还有些沙哑,“平时他若是不在小姐那里读书,就是在这里看书。”

    莫石点点头:“您与他关系怎样?”

    “毕竟是同僚,平时当然会有交流。不过嘛,我和他反正是聊不太来。他们那些学院出生的学士,更喜欢谈论哲学和神学吧,我对那些实在是……不擅长。”

    “他与小姐的关系呢?”

    “我怎么知道?”谢卡不假思索地回答。

    “谢卡先生。”

    莫石绕半步走到谢卡楂果面前。

    “我是一个外来者,”他说道,“我不清楚这里的任何规则、要求,以及人际关系、应对态度,我唯一的通行证,就是我一无所知,从而清白无辜。因为晚宴时您在我附近,所以我也相信您。您应该做的,是告诉我任何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任何的线索都可能会是”

    “好了好了好了,”谢卡打断他,“我说,我说,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剑术教习不太高兴地揉了揉太阳穴。

    “我只是讨厌在别人背后嚼舌根……”他叹了口气,“不过你说得对,现在我又还能相信谁呢。”

    他们照旧在厨房边的小餐厅里谈话。

    这里比较暖和,而且不太会有别的赫雅尔出入。贵族们更喜欢在各个厅室里社交,配上腌肉与甜酒。

    “很好,说说那位恩柏先生和狄雅小姐的事吧。”莫石直入主题,“还是说您得喝醉一点儿才能说出来?”

    谢卡抬起眉毛:“别再笑话我了。你到底想不想听我说?”

    “好吧,”莫石放软态度,仍然催促道,“您快点告诉我。”

    谢卡用兽人那尖锐的指甲挠了挠头发。

    “其实也……”他看上去还是很犹豫,斟酌着措辞,“总之,问题出在恩柏尚未结婚。若是他已经有家室,恐怕就不会传出那些流言蜚语。”

    “怎么说?”

    谢卡看他一眼:“一定要像洗衣婆扯闲话那样和你说,你才听得懂是不是?”

    莫石表示疑惑。

    “恩柏他长得挺不错,又是小姐的文学教习,每天与小姐见面、授课要知道,自从小姐满二十五岁后,恩柏是她身边唯一的男性教习。”

    “唔。”莫石终于有些明白过来,“所以,您是说,有传闻狄雅小姐与恩柏先生……”

    有人走进小餐厅,打断了对话。

    那是身穿浅色衣袍的医疗官。

    “二位大人,草药学士们有了些发现,想请你们过去聊一聊。”

    这里的医生被尊称为“草药学士”,有的是赫雅尔出身,有的不是。他们似乎都曾在医学院学习,并且兼任所有的内外科诊断、草药制作、巫医法术,现在,则还负责管理、研究尸体。

    “我们把帕穆大人身上携带的所有东西都摆放在这里,如果您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查看,不过并不能带走以免秋鸦那边的大人们有所不满。”

    莫石用目光扫过放在桌布上的那些东西。

    那是戒指、手帕、胸针等等随身物品,其中有雕刻着乌鸦的青色石头,是秋鸦的家纹。

    “以及,还有这个。”

    草药学士将一沓纱布递过来,叠成四方形的纱布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谢卡走上前接过纱布。

    他显然比莫石要更有经验得多。他翻开纱布,凑到鼻尖下闻了闻。

    “这……这是女性俄里亚的气味。”

    他惊讶地望向那名草药学士。

    “俄莉娅是谁?”莫石则一头雾水,不明白谢卡的眼神为何要如此严肃惊诧。

    然而,当莫石这样问之后,所有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并且没有人回答。

    短暂地沉默后,草药学士继续与谢卡说话,他声音很低:“这是在帕穆大人的下体上提取到的气味……我想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尽管这是我们不应当谈论的事情,但,既然我的义务是检查遗体,我想自己就该知无不言……”

    谢卡点了点头,面色有些苍白。

    “我们明白的。谢谢您告知,先生。我与莫石先生……会评估这件事。”

    “看来那位帕穆大人对狄雅小姐……”谢卡沉浸在气愤与痛苦之中,脚步飞快地行走在廊道上,自言自语,“虽说他可以拥有众多妻子,可是在未婚正妻的家里,竟然与别的女人发生关系,这未免不……”

    莫石拉住谢卡的手臂。

    “究竟是什么意思?”

    莫石此时在意的东西绝非什么死去之人的风花雪月。

    “俄里亚是什么?是这座城堡里的特殊用词,或是很寻常、但我不记得了的东西?谢卡先生,我没有在开玩笑,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莫石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的困惑与无知,被另一套语言系统所排除、蒙蔽的感觉简直犹如一群蚂蚁在啮咬心脏。

    谢卡停下脚步。

    他痛苦地哀嚎一声,转身与那个莫名其妙的失忆者对视。

    但看到对方如此认真的神情,他也不得不严肃起来。

    “艾法亚、俄里亚、贝亚,”他吐出三个名词,“有想起些什么吗?”

    莫石咀嚼这三个单词的发音,摇摇头。

    谢卡的眉间的褶皱越蹙越深:“那,你至少记得自己是哪一种吧?”

    “什么?”

    莫石彻底糊涂了。

    是种族吗?是出生阶层吗?是地域区分吗?

    “你闻起来应该是贝亚。”谢卡说,显得不可置信,“你真的不记得?甚至连自己是贝亚都不记得?那、那,你至少知道自己是男性吧?”

    “什么?”

    这二者之间难道有所关联?

    “莫石先生,我们……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别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这不是什么得体的话题。”

第十九章.狼群与蜂窝

    莫石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属于自己”的房间令莫石感到放松,他支使杜娜去厨房随便取些吃的。晚上他和谢卡还要去拜访诺文翡。

    现在是短暂的休息时间,莫石试图平复一下心情、理一理思路。

    狼群,先生。您或许想起来什么了吧。青鸟开口道。它显然明白莫石所在意的是什么。

    莫石坐在床边,他将手杖横在双膝上放着。

    “你是说集体活动时,狼群中的社会等级。”

    青鸟借助储存数据库,可以侃侃而谈:狼群中的支配地位主要有四类头狼(alpha),成年次级狼(beta),外围狼、驱逐狼(omega),以及幼狼(幼狼第二年才会进入核心等级)。

    “等级制度。阿尔法a,贝塔β,欧米伽w。”莫石回忆起这些知识,“……不过我认为这里的情况,不太像是完全贴合狼群的社会等级划分。”

    莫石沉思着,喃喃自语,“是因为有特殊的贵族阶层‘赫雅尔’的存在吗?”

    我觉得您说得有道理。

    “很显然,所有的赫雅尔都是‘头狼’,而剩余的平民则都是‘次级狼’。在有着国家体系的情况下,外围狼身份显得不重要,无需特意划分出一类。或许艾法亚、贝亚和俄里亚可以对应阿尔法、贝塔与欧米伽,但还是有所不同……”

    莫石将谢卡告诉他的话重新在脑海中翻阅一遍。

    那时他们待在尚未对众人开放的祷告堂里如今祷告堂的确是一个安静无人、适于谈话的好去处,只是太冷谢卡楂果看起来有些烦躁,或者说羞赧,他的脖颈与脸颊有点儿泛红。

    他让莫石在祷告堂的长椅上坐下,自己则站在他面前,就像父母要告诉孩子某些知识或道理。

    “你确定自己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对吧?”谢卡又确认一遍。

    “我当然知道。”莫石回答。

    “所以你记得关于外显性别的知识,但不记得内蕴性别了。”

    “如果外显性别是指男女,那么,您的意思是,内蕴性别的意思……”

    “艾法亚与俄里亚是神明赐给赫雅尔的,”谢卡说,“艾法亚属于男性,是天生的领导者和保护者,俄里亚属于女性,是繁育后代的母亲。当一个男孩成年的时候,他们会知道自己究竟是艾法亚还是贝亚,一个女孩成年的时候,她们会知道自己是否是俄里亚也就是,分化期。”

    谢卡望着莫石,期待他能想起什么。

    但是显然,莫石依旧满腹困惑。

    “所以,那就像是怀胎?”莫石试图理解,“只有生下来,才知道是男是女经过少年时代的分化期,才知道究竟是艾法亚还是俄里亚,还是贝亚?”

    “啊,是的,是这样。不过也并非全然如此。”

    谢卡说着,用手指在胸前画个圈,这是祝神的手势:“冒犯些,打个比方。如今我们的狄诺少爷还没有分化,假设他分化后,确认自己是贝亚,但他以后会获得伯爵爵位。他可能留在赤砂堡,也可能拥有自己的封地。”

    莫石点点头。

    谢卡继续说下去:“而如果他在自己的封地执政,成为领主大人,他或许就会演化为艾法亚。”

    听到这时,莫石总算有些明白过来。

    这显然就类似狼群的等级划分。头狼离开或死去后,族群里会出现新的头狼;狼群分割后,每个群体之间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头狼。

    看来艾法亚指的就是群体中的“头狼”。

    不过按照谢卡的说法,似乎艾法亚也有先天形成与后天促成之分。

    昆虫。青鸟的声音将莫石拉回当下,昆虫类,比如蜜蜂、蚂蚁,您认为那样的社会组成结构会更相似吗?

    蜜蜂社会有着明确的三类工种,分别是蜂王、雄峰、工蜂。

    蜂王由受精卵发育而成,专职产卵,肩负繁衍后代、创造整个蜜蜂社会的责任。

    雄蜂由未受精发育而成,存在的唯一作用是与蜂王交配。

    工蜂由受精卵发育而成,除了蜂王与雄蜂各自的任务外,蜂群内的其他所有工作都由工蜂承担。

    “工蜂,雄峰,雌蜂……说得对!”莫石赞同青鸟给予自己的启发,“结合蜂群工种,这样就更加解释得通。”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或许赫雅尔意味着‘头狼’,同时也意味着‘产生雌蜂与雄蜂的可能性’,而平民则全都是贝亚。但这些生理因素肯定不是所谓的‘神赐予’就可以解释的,或许就像雌蜂是否摄取足够的蜂皇浆一样,与衣食住行条件也有关……”

    他脑海中的知识体系终于稍微清晰起来。

    “至于俄里亚。俄里亚显然不是指边缘狼,而是对应男性艾法亚的身份,是‘雄蜂’。在这个男女性别差异被扩大化、刻板印象分化社会功能的世界中,男性艾法亚意味着领导者,女性俄里亚则被视为适合结合、易于生产的母亲”

    青鸟被他拖在地上拽来拽去,发出抱怨声。

    但莫石显然沉浸在学者式的快乐与兴奋之中,根本无视脑海外的现实世界。

    “而且他们可以闻嗅出不同的内蕴性别,就像很多动物凭借气味便能立刻分辨对方的性别与年龄。看来这些兽人不仅仅是保留了兽类的敏锐嗅觉,犁鼻器也非常发达!”

    犁鼻器开口于口腔顶壁的一种化学感受器,是用于感觉外激素的器官。

    人类尽管具有外激素,但接受器官犁鼻器已经高度退化。人类新生儿与其他哺乳动物的后代一样,可以通过母亲散发的外激素寻找乳水,此后随着年龄增长而失去这一能力。

    ……外显性别,内蕴性别,犁鼻器

    这里的兽人分为男性孩童、女性孩童,以及男性艾法、男性贝亚,以及女性俄里亚、女性贝亚。

    莫石顿住了来回踱步的双腿。

    “医疗学士说帕穆秋鸦的下体上沾有女性俄里亚的气味……”

    莫石突然明白过来。

    “狄雅小姐不是俄里亚,所以谢卡楂果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帕穆秋鸦在这里另有情人。

    他是不忠的婚约者。

    晚上,莫石与谢卡前去拜访诺文翡。

    那位秋鸦侯爵的家臣依旧忙碌而忧郁。他交给他们一份名单。

    “这些是我命人去制作出来的名单。我尽可能进行调查,将那些有多人作证、八点至九点期间无法作案的人做了记号,而其余的名字则没有‘不在场证明’。”诺文说,“如约,这是我应当帮上的忙。”

    莫石接过名册,深深低头鞠躬(他已经逐渐开始对于讲究礼仪这件事得心应手)。

    但谢卡显然还是比他要更加通晓怎么与上位者交流这件事。

    他声音嘹亮、谢意真切:“感谢您,诺文大人。若不是有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大人帮助,我们不知该会多走多少弯路、做多少无用功。在您的照拂下,我们一定会早日找出杀害帕穆大人的凶手。”

    而那位已过盛年的赫雅尔望着他们,神情平静。

    “二位火雀公爵的家臣,尽力就好。”他这样说。

    莫石与谢卡再次坐在小餐厅里,这回没有喝酒。

    他们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这份名单。

    不愧是出自侯爵事务官之手的名单,条目清晰、分类准确。

    依据名单所显示,当日城堡内,除去下房和厨房的仆人(正值宴会,他们都有着严密的排班,几乎不存在发生疏漏却没被察觉的可能性),总共有大约三百人被列入“可能是犯罪者”的名册中。

    接下来,可以看到有些名字后面用红色墨水打了圆圈符号,并且空一格后写上了数量不等的姓名。

    圆圈标记意味着此人没有犯案时间,括号内的名字则分别属于证实者。

    排除掉画圈的姓名之后,剩下两百人左右。

    莫石匆匆扫视一眼,凭借有限的识字数量以及常识判断,发现其中还有将近一半的名字属于平民仆从。他将这些人数剔除后,剩下八十余人。

    “这些,”他说,“这些是我们需要着重调查的对象。”

    莫石将剩余的纸页放到一边去,留下两张名录。

    谢卡将它们拿起来看了看。

    “按照你分析密室那天所说,以及后来对奇维诺的调查,你认为凶手是一名精通魔法的赫雅尔。”谢卡并不笨,很快理解了莫石的意思。

    “如果你愿意称之为‘罪犯侧写’,我会对自己更有信心一些。”

    “罪犯侧写?”

    一个太过现代化的专业名词莫石叹了口气,感到“生不逢时”。

    接着,他重振精神,正色道:“我需要拜托您去做一些事,谢卡楂果先生。”

    “呃,什么事?”

    “请您去调查这张名录上的人,以及虽然被划掉,但是来自秋鸦家族那边的人调查清楚他们在晚宴时做过的事,他们与帕穆大人的关系,以及,他们是否能够使用魔法。”

    “唔……”

    “还有一件事。”

    “什么?”

    “您可以闻出来谁是那个‘女性俄里亚’,是吗?请务必找到她。”

    谢卡抖了抖耳朵:“你在暗示这是情杀。”

    “准确地说,情杀是一种可能。并且或许是很大的可能。”

第二十章.真假证据

    谢卡楂果从不质疑自己应该去做的事。

    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兢兢业业地替一个陌生人帮忙因为莫石是火雀公爵承认的人,而谢卡本人也是火雀公爵的家臣,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谢卡楂果的思路总是如此清晰直接,而他本人又并不愚蠢,因此他行事果断、大多数时候能够有所成效。

    在询问道第五十八人时,他在那位女士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那是下午一时半,那位叫做珍玛的女性赫雅尔刚刚午睡起来不久。

    她浑身扑上了新的香粉,因此遮掩住了不少身体原本的味道。

    于是为了确认这股气味,谢卡不得不找尽理由延长交谈。

    “您是珍玛翡?”谢卡看着手里的名录这是重新誊抄过的版本,“您是……诺文大人的亲戚?”

    女人停下把玩手中的环形宝石,“咯咯”笑起来,好像谢卡说了什么非常滑稽的事情。

    “事实上,”她说,“您应该称呼我为‘诺文夫人’。”

    啊……

    这的确就是谢卡的疏忽了。

    眼前这个女人看起来太过年轻,让他产生了误解。而诺文翡也的确不是那种会让妻子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人,谢卡无法做出正确联想也并不是大过错。

    “恕我冒昧询问一些问题,”谢卡说道,“晚宴那天,您是否一直待在大厅里?”

    珍玛翡挑起眉毛,转动头部,用手指抵住下巴开始沉思。

    通过这些肢体表达,谢卡判断她在之前并没有接受过类似的问话尽管她的名字在诺文翡的名录上被画了圆圈正如莫石所预料。

    “事实上我没有。”她说道,神情平静,用手指玩弄着一缕鬈发,“晚饭时我就开始喝酒,后来有些醉了,所以走到长廊上去呼吸新鲜空气。因为我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经过了哪些地方,我被风雪吹得有些冻坏了呢。”

    她漫不经心地抄起手帕抹了抹鼻尖。

    看来这是一个精通社交的女人。这种矫揉造作的浮夸举止,令谢卡想起中央王城的贵族女性。

    “您曾经在王宫就职?”谢卡问道,“您听起来似乎有一些中央口音。”

    谢卡试图继续延长攀谈。

    壁炉燃烧得很旺,而温暖会加速气味的散发。谢卡预感自己的鼻子已经快要嗅出什么,他只是需要更多的肯定

    “哦?您居然听得出来?”珍玛翡对这个话题显然很有兴趣,“是的,的确如此,我曾经是王后侍女中的一员,上神见证,那真是一段愉快的时光。中央的建筑,那些城堡,音乐、食物、果酒……说到酒,我们怎么能不来一些?”

    女人拍拍手,她的侍女立刻送上来一只酒壶。

    “所以您也曾经去过中央吗,谢卡先生?我听说您是赤砂堡未来继承人的教习?”珍玛一边为两人倒酒,一边热情地问。

    “是的,我曾经在中央求学,学习怎样成为一个合格的守护者。”

    “骑士团?”

    “没错,夫人,骑士团。”

    随着话题延续,酒精也很快发生作用,将女人裸露的皮肤染红。于此同时,身体独有的气味也越发浓郁起来。

    谢卡少量释放出自己身为赫雅尔艾法亚所独有的性别气味,这会无意间促进俄里亚的生理反应。现在,他可以确认这股气味与自己在医疗室里闻到的气味相同。

    女人仍沉浸在对于快乐时光的回忆之中:

    “我曾经也与骑士们跳舞,那场战役之后,国王宴请骑士团的战士。他们身上有血腥味和泥土,但是各个都是那样英武”

    “容我打断一下。”谢卡决定冒险一问,“您与帕穆秋鸦大人,你们二人之间是否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与谢卡分头行动后,莫石去拜访了狄诺火雀。

    这位城堡的小主人、二少爷,正在后花园练习射箭。

    他的弓箭上落着雪花。

    他射出的箭经历风雪,钉在靶子内围,算是不错的成绩。他神情专注,直至箭筒里的箭射光,仆人接过他的弓。

    少年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有些发抖。

    莫石一边拍手,一边走到少年身边:“您在射击方面显然很有造诣。”

    “啊,莫石先生!”少年一回头,脸上就盛满笑容,他是一个爱笑的、开朗的孩子,“这些是谢卡交给我的,当然,我自己也很努力练习。”

    “你希望成为一个骑士吗?”莫石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是否有违常理。

    不过显然,狄诺不是那种会对言辞斤斤计较的人:“我是公爵之子,很遗憾,不可能成为骑士。但我或许可以率领骑士团,去北方为国王尽忠!无论如何,拥有更加优秀的武力,肯定可以帮到父亲和狄芬多哥哥的忙。”

    “您说得对。”

    “我的剑术也总被夸奖,您想要看看吗?”少年睁大那双天真的眼睛。

    “如果有机会,我很乐意。”莫石如实说,“但现在我需要您的帮助。”

    少年思索片刻,神情变得忧郁。

    “是帕穆秋鸦的事,对吗?”

    莫石点点头。

    他坦诚地说:“我在这里孤立无援,狄诺少爷。如果没有别人陪伴,我无法通行。但您,您身份高贵,您说些‘冒犯的话’,别人也不会翻脸。”

    在那之后,莫石向狄诺透露了一些事情。

    “什么?!你是在暗示我的姐姐和她的我们的文学教习有染?”

    少年满脸通红。

    “不不不,”莫石连忙安抚道,“请您镇静……我是说,有那样的流言。您以前没有听说过吗?”

    狄诺摇着头。想说什么,又合上了嘴巴。他点了点头。

    莫石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说:“鉴于我有必要调查清楚帕穆先生周边的关系网,这个流言我也不得不尝试去证实。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狄诺少爷?”

    少年烦躁不安地四处张望,尾巴甩动着,显得十分可怜。

    过了片刻后,他说:“我会帮助您的。这毕竟是我的家事,我有义务尽力。但是、但……狄雅是我的姐姐,哪怕……”

    “我们不需要事先预想结果,而只要尽力去调查就好。”

    这句话似乎让少年感到好受了一些。

    在前往狄雅小姐的住处时,狄诺与他进行一些小范围的谈论。

    狄诺是这座城堡中最初见到莫石的人,也是对于他的“失忆情况”接受度最高的人。狄诺为他耐心地解释起一些莫石所不知道的事:

    “我的姐姐是一名贝亚。其实贝亚没什么不好的,但是,您知道(尽管莫石并不知道),所有赫雅尔都会期待自己的女儿是俄里亚的,对吧?就像没有女人会讨厌自己拥有更多的孩子(莫石对这一点也难以苟同)。”

    但莫石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少年接着说:“姐姐在分化之后,父亲就开始为她的婚事做打算了。尽管我认为这很不公平,但是父亲显然觉得,既然姐姐分化成为一个不那么容易生育的贝亚,对于她的婚事就不能有太高的期待”

    “所以火雀公爵对于帕穆秋鸦做未来女婿的这件事很满意?”

    “是的,”狄诺轻轻叹了口气,“帕穆大人是侯爵的长子,而且是强壮英俊的艾法亚,父亲没有理由不满意。”

    “但是,狄雅小姐并不满意。”

    “为什么会满意呢?”狄诺再次深深叹气、双耳低垂,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他叹的气实在是太多了,让莫石心生同情。

    狄诺告诉他:“一个赫雅尔可以有很多妻子,只能有一个正妻。并且在正妻同意之前,不能娶侧室。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赫雅尔会在娶到贝亚之后,立刻迎娶一名俄里亚。对于正妻而言,对于狄雅而言,这不公平。”

    政治联姻永远如此残酷。而在这片土地上,连礼节性的爱都会被剥夺。

    莫石想着。并告诉了狄诺关于那位“女性俄里亚”的发现。

    这让少年的神色变得越发复杂。

    接下来的路上他们沉默地走着。

    莫石想到:这是第四天了。

    莫石与狄诺敲开狄雅小姐的房门时,惊讶地发现文学教习正巧要从门内走出来。

    莫石不得不留意到他苍白的面孔,以及勉强挤出的礼貌笑容。

    在低头行礼后,文学教习匆匆离开。

    狄雅火雀坐在桌边,扭头望着他们。她的侍女为她整理着裙摆。她依然很美,宛如雕塑一般精准和骄傲。这名赫雅尔贝亚是用时光和决心将自己打磨成这样的,她似乎想要与命运对抗。

    莫石很遗憾自己或许要与这样的美丽之物作对。

    “这是我们在帕穆大人身上发现的东西,”莫石将一块手帕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

    狄雅端正地坐着,目光冷静,面无表情。

    莫石示意她将手帕展开。

    狄雅凝视片刻,才伸出手。

    被夹在手帕中的,是两块浅棕色的、小小的碎片。

    这是皮纸的碎屑,散发出古老藏书室的气味。

    莫石清楚狄雅火雀能够闻得出来。

    “经过检查,我们发现这些薄皮碎片是来自藏书室的一些老书。而最近阅读过此类作品的人,恰巧包括……”

    这是在冒险。

第二十一章.冒险一试

    对于莫石而言,这无疑是在冒险。

    实际上,这些书籍碎片并不来自死去的帕穆秋鸦。

    这只是莫石去图书馆取来的纸片而已。

    他并没有把话说死,为的就是能够保有更多周旋余地。而当他发现狄雅火雀在听到自己所说的话时,那双兽类的瞳孔猛地收缩竖立起来后,他决心要进一步踏向前是坚实的地面,或是危险的沼泽,值得冒险一探。

    “我们有理由,将恩柏瓦萍先生列为最高级别的嫌疑犯。”

    他这样说道。

    在一瞬间,莫石能从狄雅脸上看到探寻的表情,就像利箭在寻找箭靶。

    如果她拥有犬类的面容,此时一定即将亮出獠牙。

    而人类的面孔正是为了掩饰、装饰而生。

    “每一个去过藏书室阅读的人,都有可能不慎沾上纸屑,”狄雅火雀很快恢复了镇静,她不动声色地轻轻敲着指节,“您不能凭借这样的东西给人定罪。”

    “是的,您说得不错。”

    莫石能听到站在身边的狄诺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们在狄雅身边的坐席上落座。

    “是的。您说得没错。但我们依然需要对恩柏先生进行更多调查。”莫石说道,“您介意我问您一些问题吗?”

    狄雅笑起来:“我真有介意的余地?”

    “姐姐……”狄诺出声了,是真诚而孩子气的恳求。

    这让狄雅微微流露挫败。

    她叹了口气,说:“我当然愿意配合所有调查。”

    莫石感到自己有些卑鄙。

    但是求真从来不是错事。

    他开口问道:“在帕穆大人遇害的那天晚上,您做了些什么事,去了什么地方,请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

    他重重咬了“详细”两个字,因为他预感到她不可能真的事无巨细。

    这会是一场言语上的战争。

    “哦,看来现在我竟被当做嫌犯对待了。”

    听她这样说,莫石意识到,哪怕是诺文翡那样站在死者方的大家臣,也并无胆量直面公爵之女。所以她还没有接受过任何问询正如莫石所料想的。

    “说说吧。”他请求道。

    “这些宴会是为我举办了,为了我的订婚。所以晚餐时间我当然一直在席位上,后来舞会开始时,我也与许多人致辞。但实际上那时候我就没有与帕穆秋鸦待在一起了。比起火雀们,他显然还是更加喜欢自己的乌鸦家族。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然后呢,”莫石问,“那之后您做了什么。”

    “我是订婚而未结婚的女人,不能与其他男性跳舞交谈。所以我象征性地喝了两杯之后,就回到房间了。”

    “所以您也没有证人。”

    狄雅火雀耸耸肩,手指优雅地举起来,指向身后:“我有很多仆人作证。”

    仆人的证言无法简单相信。

    莫石没有说什么。

    他试着换一个角度:“据我所知,在帕穆大人遇害的那天夜里,没人可以作证恩柏瓦萍先生的去向他自称在晚餐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阅读。”

    “我猜他不是唯一一个无法证明自己的人。”

    “的确。”莫石点点头,“但他是为数不多的,既无法证明自己、还在当天去过藏书室的人。”

    关于这点,莫石没有撒谎。

    他知道文学教习是藏书室的常客。而藏书室有管理员和记录册。莫石已经对于出入人员进行了全面调查。

    据那名管理员所说,恩柏瓦萍白天时待在藏书室里,专心研读一本古代文字书写而成的神话传说。

    “恩柏先生对书籍抱有无比的热情。”管理员这样告诉莫石,“夜晚降临后,他参加完宴席,甚至还重新回到这里,就着油灯读书。”

    “他在藏书室期间,还有别的人曾经来到这儿看书吗?”

    “怎么可能!这世上哪里还有别的老爷会像恩柏先生这样,不参加宴会,反而到冷冰冰的塔楼里读书!这儿没有壁炉,夜里可是冷得可怕。”

    “所以,恩柏一直没有离开过塔楼吗?直到公爵将所有人聚到大厅里去。”

    “我想是的。”

    “在那期间你有去看过他吗?”

    “我告诉过恩柏先生,如果他缺少灯油,可以到我的房间来取,如果觉得太冷,我可以给他送去一些皮毛毯子。不过他说没有必要。”

    “所以你不确定他一整晚待在塔楼里。”

    “那当然,我总不可能一直盯着他看。恩柏大人又不是小孩子,我不担心他弄坏书籍。再说了,他是常客,是一位博学的绅士。”

    莫石耐心地将自己与管理员的对话复述于狄雅火雀。

    他没有说任何定罪的话,但他的确在暗示。

    如果对方不知晓任何内情,那么暗示便会仅仅停留在虚张声势。但如果对方知道真相是什么,暗示就会意味着谈判和压迫。

    莫石害怕徒劳无功,同时又意识到自己期待着徒劳无功。

    他不愿意相信美的人和热爱知识的人是罪犯出于人类的善意。

    但狄雅只是说:“到此为止吧。我需要去看望父亲。莫石先生,如果您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改天再谈。”

    然后她站起身走了出去,身后跟着两名女仆,走路时如同一朵深红色的玫瑰仿佛她才是这个房间的客人。

    莫石与狄诺短暂地对视一会儿。

    最后还是莫石忍受不了少年那小狗般湿润的眼睛,率先偏开头去。

    傍晚时莫石与谢卡在小餐厅碰面,二人看上去都超乎寻常的疲惫无神。

    “先说说你的收获吧,调查团团长。”谢卡揉着太阳穴,不忘调侃莫石。

    “我真该让贤。”

    “没有收获?”

    “基本没有。”莫石模棱两可地回答,“不如说说你那边的情况。谢卡先生,您找到什么可疑的人了吗?或者,您找到那位‘女性俄里亚’了吗?”

    “前者,不好说。后者,我的确找到了。”

    剑术教习面露得意的喜色,但同时又伴随着叹息。

    莫石打起精神来:“说说,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那是……嗯,那是,”谢卡显得有些难堪,压低了声音说,“那是诺文翡大人的妻子,准确一点说续弦的妻子。”

    这倒是的确非常尴尬。

    莫石都不禁感到浑身不舒服。

    “所以,这位诺文翡大人的续弦妻子与帕穆秋鸦有着婚外情。她还有说些别的什么吗?”

    “既然我知道了她和帕穆大人的……绯闻。而我又是火雀的人。她当然不会希望我把这件事情广而告之。”

    “确实。”莫石有些惊讶,褒义性的,“所以你威胁她了?”

    谢卡垮下脸来看着他,显然没有丝毫开玩笑的心思:“不,我不会威胁女士。”

    莫石忍不住笑起来,拍拍这位剑术教习的肩膀:“好的。那么,她说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吗?至少,我很期待她能说清楚,她是否可能出于情妇的嫉妒心而杀死帕穆大人。”

    “我认为不太可能。虽然这样说太过不客气,不过我认为她并不介意帕穆秋鸦是否拥有别的女人理论上来说,既然她是诺文大人的妻子,她对帕穆不可能抱有除了情人以外的更高期待。”

    “你说得对。”

    “根据那位诺文夫人所说,她与帕穆的关系已经持续了有两年多。上次提亲时她没有跟来,但这次订婚她一并来访,所以在这儿的这段时间里,帕穆也曾与她偷情……你明白,我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得是多么辛苦地忍耐努力。然后,是的,她确实说了些我觉得需要留意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主与仆

    从那位(前)王后侍女口中,谢卡得到一个关于其他家族的故事。

    那名少妇在讲述这些故事时,几乎一扫先前表现出来的浮华造作,连中央口音都完全收复起来。她冷静地遣走侍女,不停拨弄碳火的动作则透露出她内心并不平静。

    或许比起被逼迫而坦言,她更像是利用这个机会倾诉:

    “我出生在秋鸦侯爵家臣的谱系之下,二十岁时被送到中央宫廷,服侍当时新入宫的王后殿下。在宫中生存对于我这样的小贵族出生的女儿来说并不容易。宫廷似乎奢华无度,有时却残酷到会活活饿死人。

    “我在没有分化前,就已经被教会了很多事。我从小被夸赞是个美人,后来又分化成了气味甜美的俄里亚,我不必再挨打挨饿,有的是男人愿意为我提鞋自己这样说有些好笑?但是我可没说谎,真的曾有很多男人追求过我。

    “但我迷恋上了掌玺大臣的儿子,那样身份的人是绝对不会娶我为正妻的。为此我被送回家乡。

    “那时我已经快要四十岁,急于结婚。后来,诺文大人迎娶了我。”

    是一个典型的宫廷女子的故事。

    当初谢卡在中央时,听过无数这样的经历。

    他不喜欢她们,但同情她们。

    她接着说:“我与诺文先生婚后,便一起住在侯爵大人的城堡中。我也是在那时候认识了帕穆少爷。帕穆少爷那时是侯爵的次子。”

    次子……

    谢卡对秋鸦家的了解不多,感到有些疑惑。

    女人很快解释了这一点:

    “帕穆大人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分化了,分化成为一个艾法亚。侯爵大人非常高兴,高兴到举办了整整三个月的盛宴,并且在那之后,不再寻找医生救治他生病的长子。”

    那个女人这样说。

    “很快,大少爷就去世了。帕穆大人成为了长子。谁不喜欢那样的男人?位高权重、相貌堂堂,又是气味如此强大的艾法亚侯爵大人相信他可以成为最优秀的继承人。

    “我的丈夫,诺文翡子爵,尽管最初拥戴的是大少爷,后来也不得不转而肯定帕穆少爷做继承人。而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满意,认为帕穆过于放肆恣意。但我不是他那样迂腐顽固的人,当帕穆少爷长大成人,我便知道他是一个‘好男人’。

    “他热情而激烈,不拘泥于小事、随心所欲,对我来说那样的男人充满魅力。

    “他的分化带给我鼻尖的享乐,他的气味就像一双强壮的臂膀。而有一天,当我靠在窗边摆弄头发,他刚巧路过,我看到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于是后来我又从他那儿得到了身体的欢愉。”

    谢卡在这时候插进一段话:“帕穆秋鸦有很多女人?尽管是在没有定下婚约前?”

    “当然,我不可能是他唯一爱恋的女人。他喜欢的是我的成熟和风情,他喜欢别人,也会有别的理由。一个强壮的艾法亚生来就是为了掠夺,不是吗?”

    我也是一个艾法亚。

    谢卡想,但我绝不会以此为借口,荒靡无度。

    “所以你陪伴他来到这儿,不仅仅因为你是诺文翡的妻子,还因为你是帕穆秋鸦的情人。”谢卡说道,“你在这里单独拥有一个房间。这是否意味着……”

    女人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别生气,年轻人。为你的小小女主人生气虽然使你看上去正直可靠,但我并不是你该生气的对象,”女人的话语里似乎含着一丝微妙的醋意,“实际上,自从上次帕穆大人跟随侯爵来到这里提亲,他就在这儿有了别的小情人。”

    谢卡愣住了。

    “什、什么?你的意思是……”

    “对,我才是应当生气的那一个!我可是被冷落在这儿了,他去世前的那么多天,只找过我一次,还是非常敷衍的应付只因为他的小情人不理他。他说那是一个贝亚。”

    “贝亚?”

    然后,女人重复了自己从帕穆秋鸦那儿听来的话:“那是一个贝亚,但是娇小甜美,比高高在上的狄雅小姐美妙多了。他说,等到狄雅嫁给他,那个贝亚也会成为他的情妇。他已经想好要送她一间怎样的屋子。”

    “你确定那个贝亚是火雀家的人?”

    “当然。那是非常陌生的气味,绝对不是秋鸦的家臣或仆从唉,可怜的孩子,那只可能是你们公爵麾下的人。”

    隔天早晨的时候也就是第五天,莫石缩在床上迟迟不愿起床。

    他昨夜与青鸟讨论,列出无数嫌疑人与犯罪方法的可能性。

    在这个旧时代中古历史的世界上,显然并不能用莫石脑海中的现代化司法刑侦那一套规则进行操作,证据不是最重要的(甚至或许连真相都不是,但莫石不愿意这样想)侦破案件,最重要的是使用怎样的手段,使嫌疑人露出马脚或是主动认罪。

    想到自己一起床就要面对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对于一个心理年龄只二十岁出头些的人类青年来说,着实头疼。

    然而一大早却有人登门造访。

    听到敲门声,杜娜匆匆忙忙把莫石从被子里拽出来,将炉火燃烧得更旺些,收拾几下被莫石堆满稿纸的桌子,尽量显得体面。

    打开门后,走进来的是一名平民少***首上双耳低垂。她的长裙上绣有深色玫瑰,是狄雅小姐的贴身女仆之一。

    “是狄雅小姐找我?”莫石问道。

    出乎意料,对方摇了摇头。

    “我知晓一些事情,令我十分不安……觉得应该告诉莫石大人。”她这样说。

    莫石真正被狄雅火雀的仆人唤去交谈时,则是午后的事情。

    前来找他的女仆是另一名,她的额际有白色皮毛,吻部短小优美。

    那名女仆的名字是“丽娜”,一个常见的女性名,据说是细小野花的意思。莫石之前在藏书室塔楼底下见过她。

    “狄雅小姐希望您能过去与她谈一谈。”女仆这样说道。

    谢卡仍忙于校对名录,因此莫石是与狄诺在一起。

    说实话,莫石对于自己一个人应对众多陌生的异族这件事,始终心怀恐惧,更何况是所谓的“上位者”。他很乐意有亲近一些的人陪着做事,但他在反复考虑后,还是决定独自前去会见狄雅秋鸦。

    “我可以有幸与狄诺少爷共进晚餐吗?”临走前,莫石对狄诺说,“之前说好的,您会教我下棋。”

    “啊,今天晚上吗?”狄诺很高兴,“好的,我肯定准备好等您过来!虽说我棋艺不怎样,但是教会您怎么下还是可以的。”

    莫石为自己的过度谨慎笑了笑,狄诺则回馈给他一个单纯的笑脸。

    莫石没有在塔楼的大厅里看见公爵之女。

    丽娜引着他前往塔楼二层的房间。

    狄雅火雀坐在窗台上,看起来笔挺而娇小,让莫石意识到她仅仅是一个少女。如果身处莫石所生的文化环境中,她该享用的是自由和青春。

    屋里只有炉火劈啪作响。

    她把玩着一把小匕首。

    匕首很漂亮,柄部镶嵌着金属丝和小宝石。

    “请坐,莫石先生。”

    等到莫石落座时,女仆丽娜也退出门外去了。屋子里剩下公爵之女,与她名义上的魔法教习。

    “您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她说,“不是说,您长相奇特。”

    莫石干干地笑了笑。

    “您是优秀的魔法使,我不怀疑您或许能够操控风雨。但我希望您会是一个聪明人。不过,既然父亲让您来调查帕穆大人被谋害一事,我想您总不可能太笨。”狄雅说。

    “我希望是如此,”莫石做出恭顺的态度,“所以,您接下来要与我谈论的事,只有聪明人才能听得懂。是这个意思么?”

    “聪明人若是听懂,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莫石点点头:“洗耳恭听。”

    美丽的公爵之女微微昂起头颅,那张人类的面容上,神情冷若冰霜。

    “我知道你现在怀疑恩柏先生是谋杀帕穆的凶手。”

    “是。”莫石坦诚地回答。

    “那么,你错了。”她说,“杀死帕穆秋鸦的人是我。”

第二十三章.谁是凶手

    听到狄雅火雀说出的惊人之语后,莫石只是稍微诧异了片刻。

    他没有预料到对方可能会这样说,但并非毫无猜测。

    “您在撒谎。”莫石平静地指出。

    狼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如果是犬首之身,恐怕此时会亮出獠牙。

    但少女只是“啧”了一声。

    “凭什么这样说?”她问,“凭什么说我在撒谎。”

    莫石并不着急顺应对方的话题,这是掌控谈话节奏的技巧之一。他转而问道:“假设我相信了您的说辞,您接下去打算告诉我一个怎样的故事?”

    “我讨厌帕穆秋鸦。真正的厌恶至极。每当他亲吻我的手背或是额头,我都感到像是被污水溅到一样恶心。”

    莫石没有表现出惊讶。

    “为什么?”他问。

    “他很放荡。”少女的眉心紧紧皱着,用手帕捂了捂鼻尖,“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简直是臭不可闻。他以为那是值得炫耀的东西?或许有人觉得那样很有‘男子气概’,但我绝不会觉得。”

    “就因为这样,所以您要杀死他?”

    “杀了他,就不用与他结婚了,道理不是很简单?”

    “事情不是这样运作的。连我这样的人都明白,想必您只会更清楚。”莫石轻轻叹气,四周的石壁里回响着窗外的风声,“您身为公爵之女,不可能自己下手杀死未婚夫。再说,您是……”

    “我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受到支配、谦恭安静的贝亚。”狄雅望着他,说,“所以我不可能杀死一个身强力壮的壮年艾法亚。”

    莫石将视线从放在桌上的匕首上移开,看向窗户。

    他并不想与狄雅火雀闪亮冰冷的眼睛对视。

    他害怕自己乱了阵脚、无所适从。

    “有过搏斗。”莫石说,“经过检查,在帕穆秋鸦死前,曾经与嫌疑犯有过搏斗。尽管并没有持续很久,也没有激烈到可以留下明显的毛发皮肤组织但至少,对方曾经按着帕穆大人的头狠狠往椅子或是窗台、地板上撞击……无论如何,对于独自一人的女性来说,都太过困难。”

    “他当时喝得烂醉,不是吗?”狄雅重新拿起小匕首把玩。

    “狄雅小姐……让我们用聪明人的方法,更加直接地交谈吧。就算您真的在场,也一定还有帮凶更何况,根据我们的调查,您在那个晚上有着无数的证人,贴身女仆、侍从、守卫,您是公爵之女,您就算真的有动机,也没有机会。”

    “莫石先生,你在暗示恩柏瓦萍是我的帮手。”

    少女熟练地让匕首在指尖旋转。

    野兽的尖锐指甲与刀刃一样闪烁寒光。

    “或者,您也可以告诉我另外一个名字,一个我们还没有调查出来的嫌疑人。”

    狄雅火雀摇了摇头。

    “如果说,是因为我与恩柏瓦萍有私情,他非常迷恋我,而我厌恶帕穆秋鸦,于是指使他杀死了他。如果这是真相,您打算怎样告诉我的父亲”少女露出不带有愉悦含义的笑容,昂起头感叹道,“啊,我那骄傲的、伟大的父亲,艾法亚,公爵,领主……”

    莫石沉默了。

    恩柏瓦萍

    他回想起那名青年坐在藏书室里阅读的样子。

    也回想起对方带领他沿着侧门阶梯走下塔楼。

    尽管莫石并不了解他,也知道那应当是一个敏感、文雅,又有些许无伤大雅的自傲的青年。那是一个学者,一个怀抱理想而非只是苟活于地面上的文人,也因此,他会期待拥有纯粹的爱情。

    不然,为何要爱上不能与自己结合的人?又为何非要倾诉出来?

    如果继续深化去想,将恩柏瓦萍塑造成丰满的、鲜活的人……莫石逐渐感到痛苦。他并不想要做一个剥夺者。

    “如果事实是那样,我会告诉公爵大人,恩柏瓦萍出于病态的妒忌,谋害了帕穆秋鸦大人。可是您的假设只是假设,并非实情,不是吗?”

    狄雅火雀看起来有些烦躁了。

    她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她**着脚踩在地毯上,生有绒毛的兽爪与皮毛地毯接触,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说说你这样判断的理由。”她命令道。

    “既然您希望我做一个聪明人,我也努力做。因此让我开门见山地说吧,我知道帕穆秋鸦与您的贴身女仆‘丽娜’有着不正当关系。”

    狄雅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背对着莫石,片刻后才继续开始踱步。她踩着炉火的火光。

    “这个消息的来源是秋鸦家族那边,帕穆先生的情妇。”以及您的另一位女仆,莫石想着,但当然不会说出来,“我认为您不必在此事上做更多辩解。”

    当日清晨,一大早避人耳目来到莫石房间的女仆,的确告诉了莫石足够有分量的消息。

    她是这样说的:

    “我本不该……但我除了是狄雅小姐的仆人外,更是火雀公爵的家仆,我实在不敢不说。”

    “说说你知道的,不用担忧敢不敢。”莫石安抚她。但实际上,他感到自己并不是在说实话,只是在运用话术。

    但这句话显然让那名年轻的女仆感到安心许多。

    “大人,无论您是否相信,这都是我所知道的一些真相,以及真相带给我的猜测。这些猜测让我无法入眠、寝食难安,我必须要让您这样的大人从我摘取走那些困惑……”

    莫石意识到,自己在这些仆人眼中的角色是公爵的家臣新宠,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而这的确带给了他某种程度上的责任感。

    他期望自己不会令眼前这名女仆失望。

    “我侍奉小姐的年数并不长,毕竟我也还小,”她说,“但我毕竟是小姐的贴身侍女之一,有些事情总会不小心就知道。我是个粗鄙的人,请原谅我混乱的话语……”

    少女的讲述的确零零碎碎,但莫石很快便拼接出了少女想要表达的故事:

    根据这名女仆所说,她很早便注意到,狄雅小姐与恩柏瓦萍关系亲密,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话题,在谈天的时候,狄雅小姐的笑容也会多一些。

    后来从某一天起,狄雅小姐和恩柏瓦萍会面时,开始时常屏退旁人。

    通常她会只留下名为丽娜的贴身侍女在身边,而让其他仆人离开二楼。

    关于狄雅小姐与恩柏瓦萍的绯闻也是由此传出。

    “你认为那是真的吗?”莫石问。

    而少女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秋鸦侯爵带领长子与家臣前来提亲的那个月里,也举办了很多场晚会。

    狄雅小姐并不喜欢帕穆秋鸦,几乎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但尽管如此,当时她没有表达不满,答应了这场婚事。

    然而在第三天晚宴之后,狄雅小姐的态度大变,她在屋子里嘶吼哭泣,隔着门也能听清她对帕穆秋鸦的怨恨与叱骂。

    “而就是在第三天宴会的那个晚上,我曾看到丽娜跌跌撞撞地回来。她身上有血、酒,和男性艾法亚的气味……”

    丽娜是一名女仆,是雪行者中的平民。

    平民在分化后都是贝亚。

    线索似乎拼凑在了一起。

第二十四章.与嫌疑人相谈

    “可以允许我说说自己的猜想吗?”莫石询问那位高傲的赫雅尔小姐。

    “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你说呢?”狄雅笑了笑,“如果你要把‘猜测’告诉父亲,恐怕我也无可奈何。”

    莫石无视其中的嘲讽之意。

    他并不是狄雅火雀所认为的那种攀附权势的小贵族(至少不全是)。他所受的教育要求他追求真知。他现在正在做的一切也是服务于这个目的。

    “与恩柏瓦萍相爱的人,”他用了“相爱”这个词语,“不是您,而是丽娜小姐吧。”

    他这样说并非毫无依据。

    在今日上午,那位狄雅小姐的小女仆向他透露出帕穆秋鸦与女仆丽娜之间可能存在的牵连后,莫石很快意识到几个月前的提亲晚宴是一个重要时间点。

    他叫上谢卡楂果(也因此不得不告诉他一定程度的推测,好在剑术教习并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围绕狄雅火雀的侍从与恩柏瓦萍的狭窄交际圈,进行了简单的调查:“依您所见,那阵子小姐/先生的状态如何呢,有何怪异之处吗?特别是第三天的晚宴。”

    有不少人告诉他,狄雅小姐是在第三天晚宴之后性情大改,并且拒绝了接下来的所有公开活动。尽管是称“因病无法继续参加宴会”,但实际上她的仆从都清楚她并未身体不适。

    据说她只留丽娜在屋子里,她抱着她哭泣,除此之外谁也不愿意见。

    不过在一定程度的贿赂和威吓后,一名负责洒扫塔楼的小女仆还是说出了更多:“那时候,恩柏先生来过几次。”

    “狄雅小姐让他进入自己的房间了吗?”

    “没有。过了一个月左右,在公爵大人训斥后,狄雅小姐才开始重新进行正常生活。不过……不过我觉得之前恩柏先生来这里,好像也不是为了见小姐。”

    “为什么这样说?”

    小女仆小声告诉他们:“恩柏先生向我们打听过好几次丽娜小姐的情况。丽娜小姐确实与往日不同,但我并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看到恩柏先生非常焦急的样子,我感觉得出,恩柏先生好像很在乎。”

    因此,莫石才有把握以这一猜测做赌注:恩柏瓦萍所在意的,实际是受到帕穆秋鸦伤害的女仆丽娜。

    听他这样说后,狄雅火雀沉默了片刻。

    “你是赫雅尔,不应当称她为‘小姐’。”半晌后,她说。

    莫石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接着说下去:“很显然,丽娜小姐与恩柏瓦萍都是您最亲近的朋友。我猜,他的思想先进而特别,让您学习了真正的知识,因而您敬爱他也感激他。而丽娜是从小开始与您一起长大、照顾您的贴身女仆,他们对您来说都是意义重大的人。因此您默许他们,祝福他们,保护他们。”

    “他们一个是赫雅尔,一个是平民,你怎么敢那么说……”

    少女的嗓音微微发抖。

    而莫石发现自己的喉咙也在颤动,但他还是镇静地往下述说猜测:“在秋鸦家族来提亲的一次晚宴之后,醉酒的帕穆秋鸦强迫了丽娜小姐,是不是?那之后他还纠缠不休,他希望丽娜小姐成为他的情妇。”

    “……”

    “无论如何,这对于你们三人来说都是无法容忍的事。他轻而易举击碎了您维持着的脆弱的美好世界,轻而易举践踏了您和您珍视之人的尊严。我猜测……”

    “出去。”狄雅说。

    “小姐”

    “出去!不要逼我说‘滚’。”

    莫石沉默了片刻,静静地起身。

    在他迈动脚步时,少女又开口说话了,这次很轻,带着祈求的意味:“不要着急,尊敬的大人,留给我一些时间思考。三天内,我会再找您。”

    莫石点了点头,推门离去。

    这是第五天。

    莫石想,他还有时间。

    莫石并不想让自己成为出尔反尔的人。他一切照旧,继续着调查。

    他清楚自己之前只是在依据猜测和信息博弈。

    他依旧没有足够的人证和物证,因此他有理由说服自己继续钻研。再说,他的确还另有十分在意的事情。

    谢卡楂果知道的信息比他更少,少到无法拼接成为一个完整的、符合逻辑的故事,因此他也仍心甘情愿地协助莫石。毕竟名单是那样长,他有很多事情需要打听、刺探。

    莫石就不然了。

    他感到迷茫无助,真正的无助。

    在与狄雅火雀进行过那样的对话之后,莫石已经清楚自己的猜测接近真相由此,短期内莫石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狄诺火雀。

    他独自一人徘徊在城堡中,最后去了藏书室。

    他在藏书室里,意外亦并不意外,见到了恩柏瓦萍。

    恩柏仍坐在靠窗的桌边,阅读着厚厚的书籍,看到他时,轻轻颔首:“莫石先生。”

    莫石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很显然,对方还不知道自己与狄雅小姐有过的交谈。

    莫石在他对面坐下。

    莫石试图开口说些什么(也就是,寒暄),但他发现恩柏专注于阅读,于是便将那些缺少营养的话语咽回肚子。

    莫石耐心地等待着。他不时因为寒冷而揉搓手指、鼻尖,后来他开始用手帕擦拭青鸟,让那块蓝宝石光洁无瑕。

    在阅读完一个篇章之后,恩柏终于将书本合起。

    他轻轻舒了口气,将自己从文字中脱离,并率先开了口这似乎算是释放了相当程度的好意:“莫石先生,听说您能够操控风雪。这是真的吗?”

    “一定程度上,小范围内的。”莫石谨慎地说。

    同时他不禁想:如果这里的兽人们真的不研究各大基础元素的操控,他们的魔法师到底研究什么?

    “可以展示给我看吗?”恩柏有些期待的问道。当他发问时,那双总是带着隐隐忧郁的眼睛为此亮起光芒。

    这正是追求新鲜事物、热爱知识的人会有的眼神。

    这也是狄诺和狄雅所有的眼神。

    他热爱拥有这种品质的人。因为莫石显然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莫石点了点头:“我们到外面去吧。”

    他们站在被白雪覆盖掉任何装饰性的庭院里。

    这几日依旧断断续续地在下雪。春天似乎十分遥远。莫石想起来自己来到此地的时间其实很短,或许远不够春天到来。

    他伸出手。先是朝上摊开手掌,犹豫片刻后,又朝下。

    随着魔法回路的光芒展现在掌心中,地上的积雪也慢慢聚拢。

    如果是单纯的移物魔法,这会好做很多,但若是改用水系魔法,则并不非常轻松:

    那些积雪紧紧依附彼此,直到柔软的洁白色被挤压成为透明闪耀的冰棱。它们朝上生长,就像在追逐莫石的手指,最终形成一片错杂繁复的巨大雪片。

    稀微的阳光从乌云里丝丝缕缕垂落下来,让这座冰雕充满自然性的美,彰显的则是人工之力的曼妙。

    这当然是一个没有“实用性”的魔法。

    但实际上,这样的魔法才是莫石所处社会的主流大家都乐于填饱精神的空虚,欣赏无用之美。而杀伐凶咒则毫无用处。

    “您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恩柏瓦萍感叹道,“您专精于此吗?”

    “是的。”莫石点点头。

    “那您在加固魔法、增强魔法上的造诣如何?”

    尽管不清楚对方指的究竟是那一类魔法,但反正莫石的其余法术都未解锁,所以他坦然地摇了摇头:“不怎么样。您呢,您是否通晓魔法?”

    恩柏笑了笑,摇摇头,看起来似乎有些遗憾:“我有魔法天赋,但无法达到对于‘术士’的要求,绝对算不上是‘通晓’。”

    莫石若有所思。

    “我有一些问题想要您。”莫石开口道。

    “关于什么方面?”恩柏仍然沉迷于观察莫石创造的冰棱,注视它复杂美丽的花纹,以至于没有多少警惕之情。

    “我看到您在阅读的书籍,想必您对神、对历史都很了解。我想问一些关于空轮上神的事情。”

    “我不是圣祭司,但应当可以解答您的部分疑问。”

    “或许我们可以去祷告堂,那儿没什么人,而且安静。正好,我对于祭坛这方面的摆设也有些兴趣。”

    祷告堂。

    恩柏直起身,神色有不经意的变化。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十五章.不无辜的死者

    莫石已经来过祷告堂许多次,他已经习惯了这里常年的寒冷,这儿是要人们律己思过的地方,是要人们虔诚地趴在大理石砖上,亲吻神明的影子。同样的,他也已经接受了这里曾经摆放有一具尸体的事实。

    莫石在长椅上坐下。

    恩柏犹豫片刻,也慢慢坐下。

    “早些年的时候,”恩柏开口道,“祷告堂曾经是由一位老祭司管理的,他每天来这里诵经,听人们告解。老祭司去世以后,接替者暂时还未找到,因此就变成每个星期邀请城内圣殿的祭司进城堡做礼拜。”

    礼拜制度,神职人员,告解莫石记下这些关键词。

    “但因为帕穆秋鸦在这儿……这几周看来是无法举行礼拜了。”恩柏望着祭坛之上的石雕“空轮”,轻声说道。

    所谓的“空轮”,就是指摆放在正中央的变体十字形雕塑。修长的十字,交叉处镶嵌圆形,宛如一支射穿圆洞的长矛。而它的下方堆满华美的祭品,银制的烛台、餐具、长颈瓶、塑像……

    这根十字象征着空轮之主。

    而空轮上神则与耶稣、安拉类似,是没有具体形象的主神(或可能是唯一神,莫石还不太清楚)。

    “您有想要告解的事情?”莫石问。

    恩柏沉默了一会儿,说:“雪行者是背负着罪,被贬罚到永冻北方的种族,无论是谁,都生来要赎罪。”

    原罪论。

    “如果没有赎净罪孽,会如何呢?”

    恩柏看了他一眼:“您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吗?这可不太好。如果没有赎罪,没有得到上神的原谅,死后灵魂就将永远徘徊在风雪之中。”

    “也就是说,生时在冰冻的土地上挣扎,死后继续饱受严冬折磨?”这似乎没什么差别。莫石忍不住这样想,“如果在生时犯了严重的罪呢?比如杀死同族。”

    “九重地狱,一个比人间寒冷百倍的地方。一层比一层可怖。”

    “但是,战士会杀死敌人,复仇也会导致杀戮,这些人也会下地狱吗?”

    “如果战斗是正直的,当然就能得到原谅。”

    莫石侧过头望着恩柏瓦萍,望着这名瘦削苍白的年轻人。

    青年将双手合十抵在下唇上,望着空轮的双眼湿润泛红。

    如果这世上真有主持平衡、甄别善恶的神

    “杀死帕穆秋鸦的人,有罪吗?”莫石轻声喃喃,“帕穆秋鸦的罪,与杀死他之人的罪,哪一个更深?”

    恩柏瓦萍没有说话。

    莫石顺着他的目光,与他一同注视着圣坛。

    但他的注意力始终不可能与信徒一样达到神圣的境界,他更多的是以一种美学角度、社会学角度,观察这座圣坛。

    莫石突然留意到一点,他的视线集中在那些摆放在最外围的银器之上。

    中间是一只竖立的银盘,两边是四把银壶,一侧分别两把。

    银壶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是单柄、尖口的壶,横放时并不对称,因而有左右之分。

    “祭坛上装饰物的摆放次序,是有所规定的吗?”莫石问。

    莫石在晚餐后,去拜访秋鸦家的诺文翡。

    天空尚未全黑,呈现雾蒙蒙的、阴沉的灰色。

    在提及成果如何时,莫石回答:“有所收获,但答案仍不分明。我相信自己能在十天之期内,交付值得信任的答案。”

    “您是否遭遇了什么阻碍呢,莫石先生?”

    年长的赫雅尔离开堆满纸卷的写字台。

    他邀请莫石与他一起在桌边坐下。仆人们送上来带着甜苦的味道的根块茶。

    莫石苦笑起来,但表现得轻描淡写:“我的脸色不佳?或许是太过劳累的缘故。也是因此,我想要找您聊一聊。”

    “聊什么?”诺文翡抬起那双被细细纹路缠绕上的眼睛,正如承袭的家族之名,那是一双翠绿色的眼睛。

    “您或许不了解我的情况,”莫石摘下兜帽,并将双手交叠在桌上,露出双手、双耳,和毫无毛发的颈部,表达了坦诚,“我来到赤砂堡其实时间尚且不足一月。而且,实际上我对周边的情况也并不了解。”

    “但您在这儿谋到了一个不错的职位说明您有才干。”诺文翡客气地说。

    “青石堡是一个怎样的地方?”莫石问。

    翠绿色的眼睛平静而精明。

    “那是坐落在山谷和城市中的堡垒,由第三代秋鸦家主主持修建,用青色的石头搭建而成。”诺文说,“比这里稍稍温暖些的地方。”

    “听起来很好。”

    “秋鸦的领地或许比火雀更注重集体,”诺文说,“人们居住在一起,结合紧密。侯爵大人也时常四处巡游。我们拥有几个丰茂的狩猎场,每年都能获得‘丰收’。”

    “秋鸦与火雀历代交好么?”

    听他这样问,诺文翡稍微眯了眯双眼,调整了一下坐姿,显得正式严肃很多:“准确来说,并非如此。但至少如今,两家已经数代联姻、结为盟友,彼此之间没有无法商议的摩擦或是龃龉。”

    模棱两可的说法,但似乎并非虚假。

    莫石识趣地笑笑,转而道:“事务官大人,如果我到侯爵的城堡求职,您认为我或许能够担当什么职位?”

    诺文翡也露出笑容,带着调侃之意:“我想您可以在那儿做魔法教习,莫石先生。”

    “青石堡也愿意收聘教习?那真是好事一桩。我可能有幸在那儿可以教导哪些少爷、哪些小姐?”

    “可怜的帕穆大人……尽管他的逝世无疑令人悲痛,不过秋鸦家也并非失去了希望。侯爵大人还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他们都尚年轻,需要教习们的教导。”诺文说,“如果您当真成为他们的魔法教习,想必也会受到礼遇。不过”

    “不过?”

    “侯爵大人是否欣赏您的魔法技艺和智慧,还得看您的本事如何。”

    这让莫石产生兴趣,真心实意地问:“侯爵大人喜欢怎样的术师?”

    “当然是有助于武力的。”

    有助于武力……

    莫石想起恩柏瓦萍曾经提到过的“加固魔法”“增强魔法”。

    他心里似乎多少有了点眉目。

    或许这些魔术指的是对于武器、**的加强形魔法。

    非常不幸,莫石暂时还没能解锁任何相关的法术。虽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封印了多少东西,但显然,若是处于全盛时期,这些法术都是雕虫小技。

    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莫石婉转地确认:“若是用寒冰或者火焰,以外物进行出乎意料的攻击,或许也可以有助于战士们的进攻。侯爵那边有这样的术师吗?”

    诺文翡听他这样说,神色稍稍正经一些。

    他交叉手指,思考片刻:“没有。这样的术师很少。您精通那样罕见的魔法?”

    莫石同样模棱两可地回答:“我技艺不精。”

第二十六章.关于一对爱人

    到了第八天时,狄雅火雀如约邀请莫石在傍晚前往她的塔楼。

    莫石心情沉重,以至于写在表情上,让看到他的谢卡都有些担忧。

    “当你遇到自己不愿意抉择的事情,你会怎么做?”莫石问他。

    “让别人帮我做决定?”谢卡不太确定地说。

    莫石来到了那位小姐的房间。

    这一次不止她一个人。

    她的女仆丽娜立在她身后,文学教习恩柏瓦萍也坐在桌旁。

    这回他们望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敌人或者是死神。莫石握紧了手中的法杖。

    “有些事情,似乎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做出选择。”狄雅用一种冰冷地眼神注视着他,“实际上,‘神拔’又有何不可?反正,世人都有罪。”

    “可是做出‘神拔’这个决定的,是人而不是神,”莫石站在古代人的角度,说,“而人无权平白无故地为他人定罪。”

    恩柏轻轻叹了口气。

    莫石知道这位文学教习实际上赞同他的说辞。

    可这个男人是有罪的。

    恩柏瓦萍出身在火雀公爵的领地。他的父亲是一名男爵,曾经是骑士团的一员。

    他的血缘往上可以追踪到极其高贵的姓氏,但实际上到了这一代,则稀薄到恩柏连爵位都无法继承。

    恩柏在满三十五岁(对于人类而言,也就是不到二十岁)那年到中央去求学,他的母亲托一名伯爵为他写了推荐信,因此他顺利进入了最高学府。

    他不笨,但却也还是不够聪明,比不上那些会被称为“智者”的天才他没有得到足够的赏识,以让他在没有财富和家室的情况下继续留在王城的学府之中,于是他回到了西部的火雀公爵领地,并有幸获得了教习一职。

    恩柏瓦萍认为自己的人生是由两部分组成的。

    第一部分是他在中央求学的日子。他在那儿窥得世界的一星半点形状,同时爱上了探索新知识与未知。他绕着尖晶石学院高大的石柱行走,捧着用树木而非兽皮制作的、简洁而深奥的书籍,他在阳光照拂到衣角时虔诚地敬神……

    那些都令他怀念。如果可能的话,他很愿意在那里长久居住。

    但他在这儿在火雀公爵的赤砂堡里,他找到了爱情。

    爱情与迷恋不同,恩柏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他也曾在王城里,为女人们面纱后的面容心动不已,或是被酒馆里年轻女子的笑声与触碰吸引。

    但爱情是不一样的。

    其实爱情并不神秘,不如古代诗人吹嘘地那般可怕或是美好。

    爱情的对象,恩柏想,只不过会让你觉得,只要与那人在一起,生活中的苦难便可以跨越过去,而漫长的、艰苦的人生也得以延续。拥有一个爱人,并不会使你不再苦闷、无聊,或是永远欢乐,但拥有一个爱人,让你可以忍受这一切。

    因此,爱情是多么美好。

    也因此,爱人独一无二。

    但其实他们都明白,这个世界并没有允许爱情的存在。社会承认爱情存在,但从不鼓励、从不认同。“爱情”只不过是小众的迷狂,是文人的诗词,是不合时宜的东西。

    当地位不平等,爱情就成为泡影。

    但如果爱情无法被正名,它便不完美。

    这着实令人痛苦。

    随着年岁逐增,恩柏逐渐默认自己会与爱人维持现状:这样便很好,他们时常能够见面,他们共处同一个屋檐之下,能够看见彼此、听见彼此。而维持单身也并不难,恩柏的父母已经去世,对方也是独身一人……

    如此一来,他们得以维持着纤细的爱情之丝。

    然而,哪怕是这样卑微的平衡,竟然也被打碎了。

    被那个名为帕穆秋鸦的“高贵之人”。他轻而易举、理所当然地踩踏了他们。

    丽娜赤砂,这个名字后缀的姓氏(或者说,不是姓氏,而是“标签”)本身便说明了很多东西。

    她出生在赤砂堡的下房,从出生起就是赤砂堡中的仆人。

    她在二十岁时,因为聪明伶俐、长相漂亮,被当时的公爵夫人选择为狄雅小姐的侍女。那时的狄雅小姐十八岁。

    二十岁前的狄雅小姐和任何一个调皮捣蛋的少爷没有区别,她从不服输、争强好胜,甚至和她的兄弟们为了一两块肉饼大打出手。她在做游戏时要做领导者,扮演骑士或者王子,她也喜欢漂亮的娃娃和裙子,但她会计较自己的玩具不如兄弟们精致。

    丽娜伴随狄雅小姐一起长大,忠心耿耿,灌注以爱,交付彼此的信任,比起仆从更像是友人或姐姐、母亲。

    她原以为自己会一生守护在小姐的身旁:她服侍小姐从孩童成长为少女,在她哭泣或是欢笑时与她同悲共喜,等到小姐出嫁时、她也将跟随前往

    她并不打算结婚,婚姻会将她拴住,丈夫会控制她,与那些相比,她更愿意永远服侍这位桀骜、美丽,同时内里温柔可爱的小姐。

    直到恩柏瓦萍成为小姐的教习。

    早先,狄雅小姐身边只有一些女性教习,她们教导小姐如何穿衣梳妆、如何穿针引线、如何谈吐发笑、如何跳舞弹琴,其中也有一个年老的女人教导小姐写信写诗。后来那位老妇人死了,恩柏先生开始兼任小姐的文学教习。

    恩柏先生与那位老妇人完全不一样。

    当他确信狄雅小姐已经可以流利创作之后,他再也没有要求小姐反复练习、琢磨词句,相反,他让小姐阅读古代的诗歌、阅读传奇故事、阅读宗教经典(但不是那种供人祈祷的《圣典》)。

    他博学而有趣,很快就让小姐重新燃起了儿时她曾展露过的锋芒。

    她阅读很快、书写也很快,她交付的习作令恩柏赞叹不已,他常说,如果狄雅小姐是公爵的儿子,她想必会成就一番事业。

    丽娜为小姐感到骄傲。

    与此同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恩柏瓦萍的关系也逐渐变得温和、深入。

    最开始她很抗拒。因为这是一个突然入侵了小姐的塔楼的男人。

    但后来她意识到恩柏瓦萍并不有害。

    他从中央回来,但没有沾染不好的习气(尽管丽娜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只是总从旁人那儿听说关于中央的一些事情),他以全然学者的态度对待狄雅小姐,而丽娜知道那正是小姐所期望的。

    有一天傍晚,结束课业后天色已经昏沉,狄雅小姐吩咐她为恩柏瓦萍点灯,送他回到住处。恩柏拒绝几次后,还是与她一同离开了塔楼。

    恩柏在出行时从来不带什么仆人。

    听说他只有一个老仆,还是从家乡接到这里来的。除此之外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丽娜提着灯,走在恩柏略前一步的位置。

    因为掌灯仆人需要走在前面,而仆人并不应当比主人更加显眼,因此他们被要求弯下腰。丽娜当然也这样做了。但是当恩柏与她随口聊起狄雅小姐的事情,聊起冬天的雪花形状时(丽娜第一次知道雪花原来从不相同),她逐渐逐渐就开始与他并肩而行。

    在那以后,丽娜与恩柏多了很多交谈。

    她时常陪伴他在城堡里散步,佯装是受到小姐的吩咐带他前往塔楼;她替小姐送去赏赐给恩柏的东西时,他会邀请她一起品尝那些带有甜味的、奢侈的点心;她喜欢听恩柏说话,无论是关于恩柏的家乡还是中央,甚至是关于古老湖泊的故事,而恩柏也喜欢听她说话,他从不认为她讲述的事情无趣,反而能从琐碎中发掘出闪光……

    她是平民,有野兽的鼻子和嘴,是上神残留下来的不完整的造物。恩柏瓦萍是赫雅尔,尽管他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仍是面容平整高贵的赫雅尔。

    他们生于同源,但断然属于两个世界。

    可是后来她意识到,原来他们相爱了。

第二十七章.陈述真相

    狄雅火雀从小就争强好胜,在她小的时候,她爱与兄弟做比较。

    他们一起偷偷爬树,狄雅想要比狄芬多和狄诺爬得快,一起背诵赞美诗,狄雅背得最快最流利,连一起吃东西的时候,狄雅也想要和他们吃得一样,分毫不肯让她什么都下意识地想要做到最好,直到有一天

    “狄雅小姐是个女孩儿,不该再与兄弟们玩这些游戏了。狄芬多和狄诺需要学习剑术、搏斗,而她需要学习绣花。”

    这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女孩没有与兄弟们比肩的权利。

    但因为她还那么小,她不懂得原来自己在因为失去自由而痛苦。

    她学习她并不多么喜欢的东西,依旧努力学得最好。

    直到又有一天,她分化成为了贝亚,而不是俄里亚。

    “狄雅小姐如果是俄里亚,恐怕国王陛下都愿意娶她,可惜……可惜呀。”

    这是一个少女意识到,原来自己除了成为附属品之外毫无价值。她不能追求任何自己渴望的事情,因为所有人都认为那是“她不应该去做的”。

    很幸运的是,她的命运并不悲哀。

    她拥有最好的朋友(虽然丽娜是一个平民,但狄雅从来没觉得与平民结交、倾诉有何不堪),并且,她也拥有一个优秀的文学教习。

    恩柏瓦萍是一个一眼望去平凡无比的男人,生来就适合于成为高等贵族的家臣。

    可他又是与狄雅所认识的那些男性不同的人,他不认为人应该被局限在某种定视中,人应当生来有权利去做自己所爱、所擅之事。

    “世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也不是像我这样的无能之人可以改变的,”他坚定而温柔地告诉狄雅,“但至少,我希望您有机会学习您渴望学习的知识。”

    恩柏瓦萍是一个好人,他没有偏见,从不先入为主,他愿意在了解之后再做决定。

    也因此当狄雅得知恩柏瓦萍与丽娜相爱的时候,她不感到丝毫的诧异或是愤懑,因为她相信他们对彼此来说一定是最好的。

    狄雅也由此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快乐和平静,那段时光是他们都会怀念的。

    直到,直到帕穆秋鸦降临在狄雅的生活之中。

    狄雅愿意嫁给他,因为狄雅知道自己的选择很少,她也不能不选。

    可是……

    可是他怎么敢侮辱她,侮辱他们,他怎么可以恶意践踏他人的所爱而不自知,甚至以此为傲?在这样的仇恨面前,狄雅觉得自己无法不去做些什么。

    是的,她想,如果没有人那样做,她就会是那个人。

    狄雅火雀站起身,她直直望着莫石。

    “莫石先生,请您告诉父亲,杀死帕穆秋鸦的人是我。”

    莫石微微愣住。

    而且很显然,狄雅并未与身后两人商量这一决定。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恩柏瓦萍与丽娜满脸震惊。

    那犬首女孩与站在身边的青年匆匆对视一眼,随即她扑上前去跪在狄雅小姐的面前,抱住贵族少女深红色的、玫瑰花瓣般的裙摆。

    “小姐!您刚才明明说过,让我们过来是为了向莫石大人坦白……”

    “是的,丽娜,是这样的。但无论如何,从有罪的人里,挑选一个就足够了,难道不是这样吗?既然如此,那个人就该是我。”

    少女直立如站在严冬里的雪松,她的视线转向莫石。

    “告诉父亲,然后,让他选择如何处置我。我知道我的身份不足以命令你听从我,但是我愿意用您所想知道的‘事实’来交换。而如果您是一个聪明人,在您听完‘事实’后,也会同意将我的名字告诉父亲。”

    “大人,大人,你要知道事情不该是像小姐所说的那样的,小姐什么错也没有啊!”丽娜转而对着莫石哀求,“像我这样卑贱的人,才是”

    “住嘴,丽娜!”贵族少女捏紧了五指,她咬着牙轻声说,“其实我真不该让你们也来的,但我很害怕。我害怕的时候,希望你们在我身边……”

    莫石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三名雪行者,逼迫自己仔细思考。

    犹如困兽,年幼而恐慌的困兽。

    以真相,来换取配合吗?

    这或许是绝望下的举措,但的确是莫石极有可能会答应的条件。

    但说实话,这种拥有决定权的感觉并不好受。

    “请到这里来坐吧。”狄雅的裙摆离开丽娜,她缓缓走到桌边坐下,“我会告诉您一个故事,关于‘我为什么要杀死帕穆秋鸦’。”

    狄雅向恩柏招招手,于是那位文学教习也在桌旁选择了一个座位。

    她又看向仍然跪坐在地上的丽娜,指了指身边的座位。

    “我……”

    “过来。”狄雅说,“就像往常一样。”

    “诚然如您所说,”狄雅与莫石对坐,她那双明亮的、锐利的犬类眼睛凝视着莫石,“我有动机,但没有机会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任何,您是指什么呢?”

    “包括杀死帕穆秋鸦。”

    “他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仇恨所指向的人,我所以为的所有恶意的凝聚,我试图反抗自身命运的一个标记,一个或许在他人看来非常无辜的艾法亚。”

    “那么,他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希望娶您?”莫石问。

    “他不希望。”狄雅笑了笑,很苍白,“以及,试图娶我并非他做的最错的事,只是,他不小心走向的一条迅速通往死亡的路。”

    “不是那样的……”恩柏痛苦地捂住了双眼,而丽娜则几乎将头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方。

    “不,就是这样。”唯有狄雅仍然如此傲然,她的语调微微发颤,但是声音清晰无比,“那个男人强迫了我的侍女,他玷污一个纯洁无瑕的女孩,并且扬言会让她成为他的‘婚姻外情人’在我与他的婚姻达成之前。光是为了这一点,我也会复仇。”

    “不……”丽娜开始啜泣。

    莫石感到面前摆着一张早已成型的画,而自己则试图割开画布。

    狄雅毫不动摇地继续说下去:“我憎恨被别人当做物品议价,我渴望暴力和鲜血,我不允许有人侮辱我的尊严。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古怪的、病态的女人女人不应当如此,有很多人告诉过我。”

    莫石的喉咙动了动,感到像被石块堵着。

    在他的时代,不会有人因为这样的理由菲薄自己。

    狄雅接着说了下去:“所以,如果当时在祷告堂的人是我,那么杀死他的人也一定就会是我。”

    丽娜低声恳求着:“不是那样的,小姐,不是……”

    莫石轻咳一声:“狄雅小姐,无论您如何认为,但杀人者依然不是您。请告诉我,那晚在祷告堂里拿着匕首的人究竟是谁。”

    在这片被“天罚”围绕的有罪的土地上,一年二十四个小月,十二个大神月;有四季之名,无四季之实。

    十六个小月前,是属于这片大地的春夏之际。

    混杂着雪片的雨水拍打着大地和石砖。

    狄雅坐在大厅里,在他的父亲身侧。

    大厅中央站着秋鸦一族,领头的人里,帕穆秋鸦身着华服、神采奕奕。他自走进大厅里,视线就在所有人脸上逡巡。狄雅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喜欢他,但她对婚姻的预感已经十分悲哀她就要被父亲送走了,而她早已死去的母亲无法给她任何祝福。

    她的父亲并不会在意帕穆秋鸦是个怎样的人,只要他足够体面,这场交易就能很好地进行下去。

    狄雅从不信任或是爱自己的父亲,火雀公爵是一方领主,也并不昏庸,可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在狄雅的母亲死后,公爵很快有了新的夫人,又有无数情妇,合法娶来的侧室的就有好几位,“婚姻外情人”中甚至有犬首平民。

    她隔着面纱,站起身行礼。

    偌大的厅堂,仿佛只有这一层面纱勉强安抚住她的心神。

第二十八章.一场噩梦

    火雀公爵很快答应了这场婚事。于是火雀邀请秋鸦家的人住下,并开始举办为期一周的宴会,庆祝家族联姻的顺利。

    第三天晚宴开始不久,她向父亲请求回到房间休息。

    父亲知道她这两天心情不愉快,很快就答应了她。

    尽管父亲不爱自己,但他的确从未亏待过儿女。这样想着,狄雅回到房间里,她无所事事,开始阅读古代先哲书写的诗歌。

    随着纸页被一张张翻过,夜晚如同墨汁一点点洇开。

    突然,楼下传来的巨大敲门声将她吓了一跳。

    “是帕穆大人……他在敲门,是否……”侍女上来通报。

    狄雅不得不来到楼下,她最亲近的人丽娜站在她身后,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她吸了口气,带上面纱,打起精神,让侍女打开门。

    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酒气,和艾法亚的浓烈气味。

    “帕穆先生,您喝醉了。”狄雅皱起眉,想到自己未来的丈夫竟是一个粗鲁的酒鬼,她几乎无法维持体面,“我们尚未成婚,您不被允许进入我的房间,请您离开。”

    狄雅挥挥手,示意仆从掩塔楼的大门,然而那个高大的艾法亚冲了进来,跌跌撞撞,但力大无穷。他伸手抓住狄雅的面纱一把扯下来。

    侍女们都被吓得轻声尖叫起来,狄雅的面纱被扯下、盘起的头发也被抓乱。

    她一时愣住了,同时开始发抖。

    她因为气愤而面容苍白。

    丽娜拦到了狄雅面前。

    “帕穆大人,请您离开!”

    帕穆抬起手,在巨大的男性艾法亚面前,年轻的侍女宛如纸偶一样纤细,可丽娜还是站在原地没有躲闪或是后退。

    帕穆停下来,喷出的酒气吹到丽娜脸上。

    他眯起眼睛,过了片刻甩甩脑袋。

    “唉,我只是想看看未婚妻的样子。”他醉醺醺地说,“我还没见过她呢。虽然我肯定会娶她,不管她是丑是美,可是我也的确打心里不愿意娶个丑婆娘……嗝,我就想看看你们小姐的模样。”

    “请您离开,帕穆大人!”

    帕穆秋鸦朝前一扑,巨大的身躯压在丽娜肩上,迷迷糊糊哼着。

    “小姐,小姐,”丽娜一边用双臂撑住帕穆秋鸦,一边回头看向披头散发小姐,她的小姐看上去又气又怕,几乎崩溃,她连忙安抚道,“我送帕穆秋鸦回大厅去,我会找到帕穆大人的侍从,让他们安置好帕穆大人。小姐,您快点回房间里去休息吧。”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然而,那时候狄雅没能想得足够多,她只想赶快让这个醉酒的艾法亚离开她干净整洁的塔楼。

    屋外是漆黑的长廊。

    小女仆提着灯,丽娜搀扶着帕穆秋鸦,慢慢消失在廊道尽头。

    点灯的小女仆率先回来了,她一回来就冲进小姐的房间里,跪在她面前。

    狄雅靠在床上,她正用手指按压着胀痛的太阳穴,因为刚才发生的事,她感到浑身不舒服。

    “怎么了?丽娜在哪儿,我需要她帮我……”

    “小姐!小姐……丽娜她”

    “怎么?”

    那个小女孩脸上有被擦蹭掉皮毛的一块伤口,她大声哭了起来,这让狄雅意识到了什么。

    她猛地翻身坐起来,走到门边关上门,让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小女孩一边哭一边告诉她:“我拦不住,拦不住帕穆大人,他、他在经过花园的时候,他把丽娜小姐按倒在地上,我太害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把我打晕了过去我一醒,立刻就跑回来了!怎么办小姐,丽娜她……”

    狄雅呆住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要去找城堡的侍卫,然后向父亲告状,可是她很快又清醒过来。

    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绝对不能。

    丽娜会被送给帕穆秋鸦,或者干脆被审判。

    不行……不行……

    “现在回去睡觉,什么也别说,明天我会让你去服侍夫人,或者让你回家,我会给你足够的钱什么也不许说,知道了吗?”

    小女孩哆哆嗦嗦地答应下来。

    而狄雅则披上外衣,朝门外走去。

    她走下楼梯,又推开大门。

    “不要跟着我,谁都不许!”她大声呵退所有的贴身侍女。

    狄雅躺在床上,将自己埋在被褥之中,她伸手抱住丽娜。

    她让丽娜躺在自己的床上休息,这是她能想得出来的最好的安慰了。

    丽娜在祈祷,对着神明祈求。

    而狄雅只是更用力地抱住她。狄雅不愿意求神。

    终于,丽娜祈祷的声音慢慢轻下来。

    “陪我下棋吧,丽娜,好不好?”狄雅轻轻的问。丽娜终于点了点头。于是狄雅笑了,亲昵地蹭上去,像小时候一样用鼻子轻轻磨蹭丽娜的脸。

    丽娜的脸是犬类的、毛茸茸的脸,这让狄雅感到安适;丽娜的气味是温柔的贝亚,像春天冒出的草芽,而不是狄雅身上那种带有烈火淬炼般锐利的气味这些具有性别含义的独特信息素与生俱来、各不相同,有的迷人,有的则不,与容貌的含义相同。

    丽娜闻起来是健康的、美好的贝亚。

    就是这股气味吸引了帕穆秋鸦,狄雅忍不住想。她又想起自己从父亲情妇身上闻到的气味,也是这样清新、温柔,而俄里亚则会更加甜蜜、浓稠,勾起关于占有和繁殖的**。

    可人之所以为人,不就因为他们比其他动物更为高尚、更为遵守神明的约束吗?

    至少,狄雅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但很显然这世上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他们不珍重人类的情感与规则,自大而傲慢,无视他人的意愿且毫不有愧……

    狄雅知道恩柏瓦萍正在一楼,焦急地来回踱步。

    这也是他们迄今为止第一次这么久不曾会面。

    他已经连续来了十天,狄雅知道自己早晚会给他开门的。

    这关于友谊和信任,狄雅知道凭借这些、伴随上恐惧和恨,最终会让他们对彼此知无不言。

    “我已经想过了,要在新婚之夜杀死他。因为那时我会有机会接近他,与他单独相处,我已经准备好了匕首,在幻想中试过无数次。”狄雅将手臂抬起,又重重落下,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所以,若不是他死得这样早,杀死他的人就会是我。”少女继续说,“第二天,他们会发现床上的鲜血,而我会说我无法忍耐背叛、这是复仇所有人都会知道,火雀公爵的女儿疯了,火雀公爵的女儿是疯子……纵然对不起父亲和狄芬多、狄诺,但我就只要这一次的自由……只要这一次。”

    狄雅火雀的精神状态显然并不稳定。

    莫石作为一个局外人,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要否定狄雅的说辞,但实际上他的立场尴尬,观念也与雪行者不同。

    有些事情他很难立刻理解,并感同身受。

    这时,恩柏瓦萍那哀伤而平静的声音响起来,打破了这层近乎诡谲的气氛:“狄雅小姐还年轻,所以才会说一些在您看来荒谬可笑的话。”

    当文学教习这样说的时候,狄雅皱紧了眉头,但她没有当即反驳。或许因为恩柏瓦萍的确是她所尊重之人。

    青年教习接着说道:“其实狄雅小姐对于祷告堂里发生的一切根本不知情。鉴于罪是无法被遮掩、被消去的烙印,莫石大人,我愿意向您坦白我所做的事情,也希望您给予我公正的评价和怜悯。”

    “所以,杀死帕穆秋鸦的人的确是您?”

    恩柏瓦萍点了点头。

    他现在似乎已经设想好了自己的命运,厘清了该厘清的纠葛,因此显得还算平静。

    “那是一个意外,”他说,“但或许也的确是因为我被恨意所驱使,我被自己心中的恶魔蛊惑,所以犯下无可饶恕的罪。”

第二十九章.徒劳的哀求

    恩柏瓦萍的讲述,对比狄雅火雀,要冷静和清晰上不少。

    他毕竟年长,而比起一位公爵小姐,也毕竟要受过更多的挫折、知晓世界的无奈。

    “我们原本以为,对于帕穆秋鸦来说,提亲晚宴后发生的那件事只是……”恩柏轻轻看了坐在狄雅小姐另一侧的丽娜一眼,“只是一场意外,只是他一时醉酒下的意乱情迷。您知道,我们对待那样的大人,我们是没有选择权的。因此我们想过离开,只是,等到狄雅小姐完婚再走,会更加符合常理。”

    恩柏显然是个足够的敏锐的人,他辨识出了莫石脸上的些许茫然。于是为他解释道:

    “小姐的贴身侍女,本来应当要伴随她一起前往夫家,姓氏也要从‘赤砂堡’转为‘青石堡’,转移主人对自己的所有权。如果丽娜与我真的要离开小姐,也至少等到完婚,这样才显得体面。再说,我和丽娜当然也希望能在小姐身边支持她。”

    “但我们现在知道那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狄雅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你们应该在那时候就走的……”

    “已经过去的事情无法重来,”恩柏深深叹了口气,他又望向莫石,接着说下去,“而且我们的确是过于天真了,或许因为火雀公爵的庇护让我们失去了应有的警惕和自省。我们甚至希望恳求帕穆秋鸦会是有用的……”

    莫石脑海中的场景慢慢成形。

    “我猜测,那天其实是你们想了办法,让帕穆秋鸦到祷告堂去与你们会面的?”莫石问。

    恩柏瓦萍点了点头。

    “因为他对丽娜纠缠不清,他甚至扬言自己已经为丽娜安排好了住处,这意味着他已经告诉过了什么人他和丽娜的……的关系,或许是秋鸦的,或许是火雀的而您知道,如果他真的求取,没人有权利拒绝他。”

    原来如此。

    莫石终于有些理解了。有些真正地理解到当事人的心情。

    这是一对年轻的爱侣,其实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基于渴望自己身边的平衡不被打破。

    因此杀人的确不可能是他们的第一选项。

    “我拜托小姐在晚宴上的时候,请帕穆秋鸦到祷告堂去。晚宴时的祷告堂不会有人,而且,那是在上神的注目之下,我期待……”

    “但是你们并没有谈妥。”

    “帕穆秋鸦喝了酒,或许他不喝酒时也是那样无礼粗暴,但无论如何,当他掐住我的咽喉,威胁我,他说我这样卑贱的赫雅尔,怎敢对他的决定多嘴多舌。我承认……那时的我,感到难以抑制的怒火。”

    话到此处。恩柏瓦萍微微出神,短暂地陷入回忆。

    那个艾法亚的手臂有力、神情傲慢无比,而自己仍然试图恳求他。“她是我爱的人,我想要娶她”甚至说了这样的话。

    帕穆秋鸦看出他对丽娜的爱,结果大笑起来。

    他刚刚还嘲讽恩柏瓦萍的生世,如今又好像自己的名字被侮辱了一样:

    “你是一个赫雅尔!”他说,“她连给你做侧室都不配!而她如果选择你做情人,那么为什么不选我呢?我可以让她做我的贴身女仆,那是她的荣光”

    帕穆秋鸦的话语戛然而止。

    而他手中的匕首,倾斜着、用力地扎进了男人的胸膛。

    刺破那些华服,刺破艾法亚丰厚的皮毛与肌肉,像一枚漆黑的钉子。

    而当他拔出那柄匕首时,鲜血喷涌而出。

    对方似乎压根不相信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大概从未想过会被低下的蝼蚁所伤。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如同狂暴的野兽匍匐在地上挣扎,最终却不动了。

    恩柏瓦萍拉起不知所措的爱人,匆匆逃离被玷污的圣殿。

    神明注视着一切。

    所以说到这里,其实故事本身已经非常清楚。

    但是对于一个侦破案件为任的人而言,显然还需要更多的细节来支撑理论。

    “我注意到一些细节,想要询问,”莫石谨慎地开口,“但不知道眼下是否合适?”

    狄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意图谴责他的虚伪。

    恩柏瓦萍则没有多少敌意,他平复一会儿心情,将自己从回忆中撕扯出来:“当然。鉴于您如今才是赤砂堡暂时的执行者,您有权利。”

    莫石下意识吞咽了一下,抿动嘴唇,他感到自己像一条鬣狗。与此同时他又感到自己对于真相的渴求,以及自己与真相之间骤然缩短的距离。

    “你们在走之前,没有确认帕穆秋鸦的死亡?”他慎重地发问,“按照您刚才说法,似乎是这样的。”

    丽娜与狄雅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而恩柏瓦萍思索了片刻:“的确如此,那是一场意外,并且混乱不堪。不过那不重要,事实是帕穆秋鸦已经死去了。”

    这很符合突发情况下激情杀人的情况。

    莫石思忖着,问出他非常看重的一个问题:“你们离开前,是否有做过抹除证据的任何事情?”

    “我擦拭了帕穆秋鸦的手,因为他曾经抓住我的脖子,我害怕被别人闻出来。我取走了匕首,离开时也注意用外衣抹开雪地,不留下脚印。”

    “门。”莫石道,“你们是从大门离开?”

    “是的。那时祷告堂附近空无一人。”

    “中途也没有人试图进入祷告堂吗?”问出这个问题前,莫石有过一段挣扎,但最后他还是决定要问清楚这是关键的一部分,极大可能决定了莫石对这场案件的判断。

    ……因为他另有一个巨大的猜测。

    事实上,火雀公爵的处理方式,例如将所有人召集到大厅、封锁案件等等一系列做法,都让莫石的侦查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情报优势。

    比如说关于那扇祷告堂的大门,关于门栓,关于密室,关于祷告堂负责人奇维诺的死,等等事情,知道的人都屈指可数。

    这些成为莫石的筹码和武器。并支撑起更加完整的真实。

    恩柏瓦萍坐在那儿,仔细地回忆,最终摇了摇头:

    “我认为应当没有人试图进来过。不曾有人敲门,不曾有人询问,再说我们并没有锁上门。如果真有人要进来,他可以很顺利地进来啊,天,空轮在上,难道是有人目睹了我所做的所有事情吗?是奇维诺?所以他才会来找我?不不不,我没有杀他,莫石大人,我没有!”

    恩柏瓦萍的猜测如同骤雷,让狄雅和丽娜猛然一惊,毛发耸立。

    莫石不动声色地凝视着面前这三个可怜的年轻人。

    “不。你们肯定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不是吗?至少,各位也猜测过,是否有别的人出于别的某些理由,杀死了奇维诺。”莫石指出这一点。

    他现在已经有所确认了。

    只不过,他还不知道该如何针对猜测之后的事情拟定计划、付诸行动。

    这个世界显然不是刑侦小说的舞台,比起什么侦探故事,更加近似权谋小说莫石希望自己不要为天真付出太多代价。

第三十章.弑杀上位者的责罚

    “有些事情,我需要考虑清楚……请允许我暂时告退。”

    这是第八天了,可是莫石还不确定自己所猜测事情意味着什么、会导致怎样的结果。

    莫石缓缓站起身。

    而与此同时狄雅火雀也猛地站起来。

    “莫石先生。”她望着他,好像莫石是一种超乎人外的、不近人情的生物,是一台执行机器,莫石本以为自己释放了足够的善意,看来并非如此。

    贵族少女望着他,眼睛里有一种罕见的坚毅:“莫石先生,我恐怕您没有理解我最初说的话。”

    莫石问:“关于什么,小姐?”

    “您必须告诉父亲,是‘我’杀死了帕穆秋鸦。你不能说是他们。”

    “但事实并非如此。”

    狄雅摇了摇头:“可是也没人能证明,不是吗?您说仆人们可以为我的不在场作证,可是仆人的话怎么能够相信?有无数方法使他们改口……而且如果您告诉父亲杀死帕穆秋鸦的人是我,我认为他会相信的。之后他打算怎么做,我愿意听从。”

    “我猜测您知道,这是一个无理的要求。”

    “你还没有明白吗!”狄雅突然厉声说道,“你难道没有听明白,他们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友人,是最重要的亲人吗?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被”

    突如其来的暴怒让莫石愣了愣,但随即他意识到狄雅的反应意味着有什么深层次的、他不知道的社会规则存在着。

    “您是否可以解释,您犯下罪,与他们犯下罪有何不同?”

    狄雅稍微冷静了些,她嘲讽地一笑:“所以这是您忘记了的诸多事情之一?”

    莫石唯有点头承认。

    “领主之女会获得更多宽恕,可平民与小贵族呢?”

    而这时出声解释的人换成了恩柏瓦萍,他的言语中没有那样多的锐刺和嘲讽之意。他打断狄雅的怒意,为莫石做出了解释:

    “通常来说,在非战争期间,相同阶层的赫雅尔杀死赫雅尔,会被判处斩首;赫雅尔中的低位者杀死高位者,则有另外的处理方法,包括腰斩与马刑……”

    说到这里,他的嗓音颤抖了片刻。

    莫石明白了。

    对比腰斩,落下头颅真是一个温柔无比的死亡方式。

    而恩柏接着说:“平民谋杀贵族,视审判庭的判处先生,那些处罚之残忍无情,不会是您想要知道的。”

    审判庭,这个词语吸引了莫石部分注意。

    但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那些名词的含义并不重要。现在莫石已经完全理解了,理解了狄雅的恐惧和愤怒,理解了她在拼命维护的究竟是什么。

    但莫石依然无法保证任何事。

    他也是风中的孤烛,身不由己。

    他还是开口说了一些事情:“狄雅小姐,您不愚蠢,仔细想想奇维诺的事。恐怕因为消息封锁,你们并不知道他死状的详情。他的死亡方式与帕穆秋鸦一样,胸口插着匕首,以至于我一开始也怀疑是恩柏瓦萍先生所为。”

    但现在不一样了。

    恩柏瓦萍杀死奇维诺的动机微弱,也不符合他的行为逻辑。

    而如果杀死奇维诺的凶手如果那人的身份真如莫石猜测的那样

    情况有所变化,更多的人会被牵涉其中。

    “你的脸色已经不是用‘很差’就可以形容的了。”谢卡再次看到莫石的时候,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我需要你的帮助。”莫石说。

    “做什么?”

    “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秋鸦家族的事情,任何事情。”他快速地说。

    “秋鸦?”

    “然后,我需要你陪同我一起去找火雀公爵。”

    “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找到答案了?”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他咬咬牙说出这句话,感到自己对于自己的背叛,“我需要知道公爵大人的意思。”

    公爵之女的婚约者死在城堡之中。

    这是一场谋杀。

    一场导致了高位者逝去、盟约断裂、条件毁坏的死亡。

    明明可以让“公正审判庭”(据说是由国王的黑犬骑士、领主的私人侍卫,与各级法官组成的司法机构)介入,由此撇清关系。可是火雀公爵却没有那样做,他反而要求莫石、谢卡楂果这样的小家臣进行调查。

    这本身说明了一些事情的隐秘性,以及火雀公爵渴望达成的目的。

    是保护?是伺机?

    实际上,火雀或许并不是希望莫石调查出一个真相(至少不全是),他是借此为施加压力的方式,同时争取到计划其他事情的时间和机会。

    比如,借此名义掀起一场领主之间的战争?

    两天后,莫石站在公爵住处的副厅中央。

    他的身边站着谢卡楂果。

    他们正对着公爵大人的坐席,而公爵身边就是秋鸦的大家臣诺文翡。

    接着是狄雅火雀、狄诺火雀,以及其余的秋鸦家臣。

    莫石跟随谢卡的动作,朝着诸位大人物一一行了礼,感到自己如同古罗马剧场上的演员。他注意到狄雅火雀是怎样紧张地揉动着手指,她身后站在墙边的侍女丽娜深深低垂犬首。

    火雀公爵的直接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开口道:“莫石先生,谢卡先生,以及提供了帮助的诺文翡大人,我相信诸位的努力可以为我们带来答案,慰抚可怜的帕穆大人。”

    对于一个大贵族的来说,这个开场白可堪简洁。

    于是在火雀公爵的眼神示意下,莫石上前一步。

    他抬头望着那位大公爵,实际上在这十天里,莫石根本没见过他,这让莫石怀疑公爵究竟是否在意这场凶杀案。

    莫石同样没有说出什么华丽的赞词或感谢(大半原因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说),他勉强赞扬了一下公爵大人对案件侦查的支持,随即直入主题:“经过多天的仔细探查、分析,首先”

    莫石压下科学体系下的严谨阐述:首先我将要讲述的事情并非事实,是结合证据与推测得出的猜想。

    但莫石学聪明了,知道在这个中古社会中,这样说不会显得严谨科学,而只会显得不可靠。雪行者们对于男性赫雅尔的要求,是骄傲且强大。他现在的身份正是一个男性赫雅尔,为了获得认可,他必须表现得更加“自负”一些。

    因此他纠正自己的说话方式:“首先,我和谢卡楂果先生在调查过程中,于一件重要的事情上达成了一致。”

    接着,他一字一顿地说,确保每个词语清晰无误地传进所有人耳朵:“我们认为,杀死帕穆秋鸦大人的凶手,并不只有‘一个’,或者也可以说,秋鸦大人被‘杀死’了两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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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消除记忆、封印所有魔法技能,在暴风雪中陷入困境。弱小无助的人类,如何夺回能力、重塑世界?——或许率领兽人帝国一统大陆,会是一个好方法。异界大陆,永冻王土,权谋交织;踏上夺回记忆、征服王座之旅。六千万年的轮回,从零开始,建设历史,重演文明。文明将走向何方?『您好,您目前的文明推动指数为0.002%』历史编织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历史编织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历史编织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