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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管熠     历史编织者txt下载     历史编织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十九章.先行者下风

    欧泊确实很了解他。

    这本身是一件何等难得的事。

    可惜莫石此刻无法为此高兴。

    “我在试图改变这个习惯。”莫石轻声回答。

    “现在这样不好吗?”

    “不好。”莫石摇摇头,“没有牺牲,不成事业。似乎这个世上有些人就是必须选择视他人生命如草芥,不然历史就无法……”

    “因为你是使徒,所以你才必须当‘那种人’吗?”

    “……是的。”

    “可是那令你感到痛苦?”

    莫石慢慢将手指穿入头发中,按住自己疼痛的脑袋,低声道:“是的。”

    他在这儿没有穿外袍,蜷缩在椅子上,宛如一个孩童般瘦弱。

    欧泊默默无言地望着他。

    “我明白……”欧泊轻声说,“通过信件和你在做的事,我明白你想到达成的目的。我知道无论国王还是绯足,都并不赞成整治河道的计划,但你又认为那是必须的。我认为你的理论并没有错,想要人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必须发展畜牧业和农业,而各条大河流域尤其是下游入海口附近无疑是最为适宜的土地,应当得到发展。”

    “人们常说理论家和实践家通常不是同一拨人,”莫石苦笑着说,“显然我的确也不擅长充当后者。”

    “但你做得很好,莫石,你做得很好。”

    欧泊朝前膝行两步,离莫石更近一些。

    “你现在做得很好。你在南地度过了秋天和冬天,让那里人们知道了你的存在并愿意相信你,然后又让他们经历洪水的苦难。而且这么一来,绯足会到中央去求国王的,援引《法典》中的国家救济条律,国王在批准灾情修复后,有义务出财出力;国王也期待着绯足家族向他服软,你清楚那就是国王想要看到的情况”

    欧泊望着他,露出笑容。

    莫石有种古怪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安慰过了。

    似乎他扮演的角色不允许他显露出软弱或无知

    而实际上,莫石不过是个容易动摇的普通人而已。

    “莫石,你想让绯足来请你去治理河道,我猜测你或许认为这样过于任性了,但你并没有错。你不是他们的孩子,你本没有义务帮助他们,‘若是黄金廉价,也会无人问津’,有些时候抬高身价是必要之举,你完全不必为此责怪自己。”

    若论出身,欧泊渡锆或许还比莫石要好上那么一些。但总体而言他们都是生来要为人臣,处在社会金字塔的中间部分。

    因此欧泊确实能够理解他。

    “你没有在任何一处地方位于下风。”欧泊接着夸赞道,“无论人们的支持还是道德层面的优越,以及国王和绯足出的人力物力,你什么都不会缺。”

    莫石点点头。

    “这样一来,莫石夜曜,削彩城的主人,你尽管没有万贯家财和百万士兵,却拥有了所有人的期待和尊敬,足以让您治理一条河流了,不是吗?”

    莫石正是这样打算的。

    但欧泊过分夸耀和赞美的语气让他忍不住笑起来,觉得很滑稽。

    看到他笑了,欧泊的神情也放松下来。

    他轻轻在胸前划动空轮,祝福莫石。

    “话说回来……”莫石朝四周看了看。

    这儿是属于削彩城的青银堡,金鬃时代留下了繁华的装饰和不少水晶宝石制品。但也不是没有欧泊的痕迹莫石觉得那张书桌应该是新添的。

    “今年收税还顺利吗?”他问。

    欧泊点点头:“我们妥善款待了中央派来的督察官,税收情况也顺利达到标准。去年秋天发现了一个不小的紫水晶矿,产出的宝石成色很好,你或许想要看看。”

    “要记得给国王和王后送去首饰。”

    “不会有疏漏的,放心,完全遵循旧例金鬃公爵在讨好国王这件事上从未倏忽。”

    “也对,你比我更擅长这些。”莫石笑着揉了揉眼角,身体也重新舒展开,但他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更加令他烦恼的事,眉毛又耷拉下来,“还有一件事。”

    “是什么?”

    “关于,呃,关于杜娜。”

    欧泊的身子矮了矮,盘起腿坐在地毯上。他也放松下来,知道接下来的话题会在掌握之中,并且也预料到了莫石大致会说出怎样在他看来不值得一提的奇怪的烦恼。

    “就在今年春天,杜娜经历过她的第一个善育期了。”莫石稍微有些难为情,但又秉持着冷静和客观的语调,谈论起这件事。

    欧泊点点头。

    “所以,你没有要她?”欧泊言辞委婉,语气直白地问道。

    “我怎”莫石晚了一步才发现对方是在开玩笑,停下来叹了口气。

    “不过,你似乎没有结婚的打算?起先我以为你遭遇的麻烦是关于身份和钱财,可是现在你已经没有这个困扰了。提到这个,”欧泊看起来像是要从什么地方取出一大堆文件来,但想了想还是依旧坐在地毯上,“有不少人家打听夜曜伯爵是否已有婚约,其中有些我认为合适的人选,我将他们的名字记录下来了,就等着你回来看看。”

    “什么?”莫石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想过这些事。

    罹患精灵病的所谓“新世代人类”是无法生育的,这也同样造成了性冲动的大幅下降。而他在来到这里之后更是忙碌于低层次的生命需求和安全需求,压根没有闲余心情去争取更高层次的欢愉。

    “不过,如果你告诉我,你已将自己的全部献给上神,无心于尘世,我也会明白并推辞掉那些提出婚约的请求。”

    在雪行者的规范中,加入教会的教士也可以娶妻。只不过仅允许娶一名妻子,并不被允许出于对欢乐的追求而纳入情妇。

    “你说的没错,所以别谈论我了。”莫石用一种讨饶的语气含糊过去,“我想讨论的是杜娜,关于我是不是该替她考虑婚事似乎,主人们有义务安排仆从的婚约?”

    欧泊短促地叹了口气。

    真的,有些时候他也觉得莫石问出的问题,简直就仿佛他是个丝毫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小孩儿。

    “仆人的婚娶需要得到主人的同意,这是当然的,莫石。所以,你是认为该给杜娜找个丈夫了,是吗?你考虑得没有错,不过我还以为杜娜知道你在这方面毫无常识,所以她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而不是让你平添烦恼。”

    “别嘲讽我了,而且,这当然也不是她的错。”

    “也对。一般来说,贴身女仆都不会很早就结婚,她们总是因为主人的需要而稍晚一些嫁人。她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或许她自己都还没想过你在想的事。”

    “……”莫石显然没考虑到这些,有些发愣,然后他斟酌着,“可是如果……”

    “这样说吧。一般而言,婚姻会在仆人的故乡或是主人麾下仆从的范围内进行选择,但,跟随你的人可真是太少、太少、太少了,”欧泊强调,“所以你的选择不多。除非你算上现在在青银堡供职的那些仆人。”

    莫石摇摇头。

    “长尾。”他说。

第一百二十章.朋友们的婚姻

    “这倒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欧泊思索着,“据我所知,以及我的调查,长尾出生在赭隙伯爵的领地上,是的,他还算是个伯爵的儿子呢,只可惜他的母亲是平民,所以他不算是一个真正的赫雅尔。”

    他的出生就是一个赫雅尔家族的耻辱。

    因此长尾早早逃离了家乡,并且很少用自己的真名。

    这是常见的赫雅尔丑闻。不过近来北方似乎渐渐默许了大贵族与平民情人的交往。莫石曾在火雀赤砂堡中看到过的公爵情妇即为某种例证。

    欧泊继续为莫石解释:

    “主人把她们嫁给那些他所信任的人,以巩固自己所处之地的稳定和安全,并且算是对下仆的奖励与提拔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不过在那些半赫雅尔或者赫雅尔女仆的情况下多一些。可惜杜娜……或许长尾会嫌她的出生差了些抱歉,请允许我这样说,毕竟你知道的,莫石,在除了你之外的人眼里,他们总会考虑到这些。”

    欧泊说得没错,莫石的确对此没有真正明晰的概念。

    而直到欧泊这样告诉他的时候,莫石才意识到杜娜在犹疑什么,杜娜为什么不愿意坦然接受长尾的追求,为什么试图避嫌和感情本身无关,而是在于外在身份。

    莫石因为专注于思考使徒与政治家之间的分野,困于自己的道德矛盾而倏忽了这些。但他也很难谴责自己,因为他确实感到他自己的人生已然已经很难背负。

    于是他沉默下来。

    而欧泊继续说:“不过我认为这要看长尾的打算。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他或许知道跟随你是一件多么明智的事情。如果那样的话,他会娶杜娜的。然后他们二人都会留在你身边,作为你最信赖的帮手。”

    发觉莫石的心思似乎飘向了别的地方,欧泊停下话头。

    欧泊聚焦了一下瞳孔,以便更清晰地注视他。

    这个迷茫的使徒,身上有一种类似于永恒的东西,以及一些十分不安定的因素。

    “你和火雀有在通信么?”他随口问道,希望维持谈话。

    莫石点点头。

    实际上,莫石从渡鸦那儿得知了很多事。他临走时捷洛塔怀上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就病死了。婴儿早夭在这个时代十分寻常,但狄诺的悲痛不必通过言语描述也跃然纸上。

    谢卡在去年冬天里和他的妻子有了一个女孩,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捷琳娜公主怀孕又流产了一次。

    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对了,以防你问起来,”欧泊轻咳一声,说,“我想告诉你一声我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娶妻了,是与渡锆家族关系较好的里子爵之女,地位不高,家族牵涉势力很小,因此在权衡之后,我确信自己娶她不会为你,或者说我们,造成任何影响。”

    “什么?”

    “我是这样想的。”欧泊解释道,“鉴于你对日常事务有诸多不理解,所以恐怕你也不理解婚姻的必要性和合理性。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不、不不,我想说的是你居然连这样的大事都不告诉我?你在渡鸦腿上绑上信件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你结婚这件事不比青银堡东墙的修缮更加重要?”

    “……当然是。城堡属于你,但我的妻子只关乎我。”

    欧泊神情平静,但莫石看得出欧泊不是没意识到他的诘问含义。

    “那还真是有理有据,无法反驳。”莫石摊了摊手,他在欧泊面前说话通常不经过思索,“我倒不知道朋友之间居然应当生疏至此。”

    “我只是觉得你或许不会感兴趣。”

    “为什么这样说?”莫石皱起了眉。

    “你……”欧泊顿了顿,犹疑着说,“莫石,你根本没有善育期反应,是吗?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你从未长时间闭门不出,而我也没有闻到过善育期的气味。”

    啊。

    确实。

    莫石压根没有发情期。或者说,哪怕人类在理论上全年处于备孕(发情)状态,但鉴于莫石已是精灵病患者,他确实不会发情。

    异于团体中的他人,异类。

    这一恐惧感再次突如其来,拨乱莫石的思绪。

    莫石嗫嚅着:“但那并不是说我不……”

    欧泊是个远比莫石精通社会关系的真正的赫雅尔,以人际关系为基础习作的贵族出身,诞生于雪行者文化本身的雪行者。

    但欧泊此时看起来有些动摇,显得很有学生气。

    “我想,上神让你成为他的使徒,或许也为此摒除了你的**,既然如此,也就印证了‘节欲洁净说’上神让我们婚娶,为了繁衍他的选民;但若沉溺欢爱,则是受到邪魔的引诱。”

    “说实话?”

    “当然。”

    “我并不是‘节欲洁净说’的支持者。”莫石指出这一点,“尽管过度放纵肯定是人格缺陷,但享受和接受**并不是一种罪。”

    莫石惊讶于他们的话题又回到了理论探讨上,而当话题回归到这里时,他们两个学院派的青年终于也感到了一种平和与稳妥。

    总体而言,这场谈话给予了二人不同程度上的慰藉。

    莫石获得了肯定与认可,感到自我复归安定。

    第二天莫石在餐桌旁见到了欧泊的妻子。那是一个安静的金发贝亚女性,非常传统也非常安静,在餐桌上从不主动开口,只在被询问到时以三句以内的简短回应作答。

    莫石没有机会对她做更多了解。

    而欧泊显然也满意于她的透明。或者说他为此骄傲。因为她的安静证明了他对莫石所说的话:他的妻子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这当然不是莫石所理解的婚姻。

    但或许在这个中世纪层次的雪行者国度中,这样的婚姻才正常并受到推崇,至少在上流社会和神学领域,他们认可这样的夫妻关系。

    莫石在所谓属于他的青银堡里住到了雨季结束,随后起身前往王城。

    王城对于他而言才是更加熟悉,并且人际关系联结更为紧密之地。

    狄诺火雀与捷洛塔公主,谢卡楂果与其妻子,两位曾由他教授课程的王子,两位王后,如今的狄雅夫人,甚至于来自秋鸦家族的家臣利维翡……种种熟识。

    莫石现在在宫廷不算是默默无闻之辈,显而易见当他回到宫廷时,迎接他的会是繁多的社交工作。

    不过,与时隔一年多不见的友人相见毕竟还是令人愉快的。

    莫石去火雀的宅邸拜访了狄诺和捷洛塔公主,以及谢卡楂果和他的家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联结关系

    从火雀封地来的家臣和仆人现在与狄诺住在一起,因此当莫石进入那栋宅子的时候,仿佛来到一个迷你版的赤砂堡,其中不少人他都感到面熟。

    他来到这片大陆后所最先接触到的是西方的土地,所最初被肯定了身份的地方是赤砂堡,最初相处的人是火雀家族的人。

    他不可避免对他们感到亲切,将家的形象与他们进行联结。

    有时候他想这是不够理性的想法。

    但鉴于此刻火雀家族如日中天,他本也没理由不与他们交好。

    晚餐时,桌边坐着他与狄诺夫妇、谢卡夫妇。

    捷洛塔失去了一次孩子,但她看起来依然是一个天真烂漫、活泼可人的女孩,她还是非常年轻,非常漂亮,对未来生活有着崇敬;俄里亚的气味让她闻起来像一种新鲜的水果。她和欧泊的妻子截然不同,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她谈论自己最近的生活,谈及她和狄诺一起偷偷到街上去闲逛。

    莫石看得出他们很相爱,并且这种相爱不仅仅是伦理意义上要求的夫妻之爱,而是切实地触及心灵。

    至于谢卡楂果的妻子,介绍时说过她的名字是“瑞娜”。莫石是第一次见到她。

    她还在哺乳期,显得有些疲惫和臃肿。她也是一个俄里亚,但气味很淡,像莫石这样并无体外信息素接收器的人几乎无法闻到外显特征。

    她坐在谢卡身边,不像狄诺和捷洛塔那样。狄诺和捷洛塔就像童话里的那些王子公主的结合,年轻漂亮,开开心心。但瑞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赫雅尔女性,婚姻生活已经持续近二十年,她坐在这儿(客人面前)时也不像捷洛塔那样兴奋,她只是出于必要的应酬。

    狄诺和谢卡以及捷洛塔对莫石在南方经历的事情无比好奇。

    莫石也乐于分享他的故事。

    毕竟它们确实很适合讲述,因为几乎所有故事都是关于他如何救助一个又一个村落,赢得尊敬与喜爱。这样的故事就像童话,适宜讲述。

    “您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在晚餐快结束的时候,谢卡的妻子瑞娜慢吞吞地说。她开口的时机非常合宜,是在其他人说话说得喉咙干渴、举起杯子小酌时。

    “我吗,夫人?”莫石刚停止讲述那名绯足家的小子爵从马背上摔下来的糗事,情绪停留在一种愉快、微醺的状态中。

    他不经意发现自己用移物魔法把玩着金属酒杯,于是猛地伸出手将悬浮在半空中的酒杯握回掌中。谢卡和他的妻子都留意到了这一点,但同样没有说什么。

    “是的,先生,”瑞娜说,她的语调依然是缓缓的,似乎天生如此,“他们总说您是亲眼见到过上神的使徒,我在心里将您想象成了一个肃穆威严的教士。”

    “那恐怕我让您失望了,女士。”

    “不,实际上谢卡总和我说,我肯定是想错了,但事实上我还是忍不住那样想。所以,就如他告诉我的,您是一个很独特的人。”

    “我猜测上神也认为我很有趣,而看来神并不讨厌有趣的人。”莫石笑呵呵地说,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有些喝醉了。

    太阳下山前,他和谢卡到这栋房子的后院去散步。

    临秋的夜风对于莫石来说已经挺冷了,稍许吹去他皮肤上的酒气。

    他没有带着青鸟,手上把玩着一丛松针,让它在他们身边飘来飘去。谢卡无奈但平静地看着他。

    “对了,我还没有恭喜你成为父亲!”莫石说,“因为狄诺……所以我刚才不敢提。”

    “没关系的。或许你不清楚,但实际上孩子总是会死去。”谢卡有些哀伤地说,“这是上神对我们的惩罚。”

    “我会改变这一点的,你知道吗?”莫石挑起眉看向他,笑着说,“我会改变这一点的。连同其他的部分也一起改变。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你喝醉了。你很少喝醉。”

    “是的,我酒量很好。但,我刚才没有在说大话,我真的非得让这一切改变不可。”

    “是上神让你这样做?”

    “一部分来说,是的。”是“诺亚”赋予了莫石以推动文明的任务,这的确没错。

    “那么,另一些部分呢?”谢卡问。

    “哦,因为我希望你们比现在更加快乐。”莫石看向谢卡,看向这名高大的剑术家,“你,狄诺、狄雅,还有你的妻子、捷洛塔公主,还有欧泊、长尾你对他们不熟悉,他们是我的朋友,还有杜娜……我希望你们都能幸福快乐。”

    莫石的语气里有一种绝望的东西。

    就像是他深信他们所有人都会痛苦、不幸,而其中最为痛苦和不幸的则是莫石本身。

    谢卡摇了摇头。

    “我现在很快乐,”他试着安抚莫石的情绪,在成为父亲之后,他的性格温和了很多,“我现在有一个小女孩儿,她会傻乎乎地吃手指,眼睛是天蓝色。你想去看看她吗?其实我本想让你做她的教父,可惜你去年在南地。”

    “那太好了,我真想看看她,我也真的很想做她的教父。”

    莫石第二个去拜访的地方是白金圣殿。

    圣徒安依然是那个精神矍铄的健康的老人,依然智慧超群、魔法卓越,他当然也听闻了莫石在南地穆特河沿岸所做的事。

    他很欣慰,而莫石也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他所期待的那个人。

    接着,莫石去了王宫。

    国王依旧是一个政治高手,他热情而亲密地招待莫石的回归。莫石知道这完全是因为国王以他作为对抗旧臣的棋子儿,国王喜欢让那些大贵族和老内臣无法安生;而且国王对于他没有留在南地而是回来一趟非常满意,正如莫石所料,国王也期待着他来给绯足使绊子。至少,莫石知道国王在意这些细微的上下风之争。

    曼卡金狮不在乎他到底出生如何、诞自何处,也可能并不真的在乎莫石究竟是否见过上神,曼卡金狮只在乎莫石是否聪明到可以权量时事,并在宫廷里找到合适的位置。

    迄今为止,莫石不曾让曼卡失望。

    事实上雨季过去不到一个月,那名绯足的伯爵便亲自来到了王城。

    他提出修整穆特河道的请愿,要求沿途各个领地的领主参与此事,并希望国王能够依据《法典》条律提供支持。

    国王说:“我真高兴看到你们向我求助,因为此前你们表现得好像我并非你们的主人、你们朋友,但实际上我愿意为你们付出。”

    “感谢您的慷慨,所有绯足都会为您献上一切。”

    “先前我的占星官曾到访你们的土地,提出为你们修理河流,可直到大水到来,你们才愿意接受这件事他为此很伤心,因为他有一颗博爱的心,是上神抚摸过的。你们怎么能让他被拒绝呢?”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因为我们的错误估计。我们原以为穆特河的怒浪不至于波及如此之广,显然我们错了;而那位占星官得到的确实是神谕,千真万确。他本要在洪汛到来前拯救我们,可惜凡人总是令神明失望。或许因为我们一直是戴罪之身。”

    那名傲慢的伯爵不得不在国王面前忍气吞声,显然这让国王心情很好,但莫石和曼卡并非一类人,他不从他人的服软中求得强权的快感。

    “无论如何,我猜测他还是愿意帮助你们的。是吗,莫石先生?”

    国王转向莫石。

    莫石深深鞠躬,然后点了点头:“我始终愿意为您的大地和子民创造一切上神愿意赐予的神迹。我或许将要花费数年时间来平息穆特河的怒火,但我希望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承诺

    在离开王城前,莫石见到了狄雅一面。

    是狄雅“邀请”他去的,传来的简短信纸上写着:期望您为我占卜。

    莫石进入琥珀宫殿的内部,在那儿遇到了两位王子和他们的玩伴。他只是站在那间用作教学的房间外往里看了一眼看到心不在焉玩着羽毛笔的大王子和专心致志聆听教诲的二王子。

    一年对于孩子来说,主观上漫长但客观上短暂,除了他们拔高的身子,莫石没有看到任何不同。

    曼铎本来就在走神,因此率先发现了他。有那么一刻,男孩似乎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并想要大声喊叫。但很快他为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因此只是皱起了鼻子并挥挥手。青春期的男孩永远别扭自大。

    莫石对他露出笑容,男孩愣了愣,最后抖了抖耳朵,勉勉强强算是和他打了招呼。

    莫石教导他们的时间并不长。实际上也确实并未专心于教学。

    等到金鬃公爵被扳倒后,国王迅速将他拉扯到了另外一个更加复杂的政治圈子,于是他不再做两位王子的老师。但显然对于孩子来说,曾经关照过他们的成年人必然会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更为强烈的影像。

    如果有机会,莫石很愿意询问两位王子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近来如何。

    但他明天就要启程去南地了,而他还得赶在太阳西垂前去拜访狄雅。

    莫石更想见到的当然是狄雅。

    她现在已不能再被叫做狄雅火雀。这里大多数称呼她为“火雀家的狄雅”。

    莫石曾在狄雅生病时进入过她的房间。而现在,她搬到了一个面向南面的屋子里,拥有十多名女仆。尽管因为莫石已在王宫出入多年,不再会为这种程度的富丽所惊讶(事实上,远不及当年他第一次踏入赤砂堡那座属于狄雅的塔楼时所感到的情绪),但狄雅的张扬而冰冷的美艳仍然令他轻叹。

    “您来了。”狄雅抬起头但没有站起身。她似乎是在编织一条披肩,手指间交错着细长的织针。

    “狄雅小姐……抱歉,殿下。”

    “别别。至少别那么认真地叫我‘殿下’。”狄雅叹着气制止他,没来得及流露嘲讽之意,这会儿,她看起来很像狄诺和狄芬多,“其他人出去吧。丽娜,给莫石先生倒一杯热酒。”

    “你好,丽娜。”

    他对那名女仆说,得到一个细微的笑容做回应。

    等到房间里安静下来前,他认真地注视着狄雅编织的动作。在他的印象里,狄雅总是在阅读或是书写,至少他不曾见过她编织或是刺绣。

    “这是原定要留给我的孩子的。”狄雅忽然说。

    莫石回过神。

    他下意识地沉默,而这是正确的,因为他意识到狄雅在谈论的是那个尚未出生便死去的胎儿。和捷洛塔不同,狄雅甚至没有完整地将孩子生产下来,便与他(她)分别。

    就算不去考虑母亲和孩子之间天性的联结,也不从一个女孩儿怀着期待与恐惧的期盼却落空并带来伤痛这一角度。哪怕单纯从利益角度出发,失去这个孩子对于狄雅造成的打击也一定远胜过捷洛塔失去孩子后的伤感。

    因为捷洛塔的丈夫是狄诺,并且狄诺只有她这一个妻子,并且他们相爱。

    但狄雅的丈夫是曼卡金狮,一个比她年长三十岁的男子,一个拥有两位正妻的国王。他们的结合或许存在着爱情的因素,但不会多。

    狄雅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这时候,莫石忽然再次意识到了那个所谓的“上神”的残忍之处。

    这片土地并非适宜雪行者生存的地方,无论温度条件还是食物条件、气候条件,都不利于雪行者繁衍。据他所知,每一对雪行者夫妻平均只能养活两个孩子。也就是说,勉强维持人口平衡。

    维持人口数量稳定本是莫石所在族群曾经辛苦追求的事情。但那是建立在医疗系统完善、安全措施全面的基础上的,而不是建立在让女性怀孕又流产、孕育又夭折的基础上。

    “我多么期望你不必遭遇这些,狄雅。”莫石轻声说。

    “那是不可避免的,”狄雅抬起眼睛,“我们生来要赎罪,这也是其中之一。”

    莫石想反驳。

    但他已经学会接受这套逻辑,并理解反驳它毫无意义。

    “我会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莫石再次说出这句话,而这次他没有喝醉,他确认自己的确这么想,“雪行者在上神眼里也会不再有罪我一定会让那一天到来。”

    狄雅深深地注视着他。

    片刻后,她的唇边露出一种混合着痛楚与安慰的笑容。

    “我想,除了‘我相信你’以外说任何话都显得不合时宜。”

    “感谢您的慷慨。”于是莫石也笑着回答。

    从那次他离开中央而南下,过去了

    十年。

    准确来说,是九年零十一个大神月。

    他耗费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堪堪确保穆特河的泛滥可以受到控制。自然的伟力从不允许人们轻视,哪怕莫石在这个雪行者的国度中已然具备超乎寻常的力量,他也依然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

    穆特河是没有天险曲折以做迂回的长江,是地形垂直阶梯下落的通畅黄河;它在冬天几乎从上游一直冰冻到下游,而在夏天则永远像是在汹涌哭泣或是怒火万丈,融化的雪水、瓢泼的雨水,无一不令它波澜澎湃,鞭策着它涌上高地、淹没山林。

    要使穆特河河床能够接受春汛,需要的是创造更多的条件以供蓄水。

    当然,开凿运河以联通其他河道或是湖泊这就是基础的办法。

    说起来简单,实施起来却难似建造巴比伦塔。

    来自绯足和国王的支持都是有限的,事实上他们的耐心仅仅维持了两年,到达第五年时已经全部耗尽。如果莫石未来要用文字记录下自己的生平,这一段时光给他造成的影响他几乎不愿写就。那段日子太艰难了。远远超过饥饿和寒冷可以描述的程度。

    他撕扯着自己和那些信任他的人

    他当然也会想:治理河道是必须的吗?排除洪水是必须的吗?

    显然不是。

    显然不是。在洪水定期爆发、不时杀死数以百计人的漫长岁月里,他们也这样过来了。

    但是不行。不能停下来。

    哪怕治理河道本身毫无必要,他也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意味着他的身份是虚假的,就意味着他不是聆听神谕的使徒。因此哪怕他逼迫那名可怜的小子爵到主人那儿跪着哭求以得到更多的资助,哪怕他亲眼看着虔信他的那些平民在铸造堤坝时因决堤而淹入流水……他都没有停下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小子爵

    “小子爵”的名字叫做科诺斑熊。

    在至北之国,这指的是一种身上有灰白色斑点的巨熊品种。

    和他的姓氏中的“熊”字无关,他是一个脸庞看起来很孩童化的圆脸小个子青年。

    起初他表现得严肃而认真,似乎一心想要取悦命令他来到莫石身边“监察”的绯足伯爵,是一个吻合标准的小赫雅尔家臣但他的内里却过于天真,迅速折服于莫石的“神迹”和那些充斥着虚妄神谕的话语。

    很快他就和那些接受过莫石帮助的村镇平民一样,怀着宗教热忱追随着莫石。

    长尾喜欢拿他打趣,而他也的确死脑筋、好脾气,适于解解闷。

    莫石承认自己起初没有花心思在这名青年身上,当长尾不停用俚俗言语调侃他时,莫石也只是坐在旁边笑一笑。通常莫石不说话,若非必要,他不开口,当他开口时,他三句不离神祗和奇迹这是他塑造的形象。而一般来说,长尾负责所有日常用语,以免莫石周围一片冷寂。

    如此一来,身为“外人”的小子爵便理所当然成为取乐的目标。

    但他依然非常认真地跟在他们身后,与他们一起穿过森林、旷野、山丘,他饲养的渡鸦是一群南地鸦,个头很小,他随身带着笼子。

    有一次他们攀越一座森林,路过一个陡峭的峡谷。小子爵的鸟笼摔到地上,里面的那只母渡鸦扭断了脖子。而后他也并不显得惋惜,似乎也不再与绯足长期维持通讯了。

    但同样的,莫石周围的圈子并不会将他纳入自己人的范畴。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是可怜巴巴地带着他的两个仆人跟在他们身旁。

    那年入冬的时候,小子爵的老仆人生病了,他下马赶路,而让那名男仆趴在马背上休息。莫石发现他边走边哭,眼泪挂在下巴上凝结成冰渣,而且因为贴身男仆生病,他好几天没有修面,看上去狼狈不堪。

    于是莫石提出暂时歇脚,并让那名仆人住到他的马车里休息。

    尽管那名仆人最后还是病死了,但小子爵对他的感激和崇敬更上一层,并且也因此加入到了莫石身边的小小圈子之中,莫石偶尔会与他聊天,并以名字称呼他。

    莫石的确有种错误的感觉,认为自己是在“施舍”,并因为站在道德的至高地而心情愉悦。这是当时他对于周围所有人的感觉,也是他希望自己所习惯的感觉。

    后来仔细回想,小子爵为莫石和他的水利事业所付出的几乎可以称作“一切”。

    在治理河道到了第六年的时候,那些跟随莫石踏遍流域的平民不仅需要开采石头、制作砖墙,进行一系列繁重的水利工作,还需要自己打猎、采集以维持温饱因为绯足和国王的支持大幅削减,聊胜于无。

    那时候小子爵回了一趟封地(也是他自从跟随莫石后唯一一次回到家宅),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卖掉了传延数代的家族首饰,甚至卖掉了所有马匹和仆从,只余下必要的。

    从那刻起他一无所有了,而他还将绯足给予他这个家臣的年薪拿出来以供采买开凿山石的工具。

    他帮忙管理那些来自中央以及各个大领主封地的劳工,还有那些因为信仰而跟随莫石的人。后来当莫石的主张逐渐不被接受,有些大领主甚至驱赶他们,不允许他们勘测、改动河道,他们拒绝接见莫石时,小子爵替他做信使传话,努力斡旋。

    有些赫雅尔家族的观念偏执而封闭,他们称莫石为邪魔,一旦莫石的法术有所施展,就被视为可怖的威胁和背离上神的邪恶;他们认为一旦莫石改动河道,就会降下天灾。

    在一次与当地领主卫兵们爆发的冲突中,小子爵被石块砸瞎了一只眼睛。

    “如果我还有更多的力量……”

    莫石伸手轻轻触摸他脸上缠绕的沾满灰尘的绷带,他周围坐着沉默的伤患,而他却无法行使任何“使伤者痊愈”的神迹。他在修整河流弯道时耗费太多的魔力用以搬运沙石、铸造冰墙,以至于当兵刃相接时,他连一个可供保护自己的防御魔法都难以编织。

    他没能保护任何人,甚至连杜娜也挡在他面前为他抵挡暴乱的风波。

    “别这样说,大人。为了您,我的两只眼睛都可以奉献。”小子爵坚定地凝视他,用那只独眼。他的话蠢笨不堪,但诚挚地令人不得不动容。

    长尾在他背后的草地上瘫坐下来,叹息并摇头。

    “才不需要你的两只眼睛如果你看不到了,你还怎么跟着老爷?你不怕滑进河里,老爷还要替你怕。”长尾也受了伤,疲惫不堪,但仍然有余力调笑他。

    “啊、啊……也对。”

    “神会祝福你的。”莫石轻声说。

    人们在渐渐离去,但始终仍有愿意相信的人。

    因此他还能继续坚持。

    小子爵死在第八年的春天,那时候穆特河已经与三条河流、五个大湖联通,在适当的峡口地带填补山石而成曲折以减缓水速根据莫石的计算,应当已经可以抵御融雪节后陡增的水量。

    只差下游地带的最后一处堤坝,根据绯足家族的信使所言,那里发生了决堤。

    按理来说水利设施的维护不该再算在莫石的任务范围内,然而莫石也深知如果他不愿做,即意味着堤坝无人修缮、最后失去调节作用。他能想象到推诿之后的结果,他们会说“看来莫石夜曜果然只是说说大话,耗费了无数劳力财力,穆特河照样奔流”,而不去在意他们的付出是否达到标准。

    莫石赶在春汛到来前回到下游,在三五天内紧急抢修。

    那段日子里依旧跟随莫石的人已经不足三十,离开的离开,死去的死去。莫石自己用移物魔法搬运砖石,小子爵也卷起裤腿下到严寒蚀骨的流水中加固堤坝。

    日以继夜,依旧赶不上春阳照射下冰雪融化的速度。

    莫石犯了错误,估计错了春汛的时间。那一年春天来得格外地早。

    在第一波冰冷的融雪涌来时,未及稳固的砖石碎裂滚落,大股河水涌向缺口。

    奔流的激浪中夹杂着碎石和枯木。

    莫石试图救下那些没来得及逃开的工人;或许神可以救所有他想要救的人,但莫石并不是神。

    小子爵被水压砸晕,等到打捞上来时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那块小小的封地和那栋小小的城堡再也无人继承了。而它本也已经空无一物。

    神没有庇佑他,莫石也没能庇佑他。

第一百二十四章.光阴

    第九年的七月里下了大雨。

    而,断断续续维持了一个月的雨水也没能让穆特河越过莫石勾画好的河畔线条。

    无需桂冠,这是一场寂静的胜利。

    莫石站在瓢泼数日的大雨中,站在穆特河边,有那么一刹那感到自己一无所得。

    青鸟闪烁着,来自“诺亚”的指令告诉他:021814号莫石先生,经过综合评估,您当前的文明推进指数提升为10.54%。

    “我甚至都不想听到这个,青鸟。”

    莫石将外袍脱掉,倾听这场大雨敲击在穆特起伏万端的波澜之上。

    他的双耳很快被雨水冻得生疼。

    那对哪怕是在人类看来都畸形怪异的耳朵,正是他的一部分,正是他冒充“神使”的工具之一,也是莫石本身。

    女子的声音结束,青鸟开始说话:我清楚您感到失望和疲惫。不过,治理河流仅仅是增进农产业的基础工程,在实际成果落实前,提升不会太高;但‘河流治理’一项确为伟业,因此能够为您提供的预支范围相当之广,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申请预支。

    “你知道我现在没在想着那些。”

    是的……我知道。

    “死了上百人。子爵也死了。杜娜没有告诉我,但我知道她怀过一次孩子,那个孩子没有生下来。有很多曾受洪水之苦的人,拖家带口跟随我的脚步,那些孩子和父母一起开凿河道,也和父母一样因为种种意外丧命……”

    莫石低低地吸气,睁大眼睛看着面前浑浊的河水。

    “我很清楚他们不是我的同胞,我真的清楚。”

    青鸟沉默着。

    “可是我怎么可能真的不与他们共情?或者说,如果我不与他们共情,我又怎么会愿意去做这些事我还不如待在王城里,甚至,我还不如待在尖晶石学院或者赤砂堡里,或者,削彩城的青银堡……我为什么非要让双手沾上鲜血不可。”

    青鸟知道自己不必说什么。

    莫石除了继续往前走以外别无选择。这就是021814号引导者被流放至此的宿命。

    或许雪行者的原罪并不存在。

    但莫石却是真正的戴罪之身。

    一个自然而生、永难溃烂的恶果。

    莫石回到中央的时候十分风光,身后跟随着数百名来自南地各处的苦修者,仿佛他是一个跨越苍茫旷野而来的旧神。

    在连绵大雨之下也未爆发怒火的穆特河成为勋章和证明。

    他破损的衣袍和失去光彩的眼睛、瘦削的脸庞,自是他从未贪腐掠夺的证据。

    如果他想要借此巩固自己“使徒”的身份,他应当会很高兴自己拥有了更多的拥趸。但实际上莫石一直憎恶(有时候他感到的是恐惧)将自己与神明挂钩。

    在可能的情况下,投身宗教不会是莫石的考量。

    过多的束缚、稀少的实权、无时无刻的伪装,扇动民众的狂热是一种非理性的行为,而欺骗也绝不光彩。

    更何况,现在的他还“配不上”神使之名。如果他真的大肆宣扬自己的神迹,他不相信国王和教会将放任他为所欲为。国王会视他做贪婪的背叛者,白金圣殿会指责他为邪魔。而莫石不认为自己已经有资本与那二者抗衡。

    他在进入王城前劝走了那些跟随他而来的苦修者。

    他将那些曾在治理河流中出力的人安置在削彩城。

    当他踏入王宫时,他和十年前没有不同,依然是一个只有一名贴身女仆、黯淡而古怪的瘦削苍白的学者形象。

    十年。

    十年真的太久了。

    哪怕雪行者的寿命两倍长于人类,也不意味着削减了十年这段光阴的长度。

    当莫石进入宫廷时,感到的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人是物非”。砖墙的颜色似变而未变,长廊上的气味和记忆里相同但又不同。他在拐角处遇到了“小爪儿”,那个穿着华丽而夸张的前任与现任国王的弄臣。

    弄臣看起来没有变化,似乎瘦了些,也可能是胖了些。或者也可能只是皮肉松弛了些。

    他拿着一管笛子呜呜吹着,看到莫石沿着长廊走来,瞪大圆眼睛露出惊愕的神情。

    “您回来啦!您回来啦!我差点儿都把您忘干净了!您看起来真像是个幽灵呀!”

    他嘀嘀咕咕地说。

    莫石笑了笑。

    “恐怕国王也将我忘干净了吧?”他停下脚步,问那名弄臣。

    小爪儿放下笛子站起来冲他行礼。

    有那么一刻,尽管他浮夸地裂开双唇大笑着,但眼睛非常冷静,望着莫石。

    “在这儿,不努力钻营的人总是会被遗忘的,大人。您知道的,您知道的。哪怕心里没忘记,也要假意冷落;哪怕心里爱得紧,也不允许撩开裙子哎呦,您会知道的,您会知道的,大人。”

    弄臣说的话往往不会错,因为他们是真正了解主人喜恶与恶意的人。

    国王邀请莫石到休息室去会面。

    曾经,莫石与国王不时在那个房间对弈。而这次他进入房间时,棋盘对面已经有人坐在那儿了。那是有着翠绿色双眼的年轻赫雅尔,莫石清楚地记得他

    秋鸦家族的利维翡。

    相互行礼时,他与利维翡行同级礼,但本应是莫石的爵位更高些。莫石注意到利维翡穿着华丽、打扮花俏,似乎在这儿受到了国王的宠幸,比从前在秋鸦侯爵身边时更显得骄傲得意。

    他无疑非常漂亮,并且机灵。

    无需多想,莫石就能猜到他是自视甚高、心高气傲,但会在主人面前拼命摇晃尾巴、巧舌如簧,格外讨人喜欢的那类内臣。

    也不知道国王这样安排,是为了让莫石对自己的身份有所认识,还是为了敲打利维翡其人(莫石并不清楚他如今在国王面前的职位和地位如何),亦或是二者皆有之。莫石分神想着。

    “愿上神福佑众人。”莫石在国王面前深深低头,“您康健英勇,好似青春永驻。”

    曼卡金狮仍然风度翩翩,笑容如同面具上的绉纱般薄薄堆叠。

    “请坐吧,让我们先把这局下完,再来听听您与穆特河的故事。”

    莫石从容地在棋局之外坐下,与“楚河汉界”齐平。

    “啊,莫石先生,快来这儿替我看看我该挪动什么棋!”然后国王转向利维翡,说,“你说你从前也与莫石先生相识,你们可有过对弈?”

    利维翡看了莫石一眼,犹豫着张开嘴。

    莫石抢先笑了声:“实际上,我们只‘切磋过法术’,而不曾演绎神明之剧作。”

    “切磋法术?”国王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利维,你竟然没和我提起过?你应该也知道,莫石先生是优秀的术师,是圣徒安大人所爱的人。”

    “实际上,”莫石仍然抢先回答,“我那时候还输了呢。我们在火雀与秋鸦举行和谈宴会的木屋里比试,我招架不住利维先生年轻有力的加强术式,最后只好狼狈收场了若是陛下看到我那时的样子,恐怕再也不会让我为您占星了。”

    国王哈哈笑起来,显然觉得不可置信。

    利维下意识干笑着几声应和,望向莫石。

    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莫石摆摆手。

    “别介意我的失礼。我可从没有记恨过您,利维先生。”莫石笑眯眯地说下去,“我不怕在大人们面前丢脸的,我本不靠面子过活比起那些,我更在意河流的走向与赋税的多少。实际上,我本想找国王陛下说一说我的新想法。可惜怕打扰了棋局的进程……”

    “什么新想法?”国王挑了挑眉,随手把王后往主教边上一挪。

    莫石恭敬地俯身。

    “是关于税法的,陛下。”他语气温和、诚挚而平板无趣地说,“我在南地这十年里,除了考虑如何安抚穆特河,所思所想的就是关于赋税我多么期望您的国库可以更加充实,您的子民可以更加茁壮。”

    自从莫石进入屋子,利维翡还没能插上半句话。

    和从前不一样,如今的莫石已经不会允许自己被无聊琐事绊住手脚。

第一百二十五章.税法

    至北之国的税法存在很大的问题,这在莫石来到这片大陆之初就有所了解。

    他进入尖晶石学院后,尽管并不喜欢法律课程,但仍广泛阅读,并时常与法律博士讨论他所不理解的种种细则。实际上,他无法理解的部分实在太多了,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有诸多他根本想象不到的法律以及刑罚。

    有一段时间,婚姻法让他既茫然又无奈,随后赶着让他烦恼的是关于奴隶的条例……

    但最终他意识到,还是应该先从税法下手。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并非虚言,而国家这台暴力机器行使权能以操控经济的一大方式就是税收。

    至北之国的税法似乎直接沿袭古老时代的传统,几乎没有变通,可以说是不近人情。

    首先,《法典》规定各级领主各有相应的税收权,其中以中央王室为尊即,国王派出的税官负责收取各级各地的赋税,逐一检阅登记,而地方领主派出的税官则需要在国王税官进入领地后陪同征税,并核验、抽取属于地方领主的部分,如此逐一而下。

    执行层面暂时来看问题不大。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税品本身。

    至北之国的税品内容主要是兽肉和钱币后者是“货币”,前者是“商品”。

    按理来说,既然涉及到钱币和商品两种征收形式,税品种类应该相当灵活,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受到地域环境和人口流动制度的限制,至北之国的贸易水平并不高,偏远地区至今仍维持以物换物为主的贸易形式。

    按照《法典》的规则制定,在制定地区以外的所有地区,人民只能以兽肉和钱币作为税品。这就意味着在实际情况中例如杜娜出生的冬葛村,虽然在西北一代是可以生产麻织物的土地,村民也确实以此为商品,从外地置换生活所需,但在纳税时却只能选择缴纳兽肉(同时因为存在钱币置换问题,他们往往也没有可以抵税的金银币)。

    这就造成了打量的逃税、拖税情况。

    目前权力集团应对的方式是严刑峻法,而非改善税法本身。

    莫石能够理解这种情况的产生:封闭的地域条件,明确的尊卑等级。在这种条件下,只要能够维持基础稳定,人们就不愿意改变,而上层集团更不会愿意改变。

    改变税法,首先需要调整各地税品种类,将农作物与织物、木材、矿石等等物品也包括在内(或实施更多举措扩展货币流通。但这受制于雪行者社会人民的平均生活水平,相较之下很难立即获得成效)。针对这一项所需制定的条例就涉及到大范围、长时间的考察。

    如若想要确保公正,实施全面改革,各大掌权者的支持必不可少。

    而从一个角度来说

    莫石需要更多朋友。不单单是位高权重的主人,而需要志同道合的有志之士。

    可惜与他人结交正是莫石的短板劣势。

    “您总是能说出一些……”国王看着莫石,他的眼神并不严厉,而眉心却蹙起压成阴沉的样子,“惊世骇俗之语。”

    莫石深深低下头。

    “您比我更清楚,《法典》是不允许更改的。”国王说。

    “……是的。但”

    “不如这样吧,莫石先生!”国王打断他,并将面孔上的阴翳全部推到一旁去,“您刚从南地治理大河回来,何必紧接着又要投入到‘苦修’中去呢!您也该为自己着想着想,好好休息一阵子了。实际上我倒是很关心您的生活对了,我听说,您到现在都没有回乡去看过?”

    莫石试图说些什么。

    但国王重新执起了棋子,并且饶有兴趣地说:“依我看,莫石先生,您尽管看上去只是憔悴了些,但您也该是时候商量考虑生活。古话说,‘名利千万,不敌老来天伦’,依我看来说得很对。”

    国王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十分明白了。

    莫石不得不按捺自己心中的不满,并示意国王动骑士去追逐对方的主教。

    于是棋局得以安稳地继续下去。

    轨道如其所愿回到了利维翡习惯的方向上,于是那名漂亮的年轻人开始重新说起漂亮话来。莫石并没有忘记这座宫廷的样貌,他也还记得它如何日复一日地运行。

    至北之国因为与外界不连通的缘故,没有与敌国竞争、比拼的必要,因此中央机构也往往散漫不堪,人人都单纯为了社交活动和教会允许范围内(有时则堪堪越过那条线)寻求娱乐,从中获得自我价值。

    可以说宫廷是这个畸形国家中更为畸形的一个部分不像普通民众那样为生计所逼迫,也没有来自外界的真正的威胁;由此它发展出一套好逸恶劳的享乐方式。

    除了美学之外无所建树。

    莫石并非不会欣赏美,相反,他记忆里的自己是那么喜欢艺术品,甚至于他的法术中有一半以上都单纯只是为了美而被发明。然而在经历过十年的苦苦挣扎后,如今莫石已不会再允许自己单凭美而原谅什么人或什么事了。

    “陛下,昨天下午塞芙小姐为您绘制了漂亮的纹样,说是想要绣在您的靴子上,她托我来问问您允不允许她这样做呢。”利维翡说道。

    而国王笑着点评了几句塞芙小姐的绘画技巧,莫石看得出国王喜欢那位小姐。

    塞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狄诺很快想起从前秋鸦家族送进宫廷的塞琳小姐。可见十年间又已换了一个新的年轻女孩。

    莫石不可避免地回想起狄雅坐在桌旁编织孩子衣物的样子。

    听说狄雅现在有了一个女儿。

    他希望能尽快去拜访,看一看那个孩子。不过贸然提请似乎不太合宜。

    ……话说回来,莫石既然如今身在宫廷,也不能真的不去关心宫廷事物。

    因此他乐意听一听那个秋鸦家的维利翡所说的宫廷杂事。

    国王下完一局棋后,莫石告辞请退。

    “我该到占星屋去,”莫石说,“毕竟我仍是您的占星官。”

    虽然这样说,但他并没有真的急着要去自己曾经每日研习魔法的地方。

    相反,他慢悠悠地在宫廷里闲逛,观察周围人事物的变化。他留意到草药房比平时更加热闹,随后听说是王后快要生产了。

    他在那儿待了一阵子,与一个煮药的年轻人聊天,询问宫廷里先生小姐们的事他发现自己现在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陷入人潮之中,与陌生人交谈时,他也不再会非常在意对方如何看待自己。

    不过没过多久,狄诺找到了他。

    “莫石先生!”

    青年如今是五躯之臣、国王授封的火雀伯爵,是在宫廷中供职十多年的要臣;成年后他本就身材高大,而随从、披风、皮靴、链饰、火红的长长发辫、竖立耳梢上的黑色毛簇与饰环,如同雾气放大月亮。他大步走进氤氲着水汽的草药房,宽厚健壮的双臂揽住莫石,几乎把他整个人抱起来悬空转悠,莫石被吓了一跳。

    “你简直比捷洛塔还瘦小,莫石先生!你到底在南方做了什么?”他也惊呼。

    狄诺身上那套华丽的皮草衣物柔软温暖。

    恐怕他的确是想不到莫石在南地过着怎样的生活。

    “狄诺少爷。”当莫石这样称呼对方时,男人又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看起来仍然像是数年前赤砂堡里那个自称“没见过世面”“没什么朋友”的少年。

第一百二十六章.寻求故往

    晚些时候,莫石被狄诺拉扯着,同他一辆马车去了狄诺家里。

    狄诺火雀的变化很大,面容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弧形,神情越发向他的父亲靠拢。

    他戴起了成年男性雪行者佩戴的耳饰,戴起了戒指和皮毛大衣外的链饰,腰带上用金丝绣着繁复的花纹、镶嵌沉重的宝石这些都是为了昭示财富地位而存在的象征物。

    西方大公爵之子,狄诺火雀,他现在已经成为这个身份的完美诠释。

    “您的渡鸦们好像是在第三年的时候死去了吧,”狄诺拨动车厢中央的火炉,马车缓缓行进在下着大雪的傍晚的王城街道,“往后我们就很少接到您写的信了。”

    “我甚至没有钱请信使。”莫石简洁地回答,带着寡淡的笑容,“实际上,在一段时间里,纸对于我而言也过于贵重。”

    “我多少听说了……一些事。”

    莫石点点头。

    “我不敢说我能够提供多少帮助,但是”狄诺顿住了一会儿。莫石能在他的眉宇间看见从前不曾覆盖的阴翳,“但我多少总会出一些力的。”

    他的话语间有一丝晃动。

    随即二人一起沉默下来。

    马车的车轱辘碾过新雪。

    “火雀已经对我非常慷慨。”炭火噼啵作响,莫石静静地开口,“当我溯流而上,要在火雀公爵的领土上开凿一条运河的时候,公爵大人鼎力支持。这已足够令我感激。”

    “有南方的赫雅尔到中央来批驳您在做的事,请求国王和圣殿判您有罪!”狄诺猛地抬高了音量,“他们希望能把您绑上火刑架,他们说您竟然妄想要改变河流的走向违逆上神的创造。他们说支持您的人都是被您蒙骗了的、背离上神的愚人,他们说您是贪婪的邪魔,在破坏上神造物的同时还中饱私囊”

    莫石深深地弯曲脊背,闭了闭眼睛。

    “您也是那样想的?”他轻声问。

    “当然不!”狄诺飞快地回答。

    “谢谢。”莫石望着炉火,“不过,我确实不知道竟然还有人曾到中央来控告我。”

    狄诺感知到了莫石的痛苦,语气柔软下来:“陛下驳回了他们的所有请求。”

    “但国王也不再资助我了。”

    “……陛下是迫不得已的。”狄诺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惘然和程序性的压抑,毫无意义地安抚莫石,“那些赫雅尔都是他的亲朋,他要如何真的做到充耳不闻呢。”

    “是的,我知道。”莫石重新抬起头,用手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我当然感谢陛下对我的所有支持。他愿意任命我整治穆特河,便已经让他背负了重压。我只是……毕竟我亲眼看着那些人死去。

    莫石看向狄诺,苦笑了一下。

    “和战死沙场的战士不一样,无人给他们荣光。”

    狄诺也曾参与战争,亲眼看着友人和敌人死去。

    但确实如莫石所说,这是不一样的。

    战士会死在战场上,要死在战场上。可没人规定过其他民众应当怎样死。

    “无论如何……您现在回来了。而且您是带着成功与爱戴回来的。”狄诺打起精神说,“您在这儿会过得很好的。对了,不如到我的府上住一段时间吧?我听说您的宅邸这两年来无人居住,一定太过冷清了。好,就这样说定了吧!”

    莫石想不到什么不答应的理由。

    他的确无处可去。

    那栋国王赐给他的宅邸,对于三五个仆人来说太过庞大凄清。

    狄诺看着莫石,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多好,就像是在赤砂堡的时候一样,一定会很好的。”

    狄诺火雀的宅子和以前不一样了。

    莫石踏玄关的时候便感觉到这点。

    是地板换了新的大理石吗?

    是装饰品换了吗?

    是窗帘的颜色改变了?

    ……是气味吗?

    “对了,您或许还不知道,谢卡先生现在是两位王子的剑术教习有时候他晚上住在王宫里。”狄诺转过头看着莫石,笑了笑,“想到我和王子们使用刀剑的方式竟然会源自同样的老师,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我想这样的职位对谢卡来说很合适。”

    “您怎么样?您想要重新当王子们的教习吗?我很愿意就此向国王陛下进言。”

    莫石摇摇头:“我没有想过这件事。”

    “那您可以考虑一下。”

    狄诺转向守在一旁的侍从:“夫人今天起来过了没有?”

    那名女仆低下头回答:“没有。不过夫人今天按时吃药,也吃了晚餐。”

    狄诺点点头,挥手让女仆退下。

    “捷洛塔公主生病了?”莫石问。

    “是的。”

    “愿上神庇佑她。”

    “喝酒吗?”狄诺走到已经开始上菜的餐桌边,冲着莫石抬起酒杯笑一笑。

    “您知道的,我从不是禁酒派。”

    人类身体的酒精分解率依旧高效,莫石喝着甜根酿制的甜酒,将他从前绝不觉得美味的那些食物塞进口中在经历过那样的十年之后,他现在将刺舌的恶兽内脏干也视为美味,而奶酪更是对于舌面的抚慰。

    甚至于可以说,现在莫石体味到了何为进食的快乐。

    他再也不会抱怨食物的粗糙难吃。当他们沿着穆特河游走,在暴雪和大雨的夜晚安营扎寨,而篝火被点起来,甜根和肉干被煮软时的香味令所有人感到安适和平静。而任何一滴酒都是暖身的愉快火苗。

    但狄诺不一样。

    莫石很快意识到,狄诺是以一种掩盖痛苦的方式麻木地饮酒。

    酒精迅速在雪行者的身上引发作用,让他皮肤发红、耳朵颤动。在莫石的印象里,狄诺因为容易喝醉的缘故并不如谢卡和莫石这样时常小酌,那时候的狄诺不喜欢喝醉。

    “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了吗?”莫石问。问得很生硬。

    因为狄诺尊敬他,所以狄诺像是被教习谴责了的学生那样,把有些委屈的目光转过来。

    “您的面容在我看来都有些陌生了,莫石先生,您真的太久没回来啦。”

    狄诺话语间带着醉意。

    “是的,少爷。”

    “可您看起来一点儿都没有变!好像岁月只在我们身上流逝……”

    “并非如此,”尽管精灵病患者的确不会衰老,“只不过,我的变化没有你这么明显罢了。你在长大,而我并不会再成长。”

    “啊,是的,莫石先生,你瘦了很多,你的皮肤上有刮痕是的,不过无论如何不会像我们变化这么大。”

    “‘你们’,是指谁?你和谁?”

    狄诺蓦地沉默下来。

    莫石将酒瓶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替自己斟满。

    过了好一会儿,狄诺轻声开口:“我结婚到现在已经十一年,捷洛塔怀了五次……一个孩子都没有留下来。我该取臂妻了。”

    臂妻是指侧室。

    在雪行者社会中,男性可以有一位妻子和多名合法情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预期之外

    从理论上说,作为火雀家族的支持者,莫石应当支持狄诺娶更多女人,生更多孩子。

    莫石试着去靠近这个理论。

    “您有看中的人选吗?”莫石语气平静地问。但他的内心并非真的没有波澜。

    狄诺摇摇头,接着说:“狄芬多哥哥现在有两个儿子。父亲给我寄来了信,问我是不是没有迎娶臂妻。在宫廷里的时候……有些朋友经常提起这件事,他们认为,我没有情人,这既不合情理也不可思议。”

    爱情不是投注于妻子,而是投注于情人这是中世纪的婚姻观与爱情观。

    “你和捷洛塔公主都还年轻,狄诺少爷,至少现在你还无需为此烦恼。你们会有孩子的。”莫石试着劝解道,“不要受他人的言语所扰。”

    这些都不过是空谈。

    想必狄诺并非是不明白道理世界上大多人的烦恼都是如此。

    “莫石先生,那您呢?”狄诺话锋一转,看向莫石。

    莫石端起酒杯的动作顿了顿。他非常困惑。

    “我?”

    “据我所知,希雅公主刚刚从东方领地回到中央。”

    “希雅公主?”

    希雅是曼卡金狮的长女。莫石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忽然转向那位公主。

    “啊,您或许不知道。希雅公主是在您南下后两年里嫁到东方白蜥家族去的。嫁给白蜥公爵的次子。可惜那位大人五年后就在打猎时受伤,之后不治病故希雅公主最近回到了中央,人们都在猜测国王是想要替她另觅婚姻对象。”

    “您……想要娶她吗?”莫石有些不明所以。

    据莫石所知,雪行者社会中女子再嫁的情况非常常见,并没有替丈夫“守寡”的习俗。但隐形的歧视也确实存在。通常来说,曾有过婚姻的女子无法再与相同门第的对象形成婚约,而传统上也并不支持她们做侧室除非“高攀”。但公主不必“高攀”。

    “哦,当然不是我!”狄诺大笑起来,摇摇头,“我还没有醉到那个程度好吗?”

    将话题从他自己跳跃到莫石身上。

    显然根本就是很醉了。

    “嗯……”狄诺稍微磨蹭了一会儿,小声说,“陛下有一次提到,说他想要把希雅嫁给在宫廷任职的人,而且他说‘新人是最好的!不必有多高的爵位多丰厚的家产我是至北之国的王,我不缺那些,我只希望这一次能让我的希雅留在我们身边’。”

    “这当然是客气话。”莫石脱口而出。

    狄诺抱怨地哼了一声,但算是认同了莫石的话。

    “不少人猜测那个人就是您,莫石先生,”狄诺拖着长音说,“因为陛下说这话时,刚好就是春季穆特河汛期过后的日子,那时候没人敢说您是个邪魔了。陛下不是还发信到绯足家,邀请您回到中央吗?”

    “陛下确实派来了信使。”

    “对吧?”喝醉的狄诺笑起来,“说不准过几天陛下就会和您提起这件事啦。”

    与狄诺表现出来的醺然愉快截然不同,莫石已经被这个并不确切的消息惊得彻底清醒过来,一丝醉意也无了。

    后来差不多有一周左右的时间,莫石都住在狄诺的宅邸里。

    宫廷里没有任何消息,而也没有任何人登门拜访登火雀的门来拜访他本身就不太得体,除非那人是他的朋友。

    而莫石在这里的朋友屈指可数,除了狄诺只有谢卡,或许还有狄雅。但狄雅不会离开王宫,狄诺和谢卡则原本就住在这里,而他们白天要去宫廷。

    大多数时候他无所事事,双目放空地望着庭院,耳边不时会想起轰隆的波涛声,仿佛他仍没有离开那条汹涌的、陪伴他十年日夜的大河。

    他站在庭院里,双耳中波澜叠起,与寂静本身混杂在一起。

    “……哇,陌生人。”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冲破了海浪把莫石惊醒回神。

    “啊,我知道了,你是莫石先生吧?”小小的女孩身边跟着一个更加小小的女孩。她们仰着头望着莫石。

    莫石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是谢卡楂果的两个女儿。

    其中一个今年十多岁,另一个则看上去刚刚学会走路不久,紧跟在姐姐身旁。她们穿着款式很相似的浅蓝色的裙子,大大圆圆的耳朵,大大圆圆的眼睛。可以看得出被照顾得很好。

    莫石试着露出笑容。

    “你们好。是的,我是莫石。”

    “……那个是真的吗?”姐姐睁大了眼睛问,“那个、那个,可以把雪变成天使在周围飞来飞去的那个!”

    莫石愣了愣。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那是他曾经在狄雅面前表演过的一个法术。

    “是的。”他笑起来,“谢卡居然还和你们讲过我的事呀。”

    女孩点点头。

    院子里正下着大雪。姐姐朝外面看了一眼,然后妹妹也呆呆地看向庭院。

    莫石抬起手,于是雪花顿时纠缠着转动起来,形成小小螺旋团簇而成的花朵。朝着走廊这边缓缓漂浮过来,雪片不断从花蒂之下散落,又不断通过从天而降的落雪补充形状。它们晃动着达到某种稳定,非常美。

    女孩们睁着大大的眼睛。

    年纪大些的那个,脸上显露出惊奇与欣喜。小的那个则被吓坏了,忽然大哭出声。

    但是因为大的仅仅抓住小的的手,牵得紧紧的,所以最后她只好抽抽搭搭地停下来。

    “你以后会很喜欢这一天的。”姐姐严肃地对看起来压根还不怎么懂事的妹妹说,“奇迹可不是每一天都有啊!”

    莫石忽然想起了蝴蝶。

    蝴蝶在莫石的世界里是一种美丽的、常见的昆虫,可是在这片至北之国的大陆上却几乎不存在。

    雪片化成蝴蝶,在廊柱之间飞舞。

    女孩伸出手去捉。妹妹虽然刚刚才被吓哭,但很快跟在姐姐身后,努力地跳跃起来。莫石抬起头,视线追逐着手指所指之处飞舞的蝴蝶。

    他的视线落下时,看到了站在长廊尽头的杜娜和长尾。

    他们经常站在莫石身旁的某一处看着莫石。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这次他们似乎等待着。等待一场谈话。

    他们看上去如此温柔,富有耐心地注视着他,但像一柄拼合在一起的刀一样,令莫石沉沉地凝固了一会儿,随后还是拢起袖子笑起来。

    不管如何,世间只有他一个人是凝驻的,其他的人的生活都在流转,宛如雪花和蝴蝶。

第一百二十八章.两端

    这是杜娜第三次怀孕。

    头两次时他们在南方,两次都是尚未显怀就流产。杜娜甚至没有告诉过他,她可能有猜测出莫石知道一二,但无论如何,她没有说。

    而现在,显然他们觉得或许是时候了。

    莫石对雪行者的婚姻习俗一窍不通,好在也没人期待他懂。

    莫石唯一特意去翻书研究过的,是赫雅尔不允许与平民结婚,而半赫雅尔与平民则可以结成合法夫妻。于是他终于放下心来。不必被世人嘲讽总是好的,被他人所接受的幸福,本就是他们应得的。

    莫石做了证婚人。

    这当然是他第一次做证婚人。杜娜作为莫石的女管家,长尾则是女管家,二人的结合在他们宅邸的范围之内可以算是小小“国王”和“王后”的婚礼。所有的仆人为他们准备了小礼物,莫石反倒像是被排除在整场婚礼之外,除了证婚,就是在吃奶霜蛋糕。

    莫石给杜娜和长尾放了假,让他们回家乡一趟。

    长尾并没打算回南地,因此陪伴杜娜去了冬葛村。

    他们出发的时候,杜娜的肚子刚刚显怀,孕育着一或多个健康的新生。雪行者的孕期比人类稍长,大约要十个整月;因为盆骨构造的原因,生产不像人类女性那样痛苦。尽管如此,根据莫石的了解,死亡率仍然相当高。因此莫石希望杜娜能在临盆前回到中央。

    杜娜给莫石挑选的几个贴身仆人中,有一个小女孩儿是个哑巴,叫做波尔。莫石试着教她写字。她做事比杜娜笨拙一些,但学写字很快。

    时日慢慢步入隆冬。

    有一天莫石在占星屋研究术式时,被希雅公主的女仆邀请去做占卜。

    那段时间他一直在研究与“天罚”抗衡的术式。

    根据他对魔法以及“诺亚”的了解,他已经清楚封印所限制的是他原本具有的魔术神经束流通,以及法术区域。也就是说,在区域解锁前,他并不能通过学习掌握相关术式。但与此对应的是,在领域开放的前提下,他可以研究并学习自己从前并不曾知晓的术式。

    比如说,眼下“物体强化”区域的三级已经解锁,他就可以开始学习雪行者们的强化法术。

    而“天罚”则属于一个莫石并不多么了解的领域。

    在他生活的年代,只有专业军队中才有人会掌握这种类似于“禁锢”的法术。而莫石并不在此列,实际上他学习过的攻击性魔法也都仅限于正常自保范畴。也就是说,“天罚”对于莫石而言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在魔法神经束允许的情况下,他能够进行广泛实验。

    这是莫石擅长和热衷于投入兴趣的方面,他近来几乎进入废寝忘食的地步,无论做什么都在思考“天罚”术式的构成,杜娜不在,他大可放纵自己的生活时间表不断腾挪。莫石在吃饭时设想其魔法来源,做梦也在描摹术式形状。他准备等到大雪结束后,再次开启一场旅行,他要去国境边缘再体验一次“天罚”,他要到南方去看看所谓的“术式缺口”,他要去北方观察一下那个被雪行者成为“暗翼”的物种……

    不过现在,他被领到宫殿深处,站在一个温暖的房间里。

    他面前站着曼卡的长女希雅金狮。白蜥家族某位伯爵的遗孀。

    尽管已经结过一次婚,希雅也才不过四十五岁,在雪行者社会中,是正值生育年龄的青春女性。她和狄雅一样,是一个贝亚,在王室很少见。据说也是因此,她错过了一个更好的婚姻机会,嫁了一个鲁莽早死的伯爵。

    “公主殿下。”莫石恭敬地行礼。

    希雅金狮与她的父亲长相肖似,浅色的发肤,浅灰绿色的双目。她没有像他父亲那样长久维持笑意与活力的本领,因而那突出眉骨和鼻梁使她略显阴沉。站在莫石的审美角度上观看,她给予莫石的美学愉悦并不如狄雅,也不如那位国王新宠塞芙小姐。

    但是她稍稍抬起并睁大眼睛,显露出一种天真。

    “我们曾经见过,莫石先生,您还记得吗?”

    出乎意料的话。

    莫石吃了一惊,与她对视,试图弄明白这位公主的意图。

    但这似乎并不是一句玩笑话,也并不像是指在某次莫石进入宫廷占卜、教学时偶然碰面,或是在某场祭祀活动中打过照面这类稀松平常的情况。

    “请问……”他试探着询问。

    希雅也愣了愣。

    她微微错开视线,轻轻摇头:“啊,事情确实过去太久了……我已不再是少女……和从前很不一样了。而我们也仅仅是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我的祖父还是国王,捷琳娜和捷洛塔才是公主。”

    时光一下退回了十余年前,一些往事的影子在莫石眼前晃过。

    现在的捷琳娜是狄芬多火雀之妻,待在西方的赤砂堡,孕育了多个孩子。据莫石所知,狄芬多现在还有两个侧室,捷琳娜显然依循传统接纳了她们,并未成为“妒妇”。

    现在的捷洛塔是狄诺火雀之妻,在中央生活,时而也会回到宫廷。

    近来捷洛塔抱恙在家,莫石偶尔见到她,与她稍有交谈。她在第五次生产后一度因为产褥热濒临死亡,而且那孩子也只活到三岁就去世了。依据莫石和青鸟的判断,她确凿无疑患有抑郁症然而在这个雪行者国度,无人有精神疾病这一概念,患者自己也不会相信。

    那个孩子死去后,捷洛塔悲痛欲绝,很长一段时间无法与狄诺同寝。

    也是在那个时候,狄诺和宫廷里长住的一位宫廷侍女(她是一名侯爵的寡妇)在一次宴会后发生了关系。尽管对方并没有要求狄诺将她视为情妇,但这件事并不因此平息,风声很快传进了捷洛塔耳中。

    捷洛塔并未直言讲述过她的感受。不过在谈话间,每当她谈起或暗示此事,总会安静地落下眼泪,并将话语戛然而止。莫石往往充作教士,为她划动空轮,为她祈祷祈福。

    莫石在脑海中回忆他第一次见到捷琳娜和捷洛塔公主时发生的事。

    那时他第一次进入宫廷,他走在火雀家族的队伍中,路过宫殿的长廊。

    年轻的公主丢下一块手帕,被狄诺接住。

    公主们为了向狄诺道歉,邀请他进入女眷们的花园。而莫石陪伴同去,在花园里等待,独自闲逛。他欣赏着雪行者庭院单调的装饰,步过一片树墙,来到了一个湖泊旁。在那片小小湖水的岸畔,他不慎看到一个脱下外衣玩水的女孩……

    不过十来岁,愉快地拨弄着水花,并在看到莫石铸造的冰雪之墙后毫不惧怕,甚至上前来与他搭话。

    对了,那个女孩

    她的仆人叫她“希雅小姐”。

    那就是如今被称为公主的希雅。

第一百二十九章.公务

    “是我向陛下提出与您见一面的请求。”希雅公主邀请他在炉火前的椅子上坐下,“……我猜测,您知道为什么?”

    莫石坐下来,将手中的长杖靠在椅背上。

    “我并未想过婚姻。我的一切献给了上神,献给教会、国王和至北之国的国民。”他抬起头看向这名地位高贵的赫雅尔女性,“我也没有资格与您并排站在空轮之下。”

    希雅并未躲闪,视线与他交汇。

    她看上去很沉静,远比莫石所料地更加具有气度,出身、生活已经带给她许多波澜,亦是许多经验。

    “我听说了您的虔诚。”她说道,“但,或许您也知道,这正是父亲国王陛下所担心的事。”

    “……”莫石迅速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她找到他,不是为了谈婚事,而是为了谈政丨治。

    既然如此,虚与委蛇便只是浪费时间。

    “非常遗憾,鉴于我的出身及其他种种过往所做之事,陛下无法完全信任我。这我充分理解。在陛下看来,我不是一颗容易掌控的棋子。”

    希雅干涩地笑了笑,态度和顺:“陛下是因为看重您,才希望您是他的左右手。”

    “是的,当然。”

    “他希望您能留在京城。但我听说,您还想要启程去南地?”

    “或是北地。我还并未定下行程,等到有所考虑后,我会当即向陛下禀报。”

    莫石心里清楚,希雅称是“听说”,但显然不可能是希雅金狮听到的,而是曼卡金狮要求希雅敲打自己。

    “既然如此,”公主平静地说道,宛如是在谈论两个毫不相关之人,“那么定下婚事就是必要之事。您也知道,就算是圣祭司那样全心侍奉上神的圣人,他们也以克己之能,拥有伴侣和孩子为雪行者的延续而尽义务。”

    莫石咬了咬牙。

    他叹口气,把目光垂下去再抬起来时,神情有所变化:“公主殿下,可否假设你我二人是朋友,再让我们来聊一聊这件事,也就是您的婚事。”

    希雅愣了愣。

    而莫石当她默许了,继续说下去:“我并非合适于婚姻的人选。我的体质先天不足、孱弱多病,很有可能根本无法孕育子嗣;我曾在海边蒙受神谕,上神的确并未指点我的人生以明路,但我知晓那是一条百般曲折、艰苦之途……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令您获得一个高贵赫雅尔淑女本应得的幸福。”

    他在接受圣典审判时,将见到空轮之主时“经历”的一切“如实相告”,因此他现在也不可能再临时编造别的话来拒绝婚姻。

    希雅眨了眨眼睛,望着他,双耳微微下垂。

    “《圣典》中说,‘妻子是丈夫的床铺和炉灶’。”她顿了顿,接着说,“若我归您所有,我无权要求您如何处置我。”

    希雅面无表情,但声音几不可查地颤抖着。

    莫石深吸了一口气,朝后靠在椅子上。

    “您要知道,不仅仅是您没有更好的选择。”希雅看着他,终于说出了不带修饰的真心话,“不是您,就是另外的别的某个父亲认为适合我的人。而对您来说,如果不是我,也会是别的什么相比继续令国王思索如何将您纳入掌控,婚姻于您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带不走您拥有的,我甚至会给您带来一笔丰厚的嫁妆。”

    事情已无转圜之地,缔结婚姻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无论于谁而言。

    莫石向国王提出了请求,希望求娶如今寡居的希雅公主。

    曼卡给了他一个拥抱,几乎压断莫石脆弱的肋骨。

    “您是多么恰到好处。”他笑着对莫石说。

    尽管莫石只是一个初获爵位的新晋贵族,希雅公主是曾经有过丈夫的女人,这场婚礼仍被国王作为一场表演而大大操办。宴会上的音乐奏响三天三夜,圣祭司亲自为他们祝福,一切都为了板上钉钉地反复确认,莫石丰穗夜曜与希雅金狮已将余生牢牢相互捆缚。

    婚礼仪式的最后一晚,他们终于得以两相面对,站在安静的房间里。

    他们中间隔着一张婚床。

    莫石并无实感。无论从前,还是来到至北之国后,这都是他第一次结婚。

    雪行者的婚礼与人类的婚礼没有什么不同,要用复杂的仪式以做见证,要用代代沿袭的规矩加深责任感。莫石感到此前的三天里,他都不过是一只木偶,并且还是不太配合的木偶。他没能多笑几下,也没能依照旧俗在仪式期间释放自己的灵粉(体外信息素,莫石本就不知道怎么控制这个),只是麻木地配合着流程。

    现在,他们并排躺在床上。

    希雅身上有赫雅尔女性喜欢使用的敷面白粉的气味,有香薰残留的余香。

    床头亮着烛火。

    莫石的身体已经困倦了,头脑却仍如同流动着的溪流般醒着。

    雪行者的婚礼仪式一般会选择在两人的善育期之前。

    莫石并没有发情期,而莫石也不知道希雅的发情期是什么时候,是怎样的状况。

    他思考着一些杂乱的事,那些事情细如芒草,但亦属于未知。

    “和我……”在一片寂静中,希雅开了口,“不如和我讲一讲,莫石先生,您为什么想要去北方?”

    莫石听到被褥发出摩擦声。希雅调整了一下躺姿,侧头看向他。

    “留在中央,我做不了任何事。”莫石回答,“我必须去踏遍各地,才能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事。”

    “您做那些事是为了什么?”希雅稍微撑起了胳膊。

    “比如,修订税法。”

    “税法?”

    “税法需要更加精准,需要针对各地特殊情况而制定。至北之国现行的税收法过于简单粗暴,执行层面也存在很大漏洞。在我看来,需要进行全面改革,才能造福那些饱受赋税困扰的平民,以及那些受拘于税收而无法顺利发展的地区……”

    意识到自己越说越兴奋,莫石朝希雅看去。

    他们的视线对上了。

    希雅冲着他笑了笑:“我想,您会面临很多阻碍吧?”

    “是的。税法改革本身是庞大的工程,又会牵涉到许多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光是一一解释、游说,就可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如果无法拟定出一部合理的税法初稿,国王不可能考虑支持我。”

    “所以您需要到各地考察?”

    “是的。”

    “您认为,如您所说的,‘税法改革’,需要花费多长时间?”

    “短则五年。长……”莫石沉默下来。

    对于他而言,他不惧怕时间。可他知道除他自己以外的一切都是短暂的。

    “那么,在那之后,您想做什么?”希雅接着问。她的声音越发宁静,与夜色相融。

    “在那之后,我想去至北之国以南的地方。”

    “……您是说,指吻之峡的外面吗?”

    “如果可以的话。”

    希雅沉默了一会儿:“您认为,那儿会有什么?”

    很好的问题。很贴合……很渺远。

    “我希望那里有《圣典》中所记载的一切,希望那里有流着蜜与奶的河……有春天,有盛开的花海,有蝴蝶,有蜥首族的舞蹈,有可以触碰的碧蓝的海水。”

    “比梦还要像是梦境。”

    “是的。”

    “您若去往那般好似天堂的地方,还会回来么?”

    “我希望所有的雪行者都能看到那副光景,而非独我一人。”

    希雅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不错的床头故事吧?”莫石也缓缓放松下来。

    希雅笑着说:“莫石先生,我还以为您没有在开玩笑。”

    “我确实没有。”

    “他们说您自称使徒,那是真的吗?”

    “真假不在于我用舌头怎样说。”

    “在于别人的舌头吗?”

    “不,”莫石合上眼睛,而希雅朝他靠近了一些,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臂旁,仿佛经过刚才一番话,他们已是亲密的朋友。他忽然感到一种慰藉,一种非常单纯的慰藉。他轻声说下去,“只在于我是否做到了神使应当做到的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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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编织者介绍:
被消除记忆、封印所有魔法技能,在暴风雪中陷入困境。弱小无助的人类,如何夺回能力、重塑世界?——或许率领兽人帝国一统大陆,会是一个好方法。异界大陆,永冻王土,权谋交织;踏上夺回记忆、征服王座之旅。六千万年的轮回,从零开始,建设历史,重演文明。文明将走向何方?『您好,您目前的文明推动指数为0.002%』历史编织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历史编织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历史编织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