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赵福金先听得萧唐说道打算派遣人手将她们姐妹二人送回东京汴梁时,她心里没由来的便是一黯。然而当萧唐又言道但也全看她自己的心意,倘若愿意留下,也尽可自己在此处安居时,赵福金的心中却又不禁掀起一阵涟漪。
他说凡事一如既往,仍肯照顾看觑我们姐妹...这却是否有甚弦外之音?还是说...他虽然不便说,实则一直也都盼着我能留下来?
赵福金虽然如今已是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按如今恁般时节,也已是早该嫁人成婚的老姑娘。可越是因为如此,他这个深宫中长大,若非是择选定驸马帝婿,旁人本决计染指不得的帝姬公主却还不曾与任何男子谈情说爱以结琴瑟之好,心里一直装着的那个男子但凡有甚言语,赵福金却越容易似情窦初开的女子那般容易胡思乱想。
有些话虽然不曾点透,也愈使得赵福金心绪变得有些异样与微妙,只是在如今这种场合之下,她心神路略定,又沉默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决议抬起头来说道:“不,我不回去,皇城宫闱之内坐享荣华却身不由己,然而经历当初那番劫难,我才切身体会到后人悼念当年唐后主李煜与其宫中嫔妃子女所做可怜如花似玉女、生于末世帝王家的诗中含义......而也唯有走出来后,我方才感觉活得如此充实。”
得到了赵福金肯定的答复,萧唐缓缓点了点头,本正待转身离去时,却又听得这个如今潜居于自己治下州府的帝姬公主又叫住了他,而仍是忧心忡忡的问道:“的确是我父皇、皇兄累害得天下百姓常年陷于水深火热之中,那么你若自立一国,倘若有一天...你当真能够达偿所愿,继而取代宋廷之时,你又可会放过我父皇、皇兄,与我赵家宗室子女?亦或者说,你终究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萧唐闻言止住了步子,沉默片刻后又背对着满面忧色的赵福金说道:“帝姬言重了,虽然令尊令兄无不视我为叛逆大患,但我与他们本来就没有甚么私仇,方今宋廷昏聩,不得顺应天命,而合乎民心。而我萧唐也尚还没有张狂妄行到不知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毋逆天道,则不失所守的道理。按你所言,虽说为时尚早,倘若有一日我真能够成就大业,自也须当依二王三恪、兴灭继绝之礼,又怎会加害宋廷宗室子裔?我之所愿,是终能教天下回归于太平治世,也断然不会为一己心思,反将这世道搅扰得更为动荡不安。”
而萧唐所言的二王三恪,溯本源自于虞舜以尧子丹朱为虞宾;夏禹封丹朱于唐,封舜子商均于虞;兴灭继绝,意指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历代王朝皆封前代王室后裔爵位礼制,新朝代承继旧朝统绪,须给予先前三代王朝的宗室子孙王侯名号,赠予封邑,不得妄自加害。周朝灭商,仍旧须分封虞舜后裔为陈国,夏朝后裔为杞国,而灭国的商代后裔为宋诸侯国,以后魏文帝曹丕封汉献帝为山阳公、晋朝司马炎篡位封魏帝曹奂为陈留王、唐灭隋封废帝杨侑为国公、宋太祖封柴宗训为郑王......由上古时代一直到宋朝,基本上都遵守了中华历史上政治礼制的传统。
当然也有西楚霸王项羽擅杀献城投降的秦三世末帝子婴,而触犯二王三恪礼制,但也正因为此,便是那西楚霸王广遭人抨击其恃勇无谋、自矜残暴而没有政治眼光的重要依据之一。除此以外,还有西汉平帝不明不白死在王莽手上,连他的皇子也被王莽特立独行的教成了六畜不识、口齿不清的傻子,以及南北朝、五代等时节虽然也多有权臣擅杀帝王多无顾忌,然而那些历史时期,非是被刘玄、刘秀复辟而迅速灭亡又不被承认的正统皇朝,便是中华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乱世时节。
萧唐深知如今仍有众多死忠于宋廷的文人士大夫对自己极为仇视排斥,也是因为他浑然没有半点为皇帝尽忠效死的觉悟,反而屡番犯谋逆大罪,管你这厮是否是为天下万民设身着想,忠君为国始终忧,你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反逆乱常,便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可是萧唐更清楚立朝各代亡国之君,哪个身边又没有些效忠死节的臣子?但是改朝换代的大局已定时,除了周朝分封制诸侯国中的商朝君王后裔宋国,以及被项羽架空当傀儡复立楚国,随后却也被顺手杀了的楚义帝熊心,在萧唐的印象里几乎就没有甚么被打法到一处封地低调度日的亡国帝胄子裔再能掀起甚么风浪来......
当自己真的有能力能够一统天下,再取宋而代之的情况下。所谓忠于宋廷到时除了极个别的遗老遗少,反对声潮也终将会烟消云散,无论士人百姓尽力纷乱世道的时日太久,倘若宋廷的覆灭无法挽回,能得以安乐稳定,大多人也都会接受时代的变迁。而二王三恪礼制起码在眼下时节,也仍是新的朝代昭示正统的必要条件之一,无论赵佶、赵桓这对糊涂昏君是否该杀,萧唐却很清楚若要斩草除根,有朝一日便不能仅处死他们二人,而势必要将前朝末代宗室赵氏子裔尽数屠戮得尽,这不会起到平息民愤的效果,届时反而会激起文人士大夫群体较之现在更为激烈愤慨的反对。将一支族氏屠杀灭绝,只为所谓的免除后患,这也向来不是萧唐的行事风格,何况以萧唐的见识深知倘若真那么做了,自己便是弄巧成拙,而蠢到无以复加了。
只不过萧唐如今对赵福金安抚说罢,却忽然的意识到自己直言吐露心迹,也不知夹杂了多少因眼见这位如今落入两相为难处境,却向来纯善温柔的宗室帝姬公主,而不禁出言安抚的怜惜心思.....
等到萧唐与燕青离去过后,直待自己的妹子赵又缠上来叽喳聒噪时,赵福金驻足思量,心中蓦的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说因为自己的出身,赵福金心知如今与萧唐之间也仍有着层隔阂,可是经过今日这一番言谈,却也足以能教自己安下心来依然在此处安居。虽然芳华易逝,也仍有些遗憾也只得埋藏在心底,然而岁月静好,只盼来日可期,或许终究会有那么一天,萦绕心头的那些遗憾与纠结之情,也终究会烟消云散......
虽然不会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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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萧唐返回大名府留守司府衙当中,又着手安排调遣麾下诸部头领去操办联决可以共同对抗宋廷的反军势力,遣派军旅驰援河东路李孝忠所部义军,以及部署继而往北攻夺仍旧处于金国掌控之下的州府县镇。
毕竟河北两路治下大名府以北,也还有河间府、真定府、沧州、雄州、霸州、赵州、邢州等愿宋境治下的州府尚未曾收复,也务必先将河北路失陷疆土尽数攻取,才能打开一条道路挥师往燕云十六州地界进去,届时萧唐早有所谋,而也关乎于以后稳固治下民生政事的大计方能得以展开......
然而萧唐来往正与各奉帅令的心腹兄弟来往计议之时,从北面却又快马哨探疾驰而来,直说有紧急军情禀告。萧唐闻报后立刻唤来哨探军校,直待其相报数句后便不由的面露诧异之色:“甚么?我军尚未调动,赵、邢两州驻守的金军便被杀溃败逃了?如今我军治下领土,已将北面军州与宋廷禁军隔绝开来,又还能有哪路的兵马可以杀败金虏,去攻陷得两州城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