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9 摘胆剜心36
发现他们竟然会从雪原追下来,蒙族女人明显开始慌了,她的脚下滑了个趔趄,好在及时揪住了旁边的石块才没有掉下去。
但是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她的手掌被锋利的石刃边缘划破,新鲜的血映着积雪,分外触目惊心!
或许是因为刚才这么一震,就在这个时候,她背上的孩子苏醒了过来。
他用异族的语言虚弱地唤了一声什么,刚才的伤口没能让女人变一下脸色,可是孩子醒来后这么轻轻的一叫,她眼眶里瞬间滑下来两行热泪。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让孩子再睡会,我们先离开这里!”兰疏影适时地提醒道,这种时候是在逃命,容不得半点分神。
女人含着泪侧过头,低声哄了孩子几句,然后由兰疏影出手,点了孩子的昏睡穴。
没有人说话了,四周再度安静下来,耳边掠过瑟瑟的寒风,在他们一行四人的后面,追兵仍在靠近。
兰疏影引路的同时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
从上面沿着这条路追下来的异族男人已经有五个了,把他们连起来看,就像一根歪歪扭扭的糖葫芦串,每隔一米左右就是一颗新的糖果子。
她低声问女人:“如果被他们追上会怎么样?”
蒙族女人不假思索地答道:“莽塔杀过他们六个人了,如果被抓住,他们会当场处死他!”
莽塔,是她丈夫的名字。
女人又说:“他们发现了我儿子的秘密,我的孩子没有死在火刑里,只要我们能活着离开大雪山,他们会放过他……你,你帮过我们,但是这些事跟你无关,我们可以帮你说清楚,或许,或许……”
她的语气并不肯定。
而且,从丈夫到孩子,以及路过的兰疏影,她都说了,唯独没有说她自己会是什么待遇,女人怀着某种期冀,她希望能把孩子平安地送到山下,而在这个过程中,哪怕她付出这条命也没关系。
兰疏影明白了。
倘若被后面的异族人追上,这夫妻俩会帮她解释,但是不保证一定能把她从这事里摘出去。
异族跟莽塔之间横着六条同族的性命,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了。而这个蒙族女人和她都是附带的战利品,要是他们输给这些异族人,那就会是刀俎和鱼肉的关系。
到时候,她的生死全看那些异族的心情!
兰疏影凉凉地一笑。
既然这样,那就让这些家伙全都葬身在这里好了。
大家都在这条小径上,人在空中时最难闪躲,这么近的距离,兰疏影可以肯定,只要考虑好风向和风速,让她把手里的毒针顺利地打过去,那么这些异族一个也逃不了。
不过现在不行。
如果让他们死在头顶,尸体会滚落下来,滚雪球见过吗?兰疏影不希望自己成为被沾上的那些积雪。
“后面还有追兵吗?”她问。
女人迟疑地摇摇头,可能是想表达没有,更可能的答案是她不知道。
她去问莽塔。
莽塔跟女人说了几句话,女人想了想,肯定地跟兰疏影说道:“这十几个是最后一批追兵,他们不能离开雪山太远,只要能逃到蒙族的地盘我们就安全了!”
兰疏影点点头:“明白了,你们小心脚下,我们继续往山下走。”
这一路太过陡峭,最开始下来的那名异族跟莽塔交手过,不过三招过后两人立即达成了共识:这里不宜开战,要打,等找到更安全的地方再说。
于是山壁上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和平状态。
十几个异族已经全部下到小径上,最底下走的是负责带路的兰疏影,中间是莽塔他们一家三口。
莽塔跟第一个异族只隔着不到半米,再往上,就是那串歪七扭八的“糖葫芦”了。
大家伙的心很齐,都在专注地走路,要是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或许会以为他们是一伙的攀岩爱好者。
……
“爹,进来吃点东西吧,外头风那么大,你在那边站着也看不到什么。”一个面容憨厚的青年从毡房里探出头来,伸手扯了扯他父亲的大氅。
他父亲回头瞪了他一眼,竟是刀皇。
而这个憨厚的青年,就是刀皇的长子,爹娘给他起的名字比较随意,他就叫独孤老大。
刀皇不耐烦地打开独孤老大的手,没好气地骂道:“吃吃吃,你说你成天就知道吃,你要是能早他娘的勤快点,能让你媳妇被别人抢了?”
青年被骂得有点委屈,摄于他的积威,扁扁嘴没敢吱声。
毡房里的火堆旁边,一个活泼俏丽的红衣少女托着腮朝这边看,她对自家大哥吃瘪的样子早就习惯了,乐呵呵地帮腔道:“就是啊,大哥你羞不羞,早就让你没事多去药皇谷陪陪式微姐,哪怕是给她搬搬东西,晾晾药草都是好的,偏你就是不敢去,结果呢?”
刀皇被女儿这么一说,更是气恼,对着独孤老大的屁股飞起一脚。
“结果?结果就是式微丫头被那倒霉催的叶星河骗出去,要不是老头子我到得及时,叶家那疯妇没准都要逼着她拜完堂了!”
到底还是当母亲的心疼儿子,独孤夫人把长子拉到身后,给了刀皇一记眼刀:“这关老大什么事,明明就是那丫头猪油蒙了心,我家儿子聪明老实,对她还死心塌地,她不知道珍惜,非要信叶家那个小白脸,怎么着,她嫌弃咱家老大,咱还得上赶着求她过门啊,啊?”
独孤夫人心道,就因为一个不省心的式微,她这一家子从故乡跑去归雪山庄,好不容易得到消息又一路追到这里来,风餐露宿倒还好说,就是心里这口气难消!
“这不是过不过门的事!老药他人没了,就丢下这么个小丫头,甭管她到底乐不乐意嫁进来,咱家是不是得帮着照顾照顾?”刀皇叉着腰转过来振振有词道。
红衣少女眼珠子一转,又开口了,这回倒是当起和事佬来了,“爹,娘,你们别吵啦,当务之急是先填饱肚子,等这场雪过去咱们还要上雪山呢!”
390 摘胆剜心37
“不知道上面的异族是长什么样子,我从来没见过,真有点好奇!”
独孤月月在火堆上方搓了搓手掌,贴回自己的脸上,舒服地叹出一口气,“式微姐的胆子可真不小,单枪匹马就敢去闯雪原,我记得那年在药皇谷同她比武,她的武功远不如我呢。”
独孤夫人冷笑着点点女儿的额角,“那我可真谢谢你胆子没她大,要是你也自己去闯,还不如出门之前一刀先捅死你娘!省得我这一颗心七上八下没个着落,就怕你死在哪个犄角嘎达里,找都找不回来!”
“嗨呀,娘,你怎么尽说丧气话啊,快啐一下,啐一下!你家小月我年纪轻轻的,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等着我呢,可不能就这么折了……”
独孤月月委屈巴巴地扭过身,不理独孤夫人了。
她咬了口烤饼,就着大哥给她盛的半碗热汤,不知不觉就忘了刚才的事,吃得可欢快了。
刀皇正好回头看见了这一幕,他忍着笑意,摇摇头,继续观望毡房外面的雪况。
他们一家人是昨晚追到这个地方的,遇到几个蒙族的牧民,都在忙着弄房子。
刀皇过去一问才知道,这些牧民常来雪山底下这一带的草场放牧,雪山天气多变,所以他们对于观望天气总结出了一套经验,一看天色明显是要下大雪,所以他们把牲畜赶进谷里,在这儿搭建起毡房,先度过这场雪再说。
一家人是来追式微的,本来一盏茶的时间都不想耽误,只想赶紧去把人揪回来,不让她继续犯傻。
可是按牧民的说法,凡是在雪天出行去登崖的,无论武功有多高,都是死路一条!
无奈,一家四口跟牧民租了个毡房,已经在这儿等了一天有余了。
要知道,每过去一分钟,他们跟式微的距离可能就拉远一截,再这么耽搁下去,等他们爬上雪原,人家都不知道蹦到哪个地方了。
刀皇拔出他的厚背大刀,冲进雪里耍了一通,纯当发泄火气。
忽然,他耳尖一动,目光似电,看向碎雪的那一头。
这是人的一种下意识反应,其实就像独孤老大之前说的,这么大的雪,被风吹起来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雪片,当然是看不见什么东西的。
独孤老大问:“爹,怎么了?”
“嘘,别说话,你们听,那边是不是有人在打架?”刀皇矮下身子,把耳朵贴近地面,试图听得更细一些。
独孤夫人出来了,她的武功略次于刀皇,听了一小会,肃着脸肯定了丈夫的话,“是有!”
她继而细眉一紧,又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这雪过了我们还要去攀山,省点体力总是好的,这里都是蒙族人,管他们打生打死的做什么?”
显然,她并不想掺和这趟闲事。
可是刀皇素来侠义心肠,他不怎么看重蒙族和中原人的界限,加上一双儿女都想去看看再说,独孤夫人最后只好提剑跟上。
风渐渐弱了些。
独孤月月忽然大叫:“小心,前面有毒!”
她不像式微那样从小跟着药皇学习,可是她喜欢去药皇谷玩,受过不少点拨,是以,从风里带出的少许气味察觉出了异常。
一家人在舌头底下各压了一颗解毒丹,小心地靠过去。
刀皇用一只手挡着风雪,透过指缝打量着前面对阵的两伙人。
他第一眼就落到最左边的兰疏影身上,不是他眼神好,而是因为,这些或躺或立的人里,只有她一个是穿着正常人的衣裳!
贴身裁剪的薄棉服,加上雪山环境里必备的毛皮耳套、面罩和手套,可谓是全方面防护。
兰疏影同样发现了他。
来不及细想刀皇为什么会在这里,兰疏影放声叫道:“独孤叔叔,接住!”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瓶特制的解毒丹丢过去。
巧了,除掉刚才她和莽塔一家用掉的那些药以外,瓶子里正好还剩四颗,足够刀皇一家使用。
听见这个声音,刀皇愣了愣。
“这是……式微?”独孤夫人盯着那个蒙住头脸的女子,第一反应是:真好,不用去山上找她了。
刀皇飞身接住药瓶,把舌下的普通解毒丹吐出来,换成兰疏影给的这种,其他的分给夫人和一双儿女服用,随后抽出大刀加入战局。
莽塔的实力比起刀皇其实不差多少,大开大合的拳脚功夫,每一下都带起一片热浪,与他对战的异族也是一样的战斗方式,使得这片区域的雪纷纷融化。
风卷来的雪花在空中变成雨水或雾气,挂在身上难受得很。
异族从来没遇到过使针的高手,这十几个人里,也只有跟莽塔对战的三个没有中招,所以,当刀皇一家四口加入以后,莽塔这边渐渐占据上风。
“式微丫头,这些人怎么处置?”刀皇回头吼道。
遍体鳞伤的三名异族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是本能地意识到了危机,他们面面相觑,齐声一喝,赤在外面的肌肉立时膨胀了一圈,胸口那片皮肤迅速泛红,仿佛那火正在烧向外面。
莽塔一双肉掌当头劈下,打断了最近的一名异族,两人再度杀作一团。
兰疏影果断蹦出四个字:“不死不休!”
刀皇暗暗心惊,包括从加入战圈后就时不时偷眼看她的独孤老大也愣住了这还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小姑娘吗?
印象里的那个式微,分明只肯治病救人,柔弱得连只鸡都不敢杀。
独孤夫人倒是不受影响,她这些年来一直都对式微没什么好感,无奈自己儿子是个睁眼瞎,就爱那个调调!
她冷着脸,手持双剑落到那些中毒后奄奄一息的异族身边。
一剑一个小朋友!
依次斩断他们的头颅后,独孤夫人再度回到儿女身旁压阵。
输出绰绰有余,兰疏影就没动鞭子,而是见缝插针,给三个异族刷上毒。
没一会儿,战斗彻底结束。
莽塔松了口气,向他们行了个古怪的礼节,然后挨个走到那些同族的尸体边,他的右手探向尸体胸腔正中位置。
391 摘胆剜心38
兰疏影专注地用鬼瞳观望着。
她发现莽塔的手心里渡出一股怪异热流,它勾动了尸体胸腔内的那枚红色圆球,停留几秒后,圆球就像被引燃的炮竹,干脆地自爆了。
嘭的一声轻响,尸体随之震颤。
莽塔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火从尸体内部燃起,不过十几个呼吸,就将这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男子烧成一片灰烬。
鸦雀无声。
独孤月月瞪大了眼睛,然后使劲揉了揉。
一阵风吹过,那团灰很快被抛到后面的雪地上,原地只留下模糊的焦黑痕迹。
莽塔并没有因为看客的惊愕而停止,他继续走到下一具尸体旁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
结果自然相同。
一连十几具异族尸体,全都是一样的处理方式。
兰疏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这很环保!
干净利索,而且比化尸水更省材料。不过,这种奇特的处理方法仅限雪原异族使用。
现在雪中有八个人,分别是莽塔夫妇俩和女人怀里那个昏睡着的孩子,刀皇一家四口,以及兰疏影。
相互介绍之后,众人并没有过多的寒暄,就一道往回走了。
刀皇跟牧民租借的那间毡房其实不算小,但是陆续走进去这么多人,毡房里顿时挤得满满当当,让人愈发感觉这里暖烘烘的,空气里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拉着,总之,是不想再出去了。
还没等刀皇开口,独孤月月已经急吼吼地挤到了兰疏影身边,抓着她的手臂,叽叽喳喳问了一通。
“式微姐,你可把小月我给吓死了!你真的上雪原了?哎对了对了,怎么就跟那些人打起来了?他们是不是异族啊,为什么要跟你动手?还有这,咳,这几位?”
兰疏影很不适应她的亲近。
可是从式微的记忆来看,独孤月月跟她关系很不错。
因为药皇谷里实在没有跟式微地位相同又适龄的孩童,只有这个经常来做客的女孩能跟她玩,陪她说悄悄话。
兰疏影模仿着式微的语气和小动作,亲昵地挽着独孤月月的手说:“雪原我确实爬上去看过一小会,还救了个人,不过紧跟着就被那群人追赶,好不容易才逃脱。”
她转向刀皇夫妇,郑重地拜下,感激他们的搭救之恩。
独孤夫人面色无波,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就移开视线,明显是对式微这个人不感冒,一点也不想跟她交流。
刀皇捋着胡子大笑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想想也多亏了这些人把你逼回来,要不然,我们可不知道去哪里才能追到你。”他推了自家儿子一把,“丫头,这是我家老大,算算该有好几年没碰面了,可还认得他?”
独孤老大的脸红成了煮熟的虾米,五大三粗的青壮硬是透出了小家碧玉的感觉,怯怯的,不敢跟她对视。
兰疏影一看他这个样子就明白了,刀皇这是还没打消让式微跟他家儿子结亲的念头,她心里发苦,识海里式微的幸灾乐祸更加令她烦躁。
式微已经看出兰疏影并不想留她,而且,根据契约的内容,若是她的心愿全部被完成,就该由对方处置。
总归是不可能回复自由身,很大可能是活不成,她索性放飞自我,怎么能让兰疏影不高兴,她就怎么来。本是个柔弱可欺的人,这张嘴要是毒起来,也确实恶心得很。
兰疏影默默动念,识海里飞过去一块脏兮兮的破抹布,直接堵了式微的嘴。
她这才抱歉地对青年说:“方才雪大,着实没看清楚,还望独孤大哥莫要怪罪小妹。”
独孤月月扁扁嘴,从这个自称她就明白了:自家大哥是真的没戏了。
从心里论,大哥待她这个妹子极好,独孤月月万分不希望突然冒出一个嫂子分了自己的待遇,除非……这个嫂子跟她关系极好,那样她才愿意把大哥让出去。
可惜了,式微姐不乐意,也不能强求。
刀皇也是面露惋惜,不过他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所以不算特别失落,只是没那么热切了。
从这一刻起,式微对他来说不是潜在的儿媳,只是老友留下的遗孤。
想到老友药皇,刀皇的眼神略微灰暗,感伤,几十年的交情毕竟不是玩假的。他从毡房角落拎了一坛烧酒,独自饮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丫头,你想去雪原找老药?”
兰疏影点点头。
式微当时告诉她三个心愿,分别是不救厉雪崖,不被剜心,以及可做可不做的寻找药皇(或药皇的尸体)。
兰疏影能爬到11区第一人的位置,凭的是实力加运气,以及一点高于其他人的胆量。比如说,这种可做可不做的任务,她一定会先尝试做。
厉雪崖她救过,但那是为了下黑手,现在厉雪崖提前败光了剑皇的忍耐值,正被关在神剑宫里当种猪。而叶星河已经废了,想帮他续接四肢经脉和恢复武功的话,归雪山庄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叶拂荛自身难保,不一定肯做,就算她想救儿子,还要能找到足够高明的大夫才行。
如此,厉雪崖也就没了其他敢跟神剑宫较劲的帮手,正常来说,等到他和那些丫鬟们的儿子顺利出世,这头种猪也就该宰了。
兰疏影继续待在中原没有太大意义,时间宝贵,她这才想去雪原闯一闯。
在跟哥舒钰深谈之前,她并不知道雪原上有这群异族。
而在这次正面接触之后,她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这是一个低级位面,而且是基于**原著构建而成。理论上,不应该有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一个化为怨鬼的式微或许可以说是意外,毕竟她跟两个主角恩怨分明,在原著里占的戏份就不少,而且被那两人狠狠地算计过,很可能沾染过规则之力。
可是莽塔用来引动尸体内圆球的那股热流,性质上已经无限接近于神力。
稀薄,但确实是神力。
如此推算,雪原异族是天神的后代,这个传说的确有几分真实度。
“大夫,你要找人?”蒙族女人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候终于有她插嘴的机会了。
火光映着她红彤彤的面庞,女人热心地问:“也是中原人吗?”
“不错,他是我师父,是一位神医,自从三年多以前进入雪原,之后就一直没出来。”兰疏影向她描述了药皇的相貌特征和着装风格。
蒙族女人想了想,大概是没印象,于是用异族语言把这些话转述给她的丈夫莽塔。
她充当着传声筒的角色,使兰疏影和莽塔得以顺畅地沟通。
“你师父是不是叫卓如?”
兰疏影先是想摇头,忽然发现式微表情一变,极其激动的样子,她脑子转了转,这才想起来,药皇的字确实是叫卓如,忙点了点头,“你们果真见过我师父?他现在怎么样了?”
莽塔又说了几句话。
蒙族女人翻译道:“见过他,卓如住在族长家,负责研制大寒丹。他活得很好。他的职责很重要,不能离开那里。”
大寒丹?
兰疏影在《慈悲药典》里看过这个方子,是药皇的实验失败品,从来没真正制作过。他把这个方子补充在后面,只是因为某些步骤比较具有启发性。
至于大寒丹的药性……
她似乎明白药皇为什么会被强留在异族族长那里了。
因为,大寒丹,顾名思义,是寒性的丹方。
打个比方,阿水追随哥舒钰以后,每当体内的火躁动不安时,可以通过嚼食寒石,取其精髓用来压制火性。
大寒丹就是加强版的寒石。
看来,异族即便把自己关进严寒的雪原,仍然无法彻底压制火性。
莽塔并不否认她的这个理解,这就是真相。
而药皇正是看透了异族身体里存在的问题,他及时拿出大寒丹的丹方,并且用雪原上效果相近的药草做出了成品,拿给异族服用。
确定大寒丹有效,那几个异族高兴地把他锁回去面见族长。
从那以后,药皇就成了他们的座上宾,一个最尊贵的囚徒,除了自由,他们愿意给他最高级的待遇。
“乖乖……”刀皇听得直愣神,最后一拍大腿,嚎了一嗓子:“老药啊老药,你糊涂啊,早知道这样,你非要去摘那破草干什么!”
兰疏影也很无奈。
她隐约知道一点,药皇爬上雪原是为了摘取一味药材。
式微曾经苦口婆心劝说过他不要去,药皇嘴上是答应得挺痛快,最后,直接给她来了个不告而别!
一名医者对一味好药的热爱,绝不逊于剑客面对绝世好剑,刀客面对极品刀谱,那真的是抵挡不住的诱惑。
只能说是命中注定,药皇他就该有这一劫。
兰疏影用余光打量着莽塔夫妇,沉吟道:“我也是大夫,大寒丹的步骤我全都看过,如果我在师父身边,倒是可以给他打打下手……”
蒙族女人脸色大变,着急地劝阻道:“你疯了吗?我知道你的毒确实很厉害,可是祝融族人的数量真的太多了,族长不是人,他是神!今天这些只是被赶到外围的喽,越往深处去,遇到的祝融族人就越厉害……他们已经快疯了,你去的话,这辈子都别想回来了!”
“快疯了……?”兰疏影抓住了这几个字,听起来,这个名叫祝融族的群体,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
女人跟莽塔叽里呱啦说了一串,夫妇俩商议了一小会。
中途他们的孩子醒过一次,独孤月月很热心,递了一碗热水过去,他们感激地给孩子喂下去。
独孤夫人到底是做过母亲的,比女儿更体贴些,不声不响地出去跟牧民要了一罐羊奶,煨热了交给夫妇俩。
这一举动,彻底收服了他们的心。
莽塔招呼兰疏影过去坐下,摆开了准备长谈的架势。
他说一段,蒙族女人就翻译一段。
“我族名为祝融,是火神遗脉,族中供奉着先祖留下的至宝。时光推移,先祖已经遗忘了我们,我们的神性在逐渐流逝,只有至宝可以帮我们保住神性。”
兰疏影问道:“神性是指什么?”
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个词了,这种东西可能源于规则,也可能源于信仰,以祝融族的经历来看,信仰的可能性更大。
莽塔的右手捂向胸口,四只手指紧贴着皮肤相互摩擦几下。
当他的手再收回来的时候,毡房里发出了整齐的惊呼只见他的指尖如同被点燃的蜡烛,透过晶莹的皮肉能直接看到里面的骨骼,向上延伸,在骨骼的尽头,顶着四朵火花!
莽塔做了这个演示之后,火花没有立即消失,而是继续扩大,他的额角在渗出汗水,嘴唇渐渐苍白。
与此相对的是,火花越来越红,仿佛是以人血为燃料!
这不是戏法。
兰疏影“看”得很明白:当莽塔的手指接触到胸腔中心的皮肤时,红色圆球跳动了一下,他用那种稀薄的神力搭建桥梁,从圆球内部借火,用来完成这次演示。
这里的神性,比阿加莎那个世界的有趣一些。
不得不说,她对祝融族那件至宝开始感兴趣了。
祝融族力大无穷,而且可以通过体内的红色圆球施展火焰,简直是魔武双修的怪胎。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破坏了平衡,规则之力才会赋予他们明显的缺陷。
溺死的人多数是会游泳的。
祝融族崇敬火,供奉火,最后死于火。
为了让族人继续繁衍,他们一路迁徙,定居在雪原。
至宝不能远离他们,否则就会损毁。
他们不能离开至宝,否则就会丧失神性。
这是很令人无奈的相互需要。
在兰疏影的理解里,至宝的存在对祝融族起着辐射作用,离得越近,辐射越强,这会让他们感到自己的神性在增强。然而,增强到某个值的时候,他们就会像外面那十几具被引爆乃至燃烧的尸体那样……
代代如此,却乐此不疲。
说什么至宝,分明是个祸源。
“听起来,是个麻烦……”兰疏影揉着额角,忽然想到了什么,“冒昧地问一句,你的丈夫,他是怎么抵挡住这个诱惑的?”
392 摘胆剜心39
神性,这种本该虚无缥缈的东西一旦落到实处,对祝融族人的诱惑力可想而知。
他们一代又一代人就像扑火的飞蛾,哪怕知道最后的结局是被烧成飞灰,仍然在追求神眷与力量的道路上闷头行走,不知苦痛,亦不后悔。
这已经不仅仅是信仰的力量了。
更不能说是先祖的赐福。
它像是一个能够迷乱人神智的诅咒,是自我束缚的宿命。
可是同样作为祝融族人的莽塔,他却离奇地出现在雪原之外。
莽塔在族长家里见过化名为卓如的药皇。
至少能够说明,他是在雪原深处待过的,很可能是祝融族的核心成员之一。
莽塔跟出身蒙族的妻子生下一个孩子,并且有能力把这两个人藏了两三年才被发现,说明他或者他的家人在祝融族内部有着不低的权柄。
他带着家眷从高手众多的雪原深处逃到这里,自愿放弃接受至宝的辐射。
那么这里有个问题,他是凭借什么摆脱至宝诱惑的?
莽塔通过妻子的翻译认真听进了这个问题,他略微沉吟,神色倒还坦然。
“这是我大伯发现的。”
“他曾经在巡视雪原边界的时候救过一个中原女人,不顾爷爷的反对,跟女人成婚,还生下一个女儿。”
“为此他放弃下任族长的继承权,代那对母女俩受刑。外族人不能玷污祝融族的血脉,有人趁乱杀了中原女人,爷爷赶到及时,他救下那名女婴,但是那个人在女婴背部刺了一刀……”
“大伯回来之后就疯了,他杀了很多人,然后被爷爷下令关起来。”
莽塔说到这里,换了个姿势,面色发沉,语速明显慢了下来。
“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告诉我,神性是一个谎言,那是诅咒,至宝是引诱我们堕落的魔种。总有一天,当雪原也无法压制我们身体里的火,到那天就是祝融族彻底灭亡的时候。”
“不过,他发现了破解诅咒的方法……”
“那就是跟外族人通婚,把自己的神性分给妻子和后代,然后离开至宝,越远越好。”
兰疏影皱眉,问了个让刀皇他们不太能理解的问题:“那你大伯和他的女儿,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莽塔答话时凝望着他的妻子,蒙族女人边听边点头,然后看向兰疏影:“大伯被关在地窟之后尝试开挖地道,他想出去找那个受伤的女婴,但是地道刚挖到地面,他就被发现了。”
“爷爷告诉他,孩子已经死了。”
“大伯一直带着中原女人的骨灰,他想带女人回中原,把她葬在江南,所以地道还在继续挖。”
“谁都不认为他能挖通一条通往雪原边界的路,爷爷说他是真疯了,但是爷爷选择帮忙掩盖……娜仁,咳,这个是我的名字,”蒙族女人翻译的过程中停下解释了一句,“莽塔把我藏在那条地道里,我在那里住着,一直到地火爆发。”
“地火?”兰疏影和刀皇一家异口同声。
娜仁舔了舔嘴唇,提起这个词,她显得很紧张,更多的是心有余悸。
“至宝异动,勾动了地火。”娜仁苦涩道,“是大伯救了我,他把地道里的火引到身体里,换我安全离开。”
也就是说,莽塔的那位大伯十有**已经死了。
兰疏影有些莫名的怅然。
之后的故事发展就很明朗了,雪原底下有地火,被至宝引动,导致祝融族死伤惨重。莽塔一家趁乱逃离,按那位大伯的说法,逃离雪原就有生路,不用再受诅咒影响。
唯一可惜的是他们慢了一步,孩子被新族长抓去执行火刑,差点没命,好在最后逃了出来,而且遇到式微出手相救。
追来的十几个祝融族人已经被灭杀,莽塔说,接下来不会再有人追来了。
确认他们得到自由的这一刻,这个高大汉子如释重负。
他们一家接下来的打算是往南边去,找个适合孩子养病的地方住下。
看得出来,夫妻俩很希望兰疏影跟他们同路,毕竟在他们看来孩子是她救的,目前病情还没大好,如果能有位厉害的大夫在旁边,最是稳妥。
兰疏影遗憾地拒绝了这个要求。
救人的是式微,与她无关,她也不可能再让式微出来了。
孩子现在没有生命危险,她把式微没来及写的药方默出来,交给娜仁,到达下一个城池就能抓药。
独孤月月对祝融族的规矩很愤慨,尤其当她听说那个中原女人和女婴的死,再看到娜仁怀中孩子的惨状,一时热血上头,主动请缨要跟他们同去,她会医术,而且愿意帮忙照顾这个孩子。
兰疏影无意间看见独孤夫人避开众人,悄悄翻了个白眼,可见她对女儿的决定是真的无奈,不过她的嘴角是挂着笑的。
这场大雪过了三天才算结束。
这三天里,兰疏影跟莽塔、娜仁夫妻俩打听了许多关于祝融族的事。
雪后,在路口分别时,夫妻俩都显得忧心忡忡,明白劝阻无用:这个年轻的女大夫性子太倔了,谁也拉不住,她一定还会回到那片雪原,去寻找她的师父卓如。
独孤夫人放心不下女儿,强拉着沮丧的独孤老大跟了过去,几人的身影渐渐小了,消失在路的尽头。
“丫头,你什么时候动身?”刀皇走到兰疏影身边问道。
兰疏影远望着峭壁,动身?她巴不得今天就去,可是刚杀了那十几个追兵,她知道这片峭壁上方一定聚了不少祝融族人。
他们只是不轻易下来,但她一上去就可能落进他们的天罗地网。
再等等吧,或者从其他地方攀上去。
她再度谢过了刀皇要陪她上雪原的好意,只说现在不适合去,她还需要回去做些准备。
刀皇松了口气,又问她打算去哪。
兰疏影想了想,她需要多做些大寒丹,最合适的地方就是药皇谷,那里药材储备充足,器具齐全,还有专门的炼丹童子搭手。
得了准话,刀皇更放心了,硬是一路护着她回到谷口。
393 摘胆剜心40
刚经历过一场长途跋涉,兰疏影回到了式微从小长到大的小楼。
或许是身体的本能,她沐浴后倒进干净的床铺里,嗅着淡雅的熏香,这是她降临到这个位面以来首次睡了个好觉。
据药皇谷的眼线回报,刀皇那天跟她分别以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在谷外这一带行走,像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兰疏影明白他不是在等谁,而是在监视她的动向,因为药皇不在谷里,刀皇来了之后不太适合长期留宿。
他不想让她独自去雪原。
刀皇这一生光明磊落,重情重义,药皇能结交这样的朋友实在是一件幸事。
原著里并没有说到药皇的后续情况,或许他一直没被祝融族放回来,就待在雪原深处帮他们制作大寒丹,老此余生。
但是她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
因为药皇的高级待遇很可能是暂时的,他有很大几率会有危险。
莽塔曾对祝融族的未来表示过忧虑。
用他的话说,至宝应该是个活物,它正在变得越来越贪婪,疯狂地引诱祝融族人去靠近它。
他们靠得越近,吸收到的热量越多,离爆体或自燃的结局也就越近。
过去,一名祝融族人的寿命至少在五十岁之后,可是自从至宝发生异变开始,现在最先丧命的反而是十几岁到三十岁的青壮年!
这些心性不稳的族人偷偷避开人群,靠近至宝,有的是因为过量吸收而死,更多的是因为迷失了心智,掉进至宝周围的岩浆里,被活生生烫死。
老族长,也就是莽塔的爷爷,他是最先发现问题的人。
于是他把每月一次朝拜至宝的活动改成两个月、三个月,最后变成半年一次。
本来是为族人们好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他费劲解释,却不被大家理解,在有心人的撺掇下,这样的改革反而让他丢了族长的位子,莽塔一家也随之远离了决策中心。
新上任的族长与莽塔爷爷恰好是两个极端。
他大力支持族人们接受至宝的力量,鼓吹神性,把莽塔爷爷定下的半年一次改回到一个月,而在莽塔逃离之前,朝拜至宝已经成为七天一次的欢宴。
新族长让药皇大批量制作大寒丹,用途就在于此。
一边让族人拼命吸收热量,增强所谓的神性;
一边用大寒丹起到降温、镇压的效果,使人尽量保持清醒,不至于自己投身岩浆。
兰疏影能想象到那个场景,而且她想到的更多。
贪婪是没有底线的。
如果这些祝融族高层开始渴求更多的力量,七天一次的频率会不会再度修改?那么,他们需求的大寒丹数目又将增多,药皇一个人能承担这么繁重的工作吗?
就算他有助手,能完成祝融族交代的炼丹工作,可是,众所周知,雪原上植物贫瘠,真的有那么多能制作大寒丹的替代原料吗?
换言之,他还能炼多久?
对于歧视外族人的祝融族人来说,药皇相当于制作大寒丹的工具,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压榨过后,当药皇失去价值,愤怒的祝融族人又会怎么对待他?
兰疏影靠在丹房墙壁上,满室药香并不能安抚她的情绪,清眸中染上忧虑。
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光洁,细腻,以及显而易见的柔弱。
这双手掌握的力量还是不够,以式微这具身躯,她无法在可以支配神力的祝融族腹地杀个七进七出。
其实,要想解决祝融族,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灭掉他们的根。
也就是在那件至宝上做手脚。
只要她能顺利进去,把至宝毁了,再把药皇救回来,那她在这个位面就什么事都没了。
而如何毁掉至宝……
兰疏影的面色阴晴不定。
她的私藏里还剩有十几件混乱道具,都是高级货,处理掉低级位面的一件至宝应该不成问题。
而且南明带人去了归墟,导致天罚之眼不在,她在这个位面里开启空间门的话,似乎也不用担心被追踪到芥子舟的坐标。
但愿,处理掉至宝的收获能抵得上这件混乱道具吧。
下定了决心,兰疏影先起身去统计丹房里现有的大寒丹总数。
她回来之后第一时间把制药步骤交代下去,分组进行,丹房所有童子和杂役连天加夜地赶工,现有大寒丹共计二百二十颗。
丹房的负责人告诉她,后面还有没出炉的,预计明天这个时候可以达到三百颗左右。
三百颗,兰疏影估量着这个重量,如果再加上她随身要带的必需品,就很接近最大负重了,做得再多些她恐怕也带不上去。
“辛苦你们了,明天大寒丹出炉后,立即派人来告诉我。”
“是,大师姐,我们明白。”对方低眉顺目地答。
……
外面的小雨未歇,刀皇叫了桌小酒,就着一盘酱黄瓜,一碗卤青豆,吃得津津有味。
有人认出了他后背上的巨型刀鞘,酒馆里的话题便从青楼风花雪月,转到了刀皇与剑皇在白虎岭上的那一战。
刀皇侧耳听着,继续喝酒吃菜。
不觉几分困意上头,他也没察出不对,付了钱,皱着浓眉,推开了寡妇店主如同水蛇般缠上来的胳膊,晃晃悠悠地回到客栈,蒙头酣睡。
他并不知道这时窗下走过去一名年轻后生。
后生撑一把素面油纸伞,身后背着密闭的竹制书箱,那书箱里放的没有半本圣贤书,而是特别包装过的整整三百颗大寒丹。
混过了刀皇这一关,兰疏影丝毫没有停留,为了避免麻烦,她拿出哥舒钰给的一道令牌,从蒙军把守的干道一路畅通无阻地过去,没过多少日子,那座雪山再度出现在她眼前。
她褪去易容,换上一身利落的白衣,这样更容易在雪地里隐蔽。
没有惊扰到附近的蒙族牧民,她从当地的药皇谷别庄里拿到工具,选定了一个方向,开始攀登。
因为有前一次的经验,这次,她比预料中更早踩上雪原。
命运总是惊人的相似。
她又在雪原边界遇到了祝融族人。
394 摘胆剜心41
不过这次遇到的不是被追杀的一方,而是一个身材纤细的祝融族女性,她侧身坐在一棵雪松下,毫无警惕一般,从喉咙里哼出破碎的音节。
这调子显然并没有什么美感可言。
看清了对方的举动后,兰疏影表情有点古怪。怪不得,她刚才在崖壁上的时候,听见调子里掺杂了刺耳的怪声。
那怪声源于这名祝融族女性的手上。
她倒提着一截染着焦黑的细长尾巴,再往下,是一只尚还活着的雪原灰鼠,它在火焰里无助地挥舞着小爪子,一双黑豆眼水光闪烁。
很难想象能在一只小动物的眼睛里看到这么强烈的求生**。
如果是为了饱腹,她大可以先杀了这只灰鼠。
可是这个女人没有,她只是从手指尖弄出火焰来,一次又一次地炙烤灰鼠的身体,看着它吱吱痛叫,她便开心。
用生命来取乐,是一种罪孽。兰疏影深深地望着她,没有死过一次的人果然学不会尊重生命。
鞋底与积雪接触,摩擦出唧唧的轻响。
那抹得意而满足的弧度消失了。
祝融族的年轻女人转过头,朝兰疏影所在的位置不耐烦地喝了一句。
声音比目光来得更早,她或许以为,这边是哪个乱闯别人领地的族人。
兰疏影并不懂祝融族的语言,但从女人的神态和语境来分析,那句话应该是:“谁在那儿?!”
从看清她的那一刻起,祝融族女人严肃了起来。
雪原灰鼠因此捡回一条小命,被女人随手抛到积雪里,砸出一个小坑。
灰鼠缓了缓神,人性化地探出小脑袋,发现女人是真的放过它了,它兴奋地从坑里爬出来,一溜烟逃走,在小坑附近留下两排细碎的爪印。
“异,族?”女人嘴里蹦出两个发音不准的字,是蒙族和中原通用的语言。
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哥舒钰对祝融族的称呼是雪原异族,而在祝融族人的眼里,蒙族和中原人可以统称为异族。
女人的五官很漂亮,但是并不讨喜。
因为,她的排斥、鄙夷和浅淡的敌意,全都写在这双橄榄色的眼珠里,指尖的火焰没有熄灭掉,同时右手探向了腰间系着的短刀。
兰疏影微微一笑,身体没有动,以免让对方误解出自己有进攻的意图,她只是轻声对女人说:“等一下。”
女人眼中有疑惑,但是没立即拔刀。
在这个短暂的休战期里,兰疏影从包裹里掏出药瓶,倒出一颗药丸摊在手心里,示意她看清楚。
女人的呼吸变粗了。
她的鼻头耸动,下意识朝这边迈了一步,目光彻底从兰疏影脸上转移到那颗大寒丹上面。
她认出了这个东西。
事实上,从她喊出第一句起,兰疏影就有一种猜测:这个女人是从祝融族腹地来的。
首先是看打扮,女人身上用来裹住私密区域的兽皮,比之前那些追兵穿的更奢华些,雪白兽毛根根分明,油润且挂着银辉,明显是高级货。
她的头发上还挂着用红宝石打磨成的发饰。
同理还有她的武器。要知道,那些追兵,包括前任族长的孙子莽塔,他们都没有携带金属武器,她有。
最后是神态,女人刚开始并没意识到出现的可能是敌人,她用本族语言对“自己的族人”大呼小叫,毫无尊重,可见她的地位更高,至少比雪原边界行走的祝融族人高。
来自腹地的祝融族高层,那就不可能没见过大寒丹。
“卓如,认识吗?”兰疏影盯着她的眼珠,缓缓地问。
女人一愣。
她的眼睛亮了,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嘴唇动了动,她继而苦恼地抓挠自己的头发,看得出来,她很想跟兰疏影交流,苦于不懂外面的语言。
忽然,她朝兰疏影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你,来。”
女人扫过那颗大寒丹时目露渴望,兰疏影便顺势送给了她,女人很高兴,又拍手又欢跳。
用手势代替语言去交流,结果是,女人将带她去找其他族人,那里有人会说外族的话。
她们俩并肩而行,在雪地里留下四串脚印。
这并不意味着友谊,恰恰相反,那是因为谁也不愿意走在前面,而把后背露给对方。
今天的天气很平静,无风亦无雪。在海拔高度至少在四千米以上的雪原上,从这里仰望天空会觉得近在眼前,它纯净得像一块完整的蓝水晶。
女人珍惜地捧着大寒丹,不时把它捏到鼻子底下细嗅,她这一路上打过不少手势。
有些手势兰疏影是猜懂了的,只是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
女人不禁露出沮丧的表情。
然而在一直细细观察她的兰疏影眼里,她的得意和恶念,已经很明目张胆了。
兰疏影一路都在留意四周的动向,以她的侦查经验,这附近除了她们俩居然没有别的祝融族人。
再往前走,有一条被清扫过的道路,弯弯曲曲,通向几块巨石后面,隐约能看见木屋斜着出去的屋顶。
还没走上那条路,女人突然拉住她的衣角。
兰疏影心思一动,装作不解却顺从的样子,跟随女人换了个方向,走到两棵巨大的雪松后面。
雪松充当看门人的角色,而后方是一块天然形成的凹陷山壁。
地面有六七平米的样子,高有三四米,人一旦走进去,面临的就是三面环山,最后一面被雪松遮挡,外面很难发现这里发生了什么。
从松枝刮蹭到颈窝里的雪被体温融化,一片凉。
兰疏影来不及伸手去拂,因为女人已经发动了抢攻。
当然,她也不慢。
祝融族力大刚猛,可是她修出的内力也不差,单掌化去女人的拳劲,她脚下一错,绕到女人身后,臂骨紧紧格住女人的咽喉。
女人吓白了脸,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反应过来,更没想到的是,这个看起来弱得一只手就能捏死的女孩子,居然有这么强的实力。
“早就猜到你要下黑手……”兰疏影在她耳边低喃,“真巧,我也是。”
要是她没看见这个女人肆意玩弄小灰鼠的样子,或许有可能相信女人装出的那股热情和纯良。
395 摘胆剜心42
“你,你当真愿意放我出去?!”
识海内,两个红衣女子面对面站着。
左边那个头发散乱,恍如疯魔魑魅,因为听见了这个好消息,式微骤然从萎靡中爆发出惊喜,甚至忘了自己的脚部并没有解除束缚,想伸手来搭兰疏影的肩膀。
兰疏影随手一拂,解了她身上的藤蔓枷锁,“当然是真的,你知道怎么借尸还魂吗?”
式微面露迟疑。
野生的怨鬼,化鬼的年头太少了,式微两世为人,死后直接就落到了她这里,不懂也是正常的。兰疏影把方法简述给她,确定她记好了,才淡淡地瞥了一眼这个雀跃的魂体:“乖一点。”
式微脸色微微扭曲了一下。
这三个字,对她的杀伤力不可谓不大,毕竟,就因为不够乖巧,这个坏女人变出一块破抹布来堵她的嘴,直到刚才她才摆脱!
式微勉强地拉开笑容,屈身一礼:“是,我明白的,大仙。”
兰疏影知道她的顺从并不真心,那是从心。
眼下正处于用人之际,暂时不跟她计较。
雪松簌簌。
少许风从松枝缝隙里透进来。
地上躺着一具祝融族女人的尸体,是窒息而死的,这样才不会对躯壳造成过度破坏,借尸还魂的成功几率会大一些。
“你进去吧。”兰疏影指着尸体对式微说。
过了几分钟,女人的手指跳动了一下。
她的胸口重新出现了起伏,眼皮颤抖,底下的眼球骨碌碌转了一圈,然后猛地睁开眼!
这具躯壳已经换了个主人。
她喘着粗气坐起来,抚上闷痛的咽喉,那里有少许淤痕,身体遗留的记忆让式微下意识多呼吸了几口凉冰冰的空气。
活着,真好。
她的手指感受着温热的触感,忍不住热泪盈眶。
然而对面的少女打断了她过多的心理活动,“把她的记忆交给我一份,时间不多了,快点。”
式微动作一顿,憋着怒火答了句好。
她们曾共用识海,即便式微已经进了别人的身,两个灵魂还是可以共通消息的,兰疏影很快接到一份那个祝融族女人的记忆。
略过无关紧要的部分,她以高强度的灵魂强行融合了这份记忆,并且整理出了可利用的点。
首先是这个女人的身份。
并不是她猜测的族长家眷,而是……那位新族长的情妇。
女人出生在雪原边界,就是眼下她所处的这片土地,因为模样姣好,被人一层层送了上去,在祝融族腹地当女奴,直到被新族长看中,之后就仗着男人对她的宠爱作威作福。
不过,祝融族是看重阶层和实力的种族,新族长有心偏着她,让她偷偷去吸收至宝的能量,可是她那点水平远远比不上身份高贵的正妻。
于是这对狗男女打起了功勋的主意。
新族长为了给她创造机会捞功勋,甚至会找机会私放囚犯,让女人领队去抓捕。同时,女人还负责监督刑罚。
在她的记忆里,兰疏影看见了莽塔的儿子。可怜的小家伙被交到女人手中,受尽折磨。
后来孩子被莽塔带人劫走,追捕的差事理所当然也就落到了她头上。
只是这个女人这几年养尊处优惯了,出行一定要讲究个排场,所以她落到了别人后面。而且,她还有个衣锦还乡的心态,莽塔他们已经跑了,眼下需要做的是封锁边境,抓住每个外来者。
于是女人选择绕远路回到她故乡,先享受一把被族人崇敬的待遇再说。
综上,她今天才会被兰疏影撞上。
式微也吸收了女人的记忆,心头那是感慨万千:人啊,能简则简,不能太张扬,你看看,出事了吧?
兰疏影似笑非笑地看了式微一眼:“她的语言我暂时还不会说,听懂应该不成问题,接下来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希望你心里头有数,不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趟是来救你师父的,你见识过我的手段,如果你还想让他老人家回到药皇谷安度晚年的话,现在开始,一切行动听我安排,千万别自作聪明,反误了他的性命。”
敲打式微是必须做的一步,听和不听是她自己的选择。
关于药皇目前可能遇到的处境,兰疏影已经跟式微分析过了,为了成功营救药皇,至少在见到目标之前,这个女人是会听话的。
兰疏影拿出易容工具和药粉,掩饰掉女人身上的伤痕,然后对式微说道:“走吧。”
式微乖巧地在前面带路,突然被她拉了一把,拽到同一条线上,正好并排。
“一起走,别把后背露给我。好好回忆她是怎么做的,别露破绽。”
兰疏影很看不惯她的演技。
拙劣,辣眼。
“拿出那股嚣张跋扈的劲。”
“嚣张跋扈你不懂?回忆,揣摩,你这样怎么回去?一句话没说上就要被怀疑不是本人了。”
“不行。”
“重来。”
“继续。”
“差一点味道。”
……
好半天还是没找到她要的感觉,兰疏影有点不耐烦。
式微一脸委屈,她有一股天然的柔弱感,在女人这张艳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她鼓起勇气问兰疏影:“你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兰疏影黑着脸说:“就是你自己看了都想打死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给了式微启发,半个时辰后,她的表现终于能看了。
“……过。”
两人同时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
沿着那条被清理过积雪的小径前行,路的尽头有两个女人在生火,看见式微回来,她们下意识一哆嗦。
柴火砸进火堆里,溅起一片火星。
式微端着女人那副眼高于顶的架子,用自以为是的威严,冷冷地问:“桑卓在哪,让他来见我。”
女人弱弱地应下,半个身体竭力贴近地面,并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走进木屋的。
“刚才……怎么样?”式微的声音在兰疏影心中响起,魂体交流,这里的祝融族人是听不到的。
兰疏影难得夸了她一句,然后让她继续保持,接下来面对桑卓才是真正的关卡。
396 摘胆剜心43
祝融族除了大本营里的几百个高层之外,剩下的族人都在雪原上分散居住,他们不是随意游荡的,而是各有一片属于自己分部的区域。
平日里,祝融族人受各自领袖的约束,谁也不会轻易去冒犯别人的地盘,否则会受到一致谴责。
在这一块土地上桑卓是神性最强的那个,也是当之无愧的领袖。
当然,那是在女人没来这里之前的事了。
权力的分配有时候会很不公平,又很具备合理性。
“桑卓首领,苏迪雅大人请您过去。”
细若蝇虫的话语打断了桑卓的思绪,他沉着脸站起来,眉心挤成了川字,“知道了。”
又是那个女人,她这回又想闹腾什么?
桑卓烦躁地拽开门。
没办法,他还是要去,谁让她是族长的心肝宝贝呢?
他很看不惯这个女人,更后悔把她送上去,早在十几年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觉得那是个灾星,果然!
见到苏迪雅的那一刹那,桑卓心头突然升起些许异样:她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式微坐在上首,一只手无意识地紧捏着身上的兽皮短裙,她僵硬地瞪着桑卓,给人一种虚张声势的感觉。
捏裙角的举动并不能缓解她的紧张。
真正让她冷静下来的,是心头骤然传来的一句话:“想想你的师父。”
中原人模样的白衣女子坐在她的侧方,目光幽凉如水。
式微脑子里忽然炸开一道电光,是,她得骗过面前这个祝融族男人,然后混到族长那里,去见她师父!
以及……
式微强迫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了,她装出苏迪雅那副傲慢的样子,把手里事先备好的大寒丹抛向桑卓。
暗器?不,不是。
桑卓接住大寒丹看了两秒,忽然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把它塞到鼻子底下,真是那股味道!
他服用过一颗,是去年参加庆典的时候才接触到的。
那是族长能够服众的关键。
一粒神丹可以让他们安稳地沐浴三天圣火。
三天啊!
他曾经无比羡慕那些生活在祝融城里的族人们,他们不但可以享受七天一次的朝拜,还有机会分到那个卓如炼制的神丹。
“苏迪雅大人,为什么给我这个?”桑卓以为这颗神丹是族长给她的。
式微轻蔑道:“你没看见这里还有个人吗?”
她指着一旁石凳上的兰疏影:“这是卓如的徒弟,以后会加入我们。她给我们带来了莽塔的消息,还有二百颗神丹,敬奉给我族以表诚意!我命令你立即把这个消息传回去,然后,我要带她回去见族长大人。”
“二,二百颗?!”
桑卓瞠目结舌,他的心里一片火热,扑腾扑腾的,跳个没完。
数量当然不止二百,这其实是兰疏影做的一个小设计以苏迪雅的贪婪,如果她手里有三百颗大寒丹,她绝对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全部上交给祝融族,而是必然要私吞掉一部分!
果然,等到桑卓从初时的震惊里清醒过来,他看向式微的眼神已经染了些怀疑。
他提出想看看那些丹药,式微答应了。
先前兰疏影给出的那颗已经收回,再把她刚才给桑卓的那颗放进来,现在瓶子里的数目是二十颗整。
而其他包装里共有一百八十颗,加起来刚好二百。
桑卓细细核认过这些大寒丹,然后提出要亲自护送她们回去。
到了这一步,式微已经放心了一半。
因为一切都如她听过的计划里那样,稳稳地发展。
……
桑卓回去之后,第一时间就要把消息汇报上去。
他工作时的细心是出了名的。
事情的经过与下一步的打算,全都在信上记录得清清楚楚。
写到二百这个数字时,他略微停顿过,看了苏迪雅的房间一眼。
封好,桑卓安排了分部里的飞毛腿去送信。
随后他扣响房门,询问道:“苏迪雅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式微在兰疏影的威胁下分外乖巧,扬声答道:“当然要等他派人来接我!我们在路上会合!”
桑卓大拇指的指腹在木门上摩挲几下,微笑道:“是,大人。”
这抹微笑有一半隐在黑暗里,格外阴沉。
在这片雪原上过了大约两个月,这天,式微正在她的超豪华房间里探究祝融族神火的使用方法,忽然有人敲门。
“谁?”她警惕道。
“是我……苏迪雅大人。”
来人在唤她名字时停顿了一下,语气里仿佛能听出笑意。
式微下意识露出厌恶,她已经听出了这个声音。对方很少出现,但每次出现都能令她非常不痛快!
要不是为了救师父……对,为了师父,她就再忍一阵子。
式微的眸光里透出怨恨和杀意,只要顺利救走师父,她就可以用这具身体命令祝融族人围杀外面这个女人。
然后,她就自由了。
她笑靥如花:“进来吧。”
推门进来的是兰疏影。
四目相望,兰疏影淡淡地开口:“时间差不多,我觉得可以出发了。”
式微耸肩,“听你的,都听你的,反正我也说不上话。”
“那就管好你的嘴。”
被她生硬地怼了一句,式微呛红了脸。
兰疏影从她这里出去,找到桑卓,表示苏迪雅大人决定今天出发。
桑卓表现得没有丝毫惊讶。
从这里派人去报信,扣除掉路途中可能遇到暴风雪的滞留时间,一个多月可以到达祝融城,而族长派人来接苏迪雅的话,他们现在出发,正好能跟族长的人在中途补给点碰面。
他从后面牵出牛车,一应物资俱全,只要她们带上那些丹药坐进去,即刻就能出发。
没错,确实是牛车。
这几头雪原牦牛强壮且身形健美,配上苏迪雅那辆特制的拉风豪华车厢,画风很和谐。
“我觉得这个走起来更稳当,苏迪雅大人应该会很满意。”
桑卓的微笑十分谦卑,仿佛护送苏迪雅是一件荣幸的差事看在那些大寒丹的面子上,这确实算得上大功一件。
兰疏影点点头,同样用祝融族语言简短地回了一句:“它很好。”
桑卓微愣,夸赞她很有天分。
一番磨蹭后,式微走出来,在两个祝融族女人的搀扶下爬进车厢,然后拍拍自己身边,示意兰疏影进去。
“我就在这儿,担任你们的车夫和护卫。”桑卓自然地坐在车厢外面。
他还带了一名男性跟他换班。
此外就是车厢里的式微、兰疏影,一行总共只有四个人,这能最大程度地节省物资。
在雪原里成群行动有时会显得愚蠢,在个人实力强大的祝融族人看来是这样。
“嗦嗦。”式微“不耐烦”地大叫,“准备好了就出发!”
桑卓握鞭子的那只手紧了紧,斑白的鬓角闪过冷光,好脾气地说:“没问题,这就走。”
扮演苏迪雅这个角色,对于式微来说难度正在逐渐降低,最开始有几次险些被人看出苗头,但是在经验丰富的兰疏影帮忙下,那些都圆了过去。
可是随着离祝融族大本营越来越近,她的扮演难度却拉高了。
毕竟,苏迪雅是族长的女人,而且是最得宠的那个情妇。
她嚣张跋扈,她风流放荡,她能勾住族长的魂。
而式微,连一个处世不算深的叶星河都捏不住,她拿什么跟苏迪雅这样的女人去比驭夫技巧?
不提这个,就说说到时候见了族长,如果对方要跟她亲热,那时候该怎么混过去?
兰疏影把这些问题抛给式微的时候,她面红耳赤,坐立难安,唯独给不出一个准话。
离约定的中点补给站还有一半的路程,车子忽然停下。
桑卓的解释是快下雪了,最好就近找个地方避一避,之后再上路。
下车那一刻,双方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谈判的时候到了。
……
谈判这种事,在兰疏影的理解里,要么是靠巧舌如簧,要么就是武力说服。
桑卓认为己方有一个得力帮手,面对的是两个“柔弱”的女人,那么当然是武力更合适。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下手了。
在他出手前,兰疏影至少有三种药可以麻倒他,而他出手之后,也有三种以上的毒可以弄死他。
可她没反抗。
顺着桑卓随从打在她颈上的力道倒下去,她侧卧在地上,听着桑卓和式微的对话。
跟设想中一样,桑卓怀疑苏迪雅的人品,他认定式微这里还有私藏的大寒丹。
式微开始时坚决否认,直到桑卓束住她,从她的兽皮短裙夹层里搜出皮纸包,拆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百颗表面光润的丹丸!
“苏迪雅大人,族长应该没有教过你撒谎吧?”桑卓露出胜利者的笑容,他把皮纸包重新装好,小心地没漏掉任何一颗。
式微恨恨地瞪着他,不甘心道:“我可以跟你平分这些神丹,这里有一百颗,我们一人拿五十!”
桑卓笑得嘲讽:“可是我还有一种选择,这些我全都要,而你……呵呵,”他看了四周一圈,火把这个山洞烘烤得温暖而干燥,“你喜欢这儿吗?”
式微脸色大变。
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抢走所有大寒丹,而把苏迪雅,不,是把她这具肉身灭杀在这里。
而这也在那个女人的假设当中。
第三次直面死亡威胁,式微有点害怕,差点忘词,迟疑了片刻才干巴巴地念道:“我可以帮你当上新族长……我,我早就厌了那个糟老头子,他霸道,**,毫无乐趣,我早就盼着……能换个更有味道的男人,比如……你。”
式微说着这样露骨的话,真感到脸上火辣辣的,那股羞愤并非作假,也因此,她的侧脸在暧昧的火光里显得格外诱人。
桑卓抚上她蜜桃般饱满的面颊,带起一串不由自主的战栗。
那双深绿色眼珠里看不出真实情绪,他叹息道:“可是我也已经老了,小苏迪雅……”
眼见谈判破裂,式微不知道从哪冲出来的勇气,又或者是一瞬间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让她一把抓住桑卓的手,把它紧按在自己胸脯上!
“不老……”她呵气如兰,将侧脸贴在对方胸口,紧急方案里的台词从她口中蹦出来,很顺畅,“你当真看不出我的心意吗桑卓……当初是你下令把我送走的,我跟他在一起,纯属报复。”
她的手在他心口画圈,恍如情人的嗔怒,女人偶尔显露出一点可爱的小脾气,更能撩拨心弦。
“我已经过了听信女人谎言的年龄,小苏迪雅……”
桑卓把手从那片暖热里抽出来,倒提着她的后颈,把人从自己怀里扯开,他深望着女人的橄榄瞳孔,微笑道:“但是权力使人迷醉,我愿意相信你一次,前提是……吃下这个!”
他不可能相信她。
“吃吧,没事。”兰疏影在式微露出犹豫之前传音道。
于是,在桑卓眼中,对面的美人毫不迟疑地接过毒药倒进嘴里,直接吞下,目光满是坚毅。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带眨地盯着他,水汪汪的,令人心乱。
那几乎会让每一个正常男人产生误解,以为自己是她的全世界。
然而实际上,兰疏影可以肯定,那只是因为怕死而已。
桑卓看式微的眼神柔和了些现在她已经是一条可控的美女蛇了,他将带着她回去,反噬她过去的主人。
再度上路。
式微的传音有些气急败坏:“你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我被他羞辱吗,你明明有的是办法放倒他,他对我下毒!你不是很会用毒吗,我们明明可以反过来控制他……”
“你被苏迪雅影响了,”兰疏影淡淡地打断她,“收起你的脾气,我说过了,乖一点。”
式微沉默了两秒,气哼哼地说:“我不服。”
“桑卓不是会为个人生死而妥协的人,是,他渴望权势、力量,但是有个前提:他得是个堂堂正正的祝融族人……”
意即,桑卓这种人不会叛族,他把种族荣誉看得更重,如果她下毒是为了让桑卓帮忙救药皇,他一定会在断气前破坏她们的行动。
“那,下一步呢?”
早猜到她会这么问,兰疏影的答案很果断:“把水搅浑。”
397 摘胆剜心44
把这潭水搅浑,精髓在于调动起雪原上的绝大多数祝融族人。
兰疏影已经跟莽塔打听过了,因为卓如,也就是药皇,他曾经当众抱怨过自己没有得力的助手帮忙,所以炼制大寒丹的效率一直上不去。
在药皇谷的丹房里,兰疏影吩咐众人将制作步骤拆分开来,加班加点,仅用几天时间就出炉了三百颗大寒丹,可是药皇独自在祝融城里炼丹,不通药学的祝融族人基本帮不上他的忙,一个月能出三十颗就是很高的效率了。
眼下,她手里捏着三百颗,也就是药皇在最佳状态下工作十个月的成果,还得是在原料储备充足的前提下才能做到。
桑卓已经跟式微扮演的苏迪雅达成同盟,或许在他心里认定那是主与从的关系,不过那不重要。
关键是,借着桑卓在这一片地域的影响力,卓如的弟子携带二百五十枚大寒丹,正在赶往祝融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是的,桑卓他心系族落,所以他的胃口比苏迪雅小一点,只贪墨了五十颗。
“五十步笑百步。”式微冷笑。
她不太满意自己使用的是一具这样的身体,贪婪,骄横,以色侍人!
如果女人是把她的身体让出来,她或许……算了,没有那个或许。式微想着,如果不是拥有苏迪雅的身份,她也使唤不动祝融城里的人。只能说有一利必有一弊。
一路走来,祝融城已在眼前。
有人认出了这辆车,自然有人回去跟族长禀报,苏迪雅回来了。
族长很喜欢这个女人,因为她美丽而乖巧,懂得用她的美好带给他欢愉,又不至于太过出格给他惹出麻烦。
她在人后的一面如何,他是知道的,可是她从不跟他索要什么,这又让他感到放心,而且总想给她更多。
不过这次,苏迪雅确实给他添了大麻烦。
消息里的那批大寒丹就在这辆车上,二百五十颗……这个数字让族长很愁难。
光是祝融城里等着分取神丹的人就有至少三百个,再加上她一路过来没藏住这个消息,招惹来那些分部首领。
神丹就这么点儿,怎么给他们分?
给谁,不给谁?着实让人头疼!
掀开车帘那一刻,族长看见了一双怯生生的橄榄绿眼睛,像初生的小豹子,纯真而柔弱。
他的气恼顿时化作一汪春水,下意识张开怀抱,柔声安抚道:“终于回来了,小苏迪雅。”
“这些糟老头子都喜欢这么称呼女人吗……”式微在心里抱怨了一句,之前桑卓也是这么叫她,她感觉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
兰疏影告诫她:“记住你现在的身份,苏迪雅。不要露出破绽,这个人的神性很高,他的火可以烧死你的灵魂。”
关乎性命,式微顿时严肃起来。
她像水蛇一样巴住这个老男人的脖颈,用侧脸在他胸口小幅度蹭了蹭这个角度,他就看不见她厌恶的表情了。
感受到小女人对自己的依恋,族长心情大好,托着她的大腿和后腰把人抱出车厢。
他这才看向后面的兰疏影,只看打扮就够了,不需要介绍。
这时,他换成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卓如的弟子?你师父马上就来。”
“多谢族长。”兰疏影垂下眸子,干巴巴地说。
她故意把这句祝融语的发音说得很不标准,完全是一个拙劣的初学者,这会让人觉得她急于用这种表现讨好对方,哪怕她会的东西有限。
族长对她的表现非常满意,同时,眼眸深处露出少许轻蔑。
他把式微带走了。
这让式微错过了跟药皇相见的机会。
兰疏影不担心她会在背地里跟族长说坏话,比如让他下令处死自己,因为式微学会了借尸还魂的法子,她自然很想拿回这具肉身。
再说了,多一个炼制大寒丹的人就能加快效率,对于野心勃勃的祝融族长来说,那显然比讨好一个情妇更重要。
药皇到了。
在这片冰天雪地里,他只穿了室内的粗布半袖衣裳,这适合在炎热的炼丹房里穿着工作。
鞋子是随便踩上的,后跟都瘪了。
他很着急。
“你这傻妮子,在家待着不好吗,为什么要来这里?!”
见面就是一句不留情的叱骂,却把老人的关心和恼火全包在里面了。
兰疏影不发一言,上前,双手抱住药皇的腰。
跟式微记忆里相比,他的胡须已经全白了。
整个人干瘦下来,不复健壮,仿佛精气神都被抽离了一大半,可见,这三年多在祝融城的经历已经损耗了他太多生命力。
或许她还是料错了。
再这么下去,不一定是雪原上的药草先用完,而是药皇的生命先燃尽。
他不能再这样操劳下去了。
“师父不在,那儿不是我家。”她闷闷地说。
药皇动容,许久才摸摸她的头发,“傻孩子。”
他带她回到他的住处,确实处处华丽。
这个老人竭力想表现出自己在这里过得不错,他一反过去的淡然模样,时不时拿起一个摆件跟她炫耀。
都是雪原上特有的材料做的,精美得很,她却嗤之以鼻。
“再漂亮的笼子,一样是笼子。”兰疏影咕哝道。
药皇瞒不过她,只好压低嗓音,借着把东西归位的动作,错开监视者的视线,在她耳边说,“别乱说话,小心隔墙有耳。”
之后是一阵再正常不过的寒暄。
兰疏影用式微的语言习惯,把这几年的经历说给他听,说到自己被骗婚时,药皇怒发冲冠,恨不得撸袖子杀回归雪山庄找叶家母子俩算账!
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他又觉颓然。
这个女弟子是他当作女儿一般养大的,她的变化,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就说说,这原本是个柔弱可爱的女娃娃,她竟然真能爬上雪山,跨越雪原,甚至不惜跟苏迪雅那样的女人搅和在一起,只为了混进来见他!
她明明是知道的,这个地方,一旦进来就别想出去。
他们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到中原。
徒儿的这份心意,真让药皇觉得这辈子都值了。
398 摘胆剜心45
药皇在祝融城住了三年余,最初他迫切想逃走,不放过每个机会,去探查环境,琢磨逃跑计划。
祝融族需要大寒丹,那他就给他们炼,用看似忙碌的劳作去麻痹监视者们。
事实上,药皇很早就考虑过原料储备的问题:
雪原上植物贫瘠,祝融族的情况又不允许他们从外界运药材进来,那么,总有一天他会遇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情况,到时哪怕他想炼,也炼不出来。
祝融族不收留废物,更不可能因为感激他这几年的付出,于是专门派人送他出雪原。
不可能的,药皇知道了他们太多事,如果他没用了,他们绝对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去!
所以,每个月三十颗绝对不是药皇的最高效率。
拖,在合理范围内使劲拖。
这本是为了创造更多机会逃离,可是越往后拖,他就越绝望。
药皇渐渐发现,他不是在跟一群与世隔绝的野蛮人斗争,而是跟一群活在人间的半神!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族落自称祝融。
因为那是司火的神明。
祝融城里的居民个个都能使用火焰,他们力大无比,耳聪目明,更可怕的是这些人既排外又团结,种种因素叠加,他根本没希望离开。
现在多了个徒弟跟他一起被困,药皇忽然重新燃起了斗志,他下定决心:哪怕他这把老骨头折在这儿,也得把这个女娃娃给送出去。
当徒弟告诉他,她有法子逃走,这一刻,药皇愣住了。
“你这孩子,何时学会讲笑话来哄骗你师父了?”
他很不高兴,语调从愤懑到悲凉。
“你初来乍到还不清楚这里的底细,我豁出老脸说一句,当年我亦是中原武林数得上的高手,可是在这里,一个扫地童子都能在十招内把我制伏!你……你现在的功夫还比不上我当初啊,告诉我,你要怎么出去?”
兰疏影微微一笑:“师父,徒儿自有办法,您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可知道他们将那件至宝藏在哪里?”
听了这个问题,药皇的身体下意识一颤,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可理解的事。
他们这会站在炼丹房里。
粗制药炉底下腾出一股股热浪,没一会就弄得人汗流浃背,祝融族派来的监视者和杂役们都躲得远远的,生怕体内的火性无法压制。
兰疏影用的这具肉身属于式微,它具有不完整的祝融族血脉,同样受这里的环境影响,让她脸颊通红,心火燥热,已经把两只袖子捋得老高,露出两只白生生的胳膊。
药皇悄悄摸出一颗大寒丹示意她服下。
他小声说:“明天就是他们下一次朝拜至宝的日子,至宝会从城北面的炎窟里请出来,朝拜地点是祝融城中心那块广场的地下,每次朝拜最多持续三天,然后原路送回。”
三天,是大寒丹的最大时效。
兰疏影心里有数了。
她把自己的计划简单告诉了药皇,以免他过分担心。
……
次日。
药皇起了个大早,从族长家出发,去炼丹房待命。兰疏影就伴在他身旁,在众目睽睽下走进炼丹房的大门。
他们清点完这次大典需要的大寒丹,装在一个冰盒里,等候祝融族的人过来取走。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人来了。
奢华的四抬轿子,四面迎风,每根木头上都细细缠着银白皮毛,轿子中间端坐着一个艳丽女子。
兰疏影回头跟药皇打趣道:“师父,我看这轿子有些眼熟。”
药皇心里有事,实在笑不出来,强扯嘴角:“是啊,我画的图纸,这东西,就数这个苏迪雅最喜欢了。”
他跟苏迪雅之前也接触过,不过苏迪雅面对外族格外高傲,两人甚至没搭过一次话。药皇并不知道,这时候的苏迪雅其实是他最疼爱的女弟子。
兰疏影双手捧着冰盒向前走去。
式微端坐在上,克制着看她师父的冲动,慵懒地瞥了一眼冰盒,突然脸色一变!
她的双手紧捂下腹部,一双刻意修饰过的细眉变得扭曲。
“苏迪雅大人似乎有什么不适,要不要我帮你看看?”兰疏影问。
式微装出看见救星的样子,忙不迭地点头,急切道:“就是你,快帮我扎几针,我肚子疼得厉害!”
都知道她是族长的心肝,这会儿族长忙着张罗朝拜大典,来不了,好在这师徒俩都是大夫,随从们心里有了主意,忙把她扶进炼丹房旁边的休息室。
兰疏影认真清洗了双手,再拿出金针,之后她以施针时不能被打扰为借口,把那些随从全都赶了出去,只留下药皇在这。
药皇听过她的计划,虽然不明白她是用什么劝服了苏迪雅,但是到这个时候,箭在弦上,他唯有配合。
用木屏风将她们俩挡在后面,他从床下搬出小木箱,里面全是兰疏影带来的易容工具和药物。
式微在前面举着铜镜。
工具飞舞,很快,兰疏影脸上这层伪装已现雏形。
她跟苏迪雅身材本就相似,肤色也不差多少,关键就是面部改造,尤其麻烦的是苏迪雅那双橄榄绿的眼睛。
受材料限制,这次的伪装只能维持五六个小时。
易容结束,以铜镜为分界线,左右两边的女人一眼看上去真的没有差别,连见多识广的药皇也啧啧称奇,不知道自家爱徒是何时练出了这手神奇的易容术。
“师父,您出去一下,我们换衣服。”兰疏影低低道。
药皇忙转到木屏风后面。
式微的目光还有点不舍,突然接到一句传音:“我走后你就待在这里,想看多少眼都行,只是别乱说话。”
式微换下的银狐皮还带着灼灼体温,兰疏影接过来,用它缚住重点部位,最后看了式微一眼,告诫意味十足。
随后她走向门的方向。
步子变了,从端方大气变得摇曳多姿,整个人显得傲慢而妖媚,比先前的式微更加勾人,这下就算见了族长,他也不一定能认出自己的宝贝又换了芯子。
“把盒子给我,走吧,不要误了大典。”她倚着门,把玩着腰间多出的一截狐尾装饰,懒洋洋地说。
“是,苏迪雅大人。”
399 摘胆剜心46
兰疏影很想借苏迪雅的身份近距离看看所谓的朝拜大典。
可是她也知道那不现实。
因为从苏迪雅的记忆来看,这个女人从来没真正参与过大典。
兰疏影刚走得稍微近了点,立即有人过来把她驱逐出去,态度很不客气,跟她前面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
这很好理解。
苏迪雅是个情妇,与这个职业相对的,自然就是族长家的正房。
那是祝融族里的绝对高层,从姓氏到血脉,无不刻着高贵二字。像是苏迪雅这种出身在边境、凭借美色换取优渥生活的第三者,她连给人家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平日里相安无事,那是对方给族长一个面子,同时也说明:她不屑,也不需要靠男人吃饭,哪怕他是这里的最高统治者。
莽塔的爷爷被赶下台之后,关于朝拜大典的筹办,这项差事,也自然而然地从莽塔奶奶的娘家转移到这位正房的娘家。
刚才过来赶她的就是正房娘家的亲戚,好像是侄子。
就在兰疏影走神的这段时间里,这里的异常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有人在议论,最近的一道声音传进她耳朵里,那人带着戏谑贬低道:苏迪雅又在挑衅了。
兰疏影摸摸脸,惊奇地想:原来这叫挑衅吗?她只是发了一小会呆而已。
这个又字,很灵性。
正好这时候有个侍女走过来,请她过去休息。
去一个老地方。
这个时辰,至宝在路上,还没进城,大大小小的祝融族人都聚集在这里,祝融城几乎空了,反而这片广场被挤得水泄不通。
有资格参与大典的那些人都在休息区等候,苏迪雅不能参与,但她在附近有个专属的休息室。
族长就在那里,等着安抚他这位小美人的委屈。
过去的每一次大典都是这样,从不例外。
兰疏影走进去,第一眼看见的是个男童,五官十分精致,像极了苏迪雅。
他专注地坐在角落的兽毛编织毯上玩球,听见她进来,他也没往这边看。
族长递给她一个暧昧的眼神,仰起下巴,拍拍自己的胸膛。
像一只求欢的公兽。
兰疏影故作委屈道:“她又当着那么多人给我难看……”
“哈哈哈!我的小苏迪雅是世上最美的女人,谁敢说你难看?我扒了他的皮!”族长打着哈哈想把这事蒙混过去,他命令毯子上的男童过来,让这孩子好好哄一哄他的母亲,逗她开心起来。
这招之前很容易奏效。
即便是贪婪阴险的苏迪雅,也不能抵挡这股天然的母性。
可是今天出了变故。
男童乖巧地去了。
然而就在他伏在兰疏影的银狐皮短裙上,用侧脸摩挲皮毛时,突然伸手把她往后一推,严肃地叫道:“你不是我母亲!”
兰疏影后退的过程中撞落了门帘。
外面的寒风吹进来,空气瞬间凝结。
“乌笛,你不听话了是吗,我怎么可能不是?!”兰疏影扶着门框站稳,板着脸,做足了威严被挑衅的严母形象。
“气味!你身上没有我母亲的味道,你是假的!”
男童啐了一口,几步跑到族长身后。
400 摘胆剜心47
被发现了?
而且是以这么奇妙的方式?
兰疏影的心情有点复杂。
这个小家伙的嗅觉似乎太敏锐了些,她可没发现苏迪雅身上有什么特别的气味,那是母子间的特殊感应也说不定。
族长没有立即怀疑她他还以为儿子在跟他们开玩笑,只是今天的玩笑略微过分了。
兰疏影皱着眉头,作势举起一只手臂,凑近嗅了嗅,适时表露出疑惑的神色。
男童依然在大叫。
他还催促族长快点去找人,又让她这个冒牌货快点把他母亲还回来,态度无比认真。
这下,族长有点半信半疑了。
兰疏影灵机一动,从短裙内袋里摸出一个瓶子,萦绕着淡淡的香气。
这里面装着十颗大寒丹,是她今晨刚从药炉里取出来的成品,轻移莲步,走近,将瓶子奉上,她的委屈十分隐忍。
“大人,这是……”
不用她多去解释,族长已经打开了瓶盖。
空气里的那股寒香愈发浓烈,瓶口传出的气味是那样熟悉,他立即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思绪飞转,他不禁动容。
“小苏迪雅,这是你从卓如的徒弟那里……?”
兰疏影缓缓点头,语气低沉而略带疲惫地说:“她答应给我十颗神丹,换一个进入祝融城的机会。我带她过来跟卓如团聚,这些是她今天给我的酬劳,我想大人比我更需要它们,所以……”
族长一把将她拉过来,却被她神情落寞地推开。
他意识到,是自己刚才的怀疑让美人感到心寒了。
神丹在现在的祝融族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它的出现对他造成了冲击,而且,她的身材容貌、神态举止,一点也看不出来作假的痕迹。如果孩子的吵闹是因为气味的话,这个药瓶已经足以说明原因了:
因为她携带了这瓶子,所以沾染上这些神丹的气味,盖掉了她自己的味道,让儿子误会了!
族长越想越觉得这个思路是对的。
接下来就是道歉的环节。
更让兰疏影放心的是,他还让人把男童抱走了。
她拿捏了一会姿态就重露笑颜,但是坚决不让他过来亲热。
看起来是在闹性子,其实,除了不想被这个老男人触碰之外,她还怕被他看出来,毕竟,这具身体是式微的,胸腔里并没有苏迪雅那种红色圆球。
“乖乖在这里等着我……”族长盯着她的眼睛叮嘱道,“不要出去,我会让人在外面守着。最多三天,我一定来接你。”
兰疏影顺从地点头,眼中满是信赖。
这就是开小灶的特殊待遇了。
以前也是这样,惯例是当朝拜结束后,至宝由族长亲自送回炎洞,而他每次都会悄悄带上苏迪雅。一路上磨磨蹭蹭,再在炎洞里多待几天,直到苏迪雅吸收不了更多热量的时候,他们才会返程。
交待完这句,族长匆匆离开。
外面的动静渐渐大了,至宝已到,广场地下的朝拜大典正需要他出面主持。
广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
兰疏影注意到一些带着恶意的眼神,她认出其中几个是正房的娘家人,他们每个人都想找机会弄死苏迪雅,也可以说是现在的她。
这次的大典进行了一天一夜。
她果真就待在这个休息室里,没出去过一步,但是她让人去传药皇师徒俩来过,带着易容的东西过来,这样她好把伪装继续下去。
说是休息室,其实是独立的房子,面积不小,按功能区域划分,细致到孩子的玩具房都有。
那个男童在这期间又来闹过一次,咬定她不是他母亲。
兰疏影佯装无奈又气愤的样子把他训斥了一顿,然后吩咐苏迪雅的亲信把他带走,务必看好他。
亲信心领神会,族长不在,他们不敢想象这母子俩跟那个家族撞上,就算族长夫人平时不屑跟母子俩计较,但是他们俩的存在已经是在抹黑对方家族的荣誉。
大典顺利结束。
族长终于回来了。
长达几十个小时的不眠不休,这张脸上挂着疲倦,老态毕露。
他很赶时间,见面没有交流,带着兰疏影走进休息室地下的暗道,几分钟后,他们绕到广场地下的侧厅里,一走进去就是满室红光,温度高得吓人。
厚实的兽皮盖住托盘里的东西,但是光芒在皮面上映出清晰的形状,像是一个……秤砣?
还没等她用鬼瞳看清楚,族长的亲信已经把至宝连着兽皮一起放进盒子里。
盒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居然能屏蔽她的鬼瞳!
至宝被收进去,大厅里温度大降,不过一股暖流还在源源不绝地进入她的身体,很舒服,使这具躯壳更添生机和活力。
这种机体高倍进化的快感令人着迷。
兰疏影开始有意识地操控进入体内的暖流。
当它一次又一次冲刷她的胸腔过后,那片红色区域渐渐浮现出一颗米粒大小的圆珠像是祝融族那个红色圆球的缩小版。
指尖发热,冒出一丝火焰。
族长按住她肩膀,“好了,到车上你有的是机会,别在这浪费时间了。”
他以为她迫不及待想吸收至宝的能量。
其实她是等不及要毁掉它。
至宝是活的,刚一照面,她就肯定了这个想法。
力量如同罂粟,尝到一丝甜头就想要更多,是至宝把诱惑扩大了无数倍,引诱着祝融族人纷纷聚集在周围,等候它的“无私奉献”。
可是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只想收取而不用付出?不存在的。
那种仿佛在进化的快感,其实是在掩盖自身生命力被吸取的异样,祝融族人的寿命越来越短,甚至神志不清,自寻死路,答案就在这里。
他们自以为在吸收至宝,于是神性得以增强,实力越来越高。
可是到最后,真正进化的是谁,可真说不准。
兰疏影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散落的发丝拨回耳后,“是我太着急了,大人,那我们,这就出发?”
她的“急不可耐”成功取悦了族长。
“当然是马上出发,这趟回来之后,我的小美人……你该做点什么就不用我说了吧?”
油腻又暧昧的笑就挂在他脸上,让人很想给他一拳。
兰疏影笑着低下头,心想,那也要你回得来才行。
401 摘胆剜心48
眼前这个人是把药皇困在祝融城的罪魁祸首,也是因为这件事,才害她在这个位面多留了这么久,这笔账是该清算的。
兰疏影跟着族长在地道里走了一段,这里还算宽敞整洁,再往前就变样了,通道狭窄,挖掘痕迹凌乱,像是族长这样身高体胖的人,在这里几乎是半蹲着走路,有时还要侧身吸腹才能通过。
她无意间发现,右侧墙壁上有两行刻出来的字迹,细细一看,竟是一句情诗。
如果放在别的地方她倒不会惊讶,可是这句诗,用的居然是大楚的文字,在祝融族的隐秘地道里,出现了中原楚地的情诗?
这让她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莽塔的大伯。
因为祝融城这些年只来过两个中原人,一个是药皇,另一个就是莽塔大伯救下的江南女人。
而且,莽塔大伯还有过被囚在地下,偷偷开挖地道的经历……
她觉得这里应该是被他挖出来的。
兰疏影故作惊讶地拉住族长,“大人,这里有字!这字我不认得,您看写的是什么?”
族长凑近看了看,没有告诉她诗的内容,而是面露鄙夷,不悦道:“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就是一个疯子随手乱画的,回头我让人把它抹了!”
“疯子?您是说谁?”
“还能有谁,不就是……算了算了,那时候你还没到这呢,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
可是耐不住她依依不饶地追问,族长最后还是说了这事。
这条地道,果然是莽塔的大伯挖的。
同样的故事由莽塔的口说出来,令人同情和惋惜,从族长嘴里说一遍,就满是恨其不争,甚至是厌憎的味道了。
要是时光能够重来,她相信,这位致力于维护祝融族威严的族长八成会去边界,把那个中原女人提前杀了。
“还真是痴情,那,这个疯子后来去哪了?”兰疏影明知故问。
族长轻蔑道:“死了,都烧成灰了!一会儿你就能走到他被烧死的那块地方。哼,玷污我族血脉的罪人,要不是木图各那个老东西护着他,他早该死了。”
木图各,莽塔的爷爷,前任祝融族族长。
另外,族长还提到了一个信息。
莽塔大伯和中原女人的那个女儿没有死。
虽然被刺了一刀,但是被救了回来,前任族长告知大家她死了,实际上是把她交给了一个蒙族人,由那个蒙族人把她带出雪原。
兰疏影快速组织着这些信息,说:“她既然是我族后代,离开雪原,不也是死路一条?”
族长撇嘴,“她随她那个废物娘,没有神性。”
……
“师父你相信我啊,我真是式微,我不是苏迪雅,真的不是……”
“你……”
炼丹房旁边的休息室里正在进行这样的对话。
药皇本不想信。
他觉得这个女人或许是疯了。
他的徒儿式微,前几日与她换了衣服,易容之后就匆匆离开了,从大典结束之后,至今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而这个藏在他这里的苏迪雅,却突然哭着告诉他,她才是式微。
这到底怎么回事?
是他人老耳聋听错了,还是这根本就是在做梦?
药皇悄悄在自己后腰掐了一把,咝!疼,还真疼。
之后女人又扑到他脚边,一边抽泣一边说了许多,果真件件都是式微小时候的经历,连药皇当时是什么反应,说了什么话,都讲得清清楚楚。
药皇暗自心惊。
见识过祝融族人所谓的神性,他对神鬼之说已经愈发深信不疑,或许她说的是真话,只是……这段经历委实是匪夷所思。
式微继续哭诉着那个女人对自己的种种压迫。
“师父,她是个很厉害的鬼,如果真被她弄坏了祝融族的至宝,那他们就再也不需要用到大寒丹了,到时候您会有危险的啊!”
“她不但抢了我的身体,还逼我签订契约,待此间事了,往后我就要任凭她驱使,到那时天各一方,不孝徒儿就……就再也不能在您身边,侍奉您老人家了……”
她对药皇隐瞒了契约的真实内容,只说是对方欺她无知,骗她签下这个契约,为的就是把她的亡魂变成奴仆。她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她提出必须解救师父。
药皇爱徒心切,又被她的话感动了,忙说:“可她现在占着你的身体,你说说看,师父该怎么帮你啊?”
要知道,苏迪雅是祝融族人,哪怕她的血脉不强,只要她属于这个族落,就注定离不了雪原这个鬼地方,式微被困在这具身体里,她是不能回中原的。
不管怎么说,先得帮她找回自己的身体。
要是能把那个恶鬼剿灭,那当然更好!
式微说:“师父,我知道怎么借尸还魂……她杀死苏迪雅的过程,我全都看见了……”
也就是说,她需要药皇帮她一起杀死那个女人。
然后在尸身未寒的时候进去。
唯一的问题是,她拿不准,身体死亡的时候,女人的魂魄还在不在里面?要是还在,她进去就等于是自投罗网,一定会被女人抓住的。
对了……式微眼睛一亮。
她忽然想起女人告诫过她一句话,让她在族长面前千万要注意,不能露出马脚,因为,族长的火足以杀死她的灵魂。
式微把这些都告诉了药皇。
师徒俩合计一会,决定在这里静候族长回来。
式微甚至已经想好了到时候该用什么样的谎言去蒙骗族长:
苏迪雅的身体在她这里,她就是苏迪雅!那她就指证女人对至宝心怀不轨,还强把她关在炼丹房,伪装成她的样子去破坏至宝。
在式微看来,祝融族长是这里最强的人,或许女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已经被认出来了,这会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又或者,女人已经对至宝下手,但是没得逞就被族长给杀了?
还有一种可能,要是女人真的弄坏了至宝,还从族长手里逃出来,那么,她接下来就会被整个祝融城追杀。
式微想着,如果能把那具肉身拿回来当然最好,要是实在不能……至少她还可以用苏迪雅的身份把药皇偷偷送出雪原。
至于她自己……她露出苦笑。
然而,式微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无私奉献感动,就听说了一个惊天消息:族长死了!
怎么会这样呢?!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药皇在外面跟人打听,族长死了,那苏迪雅呢?
答案是,也死了。
“难道他们俩同归于尽?”式微懵懵地猜测道。
药皇摇头,他这个小徒儿还是太年轻了,他耐心教育她说:“这种事情,你要看看谁获利最大,说起来,你对那个桑卓可有了解?”
族长的尸体是被桑卓拉回来的。
据说,至宝在送回炎洞的途中又发生了一次异动。
这次没有像上次勾动地火那么恐怖,但是威力同样不小,声响惊动了附近的几个分部首领。
等他们赶到,车里的人已经被烧焦了。
准确说,族长当时还有一口气,但是为了平息至宝,他选择以命相拦,最后当场身亡。
而苏迪雅,这个女人实在太弱小,已经被烧成灰了。
族长夫人和她的娘家人们知道消息后,去确定了焦尸确实是族长,他们哭了几场,然后不甘不愿地离开了权力中心。
对于族长给苏迪雅开小灶的事,他们多少知道一点,要是死的只有苏迪雅,那可真是喜闻乐见,可是族长他怎么能死呢?他那么个贪生怕死的人,怎么会拿命去填至宝呢……
无论这些人能否理解,都只能接受事实。
桑卓是不可能给他们解释其中缘由的。
药皇说得没问题,这种事得看最终受益者是谁,无疑,就是桑卓。
族长临终前把指环交给了他,也就是祝融族的最高领导权。现在桑卓已经是新任的族长。
至于能否服众,那就要看他之后显露的能耐了。
要是他不能,被人掀下来也无话可说。
桑卓入住族长那座超级豪宅,这天他从外面回来,面无表情,从满腹疑虑的药皇身前走过,低着头一路走到一间密室门口。
他敲了敲外面的墙壁。
里面传出沙哑的声音,“进来吧。”
门从里面打开。
桑卓恭敬地说:“大人,按您的吩咐,我已经把人带来了。”
可是他的身后是空荡荡的过道,并没有人。
他往边上一让,暴露出密室里面的女人。
她可能刚受过严重的烧伤,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涂了一层淡绿色的药膏,仍然能看到焦黑或溃烂的创面,形如鬼魅。
一声轻微的抽气声,从密室外面传来。
那人并不是有意想泄露行踪,实在是这一幕太过惊人,他没控制住。
女人微微一笑,抬手,指着外面,轻声对桑卓说:“那就再麻烦你一件事,帮我把师父他老人家请出来,喝杯茶。”
幽暗的密室里烛光摇晃,照着女人的脸。
半面仙子,半面罗刹。
……
药皇被桑卓禁锢住带进来的时候,忍不住盯着那半张脸发愣,面露痛色,仿佛在恨骂她为何这样糟践这具身体。
因为,完好的那半张,是属于他徒弟式微的脸。
兰疏影扯扯嘴角,又一次觉得自己的出场真是像极了反派。
“师父为何这样看着我?伤在我身,痛在我身,总不至于牵累到炼丹房里藏着的那位,不是吗?”
药皇对她厌恶至极:“你这恶鬼,不但上了式微的身,还毁她皮囊,让她有家回不得,实在可恨!”
“呵呵,她是这么告诉你的吗?”兰疏影把玩着手里那枚鸡蛋大小的银铃,摇摇头。
其实她每变一次口型都会扯到未愈的伤,很疼,但还能忍受。因为,更疼的体验,她已经在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铃铛里感受过了。
现在只是皮肉之苦,怎比得了作用在灵魂上的千锤百炼?
一次次碾碎再重塑,那种程度的痛苦,几乎能让意志最坚定的厉鬼宁可自散怨气,也不想再多熬半刻。
“我有些醉后的玩笑话,无人可诉,就说给您老人家听听,不必当真。”
说是醉后戏语,可是她只是神情戏谑而已,哪里有半点醉意?
“你那徒儿活了两辈子,可惜都是蠢蛋,一次,两次,全都是被人剜了心脏、供人食用的下场……咦,她没有告诉你这些吗?呵呵,想来是羞于开口了。”
“有人去跟剑皇说了那颗神丹的事,他们就把式微抓去了。她第一世就很喜欢那个叶星河,喜欢到什么地步呢?让我想想,应该是恨不得为人家掏心掏肺吧,所以说,就算被取了心也只能说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是这重来一次,还是一样的结局,我也就想不明白咯,这世上怎么就有这么无私的人呢?”
“她是你教出来的,或许您老能为我解答?”
药皇大怒:“你这恶鬼休要胡言,式微从小熟读诗书礼经,懂得自尊自爱的道理,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分明是你强占她躯壳,骗过了她,又想来蒙骗我!”
“我刚才就说了,戏言罢了,我说我的,你听你的,要是听不下去了就只管把耳朵一捂,或者当作我们从来没上过雪原,也从没在这座城里见过你。”
兰疏影有些倦了。
想起药皇刚才夸赞式微的那些话,兰疏影笑得很讽刺。
“是啊,她不但熟读诗书,还深知过河拆桥的道理!是她需要帮助才引来了我,我帮她报复那对贱人,也给了归雪山庄教训,这会儿又巴巴地来这救你……啧啧,也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毁至宝是为的谁?”
“我前脚刚走,你们师徒俩就凑到一块想着怎么算计我。”
“我冒着生命危险,在跟祝融族长周旋的时候,跟至宝打交道的时候,你们在哪?嗯?你们龟缩在炼丹房里,商议着怎么借刀杀人!”
药皇被她骤然的怒火弄愣了。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这些的,听完这些话,他忽然感觉老脸火辣辣的,两片薄薄的嘴皮子像挂了千斤秤砣,完全答不上话!
402 摘胆剜心49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然而得知犯错之后,人的反应是不一样的。
有人会拼命掩盖,每每想见便心虚流汗,心如擂鼓,若是跟他提及,他避之如蛇蝎,或矢口否认。有人则大方承认,竭力弥补和改正。
药皇介于二者之间。
在一个来路不明的恶鬼和他亲爱的小徒弟中间,如果要选一个去相信,他必然会选择式微。
式微跟他说的某些话,当时他是相信的,可是事后细想,就很轻易发现了疑点。他把式微当作自己的孩子,对她的性格再了解不过,而她描述的一些事,跟她可能的做法是完全不符的。
反而眼前这只恶鬼说的话更为合理。
不想相信,不得不信。一通当头棒喝后,他醒了。
老人额角渗着冷汗,弱弱地跟她打商量说:“那……我不要你救,我就待在这儿,就算是死我也认了,你能不能,把这具身体还给她?”
兰疏影微怔,又听见药皇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她是个好孩子,只是一时想岔了,做错了事,剜心的后果她也受了,而你,我虽不知你来历,也能看出你法力通天,只要换个皮囊而已,日后定能有锦绣前程!大仙,可否,放我徒儿自由?”
兰疏影琢磨了一番,合着药皇说了半天,还是想说明弱者就有理?
她厉害,就该她白忙一场?
兰疏影笑了,这一笑扯了半张脸上的创口,血卷着浑浊的药液滑下来,衬着旁边半张清丽的面庞,显得愈发可怖。
“我真不知道世上竟有这么便宜的事?老爷子,咱们不如换个故事听听,倘若我今天是开了一家酒楼,你进来吃饭,点了三盘菜,前两盘已经吃得七七八八,第三盘菜呈上来,你吃了几口,跟我说不要了。那,这顿饭钱,我该收多少合适?”
药皇顿时语塞。
第一盘菜,她拒绝拜堂,离开归雪山庄,逃离叶拂荛和剑皇的追捕;
第二盘菜,她去武阳城报复厉雪崖,毁他军中前程,迫他被囚在神剑宫,又激化了剑皇跟他的矛盾,最后剑皇把厉雪崖当作一个给他们家传宗接代的工具,并且出手废了欺骗式微的叶星河。
这第三盘菜,她理应按照式微的心愿,在雪原找到药皇,并把他送回药皇谷去。当然,如果找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那就送尸骨回去。
现在她就站在这里,脚下是祝融城的地基,面前就是药皇。
如果不是至宝的事耽搁了她的时间,她已经带着药皇在回去的路上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这个人,就这么大言不惭地告诉她:你别救我了,我宁可死!
兰疏影真的很想对药皇说一句,那你就去死好了。
你死了,我直接带骨灰回去埋了也是一样的。
或许在受过他恩惠的中原人心里,药皇宅心仁厚,是老天派下来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可是到这个时候,兰疏影才算明白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有这么个拎不清的师父,能教出式微那样的徒弟,有什么好稀奇的?
“桑卓。”兰疏影的声音冷到可以结冰。
被点名的桑卓乖巧地侧过身。
“把这老家伙给我绑了。”
药皇今天跟踪桑卓本来就是冒险之举,不过他是有底气的。因为大家都知道,族长以一死安抚了至宝,既然至宝没事,那么祝融族就还需要他继续炼制大寒丹。
所以,就算他今天被桑卓发现了,药皇相信对方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直到看见密室里跟桑卓接触的人,药皇傻眼了。
大寒丹,这东西可不止他会做啊。
这个女人,不,这个占据式微身体的恶鬼,她也会!
她跟桑卓是同盟?听了两人对话时的语气,药皇意识到并不是,他们俩分明是上下级的关系,桑卓似乎已经成了她的奴仆。
情况对他实在是太不妙了。
可是在身具神力的桑卓面前,他这把老骨头的反抗完全是小孩子瞎扑腾,没几下就被桑卓擒住,然后药皇看着女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密室。
她要去干什么?
式微,式微!快逃!
药皇拼命喊叫。
可是这里离炼丹房太远了,他想通知的那个人根本听不见,最后桑卓嫌他太吵,一巴掌扇晕了他,然后在他身上多缠了几道锁链,转身带上密室的门。
兰疏影要去哪儿?
并不是像药皇担心的那样。
她才懒得大老远跑去找式微的麻烦。
祝融族都以为苏迪雅被烧成灰了,所以式微现在是没有“身份证”的,她只能在炼丹房里乖乖躲着,要不然,被外面的祝融族人发现的话,她解释不清。
尤其是她现在失去了族长的庇护,以式微顶着的身份,只要被族长夫人发现,她一定会死得很惨。这一点式微自己应当也明白。
兰疏影只是去了药房,刚才说的话太多,伤口破溃,她该给自己换药了。
这半身凄惨的烧伤,全是祝融族至宝干的好事。
她早已绕过式微,跟桑卓谈定了行动计划,桑卓想要族长之位,他以为她只想带药皇离开,这次合作很愉快。
桑卓带着一群分部首领藏在返程的路上,当时至宝已经归位,族长没了负担,开始想对她动手动脚,于是中了她的麻药。
面对桑卓等人的偷袭,他毫无还手之力。
就这样,族长死不瞑目。
一群人对兰疏影的伪装技术叹为观止,他们把她藏在车里,一道回城。趁着族长之死闹得满城风雨,她悄悄跑回炎洞,站在至宝面前。
至宝就是她之前拿在手里的那枚银铃。
这件宝贝内有乾坤,里面是一片火的天地。
当时兰疏影分出了一个灵魂投影,进入至宝空间内部进行探索,还在里面布下了大阵,禁锢住至宝的灵。
只待她接下来打开连接芥子舟的空间门,把能够毁掉它的道具取出来,安放在阵眼,引爆,就再也没有这件至宝了。
说起来麻烦,其实真正做起来只是几秒钟的事。
可就在引爆之前,她在至宝空间里发现了一段残缺的登天梯。
403 摘胆剜心50
登天梯这个东西,她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但是前面几次无一不是在高等位面。
她一度认为是因为登天梯的等阶太高,跟低等位面的规则犯冲,所以低等位面容不下它。
登天梯有什么用途呢?
其实只有一个,是跟归墟有关,也就是南明这次带现任首座们去的地方。
兰疏影曾听南明说起过,如果要去归墟,就必须从万族之地借道。
万族之地是三千小世界的核心,而登天梯,就是去往万族之地的捷径。
出于好奇,兰疏影曾经找到过一个高等位面里的登天梯,进到内部观察了一番,可是她没琢磨出怎么操控。
登天梯始终没有一点反应,她试了很长时间,还是拿它没办法,最后只好无奈地退了出去。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到。
兰疏影没有认错,这东西虽然已经破损,只有一小部分,可它确实就是登天梯,她认得上面的符咒和纹路,别的东西仿冒不来。
它的气息很浅淡,不过,跟她之前遇到的那几个登天梯,是相同的。
既然已经跟南明决裂,她必须找出成就神位的方法,万族之地和归墟一直很受南明看重,早晚有一天她得去这两个地方……那么眼前这段残缺的登天梯……要不要留着?
她这么稍微一犹豫,被至宝抓住机会反扑,把她的灵魂投影困在里面!
要不是闪得及时,兰疏影敢说她身上绝对不止这些烧伤,应该是像桑卓他们撒的谎那样,真的变成一把骨灰了。
毁掉至宝也就等于毁了登天梯。
不能毁灭……那就收服吧。
在收服至宝的过程里,她吃了不少苦头,好在还算顺利,最后成功抹杀了至宝的灵,让它乖巧地为她所用。
至宝被她烙了印之后,她也从中了解到祝融族的过去。
这是一个被流放的种族。
万族之地里种族繁多,百花争艳,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批种族被淘汰,或驱逐,或流放。
二者的差别,大约是去的地方不一样,驱逐的话可能有希望在高等位面安家,而流放就比较惨了。
被流放的种族会渐渐忘却自己的文明,他们的种族能力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消退,因为失去了祖地的庇护,甚至还有可能被其他种族剥夺。
如果运气更差些,就像祝融族这样,不但落到低等位面,忘了自己的根,拿着一丁点小火苗沾沾自喜,却不知道他们的祖辈个个都是移山倒海的大能,随手一挥就是滔天烈焰。
更可悲的是,就连他们被流放后世代虔诚供奉的宝贝都生了反心,可以说是非常凄惨了。
那段登天梯是祝融族回归的希望。
不知道是谁出手相帮,把这段登天梯藏在至宝里。千年万年,总有一天,当至宝积攒到足够的信念,登天梯修复到完好的状态,祝融族后代就可以重回家园。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不怎么美好。
因为至宝里的灵历经万年而长存不灭,它比谁都了解祝融族过去的辉煌。在它看来,传承到今天,外面这些祝融族人根本配不上这个名字。
他们自称是天神的后代,可是弱得还不如当年祝融族豢养的小老鼠。
至宝越来越心灰意冷,它想尽早回万族之地继续修炼,而不是陪着一群没希望的废物在这里浪费时间。
于是它开始把一个大胆的想法付诸实践:用祝融族后代作为祭品,加速登天梯的修复。
这很容易。
它只需要在梦境中说服祝融族的历代领头人,然后在一次次朝拜中把能量暂时借给那些废物。
他们会为此欢欣振奋,进而想要更多。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至宝借出去的只是一丁点能量,不值一提,还回来的却是精气、血肉甚至灵魂。
祝融族人愈发贪婪,它又何尝不贪?
兰疏影现在看见的登天梯,离完好状态还差得远,符光黯淡,在无尽火光里闪着微弱的金红。她仿佛能闻见梯子上浓厚的血腥味,它的每一段都是由祝融族人的累累白骨搭成,令人不忍多看。
……
药皇被囚禁期间还做了件好事。
他惦记着兰疏影使用的是式微的皮囊,或许是觉得徒弟将来能有机会回到这具身体里,他主动提出要帮兰疏影治疗烧伤。
兰疏影觉得这其实无所谓。
她早就过了重视美貌的年龄。
伤是一定要治的,而药皇的治疗更像美容师做的事,他想帮她祛除烧伤留下的疤痕和面部扭曲。
兰疏影的医术不如他,不过那本《慈悲药典》她已经深深印在脑子里,药皇开的每个药方她都仔细研究过,确定没有问题才会用在自己身上。
先例在前,她用药放倒过多少个敌人真是数不清了,药皇显然不是友方,她必须防他一手。
至宝握在她手里,捏圆搓扁随她心意,以前至宝能给出去的东西,她也能给。因此,兰疏影已经收服了管理祝融族的桑卓他至今仍以为她是得到了先祖英灵的认可。
一个奇妙的误会。
药皇刚开始是想求兰疏影退出式微的身体。
继而是求她跟式微互换身体。
被她连续拒绝两次之后,他的心愿变成了跟式微见一面。
兰疏影依然没答应。
想见式微?可以的,乖乖听话才有希望。
大寒丹还在炼制。
药皇终于拿出了真本事,现在一个月出产的丹药数量比之前提了两倍。
因此,祝融族意识到了药皇过去这三年里的怠惰。
要不是他缩在族长府里不出来,他们早就把人抓起来暴打了,尽管如此,现在祝融族提起药皇这个人都没什么好话。
而式微那头,兰疏影暂时不杀她,只是囚禁在另一个地方。
因为式微的三个心愿还没彻底完成,契约还在保护着这个灵魂。
不过没关系,兰疏影端详着接近痊愈的皮肤,这几个月来她每天借至宝内的火焰空间锻炼灵魂强度,以及挪用神力来滋养式微这具身体,现在,她有资格称自己是这个位面的第一人。
至宝在手,她随时可以梳理体内的火性。
出了这片雪原,她也有足够的实力镇压药皇,不怕他反水捣乱。
兰疏影放下铜镜,舒了口气。
终于可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