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4 永夜霓虹4
“给你一个月。”
出乎意料，家主竟这样跟她许诺。
兰疏影心里一咯噔，立刻知道老头要作妖了。
果然，他接着说：“我要你做到两点。”
“第一，问出博士的位置。”
“第二，得到你隔壁那小子的信任，留在他身边。”
博士？
兰疏影默默咀嚼这个词。
隐雾岛有没有找过什么“博士”，她想不起来了，也不清楚这到底是身份职称，还是某个人的代号。
郭子珊应该知道这个人，因为她本就是受到家主指使，冲着隔壁那个男人去的。
从家主刚才的话来看，那个男人一定知道“博士”在哪，这就是家主想要的信息。
而且这个男人对“博士”来说非常重要。
重要到，他要是在隐雾岛出了事，“博士”知道真相后必定会撕破脸皮，宁愿把研究成果毁了，宁死也不让家主如愿。
因此，家主选择了更温和的方式。
他不打，不骂，就这么关着他，饿饿他，再用同样落难的美丽少女去软化他，套他的话。
兰疏影又想，事情没那么简单。
——老爷子的心，黑着呢。
说什么“得到信任”、“留在身边……把话扯明白点，意思不就是让郭子珊先去勾引，事情成熟了就顺水推舟，把她送给人家，当个贴身间谍？
咦……
身负秘密，落难海岛，认识了身份不一般的落难美少女……好经典的男主剧本，下一步是不是就该收入后宫，等一个翻身的机会？
兰疏影快速酝酿情绪，做出猛然醒悟的样子，眼神流露出不可置信和屈辱：“……家主是让我…”
老人毫无羞愧，抽了口烟，神态怡然地解释起来。
“岛上从来不办婚礼，子珊，知道为什么吗？”
少女僵硬地摇头。
“因为祖先曾经被一个女人背叛，差点就一无所有。他发誓，绝对，不会，再让任何外姓人有机会分享隐雾岛的秘密，他的财富，他的一切，都是留给郭家子孙的……”
“不过啊，时代变了。”
“你们都觉得我太守旧，老古董，不通情理。好啊，那我愿意变通一次。”
言下之意——只要她，或者说五小姐，摘到那个男人的心，两人即刻成婚。
呵呵……他是真没想起来呢，还是从没关注过？兰疏影算过郭子珊的出生年月，只不过刚刚十六岁出头，老东西说得好听，拿着婚姻当礼物，呸。
家主当然看出了她表现出的抗拒。
他不在乎。
在这个家他永远是唯一的权威，别人只有乖乖听从的份。
“子珊，你还不知道那份研究成果对我们有多重要，它关系到隐雾岛每一个人的生死存亡，当然也包括你！你还能不能像今天这样，锦衣玉食地生活，不，你能不能活着，都系在这儿呢，明白吗？”
兰疏影惊愕地重复道：“生死存亡？”
“觉得太严重了？以为我故意吓唬你？”
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不愿意相信。
实际上，她是信的。
隐雾岛确实毁了。
轰轰烈烈，又毫无预兆。
很多人想探索其中的奥秘。直到她死的那年，都没听说有谁成功。
外人不知道这座岛的真名，因为历史上的几次记载太诡异，就称呼它为“幽灵岛”。某日，这座来历不明的岛上突然火山爆发，熔岩铺地。
那种情况下没有人能生存下来。
就连向海上疯狂逃窜的船只，都被奇异的触手狠狠拖进水底。
“幽灵岛”时隔百年再度现身，一出现就被拍摄到这样地狱般的场景，媒体纷纷报道，大街小巷到处在谈论这件事。
那年，老爷子已经搬到陆地居住，海上的气候不适合他养病，他想活。
姑祖母留在隐雾岛看家。
一夜之间，人丁，财宝，全都没了。
老爷子看着电视里的卫星图像，当场吐血。
那天，郭子夜出门前，她追上去问了个很傻的问题：“哥……我们是不是没家了？”郭子夜笑着摸她的头，反问她：“那算什么家？”
回忆一幕一幕，鲜活得恐怖。
兰疏影回过神就听见：
“要是你能拿下那个人，博士，早晚是我们郭家的。”
她嗯了一声，不让死老头的独角戏唱得太寂寞。
“子珊，你很聪明，也很懂得利用你的优势，过去，你做的每件事都让我很满意，以后最好也不要例外，咳，咳咳……”
家主不小心被呛了一口。
他扫兴地扔开烟斗，左手捣着胸口缓了再缓，说：“剩下的，让豌豆仔告诉你。”
“是。”
兰疏影就要离开。
忽然，老人嘶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同毒蛇顺着腿黏上后背的感觉：“你平时总是叫我爷爷，今天怎么……”
兰疏影陡然心惊。
暴露了！
好个郭子珊，不是亲爷爷还上赶着叫得那么亲近，她哪知道她会这么厚脸皮啊！
兰疏影定了定神，转过来镇定地说：“最近有一些感悟，我觉得……不该像以前那样。”
“哦？”
“家主首先是一家之主，其次才是我的长辈，我敬您是应该的，如果我利用亲缘关系来讨好您，实在是下乘手段。”
家主扶着太师椅站起来，不露喜怒，问她：“怎么才是上乘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您已经实践过了。”
兰疏影微微一笑。
“您肯用我，而不是派别人去，说明您觉得在这件事上，我比她们更有分寸。子珊如今想得很明白——有用，才是最合适的讨好。”
家主听完露出点笑意。
“好，长大了。”
“去吧。”
老爷子口中的“豌豆仔”，是一个很亲昵的绰号，跟那些类似“小狗子”“大雷子”的小孩乳名差不跌，不过仅他一个有资格这么叫。
这个人为他管理外岛和所有船队，年轻时候经常率队去外面伪装海盗，每次回来，都会向主人奉上大量财物珍宝。
豌豆仔是遗腹子，他父亲也受家主信任，可惜死得早，母亲生他时不顺利，孩子一出来那么小一只，憋得浑身发青，都说他死定了。
老爷子路过嘀咕一句：像个豌豆仔哟……他竟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活了。家主一语断生死，在岛上被吹成一段佳话。
昔日的青皮娃娃长成今天的魁梧壮汉，老爷子叫他什么都行，底下小辈就必须客客气气叫一声“弯叔”。
兰疏影进去的时候，弯叔在特意修建的娱乐房里看电影，超大屏幕上是拳拳到肉的动作大片，壮汉陷在第一排沙发里，一口肘子一口酒，看得很入神。
她按住要出声提醒的人，在后排找个位子坐下，默默陪他看完后半场。
屏幕黑了，照出三排沙发，两名观众。
弯叔用手背抹掉嘴边的油水：“珊丫头又来看我了？哟，还带礼物了。”
兰疏影起身。
“带了瓶药酒，您阴雨天拿它擦擦腿，睡得舒服。”
弯叔趔趄着走过来，小山似的身板，肌肉格外发达，又不会像某些健美先生那样中看不中用，这是凶徒的气质——哪怕他缺了大半条腿，老虎依然是老虎，会吃人的。
机械假腿闪着冷色光弧，他一步步走到少女面前，斜跨半张脸的旧疤还摧毁了左眼球，随着他面部肌肉扭动，那只假眼偶尔也会闪光，生动得很。
“珊丫头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她们嘴里不敢说，心里还是怵我，就怕提了我这条腿就被我记恨上，小人之心！都知道我喜欢抽烟喝酒，逢年过节啊送的还都是高档货，囤到明年都用不完！”
弯叔仅剩的眼睛流露出讥讽，落到她身上，多了点温和：“珊丫头不错，叔没白疼你。”
兰疏影慢吞吞说：“酒肉穿肠过，情义心中留，姐妹们投您所好，也是想孝敬您。”
弯叔很不耐烦。
“行了行了，老爷子也好烟酒，她们怎么不送？还次次装着苦口婆心劝他少用。你啊，不喜欢就不喜欢，坦荡点，给她们讲好话？浪费口水。”
兰疏影低笑着应声好。
“你来找叔问事的？来，坐。外面人，都活着没，给五小姐上茶！”
弯叔是个爽快人，早就被透过消息，茶点还没上满一桌，他已经把关键点讲完了。
博士是真博士，手里有一项关于遗传基因的最新成果。
简单来说，预筛选，提前进行基因检测，给来自父母的遗传物质提供辅助，让它们结合得更好。
博士把孩子当作人造产品，他用人工干预给产品“提纯”。实验对象生下来的孩子，先天上就比正常人优秀很多。
实验成功后，有传言博士跟所在国家没谈拢，之前他被限制人身自由，目前已经逃离控制，计划坐船逃回他的祖国。
隐雾岛地下监狱里那个男人，是博士的侄子，也是他唯一的亲人，这人常在海上活动，前段时间被查到他和海盗团伙私下接触，疑似在帮博士牵线。
然后，他就被抓来了。
……
兰疏影疑惑：“我想不明白，博士有这么好的科研成果，他的国家一点都不心动吗，不管他？
弯叔：“其实我觉得他不会回国，虚晃一枪，谁知道他要去哪。”
“为什么不会？”
“这事啊……我这么说吧，博士出生那年正好有个新政策——一对夫妇生了有缺陷的宝宝，就给他们发一笔抚慰金，还能延长假期，工作岗位保留一年——你品品这意思。”
兰疏影想了想。
“这样，他们就可以……专心造下一个娃。成功，得到健康的孩子，或者重复一遍；没成功就回去上班，无后顾之忧。”
她戏谑道：“看出来了，真缺人。”
“对啊，移民福利也不错，哈哈扯远了……反正你要知道，博士是受害者，那笔抚慰金把他给害了！”
兰疏影猜测：“那对夫妇拿了钱，全力生第二个宝宝，嫌他累赘就不要他了？”
弯叔摇头。
“从来都不缺钱。”
“那？”
“两人都受过高等教育，富裕，社会地位也不低。你没接触过外面的人，想想吧，有的人越有名望越要面子，那笔钱，直接把孩子有毛病的事揭出去，太丢人，他们就让人把博士扔了，对外说夭折。”
“他们要是知道……一定特别后悔。”
“后悔死了！还想认回博士，我们这位博士果断得很呐……”弯叔眼底透出兴奋。
兰疏影配合地问：“那，博士对他父母做了什么？”
“他在那两口子身上放了炸弹啊——boom！！”
“哎，我也是，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不重要！五小姐啊，有信心拿下博士的侄子吗，弯叔倒是相信你能，老爷子的眼光，那是从来没差过。”豌豆仔对家主忠心不二，随时随地吹主人已经是日常了。
兰疏影笑容温柔。
“弯叔真的这么信我，就应该换个问题……”
“您该说：你有信心当他的婶婶吗？”
“那我就会说：我有啊，但是我要先了解一下，他叔叔到底藏在哪只水猴子的船舱里。”
1345 永夜霓虹5
“弯叔，我还有个问题。” “啊，你说。” “家主说，博士那份研究成果对我们很重要……” 弯叔少见地叹了口气。 “对，重要，要是我们留不下博士，也拿不到这份成果，那最多二十年，最短可能两年，世上再也没有隐雾岛了。” 兰疏影皱起眉。 她可以想象一项研究会影响未来的生育形式，影响到社会经济和政治。 问题在于，弯叔一向以自己是郭家义子为荣，这次他说的却不是郭家，而是隐雾岛，这更偏向地理上的概念。 基因遗传方面的学术成果，它要通过什么因素来影响一座现实岛屿？ 这会不会跟隐雾岛出事的原因有关？ 再深一层，和隐雾岛深藏的某个秘密有关。 她试探着请教弯叔。 对方直接拒绝了。 “该说的就这么多，老爷子不告诉你的，弯叔也不能。” 他擦干净手，取来一把小巧的银黑双色左轮：“老爷子让准备的，女士专用款，走，去外面试试？” 兰疏影欣然道：“好啊。” 弯叔的住处规划以实用为主，出了门就是摔跤场和靶场。 兰疏影试了几发，她不确定郭子珊的水平怎么样，前几次故意打偏点，最后一发才正中靶心，瞥见弯叔满意的神情，她知道自己表现得并不突兀。礼貌告别后，她带走了这份礼物。 接下来几天，兰疏影搜遍了五小姐的住处。 她在书房、舞蹈室、静室和床下暗格里一共搜出八本厚实的笔记，内容包括生活日记、人物脉络、观察笔记、学习总结等等。 其中最认真的是学习总结，都是郭子珊自学的知识心得，她年纪不大，俨然有了资深学者的样子，这里随意拿出一篇都是论文水准，她把研究重点放在对人的表情和行为进行细致观察，分析对方的心理活动，往往能得到许多有用的信息。 最不认真的是生活日记。 郭子珊会记录她每天的所见所闻，但里面没有哪一行是她自己的看法——她把内心藏得严严实实，仿佛生来就是站在人群外的观察者。 ——其实这也侧面表现出，郭子珊似乎早已预料到，在将来的某一天，她的日记本会被其他人看见。 兰疏影放下本子揉了揉额角。 倒也不能说这些日记没用，它们能帮她快速掌握郭子珊的过去，更不容易在扮演的时候露出破绽。 她要首先骗过狡猾的老爷子。 其次是即将回到隐雾岛的郭子夜，或者说相槐，另一位试炼者。 · 把本子仔细研读之后，兰疏影已经有了答案。 这些都是郭子珊特意藏的。 就是为了给人看。 至于原因，很简单，郭子珊在大家眼里是个“隐形人”，她咸鱼，她懒散，她不争功劳，平和无害，看起来从来不对谁出手，与六小姐是两个极端。 但她不能真的是一条咸鱼。 至少在老爷子眼里，她必须有用。 隐雾岛遍地都是家主的耳目，郭子珊一年一年做着记录，藏的位置说难找也不算特别难找，就等着别人趁她不在的时候来搜，只要老爷子知道她的能力在哪一块，以后自然有她上场的机会——就像这次勾引博士侄子的任务，交给一个擅长攻心战且容貌出色的温婉少女，显然是最合适的。 兰疏影看完就把东西放回了原处，感慨着姑娘们不省心，顺便想起了住在不远处的六小姐。 上次她毙了六小姐的猫，对方很丢面子，同时也意识到她在气头上，六小姐耐着性子消停了好几天，也差不多该重出江湖了。 兰疏影叫来阿吴，问她六小姐今天出门了吗。 阿吴指着一个方向说：“我看见她车朝那边去了，大概在……十分钟前。” 兰疏影瞳孔微动。 那边…… 地下监狱。 · 远远的，她看见六小姐的车停在围墙边。 六小姐抱着一只蓝眼白猫，在跟看守闲聊，余光瞥见她，笑眯眯地迎了上来，看守显然松了口气。 “四姐，听说你在这儿藏了个小白脸？能不能让妹妹瞧瞧？” 六小姐一动，周围几个黑衣男人也跟着动，时刻把她护在中间，甚至有人身体紧绷，随时做好了给她挡子弹的准备。 兰疏影面无表情地侧过脸。 “听谁说？胡言乱语，杀了吧。” 六小姐的笑脸微微一僵，撅起嘴说： “四姐，男人如衣服，你总得穿出来见人的，藏来藏去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们是患难见真情嘛，可是没心肝的臭男人我见多了，有情有义的还真没见过……四姐，你该不会是怕他变心，才不敢让我看？” 兰疏影根本不搭理小狐狸的激将法。 她伸出右手，阿吴从后面递来一张红色卡片。 看守退开一步，让出镶嵌在墙壁里的感应仪器，她用卡片碰了一下，墙壁上端的一排排枪口缩了回去，主仆俩一前一后进入，拉开通往地下监狱区的大门。 六小姐捋着白猫，全程跟她怀里那只猫一样乖顺，眼见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入口，脸上还是笑盈盈的——她已经得到了答案，没再纠缠看守放行，转身回去了。 阿吴在最高那层台阶上回头瞥了一眼，“五小姐，她走了。” “嗯，小狐狸闻着肉味了，是该回去准备准备。” 阿吴茫然重复：“准备？” 五小姐却没再说话。 地下通道缭绕着阴冷，不知道哪个房间传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层层回荡，让人彻底弄不清源头，只觉得某处正在发生可怕的事情。本就昏暗难辨方向的回廊，如同连着阿鼻地狱。 阿吴哎呦一声捂着心口，只觉心慌脚软，靠在墙上不敢走了。 兰疏影从她臂弯里拿过餐篮，轻飘飘道：“你回吧，我自己去。” 才走出几步，声音又变，能听出是个绝望的男声在叫：“不要炸我，不要炸我！啊！” “啊呀！” 这一声是阿吴，矮胖的劳动妇女蹲坐在地上抱住自己，几乎缩成一个球，瑟瑟发抖。 兰疏影：“……” 阿吴这人，说好听了是老实木讷，本质上就是又憨又怂。 估计她也没胆子走回头路了，兰疏影翻出一个打火机丢到她脚边。 “害怕就用它照明，在这等我。” · 博士的侄子还住在上次那间囚室。 兰疏影没有那间的钥匙，她也没有权力放人。 老规矩，她先进自己那间，敲敲两间囚室相连的那块砖墙，很快，砖块挪开，几根钢筋后面露出男人嬉笑的脸，雀跃地问：“今天吃什么？” “馅饼，蒸蛋，土豆泥。” 她把食物一样一样递进去。 “怎么不是你的女仆来送饭？”男人显然不在乎用餐礼仪，边嚼边说：“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语气幽怨委屈，真是闻者伤心。 前提是别看见他这副欢快的吃相。 兰疏影：“她被吓得腿软，在上面等我回去。你知道刚才是谁在叫吗，挺突然的……至于我，抱歉，最近有点忙。” ——忙着搜刮郭子珊留下的一切痕迹。 说话间，男人狼吞虎咽，已经吃完第一块馅饼，开始对付盛土豆泥的盒子，敷衍地说：“是吗，有人在叫？我刚才睡着了……” “不过，宝贝，你这个问题很奇怪——这儿哪天没人在叫？” 兰疏影随口说：“每天都有？是哪位老兄这么惨，他总是被教训吗？” “不知道，我没出去过。” 男人终于扯开包装盒，愉快地挖了一大勺。 兰疏影坐回桌边翻了几页书，心思还放在那几声惨叫上。 有些字可以有多个读音，组成意义完全不同的词语。 比如说，“爆炸”的“炸”，和“油炸”的“炸”，这两个绝对不一样。 而她很确定那人喊的是第二声—— 不要“炸”他，什么意思，他想表达什么？ 嗝！ 博士的侄子打了个饱嗝，整张脸贴着钢筋往这边看，真诚地赞她：“你今天真好看！” 兰疏影心想，废话。 之前郭子珊被送进来是扮演落难的凤凰，哪可能光鲜亮丽？ 今天她必须维持人设，虽然尽量在衣着首饰上削减，还是觉得累赘。 如果能选，她宁可穿一身休闲装，只要衣服有口袋，能放置左轮和弹匣就够了。 “谢谢夸奖，改天再来看你，住在我隔壁的狱友。” 兰疏影目光从他旁边穿过，隔壁果然装了监控器，他们的所有举动和对话，都被老爷子关注着，每个字都需要斟酌。 她继而想到自己这边连一根电线都没拉。 囚犯和囚犯是不一样的。 当然，她觉得这属于做戏没做全。 男人忽然叫住她：“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嗯？” 他切换蹩脚的国语模式，吐出两个字：“戴蒙。” 兰疏影挑眉：“你自己起的？” “不，是我叔叔，他很喜欢你们的一个诗人，叫……戴望舒？” 听起来，戴蒙和博士的关系不错，也可能他在故意表现这一点。 兰疏影自然地接道：“望舒，月亮的另一个称呼，很美。” 戴蒙的笑容真挚许多。 “对，我也喜欢，但是……我现在想改名。” “为什么？” “戴蒙，我的朋友说它发音很像‘呆萌’……”戴蒙的蓝眼浮起少许委屈，“我是个成年男人，我宁可叫戴强壮！” “噗！” 兰疏影提出，“那我下次给你带一本字典。” “下次？” 出乎意料的，戴蒙摇了摇头。 “不不，谢谢好意，我明天就能出去了。” 他侧身指着对面墙上的对讲设备说：“这座岛的主人邀我在岛上随意转转，如果可以，我想请你做我的导游。” 兰疏影心情微妙地想，老爷子这是嫌她进度太慢，迫不及待地创造机会？ 随意转转，这个随意的范围是多大，有待商量。 她今天又该去拜访一次弯叔了，上次送药酒，这次送什么呢。 “可以吗？” “当然，乐意之至。” 对着那双充满期待的蓝宝石眼，兰疏影微笑着应道。
1346 永夜霓虹6
兰疏影在后座假寐了一会，听见阿吴拖沓的脚步声，她忽然睁开眼，冷清的目光看不出情绪，直勾勾望过来，惊得阿吴忘了该说什么。
“打听到了吗？”
阿吴微愣，赶紧点头：“看门那几个都发誓最近没给谁动过刑。我塞了不少钱才撬开他们几个的嘴，说那个声音是他们一个兄弟在发癫咧……”
兰疏影皱眉：“怎么回事？”
“这个……他们说，上个月调过来一个年轻的，跟他们一块儿值班巡逻，这两天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人只要一下去，没过多久就要瞎喊，训他好几次了就是改不过来……”
兰疏影捏着额角听了这串废话，冷道：“具体什么症状，哪天开始的，他当天接触过谁……问清楚了再回来。”
她不喜欢手下耍小聪明，但比起那种，更头疼的是阿吴这样听一个命令才打一枪的人。
阿吴呆滞地应了声好。
兰疏影叫住她。
“算了，你把人带过来。”
监狱这种地方，很容易让她产生不好的联想。
听到那句“不要炸我”，她首先想到的竟然是相槐。
再精确点，她想到了相槐任职刑官期间，根据无间炼狱还原出来的一项刑罚。
油锅刑。
假如应了她的联想，这个看守的异常竟然跟相槐有关……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因为，她印象里的这个时间段，作为相槐的前一世——郭子夜，应该还在海上，他不在隐雾岛。
兰疏影始终没见到这个对手，再加上她本人并没有进入九小姐的身体，难免就怀疑对方是不是也做了类似的安排……
如果相槐进入试炼后不是“郭子夜”，他是谁？
眼前闪过一张嬉笑的俊脸……会是戴蒙吗？不，完全是两种性格，他们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他有这么高明的演技？
兰疏影摩挲着下巴。
片刻后，阿吴带来一个萎靡的年轻人。
年轻人耷拉着肩不敢直视她，用岛上土话小声解释一番，意思是自己没吃药也没中邪，就是这几天没睡好，做噩梦了。
“什么梦，你详细说说。”
年轻人显然不理解自己凭什么得到如此关注，但他老实地回答了。
“梦的内容是重复的，每次都有两个蒙面人推你下油锅？”兰疏影心里微微发沉。
她正要接着问，年轻人居然一头砸在车窗上，晕了过去。
阿吴哎呀一声，扯着他又是喊又是掐。
年轻人晕倒后手脚不自觉抽搐，脸上冷汗一层又一层，像在噩梦里努力挣扎，牙齿咯咯打颤，恐惧逐渐加深，最后果然喊出了跟之前一样的那些话。
“五小姐，这……”
兰疏影神态如常，吩咐道：“带走，叫个医生给他看看。”
回到住处，阿吴的丈夫阿江领着一个白大褂中年人在等候，他们把人抬进一楼的医疗室。一番检查后，白大褂给出结论：
没病。
他很健康。
只有轻微的睡眠不足。
兰疏影不太熟练地切进后台，用郭子珊的权限调出这人的资料。
地下监狱的保密等级是中等，他能被调进去工作，别的不说，“根正苗红”肯定能保证。这人祖上三代都在内岛工作，没出过类似的毛病。
排除了身体疾病和遗传因素，白大褂委婉地表示，建议考虑一下心理层面，比如“病人”是否被植入暗示，或者可能与工作环境过于压抑有关。
而这方面，根据他的了解，恰好是五小姐擅长的领域，不需要他班门弄斧。
“好的，辛苦了。”兰疏影颔首。
“不敢不敢。”
年轻看守下午醒了，一切正常，夜间熟睡后又抽风了一次，嚎得附近六小姐睡不好，让人过来问这边在搞什么，被阿江几句话糊弄回去。
阿吴记着第二天要去接戴蒙，开车是不能走神的活儿，所以她早早订下闹钟，塞住耳朵睡着了。
临睡前她看见五小姐进了医疗室，和那个年轻看守独处。
阿吴清晨去敲顶楼卧室的门。
“进。”
五小姐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利落挽发的动作没停。
她没让阿吴帮忙梳头，老实的阿吴没觉得这是不信任，而是第一反应觉得她在糟蹋平时精心打理的长发，接着就是没出息地心里打鼓。
她想，五小姐这不像要给那位先生当导游，而是穆桂英要上战场的气势。
这时，医疗室里已经空了，那个年轻看守不知道去了哪。
丈夫阿江对她做了个摇头的动作。
阿吴不敢多问，她扎进厨房匆忙吃了早饭，嚼着薄荷叶坐进驾驶座，很快载着兰疏影到了地下监狱。
“阴魂不散。”
又看见六小姐的座驾，兰疏影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是嘀咕了一句。
六小姐想在老爷子面前露脸，她打听到戴蒙的事，尤其任务还是被交给死对头郭子珊，趁着他们俩也只是刚认识不久，她当然想抢功劳。
然而，兰疏影碰巧被年轻看守身上的怪事吸引了，心里已经给戴蒙打上了“必须仔细观察”的危险标签，她怎么会让小六子挤到中间打岔？
因此，无论六小姐说什么，她只管严词拒绝。
你有意见？
找老爷子说去啊。
敢吗？
六小姐目送那个高大俊美的男人钻进后座，不甘心地攥紧了怀中小猫的皮毛。
小猫出于疼痛挣扎起来，六小姐回过神，轻轻捏着猫耳朵，用温柔的声线低喃道：“宝贝，你觉不觉得……我这位好姐姐，性格好像变了不少？”
她眼底有困惑。
先冒出的想法是，郭子珊身上有秘密。
随即摇了摇头。
她和郭子珊，除了感兴趣的领域不同之外，人生步调基本是一致的，她太了解这个人了，从前的郭子珊不显山不露水，偶尔出个风头还会悄悄用催眠把别人的印象抹掉。
她一夜之间变了处事风格，锋芒毕露，只是为了在老爷子面前交答卷？
六小姐觉得不应该。
“这只臭狐狸，摆明了挖坑引我跳，我才不上当，哼……”
话是这么说，人在后面吃着车尾气，六小姐又觉得心痒痒，她真恨不得变成小虫子钻到“郭子珊”的肚子里，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戴蒙一上车就四仰八叉地倒下了，姿态轻松惬意，眼睛自然地搜索小零食，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后座很宽敞，兰疏影在摆弄茶具。其实她不渴，对这些很久不碰的品种也不怀念，只不过，两个不怎么熟的人坐在一块，总得找个事做吧。
戴蒙被“请”到隐雾岛也有一阵子了，总算呼吸到新鲜空气，对什么都好奇，凑过来看，嚷嚷着要尝，尝完了整张脸苦得直皱。
看出他喝不惯，兰疏影笑着指路：“那边有酒和可乐。”
戴蒙拧开一瓶冰镇小可乐连灌好几口，碳酸饮料的甜腻解了茶的清苦，他眨眨眼问：“刚才那位小姐是谁，她不和我们一起？”
兰疏影淡淡地说：“郭子瑶，我的一个妹妹。”
戴蒙模仿她的腔调把六小姐名字重复了一遍。
水平并没有提升，还是那么蹩脚。
但他笑得灿烂，蔚蓝双眸映着她的倒影，语气格外诚恳：“这个也好听，但是我更喜欢你的名字。”
所谓人靠衣装，他今天出狱，当值的看守把他领去洗澡换衣服，还刮了胡子，理了个清爽的发型。
就算他做着丰富的表情，如同多情浪子，居然看不出那股令人不快的油腻劲了。
兰疏影笑而不语。
他却追问：“你们姐妹关系不太好？”
“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办呢？”兰疏影把问题抛了回去。
戴蒙啧了一声，摩挲着胡茬：“那我就要更慎重地考虑，该怎么和那位小姐保持距离……”
“戴蒙，你听说过第一个吃西红柿的人是谁吗？”
“嗯？”
他想了想，不太确定地答了个名字。
西红柿在今天是很常见的蔬菜，但是几百年前由于外表过于艳丽，当时的人认为有毒，不敢吃。直到一位上校从欧洲带回秧苗并种植，为了出售自己种出的果实，他当众演示吃了十个。
人，当然没事。
兰疏影：“他没被毒死，不是因为勇气感动了上帝，而是本来就没毒。但是换成你……就不一定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戴蒙坐起，无辜地摊手。
“意思是，别去招惹美杜莎。”兰疏影微笑道。
对于六小姐，以及其他女士们，她认为最贴切的表述应该是美女蛇，类似百草园里描述的那种本土妖怪。
为了便于沟通，她改成了国际版本的知名蛇怪美杜莎。
“其实我们关系不算太差。”
戴蒙一愣，明显露出怀疑。
兰疏影平静地继续说道：“你看，我并没有刻意把她丑化成排泄物之类，她也没一见面就对我动手，大家相处起来很和气，对吧。”
“这……嗯，我赞同。”
戴蒙搓着耳朵打哈哈说。
他没看错的话，刚才在监狱外面，他身旁这位明显摸过腰带上的左轮，而对方带的几位保镖也不是空摆设。
真是和谐相处的好姐妹啊。
“作为导游，我建议你远离岛上所有打扮出众的女孩子，别误会，我只是不想因为你被爷爷责骂。”
兰疏影先是礼貌地警告，接着话锋一转，随口嘀咕道：“对了，九小姐除外。”
她目光随意落在玻璃上，仿佛在欣赏风景，其实那个方向有类似镜面的模块，能观察到戴蒙的神情变化。
戴蒙笑容不变，仿佛出于好奇地眯了下眼：“为什么？”
兰疏影平静地说：“她只是个五岁的孩子，本身不具备危险性。”
“但我同样劝你别靠近她。”
戴蒙重复问道：“为什么不能？”
“因为，大少爷知道了会不高兴。”
1347 永夜霓虹7
兰疏影借着提醒他注意安全的机会，拐了个弯，向戴蒙提起了郭子夜，并且站在郭子珊的角度，拣了几件关于那位大少爷的事来说。 戴蒙看上去没有特别的反应，完全是作为一名普通客人的好奇。 他对岛上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也包括对那个人，甚至兴致勃勃地提了个危险问题： 为什么你们岛上有那么多位小姐，却只有一位少爷？ 天可怜见，答案无关性别比例失衡，纯粹是因为那些出局的男孩子不会再出现在外面了。 兰疏影随便答了几句，没试探出什么。 一上午很快过去。 她送戴蒙去客院用餐。 午休时间，六小姐来过一次，人还没过门槛，就看见廊下摇椅上躺着一个人，对她似笑非笑地瞥来一眼。 六小姐掩口娇笑：“四姐今天不用午睡吗，怎么在这儿守着？” 小狐狸，兰疏影心里嘀咕道。 郭家这两代和玄学界的关系尤其密切，如果一个人突然性情大变，很容易被人怀疑是不是魂魄上出了问题。 兰疏影考虑过这点。 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是他的敌人，六小姐太熟悉郭子珊了，就算兰疏影有自信扮演这个角色，她却没把握能让六小姐半点儿都不起疑。 六小姐的多疑也是她想利用的，想让六小姐觉得“郭子珊”在给她下套，对方多半会谨慎观察一阵子。 可是她这么快就来了。 很着急出头吗？ 兰疏影抬了抬下巴算是打招呼，语气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不能更明显：“多谢关心，我本来也没有午睡的习惯。” 六小姐笑语盈盈。 “那就是小妹记错了，不过四姐啊，你想想，给一个外来男人守门这种事儿，传出去多不好听。” “我和戴蒙先生约了下午继续游赏岛上风光，就这点时间，也值得我开车打个来回？倒是你，明知道客人在这里休息，你还上门打搅，打算回去重修礼仪课？” 六小姐被她打发走了。 很快，戴蒙挂着一脸水珠走出来，眼里已经没了睡意，神态轻松地问她：“珊，下午去哪玩？” 兰疏影从摇椅上坐起。 戴蒙的房间在二楼，开着窗，就当他刚醒没几分钟，肯定已经听见了争执。一般人这时候会自然地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他一个字不提。 这种反应，要么是他太懂得进退，沾麻烦的事他一概不问，可这和他表现出来的好奇天性不符；要么，就是他已经听懂了，没必要再问。 和六小姐的那段对话，两人用的是隐雾岛的方言，和国语有很大的差别。 戴蒙是被抓来的，他在外面的世界长大，连国语都讲不熟，来了以后在地下监狱关着，总共没多久，也没见过几个人。 看守不可能教他说岛上的话。如果他能听明白，里面问题就大了。 兰疏影递给他一本风景图册。 “我们去看园林。” 老爷子喜爱烟草、香料和美酒，更爱建筑，可以这么说，内岛大部分新建筑都是他亲自设计督造的。其中有片园林，亭台水榭清丽旖旎，梦里水乡的氛围十分浓郁。 既然是待客嘛，肯定要去主人家最为得意的地方逛一逛。 戴蒙翻了几页图册，眼睛一眨不眨，然后夸张地捂住心口：“我很期待。” 兰疏影示意阿吴开车，笑着说：“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阿吴路上嘀咕道：“今天太奇怪了，一路上怎么都见不到一个人影，不会都在放假吧……” 兰疏影心道，你不如抽空算算这一路到底装了多少摄像头。 他们的踪迹全被老爷子看在眼里。 岛上很少接待客人，戴蒙的存在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那边一声令下，就算是一头不懂事的畜生挡在前面，也要被人牵着给他们让路。 在他心里，戴蒙确实重要，也可以说老爷子对博士和那份成果势在必得。 “我喜欢这里，太精致了！” 戴蒙灵活穿梭于亭台楼阁之间，时而把头伸出长廊观望，时而碰一碰被娇养的各色植物，兴奋得一头汗。 兰疏影指着那座孤立在水中央的亭子，提议道：“要不要去前面歇会？这些东西不会长腿跑掉，我们有很多时间慢慢看。” 戴蒙欣然应诺。 三人越过这条长廊，走到亭子对面的岸上。 这里是通往亭子的唯一道路，由七颗平坦的圆石组成，边上点缀花草。 石面宽阔，虽然没有可供人搭手的设计，单单踩着石头过河也不怎么危险，靠近岸边的水浅得很。 石头布置呈现箭头状，第一排一颗，第二排横着三颗，最后三颗石头竖着连到亭子边缘。 戴蒙正要上去，忽然被一朵紫莲花吸引了，凑上去闻了又闻，很喜爱的样子。 兰疏影打量着石头两侧的花草，不难分辨出其中一杆莲花是假的，那是监控器，能捕捉附近的图像和声音。 阿吴见他们都不动，主动踩上第一颗石头——她想先去亭子里看看，扫扫桌椅上的浮灰之类。 变故是一瞬间发生的。 她刚踩到第二排中间那块石头，石头竟然沉了下去！她一个趔趄，差点歪到水里，被兰疏影快步上去揽了回来。 但是阿吴脚离地之后，碰巧踢到一株“莲花”！ 花茎发出脆响，外皮显然是合成材料，被外力崩断，露出了线路。断折的花头浸到水里，肯定不能再用。 亭子周围唯一的监控器，就这么被阿吴一脚给解决了。 她一阵傻眼，不敢怪五小姐施救不当，红着脸拼命认错。 兰疏影看起来愣了一下，语气遗憾：“好像坏了，阿吴，回头你记得让人过来换个新的，算我账上。” 阿吴丝毫没多想，感激地点头。 戴蒙被动静引过来，指着那朵落水“莲花”有些吃惊：“这是监控？” 兰疏影平静地解释道：“老爷子喜欢一切都在掌握，类似的东西到处都有，不奇怪。” 戴蒙犹豫：“你们……” “我们不是故意弄坏的。” “……” 戴蒙沉默片刻，在嘴上做了个划拉链的手势，眼神仿佛写着：我已看透，但我什么都不说。 “我大概只能选择相信你的话，对吧。” 兰疏影笑而不语，转身踩上石头路，余光瞥了一眼被他抛下的那株紫莲花。 她绕开会活动的浮石，进了亭子，里面没有别人，却被人提前准备了两颗带吸管的椰子。 论服务效率，绝对值得打个五星。 就是不那么让人愉快。 她推了一颗给戴蒙，先啜自己这份，揩着嘴角说：“趁现在可以自由讨论，我就不废话了，你知道的——我是间谍。” 戴蒙愣住：“呃……” “有人想要你叔叔的研究成果，他不肯开价，还着急逃跑，所以你才会被请到这里……做客。” 兰疏影笑得和善。 外人看来，她在给客人介绍景点。 实际上，她借着擦嘴的动作掩盖了口型，冷淡而认真地说：“你是该防着我，换了我是你，我也会。” 戴蒙抱着椰子坐进她的阴影侧，古怪道：“这是什么新手段？你好像在争取我的信任。” “不是好像，我就是让你信我。” 从这个角度看，她澄澈的眼眸里有细碎光影，如同幽月折进湖水，叹息声也染上寂寥。 “你不是好奇为什么只有一位大少爷？不瞒你说，你再晚来几年就会发现岛上也只有一位大小姐，其余的姑娘，就像货架上的过期产品，已经撤下去销毁了。” “我不喜欢这种规矩。” 戴蒙似乎明白了，这个神秘家族的继承制度似乎有很大的问题，他皱眉说：“所以你想跟我合作……你想逃到外面去？” 兰疏影心想，这么说的话，格局小了点儿，她想做的是毁了这个地方，虽然这样没什么意义——真正的隐雾岛早就消失了，虚假的复制品也会走上同样的路。 她可以选择加速进程，也可以选择跳出泥潭。 戴蒙的身份可以用来做文章。 而她更想探听的是，戴蒙的皮囊里是否藏着她要找的人。 她笑了一下，顺着他的话说道：“太对了，我的确想离开。” “我为什么要帮你？” 戴蒙挂着和煦的笑意开始理智分析，一个个单词飞快地组合成句： “珊，你想打破常规，很遗憾，我觉得老先生不会允许你挑战权威，如果我帮你逃走的事被他知道，他可能会杀了我——你很漂亮，但还不值得我冒生命危险。” 兰疏影被否定了也不着急：“还有吗？” 戴蒙想了想。 “你们家大少爷，他听上去很厉害，像你刚才说的，他玩过海盗游戏而且此刻就在海上，那，我应该知道哪一个是他……确实，他够优秀，作为兄弟姐妹，我想你们接受的教育也不差……” 兰疏影委婉地提醒他：“时间有限。” “我的意思很简单，珊，你还有几位姐姐，她们比你年长，学的东西比你多，你没把握赢她们……” 这个看似风流多情，对女士说话温柔又偶尔轻佻的男人，蔚蓝眼眸里首次透露出了类似挑衅的情绪。 他打量着对面的美丽少女，如同对待一件不合标准的特别商品，语气渐渐结冰： “你，也许还没正式加入竞赛，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失败者，一个必须靠外人帮助才能活命的失败者——我为什么要答应跟你合作？” 野兽终究会撕破伪装，露出獠牙。 犀利，冷静，寸土不让。 兰疏影不慌不忙：“就凭你一个人无法离开隐雾岛，你同样需要帮助。” 戴蒙摆弄着吸管悠闲地开口：“我还有别的选项——像是那位喜欢小猫的女士，瑶，是吧？她比你简单。” 兰疏影侧头低笑：“你想说，她更容易摆布。” 戴蒙反问：“有问题吗？” “老爷子不介意送一个孙女给你，这个姑娘会帮你离开隐雾岛，她会陪伴在你身边，直到她拿到想要的东西。” 戴蒙了然。 正如她先前说的，这个被带走的姑娘必然是一个间谍。 岸上快步赶来几个男仆，吸引了戴蒙的目光。 这些都是被紧急调来的**监控器。 意识到自由的对话即将结束，戴蒙压低嗓音道：“想要我叔叔的技术成果？……那我就更应该找个单纯的姑娘了，九小姐不合适，六七八，你看她们怎么样？” “都不好。” 五小姐的声音忽然很近。 戴蒙诧异地抬头。 她无声无息走到自己身边，黑珍珠似的瞳孔映着他的惊诧，清澈明亮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防备，直达心底。 隐隐约约，戴蒙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喉咙，而对方分明只是站在这儿，她什么动作也没做…… “最合适的合作伙伴是我。” “只能是我。” “无论你让谁帮你，她们每一个都会努力把东西送回来……只有我不会。”
1348 永夜霓虹8
【3号园林的亭子里，我催眠了戴蒙。】 【他会更愿意亲近我，信任我。我将成为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女人，让他对我言听计从……博士也一样。】 【海神保佑，我一定让这两个人心甘情愿归附我们，成为隐雾岛的一员。】 …… 写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兰疏影打了个哈欠，把日记本藏回去。 最迟明天，肯定会有人来翻的。 郭子珊的日记一直都很像思想汇报，字缝里透着忠心耿耿。 她的心意在兰疏影看来水分很大。 老爷子看见反而会觉得这孩子不错。 不是因为人老了就变蠢，是因为自信——岛上的一草一木都要顺从他的安排，在规矩这个套子里长大的郭子珊呢，更不该例外。 · 戴蒙当时把她贬得一钱不值，兰疏影淡了他两天。 第三天，她拉开院门，发现戴蒙在外面，头发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显得诚意十足。 两人离开隐雾岛的目的是一致的。 戴蒙显然已经接触过其他姐妹，比较过后，她最合适。 合作敲定了，两人开始飙演技。 游山玩水，谈天说地，在别人眼里同时同地出现，形影不离又默契十足。 大家不理解五小姐怎么看中了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外国人，但是有眼睛的都能得出结论：好事将近，而且得到了家主的允许。 人心浮动。 其他姐妹还在观望，六小姐已经忍不住了，她最不愿意看到死对头起飞，戴蒙总是避着她，所以她会在他们经过的路线上等着，主动搭话。 假情侣的二人约会往往变成三人行。 次数一多，戴蒙不耐烦了，去跟老爷子谈，当天六小姐就悲催地被关了半个月禁闭。 虽然只是半个月，怎么说呢，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这让姑娘们刷新了认识——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在家主面前很有面子，事不可为。想刷功劳还是等下次机会吧，不能像六小姐那么丢脸。 家主这顶保护伞在上面撑着，他们不用顾虑别的，只管培养感情，打着约会的幌子去熟悉地形。 就目前来看，戴蒙的定位是饵，他被软禁在隐雾岛，博士还想让这个亲人活着的话，得到消息就会主动送上门。 在他现身之前，如果戴蒙跟岛上的姑娘有了感情基础，一场婚礼下来，郭家不但能洗白绑架事件，后面招揽博士的成功率也会增加。 就算招揽不成，还可以让他侄媳妇去偷嘛。 兰疏影觉得家主是这么想的。 戴蒙却希望在叔叔出现之前逃走。 兰疏影听后笑了笑，直接打碎他的幻想—— 隐雾岛很特殊，通常外人看不见它，它会移动，但不会出现在常用航线上，偶尔有船路过附近也逃不过劫掠，所以不可能有好心人过来拉他一把。 另一方面，岛上人出去必须经过迷雾，只有少数人知道怎么走，不然就只能在雾里瞎撞，不知不觉已经被水流送回出发点，俗话说叫鬼打墙。 五小姐还没到出去历练的年纪，大少爷和几个姐姐倒是知道怎么走，人家不可能告诉她啊。 至于兰疏影本人，小时候她唯一穿过迷雾的那次，一觉醒来已经在外面了。现在带着一个外人，巡逻队只会客气地请他们别靠近海岸。 等到隐雾岛下次和外界接轨的那段时间，或许有出去的希望。 听她这么说，戴蒙只能消停。 他盼啊盼，总算等来了一个变数。 这天，大少爷回来了。 · “船队凌晨四点到港口的，现在还没卸完货呢，大少爷这回收获可不小！我听说啊，他先采了一艘沉船，等咱们出完自己的货，回航碰巧撞到几伙人闹成一团，全让他吃下了！” 阿吴眉飞色舞说着丈夫打听来的消息，没注意自家姑娘在后座陷入沉默。 兰疏影在努力回忆。 当年这个时候，郭子夜干了什么？ 她完全不记得有博士和戴蒙这一段，对郭子夜回来倒是有印象，确实带了不少东西，可是黑吃黑呢？有这事儿？ 问心试炼的内容一定来源于现实，不会无缘无故地变化。 她察觉有人在看自己，回望过去，若无其事地对戴蒙说：“这次出海是台风季前的最后一趟，要是收成高，今年的海神祭肯定热闹。” “那是什么？”戴蒙懵懂道。 “哦，相当于外面的春节，每年只办一次。到时候，我带你去逛灯市吧。” 海神祭通常在八月份选个吉日，到处挂满灯笼，平时已经够绚丽，那几天更漂亮。 所有佣人都能收到大红包，还能放假喘口气。男女老少都去逛灯市，把兜里钱花光了才回家，还要去神庙找阿姑求签，图个好兆头。 在那之前当然少不了祭祀。 今天拉回来的东西，至少有三四成属于祭品，不能私吞。 说好听了是敬献给海神，其实就是拉到祠堂后面那块空地，弄开地窖入口，往里面填。想想也奇怪，一年年地送祭品，也没听说给地窖扩容，怎么就是填不满呢？ …… 十点半左右，车到港口。 肉眼可见雾灯底下苍白黯淡的砂砾，远处的迷雾如同陈年棉絮，卧在深蓝的海水上，近处支棱起一个个黝黑巨大的身影。 那是配置最好的船队，前方船头站着一个人，他在最高处看着底下忙碌的船工。雾灯只能照出他的轮廓，不过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今天的主人公。 这种场合，两位家主不会来，小辈一个没少。 上面那个人是压在他们头顶的一座山。 “别人家的孩子”会让人过得不太幸福，如果用他做参照，生活就更绝望了。这一代被送进隔世楼的男孩，最大那个才十岁。再大的？好像是死光了吧。 他根本不是人，是披了人皮的鬼！——这话是从他母亲嘴里出来的，那个女人不常回来，是不愿意见还是不敢见这个儿子，她自己清楚。 兰疏影望着那道黑色身影，记忆和眼前的现实在循环交替，愈发凸显出差别…… 离答案已经很近了，但是还不够…… 她转而在人群里搜索起来。 雾灯朦胧的光线里，人影晃动，红毯一路铺到岸边，还有人专门清扫刚被风吹上去的沙尘，没有大声喧哗。 接近凝固的气氛里，戴蒙忍不住喷笑：“太夸张了……你们在接公主吗？” 周围几道视线如刀子一样扫过来。 兰疏影扯扯嘴角：“公主来了还真没这待遇……你小点声。” 她最近格外留意戴蒙。 有几次可疑的巧合。 一是地下监狱的看守，那人第一次梦见被油炸的那天，负责给囚犯发食物，他跟着前辈走到戴蒙那层，不仅没给，还开了句玩笑，意思是这男的比他老婆还白净。 然后就开始做噩梦。 梦里的场景，恰好对应了相槐拿手的油锅刑。 第二是六小姐进客院那次，在看守事件的基础上，兰疏影愈发怀疑戴蒙可以听懂岛上的话。 第三次在园林，那座亭子曾经充当临时考场，老爷子让小辈轮流进去谈话。 浮石这个设计，是为了考验他们的眼力。 关于这点甚至很多佣人都不知道，阿吴也没细看，所以崴了脚。问题是戴蒙站得远，他那个位置是看不到水下的。 本来该请客人先行，戴蒙临时被花草吸引了，没有第一个上去。兰疏影想过他是不是知道浮石有问题，绕开又显得太刻意了，干脆等别人先上…… 然而这些都是怀疑。 戴蒙和相槐，他们的行为特征没有相似点，缺乏确凿的证据。 而她需要博士侄子这个身份，来给自己和郭子珊的细微差别打掩护，就一直合作到今天。她在等郭子夜回到隐雾岛，因为这是弄清真相的唯一途径。 阴鸷俊美的少年出现在红毯尽头。他望着某个方向，眉头皱起。 四周静得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迎着他的目光，他们看见一个小小的背影，五六岁模样，两只小胖手拽起累赘的裙摆，她不像其他人那么畏惧他，毫不顾忌地飞奔过去。 少年明显愣了几秒，然后迎上她，弯腰把小姑娘轻轻揽进怀里转了半圈，跟她说了句什么。 小孩用额头蹭他颈窝，稍微拉开距离来仰头看他，瞳仁清亮有神，格外专注，嘴角始终翘着，因见到他而欢喜。 她表现出的情绪，如同乳燕对父母的全然信任和依赖。 众目睽睽下，大少爷僵硬了一瞬，然后缓缓笑开，拿她没办法似的，把她送到自己肩头，托着咯咯直乐的小孩走过人群。 他甚至没跟这些来迎他的人寒暄一句，明摆着这些人都不配入眼，更不会关注平时就是隐形人的五小姐。 然而，他抱起孩子之前的短暂僵硬和迟疑，已经让人群后面的兰疏影得到了答案。 这是真正的郭子夜。 他不是问心试炼里的复制体。 这里大少爷如果是复制出来的，面对他自己带大的小孩，他不会有片刻的犹豫。 更何况，兰疏影记得那天不是这样的……最显著的一点，郭子夜当天没在船上耽搁那么久，他很早就下来了。 旁边那群人直到背影消失才开始议论，竟然以为他是故意让他们在底下等，目的是让他们认清自己的位置…… 兰疏影默默听着，冒出一个想法： 如果，真实情况是，因为前面有他不想面对的人呢…… 她有些茫然。 这个郭子夜是真的，就说明戴蒙是清白的？那么，之前在戴蒙周围找证据的自己，像是白费力气。 是她太多心？ 那些疑点只是巧合？ 心底有个声音在否定，无法确定是不是所谓神性作祟，就算是徒劳也罢，她决定继续查这个人。 戴蒙恰好长长地噫了一声：“那是九小姐？” “嗯。” 兰疏影在心底补充，一个复制品。 不知道郭子夜什么时候能发现这一点。 她确信对方现在还没意识到，多半觉得九小姐刚才的亲昵是演出来的，所以他们私下相处起来应该会很有趣。 “……我在她身上看见一样东西，你们这些姐妹都没有。”戴蒙意味深长地说。 “什么？” 语言的威力在于杀人不见血，他笑着吐出一个词：“天真。” 几个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子恰好站在不远处，嘴上正较着劲，冷不丁地听见这句鸟语，互相看了看，凉嗖嗖地打量过来。 兰疏影：“………”戴长老，你快收了神通吧。
1349 永夜霓虹9
兰疏影在他引起众怒之前把人拽走了。
“珊，你在逃避。”
被强行拉走也没见生气，戴蒙慢悠悠地说。
兰疏影侧过脸对他笑了一下，雾灯的光折进她眼底，细碎的光芒让戴蒙差点以为是眼泪，随即被那股嘲讽给点醒了。
他挑了下眉，等待五小姐的回应。
“你刚才说天真？不好意思，它很贵。”
兰疏影抚了抚鬓角的碎发，从这个角度看去，背脊清瘦挺拔，自有不可冒犯的端庄矜贵，不急不缓地描述道。
“想象一下，你从出生起，每天24小时被精心看护，想听什么有人说给你听，想吃什么有人专门给你做，想学什么会有最好的老师来教……”
“你看着别人拼尽全力去学，去争，而你只要抱着某个人的脖子笑一下，他会把更好的奖励捧给你。”
“就是要这样一直娇养着，才能在这个地方活得天真。”
而这种程度的娇养，是大多数人得不到也受不起的。
戴蒙听到这里愈发肯定：“你嫉妒那个女孩，你嫉妒九小姐。”
兰疏影想，我吃饱撑的才嫉妒我自己。
那种把好运气提前用光的日子，她不想重新过一遍了。
这个试炼场不是她自己想来的，好在，不必勉强把自己绑在一个小孩的壳子里，一点抵御风险的能力都没有。
现在这个身份她用着很舒服。
她用郭子珊的口吻回答道：“有过。”
是过去时态，代表这种情感已经停止。
戴蒙：“现在没有了？为什么？”
“想通了。”
“珊，我觉得……你其实也想得到大少爷的喜爱，唔——”他换了更贴切的描述，“偏爱？”
“戴蒙，你认识的在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谁能拒绝偏爱？而且，如果是他的偏爱，那比我全部的收藏加起来都有价值。”
兰疏影表现得坦率。
“有人觉得他是恶鬼，他能随便拿走你的命。有人觉得他是上帝，因为你跟他提任何请求都有回应。区别在于——‘你’是谁？”
你是谁？
末尾这句话，仿佛是单纯的讨论，却在他心上猝不及防抓了一把。
戴蒙慌乱过一瞬。
他发现五小姐恰好在看远处，松了口气。
“戴蒙。”
“……嗯？”
兰疏影模仿他开头的语调慢悠悠说：“别招惹那个孩子——也不要撺掇我去。你对她很好奇，这我知道，但是我已经腻了岛上的一切。”
潜台词是，她只想顺利地离开隐雾岛。
被点破小心思之后，戴蒙不仅没收敛，反而顺杆往上爬：“能给我讲讲关于她的事吗？”
兰疏影瞥他。
“她的事不算秘密，我的意思是，你找别人也能打听到。”
“珊，我们才是朋友。”戴蒙满眼无辜。
“呵呵……她是家主的亲孙女，名字是郭子霓。她父母都在外面，活得很好。因为他们很少回来，她基本上是被大少爷养大的。”
兰疏影说着这些人人都知道的事，平静的背后，思绪渐渐飞到遥远的过去。
郭子夜是她最亲的人，是兄长，但是，比起他们血缘上的爸爸，他才更像一位值得尊重和信任的父亲——这是她小时候的印象。
家主有个据说很出色的儿子，也是淘汰掉一大群兄弟的狠角色，谁能想到他居然跟一个在海上认识的女人私奔了。
有史以来第一个主动放弃继承权的大少爷，他跑去袁家当了倒插门。
家主当然很失望，他强硬地要求儿媳在岛上生产，孩子必须留下，导致夫妻俩对两个姓郭的子女不冷不热，反而在袁家养了另一个孩子，只是从来没带回来。
兰疏影对着浓雾笼罩的港口扯了扯嘴角。
她会说的第一个词是哥哥。
第一次走路，是那人一步一挪地蹲着扶她走。
从第一次拿筷子到第一次拿匕首，都是他教的。
他们的关系像是雏鸟仰望雄鹰。
重重保护下，九小姐应该活得天真快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也许是见多了姐姐们夹着妒火的眼神，也许是听见佣人私底下的闲话，也许是被两位家主偶然闪过的杀意吓坏了……
小孩憋着一股气，要快点长大，要赢过所有姐姐，要做独一无二的大小姐，堂堂正正站在哥哥身边，将来成为隐雾岛的主人。
要被人敬重，或者畏惧也可以。
要证明她不是大少爷养着玩的小宠物。
谁也不能再对她当面奉承背后嘲笑。
所以，她根本没想掩饰那个突然到来的预知能力，果然，她得到了家主的重视……那天，郭子夜罕见地发了火，问她为什么不先同他商量。
他们能走到分道扬镳的一步，不是没有道理的。分歧早在最初就种下了，与任何外界因素无关。
郭子夜想要圈养一只脾气柔软、有着漂亮羽毛的长尾山雀，而她想做云上翱翔的鹰。
然而此刻，试炼里的复制品九小姐，大概有点不清醒。
兰疏影隐隐觉得有些东西在脱离掌控，她好像被干扰了——比如现在，当她试图在回忆里分析九小姐刚才的行为和心理，居然只能看见一团模糊。
……
戴蒙听完她的话，思考了一会。
“不公平。”
“大少爷偏心，他会保护他妹妹，而你们是竞争关系，你们这些人都会有危险。”
他一副很为她考虑的样子。
兰疏影不为所动：“我的未来不在这里。”
“五小姐。”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这是家主身边的人。
“我在，有事吗？”
“家主有请。”
那人报了个地址就隐没在薄雾里。
戴蒙跟在后面问：“他和你说什么？”
像是刚才没听懂的样子。
兰疏影重复了一遍。
“那我可以去吗？”
“抱歉，戴蒙，你先回去等我吧，晚饭前我会找你。”
“哦……那好吧。”
他失落地跟着阿吴走了。
兰疏影独自驾车来到竹楼，被引到侧厅，一眼就看见了郭子夜。
少年身上还有水汽，换了件宽松的豆青色浴衣，染了一身佛香。他一手拿佛经，另一只手扶着小孩的后背，听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人低垂着眉眼默读经文的样子，隐约有几分出尘，这种不该出现在一个屠夫身上的韵致，格外不真实。
兰疏影愣了足足三秒，才想起他的用意。
外岛的人因为要乘船出海，只信海神，内岛的信仰就多了，杂而不精。要从内岛找出信仰最虔诚的人，必然是郭子夜和姑祖母。
他们俩，一个是未来的男家主，一个是现在的女家主。
相同处是手上都沾了不少血。
要说幡然悔悟放下屠刀，她不信。
明哲保身罢了。
家主的权欲心太重，两人都明白，所以不跟他争——老头子已经病得半截入土，而姑祖母身板硬朗，郭子夜还很年轻。
熬到老头子躺进棺材里，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不就是多念几遍经吗，多大点事。
……
哗啦。
少年神态平和，把经书又翻了一页。
九小姐在他膝盖上本来坐得挺稳，看清了兰疏影的面孔，出乎意料，她主动张开两条胖藕似的胳膊，声音又甜又脆：“姐姐，抱抱！”
“……”
兰疏影对上郭子夜狐疑的眼神，麻了。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们相处得不错。”
阴阳怪气……
她略作思索，想出一个完美的解释，指着自己的眼睛说：“这儿和大少爷长得像，小霓跟大少爷最亲，就觉得我面相亲切。”
毕竟是同辈兄妹，郭子珊这双眼睛确实像他，尤其是不笑的时候，眼尾自然上翘，冷淡的逼迫感最像。
郭子夜在她脸上一扫而过，不作点评。
“她小，不懂事，你该知道分寸。”
什么分寸，不就是让她主动保持距离么，她也不想往复制品面前凑，谁让这人走到哪儿都不忘当奶爸。
看来这人已经确定了复制品的芯子不是她，换言之，只要九小姐不是她，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给出宠爱。
接下来应该要在岛上搜人了吧。
想想好笑，戴蒙那个混账还想挑动她跟九小姐对上，说什么竞争关系。实际上存在竞争关系的，是她和眼前的大少爷才对，是真正的你死我亡。
兰疏影拣了张靠下的椅子坐。
“我知道的。”
九小姐没等到她的抱抱，愣了一下，也没哭闹，可能觉得丢脸了，回头窝进哥哥怀里继续玩手指，好像只要她自己埋着头，就没有人会记得刚才的事。
典型的掩耳盗铃。
兰疏影在斜对面觉得有点意思。
郭子夜注意到她的打量，薄唇一勾，眼神像刀子似的飞过来：“子珊，我记得你以前只叫我大哥，怎么今天懂事了？”
？！
兰疏影心里一突，正要找补，就听见沙哑的笑声。
老家主带着弯叔进来。
“子夜，你是不知道啊，这丫头现在连爷爷都不叫了，回回都是叫家主！当时怎么说来着，我这脑子有点记不清了，意思好像说……血脉亲缘，不能证明一个人的能耐？”
郭子夜合上佛经又瞥了她一眼，意思昭然：那你还想怎么证明？
兰疏影：“……”
弯叔一见不好，赶紧帮她一把：“干爹，珊丫头都快出嫁的人了，女孩子脸皮薄，不经逗。”
老家主古怪地笑笑，眼睛扫过郭子夜怀里的小孩。
后者领会，让人带九小姐出去玩。
小孩细眉一皱，搂住他脖子：“哥哥你还走吗？”
“不走，你去玩，哥哥忙完了去陪你拆礼物。”
九小姐顿时雀跃，忽然看了兰疏影一眼，自以为小声：“姐姐也有礼物吗……”
郭子夜脸上拂过笑意，看她又想听有、又想听没有的纠结小模样，同样小声回答：“她也有，没你的多。”
兰疏影：“………”
小孩终于满意，从他腿上滑下去，蹦蹦跳跳跟着那人走了。
“谈正事吧。”老家主开口。
郭子夜拍拍手：“把人抬进来。”
兰疏影路上就有预感，肯定出了什么意外，而且和博士叔侄俩有关，不然也不会请她。刚才在这儿见到郭子夜那一瞬间，她已经把事情经过勾勒出几分。
现在，证实了。
白布揭开，露出煞白僵硬的脸。
担架上是一个白种人的尸体，眉心的血窟窿是死因。
弯叔特意对她解释：“他就是博士。”
“弯叔，这……我不太明白。”
兰疏影装作大惊之后不愿接受事实的样子，强撑笑脸说。
弯叔叹了口气，刚才他给这丫头解围，还提到嫁人，这事闹的，她还嫁什么？
郭子夜却没什么不忍心，淡淡地说。
“人是我发现的。”
“回家路上遇到老鼠打架，差点擦了我的船。”
兰疏影内心吐槽：是海面不够宽还是你船会隐形？这也能擦到，确定不是碰瓷？
郭子夜省略了血腥的过程，直接跳到结果：“这家伙被发现的时候死在船舱里，听说是爷爷要的人，我顺路带过来了。”
老家主没说话，看着他身后。
弯叔代问道：“博士的行李带回来了吗？”
郭子夜：“带了，他有个手提箱，我们循着血迹找到甲板，在另一具尸体旁边发现的。我怀疑两伙人打起来就是为这个，不过现在归我们了。”
他身后的人打开箱子。
里面是几叠厚重的资料和一些瓶瓶罐罐，弯叔简单检查过，拿到家主面前。
老家主如获至宝，摸出眼镜看了很长时间，越看越兴奋。然而看到最后几张，他表情不对劲了，显而易见的急切：“还有吗？”
郭子夜一愣，摇摇头。
“怎么可能没有呢？！”
“爷爷这是不信我吗？”
弯叔打圆场道：“子夜你再想想，把那艘船上的战利品彻底搜一遍，一片废纸都不能放过，博士的研究成果对我们很重要！”
“我知道重要，可我真的只拿到这个，当时箱子还是锁的呢！不信你去问问，同行的人都能给我作证。”
郭子夜佯装的委屈转变成无奈。
而这无奈看在兰疏影眼里，那么虚伪。
他撒谎。
茫茫大海上，身边都是他自己的人，想要无声无息地让一些纸质文件消失，简直太容易了。妙啊，先让老爷子看到兴头上，突然没下文了，他能不难受？要是直接说博士没留下遗物，效果还真没这样好。
兰疏影甚至想，人死了，不是他动的手？
郭子夜在试炼里顶替了大少爷，他有后来的记忆，知道家主重视那个基因研究，也知道博士在那艘船上。
隐雾岛将会毁于天灾，而那个守旧而畸形的家族将会毁在他手里。
他毁了一次，为什么不能做第二次呢。
毁掉别人希望这种事，在道德层面上显得很坏，更坏的是，做多了会上瘾的。
兰疏影相信郭子夜绝对不傻，他不会想不到沾了博士这条线就会被老爷子怀疑，可他还是要碰，就为了让家主过得不痛快吗？
她不了解郭子夜心底藏着什么，只觉得，他对家族的恨意好像比自己想象的还深。
在旁边听了一会，她暗叹。
这应该就是天生对头吧。
郭子夜明明不清楚她在五小姐身体里，却恰好在路上拐了个弯，横插一脚坏了她的事。
博士确定已经死了。
拿回来的资料不完整。
就算他们打算补全资料，把所有参与过项目的研究人员抓来，那也不行，总有一些关键细节是别人接触不到的，只有博士本人知晓。
问题又绕回最初——他死了。
郭子夜一出手，博士这条线就打了个死结。
那么，作为即将跟戴蒙假结婚的间谍五小姐，她还有继续行动的必要吗？
大家都知道戴蒙不是科研人员，他也不可能继承遗志继续博士的研究。
兰疏影沉默着，状似思绪抽离地看着这一切，等着被拉进话题。
其实，还有希望。
这都到什么年代了，哪有人会带着一叠打印版的实验数据到处跑？纸质材料受不起水淹火烤，博士他就没考虑过……提前做个备份？
如果有，会在哪？
1350 永夜霓虹10
“子珊，你和那个戴蒙，怎么样了？”老爷子转向她关心了一句。
兰疏影答：“已经得到他的信任。”
“信任？不够，我要的是掌控。”
老人循循善诱：“像你管教下人一样……让他对你完全忠心，乖乖听你的话！不然……还不如把他交给豌豆仔。”
突然被cue的弯叔咧了下嘴，拳掌轻轻摩擦。
心理上的捷径行不通，只有诉诸武力，这样么……
兰疏影面上恭敬地应了，又听了一会，时机差不多，她诚恳道：“家主，我想去调查博士其他遗产的下落，里面应该有我们要的东西。”
家主断然拒绝：“不用你去。”
“你就盯住戴蒙，问出他知道的情报，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虽然开口前已经猜到他会这么说，兰疏影还是略感失望，好路又被堵死一条。
接着，家主转向他最满意的长孙，表演了一出变脸。
他拿出普通老人对待晚辈的那股亲切：“小夜啊，晚上去爷爷那儿吃饭吧，聊聊最近的体会。”
“把你妹妹也带上——她这阵子不怎么出门，也不来给我讲她那些有意思的梦了……小孩子嘛，应该多出来走走，别老闷着她。”
郭子夜皱眉，看来是不愿意的，还是说了声好。
兰疏影安静听着，眼底无波无澜。
郭子夜不在的时候，作为保护，他的人会有意识地限制九小姐出行。
老爷子提到“有意思的梦”，是预知梦。沉羲的能力种子从衣冠冢越狱之后，在一个凡人身上的显现。
那枚种子后来又坑过珈蓝，结果是被昼神收去了。试炼幻境厉害是厉害，但是不可能把那东西拉进来。
兰疏影想，应该只是简单复刻，是对历史的重现……
博士的死，资料失踪，无疑打破了家主的念想，他迫切想从九小姐的梦里得到一些启发。
妹妹拥有特殊能力，恰好是郭子夜最不乐意被人提醒的，老爷子踩着他雷区蹦迪，一是因为急了，二是他大半辈子站在权力巅峰，难免养出臭毛病。
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不会考虑别人感受。
他要是能一直英明下去，独裁就不是缺点，然而狼王老了，年轻的继承人已经露出獠牙。
当初的大少爷就有反骨，现在真正成了恶鬼的郭子夜更不会当个佛陀。博士的尸体只是一个开始，隐雾岛接下来不会太平了。
带着这样的明悟走出竹楼，兰疏影刚要启动车子，一道阴影覆盖下来。
她缓缓摇下窗。
郭子夜笑得捉摸不透：“你想离开郭家？”
兰疏影状似没明白地看着他。
他不在意她是不是装傻，下一句更明确：“想清楚再回答，如果只想离开隐雾岛，那就没必要帮你了。”
“……”
这一刻，两人目光里多了二五仔之间的默契。
他们表现得好像都对家族忠心耿耿——都是假象。
兰疏影最开始就在考虑该怎么通关。
蘅芜前辈教她，在问心试炼里切忌恃强凌弱，天赋能力就算能用也尽量不用。
隐雾岛灭亡的真相绝不简单，要是她执着追查真相，后果很可能引发巨大的变数。
而且她由衷厌恶这个人吃人的地方。在隐雾岛灭亡这件事上，她绝对不可能冒着风险妄想改变未来。
这样看的话，她这阶段几乎不用做什么，只要安静等待，岛上的人和物终究会消失，而她只要在灾难降临前找借口离开，再去收拢郭家在外界的资产，就能有个不错的起点。
在这个不太寻常的世界，她打算当普通人，竞争过程里使用的手段不一定完全正当，但绝对不能掺杂太强烈的报复情绪，以免玩火**……所以，再往后多半就是商海争霸的剧本了。
那是郭子夜走过的路。
对方年纪轻轻能把产业洗白，成了商界巨擘，在这条路上早就满级飞升了……这样竞争不太公平，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你在想什么？”郭子夜打断了她的联想。
兰疏影点了根薄荷烟，清凉的气息熏染上来，郭子夜俯视着她，听见少女趴在车窗上笑了一声：“在想，大哥整天吃斋，怎么身材还这么好？”
郭子夜：“……”
她自己都不清楚，像这样慵懒中带着通透的神态跟五小姐极其相似，以至于郭子夜没有对她起疑。
另外，可能因为同样厌恶这个家族，也可能因为没了以前那种刻意讨好，郭子夜看这个堂妹顺眼多了，哪怕她竟然一反常态地敢伸出小爪子，拿他调侃。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郭子夜得出错误结论而不自知，板起脸：“你最好知道什么话不该讲。”
少女嗤嗤笑着，仿佛能察觉到他心情不算太坏，更加大胆地开口：“大哥，家主是想利用小霓的梦去查博士……的遗物吧？他一贯心狠，我真怕他拿尸体吓唬小孩子。”
查遗物还好，查凶手才麻烦。
接到她的暗示，郭子夜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给自己辩驳的意思，而且一点也不紧张：“他什么也得不到。”
语气，太肯定了。
人走后，兰疏影眯起眼，在她这个角度看，竹楼打在地上的影子是张牙舞爪的，像一颗很不安分的心脏。
郭子夜的掌控欲和家主一脉相承，他了解家族里每一个人，五小姐这条看似低调的咸鱼被他看穿了，招揽她可能只是顺手而为，搞事的心绝对活蹦乱跳。
兰疏影更在意他最后那句话。
“什么也得不到”？
她不惊讶这个结论本身，惊讶的是郭子夜居然跟自己看法一致。
九小姐是从她的童年复刻来的，小孩在这儿的预知梦必然是她以前做过的。
当时的博士大概率没死，兰疏影对他没印象，意味着没人问过她。因此，老爷子要是为了一件她没接触过的事去找九小姐，绝对不会有答案。
郭子夜的回答让兰疏影明白了：
经过跟九小姐的短暂相处，截至目前，这人已经完全确定九小姐是复制品。他不但放话要在试炼里赢她，还想加速大厦倾倒，让家主过得不痛快……真是贪心。
危机感袭来的同时，兰疏影察觉到四面八方隐藏的视线，有的是人，有的是监控。
她把烟丢了，装作被警告之后很不高兴的样子，把车开到最快，迅速远离现场。
两个晚辈相继离开后，老人的精气神垮塌下来，阴沉的脸色更衬出苍老憔悴，病气缠绕而无力改变现状，让他烦闷又焦躁。
他很不解，喃喃自语：“他在想什么，你说他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杀博士？他们从来没见过啊……”
兰疏影在这儿一定很有共鸣。
怀疑郭子夜动手的人不止她一个。
弯叔诧异老人居然这么想，劝了一阵，最后，为了打消猜疑，他主动提出要去调查博士乘坐的那艘船，看看究竟发生过什么。
老人点头，补了个命令。
“从现在起封锁外岛，严查海岸。”
“除你之外，所有人只准进，不准出。”
1351 永夜霓虹11
博士的尸体没有火化，天气炎热，只有在低温环境下才能保存得久一点，所以当天送去让人验尸，接着就被运到冰库了。
这个消息是大少爷提供的。
中午吃完饭，兰疏影差遣阿江去给那边送了一盒椰乳点心，这是她小时候爱吃的，现在送去哄九小姐。
——在隐雾岛，尤其是主家的同辈之间，大家轻易不干这种事，除非关系特别好。像什么一起吃饭喝茶联络感情，那就更不会了，吃出事还不知道该算谁的。
郭子夜没拒绝那盒点心，他肯不肯拿给九小姐吃就不知道了，兰疏影觉得下场多半是垃圾桶。
但他跟阿江透露尸体的下落，至少说明他已经接受了“投诚”。
阿江还带回一个箱子，里面装着大少爷分到的私人战利品，也算是例行礼物了，所有姐妹都有。
大家心知肚明，她们拿到的礼物全是被九小姐挑剩下的，只当不知道罢了。
阿江悄悄告诉兰疏影，给各个院子的礼物是用同一种箱子装的，但是她这儿比其他地方厚三成。
一来一往，阵营敲定。
郭子夜大概想不到，他随手一拉拢，构成了一出灯下黑。
那盒点心很沉，压在人心上更沉，大少爷收下这份礼到底代表什么，女孩子们个个都在琢磨。
于是到了当晚，被带去赴宴的九小姐埋头吃得欢快，兰疏影拉着戴蒙去吃烧烤也很满意，其他小姐的饭量全减了。
兰疏影暂时不告诉戴蒙他叔叔的死讯，这也是家主的意思。
家主不准她调查博士的遗产，不代表没在查，兰疏影不急，只要有结果出来，戴蒙立马就有用处。
比方说，作为博士的继承人，去领遗产。
在那之前她就当无事发生，继续领着戴蒙吃喝玩乐。
外岛天色容易黑沉，越靠近海岸黑雾越浓重，地面的灯火愈发显得辉煌。
阿吴夫妇把处理过的食材送到海滩，帮他们生了火，搭好烤架，一切妥当才走。
享用美食的时刻无需多言，吃到一半，两人同时看向海上。
只见迷雾里穿梭出一条船，很古怪，它没有帆也没用电，居然走得飞快，转眼就到岸边了。这么小，不可能是送补给的。远处的雾灯照出更多细节，船上没有旗帜和徽记。
能穿过迷雾和哨岗，说明是“自己人”，可它为什么选在这个时间开进来？
兰疏影取出望远镜耐心等着。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走下来，皮肤被船头灯照得冷白，五官标志，气质更出尘，身披道袍又不像出家人，更像从历史长河里走出的世家公子，风姿卓然。
戴蒙拿过望远镜看了一眼：“他是谁？”
兰疏影不确定郭子珊认不认得。
她回忆着男人的长相，隐约觉得见过这样的人，可她想不起来了……避重就轻地说：“你看港口那两个来接他的人，都是跟着大哥的。”
灵光一闪，她还真想起一个可疑对象！
郭子夜有一位特别的老师。那人每年来住一段时间，教他一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为了教他不被阴招暗算。
除了师徒还有一层亲戚关系。
道长姓袁，郭子夜的生母也是，兄妹俩见了袁道长本该喊声舅舅。
兰疏影把望远镜要过来仔细看。
老话说外甥像舅，那人的鼻和嘴，形状跟郭子夜对得上；眼型饱满，跟九小姐也有点像——真是他？
海神祭就快到了，岛上不接待外人，袁道长怎么会突然出现？
兰疏影更纳闷的是，他是独身来的，这人知道怎么在迷雾里畅行无阻？
港口那些布置过监控的雾灯，现在黑了几个，正好是袁道长出现的路段。
偷偷摸摸，趁夜登岛，还有内应帮忙撤监控……很难说不是郭子夜干的好事。
她对这位舅舅的印象不深，但从郭子夜会的一些东西，她推断袁道长会那种秘术，兵不血刃，让一个普通人在睡梦中死去对他来说很容易，只看他肯不肯做。
远远打量着仙风道骨的袁道长，怀疑渐渐淡了。
相由心生，这种人把爱惜羽毛表现在脸上，自私冷漠，用术杀人会影响他前程，就算他疼爱郭子夜，也不会为他做到这份上。
不为杀人，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兰疏影眼前浮现出一张脸，精致可爱的小丫头对着她张开胳膊，叫了声姐姐……叫得她心肝一颤。
那两人接到袁道长，把人请进后座，一溜烟开远了。
他们走后不到两分钟，巡逻队出现。
这群平时嗅觉灵敏的家伙，一个个假装没看见地上可疑的脚印和轮胎印，还专往上面踩。
他们装模作样检查了雾灯，修好之后，当着监控大声交谈起来，把雾灯熄灭的原因归结为海风太大。
其中一个队员跑到山坡上搭话。
兰疏影提前把望远镜藏起来，淡淡地反问：“什么动静？我没听见，戴蒙，刚才这边有别人吗？”
她末尾那句说了两遍，第一遍还是岛上的话，戴蒙脸上只有茫然，第二遍换成戴蒙的母语，他这才肯定地摇头。
其他队员聚过来，有谁认出了她，和领头队长耳语起来。短暂的沉默后，他们露出了然的笑，走了。
戴蒙：“我觉得……他们好像把我们当自己人了？”
兰疏影意味不明地笑笑。
“为什么？”戴蒙严肃起来：“你和大少爷有交易？”
“没有，我只是跟他坦白了。”
“你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我要出去，不想争了。你知道，他不喜欢我只因为我是女孩子，有竞争继承人的权利……然后，他态度就好多了。”
戴蒙似乎被她的逻辑说服，又问：“刚才又是怎么回事？”
兰疏影刚糊弄了他，往嘴里送了一块鱿鱼须，咀嚼几下，淡定地说：“很明显，大哥请人来家里做客。”
她补充道：“我们就当没看见，别找麻烦。”
戴蒙愣了愣。
“哦。”
沉默一阵，这个外国青年很感慨：“这是第一天……”
大少爷回来的第一天，很不平静。
兰疏影眸色深沉，撇开脸说：“是啊，有意思的还在后面呢。”
大少爷被顶替的这个节点之前，已经做过相当多的工作，郭子夜全盘接过，把这股势力用得可谓得心应手。
渗透进外岛的巡逻队，利用换岗的时间差破坏监控，而袁道长能顺利把船开到这儿，说明海上的暗岗也被他吃下了。
一切就发生在当权者的眼皮底下，然而无论是家主还是管理外岛的弯叔，对此一无所知。
兰疏影继续翻烤食物。
她也在对手的眼皮子底下，还打上了“自己人”的标签。
世事无常。
黑夜里，一辆车无声地开进围墙。
袁道长很快喝到了徒弟敬的茶。
“哥哥晚安，舅舅晚安。”
九小姐还没睡，听说茶室有贵客，乖巧地过来叫人，然后被保姆带去洗漱。
袁道长盯着那道小小的背影。
他端着清茶，忘了喝。
郭子夜斜靠太师椅，这时候不用捧着佛经了，他果断撕了慈悲随和的假面具，虽然没提自己为了帮袁道长上岸废了多少工夫，语气里也没多少尊敬，说：“今年来早了。”
袁道长还看着那儿，心不在焉地解释道：“哦，是有些变故……我专程来找你妹妹，求个梦。”
郭子夜目光沉了下去。
果然，和当时一模一样的开头……
现实的复刻啊。
要是一切照旧发展下去，他进来一趟还有什么意思？
生前他就有个坏毛病，转生成相槐之后，他自己还没醒，这个毛病先醒了，而且一直没改掉——每次他觉得没意思的时候，就想见见血光。
他知道这种人对气场很敏感，垂眸呷了口茶藏起杀意，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语气轻快起来：“师父你还有求人的时候啊，要什么样的梦？”
1352 永夜霓虹12
袁道长含糊道：“明天吧，等我问了她，你就知道了。”
“这样啊……”
郭子夜望过来，周身笼罩的阴沉气息被笑脸冲淡了，神色还透着信任的感觉，依稀还是旧日里乖巧的小徒弟，小外甥。
“师父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袁道长一愣，顺着他的话叹了口气：“是有一件……”
郭子夜呵了一声，忽然兴致全无。
他不再听对方接下来说什么，而是拍了两下手——茶室四面降下金属墙，把原本的门窗盖得严严实实，造出一个封闭空间。
座上贵客瞬间就成了笼中困兽。
袁道长遽然色变，摔了茶杯训斥他：“郭子夜！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的侧脸从这个角度看分外平和，又能清楚地察觉到他的倦怠和不耐，因为他知道袁道长打算说什么，那些话后来在他脑子里重复过无数次，早就能背出来了。
“你来，是为了打听神龙什么时候开眼，还为了骗我放弃小霓。我说的对吗？”
“你……”
“我怎么会知道？都是你告诉我的，其实你已经坐下一个多小时了，看，这一炉香就是专为你制的，刚才你已经把什么都交待了。”
袁道长下意识说：“怎么可能！”
郭子夜笑了：“对，骗你的。”
这时候他是否承认又有什么区别。
袁道长神色变幻不定，站起身训斥他的时候，悄悄把手背到身后。
郭子夜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不以为然。
“只是开个玩笑，师父怎么脸都白了？不舒服？这可难办，师父这趟过来没给家主递过话，想给您请个医生过来看看，又怕惹家主生气，他直接让人把您扔出去……那我这仇，可就没法报啦。”
他语气轻柔，却字字句句淬着毒。
袁道长听得云里雾里，一颗心七上八下，呼吸也不太畅快，浑浑噩噩间，从那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身上，触碰到强烈的怨恨和杀气！
他终于明白过来，被限制人身自由是小，这混账不知道从哪知道了这些算计——他还想要他的命！
男人额头冷汗密布，哪还有世外高人的气派，拖延时间问：“我和你，有什么仇？”
“现在还没有……”郭子夜摇头叹息，“可我要是没打断你，你应该说到什么命里相克、三起三落的鬼话了吧。”
袁道长本就饱满的眼型瞪到几乎开裂：“你！”这确实是他来之前准备的说辞，只有他自己知道！
难道这香料真有问题，他把事情全招了？
“香料，的确是特制的——你的手在发软，还有点困，是不是？”
经他提醒，袁道长验证了事实，又急又恼，发软无力的两只手在身后努力掐印，然而凉风袭来，伴随一声惨叫，他的手从腕部断裂，落地还在抽搐。
黑衣青年收起沾血的武士刀，对郭子夜点了点头。
“漂亮。”
郭子夜踱到袁道长面前。
伤口的血完全止不住，袁道长脸色迅速苍白下去，更可怕的是，伤势加快毒素流动，他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舌头都是麻的。
“知道你厉害，不做足了准备，我怎么会请你进来呢？”
“明明是你们几家贪图小霓的能力，想让她和郭家做个了断，还装得好像为我着想……今天我要是信了你的鬼话，从明天起，她的梦就会接连落空，让大家不敢再相信她。”
“然后再让我遇到怪事，让老爷子病情加重，让我们的父母死于非命，营造出这个孩子克六亲的假象……”
“你们袁家会打着帮我的旗号出面，让我一个毛头小子上位，而你们的目的，是得到隐雾岛，再加一个能预知未来的孩子。”
袁道长早就说不出话了。
毒素和惊吓让他脸色无比难看，眼珠呆滞，乍一看像个死人。
鞋底在他脸上狠狠碾过，大概借着力道他眼睛艰难地翻了一下，疑惑，不甘心。他很想趁着还有气的时候，帮自己要个答案。
郭子夜看出来了，他不想满足这个心愿，嘲弄地说：
“来早了。”
“你迟一点来，正好能参加我的继任仪式，家主的师父，多好听？非要赶着来送死。”
茶香，佛香，全都盖不住这股新鲜的腥甜气味，他们对话中途，茶室的灯光暗了一次，再亮起，切换成手术专用的无影灯。
袁道长如同一具僵直的木偶，被摆上茶台。
道袍，里衣，一件件离开身体，刻意用木簪固定的发髻也被解开，让他想到人生，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他努力再努力，虚着眼终于看清少年拿的是什么！逆徒，他从哪学的，这是想让他永不超生啊！
郭子夜满意了。
“认出来啦？好，省得我介绍。放心，我练过很多次，绝对不会手抖。”
这是袁道长作为活人的最后一夜。
兰疏影自从在海边看见袁道长，心里揣着疑问，第二天专门挑了一匣珠宝去找九小姐。哄孩子是假，主要是找个借口去套话。
半路碰到来蹭饭的戴蒙，也想跟去。
九小姐和她哥哥一起住在偏僻的庄园，栅栏外面种着紫藤和一种四季常开的白花，远看很有浪漫情调。
可惜，等到真正走进去，全方位无死角的监控，十步一岗的严防死守，再浪漫的氛围也会被搅得粉碎。
园子的女管家迎上来审视一番，礼物接过去了，请他们去小客厅坐了，态度却坚决：只能五小姐进去，戴蒙不可以。
只要婚礼一天没办，他就仍然是外人。
这里的人消息格外灵通，谁能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一个俘虏！万一他藏着坏心思害了九小姐，他们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
兰疏影早料到他会被针对。
路上已经讲过后果，戴蒙不肯听。这时候她也没必要内疚，简单翻译了女人的意思，安抚两句。
戴蒙站起来，分分钟被几把枪指住。
他配合地举起手，微笑有些僵硬：“我去外面转转……花开得不错。”
兰疏影：“我通知阿吴来接你。”
尽管戴蒙处境尴尬，还是像绅士那样温和地看着她，好似深情款款：“不用的，我可以等你一起回去。”
“也行。”
兰疏影见到九小姐的时候，小孩刚吃完早饭，嘴边还挂着一圈奶胡子。
“我昨天梦到姐姐你啦！”
小孩一路小跑过来，抱着她大腿说。
保姆跟在后面想给她擦嘴，但是迟了，裤子上已经蹭了奶印，小孩在偷笑。好在她长得确实可爱，恶作剧也不惹人厌。
九小姐的每个梦都不是白做的，兰疏影敢肯定她不可能梦见自己，嘴上却配合地问：“是吗，姐姐在你梦里是什么样子的？”
小孩笑嘻嘻地说：“姐姐在陪我玩！”
保姆没忍住，噗嗤一声。
她不懂小孩为什么亲近五小姐，只听说五小姐如今跟他们是一头的，对方态度很好，投桃报李，保姆主动解释：“大少爷今天出门早，走之前留了几件以前没见过的玩具……”
人不在，这些就当补偿了。
兰疏影点头：“拿来吧，我陪她玩。”
保姆走了，旁边还有几个黑衣人，不远不近站着，说是保护她们也可，说是单独戒备她也没问题。
兰疏影凭感觉找出最厉害的那个，抱着武士刀的黑衣青年，问：“大哥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那人摇头，腔调生硬地反问：“有事？”
“我有问题想跟他请教。”
青年的瞳孔是琥珀色，淡漠地扫她一眼，没再吭声。
风从他那边过来，兰疏影嗅到浅淡的血腥味。
黑色面料沾血后不容易看出来，不过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裤子上有些地方是干硬黏结的，眼圈发青浮肿，多半是一夜没睡。
昨夜……
该不会，袁道长已经凉了？
郭子夜大清早出门，去抛尸的？
兰疏影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抛尸这种事讲究神不知鬼不觉，大少爷亲自动手，那不是生怕人不知道吗？
小手扯了下她的衣摆，兰疏影低头对上九小姐清亮的瞳仁。
“姐姐，小霓学会泡茶了哦，请你喝！”小孩拉着她就要去茶室方向。
怀抱武士刀的青年挡住路说：“茶室装修，不能进去。”
小孩皱眉，她极少被拒绝，不太习惯跟人讨价还价，小脑瓜倒是转得很快：“我不进，你们，把桌子搬出来。”
她比划着：“流水的大桌子。”
兰疏影心想，她要的应该是茶台。
青年再次拒绝：“桌子坏了。”
小孩扁扁嘴，眼看就要哭。
兰疏影哭笑不得，学着郭子夜的样子把她抱起来哄，陪着玩了半个多小时，全程被这些人严密监视，收获很少。
一直到九点多，九小姐的私人教师来了，她松了口气，在小孩恋恋不舍的眼神里离开庄园。
“看见我的未婚夫了吗？”
她笑着问女管家，后者指向小树林。
兰疏影默默看了一会，诚恳发问：“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戴蒙停下轻踢某个灰扑扑毛球的动作，“没什么，有点无聊，打发时间。”
“所以，那是什么？”
“大概是死兔子。”他把沾血的鞋底悄悄在毛球肚子上蹭干净，收回脚说，“也可能是其他动物。”
都被糟蹋成这鬼样子了，你说它是猫是狗我也信。兰疏影靠在树上淡淡地提醒：“杀一只小兔子不一定需要利器。”
“不是我杀的，相信我。”戴蒙耸肩，“我只是碰巧遇到，然后觉得无聊……”
兰疏影打断了他：“你的戒指，在流血。”
款式这么笨重的戒指不常见，就算不用鬼瞳去透视，也能猜到它一定有夹层，里面藏着随便什么形态的刀片。
因为无聊，所以想见血——似曾相识的坏习惯。
她最后给他一个眼神。
“别对我撒谎。”
就像个小丑，粉饰太平的样子又辛苦又好笑。
真好，她好像抓到答案了。
1353 永夜霓虹13
一个人的特殊习惯突然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排除掉复制品的可能，他们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回到自家院子，兰疏影多次回放小树林里戴蒙的掩饰，还有那只新鲜的死兔子。想着想着，串出一些以前没在意的细节。
她记得相槐也这样。
会把错误放大了看，不能马上接受事实，好几次碰巧被她撞到现场，他第一反应总是在粉饰自己的失误。他可能板着脸撒谎，有时谎言经不起推敲，有时线索因为鬼瞳而暴露无遗。
兰疏影体谅他的自尊心，并不揭穿，只看他下次还会不会犯。
但是撒谎的劣迹已经被记在小本本上，私以为这是他苦熬资历却升不了职的主要原因。
……
郭子夜的坏习惯是喜欢见血，心情低落就去一趟地下监狱，后来他把庄园地下室重装了。装模作样地信佛之后，生活显然并没有减少乐趣。
相槐却不愿意见血，准确点，他以前会主动避开过于残酷的画面。
少有多余的表情，不多话，做事认真，这是第一印象。他能把设计图纸玩出花来，可他拒绝亲自执行，据说是不忍心。
可以想象到，在怨魂扎堆的地方，他很不合群。
即便如此，当年兰疏影对他还是很满意，多半因为身边阿谀奉承的人太多，衬托得这家伙简直好一股清流……
“五小姐，饿不饿啊？都发呆好半天了，事情不重要不如先吃饭……”
阿吴自以为体贴，凑到面前把餐盘一一摆开。
兰疏影不喜欢多余的关心，撑着侧脸问：“阿吴，你跟我多久了？”
“……太太被送去隔世楼那年把我留下来，有十几年了吧。”
阿吴夸太太人美心善，念着小时候的邻居情分把她介绍进来；又说五小姐大度，这么多年不嫌她笨，不赶她走。
兰疏影得到答案就请她出去了。
如果不用考虑维持人设，她最想换掉的人就是阿吴。郭子珊把这个院子打造成铁桶，这位贴身女仆是桶壁上最明显的凹陷，曲调里最不和谐的音符。
阿吴被留下，靠的是长辈的面子，相槐呢？
在所有人都削尖脑袋往上挤的情况下，能在她身边占一席之地，凭的是能力和脑子。
他不傻，为什么把一个会被嘲笑的缺陷公之于众？
按照他的一贯作为来分析，他应该先用力掩饰，不让别人知道他抗拒那种场面，然后私下克服恐惧，最后把成绩展示出来，顺理成章地得到嘉奖。
兰疏影想了又想，终于承认又是走眼——相槐是个出色的表演者。
他猜透了上级喜欢什么样的下属，狠下心来打磨自己的人设，太完美会显得虚假反而引起戒心，因此他讲究实用。
更难得的是，就算别人都信了他的假人设，他自己可没被骗到，这才有后面干脆利落又不留痕迹的假死。他在冥府把这个过程重来一遍，果然升职速度飞快，可见那边就喜欢他冷面又凶残的样子，会行走的法典，兼，人间凶器。
兰疏影不禁为之赞叹。
这样的人，永远有一颗向上攀爬的野心。过程里付出什么，或者让别人付出什么，都没关系。所谓的不忍心、怕见血，就当他放屁吧——
刑房经手的大部分是魂魄，人家都快熬不住了，哪有力气维持机体，哪有那么多鲜活的血去吓唬他？
设身处地，要是有谁抱着满腔热爱设计出那么多刑具，怎么可能没想过亲自在犯人身上使用？他不去，也可以是因为忌惮某种后果。
譬如……工作时过度兴奋，招来上级厌恶，永远失去出头的机会。
……
兰疏影用筷子蘸汤画了个勾。
合情合理。
捋到这一步，不仅对相槐有了崭新的认知，也基本确定那人就在戴蒙的壳子里，不用再试探了。
他们近距离周旋了将近一个月，互相都没发现真面目，就跟相槐没解锁前世的那几百年差不多。
“……真是历史的重演。”
她擦去筷子尖上的汤汁，将筷子合拢，打开，再合拢，然后无奈又有点惭愧地笑了一声。
这是个常规思维错误：
之前给她发战书的是一个人，她就下意识认为，试炼里的对手也只有一个。
当郭子夜对应到大少爷，目标明确，此时的戴蒙就有几率摆脱嫌疑——好在她没把他当成普通路人对待。
郭子夜是那人的第一世，相槐是转世，中间有蓐收或者冥主的干涉，记忆没被清除。到了童话镇，属于前者的那部分缓慢苏醒，再就是几次追杀导致的灵魂解体……
一个灵魂经历多次分裂，可能造成副作用，比如记忆错乱、认知混乱。到了这阶段，他乐意承认自己是谁，他就是谁。
回到试炼刚开始，假设当时投入的是两道意识，他们一明一暗化作不同身份，拥有共同的敌人，同时也把对方当对手……
兰疏影长吐出一口气，有一种闭着眼绕开大坑的庆幸感。
戴蒙就是相槐。
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对兄妹俩格外感兴趣。
不是自找麻烦，不是自不量力，他在磨刀。
他接触其他女孩，挑唆她，试探着勾起她对九小姐的恶意，想让她记住大少爷早晚要清理她们……
不算太高明的借刀杀人，受限于身份，他的小动作束手束脚。那么在意失误的一个人，这段时间光是挫败感就够他难受的。
“年轻人，路走窄了……”兰疏影幽幽叹道。
她有一点实在想不明白：
相槐怎会选择一个毫无优势的开局？
戴蒙的俘虏身份，意味着很难离开隐雾岛；
没有参与科研活动，代表他本身缺乏价值；
人脉网多在海上，然而隐雾岛想抓他，随随便便就抓来了；
跟博士的关系是他最有用的地方，但是身家性命系在另一个人身上，多少有点脆弱。
太被动，不符合相槐的性格。
他不够了解岛上的情况，又或者选择这个身份不是他本意……问题由此指向郭子夜。
是他坑了相槐？想到这个可能，兰疏影一愣，继而暗爽。
博士的相关信息必须保密，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再加上她顶替五小姐之后的一系列操作，无形中给戴蒙打上“软饭男”的大众印象……就算没给他下那几次心理暗示，戴蒙现在也不好再跟别人接触了……
好心情还是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兰疏影彻底舒坦了。
刚才对人家一通分析，当代曹操这就出现了，从外面踩着梯子上来的，戴蒙披着绅士外表促狭地敲响窗户。
兰疏影走过去。
很想就这么“失手”推他下去，可惜，区区二楼很难摔死人。
戴蒙无法理解她眼里的遗憾是怎么回事。
他笑容灿烂：“我能进去聊吗？”
看样子，已经完全从死兔子的阴影里走出来了，
阳光明媚的小书房里，讨论的话题并不轻松。
“小霓说昨晚看见舅舅在茶室，今天起床后发现他不在。那边不让我们靠近茶室，我怀疑袁道长已经遇害。”
兰疏影的答复简短有力。
戴蒙湛蓝瞳孔浮现出惊奇：“死了？可是我们都没看见尸体。”
兰疏影耐心道：“我会去确定这件事。”
“然后，你就能拿到大少爷的把柄！”戴蒙眉飞色舞，还轻轻拍了下手。
兰疏影随意地说：“我拿他把柄干什么？袁道长这么轻松就混进内岛，说明大哥的势力不比家主差了，我抱大腿还来不及。”
天地良心，她说的是真心话。
作为隐雾岛的女性继承人，之一，她没必要在前期拿细胳膊硬怼粗大腿，等着抢遗产不香吗？
她更喜欢藏在幕后借力打力。
戴蒙沉思道：“你这么说……我可以理解为，你也认为他打算推翻家主？嘶！那你一定要利用这次机会，绝对不能让他成功，不然……”
兰疏影：“他成功之前，我已经远走高飞。”
戴蒙见她满不在意，急忙又劝：“你不能太相信他，他就是一个强盗，强盗不可能遵守诺言，他一定想利用你做点什么！”
兰疏影抬起眼皮淡淡地反问：“所以，你认为他利用我什么？”
“……”戴蒙卡壳了。
他不了解郭子夜的心理活动，倒是他面前这位五小姐精通心理战，判断更有价值。
兰疏影没有错过他一闪而逝的恨意。
“那我告诉你他为什么拉拢我。”
她笑了笑。
“没那么复杂，只是因为小霓对我有好感，挑战了他的掌控欲……我的身份让他暂时不方便表露恶意，他要把我放到更显眼的地方，以便于后续观察。”
综上，利用？不存在的。
更多的是亡羊补牢。
这符合郭子夜的行为模式，她侃侃道来，嗓音清脆而有底气，翻译成戴蒙的母语更显顺畅，大大增强了可信度。
戴蒙还是感觉奇怪，具体也说不出哪里不对，“……我觉得…”
兰疏影搬出霸总语录：“我不要你觉得。”
“……”
戴蒙沉默了几秒才抓回思路，狐疑道：“你为什么管这件事，死者跟你没关系！”
兰疏影心想，抱歉，如果这里是现实，袁道长还真是她亲舅舅。另外，他到底死没死，现在还没个说法。
她要袁道长的下落，是想通过他搜集情报。
人活着，先争取信任再套话。
人死了就有点麻烦，复制品没有魂魄，除非抓到好时机，也许能得到他生前最后一点记录。
要尽快找到他才行。
兰疏影语气诚恳：“我认真考虑了一下，你说的有道理，郭子夜这个人不可信，只要我们一天没离开隐雾岛，就该防着他。”
戴蒙立即赞同。
她接着说：“所以我更要去搜集罪证，万一他忽然改变想法要对我们动手，我就把证据交给家主……他私自放外人上岸，涉嫌杀死袁道长，如果让袁家参与进来，这边很难当作没事发生。”
她说得头头是道，唤起了戴蒙的实干精神。
总算说动一个人愿意对付郭子夜，这是他近期最大的收获！他有点按不住激动。
“你打算怎么做？！”
兰疏影状似茫然地啊了一声，用筷子尖捣捣面前的餐盘。
“打算……先吃饭啊。”
搞事之前不干饭，还想干什么？
“………”就这？
夜半三更，适宜行动。
兰疏影入侵了监控系统，有选择地破坏几处监控。然后她等在检修人员的必经之路，打晕了走在末尾的那个人。
她把人拖进花坛藏起来，迅速套上那人的外衣，提起工具箱跟上队。
途中又有其他监控陆续报告问题，检修队接到临时通知，意识到今晚不太平，时间紧任务重，决定分头行动。
末尾那个身影低着头离队，顺着安全路线走到冰库附近。
这时，她注意到前面藏着一个人，探头探脑的，居然也披着检修队的制服！
兰疏影顿时精神一振，嗨，“同行”！
1354 永夜霓虹14
这位同行明显缺乏犯罪经验，远远看见巡逻组的身影就吓得缩回灌木丛，兰疏影在后面看着都替她急。
之所以确定是“她”，因为同行的伪装太过有限——她自以为有用地贴了假胡子，脸上好像还涂了厚厚的妆。
然而，通过侧脸轮廓和几个习惯性小动作，兰疏影已经认出了她，那是六小姐。
虽然不清楚她大半夜来这边干什么，不过，六小姐一向把郭子珊当作宿敌，她们能默契地在这里遇到，也算一种缘分吧。
兰疏影决定，珍惜这段缘。
今晚如果做了什么坏事，她会看情况推给六小姐。
……
冰库入口是一段下行通道，值班室夜间有两人轮岗，这是来之前打听过的。
远远看见房间亮着灯，却没人。
兰疏影以为是六小姐提前打点过，还暗夸了她一句，却不知道六小姐也很惊讶。
六小姐左右张望，飞快地扒开拉链，从怀里拽出一只黑猫。
小东西被训练得很机灵，先进房间转一圈，接着一头扎进通道，过了几分钟迈着小碎步出来了，仿佛在告诉她：
没问题。
黑猫叼住奖励的小鱼干目送主人出发，抖擞胡须，正要开始自由奔放的夜生活，突然，它身边蹲下一个人！
橡胶手套紧捏针筒，按住它一戳，一挤。
“晚安。”兰疏影默念道。
她收起麻醉针，把来不及叫的黑猫藏到草丛深处，来不及送到更远的地方了，主要是看这小东西机灵，不想它去报信。
地下冰库很大，不是根据储存物品划分区域，而是按面积分配，每片区域有各自的主人。
她要去郭子夜的冰库。
白天那个库被打开过，听说运进去不少东西。
之前博士的尸体也是送到冰库放置的，兰疏影难免由此联想到袁道长……尽管那边大张旗鼓的动作很刻意，她还是应该过来看看，需要加倍小心。
六小姐和她目标居然一致。
生平第一次做贼，有很多疏漏，兰疏影还没怎么着，六小姐已经被抓了。
手电滚落到地上，与此同时顶灯打开了，周围亮如白昼，四个穿着防寒服的男人跳出来，把她围在中间。
六小姐缓缓举起双手，吹了一下嘴唇上方的假胡子，勉强笑着说：“嗨……自己人，都放下武器，别动手！”
“……”
怀抱武士刀的青年从货架后面稳稳走出，顺手扯了她的假胡子，难为他能透过乱七八糟的妆容认出这是谁，颔首，生硬地问：
“六小姐，有事？”
青年叫柊，追随大少爷之前已经抛弃了姓氏，他和他手里的传家宝一样冷硬，整个人的气质好比一把渴望饮血的凶刀。
“有！”
“嗯？”
六小姐平时张扬，被他一瞥，气势就缩了一大半。
女孩乌溜溜的眼睛乱转，看他还不让人收起武器，有点委屈地小声说：“我，来拿样本……”
青年皱眉：“什么？”
“就是，大哥用了我做的毒，我需要那个人的血液，用来……”话音越来越低。
他一抬手，六小姐直接闭嘴。
柊指着自己出来的方向：“带她去。”
两个人夹着她过去，还有一个跟着他们。
原地剩了一个人，请示道：“柊先生，我们不钓鱼了？”
柊盯着那道因寒冷而下意识蜷缩的背影：“钓到了。”
“那尸体怎么处理？”
“不是尸体……”柊用袖子擦去刀柄挂上的薄冰，“随便找个房间，不用管他。”
兰疏影一进冰库就贴着墙找地方躲了起来，听得真真切切。
他们在拿一具“尸体”钓鱼。
武士刀觉得六小姐就是被钓来的那条鱼！
她一想，“尸体”八成就是袁道长，郭子夜一回来就把开冰库的消息传遍内岛，就算钓不来她或者相槐，也能钓出其他有企图的人。
六小姐来得巧，根本不用人算计，抢着把黑锅揽在身上了。
片刻后，六小姐捧着一管血液走出来，冻得牙齿直打颤，被柊诡异的眼神打量着，她毛骨悚然，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冰库门合拢之后，灯光也消失了。
四个黑衣人夹着六小姐上去，杂乱的脚步声响过一阵，更多黑衣人从各自躲藏的地方出来，都离开了。
柊在最后走出大门的人，没有立即上去。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总觉得今夜事情还没完。他抱着从不离身的刀，在黑暗里无声无息站成一座铁塔。
兰疏影还不知道外面有个“门卫”，她活动着快要冻僵的手，从背包里拽出防寒服套在身上。
这地方太冷，不能久留，她算着监控死角靠近小房间。
那人吩咐得随意，手下找的地方也随意，轻轻吹口气就能推开门。
兰疏影在手腕内侧拨了一下，光束打进门缝里，正好照到一张发青的脸，果然是袁道长！
……
“柊先生，我们在外面发现了这个……”
走廊灯应声而亮。
一门之隔，兰疏影隐约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她立即关了手电找地方隐蔽。
柊打量着手下提来的东西。
一只黑猫。
它软成烂泥，乖顺地被人提在手里，好像死了一样。
“活着呢！应该是被人打了麻醉扔到草里的，我过去撒尿，踩着它尾巴了都没动！”
黑衣人指着猫尾中间那段，毛发明显被人剃掉一圈，像是之前系过什么装饰品，“看这毛，养得这么顺溜，绝对是六小姐的猫！”
柊翻看几下，表情突变——六小姐不可能给她的宠物打麻醉，说明还有一个人跟在她后面。
那人说不定还没走！
……
寂静，严寒，刻意放轻的脚步，鞋底踩在砖面上难以避免的一两声吱呀，呼吸和心跳微不可闻。
两个会发热的生命体逐渐缩短距离。
兰疏影一动不动，竖着耳朵不放过外面的一点点动静，脑海中描绘着对方推开门，走到袁道长旁边。
他退了三步，应该在看门把手。
看不出什么的……因为兰疏影根本没碰过那道门，她是吹开的。
那人应该也想不到，他的手下居然敷衍成这样。
第二个人走进来，顶灯大亮，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他们搜了整个冰库，包括她躲藏的这片。
但是搜查不够细致，有人过来只是掀开罩布扫一眼地面就算了，并没有发现她，也省去一场恶战。
“柊先生，没有发现目标。”
柊的答复带着鼻音，迟疑了一下，“嗯……走吧。”
虚惊一场。
兰疏影确定他们离开才回到小房间。
如果袁道长是白天被人放进来的，就算本来没死，冻到现在也该不行了。
情况，比较特殊。
他没有体温和心跳，但他对周围是有感知的！
当手电筒的光照进他瞳孔，那颗眼球滚动了一下，很轻微，也似用尽全力，如同重症病人的垂死挣扎。
光束一寸寸扫过他泛青的皮肤，血淋淋的纹路偶尔反射光亮，比不上那些长针耀眼，存在感却丝毫不弱。
万法同宗，兰疏影很快分析出了这些纹路的效果。
郭子夜究竟抱着多险恶的恨意，居然对袁道长用这种术……
这里假如是现实，故事走向就应该是这样的：
先是身体死亡，然后魂魄深陷于日渐枯朽的残骸，阴阳两界都不收，他只能像个植物人一样躺在这儿，连路过的孤魂野鬼都有资格笑他可怜。
这才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是在试炼场地又不一样——
眼前这位袁道长是旧日的复刻，他没有魂魄，只有此地规则赋予的一点灵性，为的是让复制品看起来灵动不输真人，这能增加试炼者的通关难度。
所以，严格来说，郭子夜的行为本质上是欺诈——他让袁道长以为自己中招了，而袁道长只要认为他自己是一个魂魄完整的大活人，术就能生效。
他是被自己的认知困在这了。
兰疏影走近他，认真地征询意见：
“你是想活还是想死？”
顿了顿。
“想活就眨一下，不想就两下。”
袁道长直挺挺躺着，他做不完眨眼这个动作，只能让眼球滚动。
几秒后还是没等到第二下，兰疏影说：
“我可以帮你解开束缚，可我不能带你出去，包括我自己也出不去……我拿海上那些雾没办法。”
“要是你教我怎么穿过迷雾，我就拔掉一根定魂钉，让你松快松快。”
话音还没落，袁道长已经做出选择。
兰疏影说到做到，裹着橡胶皮层的食指勾起水汽在他身上写写画画，很快，她顺利取下第一根长针。
几根冰凉潮湿的手指搭在他喉管上，建立起灵性的沟通桥梁。
袁道长张嘴吐出一团白雾。
兰疏影侧耳倾听，从寂静中得到答案，她点点头，“好，我会找机会去试。”
她看向下一根针。
“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惹恼郭子夜的？”
袁道长立即发出“嗬嗬”的嘶声。
“别激动，一点一点来，不过我劝你长话短说，毕竟我是个活人——”兰疏影一脸坦然，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怕冷。”
袁道长：“……”
1355 永夜霓虹15
“东海藏蛟龙，仙人血供养之……”
“命里相克，注定成仇……”
“三起三落之后重逢……答案自然揭晓。”
……
答案，是什么？
……
月光照在薄毯拱起的弧线上，万籁俱寂的时候，昨天听来的那些话就自动在脑海里翻滚。
兰疏影起来倒了杯水，空调定时关闭之后空气沉闷，长发覆盖的颈侧很快出了一层薄汗，黏腻着很不舒服。
她知道不能完全怪天气，主要是袁道长提供的信息太古怪，说了跟没说一个样，还连累她总是惦记，心不静。
袁道长说，这些话是他们家主说的。
他这次比往年来得都早，甚至没经过这边批准，从这点就能看出袁家有计划扶持郭子夜上位，他们一要试探郭子夜的态度，二要去跟拥有预知能力的九小姐问一件事。
兰疏影再三询问，袁道长却像被下了咒似的，说话含含糊糊，只问出那件事关系到袁家主说的蛟龙，也和所谓的灵气躁动有关，却不知道袁家到底在谋划什么。
当时听着还觉得他在忽悠，因为兰疏影在那个现代世界过了二十多年，她没看到一丁点灵气复苏的迹象。
袁道长自己更想不通，他认定这次本来应该是互惠互利的好事，可他那个徒弟……简直是见鬼了！居然知道他来意，而且不等他说完就敢害他！他，他死不瞑目啊！
兰疏影得到了在迷雾里辨别方位、不被送回原地的办法，除此之外，袁道长透露的那些，蛟龙就不用说了，她不习惯科技社会突然变画风；
还有三起三落，太玄乎，像江湖骗子糊弄人的万金油。
唯独弄明白一件事——注定成仇，说的就是她和郭子夜。
命格运道的事她不擅长，要从结果来看，确实对上了。要不是相槐投靠冥府之后跟她成了对头，要不是为了破童话镇这个局，她不会追杀相槐和奥因克，也就不会进入问心试炼。
她审完袁道长，履行约定给对方解开了禁锢，打个比方，就是帮他从地缚灵变成孤魂野鬼。
袁道长偏偏多了一句嘴。
他说：“你真的肯放我？你不怕我去找郭子夜寻仇，把你说出来？”
兰疏影见过作死的，没见过他这样迫不及待把脖子往绳套里钻的，当即笑着问他：“你拿什么去寻仇？”
“好好看看你自己。”
袁道长愣了一会，终于意识到，他从自己的尸体浮上来了，却没有顺利化鬼，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崩解的一种微妙感。
那是术法解除带来的最直接影响。
如果有状态认证，就能看到他的标签从“活死人”变成“死人”——他在世界眼里已经确定死亡，分给他的这份灵性就该被收回，重新分配给新的生命。
袁道长很不能接受，冲上来跟她要解释，怀疑她做了手脚害他这样。
兰疏影不耐烦纠缠，直接问他：“想不想知道这个世界的本质？”
“……”
袁道长或许从她神情里看出了什么，后悔了，连声说不听。
可惜，晚了。
兰疏影三言两语说明了问心试炼的存在，当袁道长认识到这个世界是假的，他自己也是假的，当场情绪崩溃，灵性收回的过程顿时加快，不到十秒，清静了。
“唉……”
讨厌神棍，临死还要留这种解不开的题，有话不好好说，没劲。
兰疏影赤足走到窗户旁边吹风，她从这个高度向下眺望，意外发现六小姐院子里还亮着灯，而挂钟指在凌晨三点半。
她抓来望远镜，只见六小姐提着木箱出来，箱子里十几支盛着乳黄液体的试管，她面前有人押着一排穿囚衣的男人。
他们双手被锁在身后，依次接受注射。
“试毒？”兰疏影嘀咕道。
五小姐擅长打心理战，而六小姐无疑是擅用毒素的天才，她在冰库里说郭子夜用毒算计过袁道长，那就是她制的。
也许郭子夜答应事成之后回馈她一份血液样本，没给，着急的六小姐才会亲自取血。
毕竟她有一层身份护着，就算失手被发现了，那边也不好把她怎么着。换成任何一个她派去的人被抓，都很难活着回来。
袁道长消失之后，兰疏影把定魂钉还原到原本的样子，尸体看起来没变化，除非施术的人亲自检查才有可能发现端倪。
然后她通过后面的密码门进了九小姐的冰库，从另一个方向返回住处，过程顺利，不必赘述。
一天过去了，外面风平浪静，兰疏影就知道郭子夜出手按下了监控被黑的事，而且他并没有怀疑六小姐——那是一条美女蛇不假，但是还稚嫩，在他们面前很难藏住秘密。
钓来的鱼不是真正想抓的那两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兰疏影猜测对方应该是这么想的。
……
六小姐给最后一个囚犯推完药水，忽然感觉有人在看着她，那目光让她很不舒服，左右张望，最后心有所感，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的高楼。
身穿白色睡裙的少女，单手抓着望远镜，笑眯眯地对她摆手。
——郭子珊！
六小姐顿时冒出一股火气，右手横在颈间做了个威胁的手势，更让她生气的一幕出现了：
“郭子珊”居然放下望远镜，两根食指在侧脸轻轻一搭，朝她做了鬼脸！啊啊啊！
逗完六小姐，兰疏影愉快地拉上帘子。
天快亮的时候她打内线叫来了阿江，开口就把后者镇住了：
“你跟对面最近走得很近，她给了你什么承诺？帮你脱离奴隶身份，还是把你女儿安排到外岛？”
阿江懵了，“五小姐，我……”
兰疏影抬手，笑容柔和：“我既然叫你来，肯定是有把握了，不想听你狡辩。你是海盗，被俘虏到隐雾岛，先在码头搬货，和阿吴结婚并有个女儿，后来一家人搬到内岛……”
再就是他和六小姐近期接触的桩桩件件，有些是连枕边人阿吴都不知道的。
阿江额头渗出冷汗，知道这时候解释什么都没用，索性闷头不吭声，看这位年纪不大却手段高明的小主子到底有什么吩咐。
“去帮我订货。”
兰疏影指指六小姐住处那个方向，“我要麻醉效果最好的，速度最快的，携带方便的。”
阿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让他当中间人……他恍惚着觉得自己在做梦，六小姐不是一次两次拉拢他了，目的根本不用说。
真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看见她们俩“破冰”的讯号？
不会是圈套吧？而且……就算六小姐肯给，您敢放心用？
兰疏影看出了他的心思，“你把话传给她，做不做是她的事。”
六小姐愿意做这笔买卖吗？
她还真想试试。
不为别的，她就想看看死对头求着她要东西的样子！
可是当她看见死对头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会来”，心里那股快活劲还没升上去，就被硬生生掐断了。
六小姐瞪了兰疏影一眼，快人快语：
“你要的东西我能做，就看你出价能不能让我满意！还有，求人也有个求人的态度吧，你穷得连茶都上不起了？”
兰疏影平和地微笑道：“大热天的喝什么茶啊，你喜欢果汁，在后面榨着呢，坐。来了也好，我们当面聊。”
“嘁，我跟你有什么好聊的。”
六小姐一脸嫌恶地坐下来，是离她最远的单人小沙发。
她们俩之间最剧烈的一次冲突，后果是死了一只猫。于是，六小姐连着好几天一闭眼就是那只血淋淋的死猫！
罪魁祸首就在面前，她倒要看看，郭子珊葫芦里卖的到底什么药。
兰疏影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
“瑶瑶啊，我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交情，虽然斗来斗去，可是没伤筋动骨啊，顶多就是丢点面子……”
六小姐一听就瞪大了眼。
“我呸！郭子珊，谁跟你有交情？这些年被你弄死的小宝贝儿都快三位数了，打不了我你就拿猫下手，现在还不认账了！你还要脸吗？”
兰疏影：“……”
她仿佛看见一口黑锅从远处飞来，倒扣在她头上。
安抚六小姐其实不难，比态度更重要的是：
她肯花钱。
试炼空间里的财富对她来说虚幻缥缈，隐雾岛注定要毁灭，她带不出去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从这些死物件里面取一部分许给六小姐，换这丫头接下来安分过日子，给她多做些好用的东西，这才叫互惠互利。
六小姐：我本来不想帮她的，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小姑娘端着饮料出门的时候，眼神还是很恍惚，既像被馅饼砸了脑门，又怕前面是个坑，咬咬牙，决定了——冲！
在巨额财物的鼓励下，六小姐次日就带着第一瓶成品出现了，但是不合要求，被兰疏影无情地退回。
临出门，六小姐忽然折了回来。
“差点忘了跟你说，这几天，你是不是没管你那个小情人？”
兰疏影挑眉：“戴蒙？他怎么了。”
其实她心里清楚着。
戴蒙住在客院，之前老爷子待他相当殷勤，恨不得一天三遍派人问候他吃了没。博士的尸体一被送回来，大概是伤心失望，同时觉得戴蒙用处不大，老爷子就顾不上问候他了。
正好这两天太晒了，兰疏影也没叫他出去玩。
抱的两条大腿一下子都不搭理他了，底下的人最会见风使舵，戴蒙的生活待遇肯定会受影响。
六小姐对上她含笑的眼神，脑回路转到一个诡异的方向——
“噢，噢，噢！我懂了，你故意冷着他，让他吃苦头，他才知道跟着你有多舒坦……郭子珊，你个心机婊。”
说完，六小姐下巴微抬，不屑与她为伍似的，在几个保镖的护送下迈出院门。
兰疏影嗤了一声，不跟小孩计较，回过头发现阿吴慌得嘴唇直哆嗦，不禁感到奇怪。
“你这一脸心虚是怎么回事，你也跟着欺负人了？”
1356 永夜霓虹16
阿吴被问得更没底气，要哭不哭的架势，兰疏影让其他人退开，又问了一遍，才知道戴蒙昨天来过。
根据阿吴的描述，他当时情绪不太好。
阿吴已经听说有人在怠慢客院，下意识觉得他是来找五小姐告状的。
“我，我怕他打扰您休息，就打发他回去了……”
“他几点来的？”
阿吴报了个时间，被兰疏影一语揭穿她的借口：“阿吴，我没有午休的习惯，你知道的。”
上面的房间隔音太好，她没听见底下的动静，人就这么被挡回去了。
阿吴给出的理由看起来很正派，说是担心她去替戴蒙出头，往自己身上揽麻烦。
兰疏影多问了一句：“是你出面赶他走的？”
阿吴一愣：“不是，我，我让他们俩去的。”
她从走廊底下那排人里点出两个。
兰疏影记下那一男一女的面孔，低声吩咐道：“找三个细心的人跟着他们，各跟一个。”
“呃，要三个？那第三个人……”
“跟着你。”
阿吴很茫然：“……然后呢？”
“记录你们的一言一行，反馈给我。”
阿吴没问出噎在喉咙里的“为什么”，她直觉最近小主人对她很不满意，要是继续暴露自己有多蠢笨，她恐怕要被赶走。
兰疏影还让她最近几天尽量别出门，说完，找来阿江开车，去见姑祖母。
兰疏影被引到小佛堂的时候，郭女士在蒲团上跪得端正，捻动佛珠的动作十分熟练。
然而，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曾经是海盗圈子里的带刺玫瑰，还一手带出了凶名在外的弯叔。
两位家主分管内外，老太太是主外的那个，最近十几年她不再出远门了，权力范围一缩再缩，到今天，她只是偶尔管管内岛的后勤和祭祀礼仪。
对于这些变化，郭女士只是忍让，毫无怨言，跟老家主的关系一直保持平和，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兰疏影陪她捡了两个小时佛豆，别说交谈了，两人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直到远处传来六次沉闷的钟声，意味着海神庙开始清场，信徒们各回各家。老太太终于停下手，瞥她一眼：“遗产的事，已经有消息了。”
像是怕她急着高兴似的，老太太冷淡道：“不过你的愿望恐怕要落空。”
她嘴角勾起个刻薄的弧度：“这几天没出去玩吧，还不知道海边已经封了？”
兰疏影略微沉默。
上次沙滩烧烤，撞上袁道长秘密登陆，她就没再往那边跑。
封锁海岸线，只有家主可以做这样的决定，这代表什么呢……
“谢谢姑祖母告知。说起来，这几天好像也没看见弯叔。”她试探着说。
老太太眼角皱纹泛起涟漪，那是满意的笑容：“不错，你还是很敏锐——豌豆仔被派出去办事了，他回来之前，谁也别想出去。”
兰疏影捏豆子的两根手指紧了紧，玩笑着说：“怎么好像把我们当嫌疑人了，关着不让走。”
郭子夜才带回博士的尸体，家主就派出弯叔，八成是去查这个，封锁海岸更是大动作，能不能限制住郭子夜很难说，却给她本来就不自在的开局再添难度。
她想借着监视戴蒙的机会离开隐雾岛，这件事可能要无限推迟。
老太太嗤道：“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他在防哪个？”
到这儿，一个人名已经呼之欲出。
兰疏影顺着她的话问：“家主在怀疑大哥？是觉得他涉嫌杀了博士，还是觉得他……有更大的心思？”
老太太瞪她：“这话是你能说的吗？”
兰疏影已经发现了，老太太对原主似乎还不错，不像上次见面表现的那么冷淡甚至不喜。
于是她笑着用了老太太的句式：“我不说，您不说，别人也不晓得我有多混账。姑祖母是真心为我好，我心里都明白。”
老太太被这记直球击中，默然看了她半晌，眼神柔和下来。
“你这丫头……”
那只点缀着老年斑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
“珊珊呐，今天姑祖母也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家里这么多女娃，有名的没名的全加起来算，最像我的是你，最让我失望的也是你……知道为什么吗？”
兰疏影一脸乖巧，摇头。
“死丫头，还给我装。”老太太笑骂一句，叹气道，“咱们家没有‘不争是争’这种邪门道理，想要什么就得拼尽力气，靠你自己去抢。”
“你呢，从小就聪明稳重，前几年我就做好了准备等你接班，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小不点……然后呢？你怕了。”
“你再也不惹眼了，最近才让我看到一点复出的迹象，可你倒好，居然是为了走！你说说，我能不失望吗？”
兰疏影是吃惊的。
她没想到这位堂姐多年默默无闻，居然被老太太一直记挂着。
这么看来，屋里藏的那些笔记，不只是给家主看的，也能用来应付老太太！郭子珊实在太有准备了……
兰疏影不禁感到惋惜。
可惜现实里的郭子珊到死都没能离开隐雾岛，不然，她应该能给郭子夜添不少麻烦。
老太太拿湿毛巾擦擦手，竟然从佛堂的菱格柜里拿出一个干果盒子，招呼兰疏影过来吃。
兰疏影下意识回头看了看佛像，端庄威严，一双眼睛雕得极其有神，不容世人对它有不敬的想法。
咔嚓——“呸！”
老太太坐稳蒲团，上下嘴皮子一掀，两片完整的瓜子壳飞向门槛。
佛堂仿佛被分割成两半，受供奉的佛像庄严不容轻视，而老妇旁若无人地嗑瓜子，对比起来，就有多么荒诞有趣。
兰疏影忽然觉得这也是个妙人。
当着菩萨，面不改色，捡了两小时的佛豆；
背对菩萨，不顾场合，把藏的零食拿出来，吃得有滋有味，她连糊弄都不想糊弄了，活像是打卡下班的自由人。
“过来坐啊，吃，别客气。”
接下来基本上是老太太的独角戏，依次点评了跟郭子珊同辈的姐妹们。
说到六小姐，兰疏影注意到一闪而过的厌恶，就问了她。
老太太笑得古怪：“傻姑娘诶，你以为我这些年为什么修身养性，嗯？”
“还不是当时多喝了一杯庆功酒，就是那丫头的老子娘帮着配的……哼，有我在一天，她就得给我老实趴着！”
兰疏影皱眉：“庆功酒？您的意思是，家主在酒里下毒？”
“嗯，想不到吧？那个狗东西，满嘴的祖宗家法，结果他自己权欲熏心，不拿规矩当回事！他这一身的病就是报应，活该！”
老太太又呸出去两片瓜子壳。
“他啊，不敢让我死，顶多就是不能像从前那么自在地出门。”
兰疏影哦了一声：“所以您才培养弯叔……”
“呸，我带出来的人都快让他们嚯嚯完了，我不带他还能怎么着，大家都不出海了？”
老太太看似在气头上，透露了不少东西，其实她情绪始终控制得不错，也是吃准了五小姐只敢听，不敢传。
兰疏影临走问她：“今年的烟火会，还开吗？”
老太太答得干脆：“不开了，年底那场也省了。”
烟火会，通常在海神祭灯会的次日晚上举办，地点在外岛，距离海边不到五里。
也就是说，海岸的封禁至少在九月前都不会解除，甚至可能持续到年底。
老太太忽然说：“你看人的眼神好，要是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人，一定要及时上报。”
兰疏影：“什么叫可疑的人？”
“你没见过的生面孔，看起来像外面来的，道士模样的人更要注意。”
兰疏影眼皮一跳：“就像袁家舅舅那种？”
“袁家……哼。”
袁道长登岛的事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地暴露，老太太对那边的厌恶和防备该有原因才对。
她露出回忆的神色。
“袁家舅舅不爱跟我们说话，不过，我记得是去年，他来给大哥授课那阵子，我和瑶瑶去旁听过一节，很有意思……等到海神祭过去，他就该来了吧。”
老太太想都没想，不耐烦地说：“谁管他几时来，我看见他那打扮就头疼，让他别往我这边走……”
兰疏影以手背抵唇：“咳咳……”
老太太这一会已经吃够了，擦擦手，又拎起自己吃斋念佛的虔诚人设，理直气壮补了一句：“他修道，我信佛，别让他的真君冲突了我的佛菩萨。”
“对了，珊珊，你没事多往海神庙走走，你姑姑最近精力不济，出了几回错，今年的海神祭你去帮帮她。”
“姑祖母……”
兰疏影不想揽这个活，推脱的话还没开口，老太太板着脸说：
“叫唤什么都没用，我真纳闷了，咱们家是个什么吃人的地方，让你成天急着往外跳？”
兰疏影笑了笑：“我是怕表现得太好，到时候您舍不得放我出去长见识。”
“不出去就对了，外面没什么好的！家里随便开个库就是历史博物馆，外边哪个季的新鲜东西也不缺你一份，你还要长什么见识？”
兰疏影心想，那么多好东西，最后还不是葬身大海。
老太太对她很见真心，可这片心意是给郭子珊的。她就借着这个身份，探探底。
她温声道：“家里确实什么都不缺，可是积蓄从来不嫌少，我觉得吧，守着宝藏不耽误咱们去拿外面的金子。”
“我们在海上优势那么大，为什么不能广开商路，让竞争失败的子孙出去搏一把呢……”
老太太冷笑：“听出来了，有人想当活菩萨，是不是？傻姑娘，隐雾岛才是郭家的根，这是死都丢不掉的东西！……现在是你自己不想争，你那些姐妹们可不是这么想的。”
兰疏影垂眸思索，老太太说的不是“死都不能丢”，而是“死都丢不掉”。
不是她抠字眼，而是这两句话本身就有很大区别，听起来就好像……隐雾岛不是这个黑色家族的庇护所，而是某种甩不开的诅咒。
她踱回老太太身边耳语道。
“两个天赋出众的人可以共同打理一个岛，如果有更多优秀的人，应该能为家族做更多有价值的事……一个锅不够大家吃，外面却有大片空缺，就等着起炉灶呢。”
老太太听了没生气，怪笑几声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说过差不多的话，要是你也活到我这个岁数，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在兰疏影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不再给她发问的机会。
“规矩就是规矩，刚才这种话，以后别再让人听见。行了，去看你姑姑吧。”
1357 永夜霓虹17
海神庙，位于内外岛交界地带，占地约莫一座紫禁城大小，它不是一座庙，而是各种神殿的集合体，也是众所周知不该被世俗打扰的神圣领域。
每一座宫殿供奉着不同的象征。只要岛上居民曾经上报过自己的信仰，都能在这里找到心灵归宿，看起来驳杂，其实各拜各的，加上关键性的武力震慑，所以很难乱起来。
常来祷告的是外岛居民，最主流的信仰是海神，所以在建筑群对角线相交的位置，立着一座二三十米高的神像，老远就能望见。
钟声响过，信徒散去，偶尔有几个身穿水色宽袍的人结伴经过，男女都有，嘴里低喃着祷文，不会多给路人一个眼神。
占地面积大，禁止车辆进入，意味着走起来很累，好在五小姐的体力还不错，兰疏影畅行到海神像脚下，她看见一个和这里格格不入的人。
柊。
青年抱着武士刀，目光幽冷而戒备地投过来。他站在一间屋子的台阶左侧，像是为主人守门的恶犬。
又有几个水色宽袍的人拦上来，挡在兰疏影和柊之间，不让他们再靠近那边了。
阿江护主，上去跟他们争执。
透过人群间隙，兰疏影和柊有过几秒的眼神交流，对方皱眉，脚步挪转，去跟屋里的人说了句话。
片刻后，郭子夜大步走出来，英气十足的猎装，长柄猎枪倒提在手里，一股凯旋归来的味道。
无论他来意是什么，都不该以这副形象出现在海神庙的核心区域。
“大哥。”兰疏影主动问好。
“你来做什么？”
兰疏影展示了自己提着的东西——用五彩细绳系着的纸包，整齐地摞成白色小塔，透着潮湿的热气和清香。
“我来探望阿姑，给她带了点心。”
郭子夜神情有些古怪：“红枣……糯米糕？像是姑祖母的手艺。”
“对，是她让我来的。”
“呵……还交待了什么？”
兰疏影淡淡道：“海岸可能要封到年底，她让我留神有无外人混进来，还让我最近多来海神庙，帮阿姑筹办祭典。”
郭子夜是爱操心的劳碌命，无论事情大小，他总要弄个明明白白，确定能稳当地握在手掌心里，这样他才消停。
你越遮掩，他就越来劲。
所以兰疏影答得坦荡。
郭子夜听完只是哦了一声，仿佛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大哥要去打猎吗？”
郭子夜随手晃了晃猎枪：“随便转转，一起？”
兰疏影清楚这是敷衍，礼貌地婉拒了。
她要分一包糯米点心出来，让郭子夜带给九小姐尝尝，同样被拒绝。
柊看着他们表演这一出塑料兄妹情，拳抵住嘴唇，别开了头。
郭子夜走后，周围那些水色宽袍的人默契地散开，兰疏影只当没看见他们，快步进屋，找到了靠在墙上发呆的女人。
女人的年龄和五官摆在这儿，她没有迟疑，叫了声“阿姑”。
这是她的姑姑，海神庙里地位最高的女人，所有人都可以叫她阿姑，至于女人自己的名字，已经被大家有意无意地忘记了。
命运和这位女士开了个玩笑。
上一代的两位继承人本来已经选定，可是那个男人因情出走，独木不成林，结果就是眼前的女人也跟着断了前途。
女家主给她指了条路。
从那天起，大小姐的位置空出来了，海神庙多了位阿姑。
阿姑目光落在纸包上，回过神，哑声道：“来干什么？”
兰疏影简单说明来意。
“知道了，”女人刚被威胁过，又看见一只爪牙渐锐的小豹子，按着太阳穴烦躁地说，“你能处理的就都接过去，我累了，想歇一阵子。”
什么协办海神祭，不过就是老太太在帮这只小豹子抬身价，没意思透了！
她话音未落就要走，却听见身后的小辈幽幽道：“阿姑身边还有自己人吗？”
女人冷冷地瞥她：“有没有，你自己不会看吗。”
深蓝色水纹裙摆消失在地毯尽头，气氛让人窒息，阿江动了，从挎包里拿出一瓶椰汁，笑容憨乎乎地讨好道：“五小姐，消消火。”
兰疏影：“不用。”
没火气，用不着消。
“我们回去吧。”
阿江征询道：“还去看望九小姐吗？”
听见这个称呼，兰疏影笑意更深，食指左右摇晃，说：“我跟你打个赌，你要是把车往那边开，路上就会被拦下来。”
“他们会说九小姐病了，或者说她近期课业繁忙，总之就是不让打扰。”
阿江明显不相信。
他们回到车上。
阿江憨厚地一咧嘴：“五小姐，您的好日子到了啊。”
“怎么说？”
“我们有两位家主，大少爷肯定要在外面打拼，女家主派您去办海神祭，这不就是要磨炼管家的能力吗，好事啊！”
兰疏影扑哧笑出声。
“那也不一定。刚才在里面，看出点什么没有？”
阿江犹豫了。
“没事，你尽管说。”
阿江：“刚才，拦着我们的那几个人，穿那样的衣服，就该听阿姑的话，可我觉得他们……不像阿姑的人。”
“理由呢？”
阿江挠头道：“当时他们虽然拦我，可他们不敢用力啊，时不时回头看看，是因为认出了您，拿不准该不该拦，怕错过指令。”
“问题是，那个地方根本看不见阿姑，只能看见大少爷，还有那个拿刀的！”
兰疏影啧了一声。
“观察得不错。想想真是可怕啊，连海神庙都被他布置了人，阿姑看来也有把柄被他捏着，以后这边再说什么话，就不可信了……”
阿江又露出招牌式的憨厚笑脸：“那还能说什么，我就不信这些怪里怪气的签文，再说不是还有九小姐吗，她说话比阿姑灵验！”
兰疏影示意他开车。
“大哥最近动作有点多，你猜上面是真不知道吗？”
阿江脸僵了一瞬，怂巴巴地说：“五小姐，这话我不敢接……”
兰疏影继续说，像自言自语。
“从前不觉得我比别人好用，这不，看我跟大哥稍微走得近一点，他们就想抬我当靶子了……什么海神祭，还真当我稀罕。”
“阿江，回头你去帮我催一下瑶瑶，尽快出货。”
“哎！”
阿江猛打方向盘转过一个弯。
“您……是想对付谁啊？”
兰疏影：“嘁，我就跟她订过那点麻醉的东西，能对付谁？……就是想，开个小玩笑而已。”
到底是什么样的玩笑？
对谁开？
她不说了，阿江也不敢问。
兰疏影笑眯眯地转过脸：“这些话，你不会告诉别人，对吧？”
阿江：“……不会，不会的。”
真不会？她不信。
晚饭她请戴蒙过来一起吃，席间提了上次戴蒙被挡回去的事，只怪自己没管教好仆人。
戴蒙没想到她突然说这个，顿了顿才笑起来：“没关系，我不介意。”
不仅如此，他还体贴地表示，小事而已，没必要因为他去惩罚相关的人。
茶言茶语……兰疏影心想，你是真的介意。
她还顺口抱怨最近要常去海神庙打卡，学学怎么给阿姑帮忙，可能没太多时间陪他，戴蒙同样表示理解。
正巧，阿吴和几个男仆抱来了往年祭祀和灯会的记录，她一看见戴蒙，心虚得嘴皮发颤，目光游移不定，傻子都能看出有问题。
戴蒙注意到了，没说什么，饭后还婉拒了兰疏影亲自送他回客院，全程都是温柔绅士的典范。
阿吴在这一团和气里有些茫然，隐约觉得身上冷得难受，张嘴打了个大喷嚏。
兰疏影让她多喝热水，早点休息。
阿吴刚露出感动，听见她严肃的提醒：但有一点，务必要跟负责记录言行的那个小姑娘，一起睡。
打发走阿吴，没过多久，出去办事的阿江也回来了，先给兰疏影交了份样品，说是六小姐新配的气雾状毒素，给她验验效果。
兰疏影接过来，打量他鼓鼓的口袋，“嗯。”
入夜，一道黑影在卧室外踯躅。
“进来。”里面的五小姐说。
来的果然是阿江。
口袋瘪了一半，东西在他手里，一卷图纸。
兰疏影让椅子转向门口，眼神清明，“说吧。”
阿江脸上已经不见了憨厚，简练地说：“六小姐配的东西有两份，另一份是大少爷要的。这份海图……”
兰疏影接过图纸，目光很快被正下方那片黑色块吸引了，很显然，黑色区域代表隐雾岛。
反面还写了一个穿过迷雾的窍门。
袁道长的灵已经教过她怎么不受迷雾影响，这里是另一种，异曲同工。
她摩挲着纸片边缘接道：“海图，是大哥给的。”
阿江：“是。”
她记得刚顶替郭子珊的那天，六小姐故意当着她的面拉拢阿江。兜兜转转，原来这家伙被郭子夜弄去了。
她就很想给六小姐提个醒。
别拉了，有意思么，隐雾岛哪有什么你的人我的人？
除掉阿吴这种不灵光但是愚忠的，再去掉被催眠或者毒药控制的，剩下要么跟定老爷子，要么跟定郭子夜，哪有别人的事。
“图纸很详细……我很喜欢。”
灯下，少女终于抬起头，笑靥如花。
“雷区，哨塔，船库，还有穿行迷雾的方法……有这些，我可以放心出去了。”
阿江面无表情道：“大少爷说，他还可以提供船只，但是您如何从内岛抵达中转站，他不负责。”
兰疏影：“我会自己安排。你告诉他，如果他想在海神祭上看点新花样，我随时都有空。”
阿江没有回答。
却有一道声音从他口袋里响起：“不用了。”
1358 永夜霓虹18
兰疏影噎住。
“……大哥？”
阿江对她展示电子屏。
数字还在跳动，已经十分钟了。
“……”偷听那么久。
兰疏影先有点被冒犯的不快，再一想到对方耐着性子在那头等她记海图，和过去的印象交织在一起，变成难以言说的荒谬感。
再有，这人故意不出声，直到她开始吩咐阿江才突然暴露，几个意思？
“没开始办事就在考虑捣乱啦。”郭子夜懒洋洋的，话里透出指点的意味，“你不能把着急出去的心思写在脸上，人生如戏。”
兰疏影长长地嗯了一声，表示悟到了，又怕对方悟不到她的意思，于是她开口道：
“大哥不想姐妹们争抢那个位子，姑祖母却拿海神祭来捧我，我记得她已经很久不管事了，所以我猜另有隐情……跟家主有关。”
郭子夜嚯的一声：“接着说。”
“他挑拨我们，拿我当磨刀石。”
说白了就是敲打。
家主想磨炼出一个合格的掌舵人，而这个人必须让他觉得尽在掌控，最近郭子夜的变化太大，老爷子心里可能不太踏实，兰疏影是这么想的。
阿江盯着她，眼睛不眨，扮演沉默的监视者。
她走到跟前，让声音更清楚地收进话筒。
“他不信我能办好海神祭……事成了是我自己的功劳，做不好却连累大哥丢脸。”
所有人都以为大少爷要把另一个位子留给妹妹。他可以跟“五小姐”关系转缓，那是建立在“五小姐会和另一半离开隐雾岛”这个前提上。
她接下海神祭，在别人眼里，就意味着重新加入竞争，随即，两人的关系必然出现裂缝。
大少爷不可能帮她的忙，甚至会觉得自己被耍了，恼羞成怒。
——以上，是外人的想法。
至于当事人……
郭子夜不在意地笑：“他们太小看我。”
家主还是看轻了他的决心。
“我不是没给机会啊，是他们抓不住。”郭子夜感慨道。
他们不信他敢逼宫。
在这样的年纪，在羽翼未丰的时候，他哪来那么好的胃口，能吞下整座隐雾岛？不怪别人这样觉得，毕竟连他自己都不敢想，居然能有一个机会重新来过。
但是兰疏影知道，他敢，他也能，不过他要的究竟是隐雾岛还是别的，或许有待考究。
“骄兵必败。”兰疏影点评道。
郭子夜以为她嘲讽两位老人，没有多说：“你打算干什么？”
“我想装作得到一点权力就沾沾自喜，然后和大哥决裂，表面顺着他们的意思，只要他们肯放权，我就能帮自己安排，方便庆典过后离开……”
郭子夜淡淡道：“哦，走了以后呢？”
“以后，就不再掺和这边的事了，我才不到二十岁，不想在这玩命，没意思。”兰疏影敷衍着，心里想的是：
就算她要玩，也不挑没把握的地方玩。在炸药堆上开篝火舞会，图个开心吗？
那边应该是满意的：“好，冲你这份心，我多给你准备嫁妆。”
嫁妆？
兰疏影一愣，那她这辈子都用不到了，嘴上却说：“好啊，我就厚颜收下，谢谢大哥。”
郭子夜开口提示道：“你我都知道是做戏，不过要想骗过他们，还是要费点力气。子珊，接下来这段日子，你……”
他笑了一声。
“千万别哭啊。”
“……我不会的。”
兰疏影有心理准备。
老家伙让他们打对台。
要制造不和的假象，郭子夜的打压就不能少。他带头挑事，其他人也会跟着出力，协办海神祭的过程里麻烦只会不断跳出来。
前面老太太说遗产有下落，家主居然不着急放戴蒙去拿，可以推断出，那份遗产里多半没有郭家急需的东西。
博士的研究可能彻底失传，或者还没浮出水面。
总之戴蒙已经贬值了，五小姐也差不多。
那个时候兰疏影就知道，她该尽快跑路了。
恰好老太太安排她协办海神祭，她第一反应是有诈，才没一口答应，可是对方态度坚决，她又想：
随便老太太是好心还是歹意，倘若她能借这件事给自己争取权限，那就不用借别人的路子，这不是更放心？
“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郭子夜抛来一个问题。
兰疏影心想，还不是因为你？
也不对，说到底，郭子夜虽然是主动黏上来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九小姐对她莫名其妙的亲近。
当然，不能那么说。
“想过的，但是要大哥先回答我——姑祖母让我提防袁家人混进来，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郭子夜的声音低了些，转折时被她听出几分不愉的味道：“不，两家交情不深，十几年全靠那对夫妻在中间连着，合久必分，不值得奇怪。”
兰疏影意识到他用“那对夫妻”来代指，也只是稍微愣神。太遥远了，而且很少相处，虽然是至亲，但是很难产生剧烈波动。
她也明白了，郭子夜并没有对她的伪装产生怀疑，因为这人在九小姐面前不会这么冷淡，他会用一种缺乏热度但足够尊重的口吻，把那夫妇俩称为爸妈。
所以，直到她生前最后见到郭子夜的那天，她还在愧疚是自己的梦不够准确，没能让那对夫妻避开灾厄，让哥哥失去一直很尊敬的父母。
尊敬？
果然是个笑话。
兰疏影没有沉默太久，她用局外人的口吻试探道：
“一般姻亲反目成仇，或因人命官司，或因巨额利益，不知道这次袁家做了什么，让家主这么厌烦。”
郭子夜冷哼：“他们想邀请小霓去做客。”
兰疏影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怪不得。
袁道长悄然上岸应该也透露过，直接激怒了郭子夜，导致变成活死人。还有家主封锁海岸、加强排查的举动，都有防备袁家带走目标人物的意思。
九小姐，也就是童年时期的她，能在梦中预见未来，就算普通家庭也会把她当成香饽饽，而袁家擅长玄术，要是再拥有她，如虎添翼。
说是邀请外孙女去玩，其实去了就别想他们把人送回来，只差没明着抢了。
明知道九小姐在郭家的地位，却提出这种无礼要求，轻蔑和挑衅的味道十足，换谁当家都不会答应。
袁家要么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要么是跟谁联手了。
想要这块香饽饽的人不会少啊。
……
兰疏影神色自然地接道：“所以事情很明显——袁家惹家主不快，大哥你是袁家的外孙，正巧在大好日子带回一具尸体来触霉头，家主不高兴，就想整我们吧。”
她轻轻巧巧避开了不可说的部分，乍听还有点合理。
那边沉默了三五秒，同样开起玩笑：“那怪我不该同你走得近？连累到我们五小姐，真是抱歉。”
兰疏影状似无奈：“那也没办法，最近借大哥的威风吃了不少好处，都是要还的。我之前听家主的话去拉拢戴蒙，白费劲了，家主对我也有不满意，应该说我们互相连累。”
郭子夜探听过内情：“好在老太太偏你，那个戴蒙本来没用了，失败投资而已，你该去闭门反省，是她借着海神祭把你硬拽出来。”
兰疏影微怔，琢磨道：“按理说我不该辜负她老人家一片好心，一定把海神祭办得漂漂亮亮，可惜……”
可惜她只能让人家失望。
家主本来要关“五小姐”，经过老太太的手，以海神祭为题出了一张考卷。
她不能出丑，那就会让家主抓住机会责怪郭子夜眼光不行，找借口说他还要继续历练之类，收回部分权力的同时稳固他自己的权威。
问题在于郭子夜本来就不打算守规矩，家主如果逼他，他只会提前行动，把家主扯下台。
到时候，由他做主的郭家只能有一个声音，再也不需要大小姐。
……
隐雾岛不知不觉已经淋满了汽油，一点引子就能燃起滔天烈焰。
由几只蝴蝶引发的变革，比大灾来得更早，更急。
……
“我答应帮你离开隐雾岛，不会食言的。至于海神祭，你想做什么就大胆做吧，阿姑不敢耽误你的事。”
郭子夜正面承认了他的确攥着把柄。
阿姑管着海神庙的一群人，也管求签问卜，家主肯用她，重大事件难以抉择的时候，他还会把九小姐叫去，两个一起问。
所以，郭子夜找阿姑目的很简单，就是断她喉舌。
兰疏影想着，按住阿姑还不够，九小姐那边也要防着乱说话，看来，紫藤庄园接下来又要关门谢客了。
事实很快证明，她没猜错。
……
阿江等到显示屏黑下去才说：“五小姐，那我回去了？”
见识过两人的谈话氛围，阿江的憨厚和恭敬又回来了。
兰疏影摆摆手，继续琢磨海图。
她记下了外围细节，现在更在意岛屿本身。
绘图者用深深浅浅的黑色呈现这座岛，兰疏影拿来一只铅笔，将色块连起来再补一些线，纸上呈现出的，就是一条盘起来的大蛇。
蛇头顶端的三角凸向大海，与双侧海岸形成两个钝角。
她知道这两片海域，是举办活祭的地方。
鱼群被赶到那里进行收割，还有船队捕到的鲸，鲜血会把海域染色，引来更多海洋掠食者在这里厮杀。
无数人站在高处看血水翻腾，拍手叫好。
等到一切平静，人们说海神已经接受祭品，会保佑他们出海顺利。
兰疏影想起袁道长的话：东海藏蛟……
只能被家主驱动、可以在海上航行更换坐标的海岛，是郭家的根，是沉重的礼物，是甩不掉的诅咒……
她随即冒出一个离奇的猜测。
隐雾岛如果是活的？
不是蛇，而是蛟。
袁道长所说的那头蛟，好像根本没有隐藏自己的意思。
它一直存在，姿态坦然而无畏。
大胆推测，小心论证，第二天，兰疏影跟着阿姑见各项事务的负责人，开大大小小的会，一收工，她就去了古籍馆。
她要从历史里挖出隐雾岛的由来。
负责人领她到玻璃墙边：“有年头的书都在这里面了，您看要哪本？”
古籍难免会损毁，虫蛀、霉斑甚至粘连成大砖块，一本书里有一半内容都不能看，这类情况十分常见，只能碰运气。
兰疏影点出几本，跟他去电脑上看扫描版。
一目十行地浏览着，直到看见志怪集里的一则故事，她停下了。
主人公的姓氏留住了她。
故事关于一个姓郭的书生。
郭书生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庶子，分家之后孑然一身无甚牵累，身上有功名却不想做官，醉生梦死间混出才子的美名。
一次他和朋友醉酒，重金要求艄公送他们出海，要去找传说中的瀛洲。
船行了一夜，天蒙蒙亮时遇到风雨大作，出现一个庞然大物——水里探出酷似蛇头的东西，口吐人言，问他：“你看我几时能成仙？”
郭书生酒劲没消，知道是妖物，也不怕它，笑嘻嘻地答：“等我得道，你就能成仙！”
那东西一听很生气，顶翻他的船就走了。
书生落水醒了酒，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和朋友在水里分开，他侥幸被冲上岸，又在避雨的洞窟里得到几卷经书，日夜琢磨，几年后他再次出海。
这次，他遇到一条似曾相识的蛟。
……
兰疏影赶紧点下一页，没了。
整本书到此为止，因为后面严重损毁，无法
这篇古文寥寥百余字，生动有趣，书生的心理变化被描述得格外细腻，仿佛笔者亲身经历过一样。
更重要的是，人家姓郭！
只有这个故事的主角是姓郭！
“这书，谁编写的？”
负责人赔着笑脸：“哎呦，五小姐，志怪故事都是道听途说的嘛，有真有假，年代太远，恐怕……找不出笔者了……”
兰疏影皱眉：“能被收进来，应该跟郭氏族人有关系吧，来，你再想想，这本书的字迹你见过吗？”
“好像……是有点眼熟。”
半小时后，负责人喘着粗气跑上来，递给她一本书法拓本。
兰疏影没接，问他：“谁的字？”
“老，老祖宗！”
能被这么称呼的只有一位，就是郭家迁到隐雾岛之后的第一位家主。族谱也是从他开始记的，仿佛跟前面的列祖列宗断绝关系了。
老祖宗亲笔写下郭书生的故事，该不会就是他自己经历过的？故事里提到的地名，跟籍贯也对得上。
“船行一夜，天亮风雨大作。”从出发点算起，天亮时候，船应该还在江水入海前的那段水路上。
老话说蛇入江为蛟，下海为龙，借风雨之势沿江水游进大海，这叫走蛟。
书生看见的那颗蛇头可以开口说话，就很不一般，说不定已经完成了走蛟，下海前遇到读书人，就上去讨个彩头，好帮自己化龙。
谁知道书生酒后乱说话，反过来给它加了一把锁：
一个普通人，他怎么得道？
他要是一辈子没出息，蛟就不能化龙成仙？
啧，倒大霉了啊。
……
海神雕像在夕阳沉霭里沉默站立着，伟岸而神秘，帽子延伸出来完全遮住面孔，斗篷底下探出一截满是鳞片的尾巴。
岛上数百年的传说里，海神是一位守护者的形象，虔诚的信徒会为他做些疯狂举动。
像是兰疏影这种局外人，看得更透彻。
海神可以是龙，是蛟，可以只是一条有道行的海蛇，一尊不会说话的塑像，甚至一块简简单单刻有波浪纹的石头。
这里从来就没有天生神灵，只因岛上居民世代信仰他，供奉他香火，才有所谓的“海神”。
兰疏影查了海神信仰的起源，里面提到第一位家主收拢难民担土植树，打造家园，当时海神就不断地“显灵”……久而久之，大家不但习惯了隐雾岛会变换位置，还很清楚规律：
只要他们在附近捕到的鱼变少了，明天睡醒，一定会换到其他海域生活！
再后来就有了活祭制度，渔民把鱼群赶到指定位置杀，相当于为海神也就是蛟龙贡献血食。
当时借江水游进大海的蛟，被郭书生评价为庞然大物，它现在才算配得上这个评价——盘起来一动不动，能让无数人在它背上安居乐业，子孙绵延。
人和蛟各取所需，一边提供庇护和家园，一边提供香火和血食，看起来关系和睦，很公平。
结合故事，书生第二次遇见那头蛟，显然还发生了什么，导致蛟变成后来的样子。
那么……问题解决了吗？
郭书生从经书里学的东西能让他得道吗？
被他一句话耽误的蛟，有希望成仙吗？
如果不能，矛盾总有一天会爆发。
……
明确了海神的来历，兰疏影终于明白，原来她一直生活在蛟背上！这感觉就像住在火山口，很难让人安心。
万一人家趴累了，想动一动，岛上的居民怎么办，全都完蛋吗……说起来，隐雾岛那场大灾，该不会就是蛟龙翻身？
兰疏影用手机拍下故事和其他细节，打算改天拜访老太太，看能不能问到别的。
然而，当天夜里，她忽然有惊人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