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9 再入白塔
“今天就去?这么突然!你都恢复好了?”
迎着清晨的太阳,金乌很有活力,绕着座椅叽叽喳喳。
他甚至不知道昨夜有人闯入。
兰疏影没有指责他失职,只是在餐桌上说了句,她要去闯白塔倒影了,这次一定会把魂器里的秘密扒出来。
慧老捧着玉米粥正要喝,顿住,问她:“需要我做什么吗?”
大家住得不远,昨晚金乌知道她烧了一片蛇鳞,慧老也该感应到了,更别说那一万枚通行证最后被尸骨傀儡们运到空中古堡,动静不小。
慧老没有问。
他只问她要不要帮忙。
人老成精,大概就是这样了。
兰疏影颇有期待:“那你打算提供点什么?”
慧老早有准备,回房间捧出一个盒子给她。
“都是灵魂状态专用的法器,用法已经写清楚了,你挑些喜欢的带去吧。”
金乌被这一匣珠光宝气闪了眼,语气有点酸溜溜的:“那你真是太小看她胃口了,别管你说不说,她肯定连盒子全端走,一个都不给你留!”
慧老乐呵呵道:“宝剑赠英雄,我一件也用不上,她全要走也不能让我吃亏,小金乌,大方一点嘛。”
兰疏影翻看这些法器。
防御的,攻击的,增幅的,反弹的,还有替身符之类,五花八门。
关键在于,全都是在童话镇规则范围内、用本土材料制造的东西。
规则意志的风格习惯,在场几位都有一定的了解——在克扣灵魂这件事上,她绝对是熟手。而眼前这个箱子几乎是专为离体魂魄配备的高档武器库,因此显得对立性十足。
而且,因为是寻常人闻所未闻的东西,所以也几乎没有谁会专门做这个,每一件都极为珍贵,足以见得慧老必定是早就测到会有这一天,才能这么快拿出她需要的东西。
“多谢了。”
兰疏影果然把箱子留下。
金乌摇头晃脑: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慧老恰巧被人叫了出去,他一走,金乌就嘀咕了:“人家给你一堆好东西,你也不给点回礼什么的,好意思吗……”
兰疏影指向窗外的天空:“那些不够?”
“你说通行证?可是……啊,那也算吧,只要他别觉得亏就行……”金乌忽的想起一件事,急匆匆开口,“对了,那个相然还在古堡里吗?”
“在。”
“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没想好。”兰疏影诚实地答。
她本来不会对一个小丫头动手的。当时抓人,主要是为了威胁相槐,谁知道相槐就不是个东西……
这情形,她把相然留在自己手里显得很鸡肋,放走她又有惹麻烦的嫌疑。
“我只是觉得……无论她是死是活,都可悲。”而相然的悲剧源于某人的固执,严格追究起来,与她也有少许牵扯。
金乌无从理解她的想法,冷漠地劝道:“斩草除根,你好好考虑一下她是哪边的——假如我们之前没抓她,就她那点本事,随便轮回多少次,早该被剿了!”
“嗯。”
“相槐不想救她,你留她还有什么用?大的下决心要杀,怎么对着小的还犹犹豫豫,你也不嫌占地方……”
金乌就差没敢骂她妇人之仁。
兰疏影沉默几秒,说:“我走后,你去解决她。处理干净,快一点。”
“得嘞。”
兰疏影于是把解开灵魂封印术的要诀传给金乌,叮嘱几句就出去了。
在罗盘的一侧,当她把灵魂脱离这具躯壳,半亡灵的身体被慧老接住,安置到墙角的矮脚床上。盛放法器的盒子已经空了,全被带进了白塔倒影。
此刻,兰疏影站在陌生又熟悉的场景里。
如果不是知晓慧老不可能施展第二次偷天换日术,她或许会觉得自己又被耍了,原因一目了然,这个大厅和前面幻境里完全一致,尤其是那面熟悉的镜子。
有上次的经验,她下意识抑制杂念,不去想镜子里会不会走出一个人,或者别的什么。
她轰碎了它。
周遭光线一暗。
她抬眸,鬼瞳穿透昏暗朦胧的光影,窥见十八个圆球在穹顶之上抛飞嬉闹,其中一个率先冲下来,其余的紧随其后,连成一串糖葫芦似的。
第一颗圆球呈现出浑浊的铁锈红色。
底下的光线也是如此。
兰疏影明白了。
镜子,往往是通向异常事件或空间的特殊载体。
她打碎的那面镜子,相当于炼狱的大门。
打碎它,或者走进它,都是开启这些炼狱关卡的前奏,真正的考验现在才算正式开始。
说起炼狱,她曾在南明府藏书阁里翻阅过相关记载。
大家对它有个通俗叫法:“十八层地狱”。
这个“层”字用得很不准,因为那并不是盖出来的高楼大厦,它不以楼层划分,而应该以区域划分。意味着,犯罪的灵魂越是被发配到靠后的区域,刑期就越长,受折磨的程度也会越深。
相槐自称可以召唤黑狱投影,黑狱又和真正的十八炼狱有微妙的联系,那么按照记载的顺序,第一关应该是拔舌地狱。
兰疏影敛神看向前方。
淡淡的红光拧成一条窄路,路尽头出现了两个蹦蹦跳跳的小人,他们手牵着手……
呃,不过……
这手好像不太对?
兰疏影看着小人欢快蹦跶着,越来越偏离那条窄路,也许是因为进了大厅,足够开阔吧,他们的手越分越开。
终于跳到她面前了。
两个家伙有眉眼,有鼻子,却没有嘴巴,长相完全一样,同时对着她挤了挤眼睛,仿佛是笑的意思,然后猛地扬起手,将连着他们的那条有肉瘤的深红“丝带”抛向她。
“丝带”中部鼓起,仿佛后面有个巨大的脑袋把舌头往这儿狠力一扎,舌尖并没有穿透“丝带”,而是蒙着它发起袭击。
这也叫拔舌吗?
不是应该用钳子之类的?
太笨重了……兰疏影这么想着,离开原地,回头看时发现“丝带”诡异地延长了,第二条舌头从另一个角度发动袭击,和第一条同时追着她过来。
两个小人相视而笑。
他们没有嘴,大厅里却回荡着嘻嘻的笑声,有点瘆人。
兰疏影接下来做了第三第四次闪避,舌头的数量也随之增长。
看样子,她躲过几次,追击者就会加到同样的数字。
大厅的范围有限,这样下去,她的活动空间会逐步被压榨,直到无路可走。
看出这一点,她不再测试,直接冲向控制“丝带”的小人!为了避免意外,她连跃几次,从视觉盲区突进到两人中间,化成魂刃的双手一左一右同时划过喉部。
小人像漏了气的皮囊,头颅滚落,身体带着呲呲声倒下去,“丝带”和几条舌头在地上融化成几滩恶心的血浆。
“通过。”
穹顶之上传来没有感情的两个字。
那不是相槐的声音。
难道……是黑狱,不,是刑神遗骸残留的意志?
虽然是第一关,可这难度也太低了吧,真的没有后招?兰疏影警惕地张望。
光线又变了,这次是青灰色。四周开阔了许多,薄雾里看不见大厅的墙壁了,只有穹顶还保留着。青灰的光来自正前方几十米外,一座巨大的雕像。
体格很气派,配合这个造型就有点搞笑了。
那是一把斜斜安置在金属底座上的……剪刀。
1330 “家长”回来了
平时兰疏影在跟前的时候,金乌少不了跟她斗嘴,今天她走了没多久,金乌就开始绕着魂器踱步,偶尔还焦躁地用骨翼蹭自己脑袋,光秃秃的头盖骨更亮了。
慧老故意学着某人的语气逗他:“你别折腾了,头上有没有毛,自己不清楚吗?”
迎着金乌直射过来的不善眼神,老头儿呵呵一乐,“怎么了,你怕她有事?”
金乌状似不屑地哼了哼:“我才没担心她!”
慧老捻着胡须:“真的吗,我不信。”
“……呸!”金乌扑到他肩膀上狠踩,“臭老头儿,你不是来帮忙的吗,看戏来的吧!”
慧老将手拢回袖中,气定神闲道:“尽人事,听天命,我信她,难道你不是?”他没有明确告诉金乌的是,他半个多小时之前卜算过,这一趟,有惊无险。
金乌噎住,当即抬起头:“我当然,当然是信得不得了,这还用你说……”
忽然,他眼眶里的魂火滞住,好像出了什么让他极为惊讶的事,好几秒都没有下文。
“怎么了?”慧老察觉不对。
“我,我刚才,感应到前主人的气息了……”金乌的语气严肃又紧张。
前主人……慧老心道,昼神回来了?
老头下意识坐直了:“他赢了夜神!?”
这可真是……值得放三天鞭炮来庆祝的喜事啊!他搓搓手,已经开始盘算后续行动应该怎么调整。
然而,金乌犹豫着还有些不安地补充道:“还有……另外两道气息,”
望向八尾猫公司总部的方向,金乌的枯骨轻微一颤,他肯定地说:“……那两个家伙,打起来了。”
慧老的笑瞬间僵在脸上。
“……现在呢?”
金乌小声说:“没了……”
“我是说,童话镇的屏障被他们激起来了,我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
短暂一瞥,他发现前主人的气息很不稳,还不如南明的气息强盛,这才是让金乌感到惊惧的根源,毕竟他的生命来自昼神。
面面相觑间,他们同时听见一道清朗的笑声——突然到来的人站在阳光里,长身玉立,吐字清晰:“好久不见啊。”
两双眼睛齐刷刷盯住那名青年。
金乌舌头打结:“主,呃……前主人!”
慧老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轻微摇头,拢在袖子里的手指捻动数下,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才迎上去笑呵呵道:“见过昼神。”
昼神,准确说,是他用部分神力凝出的一个化身,笑容和煦地走过来。
滴答,滴答。
顺着他的衣摆,不断有灿金色的液体滴落到地上。
“您受伤了?!”
慧老变了脸色,目光锁定了对方的肩膀。
阳光照得那块衣料略显虚幻,液体使衣服紧贴住皮肉,显出一个不太真实的狰狞伤口。
“嗯。”
昼神不在意地用右手盖住那块,指缝溢出热浪,那片空气被灼得扭曲。片刻后,他移开手,衣料被烧成灰,袒露出大块焦糊的皮肉,已经不再流血。
“嘶………”金乌差点左脚绊右脚原地摔跤,简单暴力的止血方式,看起来就够疼!
“这是月刃留下的诅咒之力,月刃折断,诅咒才能消失。”慧老一眼认出。
他还知道月刃是夜神心爱的伴生武器,主人死,兵刃毁……想到这里不禁苦笑,夜神再怎么不着调,毕竟是上古神族,单纯从昼神和她的关系,就算打赢了也不会让她死。
可惜这伤,恐怕要一直跟着了……慧老叹了口气。
“她被我封在归墟,暂时不会出来捣乱了。”昼神简短说出上一战的结果,沉声道:“我们要尽快把冥主逼出来表态。”
他以衰弱之身对抗几乎是全盛状态的夜神,能取得这样的成果,已经很出乎意料。
金乌当然不会错过吹嘘的机会。
慧老却定定望了一会地上那些液体,担忧悄然扩散。
昼神跟他们进去,抬手布下屏障,先打听最近的事。
听说兰疏影已经进了魂器内部,他的目光多在魂器上停留一阵才说:“南明对幽冥起了杀心,这次是不死不休。”
他知道自己状态不佳,所以没掺和,真身主动绕开了那片战场。
慧老露出果然如此的意味,“他们的恩怨早就该做个了结。”
金乌脱口而出:“那为什么不早点动手?”
问出这话,他愈发觉得有道理:“南明不可能打不过他,而且他们那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听说有时候还会一起喝茶聊天?”
喝茶,还聊天?
慧老只能表示他在穷乡僻壤待久了,不知道那边在想什么。
昼神接过话头,半开玩笑的语气:“噢,这个好解释,我那个妹妹脾气大,让她知道自己的人被欺负,不顾后果也要上门拆了南明府,你说这架还怎么打?”
至于那对兄弟用不打架的方式较量过多少次,他早就懒得数了。
金乌琢磨着也是,诚恳请教:“所以幽冥为什么不请夜神帮忙?”
对面一时间都陷入沉默。
“……?”金乌冒出少许忐忑。
他壮着胆继续说:“我们猜测他在惦记南明的力量——慧老说他们一体双生,所以我想,如果可以合二为一的话,肯定很厉害……”
“他请不动。”慧老终于遇到会的题了。
“嗯。”昼神点头,他随便想象了一下幽冥舔着脸去求夜神的样子——最有可能的结果,应该是被一巴掌糊进城墙。
他慢悠悠地补充:“忘记说了,南明在他自己地界上算是半个不死之身,要先把南明府拆完了然后才能轮到他。”
“他们兄弟反复试探彼此,一晃眼就那么多年了,比耐性,更比命长啊。”昼神侧头笑笑,语速不急不缓,像是刻意说给谁听的。
慧老看了那边一眼,却没能看出什么。
“其实呢,这就像是堕夜城、南明府和冥府三者之间的关系——可以小打小闹,同时又相互制衡,谁也不会乱动,平衡一旦打破,再想建立就不太容易。”
昼神说到这里,嘘了一声:“他能忍耐这么久,我也觉得佩服。大概,给大人重塑身躯,这件事在他那里更重要。”
1331 关卡重启
这个话题让慧老不敢接。
金乌在昼神面前就随意多了,飞到他没受伤的另一边肩膀上嘀嘀咕咕:“现在他俩敢动了……是因为夜神不在?那也不对啊,他怎么知道的?”
“噫!我想起来了!”
“幽冥上次跟我们说,他说,南明把主系统撤了,还让奶糖顶替,说是因为……供能?”
联想到外面的激战,金乌一瞬间思路清晰了:什么供能问题啊?不就是想把每分力气都用在刀刃上吗?!
他把供给主系统消耗的那部分神力先收回来,然后全力打架!
好家伙,金乌好像有点同情幽冥了——自己手里拿着重要情报,还跟真相擦肩而过!
浪啊,叫你浪啊,打不过非要硬撩,自己是个憨憨还到处想阴别人……害!
昼神笑而不语。
他不提自己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但是能猜到,南明手里握着用他眼睛制成的法器,真想互通消息的话,这可比任何联络方式都好用。
这不,夜神被封的消息刚一传过去,南明毫不犹豫地找回来开战了。
可怜他那个兄弟,上次被揍的时候多少还觉得带点玩闹的成分,有恃无恐,这次就该是刀刀见血了吧。金乌咂咂嘴,幸灾乐祸地吹了一小节口哨。
如果兰疏影在这旁听,必定会想到一句名言:“攘外必先安内。”
南明府控制三千轮回界的进出口,人口基数庞大,是地下世界的绝对官方。与此相对的是冥府,掌管轮回法则却避世不出,像是把避让姿态做足了的聪明人。
和这一明一暗比起来,夜神的脑回路很有意思,也让堕夜城更像一个张牙舞爪的疯子,看似蛮横强大,连古神遗骸都敢染指,可她到底没能摸到实权。
当然,疯子完全可以比聪明人更有杀伤力,必须按住她才能有讲道理的机会,至于人家愿不愿意听,又是另一回事了。
慧老开始给金乌扒拉这三家的来历,金乌听着听着,又悟了,深沉开口:“我明白了……这么说,南明就是阳神的正统继承者,冥主继承了阴神的那份,夜神的话,她是阴神那边竞争失败的……”
金乌思索片刻,坚定地吐出两个字——
“庶女!”
“咳咳咳……”昼神一口红茶刚进嘴,差点喷出来,哭笑不得道:“这是谁教你的词?”
金乌眼眶骨里的魂火飞快打转转,最后把骨爪指向角落里的矮脚床:“她!”
矮脚床上,平躺着一个待机状态的半亡灵,布莱恩·纳特。
很显然,在场两位都知道他真正想指认的那个人是谁。
“……你就是这么给我泼脏水的?”
有什么比撒谎当场被抓还尴尬的呢?
角落飘出这道似曾相识的女声后,金乌整个僵住,下意识去瞟魂器:“你你,你不是进去了吗!”
略显虚幻的灵体穿墙飘到几人面前,清凌凌的目光从昼神身上掠过,悬在对面墙的黄铜挂钟上。
昼神望向她,嘴角上翘:“分魂。”
兰疏影补了两字:“之一。”
她把魂魄分离,除去进入魂器的大半,再把剩余部分切成好几份,其中一个逗留在这栋房子里,察觉到动静就来看看。
昼神也有意思,知道她在却不揭穿,做屏障的时候理所当然没把这个分魂驱逐出去,让她听了个全程。
兰疏影吓唬了金乌一下,接住前面的话题点评道:“这二者,或者三者的关系,很直白啊,一点都不复杂。”
二者,是南明和幽冥。
三者,就是刚才说到的三方势力。
古神在某种层面上真的很纯粹,他们并不愚笨,以他们的寿命、天分、还有对地面种族的长期观察,只要有心模仿,很快就能变成一个个满嘴谎言的阴谋家。那样的话,被自己豢养的奴隶推翻……这种悲剧根本不会发生。
兰疏影微怔,又想,如果古神们个个都学会了勾心斗角,一边打压和利用地面上的种族,一边互相算计个没完……这个高大上的族群,多半也会灭在他们自己人手里。
不,他们怎么可能去模仿和学习弱小的种族呢。她默默一叹,本能地认为火灵选择转世必定跟当时的大环境有关系,就是不知道火灵生活的那个时期外面是什么状况,古神已经战败转移了吗?
“直白?不复杂?……从你这里说出来,就不太像好话。”昼神神情古怪。
慧老只是笑着,不参与他们的嘴上官司。
“无意冒犯,”兰疏影比了个“停”的手势,诚恳地说,“非常时期,矛盾当然是越少越好啦……总之呢,祝你妹妹睡个好觉,我是真心的。”
假设未来的夜神冲破封印,带着一股“起床气”爬起来,然后轰了路过的入侵者,那就,太棒了……
“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你没碰到大麻烦。”
昼神把杯子一倾,然后给自己重新倒了第二杯红茶。杯口腾起一股香雾,他先是小口抿,可能不太满意这个味道,放下了。
“因为一心二用不难,而且,我可能已经找到破局关键了。”兰疏影又看了一眼挂钟。
“上面有花?”
“没有花,”兰疏影弯起眉眼,“有赢下这局的希望。”
金乌凑过来:“什么啊,什么啊?你才进去不到半小时,就知道怎么破解炼狱关了?”
“半小时?不止。”
兰疏影摇头道,“里外时间流速不一样,包括里面,每一关进行过程中的流速也不一样,我就是发现了这点蹊跷,所以切换分魂做个观察实验。”
慧老:“……你说,时间?”
他眼底滑过一丝惊疑,下意识望向昼神,然而对方没什么神情变化,只是平静地听着。
兰疏影意识到他们有秘密瞒着自己,她悄悄把这个细节记住,歪头试探道:“我记得你不能直接说这个词。”
她问的是昼神。
昼神轻微点头说:“听你们讨论倒是没关系。你那边怎么样?千万小心。”
“不怎么样啊,这是第三遍了。”
兰疏影语气随意地跟他们分享了这段经历。
那十八颗光球一直在变换位置。她每过一关,对应的光球就会跑去后面排队,全部通过之后,第一关就……重启了。
和之前的区别在于,穹顶上方不再有那道声音告诉她“通过”。
1332 神仆
兰疏影没有隐瞒任何细节。
这两位见识广博,并且有很大可能亲临过上古时代的炼狱,她希望获取有价值的线索,一点点也行。
“……总体看,都不算特别难,我能解决。”
至于难度,她捡了些例子说,最后评价道:“偶尔处理起来有点麻烦,后面就顺手多了。”
“第二遍、第三遍还是老样子,我找不出什么变化。具体顺序的话,是从拔舌狱开始,刀锯狱结束,各有特点……”
兰疏影觉得已经没有遗漏了,抬眸扫了一眼,态度谦逊地补充道:
“但是,我突然想起这个顺序和书上记载的有些不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没见到红莲狱,还有……”
末尾的低语即刻被昼神捕捉到,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眯起眼,手指略微收拢,几秒过后才语气平淡地阐述道:
“顺序,本就是你从书里看的那样,直到监管无间炼狱的神灵陨落,冥府动荡,混乱中,原本的刑狱被拉扯到阴阳交界,有的卷进乱流,有的在外力下融合,增增减减,就变样了——红莲狱、夺情狱,都是后来添进去的。”
青年垂眸对着自己再度展开的掌心,看得很专注,不抬头,不多说,不想重温那场灾祸留下的憎恨和恐惧,不能表露对旧秩序的怀念。
起初,他的名字是昼,代表光明到来之际。后来,地面种族为他们的诸多神奇之处而惊叹,将整个族群奉若神明,就有了先天神灵的说法。
渐渐的,同族之间形成一种无声的默契:
不要在其他种族面前表露太多情绪,尤其是,感到痛苦的时候。
为什么?
不为什么。
“……”
兰疏影从这段话里抓出了重点,眼睛微亮,重复道:“监管无间炼狱的神灵?……刑神,蓐收?”
昼神略显诧异,他以为是慧老给她讲过了,轻轻应了声:“嗯。”
挂钟的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
滴答,滴答。
这声音并不具有让人内心安宁的特征,只会让沉默也染上焦躁。
兰疏影一大半心思放在挂钟上,倒是没想别的,她一边看时间,一边问:“刑神陨落之后,除了尸骨,还会留下其他东西吗,比方说……意念?”
她想确认自己听见的那个声音是不是刑神本尊。
“理论上不应该有。”
“……要是有,也不用觉得奇怪。”
昼神说了两句模棱两可的废话,面无表情追加道:“意念属于灵的范畴,蓐收,生于冥海暗流,他是阴性的神灵,在这方面更出色。”
简单理解就是……
“假设他曾经特意留下意念,一定可以留存很久。”
“你这么问……是在魂器里遇到了他?”
若是这样,所谓的炼狱关里,或许就有蓐收想要传达给后世、或者给他们这些幸存者的重要信息,而且,八成是与那位有关……昼神隐隐开始期待答案,他嗅到了自己在等的东西。
“也许?其实也不那么像意念。他给我的感觉……有点死板。”兰疏影回忆着说。
那道声音只会无情地喊“通过”,再也没有别的话,就像提前设定好的一段程序,关卡自带的记录仪,系统里的一颗螺丝钉……总之不太像真人。
所以她才想会不会是残留的意念。
昼神和慧老对视,都是若有所悟的样子。
兰疏影注意到了他们的反应,心情微妙:该不会真是遇到你们老相识了吧?不考虑多透露一点?喂?喂??
里面的战斗节奏逐渐激烈,容不得她长时间分心,最后核对了挂钟的时间,她略微抬高声音:“咳,先不说了,我还要继续试………”
分魂缓慢地退向出口。
“等一下。”
慧老突然叫住她。
兰疏影脚下雾气缭绕,动作相当丝滑地转了回来,笑眯眯道:“嗯?怎么了?”
慧老摆弄着不知从哪摸出来的钱币,一看就是刚用过。
“你说那座黑狱是蓐收的尸骨所化,而相槐得到黑狱魂石的认可,这两件事我都已经算过——他没有撒谎。”
昼神抬手捏了捏眉心,压住疲惫跟着慧老的话尾提醒道:
“要注意一点——魂石有可能代表蓐收,这种‘认可’无法证明相槐就是被蓐收选中的人,更不可能让他做黑狱的新主人。”
关于第二点,兰疏影非常能理解,因为黑狱就是蓐收的尸身,想想昼神和夜神当年的争执,根本原因就在这儿:
昼神坚决反对收集同族的遗骸来加工改造,而夜神执意这么做,他们争到最后,战败的昼神就一直被囚禁在归墟,十分凄惨。
由此可见,假如黑狱魂石是蓐收的意念所化,他不可能让人摆弄自己的尸体。
可要说相槐不是被选中的人,他偏偏持有蓐收的天赋种子,能召唤投影……
兰疏影迟疑了几秒:“所以他……”
“神仆。”
慧老果断抢答,略带不屑地说:“这也是抬他身价的说法。你应该听过,现今,地面上形形色色自称神灵的家伙,很多都曾是神仆。”
对,她知道。
奴大欺主的故事,正好撞上古神的命定劫难,差点让他们灭族。
唔,跟她提这些干什么?
昼神幽幽道:“是仆人,不是主人。相槐可以向黑狱支取力量,无权更改黑狱的规则。”
规则?
这样……
兰疏影彻底被点醒了!
和她的推测有重合,她忍不住想询问更多,用来验证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几分准确。
昼神很懂她心思一般开口道:
“你面前的所谓炼狱关,或者是黑狱早先定下来的考核,或者是基于现实事物的投影,可以从这方面去琢磨如何破解,你去吧。”
从那双倦怠闭合的眼睛就能看出来,他只打算说这么多,接下来的事,让听者自己决定。
“……好。”
兰疏影点头。
在慧老沉默的注视下,分魂顺着来的方向快速退出屏障。
她要找个僻静地方独处,因为马上要轮换到新关卡,正好是前面提过的“处理起来有点麻烦”的那种,必须专注,不能再听他们闲话。
她不会走得太远。
慧老的战斗力不能指望,昼神却是现成的那么大一顶保护伞,不用白不用……等等!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幕,兰疏影想到了昼神肩膀上的那片异常——显然是烧灼痕迹。同样掌握着火焰能力,她对这种止血办法不陌生,非常时期有非常手段。
关键在于,伤口里蕴含一些肉眼不可见的东西,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兰疏影努力回想,应该是很久以前,在归墟的庭院里……
她初次见到对方身上疤痕的时候,也是这样,压抑和不祥的气息……
那是,诅咒?
来自夜神的诅咒?
1333 食恶的异动
分魂退出后,屏障特意为她打开的“门”无声合拢。
昼神居然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他转头下了个断言:“快结束了。”
慧老才要开口,又被金乌抢先:
“什么快结束了?你们,你们又在打哑谜。”
明明是三个人的场景,他却总被排斥在话题外,金乌瞟向老主人,委屈地垂下脑袋。
昼神抬手,在笨鸟的脑壳上敲了一记。
咣!
骨与骨相撞的空灵声,伴着亲昵且带着调笑的语气:
“都说穿了还有什么意思,要学会自己看,自己想,你啊,可不是三岁孩子了,等着谁给你喂饭呢?”
或许是动作太大,或许是伤口又到了该绽开的时候,新鲜液体沿着焦糊的裂口汩汩涌出。
金乌顿时不敢吭气。
慧老刚放松一点的表情再次变得僵硬。
这一刻,甚至不需要卜算,他强忍着不安。缓慢逼近的死亡气息,一如当年的灾变前夕。
与此同时,魂器世界里。
兰疏影刚结束一道关卡。
她往脚边砸了一件防御法器,碎片飞溅,释放的灵力凝出防护罩。
反复摸索之后,她已经总结出一套攻略,比如这里:
要先让对面摆好阵势,她再反击,这样不但能节约大量时间,还能让对面的小卒子帮她承担一部分火力,消耗它们的数量。
趁着没开始,兰疏影心算时间。
炼狱关没有计时器,她就自己计数,粗略算出每一关用了多久。关卡二次重启后,她有意识地把通关时间控制在一个平均值:8分钟。
此外是她用分魂观测的外界时间,也就是挂钟指针走过的间隔。
她原本就怀疑魂器内外的时间流速不一样,再把固定的“八分钟”和挂钟间隔结合起来看,就发现一个奇怪现象。
按照她对炼狱规则的了解,越是数字大的,刑期越长。与该规则对应,最危险也最熬人的应该是第十八关。
实际情况却是这样的:
凡是能让她觉得棘手的关卡,无一例外都在靠前的位置,越往后,居然越容易!
如果说难度方面掺杂了个人感官因素,不够准确,那就再看详细时间。
很明显,每关都是“八分钟”的前提下,对应的外界间隔不一样——越是编号在后的关卡,指针跳动的次数越少,再次证实一点:
关卡难度的次序完全反了。
顺着这样的情况,或许她该试一试……把解题思路倒过来?
相槐说炼狱关是他布置的投影,慧老证明他没撒谎,那么问题就出来了——
既然是根据现实拉取的投影,必然跟现实完全一致,但这里缺少她最熟悉的红莲狱,和灾变后的炼狱不同;
同时,它的顺序和种类,又跟古籍记载的内容不同,说明所谓的“投影”也不是灾变前的炼狱。
相槐没撒谎,之所以有信息误差,多半因为他也被骗了,当他告知她这件事的时候,还不知道炼狱关的内容已经变化。
兰疏影感觉自己离答案越来越近。
他们说,神仆无权更改黑狱的规则,那么谁有更改权?
只有黑狱本身!
它有魂石,它是活着的!
现在的炼狱关,是来自黑狱的崭新考核,绝对不是相槐制作的那份投影。
由此推断,黑狱的核心意志,刑神遗留的意念,应该还在观察她……兰疏影心头微微发沉,她忽然觉得暗中的视线那么昭然,带刺,扎得她不自在。
她暂时不能判断蓐收的立场和目的。
一直在观察,却没有行动,或许是要等她主动触发了什么,才能引起反应?而她始终没有触发,也没找到正确的通关方式,所以关卡才会反复重启,不放她出去。
努力的方向错了。
展示力量以得到认可,这条路显然行不通。
反过来,示弱?主动向蓐收低头?
不,不,这样更不行!
兰疏影被自己的蠢想法吓了一跳……
假如她是蓐收,某日,心血来潮,给一个后生更换了考核,却发现对方是个怂包软蛋,根本配不上她设计的考题!那她会……
八成会当场掐死那个人。
嘶,左右为难啊。
兰疏影盯着前方不断增加的黑色身影,目光幽深,思量着,揣测着,烦躁着。她冷不丁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想,接触一下这位考官。
贸然窥探一位陨落已久的古神……
这想法,好像是大胆了些。
可是她一想,昼神和慧老刚才听到那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异常,更没提醒她该如何谨慎,如何避免踩到人家的雷区。
这就说明,至少在蓐收活跃的那个时期,他应该是神族里面……人缘和脾气都还说得过去的那种。
要是她的试探惹对方不悦,她还可以搬救兵,扯着昼神的旗号去套交情!
昼神是谁啊,古神族的高层人士,人脉四面开花的好好先生,给旧识一个面子,这不过分吧。
拿定主意,兰疏影主动出击,放大灵觉之后,周遭一切在意识世界里全都撕去朦胧的面纱,它们变得清晰,细节毕露。
她看见对面那些犬形的炼狱小卒,看见它们牙缝里的碎肉,看见混着恶心粘液的口水,把大理石地面腐蚀出一个个坑洼。从关节延伸出尖长的骨刺,锋利度不逊于爪牙。
在更加神秘的存在面前,这就成了不上台面的小把戏。
意念试探着向穹顶之上蔓延,即将抵达终点时骤然加速!
这一次,不再是隐约的察觉,她明明白白对上那种直白专注的审视,“看见”一双冰冷的眼睛。
瞳仁呈现出深邃无底的红,如同涌动的尸山血海,对方已经发现了下方的窥探,瞳仁微闪,血海登时掀起风暴,仿佛要把来犯者拉进去,溺死在尸骨纵横的海眼里。
灵觉边缘的触角无意识地退让几步,兰疏影重重一颤,前所未有的危险战栗。
被锁定住……无法动弹。
自身渺小如飞尘,连一个眼神都没把握接下,原来这才是跟神灵为敌的下场?
她仿佛听见洪水撞壁,听见涛声涌动,听见不知名鸟类临死前的凄嚎,让她想起书里记载的冥河送葬。
难以言喻的疼痛从上方贯穿灵魂,防护罩形同虚设。兰疏影竭力保持清醒,苦笑着想:
这是警告。
对方随意一瞥,提醒了她三件事。
一是仙和神之间的差距,看似一步,实则天堑。
二是,刑神的实力绝对不简单,她能分辨出刚才不是幻象,遗留十万年的意念还有这么恐怖的威势,他生前至少是上位神灵。
最后,是一个让她突然后怕的事实:
她好像,被几位熟悉的古神给惯坏了。
铁帚婆婆,昼神,还有慧老,他们一个赛一个的好脾性,让她几乎忘记了……那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样子。
要是没有那场劫难,他们也会是倨傲威严、让生灵不敢直视的存在。也许,她穷极一生,在追寻神位的路上,都不可能真正跟他们打上一个照面。
在她失神的这段时间里,炼狱关也出现了短暂的静止,直到她平静下来,那道声音宣布:
“继续。”
防护罩应声破碎,隐身和防护的效果完全消失。
灵觉丝线也一寸寸崩解。
骤然模糊的视野里,兰疏影勉力撑开鬼瞳,全凭本能,避开攻过来的一个个黑色怪物,找回魂体的轻盈和平衡,各个部位幻化出最合适的武器。
她不用任何术法,只用最节省魂力的方式与它们搏斗,在浓黑血雨里穿梭,手起刀落,斩下一颗颗散发腐臭的脑袋。
那种凝视没有停止。
蓐收……她默念这个名字。
昼神和慧老,好像不约而同地认为对方给她科普过,所以谁也没提蓐收的故事,只是简单提到他生于冥海。
生于,冥海暗流……
是阴性的神灵……
被窥探之后没有发怒,竟然也没表露恶意,只是随意震慑一下……兰疏影大胆揣测,这有几种可能。
要么是蓐收脾气太好了,但是这位大神死后化为黑狱,尚且镇压冥海十几万年,怎么想都带点偏执的味道……再说了,刑神,要是不够恶,他镇得住底下的炼狱吗?排除。
要么是蓐收此刻没有解决她的能力,只能吓唬一下,或者操控炼狱关来对付她。这条,可以暂时保留,不过……兰疏影抿紧嘴唇,她已经在尝试新的通关方式了。
第三个猜测是最可能也最不可能的,那就是蓐收要找她做事。
他既不能杀死她,又想她乖乖听话,这才有刚才的威慑。
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是她呢?
相槐在魂器里布置炼狱关,显然是冥主的吩咐,而冥主不可能事先预测到今天她会来闯关。要是布置炼狱关这件事里有刑神的示意,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巧合?
是巧合,他为什么亲自出现在这里?
还是会扯回前面的问题,自己,凭什么被关注?
一道闪电划过心间,兰疏影动作微滞,她好像找到原因了……
这位,很可能跟夜神、冥主一样,都是阴神曾经的从神,他是被“食恶”引来的!
她刚冒出这个念头,穹顶上那声音忽然欣慰地说:“你总算想到了。”
他还能听见她心里想的话?
兰疏影一愣,不适感瞬间飙升。
这一停滞,她的小臂被炼狱犬咬住,伤口有青灰雾气向上腐蚀。
她甩开那只鬼怪,从肘部斩断这条手臂,再重新凝结出一条,跟这群鬼东西拉开距离。
“你想做什么?”
她选择直接询问,心情有点复杂地问:“要把食恶收回?”
蓐收的意念还没给出答复。
先有反应的,竟然是她的第三天赋。
代表食恶的区域,在她魂海深处闪闪发光。
骤然出现的吸力让周遭发生扭曲,鬼怪们脚下浮现出一个个黑色旋涡。
兰疏影重新布置在四周的灵觉丝线抓到很多信息,她依稀从杂乱的信息流里分辨出“饿”、“清除”等字眼,这……倒是很符合食恶的特性。
或重叠或争吵的杂音,似乎也影响了她,她也体会到一种迫切想要进食的冲动。
等下,让她去吃这些东西?
兰疏影猛然醒悟,开什么玩笑?!
然而,她能清楚地感知到,那些黑色漩涡的力量根源,就是她的魂海。
准确地说,
食恶完全绕过了她,正在准备……
用餐……
1334 执念:守护
“我来看看你。”
穹顶上传来回应。
兰疏影这才发现对方的语言她其实没听过,音节简短而古朴,或许是他们那个时代的通用语,但她莫名地能听懂。
对方补充道:“不是为了收回什么。”
不为收回食恶,但存在一定的关联……因为她一想到食恶,那边立刻给出回应,显然有读心能力,而且对这东西格外关注。
当她明确提及食恶,对方才开始跟她正常对话。这就很像提前设定好的程式,她不确定这个意念到底保留了几分自主性,还需要继续观察。
兰疏影控制住情绪和心理活动,恭谨地询问道:“您找我,有什么吩咐?”
这段对话发生的同时,黑色漩涡里伸出一只只半透明手臂,有的挥舞,有的用力拖拽那些炼狱鬼怪,如同饿鬼急于把“食物”塞进口中。
吧嗒,吧嗒。
那是混在泥浆里的咀嚼声。
兰疏影很确定第三天赋并没有开启,可它“活”了,真的活了。
鬼怪们很快残缺不全,它们最后的抵抗是分解重组,身体变成一蓬蓬闪光颗粒,从四只脚掌开始,凝结出一只三头犬。
头顶最后一缕毛发刚形成,三头犬竟然毫不犹豫地冲了过来,浑浊的眼球充满愤恨。
兰疏影茫然一瞬,接着明白了三头犬的想法:
它认定漩涡是自己造出来的。
干掉源头就能解决漩涡。
“……”
这锅背得冤,她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三头犬表现得太坚决,明摆着告诉她:
比起食恶制造的漩涡和手臂,还是她显得更好对付。
然而,三头犬的观察力但凡再细致一点儿,就会发现沿途那些手臂根本不认她,怎么可能是她造的呢。
笨狗,怎么不去找上面那个撒气啊……兰疏影暗叹着躲开,她要节省魂力,因此只想一击必中。
她被恶犬袭击的时候,穹顶上一片静默,窥视没有停止,那道意念也没有叫停的打算。
突发事件可能成了一次测试,他在观察她如何解决麻烦。
兰疏影窥透三头犬的弱点,抓准时机突袭,然后把它踹回漩涡区域,视野顿时开阔。
这是食恶苏醒后的初战。
她闪到厅堂另一侧,把战场让给它们,只是冷眼旁观。
刑神意念对她这种取巧的做法并无异议。
……
看着看着,兰疏影尝试联络外面的分魂,想听听昼神和慧老的意见,可惜联系被这片空间阻隔,得不到回应。
她还大着胆子转过几个稍有冒犯的念头,上面都没反应。
当前她有两个选择。
一是等待。三头犬和食恶显然不在一个层次,最迟等到食恶用餐结束,蓐收可能会找她谈话,这个过程不会太久。
二是离开炼狱关,把事情经过汇报给昼神,如果昼神仍然赞同她跟蓐收沟通,或者有话要她转达,她就作为传声筒再进来一次,安全上更有把握。
长期形成的谨慎促使她选择了第二种。
至于怎么走,她有一点把握,可以试一试……
兰疏影不动声色地催眠了自己,强烈的心理暗示下,她引导自己忘记行动的目的,不再执着得到魂器内镌刻的未知情报,忘记在炼狱关后面等待她的问心试炼,以及,相槐……
她还要忽略一旁可能暴起的食恶,更不能对蓐收产生抵触,毕竟他随时都有可能窃听心声,导致她被打乱思绪,终止这种状态……
全过程有如悬崖走钢丝。
冒着魂体崩溃的风险,飘忽几次后,兰疏影垂眸望向一只手掌——那里已经变成半透明状,很稳定,比食恶制造的手臂更加晶莹剔透。
她成功了!
随后,魂体无声地融化在空气里。
现场只留下享受餐点的黑色漩涡,以及三头犬被“吃”到一半的身体。
穹顶上方的蓐收愣住,旋即翘起唇角。
兰疏影穿行在灰白线条组成的隧道里,这里有许多似曾相识的东西,都来自她闯过的一道道关卡。
走了一阵,当事物渐渐脱离线条堆砌的形貌,兰疏影默数着场景切换的次数,心想,这是最后一关,再往前走走,应该就是出路了。
前方出现一道门。
她一靠近,门自动打开。
兰疏影略微迟疑,让魂体游进门内。
一道道红光洒在她身上,魂体骤然变得凝实。脚下是具有真实触感的地面,跃入眼帘的,是大块暗金色地砖。
这是哪?
不是应该出去了吗?
兰疏影狐疑地环顾四周。
月夜,繁星,远处是银辉照耀下的海面,暗红雾气缭绕,带来淡淡的腥气。近处,最醒目的是与地砖同色的塔形建筑……她正站在平坦的屋顶上,四周没有旁人。
一个惊悚的念头闪过!
兰疏影眸子里浮起幽光,目光由远及近,最后穿透自己脚下的暗金砖面,她终于看清建筑的内部——太眼熟了,就是她待过的那座厅堂。
原来如此……
她确实出了炼狱关,却没有回到冒险最开始的地方。这里应该是魂器内部嵌套的一个小空间,它是被黑狱的力量撑开的。
简而言之,她还在蓐收的地盘。
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我输了。”兰疏影率先开口。
她把这次尝试定义为炼狱关的后续,是一个输赢参半的小游戏,而不是对神灵的某种戏耍。
月光如水般洒下。
对方的影子轻松覆盖了她。
通过灵识,兰疏影辨认出一个模糊估算在三米以上的男人,行走间有甲片摩擦,金铁交鸣,让她想起苍凉的古战场。
她知道来人是蓐收的意念化身。
她还知道这具身躯是虚构的。
对方的尸身在冥府——以刑神生前的位格,还跟无间炼狱有扯不断的联系,必然是冥主的心头刺,这或许可以是一个对话切入点。
她收起散乱的思绪,态度礼貌甚至是谦卑:“请问,我可以转过来吗?”
这种态度取悦了身后的神灵化身。
对方笑了一声。
“可以。”
兰疏影转过身,缓缓扬起脑袋,这才真正看清刑神的模样。
蓐收有着小山似的魁梧身躯,有一张与身材不太相符的圆脸,他的五官无疑是俊美的,只是还透着几分稚嫩感,也可以说,少年感。
他战死的时候,应该还不算成熟的大人,唔,英年早逝?
那双眼睛十分邪异,浸透了血色,衬得油亮的长睫仿佛也沾染血光。
他眼角有鲜红诡异的烙印,脸颊挂着几处狰狞发黑甚至开始腐烂的疤。
铠甲表面黏附着大片血迹和内脏碎片,有的干涸后再叠加出高低有别的厚度,有的看起来还很新鲜,因为在流动。
整体透出一股不安分的疯魔气质。
先前那种威严冷漠的形象,仿佛只是她自己的臆想,或者就是这位的整蛊式扮演。
某个瞬间,兰疏影觉得她面前不是一位古神的残留意念,而是随时爆发的活火山,感知判定为,高度危险。
嫌弃她发呆的时间太长,蓐收长眉一挑:
“我吓到你了?”
没等兰疏影回答,他怪笑一声,眉心裂开竖线!无形的刀刃沿着此线将他切成两半,没过多久,暗红缝隙里迈出一条修长结实的小腿,然后是剩余的身体。
皮囊落地。
现在的蓐收比之前缩水大半,五官和气质变化都不大,但是线条变得冷峻瘦削,是个高挑健美型的漂亮青年。他只着一件贴身的暗金甲裙,换了一身皮,半点疤痕也找不到了。
咣当!
那套被切开的染血战甲砸在地砖上。
兰疏影隐约瞥见里面爬出一些黑色的细长虫子,一闪而没,快得像是错觉。
她几乎是本能地挪开目光,随后才反应过来,这种本能恰好说明了战甲有问题!那些疑似虫子的东西,比蓐收本人还危险!
蓐收不在意被损坏的战甲,只是冷淡又执着地盯着兰疏影,仿佛在问她:
现在怎么样?
兰疏影目光从他胸膛游过,觉得他对“吓人”这个词应该存在误解——比起他出现时的样子,当场换皮那一幕显然更有视觉冲击力。
不过他现在的形象清爽多了。
“……很,干净?”兰疏影试探道。
蓐收转动着手腕,语调轻快,“只有蠢人会被外表蒙蔽,希望你不是。”
略带嘲讽的话语配着他的神态动作,兰疏影听出了自大,优越感。威严的神灵形象忽然加入少许人气,她这时才觉得距离拉近了,却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忽然,她眼角一跳。
因为地上的皮囊和战甲在动。
是那些血污和内脏在蠕动。
她开着鬼瞳,因此那些干涸的红褐色外壳相当于不存在,她看见的是大大小小的深灰肉块,上面裹着断裂的黑色游离细线,那正是先前一闪而过的黑色细长“虫子”……
细线缠绕的缝隙里偶尔冒出“气泡”,其中有飞快变幻的鬼脸,男女老少均有,他们面部麻木,眼神却怨毒,让她想到深溺的水鬼伺机寻找替身。
“第一次见吗?”
蓐收瞥了她一眼,眼神像在笑她大惊小怪。
他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任凭那些古怪的肉块蠕动着,一点点靠近他,从足底缓慢黏附上去。
两条小腿很快被血污占据,乍看是花团锦簇,细看才是诡异至极。
兰疏影控制着惊骇,干干地说:“……有点像诅咒。”
她在昼神身上看见过一些黑色细线,是夜神留下的诅咒,跟眼前这个有微妙的相似,显然又不在一个层次。
蓐收身上这些更厉害,她不敢深入分析,匆匆看过就主动封了鬼瞳,只觉得再看下去会栽在上面。
“诅咒?错。”
蓐收啧了一声,甲裙之下的双腿前后岔开站立,双臂交叠在线条明显的小腹上方,眉眼轻眺间绽出骄傲和洒脱的意味。
“这是污染,我的尸骨在冥海待久了,这种事免不了,对了,哪天你见到我的时候,要是发现我不认得你,你就杀了我。”
“看你自己也办不到,那就叫帮手吧,叫谁来倒无所谓,听我那个仆人说,有些杂碎想占领阴界?哼,最好你能把他们引到冥海来,让我松快松快!”
他把她上下打量一遍,翘起嘴角:
“你啊,多修炼吧,到时候跑得不够快,就只能留下陪我了。”
兰疏影愣了好一会。
在她理解里,所谓的“污染”来自冥海,表现为蓐收身上这些甩不开的脏东西。
与污染物长期相伴的后果,是让他失去清醒,攻击性增强。
至于“想要占领阴界的杂碎”,应该是那群把古神逼到地下的后天神灵。
她最近听慧老讲了不少故事,差点改口称他们为“神仆”——仆,听起来就够卑微了,在蓐收嘴里骂得更狠,果然是真仇敌。
她心里嘀咕:卖主的白眼狼们,叫声杂碎也端得住。
“嗯,理解还凑合。”蓐收状似满意。
兰疏影垂下头,适时地冒出一个自嘲想法:看来她今天不需要开口了……
“不喜欢被我听见你的想法?你不知道,总有蠢货想在我面前撒谎,我不想浪费时间去辨别,习惯自己听。”大概是看她顺眼吧,骄傲的古神竟然多给了个解释,还主动让步了:“我可以不听你的。坐,我们聊聊。”
他抬手幻化出一副桌椅。
桌子由长短不一的臂骨和腿骨拼成,椅子则是不知名生物的手骨,大小和高度正合适她。
兰疏影不掩饰惊愕,站着没动。
“你是觉得我不配跟你坐下说话?”蓐收沉下脸。
“不,只是……有点惊讶。”
兰疏影坐了小的那张。
“用不着太拘谨,先介绍一下——蓐收,掌管十八炼狱,通常守冥海,偶尔出去抓几个犯重罪的神魔,判罪用刑,都是我来办……”
兰疏影郑重点头表示听明白了,没打算拍马屁,毕竟对方叙述的职责都属于过去,她再提就扎心了。
蓐收在对面落座,刚才站的地砖上留下几个残缺的血脚印。
“我是蓐收,也不是蓐收。”
“谁会喜欢待在冥海那种破地方受罪?反正我不乐意,可我走不掉,哼,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原来我就是个执念……”
“我,他的执念是守护一件东西,直到有人把那东西请走,我才能解脱。”
兰疏影听得专注,忍不住问他:“那是一件什么东西?”
蓐收歪头笑笑。
“我刚才忘记提醒你,本体执掌刑狱,讲究公正,公平,不因喜怒徇私。所以你跟我要答案的话,也得给我一个答案。”
兰疏影想了想。
确实公平。
她认真点头。
“好。”
“那你听好,我守的,是一位尊神的法身。”蓐收故意顿住,在她无法掩饰的震惊里缓缓咧开嘴。
“她叫枞殊。”
“你肯定没听过这名字,他们不敢说,我敢,我的好神仆专门搭建炼狱助我过来,来的不过是个投影,毁了就毁了——我该告诉你的事还没讲完,就算毁了,那也不是我吃亏!”
他没骨头似的仰靠在白骨椅背上,挂着赖皮的笑容,抬高了声音,好像是在故意说给谁听。
1335 海草
兰疏影散开灵识查看了周围,没找到其他魂魄或意识,是因为她位格不够?还是,蓐收威胁的那个人不在场?
这家伙现在情绪格外兴奋,是从他说出“枞殊”这个名字开始的。
同样的情绪通常能在街头找到:
那些即将赢棋的老头抓起棋子,大喊一声“将军!”——那气势,好像全世界都归他。
又或者两个小孩吵架,一个说:“儿子诶!”,另一个没来得及还嘴。第一个小孩乐疯了,好像占了天大便宜似的。
就像他这样。
兰疏影打量着咧嘴傻乐的蓐收。
嗯,气场还是有的,表情管理不太够,偶尔像个憨憨。
尊神么……
她想了想。
昼神讲过一个故事,他说青莲里飞出五颗莲子,落地生根,莲花化形,从一开始就凌驾于先天神灵。
慧老补充了那个故事,告诉她,那就是尊神。
正因为地位太高,实力太强,所以无论底下怎么打闹,应该都牵扯不到这个层次,反正谁赢了都是继续跪捧他们。兰疏影就很好奇沉羲为什么要插手,又是因为什么,在一位尊神明确介入的情况下,古神居然还会输到几乎灭族?
即便把叛徒的因素考虑进去,南明一体双魂,转移过程里他被抢了身体,背刺沉羲,这很合理。问题是双方阶位差距太大了。
当时他地位能力都不如昼神这个二把手,还有一群古神在后面看着,不可能干掉沉羲,重创她也够呛,兰疏影觉得那次顶多是让沉羲接下来不能出手,让古神无法集体转移到预定的地方。
沉羲之后莫名其妙的解体、轮回和失踪,整个过程就很奇怪。
昼神的解释是:因为愧疚,自尽了,这理由简直蹩脚。
他还不如说沉羲早有准备,什么“背刺”都是提前安排好的,轮回完了就能回来主持大局,结果不小心玩脱了,找不到那个转世了。这样她还觉得可信一点。总之,昼神绝对隐瞒过重要信息,没说的那部分才是关键。
……
目前明确知晓的尊神有三位:
盘古,沉羲,剩下的那位是阴神。
阴阳二神加起来占一颗莲子;去掉已经陨落的盘古,还空着三颗莲子,从来没听谁提过,不会还没出生吧……
兰疏影隐约觉得遗漏了什么,左右想不出来,那就算了,先分析一下蓐收透露的信息。
蓐收希望入侵者被引到冥海,说明他自己走不出这个范围,看似守卫,实际上也像囚徒,需要神仆事先搭建通道,他才能以投影的形式出现在别处,多半还有其他限制;
他的前身曾经追随阴神。所以,值得刑神留下执念守护多年的那具法身,即便不是这位,也该有极大的联系;
目前已知沉羲陨落后没有留下尸骨,她的莲花身随着功德分散在三千界,神魂转世也失踪了,还等着那边铁帚婆婆做法把这些东西招回去,可以排除掉;
那么,暂定这位名叫“枞殊”的就是阴神——兰疏影比较倾向于这个可能,那就等于说……昼神在找的那具莲花身,果然藏在冥府。
更准确点,在冥海,在黑狱里。
这可是尊神的法身啊……兰疏影忍不住心痒痒,用主系统制定的道具体系来估价的话,绝对是流光溢彩的无上至宝。
但她很快打消了念头。
那不是她现在能贪图的东西。
按昼神的计划,要把阴神的法身请出来,再与铁帚婆婆那边招回来的阳神法身融合,将她们两位唤醒,一切麻烦都能解决,地上地下的秩序都有希望重建,重新回到和平状态。
她不知道昼神为什么有这样的信心。
但她跟了。
没有更好的路,就走计划性最强的那条,哪怕它是别人制定出来的,至少大家终点一致,不存在谁害谁。
和平年代的任务者死伤率也不低,不过肯定比现在好一些——堕夜城把大批的古神遗骸运往前线,是任务者拿命往里面填。生活嘛,永远是建立在生存基础上的,活不下去了还谈什么生活质量,能享受和平哪个疯子会想要战争?
兰疏影有预感,接下来某一天,她会被昼神派去冥海,负责接触这位“睡美人”。
她无声一叹,昼神的手底下一直缺人,这件事派给她的可能性简直不要太大……先不用考虑那么远,她打算回去做个详细分享。
另外,要尽可能跟蓐收拉好关系,将来她如果到了冥海,就指望大兄弟拉一把了。
思绪纷呈间,兰疏影突然一个激灵。
冥主,有问题!
这次可以肯定!
她曾经猜测蓐收和冥主关系僵硬,主要是因为黑狱跟炼狱的牵扯太深。南明府可以使用炼狱的部分区域,而它们整体归冥府管辖,黑狱既然存在,必然会影响冥主对它们的掌控。
今天见了蓐收,事情就更清晰了:
假设冥主对阴神一直忠心耿耿,守护法身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派给继承了冥府的她,而是由战死的蓐收来做?
反过来想,要是蓐收肯信任冥主,黑狱就不可能一直待在冥海不动弹——完全可以让冥主划一块地专门供奉法身,意念化身也不用在那边跟着遭罪,这不是更好?
可是也没有。
换个思路,假设,冥主得到阴神财产的手段没那么正呢?
阴神的身和灵显然是分离状态,假设冥主想趁机得到那具法身,蓐收防的就是她,这样……好像合理多了。冥海会腐蚀黑狱,但在外来者虎视眈眈的时候,它又是一道坚固的防线,所以意念化身一边吐槽那是个鬼地方,一边待在里面不出来。
恍然大悟的感觉刚升起来,她发现光线暗了许多。
浓云堆积,云层后面探出一道细长光束,近了,看出是一条鞭子。
它从蓐收背后抽来,兰疏影看得清清楚楚,蓐收看来也有感应,他没能躲开。
仅仅一鞭,他上身被砸得扑倒在白骨桌面上,空气里雷光涌动,散在周围的能量蛇接连钻进这个投影。他疼得表情扭曲,奋力呸出一口血,竟然挑衅地招呼道:
“哟,您来啦。”
兰疏影嘴角微抽,迅速起身退到屋顶边缘,直到被空气墙挡住才停步。
可惜啊,走不掉。
她大概猜到了来的是谁——背后说人的报应来了。
真·神仙打架。
不对……她寻思着,这应该叫围观熊孩子单方面被打。
虽然她很想跟蓐收好好相处,不希望因为这次围观被记在黑名单上,可她更不想死啊!
这里有她大半魂魄,就别说那条鞭子了,哪怕被边缘能量扫一下也够受的,这是阶位压制,因为同样都是灵,伤害只会更高。
怕被误伤,那就不能把灵识撤掉,既然灵识没撤,蓐收会被打成什么惨样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真不差这点了。
兰疏影脸上写着“我真不想这样的”,睁着眼睛,看得津津有味。
光束闪烁,鞭声清脆,蕴含的力量不断上升。中间有蓐收时不时冒出的几句挑衅,除了更重的抽打以外,并没有其他回应。
她能看出来,蓐收不是自己愿意趴在这儿挨揍,他是真没机会跑,更不可能还手。
他伴着抽打声哈哈大笑。
伤势越重,笑声越得意,声音越高亢有力。
即便半边脸紧贴在桌面上,染血的瞳孔还在努力往天上瞪。
兰疏影也看,只有灰茫茫的云层而已。
“你看得见她吗?”蓐收转头问她。
“不能。”兰疏影顿了顿,提醒他,“这算一个问题。”
所谓公平,我问完了换你问,正好抵消。
蓐收一愣,没生气,不在意地咧嘴笑了一下,“好,那就算是!你,再往那边站点,老妖婆接下来要使出吃奶的劲咯。”
兰疏影:“………?”
“再往右边点儿,过去,对,行了不用动了。喂,老妖婆,你可看着点打啊,我少个投影没关系,你要是把她给揍了,啧啧啧,那可没人能放你出来!”
要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对,兰疏影很想夸一句壮士威武。
她承认自己馋过阴神的身体,那不是立马就把不敬的想法压回去了嘛。还有,夜神那个疯批,凭实力挑了地底世界的所有神灵,就算夜神在这儿,恐怕也不敢喊出这句“老妖婆”。
第一遍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接着就是第二遍。
嘶……
她回过神了,心想,这能叫憨憨吗?
不,他是真猛士。
可惜,猛士只有三秒勇猛,鞭声再起,换了个玩法。
有一个很调皮很有趣的童年游戏叫抽陀螺。
他,是那个被抽的陀螺。
白骨制成的桌椅被打散了,蓐收得以离开那张椅子,然而散落的白骨蠕动着靠近他,固定住他的脚。鞭子落下,他会随着惯性往相同的方向倒,即将摔在地上的时候,又会被无形的东西弹回去,就这样,前后左右,来来回回地摇摆。
兰疏影神色莫名。
“我觉得你在笑我。”
血淋淋的蓐收不知道是在笑还是被疼的,大喘着,看向她。
兰疏影眨眨眼:“我没有。”
“可我听见你唱歌了!像一棵……海草?”
“……那是我为你唱的赞歌,赞美你不畏强权的勇气。”
“当真?”
“如果这算第二个问题……”
蓐收瞪她:“不算!”
兰疏影暗叹一声可惜。
“好的呢。”
1336 丰收酒
这是个不守承诺的小疯子。
他答应过不会听她心声。
蓐收立即回应:“我不是故意的。”
说着,上面又是一鞭子抽下来,他被人家当陀螺抽着玩,还是不反抗,就趴在那儿眯起眼,嘴巴还在不住地动。
兰疏影看懂了他的口型。
他一遍遍默念着:枞殊,枞殊,枞殊……
这个幼稚鬼。
居然还在挑衅,嫌自个儿被揍得不够么。
他的模样太凄惨,兰疏影很勉强地信了他是没控制住那个类似读心的能力。
惩罚结束后,鞭子消失在原地,一道清风从那边吹来,绕着兰疏影转了好几圈。
兰疏影微怔,随即浮现出不解——她与那位大人物并未真正碰面,这是她印象里的初次接触,但……她竟然感受到几分欢喜?
那是对方的情绪,不是她的。
很纯粹的高兴,好像,对今天这次碰面期待已久。
兰疏影任由这阵风在她周围盘旋,没有表现出防备的意思,当然也没回应。
如果她努力一把还能在蓐收面前保留点秘密的话,那么,在这道不可见的风面前,她就是一只在车轮前方徒劳蜷缩起来的刺猬。
面对真正的庞然大物,再刚硬的刺都不会起作用。
防备?抵抗?没意义。
“打个赌嘛,跟你比起来,她更愿意跟我说话……”蓐收含糊地插了一句,然后当着兰疏影的面,挂着一脸抖m式的笑,伸开筋骨。
兰疏影看着他挣扎,蓄力,猛地翻过身,露出还算干净的劲瘦腰腹。
这家伙坐起来,双手在胸腹之间用力拉扯,直到撕开皮肉。片刻后,两半皮囊落地,露出缩小一圈的俊秀少年。
前后两次缩水,蓐收变得越来越符合一般人的审美,只是,变化的过程绝对不是一般人能看的。
鞭伤留在上一个皮囊,看起来相当于没被打过,污染物却固执地跟上去,顺着他的脚向上黏附。
他爬出血泊走到兰疏影面前,手掌、手肘、膝盖和小腿沾满了淋漓的鲜血,笑容格外晃眼,不像刚挨过揍的熊孩子,反而很有一种得胜归来的骄傲。
兰疏影微抬起脸,这次差不多高了。
她看他时再也不必费劲仰起脖子,挺好。
蓐收没事人一样挥手,变出崭新的白骨桌椅。
“坐。”
或许是把他刚才的话听了进去,或许是有别的原因,兰疏影感受着那道清风不舍地绕了最后一圈,缓缓散去,从始至终没跟她说过一个字。
倒是那种莫名其妙的亲近和欢喜,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感觉就像,她们很久以前就认识。
……
云开见月明,带来的不是静谧,恰恰相反,海上开始起风,天尽头有血雾翻滚,有苍白而畸形的肉块贴着水面成群游动,看不出它们曾经是什么,只觉得阴冷邪恶。
兰疏影收回视线,轻声开了个头:“我见过的海不是这样的。”
“我只见过这样的海。”蓐收答道。
兰疏影会意。
所以,这里的景物果然是根据冥海来的,先前静谧美好,那是因为蓐收施了幻术,现在,他快撑不住了,意味着对话时间不会太长。
海底似乎有些厉害的东西,应该和污染物有关。
蓐收的回答也能看出,他果然是在刑神尸骨漂进冥海之后诞生的,再也没去过别的地方。
“你可以出去看看别的海……有机会的话。”
“那你该跟她说,我的机会在她身上。”蓐收白了她一眼。
“可是她走了。”
“你们还会见面。”蓐收语气相当肯定。
兰疏影故意叹气,显得情绪很低落:“我们层次相差太多了,像你刚才说的,她稍微打偏一丁点,我就没了,根本没资格对话。”
“死心吧,我帮不了你。”
蓐收是偶尔疯癫,并不是傻,他可以敏锐得出奇。
对方清澈的目光移到她手上。
“你已经拿到认可,有什么事就问他,他绝对会帮,不信就去试试。”
兰疏影摩挲着掌心,那里有个金色烙印。
“他”?
昼神在她手上留了这个,然后,态度渐渐变得纵容。不过……什么都会帮,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她心想,我要是能联系到外面,立马给你表演个原地消失术。
“你答应了阴神,要告诉我一些……她不方便说的事情。”
“对啊。”
“我会认真听的,开始吧。”
兰疏影尽量避免在他面前用提问的形式。
蓐收懒洋洋地往后一靠:“行啊,提醒一下,规矩是,你从我这儿获得答案,就得给我一个答案。前面就算了,从现在开始。”
啧,这么一来,她就算不明确提问,也可能欠下问题。就像刚才那句话确定了黑狱里那位尊神的身份,其实也应该算一个答案。
“好。”
兰疏影坐得笔直,等了一会,对面还是没动静,她望着恍惚若有所思的蓐收,出于谨慎,没有开口。
蓐收略显失望,摸着下巴说:“就这么说话太没意思了,来点酒。”
在投影世界里,如果想尝到酒水,除非用幻术把记忆里的东西还原出来。
兰疏影说:“我幻术学得不精。”
“哦,那我来吧,你等着喝就行。”
海上的情况愈发恶劣,阴风阵阵。
与此同时,白骨圆桌上多了一套酒器。
奇异的香气弥漫开,她眼前闪现出一幕幕影像。
比如,她不认识的某种植物,从发芽到收割的全过程。
比如无数个身影在田间忙碌,老人在田埂边举起麦穗,孩童在屋舍前咧嘴欢笑,有人把作物酿成酒,恭敬地献在神像前。
一个个画面,像啤酒杯里的气泡,依次清脆地破裂,当她回过神,眼前只有一汪清澈的酒水。
不多,只有半杯的量。
剩下的被蓐收递到嘴边,对着壶口咕嘟连灌几大口。
“这……”
“丰收酒。”少年眉眼间飞快地染上醉意,“来,尝尝。”
“滋味寡淡,这也算烈酒?可真能吹。”慧老把杯子一倾,咂着嘴感慨,“真想再尝尝以前的丰收酒啊。”
昼神侧躺着,随便金乌在那个不能愈合的伤口上折腾,听见这话才睁开眼:“你不是馋酒,是想回到过去。”
“谁能不想呢……难,难啊。”
丰收酒的精妙不在原料,不在酿造方法,而在于其中凝聚着农人收获时的喜悦与感激,以及沉羲赐予的一丝神力。
丰收之宴诸神齐聚的盛况,由上一位族长记录下来,智慧一脉的任何一个族人,无论在哪里,都能有身临其境的感觉,都有幸尝过传闻中的神酒。
慧老知道,就算智慧一脉永不断绝,那样的场面,他再也看不到了。
昼神没接他的话,他准备好的一箩筐话也不好往下说。
短暂的沉默后,金乌吐出嘴里的药糊,嘟囔道:“她怎么还不出来,知不知道我们在等啊,慢死了。”
昼神在它脑门上敲了一记。
“等着。”
金乌原地蹦跶,沉重的骨架压得床架子乱晃,弄得昼神很头疼,他却委屈得像个背着书包准备离家出走的小朋友:
“你就宠她吧,哼!”
慧老看向昼神,嘴一咧,眼神并没有笑意:“可不是只能宠着么,神位都快许给她了。”
昼神脸上依旧沉静如水。
如果兰疏影在场,她会意识到自己记忆里的“老实人”已经变了,变得看不出情绪,藏得住秘密,但这实在不算好事。
金乌已经惊得摔了下去:“什么?你再说一遍??什么时候的事???”
“咳,我没考虑过继承人,要是必须找一个,她最合适。”
昼神拍拍脑袋,他最近想的事情很多,有时候糊涂了,自己也说不出来想了些什么。上次梦醒,他想起曾经给一个叫珈蓝的小姑娘做过弱水身,在另一个丫头身上放了自己的印。
他很清楚小丫头的防备心有多重。
早在他救珈蓝的时候,一回头就看见她眼底的阴霾,说明她是知道的。
为了避免业火肆虐,弱水的载体必不能少,说是扫尾也行,说是牵制也可,而这必然会在他们之间留下一道裂痕。
于是他们的关系只能是合作大于情分。
或者,在丫头眼里,他就是个利用她、戏耍她的老混蛋。
昼神想到这儿不禁笑了笑,那孩子,向来对他们这些老家伙缺乏敬畏心,希望这次不会在蓐收那里栽跟头。
“她还不知道,你们不用告诉她。”
昼神吩咐完,开了个玩笑:“就算要分遗产,也得等我先死了不是?早着呢。”
慧老迟疑地说:“希望她永远不会知道。”
金乌眼眶里滚出大颗凝固的幽绿物质,像是眼泪,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急得挠头。
昼神点点他脑袋。
小家伙想表达的无非两件事。
一是求他振作,不要死。这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他同样希望夜那边能老实点,也让他多撑几天;
二是跟他要一个解释,为什么选择小丫头?
这要怎么说呢……
最初他给出那个印,只是用来传送和通讯,因为怕那孩子一从三千界出来就被抓到。而自己虽然走不出庭院,至少在那个范围里能提供保护,仅此而已。
现在,他有不得不选她的理由。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她不会跟你交心,现在不会,以后可能也不会。可你也要知道,她看似狡诈,逐利,实则重情,守诺。等我们回到地上,如果我还在,有些事就该我去做,那我如果不在呢?”
言下之意,他陨落后,可以满足那个孩子晋升真神的愿望,这是附带条件的,接了他的神位,也要接他的责任。
“不可能!”金乌昂着脖子,“就,就算你不在,还有我……”
昼神闭了闭眼睛。
“你,不够完整。”
一针见血的评价,阻断了金乌的任何反驳。
是的。
他只是一根骨头。
连完整的身体和魂魄都没有,拿什么去接那个担子?
慧老扶起备受打击的金乌,离开屋子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平静的昼神,忽然发现不必问了。
昼神已经在考虑回去之后的事。
还要说什么吗?不需要了。
解释一万句,都不如这个表现更能给他信心。
“你不喝,就是不信我……”蓐收半伏在桌上,醉醺醺地嘟囔着,右手伸出来推了下杯子。
兰疏影干了这杯幻术变出来的酒,亮出杯底。
“好!”
蓐收大笑着拍手。
再抬起脸时,眼里哪还有醉意?
少年笑容狡黠。
“喝了我的酒,这冥海,你非来不可啦。”
1337 帮手
黑陶酒器扣在两根素白的手指之间,停滞了三秒才稳稳地回到桌上。
“好。”
她应得干脆,反倒让蓐收惊愕。
“你……”鬼使神差的,他竟然有点心虚。
“我说,我知道了。”
兰疏影微微一笑,漆黑眸子里映着浓云诡谲的海面,更衬出一股从容淡定,好像不是要闯什么龙潭虎穴,而是随口答应改天去帮朋友搬家。
不过话说回来,真要去冥海的话,肯定不是“到此一游”这么简单,莲花身必须弄走,然后,蓐收也就解放了,说是帮忙搬家也差不多。
这件事,危险肯定有,但她相信昼神和慧老一定会妥善安排,自己也会加倍小心,争取到时候接了莲花身就跑,一秒钟都不多待。
“我……我们事先约定日期,到时我会去海边等你,进了黑狱就……暂时不用怕污染了。”蓐收磕磕绊绊地补充了行动规划,显然是把她的安全纳入考虑了。
“好的。”
兰疏影记下了拉取炼狱投影的步骤,便于以后联系,然后很诚恳地道了谢。
这时她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蓐收自从挨了那顿打,准确说是嗅出风声之后,对她态度就更亲近也更平等了,那他是否知道她接过相槐的战书,又是否知道,她与相槐注定不死不休?
她还纳闷过,相槐夹在刑神和冥主之间,到底站的是哪边……现在想想,神仆,既然是仆,恐怕哪边都不在意吧。
蓐收不自在地抓抓头发:“……嘁,废话真多,我是为了自己能出去,你可别关键时刻掉链子!”
“嗯呢。”
蓐收觉得顺利得有些荒谬。
他遵守承诺收了读心的能力,自然不知道兰疏影心里的考量。
刑神,顾名思义是负责量罪定刑的,但是不止,给犯人定罪显然需要体系支撑,意味着他的能力还牵扯到规则层面,作为意识体的蓐收也一样。
——他在酒里加了条件。
兰疏影没看出那杯酒的门道,她之所以敢喝,因为她见过蓐收被罚,因为阴神吩咐的事还没办成,她知道蓐收不会把她往死里坑。
她指指另一边的黑陶罐。
“再来一杯,我刚才没心思品尝。”
蓐收:?
“现在事定下来了,正适合慢慢地品。”
蓐收:“……”
酒器里的水位缓缓上升。
蓐收压着眉头看她一口一口饮尽。
丰收酒确实惊艳,可惜有点不真实,前面介绍过的妙处她也没品出来。直觉说,如果她能尝到真正的丰收酒,一定会有意外惊喜。
兰疏影琢磨着,昼神爱茶,不爱酒,不一定有这东西,不过丰收酒跟沉羲有关,南明作为头号迷弟,他的酒窖里至少会收藏那么一两瓶吧……
那酒窖她还真进去过,就是没注意有没有这款……等等,虽然说酒是陈的香,可它一放就是十几万年,呃,还能喝吗?她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蓐收下意识以为她要反悔。
兰疏影迅速保证:“我会去的,真不骗你。”
“哼,谅你也不敢。”
“嗯嗯嗯,不敢。”兰疏影应付过去,提醒他,“酒我喝了,事也应了,接下来……”
蓐收撤了桌上的幻象,竖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两件事。”
“第一,她让我告诉你,你们有个交易还没完,正好,现在是时候了,你做好准备就去找她吧,至于怎么个准备法……回去问问你家小红。”
兰疏影听得一头雾水。
交易是什么?
她要准备什么?
小红,又是谁?
蓐收被她盯得不自在,挠挠头,眉眼间竟然出现了促狭的笑意:“真麻烦……”
“你自己看吧!”
他点了两下桌面,动作透着显见的迫不及待。
白骨圆桌呈现出一段影像,兰疏影一眼认出这是她在幻梦里见过的地方,是红莲狱的前身,一个充斥着暴戾与厮杀的火焰世界。
从这个视角,她看见正前方几米外的焦土上立着两道红影,一前一后,都裹在淡红的火光里,后面那道身形很眼熟。
那是红莲最初的样子!
所以,另一个就是火灵了……突然在别人眼里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兰疏影暗自惊奇,她很快意识到这是阴神枞殊的视角。
枞殊真的去过红莲狱。
这就是关于“交易”的那段记忆。
她的意识被带过时间长河,站在枞殊的位置上,她能看清火灵和红莲的每个动作,也能听懂她们吐露的每个字节,哪怕没学过这种语言。
“红莲,红……呵呵,就是要给她续命吗?”
先开口的是阴神枞殊,语速不快,比起昼神记忆里的威严沉稳,这里显得温和些,透着淡淡的亲昵。
兰疏影看见对面的“自己”点点头,红莲拉了一下她手腕想说什么,没得到回应,黯然地垂下头。
“是。”
火灵语气很冷淡,并没有尊敬的意思,她不在意客人的身份在外界有多尊贵,更谈不上亲近。是执掌轮回的尊神,或是脚下踩着的焦土,在她眼里似乎没有差别。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是。”
“你生在这块杀伐不休的荒蛮之地,倒是难得有情有义……”枞殊感慨着,视角变幻,她在靠近观察红莲。
“我需要一个帮手。”她说。
“知道了。”
“你不问问我需要你做什么吗?”
“不用。”
“倘若我失败了,你,也许会和我们一起消失。”枞殊认真提醒道。
……
失败的是“我”,消失的却是“我们”,话里意思本来还不包括火灵……兰疏影思索道,她指的“我们”应该还有沉羲。
双生并蒂莲,应劫的是她们俩,输了会一起“消失”也可以理解,可这关火灵什么事?
难道像共生契那样,把她们三个的命绑在一起吗?
在昼神的记忆影像里,面对求助,阴神只给了个背影,她毫不犹豫地拒绝,她让沉羲自己去渡那个劫,随后就失踪了。
果然不像当时说的那么无所谓啊。
她在拉帮手,而不是坐以待毙。
……
火灵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
这也是枞殊第一次得到她的正眼。
虽然兰疏影知道交易最后定下来了,这个瞬间,这个位置,被那双冰冷的眼睛盯着,她还是忍不住兴奋得颤抖,慕强的本能让她舍不得移开视线。
最简单的注视也让人无法升起反抗的念头,这才是真正在杀戮里成长起来的王者,屠遍整个红莲狱的主宰!
她以为火灵这个时候会谈条件。
然而那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火灵皱眉,说了四个字:“你好啰嗦。”
“……”
枞殊隐约已经是阴阳两界的共主,在众神之中备受尊崇和敬畏,怕是生平第一次被嫌弃得这么彻底。她沉默了好一会,忽然笑了,伸出食指点上红莲的眉心,洒脱道:
“我赐她特性‘不灭’。”
“在她身上,死亡不是终点,是新的开始。”
火灵专注地听到这里,转过身打量红莲眉心,那里漂浮着一团蒙蒙亮的苍白雾气,正在缓慢渗入。
没有感激,没有道谢。
她嗯了一声,“多说点。”
……
兰疏影扶额。
蓐收在对面憋笑,鼻腔里嗤嗤作响。
碰上火灵这种风格的人,谁都别想有逼格,尊神也不例外。
枞殊倒没什么不高兴的,大概已经适应了,态度还是很和气,就像对待自家不懂事的小妹妹一样,她用更容易听懂的话解释道:
“她的寿元依然是五百年,依然会死,死后不入轮回,而是回到这里重新凝聚,意识苏醒的同时躯壳得以重塑。刚醒来,记忆可能丢失一部分,她会慢慢记起来。”
火灵认真思考了几秒:“凝聚,多久?”
“少则十几年,多则几百年,与上次死亡的原因有关,也与红莲狱的灵性氛围有关。”
“几百年……还好。”
火灵满意了。
“那,我们走吧。”
……
从始至终,两边都没提过这个“帮手”究竟该做什么。
能确定的是,阴神早在一开始就把报酬给了,火灵也答应了她的条件,作为直接受益人的红莲没跟她们一起走,而是被留在红莲狱,名曰,看家。
兰疏影回过神,看向拍桌狂笑的蓐收,摊手:“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但是好玩啊!”
他清清嗓子,把火灵那种在座各位都是垃圾的淡漠语气模仿得格外到位:
“知道了…你好啰嗦…多说点……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
好的,懂了,掉逼格是可以传染的,又疯了一个。
兰疏影深吸一口气:“所以说,我必须出去找红莲聊聊。”
“错了,错了。”蓐收晃动食指,“你才是红莲。至于那个小火灵,是你把名字分了她一半,老妖婆说了,她叫红。”
兰疏影愣住,这才想起枞殊最开始说的是两个名字。
那还真是挺巧的。
她本来不知道前世的渊源,先在红莲狱悟出第二天赋,后来天赋晋级就多了只小火灵,小火灵是个活蹦乱跳的跟屁虫,很护着她。
直到那年,小火灵被南明杀死。
她记得当时隐约有感应,很自然地知道小家伙正在某处重新孕育,她以为所有火灵都是这样,原来只有一个,因为,那是来自阴神的馈赠……
再后来,她给归来的小火灵取名为……
红莲。
……
“红,也好听。”
兰疏影心情复杂,勉强笑了笑。
其实名字无所谓的,她心里清楚是谁就行。
“我现在被困在童话镇,出不去就见不到红莲,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准备。以我目前的能力,给尊神当帮手……实在太抬举我了。”
蓐收终于笑够了,正色道:“哦,这就是第二件事了。”
“先说童话镇的来历吧,它呢,原本是挨着冥海的平原,被老妖婆斩出去,又做了点手脚,就是这个鬼地方的地基。”
“我不清楚她当初设了哪些规则,反正她顾不上管,随便她是扶植一个天道也好,任其发育也好,呐,总要有个管事的吧!——你只要宰了现在管这些规则的东西,肯定能出去!”
“………”
嚯。
几乎明摆着告诉她:
听好了,你去把规则意志干掉吧!
兰疏影无奈地说:“高看我了。”
蓐收很不满,两只巴掌啪啪地拍桌子:“你怎么就怂了呢!拿出刚才那样怼她的气势啊,就一个小不点儿,你怕个屁!”
兰疏影无话可说。
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
她但凡有火灵一成功力,还用在这儿陪着个死鬼唠嗑?闲的呐?
忽然心里一颤!
交易定下的日期,应该和那场劫难相差不远,意味着,在她这辈子遇到红莲之前,红莲已经等了十万年。
假设红莲周围没有危险源,大限是五百岁,那就是重复着五百年一次的循环,反反复复无奈地死去,一段时间后,懵懂地醒来。举目望去,可能只有零星几个苟且偷生的弱小火灵。
兰疏影比任何人都清楚,红莲狱从莽荒杀戮之地变成炼狱之一,是从刑神陨落开始的;
而任务者进入这块区域,图的是像她那样“侥幸”领悟到天赋业火,那是从她成名开始的。夺情狱的一万年相当于外界一百年,换句话说,最近几百年那边才开始有人气。
红莲在承受永生附带的折磨;
红莲孤单冷清地等她回家;
两个念头轮着扎心,她也说不清哪个更疼。
刚才她注意到一个细节,交易开始前红莲拉过火灵的手腕,眼神里有抗拒,然而交易双方都没在意。
所以,有没有可能……红莲并不想被续命?
那,当时的她,和口口声声“为了你好”的家长有什么区别?
兰疏影掐着手心催自己冷静下来。
事情已经发生,红莲的记忆看来也恢复了不少,她必须回去。
能量是守恒的,火灵转世成普通人,原来的身体呢?修为呢?是给别人了还是存在某个地方?
这应该就是……提醒她去找红莲的原因吧。
火热与酸涩在心间翻滚不休,兰疏影随即殷切地望向蓐收:
“我想知道怎么杀死规则意志!”
1338 嘴强王者
“大致经过就是这样。”
“我说完了,你们有什么要问的吗?”
皮肤苍白的年轻人端起茶杯润了润唇,看着对面的两人和一只骨鸟。
昼神撑着额头很是无精打采,让人怀疑他听进去多少。慧老不会在他发言之前开口,金乌还没从陈述里回过味来。
场面就凝固在这儿。
兰疏影这趟的所见所闻,大部分都说了,没提火灵和她的关系。
也不是故意瞒着,就觉得,她目前的地位成就,拿不出手。
是,她不配。
火灵的性格是永不退缩,遇强更强,直到征服那个火焰世界。
她敬慕火灵的能力,更敬一往无前的态度,自己拿什么跟人家相提并论?就算那是曾经的她,就算红莲早早认出了她,毕竟,变了。
火灵对红莲确实好得没话说,居然一口答应去给阴神“打工”。
兰疏影琢磨来琢磨去,觉得是个坑。
要说是故意算计,又有点过了——枞殊把丑话说在前头:失败的后果是,大家一起消失。
今天,她没了火灵的阶品,沉羲的转世下落不明,枞殊与“时间”对峙不得脱身。
三个都没好下场,但至少,都活着……
怪不得昼神告诉她这是那场劫难的后续,因为从来都没结束,只是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直到那群神仆再度兴风作浪,提醒道:
事情,还没完。
兰疏影眸中闪过冷光。
昼神缓缓总结道:
“童话镇,是从冥海边上切出来的一块地……两界通道依然存在,要想打开这扇门,首先要……跳出童话镇?”
兰疏影点头。
“再细致一点的话——杀掉规则意志,就能解开童话镇的外层屏障。他原话说,那时,我们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开门。”
说到这里,她一恍惚,回忆起一段遥远的往事。
她曾经有个朋友,是冥主的其中一个分身。
那个小女孩的形态很特殊,没有魂魄却有意识,认为死亡是解脱。
一场冲突让她意识到堕夜城和冥府之间的仇恨,小女孩死前,托奶糖带一句话,问她:
“看见那扇门没有?”
冥主不止这一个分身,每个小女孩都背负一个使命,她们在找一把钥匙,冥主还让她带一个人回去,于是她追到兰疏影面前……
事情,好像有点麻烦。
兰疏影揉着额角。
奶糖还说过,小女孩当时有话没说完,被一种力量制止了。
“那扇门”?
该不会就是童话镇通冥府的门吧?
怎么,它不能打开吗?
小女孩和冥主最后已经不是一条心了,假设不让她说话的就是冥主,那么这扇门显然是被格外看重、容不得发生意外的东西……
再结合冥府几次派人偷渡……还真是越来越像在说童话镇的界门。
昼神喃喃道:“开门?……我记得,童话镇嵌在一把钥匙里。”
兰疏影很吃惊:“还有这事?”
“嗯。”
他扯动光线,在空气里投射出一个虚幻的画面:
钥匙状的物品,下半部分如同长矛,上半部分的圆框里镶嵌着一个透明球体,其中有陆地海洋,轮廓与童话镇一致。
昼神的本体在外面,他看过童话镇的样子,视角相当于人在太空俯瞰地球。
慧老盯着画面恍然道:“原来如此。”
兰疏影:“嗯?”
“这屏障不止隔绝内外,还将童话镇锁在钥匙里,待到屏障消除,二者自然分开,钥匙也就出来了——想必是为了重启通道准备的。”
兰疏影皱眉。
“那她想得还真远……”
枞殊仿佛未卜先知一般,当年拉火灵出去不知道做了什么,又早早地给昼神留书引他过来,再借蓐收的口让她传话。
对,食恶寄在她身上,而她来到童话镇的主要原因是……食恶太挑嘴,让她忍不住打了七宗罪的主意。
这么一看,枞殊虽然出不来也不能和他们直接沟通,可她做的事真不少。
就凭这一串处处巧合的布置,很难说里面没有沉羲的手笔,既然要提前布局,怎么能少了“观未来”?
所谓的应劫,是先假装陷进去,再等待契机逃出来,那时候就算度过了?
兰疏影发散思维,无果,她再看昼神就有点不是滋味。
这家伙曾经诚心诚意地跪在珞珈山,求着枞殊出山帮沉羲渡劫——瞧瞧,人家姐妹俩私底下估计早就商量好了,用你操心?
真替老实人不值。
昼神不知她的想法,垂眸思索一阵,说:“屏障消失后,我和南明,可以用真身降临?”
兰疏影迟疑道:
“或许要看她的意思。”
她还不清楚枞殊的打算。
“处理规则意志,也是她的意思。”昼神说。
慧老嘀咕了一句:“这个……有点卸磨杀驴的味了。”
“丫头,说说你的看法。”昼神招呼她。
“重要吗?”
“我想听。”
“我没什么看法,无非就是干还是不干,我是一定要出去的。”
“蓐收和你说了那么多,你就没想过别的东西?我记得,你最喜欢琢磨事情背后的真相,说不定就让你理出来了呢。”
兰疏影心想,喜欢?这玩意建立在安全的基础上,越往后,安全感就越是奢侈品了。
“琢磨这些,意义不大。无论我们怎么猜,都不及把正主找出来说句话,只有当事人知道真相是什么。况且,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用两根手指点了点眼皮,漫不经心地说:
“我们眼睛长在正前方,为的不是往前看吗?”
昼神似笑非笑。
兰疏影反应过来,笑着垂下手:“抱歉,忘了你不是,我说的是——像我这种凡人,俗人。”
昼神呢,只要是光线能钻进去的地方,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全界监控,他甚至能单独摘出一颗眼球送到南明府,成了那边可能是品阶最高的一件法器。
“胆子还是那么大,蓐收没让你吃亏。”
昼神抿了口茶,似乎没生气。
话锋一转,却多了严厉的味道。
“你是凡人,他不会请你坐下喝酒,那位不会支使他传话,你可能不清楚,他今天过来一个投影,少说耗费三千年苦修,就为了逮到你,跟你说几句话……”
自从看过枞殊那段记忆,兰疏影有点钻牛角尖,一听到三千年,她居然自动代入了红莲的最大寿命,也就是……六条命。
她暗叹着自己不是个东西,脸上若无其事。
“是吗,我还真不清楚。”
昼神直接点破:“那个火灵就是你。”
“……诶,这话怎么说?”
“跟我装糊涂。食恶在你身上,它主人还活着,那就只能是转赠给你的——你们,早就见过面……”
他食指轻敲,沉默之中,灿金瞳孔愈发显得清澈明净,显然已经想透了一些东西,敲击的动作止住。
“食恶沉眠在你灵魂深处,观未来一出现就去找你,或是循着食恶去的,或是,你与它的主人也有过交集……”
“某人觉醒红莲业火的地方,恰是火灵曾经活跃过的区域,怎么别人在那儿一无所获,唯独你例外……你说巧不巧?”
“好像是有点巧。”
“还不说实话?”
“实话?都让你说完了,那我就……承认呗。”
她无奈地笑笑,有点心虚,但也只好认了下来。
慧老来回打量着,如同重新认识了她,过来客客气气添了半杯水,感慨:“规则意志,半个天道,不好办啊。”
兰疏影脑中跳出几个字——
套话的。
智慧一脉跟昼神也不知道什么渊源,狗腿子当得这么自然。既然他们一定要听,再推辞就不合适了。
她自然地接过话头。
“不好办也得办,她不安分,能怪谁?我也不说什么为了正义的鬼话,反正是图着好处,我想出去,难道你不想?”
智慧一脉寥落无几,慧老过得也可怜。他辛苦拉扯出了命运马戏团,每个成员都是他的家人,不为他自己也得为家人考虑。
兰疏影进魂器之前,本来已经拿到一万张通行证了,谁能想到,她只进去待了一夜,外面就出了变故。
眼下,幽冥在和南明交战,赢面很小,通行证说不定很快就成为废品,而马戏团成员一时间很难聚集到一处,不好安排他们离开。
如果能破开屏障,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昼神的需求与他们不同,途径倒是一致的。
他要的是真身降临,然后,为了能帮到他的主位神,必然会投进枞殊的阵营,对抗所谓的“时间”。
这一步太险,兰疏影不想参与。
至少,在她见到红莲之前,绝对不会先去见枞殊。
慧老忽问:“清理门户又是怎么说?”
“这块地基曾经是冥府的,我想那边应该不存在天道,阴神的意志就是一切。由此,童话镇如果萌生了类似天道的意志,肯定是经过她同意的。”
“规则意志急需成长,这东西代管的是轮回法则,盘剥过往灵魂是她的本能,也是阴神允诺给她的报酬。”
“至于为什么要清理她?很简单,她胃口大了,想搞事。”
慧老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兰疏影接着详细解释道:
“幽冥曾经埋下七颗钉子,我猜他是赶上了好时光,趁着规则意志还稚嫩,他骗到机会跟她一起打理童话镇,阴神也没反对。”
“七宗罪代表人性恶的一面,缺乏管教必定会带来负面影响。从这里开始,七宗罪对外打通渠道,掠夺气运和人口,紧跟着是冲突、压迫、仇恨、战争……规则意志汲取到大量养分,也被带偏了,她想要更多。”
慧老欲言又止,最后吐出一个词:“巡捕房。”
兰疏影笑了。
“正要说这个。我查过巡捕房出现的时期,前期出过大乱子,她可能怕没法交代,赶紧弄出了身份卡制度,还有巡捕房,看起来是在维护秩序,不过……”
“只是看起来像。”
慧老显然不是很认同。
兰疏影不急不缓地问他:“你们智慧一脉,是不是每到一个地方,更喜欢自己做研究,不太爱跟人接触?”
她对慧老的印象,一开始是从昼神那里得来的——光线记录了他过去的模样,一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搞发明的小老头。
再想想,同样是智慧一脉,玄观小和尚也很不乐意出门。你要是不逼他一把,他就自己打坐念经。后来,慢慢就好了。
昼神轻笑:“是,他们一族都这样。”
慧老憋红了脸。
兰疏影打了个响指。
如她所料,智慧一脉热衷探索,却无意探究更复杂也更有趣的人性,他们因此错过很多有意思的发现,也正因此,保留了那份学者特有的单纯。
“她制造了无数张身份卡,赋予它们不同的等级和能力,关键在于,规则允许居民更换卡片——这就让底层人口看见了翻身的希望。”
“有心气和能力的后来者,不愿意给别人垫脚,他们有的是办法换个更有前途的身份,同时,还能避开巡捕房的追踪。”
兰疏影指向自己。
“比如我。”
“她还扶植天启教会,允许教会散播瘟疫,这个我们都知道,死了不少人,把她喂得够饱了……再让她继续肥下去,指不定还有什么歪心思。”
兰疏影冷笑。
蓐收简直是给他们安排了救世主任务呢。
“不过这事风险也不小。”
“一来,你刚才也说,规则意志算是半个天道,而我们……容我冒犯,这边连一个完整的真神都没有。”
兰疏影拍拍脑袋:
“也不是完全没希望,蓐收,他说他有办法,只是要再等等——哦,他还教了我怎么开导食恶,让它乖乖听我的话,这就不分享了。”
昼神撑着头若有所思。
“二来,就现在,私底下还有人在浑水摸鱼,假如我们幸运地弄死了那东西,童话镇彻底敞开大门,后面会怎么样,谁说得清?”
昼神好像不在乎她的担忧,居然还有心情继续考她:“你倒是说说,是什么人在浑水摸鱼?”
“唔……冥府。”
兰疏影答得有点犹豫。
这一块,她是真的没弄明白。
以前讨论过这个,他们都认为冥主也想模仿幽冥的办法——打几颗钉子,往这儿插一脚。
目前查到了八尾猫、奥因克和相槐,三个不同时期的领头羊。
据点接连告破,却没有谁见到冥主的任何一个分身,那些长相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如果是用来做“钉子”,没有比她们更合适的人选。
她们没被送进来吗?
还是藏起来了?
昼神:“把话说全,不要吞吞吐吐。”
“哦……我猜,冥主或许想窃取轮回权柄,晋升尊神。”
她想到这个可能很正常。
就算放到现代职场,想上位,一要自己实力硬,二要上司的椅子空出来。
慧老倒吸一口气。
开了个头,后面就好说了。
兰疏影打量着昼神的脸色,接着说:
“她似乎在觊觎阴神的法身,被蓐收挡住了。她还数次派人混进童话镇,这儿肯定有她要的东西,我想……她图的是,阴神的灵?”
“……”
“想法很大胆。”昼神点评道。
“那就当我在胡说八道吧。”
她后退两步摊手笑道。
“假如,我说假如,我们这边弄开了屏障,她跑来了,你……你们,能挡住吗?”
昼神微微一笑:“不是还有你吗?”
“……”
“别吧,我只是个年轻不懂事的孩子啊。”
兰疏影想把“嘴强王者”四个大字贴在额头上。
讨论?我可以。
打架?
我还小,别坑我。
比起这些十万年岁月只当寻常的老古董,她这点年纪,简直连一枚受精卵都不算。冥主要是杀了过来,她区区小仙,真不想做螳臂当车的蠢事。
“可我瞧你懂的也不少啊。”
“行了,今天就到这吧,金乌留下,你们俩自便。”
说着,昼神扫了慧老一眼。
兰疏影确定不是错觉,那一眼,分明带着警告的意思。
1339 她的神国
慧老闷头走着,眼前多了一道人影。
他毫不意外,开口招呼道:“久等了。”
兰疏影请他坐下,把怀抱的箱子双手递过去。
“也是刚到,谢谢你准备的道具,我刚开始想节省点魂力,用了几件,剩下这些现在物归原主。另外,我还有事想请教。”
慧老抬起手,也不见他做什么,那些符咒法器等物,连着箱子消失在原地。
兰疏影望着他空荡荡的袖子,有些眼馋。这一手储物技巧还挺实用,不知道能不能学来。
“你问。能告诉你的,我肯定不隐瞒。”
“昼……”
慧老当即摆手:“不可说。”
兰疏影差点气笑了,她还什么都没问呢。
“他那伤,有这么难治?”
那家伙和金乌奇奇怪怪的,绝对有秘密瞒着她。
而她面前这位,多半是知情人士。
慧老一愣:“你说这个啊,咳……难,也不难。”
兰疏影完全确信他们几个有秘密,从口袋里摸出慧老喜欢的一款烟草,主动给他点上。
慧老吸吸鼻子,没能拒绝这气味,接过来,闷声把夜神那把月刃的效果告诉了她。
“只要把伤他的那把兵器折断,就能祛除诅咒?”兰疏影重复完,忽然蹙眉,“但是,伴生武器折断,夜神会死。”
她其实更想了解的是诅咒本身,但为了降低慧老的防备,小声嘀咕起来。
“所以啊,武器要是不够结实,它就是现成的弱点咯。这个月刃,质量真不错,用了十多万年还没坏,厉害,厉害……”
“咳咳咳!”
慧老呛得咳红了老脸。
“你……”
“他那个老好人脾气……关了那么多年,我都没见他骂过几句。”兰疏影自顾摇头感慨,“妹控,晚期,没救。”
打赢了还弄得自己这么惨,肯定是没碰那把武器,换句话说,他宁可就这么耗着也舍不得动夜神。
“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更难。”
慧老弹了两下烟灰,侧过头,愁容顿起。
“听过道场吧?”
“不太清楚。”
“真神久居之地,受到气息浸染,会跟道场的主人越来越契合,从而产生各种功效。最常见的功效是放大其自身特性,像是你认识的,南明,他很难被杀死。”
可怕的愈合能力,正是他的特长。
兰疏影想了想,表示理解。
她接触过南明的神格,虽然只有一半,幻化成铠甲披在郁朵儿身上,具有相当不错的治愈力和防御力。可以想象到,本体多半是打不死的小强。
她还见过万鬼朝拜的珞珈山,阴气缭绕,尤其是对灵类来说,震慑力格外强,真觉得看一眼就不敢在那放肆。
不晓得昼神的老家又是什么样子。
真身是三足金乌,那他的道场……
“在太阳上。”
慧老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解释道:“盘古化万物,左眼为日,右眼为月。他诞生那时,恰好出现第一缕光。”
“在他的道场里,一切诅咒均可化解。”
“但是……”
“必须是真正的太阳。”
兰疏影一听,奇道:“还能有假?”
慧老提醒了她:“三千界的那些是复制品,不行。”
“也就是,必须帮他回到地面上……”
兰疏影心想,要治好昼神的话,该做两手准备,一是打听出夜神被封印在哪里,想办法弄断月刃,二是……
“慧老,那些神仆既然可以悄悄摸下来,我们为什么不能上去?”
“你是觉得阴阳两界只隔着一层土?”
兰疏影不死心:“那他们是怎么下来的?”
“分隔两界的力量松动了。依我看,他们还没找到路,步步渗透,等他们撕开足够多的漏洞,路就出来了。”
慧老把所剩无几的烟扔到地上踩灭。
“说点难听的,什么前线不前线,打得再热闹,无非就是对付一些派出来探路的斥候!赢了又怎样,本来就是送死的,只看哪一批死得更有价值罢了。”
“一想到就为了对付这种不上台面的小仙,居然要拿那些遗骸往里面填……唉!”
他眼底泛红。
痛心,实在痛心!
兰疏影沉默半晌也跟着叹了口气。
“对不住,这边,仙阶以上不算太多……如你所言,这些神仆只是斥候的话,后面的大部队,还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你道什么歉?”
慧老苦笑,避过她递的第二支烟。
“遗骸不是你拉过去的,糟践它们的也不是你,我厌的是夜神她脑子不清醒,怎么干出那些事……”
夜神,一个称职的搅屎棍。
兰疏影脸上闪过相似的厌恶,在昼神面前她不会表露这些,当着慧老的面,就有点同仇敌忾的意思了。
正是需要集结有生力量的时候,昼神把自己弄成这样,还摆着一脸无所谓不后悔,让人看着来气。
她要是有能力,真想折了月刃,省得还要担心夜神跑出来搞什么神奇操作。
慧老又说:“其实我也明白,不这么做就很难挡住他们,说不定现在童话镇已经被包围了……”
兰疏影本来想诈一诈他,跟他打听那个小秘密,可是前面说了这些倒胃口的,没心思问了。
“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兰疏影一愣,直起身:“你说。”
慧老直望着她双眼,问她:“你现在代表的是……”
片刻沉默里,她领会了对方的意思,眉心微动,语气平淡却肯定。
“我只代表我自己。”
啪——
她打了个响指,慧老没接的那支烟被火苗点燃了,在她指间静静升起白雾。
嗅着夹杂薄荷芳香的烟气,神情渐渐回到最初的云淡风轻。
“做那笔交易的是火灵,我不知道她算不算你们神族的,反正我不是。”
“等你出去了可以打听一下,我跟南明已经决裂很久了,所以,也不会代表南明府。至于被他凑到一块的任务者里,有我认可的朋友……你还没见过他们,我直说吧,其中一个是弱水化身。”
慧老眼角狠狠一抽。
业火操控者的朋友里居然有弱水化身?这可是天生对头!显然,那人是之后才得到弱水的,这……防范的意思太明显,就算他对人情世故不够熟练,也能看出这是一招臭棋。
兰疏影却笑了。
“你要问我站哪边,那我只能说,现在大家目标一致,都想让那群不要脸的东西安分下来,都希望那个劫难无惊无险地过去,这就够了,不是吗?”
慧老迟疑:“然后呢?”
“然后?要看你们那两位尊神的意思。”
兰疏影含糊过去。
“说了半天,都是没用的,等你抽空帮忙起一卦,挑个好时机,我要再进一次魂器。”
“去……试炼?”
兰疏影估量他神色,挑眉:“你算过了?”
“嗯……”
“不太妙?”
慧老脸上每处细节都写着纠结,很为难。
“没关系,我已经知道了。”
慧老诧异地看过去:“什么?”
兰疏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蓐收告诉我那些,作为交换,我也接了他的问题,你猜他问的什么?”
这实在不像跟刚才的话题有关联,慧老转动思绪,袖子里的手指快速掐算起来。
“他问我……”
她的脸在烟雾后方若隐若现,偶尔露出眼睛,如同雷雨将至的湖面,水映浓云,沉闷得揪心。
“最在乎的是谁,最想要的是什么……”
慧老嗓音发涩:“刑神开眼之后,禁止谎言。”
兰疏影点头,嗤了一声:“玩规则的心都脏。”
顿了顿,她说:“我答的是实情。”
答案是——
最在乎家人。
最希望,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能支撑别人的希望,寻找一个远离风波的位置建立她的神国。
那将是一个长久不衰、安稳无患的世外之地。
她在意的一切生灵,都能以此为最安全的港湾,自由来去,闲时饮乐,纵情高歌。
……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兰疏影掐灭那根即将燃尽的烟,轻轻擦去掌心的痕迹,扯了扯嘴角。
蓐收是个很会找乐子的混蛋。
在她答完第二个问题之后,在那个投影离开之前,对方抛出了第三句:
“它们,若是冲突了呢?”
换句话说——
家人和梦想,你选哪个?
1340 试探
“他怎么会问这些呢……”
慧老站在烟雾里忽然烦闷,目光无意识地移到地上,前后两支烟的残骸,距离相隔很近,呈现出相似的残缺和扭曲,于是,他更烦躁了。
兰疏影看出他苦思不得答案的焦虑,重新点了一根递过去,表示谈话还可以继续。
“谁管他怎么想。”
她笑咳了两声随口问了一句。
“你的卦象是不是说,无论我选什么时候进去,结果都不会好?”
“对!”
慧老这次承认得很干脆。
因为是她自己猜的,不是他存心泄露天机,况且本身就是凶兆,被她知道了也基本没可能转为吉兆。
“好就怪了……蓐收那混蛋。”
万语千言到了嘴边,她最后只是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转而正色提起另一件事:
“刚才在里面,有些信息我忘记说,想了想,还是应该找你。”
“哦?”
“我查过一些记载,发现有个人很可疑。”
兰疏影清了清嗓子,口述道:
“他是国王,是武士,是拥有无尽魔力的奇迹魔法师,战无不胜,被视作上天的宠儿,后来,莫名失踪。”
慧老几乎不用思考,直接对应到正确答案:“欧金曼王朝,所罗门王……”
“是,所以我很惊讶,一个优秀到他这种程度的人,到死都没换过一张身份卡……你敢相信吗,他的卡片,居然一直是农民。”
“他的能力是从哪来的?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上限,是否说明规则对他网开一面?”
慧老对她查到的结果一点都不惊讶。
其实,在影子流派搜集的情报里,也有同样的论调。
他想了想:“这个人还有一个称号,我觉得可以回答你的疑问。”
兰疏影:“你指的是,神之子?”
话里嘲讽意味格外清晰。
“没错,不过听了你那些猜测后,我现在……”
慧老空着的那只手开始揉搓胡须,弄出乱七八糟的形状而他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在想,他究竟被哪位神灵眷顾。”
“太巧了,我也在考虑这个,可惜我没办法验证。”
慧老主动说:“你有你要做的事,剩下的可以交给我们。”
兰疏影笑着点头:“好,祝我们一切顺利。”
慧老有些犹豫地开口。
“也许我不够资格这么讲,但我还是想,用朋友的立场告诉你……”
“什么?”
“已经决定的路,不要回头,不要愧疚。”
兰疏影怔怔看着他。
他好像是知道了什么,又是算出来的吗……
“好。”
她转身走出几步,身后的呼吸节奏变换,慧老终于出声:“玄观有话想跟你说。”
“他很遗憾没能在你生前告诉你。”
慧老搓了把脸,解释道,“当时,你顶替的身份叫哑妹。”
“他想劝你,对自己好点,一辈子不长。”
智慧一脉的记忆是可以共享的。
他在替早已转世的玄观小和尚圆一个遗憾。
兰疏影眼底浮现出柔和。
“我记着了。”
一辈子?
她的一辈子,可以很长。
这个过程里注定要面临一些避不开的选择。
她会一一解决。
室内,昼神与金乌的对话已经结束。
金乌很恍惚。
一出门就撞见早在这里等候的兰疏影。
“哇!”
他吓了一跳。
兰疏影伸手扶住他:“谈了什么小秘密?”
金乌先是气鼓鼓,一听这话,别开眼神说:“你都说是秘密了,我怎么能告诉你?走开走开。”
兰疏影作势要进去,被他挡住。
“你不能进去,他在休息!”
兰疏影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以前没见你这么护他,伤势恶化了?哦,看来不是这样,那就……他要瞒着我什么重要的事咯。”
金乌眼眶里魂火乱转,就是不肯正面回答,好不容易憋出一个借口:“……你怎么还不走?不是说要去试炼吗?”
“噫,你怎么知道,你偷窥我!”
“啊??我……”
兰疏影趁他发愣,在屋子结界上烧开一个口子闯了进去。
昼神毫不意外她会这么做,淡淡地说:“什么都别问,我可以发誓没算计你。”
“你们联合起来瞒我,还想让我装没看见,是不是有点难为人了?”
兰疏影在他旁边坐下。
“你跟你妹妹,感情好像很深厚。”
昼神目光迟疑地转到她脸上,似乎在疑惑她怎么突然提这个。
“还行。”
“假设你们只能活一个……”
“她。”
兰疏影失笑:“看来你不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但我还是想问,为什么?她是做过什么让你感动终生的事?还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都没有。”
昼神顿了顿,反问:“你问完了吗,问完就出去吧。”
“我有一个关于她的发现,想不想听?”
昼神一愣。
兰疏影耐心等了几秒。
他没有立即把她赶出去,那就是想听了。
“我发现,她曾经加在你身上的诅咒,和蓐收投影呈现出来的诅咒,有些相似……”
她一边详细描述,一边观察他的神情。
虽然对方极力控制,但在她提到诅咒时一瞬间的紧绷,以及下意识的逃避反应,都说明他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她已经触到他心底的一个结。
趁热打铁,她果断追问:“你妹妹是不是去过冥海?”
“我怎么知道。”
“可是你的身体反应告诉我,你不但知道,还很在意。就算你被关了那么久,你还是不恨她,恰恰相反,你在努力救她!”
对方伪装沉静的表面终于破开。
“你……”
“蓐收没告诉我,是我在胡说八道。”兰疏影紧紧盯着他,“而你证实了这不是胡说,是真的。”
“知道这些对你没什么帮助,我不会杀她,也不会告诉你她在哪。”
昼神叹了口气,无奈地侧过来拍拍她肩膀。
“放弃吧,我们之间的事,你什么都不做就是在帮我了。”
“我听慧老讲故事的时候,从一些细节,我判断夜神以前不是这么疯癫冲动的性格,至少,她对你这个哥哥还是很尊敬的。我想……她发疯,应该是受到某些因素的影响,比如……”
“够了!………别再问了,对你没好处。”
兰疏影很奇怪地看着他。
“那么,除了我,你还打算派谁去冥海呢?既然总有一天要去,我提前打听一下里面有什么危险,这不是很合理吗?”
昼神沉默好一阵才指出:“你不是在为那一天做准备。”
兰疏影笑得灿烂:“那我图什么?”
“你是在打听蓐收的弱点,你担心他会为了那个神仆干扰你的试炼。”
兰疏影歪头,近乎奇异地打量着他。
这确实是正确答案。
“他不敢。”
听了这句话,兰疏影觉得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凑过去,蹲在他膝盖前面惊奇道:“你真的变了很多。”
昼神冷笑,眼皮都没动一下。
“那你该反省一下你自己。”
“喂,别这样吧,如果是我教了你,你还欠我一份学费呢。”
“想要学费?”
“嗯哼。”
“那你等着吧。”
“等什么?……哎哎,说不过就赶人,哪有你这样的?”
兰疏影不满地嚷着,已经被推出结界。
金乌嘲笑她:“让你别进去,就不听,活该。”
兰疏影倚着门外的柱子站稳脚跟,缓缓伸了个懒腰,说:“我想打听的事呢,基本上都有答案了,你呢?他让你做的事,你想明白了吗?”
金乌:???
什么鬼,她在说什么?
不是……
我干啥了,我什么时候暴露的?
1341 永夜霓虹1
暴露了什么?
不,其实并没有。
诈了金乌一次,兰疏影直接回到存放魂器的地方。
昼神说过,蓐收不敢干扰试炼。
她在放下警惕的同时,心底涌现出一把野火。
几乎是明示了——那边已经做好了放弃相槐的准备。
他们在逼她斩尘缘。
“那就,如你们所愿……”
她摩挲着魂器表面,眸光渐冷。
隐雾岛常年被奇特的白雾包围,能被太阳直接照射的日子非常短,注定了能在这里繁荣生长的植物种类不多。
大部分时候岛上荒凉得可怕。
更可怕的是,在任何一张地图上,哪怕奢侈地动用卫星,都找不到这个岛的正确坐标。
仅有的几次记录更像它在和外界玩躲猫猫,有时在这片海域,有时在另一片。
谁也说不清其中蕴藏着什么玄机。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每到隐雾岛即将出现的前一夜,都会有浓雾笼罩那片海域。
“阿吴,又来给五小姐送饭啊?”
看守监狱的中年人熟练地拉住圆环,从地上提起铁门,放那个颧骨凸出的矮胖妇女下去。
阿吴走下这段有光亮的阶梯,然后就在隧道里摸黑走着,到了该转弯的地方她绝不多走一步,显然已经来过很多次。
到了某段通道的尽头,她敲门,低声说:
“小姐,我来了。”
门里没有回应。
阿吴将耳朵贴在那扇铁门上,隐隐听见里面均匀的呼吸声。
她又敲了两下,声音抬高:
“五小姐?您醒了吗?”
门开。
一只手拿走了篮子。
女孩没露面。
门后的声音很年轻,带着刚睡醒的朦胧感,含糊而冷淡,用同样的当地语言回应道:“以后都这样叫……再让我听见前面那句,你就进来陪我吧。”
阿吴诚惶诚恐,没敢多说就离开了。
她不知道,房间里确实是她的“五小姐”,但也不是。
因为芯子被换了。
兰疏影把篮子放在桌上,将桌角的蜡烛挑亮了点。
从她进入这里,到阿吴出现的这段时间里,兰疏影已经摸出一些线索,有利于她深入了解即将扮演的人设。
是的,尽管这里是问心试炼的世界,但她耍了个诈,并没有进入原该是九小姐郭子霓的身体——
现在的她,顶替了记忆里一个很不起眼的姐姐。
这位堂姐总是不爱出风头,又因为大家一起生活在隐雾岛的时候兰疏影还很小,以及之后活了太久,她早就忘了对方是什么长相,什么风格,住在哪个院子,身边跟的是什么人。
好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正在被关禁闭。
兰疏影瞥了一眼那扇铁门。
刚才她取食物的时候顺便观察过,门的外侧平滑如镜,从来没有安装过锁扣、链条之类的东西,更不存在电子密码锁。
换句话说,铁门不能在外面锁上,却能从里侧,由被囚禁者反锁或者拉开。只要她想,随时可以去走廊里溜达。
她依稀记得这座地下建筑是不许靠近的。
内松外紧,应该是这里的特色。
囚室里没拉电线,家具只有桌椅和单人床,很普通的木料和款式,不显旧。其中一面墙被掏掉几块砖,形成一个浅浅的壁龛。地面很干净,没有灰尘和头发,但她没找到清洁工具,猜测可能有人带工具进来打扫。
五小姐不吃监狱里的食物,有专门的女仆来送饭,不一定因为她娇气,更是怕一不小心中了阴招。这是个谨慎的女孩子。
桌上有几本心理学著作,最上面那本翻到三分之一的位置,注解字迹很清秀,笔画悠闲从容,而且内容颇有见地。
兰疏影简单翻了翻书,然后把蜡烛挪到更远的角落。
她觉得五小姐的精神状态太好了。
就好像,待在这儿,比在她自己院子里还要安心。
有吃有住,远离纷争。
很难说这不是五小姐自己的安排——只要随便犯个错,就能得到三天到半年不等的“安全期”,提前把看守者打点好,日子还是很舒服的。
兰疏影摇头笑笑。
这个堂姐真的不蠢。
从来不出风头也是保护自己的方式吧,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了。
她揭开篮子罩布,食物包括:
一个鸡蛋火腿三明治;
两瓶500毫升装的玻璃瓶牛奶;
切口整齐的半个菠萝,里面堆成小山状的菠萝饭,颜色组合很鲜艳,饭还是温热的。
唔,预估也许出错了。
五小姐很纤细,饭量应该没那么大,这个分量大概是午饭加晚饭?
她没急着吃,而是在篮子里摸索,果然从底部缝隙里找出一张小纸条,记载了外面发生的事,署名和日期是:
阿江,6月29日。
……
兰疏影从壁龛里捞出一个显示日期的闹钟。
今天是六月三十。
所以,女仆每天都会借送饭的机会,把前一天的信息转达给五小姐。
兰疏影见字数最短的那行写着——“六小姐爱猫生产,四只”,顿时无语,默默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无论事情大小。
对了,如果纸条就是女仆自己写的,就没必要加上署名“阿江”了,阿江应该是另一个为五小姐办事的人,也是可信任的人。
兰疏影把纸条放在烛火上烧掉,抓起银勺准备吃那份菠萝饭,勺子很干净,她吃得也很放心。
忽然,墙壁另一端响起咚咚声。
一个男声用蹩脚的国语说:“小姐,有没有东西吃啊?”
兰疏影微怔。
这是尽头的囚室,右边就没了。
左边,理论上是她的“狱友”。
她拿不准这个男人和堂姐是什么关系。
前面女仆说的是土话,她也会,只要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警告几句,女仆自然会吓得不敢多想就跑了,可是,这个男人呢?
谁知道他们之前是怎么交流的……
兰疏影揉揉额角。
很遗憾,在试炼世界里,她不能找出那位堂姐的魂魄来问话。
蘅芜前辈曾经跟她提过问心试炼,还给过建议,最关键的就是要稳住心态,无论心里有多恨,都别用后来得到的能力肆意行凶。所以她早就决定了,在这里,绝对不会用特殊手段,只当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现代人,最多,接受过一点不太正常的的精英教育。
她试探地拿着三明治到墙边。
“有。”
男人低声祈祷,用的是外文,大意是感谢上帝之类。
接着,墙上挪开几块早有松动的青砖,一只手夹在钢筋之间伸过来,手腕蹭破了都不在意。
对方皮肤很白,体毛明显,应该是外国人或者混血儿。
兰疏影意识到缺口的位置对应着隔壁的壁龛,她把三明治递到那人手里,那人匆忙说谢谢,紧跟着是狼吞虎咽的声音。他应该饿了一段时间。
兰疏影才想到,这么吃东西会噎着吧,吞咽声就停了。
一声声闷响,拳头在捶打胸口。
“……”
她这是,一不小心就诅咒成功了?
男人再次扒着青砖洞求救:“水,有水吗……”
兰疏影给了他牛奶。
桌上还剩下菠萝饭和另一瓶牛奶。
她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如果,今天晚上,那个女仆再来送一次饭的话,她就能确定五小姐承包了隔壁男人的饮食,这是提供的第一顿。
监狱一般不会不给食物,那人多半被罚禁食。
五小姐是个谨慎又聪明的女孩子,她一定很明白不要自找麻烦的道理,不可能主动和狱友交流的,除非,她发现这个男人有用。
1342 永夜霓虹2
午饭后,兰疏影绕着囚室一边踱步消食,一边翻阅五小姐的书。
她想尝试从五小姐的生活细节,尽可能还原出性格特征和行为倾向,目前,主要方法是快速消化五小姐学的知识,以及整理自己的童年记忆。
但是很可惜。
不知道该怪她太健忘还是五小姐太低调,这人就像天生是透明的,搜不到任何记忆亮点。
一下午很快过完了。
隔壁的男囚再也没主动找她说话,偶尔有响亮的鼾声表示他没挪过位置。想也知道,另一间的门不会像这边一样自由不羁。
兰疏影不在意他的沉默。
因为她也没想好怎么沟通。
或许在五小姐眼里这个人有利用价值,但在她看来,没那个必要。
她知道,到了某个时间点,隐雾岛上的生命会一夜之间消失。
一代代积累的罪恶看似被终结,然而,郭子夜幸免于难,被他带到陆地生活的九小姐郭子霓同样活着,只不过,她会背上甩不掉的黑锅,就算改名换姓成了兰家的孩子,还是连一天舒心的日子都过不上。
郭子夜谋杀了病床上的老爷子,虽然注定拿不到老爷子的底牌,但他会整合起剩余的资源,渐渐的,转型成一个事业有成又热心公益的年轻企业家,受到国际赞誉。
所以,罪恶从来不会消失。
它只会换一种形式存在。
兰疏影听见走廊有人靠近,是软底布鞋与粗糙石面的摩擦声,就把这页书角折起来,归置到一边。
“五小姐……”
中午那个声音。
兰疏影走到铁门边,嗅着近在眼前的食物香气,她明知故问:“什么事?”
“可以出去了!阿吴来接您回去,快打开门吧。”
兰疏影侧耳,捕捉到隔壁囚室有点小动静。
她照女仆的要求把卡扣拉开。
面前是个只到她肩膀的矮胖女人。
长相普通,衣着普通,头发盘在头顶,双手骨节粗大,有茧,最朴实不显眼的劳动妇女模样。
“阿吴?”她说。
女仆立即应了一声。
“阿江在哪?”兰疏影状似随口问道。
桌上有一本书是关于微表情的,所以,她存心做出学过东西正在实践的样子——
看起来站姿很随意,眼神却很关心地在阿吴身上打量,而且不会过多掩饰这种打量。
阿吴抓篮子的手顿时一紧,流露出担忧,结巴道:“他……他去六小姐院子里帮忙了,那边说,说他做的猫窝结实,好看,非要他去做……”
兰疏影点点头。
“我知道了。”
阿吴看起来没撒谎。
她还有另外一个发现:
当她提起阿江,阿吴那种感同身受一般的紧张,还有语气也可以透露出……这两个人,多半是两口子,感情不错,也有可能是单箭头的迷恋,目前阿吴表现出的是这样,具体有待验证。
阿吴小心翼翼地确认她没有为阿江的事生气,又问她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再走。
兰疏影拒绝了:“现在不太饿。”
她顿了顿。
“现在就可以回去吗?外面怎么说的?”
阿吴左右看看,迅速摊开一只手。
兰疏影先是不解,接着,阿吴转到和她一致的面向,在手心写了两个字:
“家主。”
兰疏影低语:“他要见我?”
阿吴忙做了个“嘘”的手势,她指指隔壁囚室那面墙,拼命摆手,同时她在点头。
哦……
兰疏影懂了。
家主的确派阿吴来传话。
更重要的是,这事还不能让那个男人知道。
兰疏影忽然觉得有点意思了。
她的童年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肯定发生过一些有趣的事。要是能打听到老爷子此刻期待什么,再把它破坏掉,一定更有意思。
她揭开篮子罩布。
一份鸡肉三明治,一瓶饮料。
闻了闻瓶口沾的味道,是椰汁。
“反正都要回去的,我想,晚一点吃大餐。”这么解释着,她走到已经还原的青砖前,敲了敲,用隔壁男人的母语说:“开饭了。”
片刻后,青砖挪开,洞口凑上来一双线条很漂亮的眼睛,瞳孔是深海般的幽蓝,可以想象,在太阳底下也许是更纯净明亮的颜色。
兰疏影扬起篮子。
于是,那双眼睛愉快地眯起来。
“谢谢你,女士。”
这位狱友的嗓音也不错,前提是别用那口蹩脚的国语。
“我以为你至少会加个形容词,像是,美丽的?可爱的?独一无二的?”
兰疏影把食物先后塞进去。
那人笑得更加愉悦,直勾勾望着她:“不,那当然不够,你救了我一命……”
兰疏影心想,你这就夸张了。
饿几顿很正常,把他饿死就很不正常咯。
老爷子似乎看中了这人拥有的什么东西,还有一种可能,五小姐是被老爷子派来刺探情报的,所以她才会招惹这个男人。
蓝眸越过她看见一脸担忧的阿吴,对方语气明显低落下来:“你要走了吗?”
“也许很快就回来。”
“因为你还想再见到我?”男人立即接上。
这一次近距离试探里,招蜂引蝶就像这个人的本能,也是这样的本能反应让兰疏影意识到:
他和五小姐其实还不熟。
但不影响他产生某些企图。
当然不是指男女关系那一类。
仅仅是一个囚犯渴望重获自由,而他正巧发现,隔壁竟然住着地主家的傻姑娘。
“暂时和你没关系。原因是,我不知道以后还会犯什么错,或者别人想让我犯什么错……”兰疏影说着,忽然伸手穿过墙里的钢筋条,趁其不备,一把捉住他下巴。
对方愣了一下,随即满脸顺从,被她带着转动,直到她把这张脸的细节记下来,确定记忆里翻不出这个人的信息。
末了,男人对她抛了个媚眼,仿佛在问她喜不喜欢,又像某些霸总自信地挺着腹肌问:满不满意你看到的?
兰疏影收回手。
指尖传来的油润触感有点糟心。
阿吴或许胆子小了点,但很会伺候人,比如现在已经有一条喷过香水的帕子在旁边等着。
为什么之前没拿出来?
她郁闷地擦完手,扔掉帕子。
“我回来之前,你最好别死了。”
“遵命,女士~”
告别那个自以为魅力惊人的人间油腻物,兰疏影和阿吴一前一后离开囚室。
以后总会回来的。
所以她什么也没带走。
隧道曲折漫长,阿吴在前面引路,她没开鬼瞳,就跟着脚步声走,两侧的铁门后面时不时传出怪吼,她俩默契地都没开口,一直到踏上地面。
阿吴取来一顶薄纱斗笠,正要戴在她头上。
“你陪我回去洗漱,顺便换身衣服。”兰疏影吩咐道。
“可是家主……”
兰疏影若无其事整理着衣角:“你听谁的?”
“…当然是小……”
被她冷厉的眼神盯着,阿吴迅速改口:“五小姐!”
“不要再有下次,我不想被你害死。”
她自己摆正了斗笠,走出监狱大厅之后,灯火通明,好在有这层薄纱,隐雾岛的夜景罩上一层朦胧,没刺瞎她。
好久不见。
真的回来了。
就算这里只是复制品,这次,总要改变点什么东西……用相对温和的方式。
问心试炼?她要看看这东西打算怎么拷问她的心。
“五小姐,我们现在……”
兰疏影瞥她一眼,成功把她吓成鸵鸟。
“困了,你在前面带路,我们先回去——把自己打理好了再去见长辈,这是基本的礼貌。”
“是,是。”
当然不是这样。
实际情况是,她不知道郭子珊住在哪。
幸好有阿吴在旁边。
兰疏影暗暗松了口气。
隐雾岛人口不算多,面积实在不小,为了让主人家享受最优质的服务,也为了减轻仆人们的工作负担,随处都能找到给人提供方便的现代产物。
像是,小主人们的定制座驾。
阿吴把车停在不远处。
车子造型极其低调,跑起来飞快,也不吵人,很有物随其主的味道。
兰疏影闭目养神。
车子开进相对密集的建筑群,她听见人声才睁开一条缝,牢记路线,免得下回找不到家门。
“嘶……”阿吴猛地一打方向盘,避开侧边撞过来的一辆骚气粉红跑车。
兰疏影注意到,那边副驾坐了一个捧着小奶猫的少女。
她猜这是纸条上提过的“六小姐”。
因为,六小姐的爱猫昨天刚生下一窝小猫。
还因为,那辆车的后排有一个光头壮汉,他一脸苦相,朝着这边努力招手,做口型。
阿吴跟他对视,认出彼此之后,第一反应就是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兰疏影。
“是阿江吗?”那个昨天给她搜集情报,今天被叫去六小姐院子里做猫窝的。
兰疏影装作刚睡醒,视线还模糊,揉着眼睛跟阿吴求证那是不是自己的第二个手下。
“五小姐,阿江一定是被迫的,您千万不要误会他!”
误会?
兰疏影心想,提醒她了。
亲眼看见自己手下坐在死对头的车上,这要一点脾气都没有,可真是活菩萨。
隐雾岛没有活菩萨,只有一群被拴上绳的黄牛和羊羔,伺候着一个胜一个的活阎罗。
“阿吴。”
“啊……”
“我不是傻子。”
听出小主人的不悦,阿吴不敢吭声,两只手无意识地离开方向盘,在胸前画十字作祈祷状,接着听见小主人一声冷哼,她冷汗冒出来,手也僵住不动了。
喵~
车前面突然跳上来一只胖橘,体格不小,横肉挤得快看不见眼睛,仗着主人在后面撑腰,就对着车里的人耀武扬威。
还是六小姐训练有方,橘猫龇牙咧嘴之后,紧挨着玻璃撒了泡尿。
兰疏影沉默了。
她在想,如果是真正的五小姐遇到这种事,会是什么反应?
郭子珊几乎不可能用武力回应挑衅,那不符合她营造的形象。
问题是,已经进了监控区,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其他眼睛盯着,尤其是那两位当家的老人,肯定被通知到了……
继续低调吗?
不能。
低调和认怂完全两码事。
打狗看主人,那是因为主人不好惹。一个小丫头有什么惹不起的?
兰疏影弯腰在车里摸索起来,顺便把找事的六小姐记上了黑名单。
这才第一天就不给好日子过。
不还点颜色给她,以后想找麻烦的就不止一个六小姐了。
这群姑娘很不让人省心,只除了她刻意避开的那个身份——有名有姓、排在第九的郭子霓,在这个时间段,还拿着人生赢家的剧本。
才从地下监狱出来的五小姐,外人不知道她在里面怎么过的,默认她吃了苦头,所以,如果她做了出格的事……其实也很合理。
“这么巧,四姐你在这儿呀,总算出来了,我都想死你了……”少女话语亲昵,眼神却恶毒。
结合这疯子刚才命令司机撞过来的举动,兰疏影自动把她这句话翻译成:
我想你去死,越快越好。
双手笼着奶猫的少女笑嘻嘻走向这边。
她还没走到面前,一声巨响!
少女傻在原地。
她和郭子珊从小斗到大,从来没有哪次是这样动真格的,毕竟她们两个都还没成年。
这……这人今天怎么回事,脑子进水吗!
她车上的其他小猫凄声叫起来,有几只跳车逃跑。
那只耀武扬威的胖猫被当场炸开,有皮毛碎肉弹到六小姐脸上。
白皙细嫩的皮肤先是凹陷,然后把异物弹开,大片血迹挂在脸上,还染红了她的白裙子和鞋,呆站着,很是狼狈。
兰疏影坐回去,把枪扔回脚边,一个余光都没给她。
“阿吴,接着开。”
1343 永夜霓虹3
“四丫头脾气见长,小五最近看来不敢再招她。”扎着高髻的灰发老太太摘下眼镜呵了口气,对堂弟说。
她擦拭完毕,将眼镜戴回去,感慨道:
“这几十年啊,海上太平多了,真不算什么好事儿。咱们家里是没少赚,可我看着这些小家伙就忍不住担心啊……小夜是见过世面的,剩下的,不是我说,呵呵……”
另一个老人比她靠前半个身位,瘦长脸颊,黯淡累赘的眼袋占据了视觉重心,会让人忽略他的五官,只觉得眼神格外阴鸷。
他没接老太太的话,而是自顾自评价道:“子珊的枪法有进步……她那个小玩具旧了,该换。”
“我下午让人通知子珊过来。”
他抬起手腕看表:“还有十分钟。”
老太太听出了逐客的意思,起身道:“小姑娘都爱干净,被那只畜生弄坏了心情,肯定要回去洗漱干净再来。你自己慢慢等着吧,我要回去祷告了。”
“我送送你。”
两位老人闲聊着,一前一后出了小楼。
看见他们,多数人会觉得两人关系很融洽。
兰疏影是例外。
“家主,姑祖母。”她下车跟二老见礼。
车还是那辆,溅过猫血的玻璃已经清洗过,隐约还是有少许异味。
老太太认出了这车,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自顾远去。
“跟我进来。”
家主和老太太都高冷。
老爷子更胜一筹。
从头到尾没给一个正眼,很不喜欢她一样。
兰疏影再看见这张皱皮老脸,感觉很微妙。
从血缘关系上讲,这是她的亲爷爷。
为什么强调这个“亲”?当然是因为,她目前这个身份,郭子珊,其实,是家主弟弟的后代。
不过兰疏影非常清楚,老爷子他没有亲情概念。
这个人,除了对权力的执着以外,他根本不像人。
他是隐雾岛的掌舵人,是家规祖训的忠实维护者,也可以说是,繁重规矩的化身。
在郭家,女孩的地位天生比男丁低一截。
更绝的是,在这里,婚姻关系可以看作不存在——每个子嗣,无论男女,都可以凭本事拥有无数个床伴,而这些床伴里没有一个能成为伴侣,无名无分,甚至有可能在生下孩子之后悄然死去。
兰疏影觉得很讽刺。
这个家族,明明只是拥有一座岛,居然把继承制度弄得比封建王朝的皇室还要严苛。
上辈子她至死都不明白:
为什么会有那么荒唐的祖训?
为什么,已经到了现代,还有人在守着多少年前的死规矩?
封建社会要有皇帝和太子,而郭家的祖训是每代必须有两位掌权人,必须流着郭家人的血,一男一女,分管内外。
假如其中一个家主死了,另一个也该退下来,去祠堂安享晚年,权力转移给下一任,也就是“大少爷”和“大小姐”。
说到这个就有点麻烦了。
按照惯例,所有孩子小时候都会进行一次次检测,筛选。
其中不符合要求的,打发到隐雾岛外围,被新的父母养大,成年后做什么职业都可以,只一条,不准踏进内岛。
被层层筛选出来的孩子,才能得到名字和排序,无论他们来自本家还是分家,无论是谁的后代,有排序就意味着地位平等,没有谁更高贵的说法。
当然,所谓平等,仅仅是一个开始。
他们的前半生只有两件事,一是拼命学,超过别人;二是拼命表现自己,干掉别人。
等到赢家出现,失败者的命运就全部定下了,死的抛尸大海,残的就地处决。
假如家主觉得某个子嗣虽然不是最出色,但也还不错,会把人送进一个封闭的地方。后半辈子,为家族繁育更多生命,就是那人唯一的任务。
残酷到极致的规矩底下,是一群挣扎的灵魂,他们可能会不解,会抗拒,会怨恨,会亢奋……直到原本不愿意的人开始享受竞争,灵魂被染成浓黑色泽,再把痛苦传递给下一代。
这种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淘汰法则,她称之为,种蛊。
他们是培养皿里的细菌,是瓦缸里的毒虫,是被要求割舍亲情的傀儡。
谁若想逃出漩涡,必定被同类拉回去。
谁若想摧毁制度,必定先被家族摧毁。
……
兰疏影舒了一口气。
她想到了隐雾岛的最终结局。
不得不说,真让人痛快。
“跟上来。”家主端着烟斗催她。
“是。”
兰疏影跟在老人身后走着。
家主不会给他自己的子嗣特殊对待,他敢这么做,没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偏私,他会失去拥有的一切。
所以他们不会表现出格外青睐谁,除非那个孩子已经是公认的最佳继承人。当然也不会刻意厌恶谁,否则会让其余孩子得到错误的信号,合力把目标弄出局,这会破坏公平。
老东西的喜好很纯粹。
他喜欢谁,就看谁表现出来的价值高。
从兰疏影记忆清晰开始,周围已经看不见多余的男丁,因为这个时间段里“大少爷”已经确定下来了,就是老人的长孙,郭子夜。
她心道:你的宝贝大孙儿,早晚要了你的命。
老人的菱格长袍下摆在地板上一寸寸游曳,他身上有很大的熏香味,浓得像在掩饰些东西,是逐渐腐朽的内在,或是病魔的低语。
走进一间没有窗户的密室,家主坐进远离香炉的太师椅,指指对面。
“坐。”
兰疏影坐了另一张。
香炉就在她右手边侧后方。
她把双手搭在膝盖上,规规矩矩的,表现得好像不敢正眼看他。
“你在他隔壁待了快一个星期才搭上话,可以说没有任何收获,我很失望。”家主从不离身的烟斗在手边磕了两下,“说说,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果然是他的安排!
兰疏影思考道:“他对人很警惕,看似主动,外向,风流……我觉得,他表现出的这一切,跟真实的他根本不搭边。”
“呵呵……”家主笑容和煦,与此相对的,毒蛇般的眼睛上下一扫,吐出两个字:“废话。”
“我需要更多时间撬开他的嘴。”
“时间?这是最宝贵的东西,子珊,你已经浪费了很多,现在又打算让我等多久呢?”
少女垂头思索一阵,像是急于表现又缺乏自信的样子,在家主施加的层层压力下,她最后猛地扬起脸,清脆地开口道:
“一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