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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治人治法

    林府。

    萧良有,叶向高,方从哲他们议了一夜,兴奋者,摩拳擦掌者有之,但也有不少人忧心忡忡,以及言出顾虑之意。甚至以往一向支持林延潮的门生,也是有些退缩。

    夜深之后,党羽门生们各自散去,林延潮从大堂来到书房休息。

    门生们的顾虑,他又怎么不知呢?

    但眼下既行到了这一步,绝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这才坐下,陈济川即前来道:“相爷,你吩咐的事,我办好了,这是底薄。”

    陈济川将一本几十页的账簿放在林延潮面前的桌上。

    林延潮看着帐薄道:“吾入阁为相三年,眼下为一品宰相,年俸不过米十二石,银一百八十五两,皂吏银一百三十两,钞六千。”

    “但这三年收得炭敬,冰敬,别敬等等却有这么多了……你随我去库房看一看。”

    说完陈济川掌灯跟着林延潮来到库房里查点。库房外有六位家丁日夜守候着,见是陈济川,林延潮立即开锁开门。

    但见金锞子,银锭子高高低低摆满木架子上,此外还有几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也是放满了散碎的杂银。

    林延潮看到这里不由感慨。

    这些钱都是入阁三年来各地督抚,官员进京所赠。

    地方官员进京要以炭敬,冰敬,别敬的名目,给京官好处,这是官场常例陋规。

    这几品官都有几品官的待遇,如林延潮这样宰相又是多少?

    当年另一个张文忠,以清廉闻名的嘉靖阁臣张璁感叹。

    顷来部院诸臣,有志者难行,无志者令听,是部院为内阁之府库矣。监司又为部院之府库矣。

    大意是‘部院大臣是内阁的府库,而地方官员(监司)又是部院大臣的府库。’

    当年海瑞在淳安知县任上曾开了一张单子,里面列举作为一名淳安知县一年仅常例收入,一共是两千七百多两。

    若一名官员仅收常例而不向下面另行摊派索贿,在明朝已称得上清官,这样的官员不在少数,但海瑞之所以称为大清官,是因为他连这笔常例的收入也拒绝了,因此家里连肉都吃不起。

    嘉靖朝一位清知县,三年收入就有近万两。这些银子不少就是以火耗的方式,然后又被他们用作进京打点京官的炭敬冰敬别敬等等。

    明人笔记有记录地方官的人情来往,如上司票取,抚按荐谢,考满朝觐,有费至一千、二千、三千、四千者,夫此银非从天降、非从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

    没错,除了正常孝敬外,若是求人比如官位升迁调动,遭弹劾请人消灾,都要另外用钱摆平。如此想让地方官清廉何其困难。

    然而后者的钱,林延潮入阁来却一两没收。当然聚贤不避亲还是必须的。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至于三年宰相……”

    林延潮如此自嘲言道,当然这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清朝说法。

    也就是一名知府,仅收常例三年也能有十万两身家。林延潮还记得自己老师林烃,他任太平府知府时,当时太平府有规定,每年可从芜湖关上缴千余金为郡守费,但林烃不要,并取消了这个旧例。

    此举被赞为清廉的典范,可以拿来大书特书。但明朝官场上能有几名官员如海瑞,林烃这样拒收常例。

    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陈济川,林延潮道:“这十几万两的常例银子,都是各地官员的孝敬,我入阁以来一文没动,眼下分作两拨,一半拿去给学功书院作办学之用,一半作资助京师寒家子弟作读书之用。”

    “相爷……”陈济川吃了一惊。

    林延潮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此事我考虑许久了。年少可以拿读书当稻粱食,现在觉来还是稻粱好。”

    “我把钱给学生,让他们知道稻粱是稻粱,读书是读书,不要混为一谈!”

    林延潮想到这里,看了库房外自己府邸一眼。

    百十个仆役丫鬟,车夫家丁等,维护园子花费,自己与家人的衣食住行每年没有一两万两银子确实也打不住。

    但老家的产业,钟骡子那的干股,维持这份宰相的体面已是足够了。

    到了他这个位置,求财已是没意思了。

    四十四年后明朝灭亡,再多钱也是白搭。

    国在家才在!

    林延潮道:“贤而多财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要革除天下之积弊,首先持身一定要正。持身不正,别人就有了攻讦你的借口。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这就是欲正人则先正己。”

    “但这散财之事,切记不要铺张,更不要装作不经意放出话去,此事我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为自己求一个心安。”

    林延潮似与陈济川吩咐,又似自言自语。

    “相爷,我明白了。”

    陈济川看向林延潮目光间流露出仰慕之色。

    这一夜间,雨时而下,时而停。

    而沈府上,灯火却燃至通明。

    右中允陈之龙、户科都给事中姚文蔚、工科给事中钟兆斗、吏部员外郎贺灿然,刑科给事中钱梦皋、御史张似渠、御史康丕扬皆聚于沈一贯的府中通宵达旦的商议。

    由他的门人组成来看,沈一贯确实在言官中颇有势力。

    “吾与林侯官非敌,然而他坐这个位子上,吾与他之间就不能不有瓜葛,此乃君子之争。”

    这番话倒不是沈一贯违心之言。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作为首辅的沈一贯曾与天子提出设立商税,主张在商税朝廷与地方对分分账,但却被天子拒绝。

    沈一贯提出商税是替换矿税的折中之法,但林延潮却是为了通商惠工,二人尽管方法相同,但初衷不同,却是差之万里了。

    听沈一贯这么说,陈之龙等纷纷点头。

    沈一贯踱步一阵,走到案几边驻足,但见他手抚几上青瓷缓缓道:“他主张收商税,老夫不反对,他主张通商惠工,老夫也不反对,但是他要火耗归公,这加征加派之名老夫岂可受之,这一次老夫却不能不站出来说话了。”

    陈之龙道:“恩师,此耗羡归公之事一出,林侯官即入众矢之的,不仅百官反对他,百姓也是反对他,此乃自取灭亡之道。”

    “是啊,要使银钱流通,可以以新币为京官武将俸禄或定两分耗之法,而火耗归公之议,乃林侯官自取其败,只要恩师能在廷议不动不移,满朝的官员都会站在恩师一边。”

    沈一贯沉吟半响道:“你说得不错,但林侯官素来谨慎,这一次却敢如此大张旗鼓,莫非背后有圣意?”

    陈之龙笑道:“恩师,若百官反对,林侯官再有圣意又如何?岂不见王太仓如何。”

    沈一贯闻言点点头,疑心尽去。

    次日。

    林延潮,沈一贯奏请廷议,得到天子允许后,下发揭贴至参与廷议的官员手中。

    并且廷议参与官员进一步得到扩大,增为京师三品以上官员。

    看到揭贴的内容,京城的官员们可谓尽是哗然。

    按照规矩,在参加廷议之前,与会官员事先不准串议。

    但不与会的京官仍忍不住至与会官员门上走动,其中言论多是反对此议的。

    甚至有官员义愤填膺地公然抨击林延潮此乃残民害民之举,加征加派之实。

    不断有门生将朝野上下的舆论禀告给林延潮,不少人建议在此议款项上有所松动,减少反对压力。

    然而面对众门生的劝阻,纵使八风吹来,林延潮仍不为所动。

    孙承宗来至文渊阁时,但见林延潮正端坐阁中以密揭的方式向天子进言。

    “师相!”

    林延潮停下笔来,笑道:“稚绳,你来了。”

    孙承宗上个月又升官了,晋为太子宾客正三品,仍掌詹事府事。

    孙承宗坐下后,但见林延潮心无旁骛地写完最后几行,然后拿起纸张命王衡盖印发宫里。

    但见林延潮笑道:“以往事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而今可谓惊天动地了。你看各省督抚已是来信予我,支持耗羡归公之事。”

    孙承宗道:“师相,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屋内气氛已冷,寒若冰窖。

    孙承宗连忙道:“学生绝无反对火耗归公之意,只是觉得此举容易引起百官相攻,师相为官一向谨慎,为何这一次冒如此风险?”

    “学生斗胆直言,俯请……俯请师相海涵。”

    林延潮叹道:“你还是依旧如此直言不讳。”

    “这些年来,已经越来越少人如此劝我了,特别是石东明致仕回乡之后。”

    石星在朝中与林延潮不和,屡屡在廷议上顶撞,最后林延潮忍无可忍,在一些事上为难石星。

    石星见此怒而辞官,期间多次与同僚言,林延潮忘恩负义(当初林延潮入阁前,正是石星向天子保荐他的援朝平倭之功)。

    林延潮见石星辞官心底也有些愧疚,于是向天子上奏石星功劳。

    一治河,石星任工部尚书期间与潘季驯配合默契,黄河因此得以治理。

    二均丈,张居正死后,清丈田地之法险些废除,石星任户部尚书时于各省继续推行此法。

    三宁夏之役。

    四播州之乱。

    五两度援朝平倭之功。

    天子见到林延潮奏章后,给辞官归乡的石星加封为少师兼太子太师之职,如此才稍稍安抚石星的失意。

    尽管石星荣归故里,但官场上却因此道林延潮性愎自用,不能容人,不能兼听旁议,还有不满之人加了一句‘真颇有张文忠公当年的风范’。

    尽管损失了一些名声,但石星一去,官场上下为之一肃,令林延潮施政的阻力大大减轻。

    孙承宗当然知道这些年林延潮权威日重,廷议之上敢于反对之声渐少,除了沈一贯,恐怕没有人敢在林延潮稍露半个不字。

    然而此刻提及石星,林延潮倒有几分想念之意。

    林延潮道:“这些年奉承之言听得多了,稍有些实话不免觉得刺耳。真高处不胜寒……但朝堂上要有讲真话的人,你说得不错。眼下朝中反对者不少,换以往吾必安步当车,但眼下时不我待。”

    孙承宗道:“师相,坊间流传恩师欲变法革除积弊,先是火耗归公,再摊丁入亩,最后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

    林延潮神色一动:“何人所言?”

    “沈四明身旁那些浙籍官员那边传出来的。”

    “果真如此。”林延潮冷笑,沈一贯果真使下作手段中伤自己。

    “师相若提出火耗归公,必遭到官员与读书人们的反对!学生为师相计,还请三思。”

    林延潮看向孙承宗道:“你的话仆明白,不用再说了。”

    孙承宗见林延潮露出逐客之意,只能告退。他走到门外,回头见林延潮以指叩桌,凝眉沉思。

    这一刻孙承宗突然想起了,他第一次至林延潮门上时情景。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他于落魄之时投奔林延潮,得之收容。这一刻十几年的师生之情涌上心头。

    孙承宗眼眶里泛起热泪回身入内,决然道:“若师相心意已决,学生……愿与师相共同进退。”

    林延潮闻言一愣,随即笑了笑,转身走向墙边存放公文的红柜。

    林延潮取出一书来交给孙承宗道:“此书乃我入阁三年执政的经验所谈,尽述国家的弊端,如何治理根除,如何循序渐进都写在里面了。”

    “师相……”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自仆入阁之日,沈四明即处心积虑要逐我而后快。仆大不了回乡教书,但朝堂上却不能没有人贯彻仆的主张。此书你拿在手里,将来吾学若不被人推翻,那么你一定用得着。切记廷议无论如何,你都不要说一句话,过早暴露政柄则后患无穷,切记你是当今太子的老师!”

    廷议之日。

    与议官员皆聚于阙左门外。

    孙承宗心情沉重,他从这几日得知,沈四明四下散播言论,言林延潮欲大刀阔斧行变法之事。

    林延潮的手段会比当年张居正颁考成法,清丈田亩,一条鞭更狠,一举触动无数官绅的利益。

    尽管朝堂上林延潮的门生党羽众多,眼下已有不少中立官员都已支持沈一贯。

    按照惯例,廷议上议论什么事,就由哪一部的官员在主持,这一次廷议议论火耗归公,自是由户部尚书杨俊民主持。

    为何廷议要选阙左门,阙右门,因为天子御门听政在皇极门。

    天子于皇极门面南而坐,臣子面北而立。至明宪宗后,天子退出廷议后,文官廷议就改作面东或面西的阙左门了。

    阙左门下摆着两张公座。

    这是林延潮,沈一贯的位子。

    林延潮的公座虽侧对着百官,但却也是面南而坐,他正从容自定地喝茶,尽显文官首臣之威仪。

    沈一贯则面北而坐,二人南北对立,间隔了老远。至于主持廷议的户部尚书杨俊民则立在二人之间。

    除了林延潮,沈一贯,其余如杨俊民这样大员都要站着。

    而吏部尚书李戴,礼部尚书于慎行,兵部尚书宋应星,刑部尚书萧大亨,工部尚书杨一魁,左都御史温纯,通政使林材,大理寺卿郑继之如此九卿大员也仅仅是站在檐下。

    至于言官们更必须站着参与廷议,然后还要晒太阳。

    这几年从九卿名单的变化上,也可知道沈一贯为何执意加入言官参与廷议。

    在大廷议前,气氛严肃,林延潮与沈一贯二人神情都是凝重,今日之事是二人第一次短兵相接,百官知此也有一番凝重。

    就在这时,但见一名宫里太监从远处匆匆奔来。

    这名太监向台阶上东西对坐的林延潮,沈一贯行礼道:“启禀两位老先生,闻之今日大廷议,老祖宗正好有空,故而打算来此旁听,然后再禀告皇上,不知两位老先生意下如何?”

    这名宫里太监这么说完偷看林延潮,沈一贯的脸色。

    这时候谁都知道,林延潮,沈一贯之间马上就要开打了。

    田义居然在这时插了一脚。

    但见林延潮毫不犹豫道:“大臣廷议,司礼监掌印旁听,本朝从无此规矩!本辅不能破例。”

    沈一贯抚须道:“请转告你家老祖宗……休作此想!”

    那名太监悻悻而退,林延潮,沈一贯对视一眼,都是笑了笑。

    杨俊民得了林延潮示意,当即道:“今日所议之事,诸位都各自于下派的揭贴里知晓了。万历银钱为地方州县阴阻,此事盖因火耗而起,皇上知有火耗之事,震怒非常……”

    “……钱粮火耗,原非应有之项,但自各省行一条鞭法来,相沿已有一段时日,地方官员非以此无以养廉,故姑且存之。以往此事都掩在盖子里,但人人都心知肚明,今日到底何去何去,我等拿到台面上说一说,最后拿出一个章程来,奏明天子。”

    杨俊民说完,看向林延潮,沈一贯。

    林延潮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发言。

    沈一贯见林延潮不下场,心底大定,但他也不会发言,毕竟以他今时今日地位,一旦出声再遭小臣辩驳,面子何在?

    两位辅臣不下场,但见礼部尚书于慎行道:“吾有一言。”

    杨俊民道:“大宗伯请讲!”

    于慎行道:“如方才大司农所言,火耗是自一条鞭法才有,此说极为精到。嘉靖十年时一条鞭法,已在有些地方试行,万历九年由首辅张文忠公推广至两京十三省,朝廷税赋一律以白银计,如此也有了火耗。”

    “朝廷用一条鞭法之意何在?乃不按实物征课,省却了输送储存之费;不由保甲人员代办征解,免除了侵蚀分款之弊。以漕粮而论,一石漕粮按离京远近,要另征三四斗轻赍银,也就是十之三四作朝廷的运输储存之费。”

    “所谓火耗者,到底多少?实不过百之一二。但地方官员借火耗之名,为巧取之术,以至于代增一代,官重一官。如今官取十之二三,民以十三输国之十,里胥又取十之一二,民以十五输国之十。一句火耗,以至于官无横征之名,民却有暗害之实!”

    于慎行越说愤慨之色越是溢于言表,下面官员也是跟着窃窃私语。

    兵部尚书宋应昌,刑部尚书萧大亨亦示意他有话说,杨俊民问道:“大司马,大司寇是附和还是反驳于大宗伯方才所言。”

    宋应昌道:“本部附之。”

    萧大亨则道:“本部不敢苟同。”

    杨俊民道:“那请大司寇讲!”

    却说林延潮以次辅行首辅之事后,在主持廷议时定下了规矩。

    这规矩参考于罗伯特议事规则,其中重要有两点。

    首先所有问答都在发言者与主持人之间互动,未经主持人允许不得发言。因为辩论时,正反一旦对掐,很容易形成为杠而杠的局面,最后成为骂战,比谁的声音大或争到最后一句,无益于会议进程。

    其次第一个人发言后,下面发言之人需向主持人表明其立场赞同或反对,反对者先发言。如此达到意见的平衡,避免陷入一言堂的局面。

    此主张为九卿一致拥护后执行。此后廷议的决策效率大大加强,也使廷议之论更公允。而九卿廷议的决策,更深入得到文官阶层一致拥护,连天子也不敢轻易更改,离林延潮入阁之初提出的天子与台阁共议又更近了一步。

    但见萧大亨则道:“事出非无因,地方既有此成例,骤然更之,必生大乱。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何也?盖因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

    “本部虽主司刑律,却有一言论断,古往今来,有治人,无治法。得人办理,则无不允协。不得其人,其间舞弊弄法又岂止于火耗一法,虽条例画一,弊终难断。要革除弊法,唯有重选才用官,以治人为上上之道。当初次辅也曾言,先有治人再有治法。”

    萧大亨说完从容坐下,不少官员连连点头,满脸兴奋。

    林延潮看了萧大亨一眼,心底倒也有几分称许。

    杨俊民向宋应昌道:“大司马请讲。”

    于慎行,萧大亨一正一反后,现在轮到宋应昌出声:“大司农,方才大宗伯所言,所谓火耗不过百之一二,诚然如此,当年海忠介公为淳安令时,一两银子只收两分加耗,也就是两分耗。但当今地方官员却加征至多少?少则二成,多至五成,以至于一条鞭法的便民之利荡然无存。”

    “方才大司寇所言,本部不以为然。治理天下,当尚和去同,执两用中,治人治法视时势而辨,岂可一成不变。法久弊生,不能不变,变之在人,人以定法。人治之难,难在乾坤独断。法治之贵,贵在大纲小纪,无法不修。畿甸遐荒,无微不烛。”

    听完宋应昌之言,杨俊民抚须道:“如大司寇,大司马所言,火耗归公乃修一条鞭法之不足,推行万历新钱所用,但地方舞弊弄法又岂止于火耗一项。至于治人治法之论,不在此议,下面不必再争。”

    百官此刻也听得出来,于慎行,宋应昌之言,论据充分,正是事功党务实的风格。而萧大亨说得虽好,但只在务虚上作文章,没有落到实处。

    杨俊民询问后其余九卿或不表态或赞同,唯独大理寺卿郑继之反对宋应昌道:“从来足国之道必先足民,而足民之道在于薄赋。耗羡乃州县私征私派,于理不通,于法不合,若以火耗纳入正项,必有不肖官员指耗羡为正项,而于耗羡之外又事苛求,必至贻累小民。正项之外,更添正项,他日必至耗羡之外,更添耗羡。此与盘剥百姓,加征加派何异?更有纵贪之害,有违祖制。”

    杨俊民则道:“郑廷尉似没有看清揭贴所书,火耗归公当然不可为正项,乃州县百姓将正项与火耗一并自封投柜,由州县封柜至藩司,经户部奏销之后,再由藩司至州县。”

    郑继之则继续道:“纵是藩司封柜,又岂能禁州县官员耗外加耗。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朝廷不明文律法,州县犹自畏惧,一旦放开则大行其道。”

    杨俊民笑了笑,又问何人可答。

    通政使林材起身道:“不知郑廷尉为州县时收不收耗羡?不收耗羡,能养家小否?难养家小,则失人伦,收了火耗,则欺百姓。凡慕虚名必处实祸,而今朝廷无耗羡之名,百姓却有耗羡之实,岂是我等可以无视。”

    “本使以为与其州县存火耗以养上司,不如上司以火耗以养州县,与其名实相违,移东就西,使百姓将官员胥吏贪取民财而归之皇上,倒不如摊开来说。可责令督抚将火耗通盘合算,如何抵项,如何补漏,若干养廉,若干公用,一一上奏户部题销。但凡能说得通,行得去,如此既服人心,事亦不误。”

    林材之后,九卿言毕。其余官员各自发言,不拘三品官员,科道御史官位高低。

    廷议进行到现在,若说萧大亨,郑继之这样官员,言语还有分寸,反对之见言之有物。到了后来言官发言时,不少反对火耗归公的官员,已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喷而喷。

    眼见与此,孙承宗已不顾林延潮之前话,起身仗义执言道:“火耗之事……”

    孙承宗虽陈言一番,仍未起力挽狂澜之用。

    杨俊民这时点了礼部右侍郎朱国祚发言。

    朱国祚是申时行的得意弟子。但申时行下野后,对方与林延潮关系不好,反而与沈一贯走得很近。据说是朱国祚万历十一年状元,但人们总拿他与林延潮这位万历八年的状元比较,如此一比,自是令朱国祚心底生了恨。

    朱国祚依附沈一贯还有一个原因,二人都是浙籍官员。

    朱国祚发言时,沈一贯微微一笑。

    但见对方出声道:“启禀大司农,州县火耗原非应有之项,因通省公费及各官养廉,有不得不取给于此者,朝廷非不愿天下州县丝毫不取于民,而其势有所不能也。”

    “但眼下有的县拉了亏空,有的县却是富裕,以往地方官员按地裁量,火耗加一加二加三不等,而今朝廷一律绳之,既无法养廉,亦不能免去百姓所遭搜刮,不如以次第裁量。”

    沈一贯闻言神色一变,朱国祚看似反对,实际上却支持了林延潮。

    这是怎么回事?沈一贯想到一个可能,顿时色变。

    朱国祚的改弦更张,实令不少人一头雾水,更令沈一贯一方阵脚大乱。

    原先有几个要发言的官员,顿时迟疑了下来。

    这时廷议风向已变,一时之间无人反对朱国祚的意见。

    杨俊民等了一阵,也不见人反对,这才点了兵部左侍郎许孚远。

    许孚远是理学大儒,当年曾于新民报上反对过林延潮陪祀荀子之论,同时他也是浙籍,平日与沈一贯虽少了走动,但不至于支持林延潮,反对沈一贯才是。

    但见许孚远出声道:“启禀大司农,方才右宗伯建言在理,天下事惟有可行与不可行两端耳,火耗可行,但朝廷一律定以火耗加二,实有顾虑不周全之理。”

    许孚远说完,沈一贯一方已是瞠目结舌。

    但见林延潮好整以暇地安坐于椅上。

    杨俊民向林延潮,沈***:“不知两位阁老可要说些什么?”

    林延潮点了点头出声道:“之前一律定以两成火耗,不是以新币而论,而据本辅这几年来清查各地州县加派火耗的均数……”

    听林延潮之言,沈一贯与百官都是大吃一惊,原来林延潮早就开始摸底了,但他的口风实太紧,竟无一人所知。

    但见林延潮侃侃而谈:“各地火耗之费唯浙江最好,仁和,钱塘等地不过八分,至于最多太平,永嘉也不过一钱八分。”

    “其余如北直隶各地多在两钱三钱之间浮动,南直隶如苏松常镇则为一钱,其余州府则要两钱左右。山东两钱八分,山西有两钱四分,也有两钱的,河南二钱五分至三钱。江西福建皆是两钱,湖广二钱至二钱二分不等,而陕川云贵竟为三钱至五钱不等!”

    随着林延潮声音加重,下面出自陕川云贵的官员不由脸色难看,这几个省是明朝最穷的地方,但却是火耗最重之地。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而宰相之怒,百官俯首,捂住乌纱。

    阙左门前,不少官员此刻嘴唇轻轻发抖。

    但见林延潮叱道:“地方官员加征加派火耗以此滋扰民间,收刮民脂民膏。这些亲民官究竟是治民还是食民,而朝堂竟有人公然替他们遮掩,视若不见,众目睽睽之下,信口雌黄,掩耳盗铃,廉耻何在?”

    不少官员皆是汗如雨下。

    林延潮取了一本帐册:“各州县火耗明细在此,台下若哪位不信,尽管拿去看。”

    如陕川云贵的官员,但见林延潮如数家珍般,说的丝毫不差,都是背心颤抖,不知如何自处。现在事情已经被捅出来了,被林延潮摆在台面上说,如果此刻不火耗归公,朝廷一旦下令革除火耗,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有账目在手,此法实在非常凌厉,也很得罪人,不过众官员明白眼下并非与林延潮算账之时,如何捂住盖子才是要紧。

    “既是提出按地裁量,也是量力而行,可以令各地督抚划定火耗多少,其中多少用作养廉,多少用作亏空,多少用作公办,各自上奏朝廷,不可多征,也不可少征。诸位以为如何?”

    说完林延潮目光扫过众官员,众官员无不垂首,不敢对视,对此都表示无异议。

    沈一贯的脸色更难看了。

    而孙承宗等更是大喜。

    顿时议论已定,官员各自投票。

    其中廷议上赞成的多少人,反对的多少人,各个列名据实写于奏章上,然后全部与会官员签字确认后,上奏给天子。

    林延潮返回文渊阁时,但见沈一贯脸色阴沉坐在阁中。

    沈一贯挥手示意,屏退了阁中办事之人,然后与林延潮道:“我千算万算,却没料到朱金庭居然……居然投靠了你。”

    林延潮笑了笑,今日廷议上支持与反对火耗的官员人数其实相差无几,林延潮赢得不明显。

    但沈一贯为何最后却一副败了模样?

    原因在于沈一贯的基本盘崩了,浙党的二号人物朱赓已暗中投靠了林延潮。故而导致沈一贯经营已久的浙党一下子瓦解了近半数人。

    林延潮道:“肩吾兄,官场间,或结以道德,或结以党友,或结以财货,或结以采色。道德为上,党友次之,财货再次之,采色再次之,这道理不用仆多说吧。”

    这话的意思是官场间缔结关系,有共同道德追求为上,其次就是乡党朋友,再次就是钱财,最后则是兴趣爱好差不多。

    林延潮言下之意,事功学派对标是东林党,两边有各自鲜明的立场,大家因立场,志向相同,而成为同道。

    至于沈一贯浙党看似很厉害,以同乡籍贯,姻亲形成圈子,比财货往来,利益交换或有着投其喜欢形成关系显得……力量更大。

    可是这看来牢不可破的关系,在林延潮拉拢了浙党的二号人物朱赓后,沈一贯的阵营就立即分裂了。

    历史上浙党斗不过东林党,现在自也斗不过林延潮。

    沈一贯抚须长叹:“没料到我沈一贯居然败在了格局和见识上,实在是心服口服。”

    林延潮则道:“不敢当。”

    沈***:“想公的手段,恐怕早在入阁之初,于张新建,赵兰溪,王太仓都各自安排了一套,今日总算轮到吾了。眼下公怕已与朱金庭谈妥,以他入阁的条件来踢我出局吧,但是……我沈一贯不在,皇上又岂容公一人在内阁独大,这点考虑到没有?”

    林延潮道:“仆将举沈归德,朱山阴入阁,替代肩吾兄。”

    沈一贯大笑道:“吾早知道是多虑了。明日吾就上辞呈告老还乡。临别之际,吾有一言相赠,这用人之柄皆操之于皇上,一语可荣辱人,一言可生死人。只要皇上一日不肯将权柄下移,纵使你权位再高,终是臣子,变不了此局。”

    对于沈一贯之言,林延潮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抚须道:“肩吾兄所言极是,两千年来何为治法?唯有‘皇建有其极’一句而已。’

    “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否则武乡侯,张文忠公如何名垂千古?自入阁之日,仆早将荣辱不计,生死不计,为朝廷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番多谢肩吾兄赠言。”

    “也请肩吾兄放心,你的门生党羽,仆不会薄待。”

    沈一贯欣然道:“吾知宗海行事自有分寸底线,公有猷,有为,有守,真宰相之才。吾归乡以后就试看公以后如何拨正乾坤,一扫天下积弊了。”

    顿了顿沈一贯又抚须感慨道:“但若使天下皆善人,则无君无相又如何?”

    说完沈一贯起身,二人对揖后,沈一贯袖袍一甩,大步走出文渊阁去。

    林延潮目光默送沈一贯离开。

    次日沈一贯上疏辞官,一个月后得准,加少保之职,赐驰驿还乡。

    沈一贯终于返回浙江四明老家,而于仕途上也称得上善始善终。

    而内阁只余林延潮一人,时称‘独相’。

    但林延潮不肯大权独揽,而是上疏请增补阁臣,得到天子御准。经过大廷推后,沈鲤,朱赓皆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

    而火耗归公,也得以顺利推行下去。时人评曰:耗羡之制,行之已久,征收有定,官吏不敢多取,计已定之数与策定之前相较,尚不逮其半,是迹近加赋,实减征也。且火耗归公,一切陋习,悉皆革除,上官无勒索之弊,州县无科派之端,小民无重征之累,法良意美,可以垂诸久远。

    此法预算外收入纳入预算内管理的典范,新定的火耗,比原先成例减少了近一半,令督抚对州县管理之权得以增强,并使各省财政得到舒缓,最重要是万历银钱也得以在地方畅行无阻。

    随着银币流通比重加大,州县所收火耗一年少于一年,此法又反复重修,但终使银币流通盛行,以至于百姓不知戥子为何物。

    朝廷遂废民间白银市易,以银币为钱,称量白银终被银本位制取代,火耗归公之法也因此被废除,但仍被后世誉为一代良法。

    (本章完)

一千三百九十八章 变局

    若是后人拿起万历二十八年至万历二十九这两年皇明时报所刊载的内容来看,多会得出大明药丸的结论。

    天理报上记载,朝廷各地灾害不断。

    先是四月,山东雹灾,人畜死伤无数,屋舍毁数千间,数百倾田亩被毁。

    到了七月,福建兴化府遭台风大水,城内城外民舍被毁十之七八。

    接下来又是广东南澳,福建诏安地震,江西,广东,福建三省也有波及。

    天灾之后,又有人祸,贵州吴国佐叛乱,明军平乱之后,米价骤涨,一斗米竟值银四钱。

    然后北直隶又遭大旱,部分地方人竟相食,骇人听闻。

    去岁朝廷海贸刚有所盈余,本待今年财政可以扭亏为盈,但经这些灾害,又令局面不能乐观。

    司礼监,司役监向户部催办钱粮,言补之前皇太子册封,婚礼费用。

    户部上奏,皇太子册封,婚礼所用到底多少,谁也不清楚,但天子这些年以皇太子册封婚礼,诸皇子册立的名义,用去九百多万两,其中前前后后从户部拿走两百一十万两白银,当年天子大婚也不过用了十七万两银子,怎么皇太子大婚要用这么多钱?

    天子答道:“大典所用,实非得已。”

    如此朝堂上自有人看不过去,吏部尚书李戴言大旱,矿税之害,请天子撤销矿税,给小民生路。

    漕运总督李三才请废除矿税,否则一旦众叛亲离,朝廷将土崩瓦解。

    户科都给事中田大益,请天子废除矿税。

    但凡是有识之士,忧国忧民之辈看到这皇明时报的内容,无不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眼看朝廷江河日下。

    不过若是有人读了万历二十八二十九年的新民报,却又是另一个样子。

    各省火耗的题销之权尽归于户部。行一条鞭法后,剥削百姓近二十年的火耗之弊,得到了改善,番薯在南北屯垦降低了灾荒的危害,又兼三大征结束之后,尽管仍是天灾人祸不断,但大明的百姓在沉沉重压下,终于缓过一口气。

    官员士大夫们的眼光终于可以从困蔽的国事中,稍稍抽出目光,看一眼远方。

    朝鲜王京,琉球那霸,倭国京都的大使馆,及朝鲜铁山,倭国平户通商馆无数的新奇见闻,异域人情,通过新民报刊载,丰富了士大夫们对异国民生,风俗人文的了解。

    百姓们从中看了新鲜,士大夫们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商贾则嗅出了商机。

    万历新币铸造已经发行,新钱方便了贸易流通,不仅明朝人喜欢使用,甚至在倭国,朝鲜也是风靡,如此更是刺激了商贸往来。

    万历二十七年起,淮船、辽船、塘头船,太仓船,瓜州船等各色民间海船横渡于渤海。

    这些海船大至千料,次则七八百,又次四五百料,甚至还有二三百料。

    一艘海船至朝鲜往返一趟,竟能赚取数倍的利润,一夜暴富的神话比比皆是,商贾们趋之若鹜。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东江镇,商人以输送军饷的名义,从登莱经皮岛再至朝鲜这一条海路,当时每年市易达七八十万两,现在是其数倍之多。

    海贸的发展,带来了浓浓的逐利之风,刺激了大明工商的发展,围绕着海贸大量的下游产业兴起……

    新民报曾云,民智未开,则进取守成二道皆不可。

    民间义学已是普及,二十年义学,顺天府百姓十人只能有一人识字,现在三人即有一人识字。

    现在新民报一刊三万余份,不仅顺天府一府,连保定,河间,真定,顺德等各府也有报社的分馆,每日报纸一印出,就有驿马将几百上千份的新民报送至各府。

    林延潮让李汝华出任应天巡抚后,其在南京也开展义学之事,并办了一份官报……

    至于淮督李三才见此,也办了一份关于漕运的官报……

    明朝开国以来从未有如此兴学盛世……

    入冬之后的文渊阁。

    一场瑞雪已降。

    现在林延潮已是名副其实的独相。

    大权独揽下,威望日重。

    眼下翰林院掌院方从哲,国子监祭酒李廷机,詹事府掌府事孙承宗三人都在林延潮的值房。

    阁外下着大雪,阁内众人一面饮着热腾腾的**,一面看着公文奏章。

    现在林延潮以大学士主政国事,他们三人又是林延潮的心腹,换一个说法就是内阁大学士的内阁大学士。三人都知,林延潮让他们时时入阁,与其说是协助,倒不如说是手把手地教。

    “李太保(李如松)被师相保举重新出任辽东总兵,可谓屡建奇功。先前被杨经略(杨镐),董总兵(董一元)重创的朵颜三部与我达成和议。郭巡抚以开开原,广宁马市的条件,招揽了朵颜三部,令其与蒙古左翼划清界限。”

    林延潮点了点头,朵颜三部与明朝的关系就是降了又叛,叛了又降。

    自蒙古左翼南迁后,明朝辽东战略压力大增,朵颜三部经蒙古左翼打击又复叛,但经董一元,杨镐打击后,现在郭正域又重新招抚了朵颜三部。

    “上个月,李太保率三千轻骑,会同朵颜三部万骑,奔袭两千里于浑河与蒙古土蛮部遭遇。”

    土蛮部也就是察哈尔部,察哈尔部乃蒙古左翼之首,势力冠于各部之上。

    “当时土蛮部正举动那慕达大会,不意遭遇李太保部奇袭。李太保出征前,也没有料想到竟遭到土蛮部主力,两军激战之下,明军危在旦夕,这时候朵颜三部人马赶到。察哈尔部腹背受敌终于大败,远遁千里。”

    说到这里三人都有喜色。

    林延潮抚须道:“杨应龙之乱平定后,国内虽是无大事,但仍需未雨绸缪。当年王阳明曾言,朝廷最重之地,在于宣大蓟辽,无此大明必亡。”

    “吾以为如今朝廷之重,在于辽东,辽东之重,则在朝鲜。”

    方从哲道:“师相此言,可谓至论。但是之前朝廷上有言论,认为因平倭战事结束,打算裁撤天津巡抚衙门,减少朝廷用度开支,学生以为不妥。”

    林延潮道:“确实这钱朝廷省不得。”

    “天津巡抚现由杨镐出任,其辖天津卫,登州,莱州,铁山卫,设海防总兵一人。其中朝鲜铁山为重中之中,有募兵五千人,与宽奠,辽阳呼应。另有天津,登莱舟师万人,数百遮洋大船,使我军于海上往来畅通无阻。”

    “将来一旦辽东战事又起,这一路精兵可扭转战略。尔等切记,将来谁敢言撤铁山卫,谁即为朝廷之罪人。”

    三人皆是称是。

    孙承宗道:“郭巡抚屡屡上疏朝廷,要将辽东都指挥使司,也改为承宣布政使司,成为大明第十四个省。上一次为沈四明阻扰,眼下可以重提此议。”

    林延潮道:“沈归德,朱山阴马上就要进京了,此事本辅需与他们商议后再论。但此事本辅是一定要办的,替我转告美命,让他安心。”

    众人都是笑了。

    李廷机道:“师相,眼下各省乡试都已结束,吾看过这一科顺天府举子的程文,无论文章立意都比三年胜过不少。”

    “但是学生有一个担心,这三年前文章以事功为经的尚不足三成,但今科顺天乡试却已达九成以上,仅仅过了三年,天下学风就有如此转变,学生却不觉得高兴,反而是忧心忡忡啊。”

    孙承宗道:“我也有此担心,文不由心声,以虚说媚上,此举反让事功二字,令读书人生恶。”

    方从哲肃然道:“对于这些言行不一的人,世故迎合之士,当整肃以正学风。”

    “不知师相如何打算?”

    林延潮抚须道:“不少学说发轫于初心,以利他为名,实以利己为本,但倒过来利己为名,可以收利他之效吗?那些蝇营狗苟的读书人,以圣贤书为名,去谋一己私利,我等当怎么办?也让他收入事功学派门墙之下吗?”

    “那本辅在这里说一句,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三位门生都是露出思索之事。

    林延潮道:“昔日吾业师曾告诉我,读书人为大官有何不好?若是胸怀天下,一心为苍生谋福祉,如此官越大越好。”

    “而吾身为宰相是否也以此用人?不然也,当初本辅以天下之大义为百姓之小利,言事功之学,而不说事利之学,并不是因当今儒者讳言一个利字,而以事功为名。”

    “事利事功都是论迹不论心,但又是不同。朝廷以钱谷为考成,此为事利,以通商惠工为考成,此为事功。任何蝇营狗苟之辈,若求仕途,不能事功,那怕胸怀天下,一心为苍生谋说得再好也是无用。若真是政绩卓著之官员,朝廷会升他的官,但他如何想的朝廷却不会问。”

    三位门生都是深以为然,然后默默记下。

    “师相,太子自去岁成婚后,与太子妃不太和睦,后宫里请从民间选淑媛充实左右,其中一位王姓宫女,李姓宫女尤为得宠。”

    林延潮听了心想,太子与他老爹都一个脾气,对于正宫都不喜欢。

    林延潮问道:“王,李二位宫女可有背景?”

    “这两位都是宫里挑选,王姓宫女是陈矩推举的尚可,而这李姓宫女却是掌印田义推举,听闻背后是奉了皇贵妃的意思。”

    林延潮点了点头,孙承宗又道:“学生不该打听太子私事,但此又事关郑贵妃,却不得不多几个心眼,这王姓宫女自得太子恩宠后,在太子宫中擅作威福!”

    林延潮听了眉头一皱。

    皇太子去年册封后,天子将太子的护卫,仪仗,仪制一律全无,还免去了他告奉先殿,朝谒两宫太后的典仪。太子不受宠连同恭妃也是如此,宫中凡有典礼时,皇后最尊,其次郑贵妃,其余嫔妃都不能与她们并列,眼下太子都登基,王恭妃的待遇还是与普通嫔妃一样。

    天子一再纵容郑贵妃,还打压太子,但偏偏又以太子名义向户部要这个要那个,几乎与勒索无二。

    大臣们多有不满,但林延潮还得安抚户部,顺着天子的意思一一给了。

    孙承宗担心林延潮认为太子是不明是非之人,于是又道:“所幸太子天资聪颖,一日讲官讲巧言乱德一章,其中言‘以非为是,以是为非’,讲官又问太子何为乱德,太子言‘颠倒是非’,众讲官退下后,皆言此为圣明天纵。”

    林延潮赞许地点了点头,但他也知孙承宗等讲官,纯把没有当作有的来讲。太子天资如何,大家心知肚明。

    当年有一次宫中失火,穆宗皇帝惊慌不已。当时天子在他旁边拉着他的袖子道,宫里突然失火,说不定有奸人作乱,父皇不可处于火光明处,不如暂且藏于暗处。

    穆宗接受了他的意见。

    天子不过七八岁年纪竟有此见识,却从来也没听闻哪个文官大书特书。倒是太子稍有长处,孙承宗等文官恨不得传个人人皆知。

    孙承宗看林延潮的脸色稍缓,又道:“这李宫女专擅,太子不是不知,但怎奈对方是皇贵妃的人,而且太子母妃性命还在皇贵妃之手。师相眼下福王也已大婚,却仍留居宫里,若再放任皇贵妃如此,恐怕太子危矣。师相身为首臣,在此事上不可不劝,否则百官恐生议论。”

    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他现在也给自己来这一套。

    林延潮缓缓道:“稚绳,你的意思是劝本辅出言,效仿当初令潞王就藩之事,也使福王就藩之国?”

    “但是太子眼下境遇如何?圣明如天子难道不知吗?你说天子专宠于皇贵妃,但十几年前有一内臣名为史宾,以善书能诗文,知名于内廷,其人已已贵显,并着蟒袍侍御前已久。一日,文书房缺员,天子偶指史宾可补此缺,当时皇贵妃在旁力赞之。”

    “结果天子震怒,笞史宾一百,并逐之南京,当时皇贵妃伏于殿外,跪了一夜才释天子之怒。而这史宾直到去年才召还回朝。由此事可知,你要本辅现在帮太子就是害了太子。”

    孙承宗被斥,脸上不由青一阵白一阵。

    一旁方从哲,李廷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

    “师相,是学生错了。”孙承宗向林延潮道歉。

    方从哲,李廷机对视一眼,以往孙承宗常与林延潮争辩,但自为林延潮回朝,却恭敬多了。

    其实林延潮心知孙承宗说得有道理,这时候满朝官员心都在太子身上,林延潮身为首臣,在这个时候若不为太子说话,那么官员们必将矛头都对准他。

    若林延潮从于清议舆论,势必上疏拉太子一把,但此举在天子眼底等于站队太子。

    林延潮若不愿变法,可以站队太子,但若要握住权柄就必须顺从天子的意思。

    众人离去后。

    万历二十九年初,朝廷出了一件大事,工部都给事中王德完弹劾次辅林延潮。

    果真如林延潮意料的那样,官员们将矛头对准了自己。

    王德完说了几件事。

    一件事是乾清宫重建后,天子自搬回此宫以后与皇后没有同住此宫,反而与郑贵妃日日住在启祥宫中。

    皇后不仅一人独居乾清宫里,而且膳食服御都是减半,皇后因此抑郁成疾。

    天子如此薄待皇后,首臣林延潮却不知规劝。

    另一事,王德完言朝廷三大征用了近千万两白银,然后今皇太子及诸皇子册封、冠婚至今已用了九百多万两,冗费如此。林延潮在阁辅政,不知规劝,反而一意纵容天子。

    其三事,林延潮为相虽有救时之名,然而刚愎自用,不能容人,如兵部尚书石星,文渊阁大学士沈一贯先后与之不和而去。

    林延潮看了奏章简直无语,天子和皇后不住一起,关自己什么事,自己还能管皇帝家事。

    至于给钱皇帝,他也无可奈何。要变法就必须皇帝支持,要支持就要给钱。张居正不还拿了五百万两交好李太后。

    最后不能容人倒是真的。

    林延潮记得这几点都是官员们当年批评张居正的,现在用到自己身上了。

    但他知道王德完此疏一上,朝野上下骂声一片,但也有不少官员赞成。

    眼下国事已有好转,虽不掩己救时之功,然大权独揽,令官员们想起当年张居正专政之患。

    御史弹劾,按惯例即便林延潮身为宰相也要上疏辞官引避。

    而这时候邹元标,赵南星,顾宪成于东林书院发声,请林延潮请天子废除矿税,以为规劝天子之用。

    三君子虽没有直言林延潮不是,但在王德完弹劾林延潮后发声,其用意耐人寻味。

    而这时沈鲤正好从归德抵至京师。

    张居正为首辅时,为天子选了六位日讲官,当时分别是丁士美,何洛文、陈经邦、许国、申时行,王家屏。其中申时行是六位日讲官资历最浅的。

    而沈鲤呢?

    在天子为太子时,就作为潜邸讲官。

    潜邸讲官与登基后讲官是大大不一样的。

    因此连申时行的资历远不如沈鲤。

    申时行为首辅时候,在六部尚书中唯独沈鲤是唯敢与申时行对着干的。当时众官员都以为沈鲤要入阁,但实际上却被申时行压了五年,最后告老还乡。

    现在朱赓尚在路上,沈鲤负天下之望入阁,又当林延潮被王德完弹劾之时。

    林延潮上疏天子请辞相位,天子不允并重责王德完,林延潮又上疏称病。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舆论纷纷。

    沈鲤入阁之后一人主持大局,发现举步维艰,各部衙门不先往文渊阁奏事,却至林府私邸禀告林延潮后方才上奏。

    沈鲤如此在阁一个月后,无可奈何不得不亲自林延潮府上。

    沈鲤步入相府之中,却见‘病中’的林延潮正在池水观鱼。

    他进京前,常听人说林延潮常于府中竹林池边与部阁大臣商议朝政,闲言之间即断军国大事。

    但见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着襴衫,平静地于池边观鱼有等说不出的风流与从容,竹林鱼池儒生宰相,好似一副写意的山水画。

    “东阁大学士沈鲤见过次辅!”沈鲤躬身行礼。

    林延潮转过身来笑道:“不知沈公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不敢当,这一次沈某从入阁,多有仰仗次服提携,来京之后未来得及登门道谢,实在是罪过。”

    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沈公入阁乃金瓯覆名,林某岂敢当一个谢字,沈公请坐!”

    二人于池边石凳上坐下,但见池边无数锦鲤游而复还,激起一阵阵涟漪。

    林延潮看了一眼沈鲤,过去自己曾是他的属下,而今二人已平起平坐,甚至高他一头。

    “此鱼养了一冬,如今转暖,这才放进池中,实不如去年活泼灵动。”

    沈鲤心道,林延潮此言是在讽刺自己吗?

    林延潮指着这池中道:“当年王太仓时为首辅亲至吾府。也是在此池边请本辅出山平定朝鲜,而今却是本辅与沈公坐而论道了,沈公,你看这池里之鱼与江海之鱼有何不同?”

    沈鲤想了想道:“似食禄与食不俸之别。”

    林延潮笑道:“食俸者却失去江海之辽阔,不食俸者却难以有一餐温饱,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沈公如何选?”

    “孟子有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若次辅有意,沈某愿与次辅一并上奏天子废除矿税。”沈鲤正色道。

    林延潮道:“当年我曾答允吕公,吾入阁五年之内废除矿税,敢问沈公这五年之期到了?”

    沈鲤道:“五年之期虽未至,但百姓苦矿税已久,天下已是星火即燃。”

    林延潮道:“沈公不信本辅,又何以至此?”

    沈鲤闻言默然,正欲起身,但见林延潮道:“沈公,可知天下之变局否?”

    沈鲤不为所动,继续要离去。

    但见林延潮似自言自语道:“各省天灾人祸连绵不断,西北十年九旱,民怀陈胜吴广之志者比比皆是。而朝中宗室勋戚膨胀,一日增似一日,禄米难支,吏制败坏已极,府库空虚于上,百姓贫饿于下,而奸吏中饱私囊,此局实为大乱之象,我等如之奈何?”

    沈鲤闻言驻足。

    “三大征已毕,朝廷减催征,而改以通商惠工为考成,官府以不扰民为治。饱受催征及天灾人祸的百姓稍得喘息。因海贸之事,苏杭丝绸,景德瓷器,茶叶等不断输往海外。”

    “百姓涌入城中务工商之业,本辅于卫籍,匠籍,商籍,灶籍子弟一视同仁,改作他业,放任自流。商贾着绫罗,小民穿丝绸,市井繁华必往昔更胜数筹。贩织也能读书识字,报纸盛行,连小门小户中的子弟,亦以识文断字为荣。连昆曲这样官绅人家的戏班,也风靡至百姓家中。”

    “今日为进一步则中兴,退一步则亡国之大变局,本辅欲乘此革除积弊,却有二三子以我别有他图?然吾之所图,不过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而已。”

    沈鲤道:“次辅之独断朝纲可比当年张文忠,岂有不遭非议的道理。更何况于矿税之事唯有公一人可劝动天子,为何公迟迟不言?”

    林延潮道:“沈公,你我入阁侍君,职在司密,有所谏言,写在密揭里即可。而公然上谏,传抄六科,诉之天下,使名声归己,陷天子于不义。言不顾行,此乡愿所为。”

    沈鲤道:“实是如此。”

    林延潮道:“凤由南海至北海,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鸱得腐鼠,却担心凤夺之。名位在沈公心底不过腐鼠而已,本辅早知之。”

    “但沈公为国为民,也请多给本辅一些时日。”

    沈鲤抚须道:“张文忠公后之辅臣,多令人失望,沈某也不免多虑。其实这池中之鱼,哪得江海之鱼?也罢,你要沈某如何助你一臂之力?”

    林延潮拿起手边丈许竹杖,拨了拨池中水道:“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大治之后,必有大兴,而今朝廷人心思定,百姓思安,其难治乎?其能兴乎?如何能至此道?”

    沈鲤听懂林延潮意思道:“同心同德,任贤使能,必至中兴!”

    不久林延潮重新回阁视事,废除矿税之议渐息,这时朱赓也已入阁。

    沈鲤,朱赓都是林延潮所推举入阁,三位阁臣一时之间也称得上同心同德。

    小事内阁决,大事廷议断,部阁大臣各司其职,朝政一时井井有条,渐有中兴之势。

    无锡,东林书院之内。

    风雨突作,然而书院内的学生们仍是苦读不止。

    书院里书声琅琅,正应了那句话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顾,赵,邹三人虽好以手段,操纵朝堂局势,但东林书院内学风在他们整治,倒可称得上严谨二字。

    邹元标借鉴学功书院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改为刚日读易,柔日读春秋。

    顾宪成读沈鲤之信后,扼腕叹息道:“沈归德真是实诚君子,竟信林侯官一己之言,浪费此大好时机。”

    赵南星道:“叔时一直言林侯官入阁前,为博我等支持,许下废矿税之诺,而入阁之后,为保护相位背弃承诺。”

    “但我看林侯官胸怀天下,不是那等出尔反尔的小人。他当初既说五年,我们就拭目以待好了。何况从他主政这两年来看,称得上有所作为。”

    顾宪成道:“眼下沈四明不和而去,沈归德依附于他,朱山阴于木偶般,我只怕林侯官不用在位五年,现在之权柄已更胜王太仓,几乎于当年之张太岳。”

    邹元标转过身道:“没有什么超脱一切,只要人在天地之间,都摆脱不了天地,无论他是林侯官,张文忠,甚至九五至尊。”

    “这天地是什么?祖宗家法?”顾宪成问道。

    “一个礼字。”邹元标微微笑着道。

    “何为礼?”

    “人心所适,即民心所向,礼之所在。”

    “林先生,何为民心?”

    这日天子兴致很高,在宫里宴请林延潮。

    这是林延潮入阁以后,天子第一次单独请林延潮入宫设宴招待。

    但天子岂有无事献殷勤的道理。

    林延潮闻言立即停箸道:“回禀陛下,陛下问臣民心,臣不知何为民心,只知何为乡愿,何为良知。”

    “孩童不愿贪玩读书时,长辈从之,此乃乡愿。晓谕孩童,其知之读书可贵,此乃良知。”

    “所以先生以为民心为童心吗?”

    “民心在于使民知之,让民知何可为,何不可为。百姓知之,行之,百姓不知,不可行之。”

    “而使民知之,非朝廷所赐,这才是民心所向。”

    天子微微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好,这两年来朝廷初治,政务可谓井井有条,但下面的官员一再提及废除矿税,是为了乡愿,还是为了良知?”

    “这些乡野之士一再高呼,不在其位而谋其政。而有些朝堂之士听风就是雨,附众煽动。连吏部尚书李戴,漕河总督李三才也是上疏。”

    “倒是你能把握住分寸,虽也主张废除矿税,却放在私下说。朕用人只有一句话,君子不党,方可长保禄位。”

    林延潮知道天子这是要推翻当初与己定下的五年内废除矿税,改以商税的主张。

    说话不算数,也是天子一贯的套路了。

    不过这时候林延潮指责天子不守承诺,出尔反尔,也就太不成熟。

    因此林延潮没有出言反对,而是道:“臣恭聆圣训。”

    天子见此满意地点点头。

    当日林延潮饮了些酒。

    回家之后,林延潮一头倒在床上,林浅浅屏退左右侍女,正服侍林延潮脱靴子。

    这时候陡然林延潮却坐直身子。

    林浅浅不由吓了一跳。

    “何事?”

    “若我当不这宰相如何?”

    林浅浅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什么事,不当就不当呗,有啥稀罕的。”

    林延潮笑了笑,又躺在软榻上道:”一时气话,不用当真。”

    林浅浅笑道:“皇上又令相公你生气了?可曾与皇上顶撞?”

    林延潮复躺在塌上,以臂遮目道:“那倒是没有。”

    林浅浅看了林延潮一眼,笑道:“相公,人都说宰相肚里撑船,你需多忍一忍。”

    林延潮失笑道:“用儿,近来可有给家里来信,拿与我看看。”

    “他近来倒是很忙,已两个月未曾写信。听说在从洋人那学几何之学,同时给学院的二三年生们上课,另外最近在鼓捣什么四轮马车。”

    “四轮马车?”

    “是啊,是用儿从洋人那听来的,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但他倒是很有把握。”

    林延潮露出欣然之色道:“这孩子倒是没辜负我对他的期望。”

    林浅浅听林延潮夸奖林用倒很是高兴:“只是在婚事上不上心,我看用儿也无心回老家,不如在京师里给他找一门当户对的婚事好了。”

    林延潮闻言失笑。

    “我知道你定是说不急,不过皇上就是如此,在我这妇道人家看来皇上就是长不大的孩子。你若忍不下这口气,就上疏明言好了。咱们也回福建老家,过几年你就能抱孙子了。”

    林延潮心道,是啊,自己这也到了含饴弄孙之龄了。

    林延潮道:“今日既是在天子面前不说,若我事后再上疏,就是公然顶撞,此不能为之。”

    “可是相公你不是那等吃了亏放在心底的。”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没错。既是天子食言,那就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京师西园。

    这日官员在此雅聚。

    几名侍女在一旁长案研磨,奉纸,以便官员们即兴作诗。

    以往如此雅集的诗作,都颂太平盛世或自表闲适,而今倒是多了几分锐意进取,问志的意思。官场诗文自是随着朝堂风气而变。

    众人之中最为人瞩目的当然是毕自严。

    南京工部员外郎毕自严被林延潮调至京里,出任云南清吏司郎中。

    众所周知户部十三司中云南清吏司地位最高,因为云南清吏司除了掌核云南之钱粮奏销及各厂之税课外,还主管漕政事务。

    这日毕自严在雅聚中与同年聊天。

    毕自严坐在罗汉椅上与几位极要好的官员言道:“若不废除矿税,则通商惠工不能行,故而必须改以收取商税。但若要收取商税,皇店必须废除,苏州织造,江西瓷器也必须废除。”

    众官员皆道:“难,难,如此真要一步到位,不如先改商税。”

    毕自严道:“不可,不可,诸位难道没见苏州之事吗?朝廷向岁贡的名义向织户征了一道,矿监又以矿税的名义向织户征了一道,如此织户岂有生路。至于皇店更不可,多少奸商冒皇商之名偷税漏税,如此朝廷如何管,如何将商税收上来?更不用说多少宗室……”

    “这些人真是国家的蛀虫,那朝廷就不管这些织户,皇店?”

    “不能管,不能管。”

    “毕年兄所言在理,不如我等联名上奏朝廷。”

    毕自严道:“以矿税上疏,必石沉大海,不如先议废宗室在民间特权。”

    众官员们都是深以为然。

    若说皇商皇店对民生的破坏,实不如宗室十分之一。

    平日里宗室由朝廷养着也就罢了,更重要是宗室对经济的破坏。

    不拿十几个藩王所在的河南而言,就拿四川而言,当时大半个四川都是蜀王产业,蜀王府对各种行业渗透简直无以复加。

    毕自严等这一批官场上的后起之秀多是林延潮门生,或者门生的门生,且充斥着各科道,于是一经号召,联名上疏朝廷请求废除宗人府,并将关押审判宗室的司法权,从朝廷下放到地方州县。

    此事一出,满朝哗然。

    而林延潮这时不慌不忙地抛出了另一个猛料。

    那就是伪楚王案!

    楚藩一直事多,最骇人听闻的就是嘉靖二十四年楚王世子杀楚王之事。

    对此湖广百姓是拍手称快,时称‘楚王贪酷已极,人无可奈何矣。天为楚民报雠,乃假手其子,身弑子灭,天定胜人之理也’。

    最后楚王世子被嘉靖皇帝下令挫骨扬灰,改由不过四岁的朱华奎袭爵。

    如今楚王府又生乱事,原来楚府宗人辅国中尉朱华趆联合了同宗的二十九人遣人上告,谓现任楚王朱华奎为假王。

    朱华奎得知朱华趆上奏后大惊,派人秘密进京贿林延潮万两白银,让他将奏章扣下不要上奏给天子。

    而林延潮果真奏疏压了几天,等毕自严等言官上奏后,将伪楚王事上奏给天子,并将一万两银子转手奉至御前。

    天子闻此事震怒。

    林延潮则上奏,韩王府汉阴王曾经有养育异姓、冒充己子之事,现在又出楚王之案。以往朝廷对宗室管理未免有些纵容,令宗室在地方横行不法,这一次楚王案即开了一个不好例子。

    天子闻奏,令林延潮派大臣至湖广,一经查实立即重办!

    谁都知道天子要动手整治宗室。

    文渊阁前。

    身着二品官袍的于道之对此有些忐忑,他也曾是一方大员,何等场面没见过,但今日来到这里却似到了龙潭虎穴一般。

    “下官于道之见过次辅!”

    于道之见林延潮态度恭谦至极。

    林延潮见于道之后离案亲迎道:“原来是于公啊,当年朝鲜一别,真是多年不见。”

    于道之闻言一愣,当年与林延潮在朝鲜别过后,二人又见过数面,虽不过匆匆一面,但林延潮怎么‘忘了’?

    于道之只能陪笑道:“次辅位极人臣,哪里是下官轻易能见的,今日次辅召下官至此不知有什么吩咐?”

    林延潮摆手笑道:“诶,今日你我先叙旧,暂不谈公事。”

    于道之闻言一激灵连忙道:“既有公事,还请次辅先行吩咐,如此下官方才能将心放肚子里,否则将坐立不安。”

    林延潮笑道:“于公先公后私,大有名臣风骨,真是令自愧不如。既是如此,你替本辅去湖广走一趟?”

    “审伪楚王案?”于道之脸色苍白。

    林延潮点点头道:“没错,皇上让本辅派大臣去湖广主审此案,看样子是要重办一些人,你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处置过大案要案,去湖广走一趟了结此事,也算替皇上分忧。”

    于道之道:“既是次辅吩咐,下官本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近来身子有疾,远行前往湖广一趟,怕是不方便,还请次辅另择高明。”

    林延潮看于道之笑了笑道:“于公不肯?”

    “并非推辞,实在是身子不适。下官本打算年末就上疏辞官,这奏章都写好了,怎奈还有些公事不能放手。”

    林延潮笑了笑道:“于公啊,你既是身子不好,本辅也不能强求,但你可知前一段日子,王必迪家人又上疏朝廷了。”

    于道之变色道:“又要翻案?此事当真?”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本辅已替你压下来了,王家来京告御状的人本辅也替你安顿好了。但有句话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此话怎讲?”

    林延潮道:“上一次王必迪尸谏的遗疏是假的,眼下真的还在王家人的手中,现在本辅已经替你拿来了。”

    说完林延潮从案上拿出书信给于道之。

    于道之看了一遍后不由色变。

    于道之定了定神道:“次辅的大恩大德,下官…湖广的差事,下官接了。”

    林延潮笑道:“于公这么说就太好了,此事你尽管去办,要向朝廷提什么条件本辅都答允你。”

    启祥宫里。

    天子正闭目调养,他身子一直不是很好,但今年来身子更差。

    但天子不禁女色,反而更是放纵自己,田义知自己才能不如张诚,为了固宠,只有学张鲸那样不断向天子进贡美女以及助兴的药物。

    这日天子连御数人,十分疲乏正躺在殿里休息。

    田义见此后十分满意,正待这时一名文书房太监急匆匆赶来道:“老祖宗,外朝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陛下。”

    田义眼睛一瞪低声骂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天大的事也要放在一边。”

    文书房太监将奏章拿给田义道:“老祖宗你先过目吧,万一耽搁了,奴才怕……”

    田义将奏章看了一遍,脸色巨变。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将奏章按下免得打扰了天子的兴致,但想到外朝如林延潮那帮大臣们一旦得知自己拖延,必然追究。于是他咬了咬牙,自己捧了奏疏在门外道:“皇上……”

    听殿里应了一声,田义道:“皇上有急事禀告。”

    说完田义步入宫里,看见天子正四仰八叉地躺着,至于几名宫女见张鲸入内连忙从帘后离开。

    “皇上,湖广巡按御史吴楷有事禀告!”

    “是楚藩的事吗?”

    “是……”

    天子听了田义言语有异,当下道:“拿奏疏给朕看。”

    田义将奏疏给天子,一边替天子穿上衣裳,一边偷看天子脸色。

    奏疏里说了什么事?

    原来右都御史于道之至湖广,与湖广巡抚赵可怀和巡按御史吴楷会同行勘伪楚王案,对王府有关员役进行刑讯。

    楚王朱华奎大骇,他也知道天子贪财好货,于是从府库里拿出两万两白银进贡天子。

    哪知此事为楚王宗室朱蕴钤等知道,当即此人约集数百名宗室于汉阳拦截两万两白银的皇杠。

    此事一出,地方官员立即逮捕了三十几名楚宗宗室关在狱中,结果楚藩纠集三千余人持利器冲入官府将被抓的人尽数劫出,兵备道副使周应治等朝廷官员被殴打后,不知所踪。

    当时右都御史于道之不知此事,正于巡抚衙门提审另外两名楚宗犯人时,然后楚藩大队人马闯进巡抚衙门里,将于道之抓住。

    当时他们搜出于道之写给朝廷的奏疏然后大怒。众人群殴之下将于道之活活打死。

    湖广巡抚赵可怀也被打成重伤,唯有巡按御史吴楷趁乱逃得性命,于是连忙向朝廷上奏,言楚藩造反作乱。

    属于天子的两万两公然被劫…

    都察院右都御史,二品大员被打死,湖广巡抚衙门,布政司衙门被宗室冲击,朝廷地方官员被楚藩宗室任意被打被杀……

    现在湖广布政司仍被围困,楚藩宗室要劫库银,并纵横城中肆行抢掠……

    天子看完奏疏后,颤手举着奏疏道:“好,好,好!”

    天子说完一头栽到。

    田义大惊连声大呼:“快宣御医!”

    “快宣御医!”

    御医赶到诊治后,施药用针,天子方才醒转,此刻郑贵妃,田义都陪在一旁默默垂泪。

    天子有气无力地缓缓道:“……传朕口谕给林延潮,楚藩这等恶宗,不必念其乃宗室而有所姑息,肇事致人一律抓来,首恶重办!”

    “另外田义,这几日由你来替朕批红。”

    田义领旨后走出殿门吩咐了一番。

    待田义重新回到宫里,但听郑贵妃站在天子屏风之外。

    田义躬身道:“皇贵妃娘娘不知有什么吩咐?”

    郑贵妃拭泪道:“皇上突然病重,本宫有些六神无主。”

    田义道:“皇上乃九五至尊,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的。”

    郑贵妃道:“话是这么说,但本宫总担心宫里宫外会有人起歹心。”

    田义目光一凛低声问道:“皇贵妃娘娘指的是?”

    郑贵妃道:“有些话本宫不愿多说,但是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田公公你说要两年前东宫没有册立,今日又是个什么局面呢?”

    “皇贵妃娘娘,咱家……咱家……这个时候也没有主意,皇上让咱家批红,咱家也不敢擅作主张,皇贵妃娘娘巾帼不让须眉,不如帮咱家看看奏章。”

    郑贵妃笑了笑道:“本宫哪有这个本事,本朝也不许妇人干政。”

    田义暗暗佩服道:“皇贵妃娘娘高明,见识远在奴才之上。”

    郑贵妃又笑了笑道:“田公公素来处事谨慎,想必也知道皇上病重此事不宜泄露给外廷,至于宫里也是要让人守口如瓶的好。”

    田义皱眉道:“外廷还好说,但宫内……”

    郑贵妃不以为意地道:“陛下与皇后失和已久,若不是如此,陛下也不会从乾清宫搬到这启祥宫居住了,至于慈宁宫那边由本宫去分说。”

    田义目光一亮道:“若是能请慈圣太后的懿旨就太好了。到时候等皇上龙体痊愈后,咱们也有话说。”

    郑贵妃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寝宫。

    田义看着郑贵妃的背影心想,皇上若有不测,自己是不是也该给自己寻一退路了?

    Ps:下一章大结局,这章本来两天前就写好了,但中途删改了,删改的是结局收尾填坑的部分要去掉,行文更紧凑些,将内容突出出来,可能有些不能交待清楚,会让一部分书友失望。最后一章请大家给我些时间,要到下个月了,不过字数会很多,非常多。

大结局上篇

    于道之身死。

    此事对于朝堂而言,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于道之之前是封疆大吏,曾任蓟辽总督,现在是堂堂右都御史,都察院中二把守。二品京堂代表朝廷去处置楚宗大案,眼下居然活生生被打死。

    都察院震惊!

    清议震惊!

    士林震惊!

    皇明时报震惊三连,代表了大明两万官员的愤怒。

    与皇明时报一片震惊呼应,在舆论背后推波助澜的却是林党官员。

    于道之各种生平都被林党的官员大肆渲染,譬如为官清廉,刚正不阿,计定朝鲜,平定蒙古,拨乱反正,反正在林党的这些官员口中于道之简直就是一位道德完人。

    但就是这样一位足可称得上内圣外王的道德楷模,居然被宗室活生生打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党的言官们纷纷上疏言,宗室已是养疖成疽,流毒愈大。

    逆宗反形大著,祖宗法度,治安国家,既系叛乱,何论宗人?

    毕自严亲自披着马甲上线发声,楚藩此举实如叛乱无异,堪比当年的宁王之乱。朝廷必须令湖广附近各省巡抚,立即出兵湖广平定楚藩叛乱。

    清议闹成一片,将楚宗杀于道之,比作宁王杀江西巡抚孙燧,皆言调重兵剿灭。

    也有官员微弱地道,楚宗杀于道之并非蓄意谋反,朝廷率大军剿灭,万一酿成兵灾,湖广百姓皆受涂炭。

    而天子此刻不表态,给林延潮的意思竟是让他全权处置此事。

    如此倒是将林延潮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满天下之清议舆论朝他逼来,颇有骑虎难下之处境。

    当初让于道之去处理楚藩的事,确实是林延潮借刀杀人之策。于道之身为蓟辽总督,现在又是右都御史,到了这个位置的官员,不论是他,还是其背后都有很广的关系。

    别说林延潮,就是天子要处置于道之,用一名游击参将这条理由也是不够的。

    真正能要于道之命的罪状,也就那么几条。

    而宗室就是其中一条。

    只要于道之碰此,林延潮就有办法杀他。

    不过他没料到楚藩会真的杀了于道之,然后被清议舆论捧到这么高的位置,最气人的还是自己的门生捧的。

    林延潮综合了一下朝堂上意见。

    于道之被杀,宗室子弟武德充沛的打砸州县,劫掠朝廷库银,林延潮一方的官员群声讨之,带动朝堂上一片喊打喊杀之声,但风头稍过已陆续有官员反对。

    有的官员说,楚宗系太祖子孙,还请手下容情。

    甚至有的官员上疏言,楚宗一事,天下无不以为冤。

    沈鲤,朱赓二人也是希望林延潮再三慎重。

    然后不少宗室子弟或官员给林延潮托话,希望他不要借楚藩的事大开杀戒,而严厉处置宗室。

    现在各方求情的奏章压满了林延潮的案头,甚至不乏高官大臣。

    当初清算张居正时,其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辽王妃进京控诉,张居正构陷辽王朱宪,而辽王府的千万家产都被张居正吞没。

    当年辽王该不该杀呢?当时都说张居正废辽王朱宪爀,是与他有私怨,真的如此吗?

    看看朱宪爀的罪名就知道了。

    与江陵、瀘溪二郡王淫乱,与千户曹广等妻女数十人通奸。

    奸杀者十余人。

    杖死长史杜述。

    鞭笞荆州知府刘永泽。

    假以进贡為名。夺彝陵、江陵等州县军民柑橘,逼死者三十人。

    将军人许俊赐仪宾刘亨为王府奴,还将许俊妻赐给府中仪宾周英璧为奸。

    还有其他罪名不一一详列。

    就是这样的大罪,张居正也仅将辽王废为庶人罢了,每年还有一千石的俸禄。

    辅臣薛国观因受贿被杀,但谁都知道真正要他命的不是这点。当时明朝山穷水尽,朝廷没钱,他向崇祯说了一句‘在外群僚,臣等任之;在内戚畹,非独断不可’,此举犯了众怒。

    薛国观那句话‘在外群僚,臣等任之;在内戚畹,非独断不可’,是这句话成了他与夏言一样,成为明朝唯二两个被杀的首辅大臣。

    但‘在内戚畹,非独断不可’,处置宗室这事林延潮不能办。

    若林延潮真的严办,那么此举就会被认为是剪除宗室,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之野心。

    所以林延潮考虑再三,先将楚宗闹事的人都抓起来,押解进京让天子发落。

    他拒绝毕自严建议,调动湖广附近三省出兵五路平叛。

    林延潮写信给湖广地方官员,以及楚王朱华奎,令楚宗犯事的宗室限期自首,以期天子宽大,劫掠朝廷库银,天子皇杠的宗室必须如数退缴,如果逃窜,顽抗者一律定斩不饶。

    林延潮下令郧阳巡抚率军一千人马象征性进楚,让杨镐替代重伤的赵可怀为湖广巡抚。

    这些手段是针对楚宗的,同时林延潮下令各府县官员将近十年来诸藩不法之事,尽数上呈刑部议处。

    林延潮没有如之前毕自严所提的,将宗室的审案权下放至州府。

    但按照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规矩,之前宗室子弟的事是按(大夫)这个等级由礼部来管,但现在上呈至刑部,就是打算按庶人来办了。

    礼部如何处罚宗室,最多不过降爵、革禄,但刑部可以幽囚,拘发,甚至令其自裁。

    当然刀子到最后还是没有落下来,楚宗叛乱的事渐渐平息,打死于道之,劫掠库银,皇杠的楚宗子弟,如朱蕴钤、朱蕴訇,朱华焦,朱蕴钫,朱英遶等六百余人尽数被押解进京,听候天子发落。

    楚宗的事正因林延潮冷静处置,宗室子弟纷纷自首,没有酿成大乱,美中不足的是劫掠库银皇杠的数万两银子,只追回了五六百两。

    但楚藩事后,仍是诸藩震动,行事有所收敛。

    不过毕自严等数名官员却是不满林延潮息事宁人之所为,上疏辞官。

    甚至毕自严还在与官员们小聚时出言,林延潮自主政以来,废矿税废不成,革漕弊革不成,处置宗室等等,行事皆不利索,雷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一味求中岂能得中,甚至利用公论清议打击政敌,转手自固权位……

    毕自严当年得罪宫中权贵,幸得林延潮回护方得免去大难,而今居然倒打一耙。

    毕自严这么说后,自有人将他的话密告林延潮。林延潮知此笑了笑,不以为然,只是顺手同意毕自严辞官请求,另授意言官弹劾,将他黜官为民。

    毕自严离京时,足足有数百名官员与士人前来相送。

    成为草民后的毕自严,在乡著书教学,数年后又起复为官,最终官至户部尚书。其弟毕自肃亦官至辽东巡抚,史云毕自严毕自肃兄弟二人皆是廉臣干吏。

    时火耗归公在各州府已推行,但下面各州府反对的声浪不小,也有官员乘此收敛钱财,林延潮让门生于各省巡视,但凡有人借此渔利,一律抓拿。

    而这时又有官员出来抨击,苏浙一带的百姓,看到丝绸海贸之利,纷纷将种了一半的农田毁去该种作桑树。此改稻为商之举,背后正是海商在推波助澜。

    如此至于酿成一股富庶的苏杭之地也出现了饥荒……粮越卖越贵……

    林延潮闻此吃了一惊,海贸这才兴起,商业贸易起步之初还达不到‘蚕吃人’的地步吧。但言官们仍认为海贸乃重弊,必须全面废除,继续回到河漕的重心来。

    这令林延潮嗅到了背后阴谋的味道。

    后来得知宗室勋戚见海贸暴利,于是见自己吃不到就要把锅给砸了。

    儒门一分为八,王阳明之后王学也作七支。

    而事功学派也趋于分化,其中政见温和的孙承宗一支,持此政见的官员经济支持有限度的通商惠工,且主张非天子不议礼,变法必由天子出,持此政见多是原先儒家士大夫,出身东林或浙党的官员读书人。

    还有就是如郭正域,方从哲这一支,政见居中,人数最多,持此政见的官员支持全面的通商惠工,但变法必有朝廷来主导,政治上主张天子与文官宫府一体,在下提倡四民平等。

    最后就是如毕自严这样激进一方,多以低级年轻官员为主,他们主张更彻底朝廷治理以保障民生为主,提出很多诸如‘风能进,雨能进,天子不能进’的主张,同时主张上废除宗室勋戚官员的特权,限制天子的权力。

    这一派人数虽少,但以敢说话而著称。

    面对这将海贸倒退回去的舆论,此方官员在新民报上发了一遍文章。

    大意是,时至今日不少官员,读书人仍不明白何为通商惠工?如此不妨读一读卖炭翁。

    为何商贩一车炭一头牛,只值作半匹红绡一丈绫?

    为何商贩的酒肆,胥吏们一日能索钱五趟,而隔壁家店铺连商税都不用缴?

    为何朝廷要提倡四民平等,将对那些皇亲国戚的司法权下放州县?

    文章篇篇所指勋贵宗室。

    两个利益集团在朝野上下掀起骂战,有的官员提出了遏兼并,清庄田,再清丈的口号,直指大量侵吞抢占民田的勋贵宗室集团。

    朝廷一年输京漕粮四百万石,但勋贵宗室竟要去八百万石,每年朝廷供养勋贵宗室要用去五百五十万两,而朝廷连太仓收入加上地方财政一年也不过一千八百万两。

    这时林延潮出面压制住了两派争论,避免激烈的党争,同时承诺对海贸中的丝绸课以重税,以避免苏浙可能出现的大规模农田改稻为桑。

    这退让之举,再度被不少官员批评为软弱,甚至以此市恩,收买人心。

    万历三十年上元节。

    天子免除了辅臣及百官拜贺,这段日子天子有疾的消息陆陆续续从宫里传出。

    一开始内廷还支支吾吾,后见实在瞒不过了这才如实相告,林延潮也曾率群臣去问安,却答说天子虽是抱恙,但身子还在恢复之中。

    天子让林延先潮与群辅商量国事,几乎将国事都交给了内阁。

    故而这段日子林延潮可谓大权独揽,政由己出,朝堂之上大事小事皆由他定夺。

    楚王案平复,火耗归公,海贸之事也在他手中走上跪倒。

    而到了上元节这日,大小官员皆至林府拜贺。

    不仅是沈鲤以下在京官员一个不落,甚至连勋戚宗室也是惊动,

    掌中军都督府,执掌京营的英国公张维贤,定国公徐文璧,成国公朱鼎臣等皆亲自到林府上拜贺,行叩拜之礼。

    这权位高低没有一定,司礼监势大时,首辅见了也要向掌印太监叩过头。

    到了内阁势大时,司礼监也要看首辅眼色。

    再说勋戚们是正一品,官位还在阁臣之上,但他们见了首辅时,也是要叩头的。但大多的时候,勋戚与文官不是一个系统的,没必要过节时到相府叩头,但这一次英国公他们却来了。

    除了英国公他们还有一人,那就是李太后的兄长,武清伯李高(其父李伟数年前已病死),其子袭爵。

    郑贵妃的兄长左都督郑国泰,其子郑养性也亲至府上。

    别说赵志皋,张位在位时,不曾如此,就是申时行为首辅时,上面的人也没来齐过。

    而今一并来至相府,各个面带笑容,甚至定国公徐文璧还是抱病前来,由其子徐廷辅一路搀扶着,嘴上说是‘认认门’,其实请林延潮以后多看顾看顾。

    林府中有几位官员见此不免侧目,心道林延潮主张新政变法,革除积弊,怎么反与这些人越走越近。

    当初弹劾潞王,拉武清侯下马,逼李太后还政,杀太监马玉,举烛焚诏,复张居正名位的那个林延潮到底哪去了?

    但大部分的官员都认为林延潮‘外圆内方’,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今日之林府可称得上贺客盈满,各色节礼堆满了府邸。

    因原府邸实在太小,故而林延潮不得不租下隔壁府邸,如此才令至相府道贺的官员们有了站着的地方。

    天子赐林延潮鲥鱼,坐蟒袍。

    蟒衣中最尊为坐蟒服,行蟒服上蟒龙为斜向,而坐蟒则正向,坐蟒服乃首辅大臣的恩待。这代表在天子心中,林延潮的恩遇又上了一个台阶。

    各地藩王世子们也皆派遣王府官员来贺,并呈上厚礼。

    至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提督东厂孙暹,秉笔太监陈矩三人都不能亲至,但都派亲信送来了重礼。

    其中礼最重的要数,海商梅家更是从苏州搞来了一唱昆曲班子送给了林延潮。要知道这时昆曲才在苏松一代兴起,如申时行,王锡爵两位致仕宰相府上才各养了一个家班,而梅家他们竟给林延潮凑了第三个,且提前到宰相任上就享受到了。

    现在相府的东西二园里有两个戏班子唱戏,一个梅家送来唱昆曲的,一个则是曹家班。

    所谓曹家班就是林延潮门生曹学佺所创,与昆曲不同唱得乃是闽腔。

    林延潮成为大明开国两百年来,闽人自林文,杨荣入阁后第三人,而且为当今首臣。闽地出身的官员不再视为从穷乡僻壤出来的,被冠如‘福建子’之类的称呼。

    视同下里巴人的闽语闽腔也逐渐登上了大雅之堂,甚至在京官员间时兴说起闽语。

    曹学佺办了这个儒林班,今日来相府登场,如林材,叶向高四周都围了一圈的官员。

    相府里时而锣鼓喧天,远闻巷外,时尔箫管悠扬,笙笛并发,热闹非常,更显得今日之林延潮权势赫赫,无人可及。

    外边热闹非常,而相府客房却是十分安静。

    仆役家丁们守着内外入口,除了奉茶的丫鬟,无人敢在此随便走动。

    客房里,林延潮正与英国公张维贤,定国公徐文璧,成国公朱鼎臣,以及武功伯李高,左都督郑国泰说话。

    林延潮坐在首座上看向几人,笑了笑道:“近来有些不明就里的官员,主张遏抑兼并,清庄田整治民间,此实为可笑。岂不闻‘利不百不兴,弊不百不除’之理。”

    张维贤等人都是附和地笑道:“此真阅历之语。”

    “遏兼并,清庄田,再清丈,说白了劫富济贫,难道真的劫了富就能济了贫?那些言官不清楚,诸位都是国家柱石,乃朝廷的根本,根基不稳,朝廷是要动摇的。”

    “诸位放心,同朝为官,一团和气才是上策,只要本辅在位,绝不会再有此事。”

    说到这里,定国公,英国公都是露出笑意,武功伯李高,左都督郑国泰心底也是暗喜,很难想象这样识时务的话是从当年将潞王,周王,武清侯弄得狼狈不堪的林延潮口中道出。

    张维贤都是道:“有次辅主持国事,满朝上下都倚如泰山,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

    林延潮微微笑道:“是那些小臣们不识大体,国公不与他们一般见识才是。”

    当下大家言谈甚欢地散去。

    林延潮走到窗外负手远眺,但见一轮满月正挂在天边,此刻月华如昼,天上无一片云彩,更衬得圆月当空独一无二。

    林延潮想到藤原道长一首诗‘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

    林延潮这才坐下,陈济川来至林延潮耳边道了几句。

    “想必不是无名之辈,”林延潮微微冷笑,“何人写得?”

    “回禀相爷,此人已是承认,正是去年新进士钱谦益。”

    林延潮记得此人,万历二十九年会试主考官是沈鲤,副主考是孙承宗,钱谦益的卷子本是不取,却为沈鲤慧眼所识,力排众议取中。故而钱谦益比另一个时空提早了九年题名金榜,风光无量。

    此刻钱谦益,但见对方见林延潮后却揖而拜,昂然而立,相貌堂堂,可以称得上是气宇轩昂。

    林延潮问道:“你是钱谦益?”

    “回禀次辅,下官正是礼部主事钱谦益。”

    林延潮抚须微微笑道:“汝少年高第,名冠于江南,本辅也曾读过你的诗和文章,在当今读书人中属翘楚了。你是常熟人吧,恰巧本辅也会吴语。”

    面对林延潮的态度,钱谦益有些吃惊,旋又恢复读书人的那种傲气不屈的气度。

    林延潮道:“你本部司官,堂官,甚至你的师长都与本辅相熟,那么这‘权**相’的贺联不是别人授意?”

    钱谦益有等半天终于问到点子上的心情:“确实无人授意,是下官一人主张!次辅之器小多忌,下官早已知之,今日无论是罢官贬斥,革职为民,下官都早有准备。”

    林延潮道:“年轻时博一个名声很好,不过吾观汝应该与几位名妓联诗饮酒泛舟于西子湖上,何必至朝堂上搀和这俗尘之事。”

    钱谦益面上泛起怒色。

    林延潮笑道:“这些年骂本辅不少,尚不缺你一个,但既然来了,不妨说一说本辅所作所为,哪称得上是权奸二字?”

    钱谦益昂然道:“公雄才峻望,薄海具瞻,这微管之叹,舍公其谁。可惜公入阁以来,屡屡德行有亏。公十九龄受知于天子,三元及第,此番恩遇百年也没有第二人,然公却以天下为公疏,礼部焚诏,复张文忠名位令天子屡陷不义不仁之名。”

    “公之业师为张文忠贬斥,山长因张文忠而死,初入官场时,数被为难,此事天下皆知,然公却先后为张文忠平反翻案,不知公之师道何在。”

    “本朝自太祖杀李善长,胡惟庸,以废宰相,张文忠事功虽有建树,但却有操弄权柄之实,公为张文忠翻案,言在于宫府一体,实则如张文忠故事,野心勃勃以内阁取代天子治理天下。”

    “公入朝拜相皆可称负天下之望,然公入朝二十二载起初十七年,所言建事,规劝君上犹可称道,但入阁当国五载来,却无一句正言匡劝,满朝皆言废矿税,公身为宰相却独不言此。”

    “公不言废除矿税,献媚于上,中排挤同僚,下操弄舆论,打压敢言之士,如沈相公,石大司马,毕自严先后而去,公以变法之名揽相权,揽权不事功只为权相。眼下朝中除了对公阿谀奉承之言,又能听得到几句真话,此与弄权害国的奸相何异?今日下官斗胆直言,望公三省。”

    钱谦益一口气说完,但见林延潮脸上神色自始至终都是平静如常:“古有一条恶蛟,每年要求村子献祭金银珠宝,每年村子都有一个男子去与恶蛟搏斗,但无人生还。又一个男子出发时,有人悄悄尾随。”

    “但见恶蛟穴里铺满金银财宝,男子杀了恶蛟。然后坐在尸身上,看着**珠宝,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最终变成恶蛟。”

    钱谦益听林延潮之言不由瞠目结舌。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非汝心底所想吗?汝之才甚矣,故德不驭才!本辅不为难你,走吧!”

    说罢林延潮挥了挥手。

    接着钱谦益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脸朝下臀朝上地丢到了大街上,摔了一个鼻青脸肿。

    钱谦益走后,林延潮默然了一阵。

    数日之后,早朝毕。

    林延潮与沈鲤,朱赓正在东阁里议事。

    这时候禀告圣济殿提督太监崔文升,太医院使徐文元来见。

    二人入内后向三位辅臣叩头道:“见过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

    三位阁臣皆着大红蟒衣,但居中的却是最年轻的林延潮。

    他开口问道:“近来皇上龙体如何?”

    但见徐文元偷看一眼崔文升的脸色,这个表情虽是一晃而过,但三位辅臣哪个不看在眼底。

    徐文元道:“回禀林老先生,从皇上脉象来看,乃积痰在内,寒热相激,以至圣体烦热,头目眩痛,呕逆恶心,寝歇不宁。”

    林延潮听了这症状向沈鲤问道:“沈阁老精通医道,你看皇上这病如何?”

    沈鲤捏须沉吟片刻道:“此乃痰火之症,既是痰火多属有余,有余之症相乘于不足,这一切饮食起居嗜欲喜欢皆寒热之媒,都能助痰升火,不可不慎。”

    内阁大学士就是如此,不仅是经济民生,还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堪舆风水都要精通,至于看病诊脉也是必须之一。

    但知道归知道,话不可以乱说。

    林延潮道:“你们两位都是宫里的老人,皇上病情到现在也没有起色,现在本辅要你们拿一句实话。”

    徐文元额上出汗道:“回林老先生的话,表症来看尚可,但具体如何还要从下面几日脉象来看。”

    林延潮又看向崔文升,但见崔文升目光一凛,随即拜下道:“回林老先生的话,病情还是因时节而起,当务之急还在于无令外侵,无使中滑,等到天气暖了,龙体自会安康。”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知道了,退下吧。”

    二人走后,林延潮问道:“这二人的话可信否?”

    沈鲤道:“这二人有些语焉不详!”

    朱赓调和道:“仆亦赞同沈公见解,但此事关龙体万安,宫里人说话谨慎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林延潮道:“眼下宫中情况不明,我等还是未雨绸缪,务必让下面各部寺大臣们打起精神来。至于朝鲜倭国安南的贺使都先推一推,至于其他使国也排到后面去。”

    “至于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刑部这几日都看紧着点,胆敢闹事者,无论是谁,先抓起来再说。”

    “是。”

    当下朱赓有事先行回阁,林延潮则留下沈鲤说了一会话。

    林延潮看得出沈鲤似与自己有什么保留,想起来确实是自己当初答允他的事没有办到。

    其实沈鲤入阁以来,林延潮与他相处还算默契,甚至称得上以国事天下相期许。沈鲤自号‘耐辱子’,很多事上也擅于忍耐。

    他与林延潮于政事上意见相抵时,沈鲤可以收住自己的话,事后再心平气和地与林延潮探讨。

    商议一阵,沈鲤也是起身告辞。

    二人走到阁门边,沈鲤停下脚步来,林延潮等他说话。

    沈鲤欲言又止,最后作了一揖道:“等皇上龙体安康后,仆再与次辅细聊吧!”

    林延潮点了点头。

    一个月内,宫内平安无事。

    至二月十六日这日巳时。

    文渊阁一如平常。

    却见一名中使行色匆匆从宫中赶至,快到阁门时脚下一绊,摔倒在台阶前。

    “三位老先生,大事不好了,皇上他……他龙体不豫。”中使垂泪哭道。

    闻言林延潮与沈鲤,朱赓二人对视一眼。

    此事对林延潮而言似意料之中,但似又在意料之外。

    下面太监又说些什么话,林延潮分明听到耳里,却无法揣摩其意思。

    等到这名太监言道:“皇上召三位辅臣及部院大臣至仁德门。”

    林延潮方才定下神,从椅上站起身来道:“知道了,立即让各部院正堂至仁德们,衙门里佐贰官候命,还有两位阁老还有什么主张?”

    沈鲤,朱赓也好不到哪里,都是一副心乱如麻的样子。林延潮询问后半响,沈鲤方答道:“还要令衙门里官员不许走漏消息。”

    朱赓补充道:“不错,没有允许,一个人也不许走。”

    说完之后,林延潮与沈鲤,朱赓二人立即赶往仁德门,片刻之后部院大臣们也没一个怠慢陆续赶到仁德门。

    礼部尚书于慎行最先来了,其次是兵部尚书宋应昌等人,等到左都御史温纯到了一阵,最后来得方是吏部尚书李戴。对于李戴的迟到,众人总是习以为常,平日以为是装的,看来倒是错怪他了。

    他们一见面即问三位辅臣内廷的情况,但见三位内阁大学士都沉着张脸摇了摇头。

    于是众人按照朝班的顺序,在仁德门前等候。

    等了一阵,却仍等不到天子召见。

    有些官员窃窃私语。

    禁宫广场上很是空旷,平日常有疾风,但今日却微风不起,格外反常。

    正在这时仁德门一开,但见提督东厂孙暹,英国公张维贤带着众多禁军走了出来。

    见英国公张维贤已经在内,林延潮明白别看天子平日重用文官集团,但在这局势过度,政权更替时,天子当然明白抓住抢杠子就是抓住一切的道理。

    也难怪为何文官们怎么弹劾这些人也是弹劾不动。

    提督东厂孙暹,英国公张维贤走到林延潮面前行礼。

    别看英国公张维贤一个月前在林府时,满脸堆笑的样子,现在却是一脸严肃,面无表情。

    “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皇上请你们三人至启祥宫陛见。”

    林延潮微微有些犹豫,在这政局不稳的时候,内阁全部入宫?

    这些日子虽说他与陈矩,骆思恭保持联络,宫中有什么异变他定会提前知晓,但此刻让他一人步入隔绝内外宫中,着实令他心底有些忐忑。

    “可有圣旨?”朱赓笑呵呵地问道。

    “回禀朱老先生,皇上传得是口谕。”

    犹豫片刻后林延潮道:“还请两位带路吧!”

    “次辅!”

    众官员脚跟一动,纷纷上前似要提醒什么。

    林延潮转过身道:“本辅入宫以后,诸位在此等候,申时前一定回到这里。”

    林延潮言下之意若申时没回到这里就……该干嘛干嘛。

    “是。”众官员稍稍放心退下。

    说完林延潮与沈鲤,朱赓三人一并大步走进仁德门,门后是仁德堂,又名精一堂。

    再之后则是养心殿,养心殿是嘉靖年间所建,现在是礼监掌印秉笔之直房,至于殿外房高不过墙的卷棚直房则是宿夜火者所住。

    同时宫中膳房也在此。

    林延潮三人经养心殿走到一道偏门,即到了启祥门。

    启祥门有内外两道。外启祥门并非正门而是在墙角侧开,坐东朝西。而启祥宫的正门则是朝北。

    启祥宫是东西六宫中最特殊的,除了嘉靖皇帝生于此宫外,此宫还是西六宫中唯一宫门正门朝北开的宫殿。

    正门石坊向北处书写着扁石青地金字圣本肇初,向南处则书元德永衍。

    林延潮一路走出但见宫禁森严至极,到了宫门处,太监拿着木棍守着宫门,甚至还需搜身入内。

    到了启祥宫后,林延潮三人走至殿门处。

    “三位阁老里面请!”提督东厂孙暹,英国公张维贤都是停步。

    林延潮回头看了二人一眼,深吸了一口气与沈鲤,朱赓走入殿内。

    明间御塌后是一个小围屏,分中左右。

    林延潮还记得文华殿那扇屏风。

    天子年少时在屏风中数扇画下天下十三省之地图,左数扇书文官职名,右数扇书武官职名,一旦上面的官员有升迁立即更易。

    文官那面除了在朝三品以上文臣外,还有几位天子认为才可大用,将来可以提拔的,也写在上面。

    而眼前这个小围屏也是如法炮制。

    林延潮侧头看到小围屏上细细密密的名字,想到当年自己的名字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文华殿那面屏风上。

    想到这里,他不由眼眶一红。

    但听西暖阁传来若有若无的抽噎声,林延潮心底一动移步走去,沈鲤,朱赓都紧紧跟在身后。

    到了暖阁内,林延潮听见抽噎声正是从杏黄色的帷帐后传来。

    不及多想,林延潮一手挑起帷帐,但见帷幕内天子着具天子冠服坐东席地而坐,而皇太子,福王,瑞王,惠王,桂端王等皆罗跪于天子面前啜泣。

    而李太后,王皇后,郑贵妃皆不在场,暖阁里唯一的嫔妃竟是皇太子的生母王恭妃。

    左右香筒檀香清烟袅袅。

    林延潮见天子如此疑心尽去,还未来得及说话,但见三人之中体态最胖的朱赓,已是一骨碌手腿并用,膝行爬进帐内,大声哭道:“陛下,陛下,臣朱赓来了……陛下啊陛下。”

    林延潮,沈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才赶忙上前参拜道:“陛下,臣林延潮(沈鲤)来了。”

    说完三位辅臣此刻拜倒在天子面前,虽说眼前此景,林延潮有几成是表演成分,但也有真情在其中。

    二十几年君臣相处,从寒微简拔至首臣的知遇之恩,对自己的猜忌怀疑提防贬斥等等,此刻全数涌上心头。

    见到三位辅臣进来,但见下面皇太子以及诸王们也是哭了起来,如惠王,桂端王虽是年幼,但也是哭得真切。

    天子微微睁开眼睛,然后伸手向三人中的林延潮温言道:“林先生来。”

    林延潮闻言以袖拭泪,来至天子面前拜下。

    朱赓,沈鲤也在旁抽噎。

    但见天子脸色苍白,气息微弱,言语轻至除了近在迟尺的林延潮外,沈鲤,朱赓都有些听不清。

    他悠悠地道:““朕自十四年坠马以来,足疾难以行走,不得不倚人搀扶,十分不便。故废早朝经筵日讲。朕有恙多年,身子也甚是虚烦,但享国亦永,又有何憾。今日将这佳儿、佳妇,尽托于先生了。先生辅佐他做个好皇帝,有事需谏正他讲学勤政、遵制度,以日易月。”

    说完天子看了一眼王恭妃,皇太子。王恭妃垂泪向林延潮行万福,至于皇太子也是向林延潮拜下。

    林延潮连道不敢,起身还拜,然后对天子道:“陛下圣寿无疆,何乃过虑如此,望陛下宽心静养,自会万安……”

    说到这里,林延潮竟是难以再说下去,宫中哭声又起……

    “太子你听好,朕皇祖父嘉靖皇帝,虽深居渊默,而张弛操纵,威柄不移,朕不如他。但以独治而论,皇祖父那也就到了头了。太子遇大事小事要与三位先生及台阁大臣们多商量,可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皇长子不知所措地道:“儿臣记住了。”

    天子点点头,又对林延潮道:“传位诏书,朕已是拟好,由司礼监保管。当初朕行矿税事,乃因三殿两宫未完,权宜采取。朕与你有五年之约,如今恰好一个月不差,朕可没有食言。”

    “今宜传谕各地停矿税,改征商税,赋入国用,一定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此事先生需好好辅助太子,他没有经验,不知如何权衡朝廷与地方……”

    沈鲤闻言抬起头看向林延潮,此刻他方知林延潮自始至终没有假借矿税之事搪塞自己。

    “臣……臣谨遵圣命。”

    天子说到这里,话语已渐渐无力:“另外苏州江西各处织造烧造皆俱停止。关押在镇抚司及刑部干连前项罪人,都着释放,官各还职。这些年来因国本事建言得罪的诸臣,俱复原职。大臣科道缺员,俱准补用……先生,你看如何?”

    林延潮定了定神道:“臣明白了,臣就此拟旨一道,传各衙门遵行,以光圣德,以增圣寿,具为‘开矿抽税,为因三殿两宫未完,帑藏空虚,权宜采用,今改矿税为商税,赋为国用,意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另各处烧造,织造,具着停止,镇抚司及刑部干连前项犯人,都着释放,官各还职。国本建言诸臣,都着复职,行取科道,具准补用。各部院知道。”

    天子听了微微笑道:“很好,就造此拟旨吧。好了,朕见三位先生这一面,就舍三位先生去了。”

    在场之人多掩面而泣。

    沈鲤哭道:“皇上。”

    朱赓则大声哭道:“自古君臣恩遇未有如陛下与臣者,臣还望能侍奉陛下万年。”

    林延潮再道:“臣再替天下臣民谢陛下!陛下仁德之心必能逢凶化吉。”

    说完林延潮三人起身离开西暖阁。

    行至启祥宫前时,但见司礼监田义,秉笔太监陈矩,英国公张维贤等都站在宫门前,三人见了林延潮一并躬身行礼。

    林延潮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恢复平静。

    他看向众人突问道:“慈圣太后,中宫,皇贵妃为何不在此?”

    田义道:“慈圣太后早上来过,已是回去,至于中宫,皇贵妃具在病中。”

    林延潮对田义道:“今晚大家留在启祥宫,诸位务必照看好恭妃,太子,诸王。”

    “谨遵次辅钧命。”

    “那次辅今夜何住?宫里此刻不能没有人主持大局啊!”

    林延潮道:“隆宗门外有处值夜太监住宿的屋子收拾出来,今夜我们几位辅臣就住在这里,眼下要立即出宫。”

    三人闻言一并称是。

    林延潮大步行去,陈矩亲自将三位阁老送出仁德门外。

    快要出宫门时,陈矩忧心忡忡地道:“国祚更替,既是皇上之家事,也是天下百姓之事,三位老先生受顾命之任,这千斤重担皆系于三位老先生身上了。”

    林延潮停下脚步,却见身旁沈鲤已决然道:“国家大事,旦夕不测,然而天子既以国家托我等,仆必不负所托,将来书之史册时,莫谓朝廷无人!”

    陈矩闻言顿时肃然起敬。

    林延潮看着沈鲤点了点头,然后向陈矩拱手道:“陈公公,照顾好皇上宫里,告辞!”

    陈矩目送林延潮走出仁德门,顿觉大事已定。

    众大臣们见林延三人潮走出仁德门一并都围了上来。

    “皇上如何了?”

    “太子呢?”

    沈鲤,朱赓在一旁以林延潮马首是瞻,林延潮道:“仆与两位辅臣已见过皇上,太子,皇上龙体微恙,但精神尚佳,方才金口圣断,仆与太子,诸王皆在一旁。”

    闻此众大臣们都是长出了一口气。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臣,此刻他以不容商量的语气道:“今夜仆会与两位辅臣于宫中宿直,大九卿皆歇于朝房,各衙门必须有一半以上官员值夜,诸位口风毋须严密,切勿透露半字半句于外人,即便是骨肉至亲。”

    众臣一并称是。

    “另全城戒严宵禁,从今日起提前一个时辰关闭城门,没有兵部衙门的批文,宵禁之后任何人不许出城。各自散去吧!”

    “是!”众大臣一起称是。

    众人走后,沈鲤向林延潮问道:“为何不说改矿税,废织造烧造之事?”

    林延潮笑对沈鲤道:“这先不急,我等先去内阁拟旨。”

    就在林延潮去拟旨之际。

    启祥宫暖阁里,天子屏退左右,只留下太子一人。

    皇太子看着半睡半醒的天子,也不知说什么。

    这时天子缓缓睁开眼睛道:“长哥!”

    “儿臣……儿臣在!”皇太子有些手足无措地道。

    天子看了皇太子一眼,他确实不喜欢这个儿子,在他面前都是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哪里有一点为君的沉稳。

    天子道:“外面是什么时辰了?”

    皇太子道:“已过了酉时。”

    天子侧头道:“朕这才没睡了多久,大臣们呢?”

    “回禀父皇,几位勋臣与王世扬今晚守在西山。几位辅臣宿在隆宗门外侯旨,其余廷臣都在宫里宿直。”

    天子稍点了点头。

    “父皇,内阁草拟的圣旨已是送来?”

    天子微微一笑道:“他们这是怕朕反悔啊……”

    天子道:“这些大臣们你若事事顺着他们意思去办,他们就会骑到你的头上来,但不顺着他们的意思,最多也就被骂几句罢了。”

    “是,父皇。”

    “你肯定会问,朕为何今日教你要君臣共治,如今又出尔反尔。朕问你一句若你当皇帝,压得住林延潮这几位辅臣吗?”

    “儿臣,儿臣……”

    天子不等太子回答道:“内阁的拟旨在哪?”

    皇太子双手奉上,天子勉强起身看过后道:“让田义批了吧。”

    皇太子一脸不明所以。

    “天子可有恩于人臣,人臣不可有恩于天子,今晚你拿出列朝实录,将刘健,杨廷和,徐阶,高拱,张居正的事好好看看,再好好想一想,就明白朕的话了。”

    隆宗门外堂内。

    林延潮与沈鲤,朱赓都坐在其中。

    阁吏都给三人铺好了床及厚被子,但三人却无一人会在今夜在这里入睡。

    期间沈鲤道了一句:“皇长子母妃,在宫外毫无背景,但皇贵妃的父兄都在外朝做官,虽说没有操权,但在朝中总有交游,不可不慎啊。”

    林延潮则道:“方才中宫,皇贵妃二人都不在启祥宫,唯独太子与恭妃在内,可见在天子早有安排。”

    沈鲤闻言点了点头道:“原来次辅早已洞悉一切,如此沈某就放心了。”

    林延潮则道:“是圣明天纵无过于陛下才是。”

    当下无话,到了中夜时,三人都喝了一碗参茶,继续强撑下去。

    所幸宫里也全无动静。

    到了次日清晨,沈鲤与朱赓毕竟都上了年岁,依在桌案上小寐。

    至于林延潮则与阁辅印信寸步不离,坐在椅上看着天空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这时叩门声响起,沈鲤,朱赓都是立即睁开眼睛。

    林延潮沉声道:“进来。”

    但见是秉笔太监陈矩入内进来,三人先看他脸色但见无恙,都是松了一口气。

    “皇上昨晚睡了半宿,早起还喝了小半碗粥,具体如何还要等太医诊断。”

    沈鲤,朱赓闻言都是露出喜色。

    林延潮早有意料地道:“皇上景福无疆,必能逢凶化吉。”

    三人沉默一阵,陈矩笑了笑道:“这是圣旨,还请三位辅臣过目。”

    林延潮当即捧旨过目,朱赓,沈鲤在旁则小声诵读。

    读毕,沈鲤朱赓都是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情来。

    林延潮对陈矩道:“臣恭读圣旨,不胜喜悦,昔人主有发一善言灾星退去,况陛下此旨诸弊具除,百废具兴,收尽天下之万善。百姓欢然若更生,天下必从之!”

    见林延潮一顶顶高帽送上,沈鲤,朱赓都是微笑。

    陈矩走后,林延潮立即对阁吏道:“立即命六科廊抄至各衙门!”

    然后林延潮又对陈济川道:“你陪着去一趟,此事不可有半刻耽搁。抄发之后立即将原旨取回内阁。”

    沈鲤,朱赓都是佩服,林延潮真可称得上‘深悉天心’啊。

    又等了一阵,陈济川从六科廊将原旨取回。

    “那么圣旨是否送回阁内封存?”

    林延潮转头来道:“不,我等立即去午门朝房。”

    而此刻朝房之中,各部院大臣们昨夜是聚在了一处激烈地商量了一个通宵。

    诸如天子出殡之仪,太子登基典礼都一一作了计划,甚至连皇太子的《劝进表》也由礼部在草拟了。

    众大臣们议论了一夜,仍是精神抖擞,准备继续再打战好几个回合的样子。

    将来新君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免不了的,如何在新旧更替的风口浪尖中巍然不动,长保富贵,这几日的表现倒是显得十分关键。

    大臣们争了一阵,这时候朝房大门被推开。

    一道亮光照了进来,令人倍觉刺眼。

    但见林延潮走了进来,众人看林延潮一眼,心知昨日天子弥留时,召林延潮三人入内,这三位辅臣就是将来的顾命大臣。

    林延潮目视左右,当即道:“昨夜蒙祖宗社稷庇佑,皇上病情稍缓,此乃邀天之幸。”

    众大臣们闻言此刻面面相觑。

    林延潮又道:“昨日陛下病情回转之际,已颁下圣旨诏令,该矿税为商税,赋入国用,苏州织造江西烧造具停,镇抚司刑部凡系矿税织造烧造而问罪者皆赦。昔建言国本诸臣,都着复职。行取科道,具着补用。”

    林延潮说完,此刻满室皆山呼万岁!

    一时之间,大臣们恨不得奔走相告。

    林延潮见众人欢欣鼓舞地一幕继续道:“昨夜诸位也忙了一夜了,今日继续值守在此,另外从各衙门调数名二十三十四十岁的身强力强的官员来朝房候命。”

    众大臣们虽不知林延潮调年轻后生来朝房里是什么意思,但沈鲤,朱赓都明白林延潮的用意。

    众人在朝房里讨论了一阵。

    这时有人道:“宫里来人了。”

    有官员走到窗边但见果真浩浩荡荡来了一大票太监。

    林延潮将诏书纳入大袖之中,此刻诏书已经传抄天下,早就木已成舟,谁也翻不起浪来了。

    就算天子要反悔,也要问一问在场官员们答应不答应。

    林延潮一手依在太师椅上,容色平静,朝官们皆立于左右,以他马首是瞻。

    领头太监走入朝房,连向林延潮磕头,官员们都是虎视眈眈。

    却听对方泣道:“林老先生,皇上他老人家……不行了……”

    哐当一声响。

    不知谁的茶碗失手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天刹时一暗!

    山已崩!

    宫阙震动!

    林延潮率领所有官员当即赶往启祥宫。

    到了宫门前,其余官员都留在宫外,林延潮带着十几名重臣进入昨日陛见天子的西暖阁。

    但见帷帐之内,天子已奄奄一息。

    昨日不见的李太后,王皇后,郑贵妃皆在阁内垂泪,唯独恭妃不在,太子,诸王皆是跪在一旁哭泣,此外还有田义,陈矩等人。

    林延潮赶到时,李太后正拭泪道:“皇儿不过四十岁,春秋正盛,为何哀家却白发人送黑发人?”

    众人一见林延潮,李太后自没什么好脸色,至于田义即对榻上的天子道:“皇上,林老先生来了。”

    林延潮步至天子塌旁。

    “皇上……皇上……”

    此刻天子嘴唇苍白,侧过头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缓了缓地抬起了手。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令人看起来却似如负千钧一般。

    天子对着林延潮,伸手朝皇太子身上点了点。

    林延潮会意立即大声道:“臣谨记圣命,太子乃仁德之君,必可治理好这天下,爱护好他的臣民。臣等必忠心辅助,至死不渝。”

    天子脸上露出欣然之色,然后又欲抬手,但已是绵弱无力。

    林延潮不知天子意指什么,当即将耳贴至天子面前。

    但听天子断断续续细声道:“勿……为难……贵妃……”

    林延潮闻言微微吃惊,又看向天子。

    在此刻天子竟担心的是太子,文臣们秋后算账,故要自己护得郑贵妃周全。

    这时候天子已陷入半醒半睡之中,林延潮完全可以佯作不知,但他看了一眼身旁拭泪郑贵妃,以及油尽灯枯的天子,还是大声道:“臣谨遵圣命,让太子好好孝敬慈宁宫,中宫,翊坤宫。”

    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李太后,王皇后都是哭泣,郑贵妃闻言更是大恸道:“皇上……皇上……”

    最后一刻天子也终于如释重负,缓缓合上眼睛。

    林延潮退出暖阁,远远听到李太后哭道:“潞王此生已不能相见,皇儿你又怎能舍哀家而去,你才四十岁啊,你要如此不爱惜身子,远离女色,你要哀家以后怎么活啊!”

    林延潮等大臣退出帷帐,与十几位部院大臣们一起守在一旁。

    过了片刻突然哭声大作。

    众大臣们都是一愣,看向暖阁。

    然后在场部院大臣无不流涕,然后一并无声地朝暖阁方向跪拜叩头。

    海瑞上治安疏骂嘉靖皇帝后下大狱,一日狱卒给他送来丰盛饭食。海瑞以为是断头饭,二话不说大口吃下。等狱卒告诉他嘉靖皇帝死了,海瑞马上可以放出去被重用后。

    海瑞闻言大哭,将吃进去的饭食尽数吐了出来,哭晕过去,整整哭了一夜。

    对海瑞这些官员而言,皇帝不单单是一个人而已,他是整个国家的象征,他代表每个人理想中那纯粹的煌煌大明。

    现在那个人走了。

    不仅是启祥宫内,连宫外立着等候消息的百余朝臣也明白了,院中顿时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

    哭声稍歇时,但见田义步出,看着跪了一地的众大臣们言道:“诸位大人,皇上他……驾崩了!”

    此刻整个外殿大臣们再度落泪。

    “林老先生,你是皇上钦点的顾名大臣,宫里宫外都等着你来拿主意。”

    田义搀着林延潮站起身来。林延潮道:“皇上宾天,我等身为臣子都是悲痛不已,但天不可无日,民不可无主。”

    “眼下当务之急当册立新君,先安定民心,有了新君的旨意,我们才是顺理成章地操办皇上丧事,以尽天下臣民的忠孝之心,还望田公公请出传位诏书当众宣读,奉立新君!”

    田义道:“还是次辅考虑周全。”

    当下田义率人去找。

    司礼监直房距启祥宫很近,哪知田义竟去了许久。

    待田义返回时,他一脸沮丧地道:“启禀元辅,传位诏书不见了。”

    “不见了?”

    在场官员都是大惊失色。

    兵部尚书宋应昌是带过兵的人,大声喝道:“田义,你不要命了吗?连新君的传位诏书也敢……”

    于慎行也是出面道:“田公公,这时候切莫自误啊!”

    田义连忙道:“咱家哪有这个胆子,诏书明明在乾清宫中,但……”

    众大臣们都很紧张,沈鲤道:“此事必有奸人作祟,必须立即调兵进宫,以保太子万全!”

    “没有新君诏令,如何调兵进宫?”

    “可以以先皇名义发一道诏命?”

    “此乃矫诏!”

    “事急从权,何况我等都在这里。还请次辅当机立断!”

    几位大臣商量开来,林延潮心知调兵进宫是万不得已之举,但若真有人威胁太子,林延潮却不得不如此了。

    说话间一名太监入内对田义耳语几句话,田义眼神一亮道:“查出来了,是皇贵妃指使人偷去传位诏书的!”

    众大臣闻言是又喜又惊又怒。

    喜的是终于有传位诏书下落,惊的是皇贵妃如此大胆,怒的是对方竟视皇位传承如此关键之事于无物。

    林延潮心想,自己方在天子面前承诺,不为难郑贵妃,不仅是自己,还要规劝太子不能为难郑贵妃,让下面的官员都不能为难郑贵妃,但眼下哪里知道郑贵妃竟干出这样的蠢事。

    PS:最后章篇幅太长,想想还是分两章发。另外万历的遗旨基本是原版照抄历史的。

    (本章完)

大结局下篇

    紫禁城内,景阳钟连响,澈传禁宫内外。

    禁宫内,宫女太监们都是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钟响的地方。

    而武英殿,文华殿中书舍人,六科给事中,内阁阁吏他们听闻钟声,立即停下了手中的事,走出殿阁看着内廷方向,来面上皆是震惊的神情。

    而长安左右门外,各部寺的官员们都是从金水桥上疾奔而过,直赶往皇极门。

    皇极门外。

    官员们从三个方向陆续赶来,先是一个人,然后几个人,再接下来一群人,所有人官员皆跪在阙下大哭。

    启祥宫内大臣们沉默的可怕,除了暖阁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抽噎声外。殿上大臣们额上几乎都皱成了川字。

    这时候沈鲤低声道:“必须请翊坤宫出来商议!”

    朱赓则道:“是不是先请教慈宁宫之主张,此毕竟是天子家事,我等身为人臣不好置喙。”

    林延潮看了朱赓一眼,李太后与自己不睦,这个时候……

    “但是慈宁宫与我等朝臣并不和睦,”沈鲤向林延潮道,“非常之时,当用雷霆手段!”

    林延潮沉吟了一番道:“此事不急,先把太子请殿外来。太子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沈鲤,朱赓点了点头。

    “慢着,”林延潮又道,“如此请,怕是一时请不动,押郑承恩,郑承宪,郑养性三人到此来。”

    于是林延潮转过身对田义耳语了几句,田义点了点头走进暖阁。

    没过片刻,但见帷帘一开,众人脸色一变,竟是郑贵妃走了出来。

    郑贵妃此刻泪痕未干,目光却扫过大臣们。

    太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右手被郑贵妃牢牢攥住,两名近侍一左一右挟持在旁。

    面对郑贵妃的积威之下,皇太子此刻犹如鸡子一般发抖。而田义则一脸小心地跟在太子与郑贵妃身旁。

    见太子被郑贵妃掌握,众大臣们心底都很愤怒。

    林延潮则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万不得已不可硬夺太子。林延潮走上前向郑贵妃行礼道:“臣参见皇贵妃,还请皇贵妃节哀。”

    郑贵妃闻言眼眶顿时红了,抽噎得说不出话来。

    林延潮继续道:“大行皇帝御极三十年,仁爱广播四海,天下臣民也是哀痛不已,臣亦如此。但大行皇帝临崩寄臣以大事,臣不敢以哀痛而碍大事。”

    “哦?大事?”郑贵妃道,“你此话什么意思?难道自比武乡侯吗?”

    林延潮看了一眼皇太子,这挑拨的意思很显然,皇太子如此不是刘禅,一个臣强主弱的钉子就种下了。

    林延潮向皇太子行礼道:“太子殿下之英明仁孝,此为天下所共知,将来执政必为中兴我大明两百年之帝王。”

    听了林延潮此言,太子神色一动,但仍不敢抬起头来与林延潮对视。

    林延潮道:“臣不敢自比诸葛武侯,但论鞠躬尽瘁,尽忠王命不敢甘于人后。臣受大行皇帝重托,唯有以死报答大行皇帝之托付之事!”

    林延潮话说得虽是平缓,但话说得掷地有声,一股决然不可动摇之气,令郑贵妃不敢轻忽。

    “贵妃可还记了,方才大行皇帝最后付托给臣二事,一是太子,二是贵妃。眼下当务之急当用遗诏举册立,可传位诏书不知所踪。臣深怕有负于大行皇帝托付之事,实忧心如焚。”

    “情非得已之际,还请劳动贵妃娘娘派人与臣等一起寻找。如此有一方有二。”

    郑贵妃听林延潮之言道:“传位诏书到哪去了,本宫也是不知,派人去找也不是不可。不过有一事……陛下……陛下当年曾允本宫后位,后宫皆有听闻,因陛下病重未能下旨。至于陛下病重之时,也许本宫为太后,将来可与陛下葬在一处,此事太子也有听见。”

    一旁太子连忙点头道:“林先生,确有此事。”

    郑贵妃看了太子一眼,声音加重三分道:“既是林先生蒙先帝顾命之托,要太子孝顺本宫,那么本宫要太后名位并不为过。只要林先生办妥此事,那么太子嗣位也就顺理成章。”

    林延潮双眼一眯,自己与郑贵妃可谓拿对方筹码来要挟对方。

    林延潮道:“回禀皇贵妃,臣考累朝典礼,凡配为皇后者,乃敌体之经,而以妃晋后者,则为母凭子贵之义。”

    “昔汉孝文宠幸慎夫人,慎夫人每与皇后同坐,被后世史家指为衽席无辨。而本朝祖宗以来,岂无抱衾之爱,而终至衽席之嫌,此为礼法所不载。”

    “以往大行皇帝念贵妃之劳,不在无名之位号。臣体大行皇帝之志,亦不在非分之尊崇。若义所不可,则遵命非孝,遵礼为孝,臣恳请太子,皇贵妃体察。”

    郑贵妃听得一头雾水,但一旁大臣们都是纷纷点头,林延潮这一番话引经据典说得实在是好。

    “本宫不争这些大道理,林先生,本宫今日要你一句准话!”

    林延潮闻言看了郑贵妃一眼,拂袖转身。

    他走到大臣中间道:“孙督公与骆指挥方才不是有事要禀,请进殿来吧。”

    不久东厂提督孙暹,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一起走进了殿内。

    东厂提督孙暹,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进殿之后对皇太子行礼参见,而对一旁郑贵妃的则当作空气。郑贵妃见这一幕不由暗怒,凤目圆睁。

    孙暹道:“启禀太子殿下,臣方才听次辅所言传位诏书被贼人窃去之事,立即派骆思恭率厂卫追查,后发现有一名宫人潜离宫中,并藏入左都督郑承宪府中。此事涉关皇贵妃,臣不敢擅自做主,于是派厂卫包围了郑府,严加看管,特来禀告太子。现在郑承宪,郑承恩,郑养性已在殿下看管起来。”

    郑贵妃气得浑身发抖,他怒视孙暹,不意对方这么快就转投太子了,这也代表锦衣卫和东厂都支持了太子。

    太子点点头,惊惧之色少了几分,温言道:“两位卿家的忠心,孤知道了。”

    孙暹,骆思恭闻言大喜,新君即位,他们正愁着如何表忠心呢,若非林延潮牵线搭桥,他们岂有这保驾之功,一辈子荣华富贵到手了,简直如同白来的一样。

    二人叩头道:“臣誓死报效太子殿下,至于下面具体如何处置,还请太子殿下示下。”

    但见郑贵妃凤目圆睁。

    林延潮上前一步道:“皇贵妃的三位家人就在殿下安然无恙,请皇贵妃不妨站到殿前一看。”

    郑贵妃走至殿前,但见她的家人都被官员们索拿在旁殿外。

    而殿下郑承恩,郑承宪,郑养性三人都被方从哲,孙承宗他们轮流威逼恐吓过多次了,此刻眼见郑贵妃出现在殿门前,郑承恩垂头在旁,而郑承宪,郑养性见了郑贵妃则忙呼道:“姐姐(姑姑)救我!”

    “你!好手段!”

    郑贵妃转过头来怒视林延潮。

    林延潮正色道:“太子殿下虽未登基,但也是嗣皇帝。我大明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岂容他人胁迫,还请皇贵妃速速寻出传位诏书下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臣可以保证满朝文武无人会追究此事,否则臣定要参与此事之人追悔莫及!”

    皇太子也是连忙道:“皇贵妃娘娘,这立太后之事,孤登基之后定会与文臣们商量,到时拿出一个妥当的法子。”

    郑贵妃脸色一变:“到时……要本宫等到猴年马月……”

    就在这时候,王恭妃从暖阁里冲出,来到郑贵妃连连叩头道:“贵妃娘娘,奴婢给你磕头了,求你不要为难洛儿,不要为难洛儿。”

    “奴婢不要什么尊位,只求你让我们母子二人团聚,平平安安渡过余生。”

    太子见此大恸道:“母妃,母妃。”

    郑贵妃看了皇太子一眼,又看王恭妃一眼,当年自己宠冠后宫,皇太子,王恭妃二人都要看己脸色,仰自己鼻息,自己高兴他们母子才高兴,自己不高兴,他们母子也不高兴。

    即便东宫建储,自己仍恩宠不减,而今天子刚西去,太子已乘龙上天,林延潮等众大臣则一副保定他的样子。

    看到太子就此翻身,那个贱人……就要母凭子贵。她不过是一个宫女出身,自己哪点不如,要屈居于她之下。

    王恭妃不住朝郑贵妃磕头,砰砰作响。

    郑贵妃铁石心肠可以不为所动,但在场大臣们都露出不忍之色。郑贵妃也已知大势已去,命宫人放下皇太子。

    皇太子扑在地上,搀扶起满头是血的王恭妃。母子对视片刻,然后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于慎行,宋应昌等大臣立即上前护住皇太子,王恭妃。

    “大胆至极,方才竟敢挟持太子,窃走诏书!咱家绝不与你善罢甘休。”见事态明了,第一个跳出来反戈一击的竟是司礼监太监田义。田义丢失传位诏书,可谓大罪,眼下必须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不错,此事不能善罢甘休。”朱赓见事情平定也是站出来言道。

    郑贵妃气得身子发颤,道:“先帝在时,有谁敢对本宫有半分不敬,眼下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就如此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沈鲤上前道:“启禀皇贵妃,大行皇帝之遗命,臣等自是遵循。但是群臣已是激怒,若是再无传位诏书下落,恐怕殿上无人可再保皇贵妃及家人无恙啊。”

    朱赓与沈鲤二人一软一硬配合得相得益彰。

    郑贵妃长叹一声不住垂泪,这时候殿内一人已是奔出看见郑贵妃如此怒道:“母妃何人欺负你?”

    “皇儿。”郑贵妃揉着福王大哭。

    林延潮仔细看去,无论从面貌身材福王都比太子更似天子,难怪天子更宠爱他。

    沈鲤站出来大声道:“启禀殿下,无论敢欺负皇贵妃,但传位诏书不见,皇贵妃难辞其咎!”

    福王大怒,但郑贵妃却将他拉至身后。

    “林先生,本宫眼下只求你一件事,先帝丧期之后,请你让本宫随福王就藩了此余生如何?”

    郑贵妃可怜巴巴地眼望向林延潮。

    林延潮想都不想到:“回禀贵妃娘娘,随子就藩,本朝没有这个先例。”

    “连这也答允不了本宫吗?先帝在时是如何对你交待的?”郑贵妃问道。

    林延潮看了一眼正与王恭妃抱头哭泣的太子。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王恭妃被郑贵妃幽禁在宫中一直不能见太子,一直到了快临死前,群臣上奏,天子方允母子二人见一面。

    当时王恭妃太子母子二人本有无数话要说,但苦于郑贵妃的人在旁监视,王恭妃只能道了一句‘儿大如此,夫复何憾’。于是二人默默泪流不言一句,直到王恭妃咽气。

    这个时空王恭妃算是如愿所偿了,但郑贵妃却麻烦了,就凭对方这一系列操作,林延潮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很厚道了。

    林延潮道:“臣只答允陛下让太子孝敬皇贵妃,此孝在于合乎于礼法,不和礼法之事,恕难从命。”

    郑贵妃道:“也罢,还请林先生答允,本宫百年之后,与先帝同葬于九泉之下,这总能答允吧。”

    “这……”林延潮面露难色。

    郑贵妃道:“林先生,难道要本宫跪下来求你吗?”

    林延潮看了一眼太子,然后道:“臣就将此事代为转奏,至于办不办得成,臣不敢担保,臣只能答允到这里,若是贵妃娘娘不信也办法。”

    郑贵妃闻言露出感激之色道:“本宫当然信。先生寒微时尚肯替张文忠恢复名位,又何况如今。千金万金都不如先生一诺,先帝任先生为顾命之臣,是不会看错人的。”

    这彩虹屁拍得倒是挺舒服的。

    林延潮淡淡道:“还请皇贵妃先将传位诏书下落告之给臣,否则余事免提。”

    说完郑贵妃朝一旁宫人点了点头。

    不久一个黄布包裹的匣子取出,郑贵妃双手捧着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不由大喜,就在二人交接时,但听郑贵妃悄声道了一句:“先帝留了一道密诏给太子,是关于先生的。”

    林延潮闻言面上倒是波澜不惊地样子,淡淡地道:“臣谢过皇贵妃。”

    在众人目光下,林延潮走到大臣之间打开黄布包裹的匣子,众官员们取出诏书看了一遍,验证无误后,都是露出笑容。

    林延潮向太子道:“启禀太子,恭妃娘娘,传位诏书已取到,请殿下至文华门前宣读诏书,接受百官朝拜!”

    太子闻言对王恭妃仍甚是依恋,犹在抽噎。

    林延潮见此正色规劝道:“殿下需有人君之度,母子之情放在日后再叙,请陛下移驾文华门。”

    沈鲤,朱赓等殿内众大臣也是道:“臣请殿下移驾文华门。”

    太子定了定神,站起身来道:“多谢先生提点,孤晓得。”

    一旁王恭妃拉着太子的袖子泣道:“吾儿登基为天子,死也瞑目了。”

    林延潮道:“敢问恭妃娘娘可有信得过的宫人?”

    “有几个,都是跟随多年的老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可以交代秉笔太监陈矩陈公公安排。”

    田义脸色一变,默默退至一旁。

    林延潮又道:“眼下新君册立,娘娘再居别宫已是不合适,不知要移居何宫?”

    王恭妃犹豫道:“这……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什么想法,还请林先生拿主意吧!”

    林延潮见此道:“慈安宫是原先仁圣皇太后所居,万历二十四年仁圣皇太后病故,慈安宫就空了下来。臣请娘娘移居慈安宫,不知殿下,娘娘意下如何?”

    太子大喜道:“孤没有意见,一切请林先生安排。”

    王恭妃看了暖阁一眼道:“林先生是先帝所托的顾命大臣,就一切听林先生的意思。”

    林延潮对田义道:“那么还请田公公派人打扫,选派干练的宫人侍候吧!”

    田义连忙道:“是。”

    当下太子在林延潮等众臣的簇拥下走出启祥宫。

    方出大门,正在宫门外焦急等候的文官们,一见到太子走出宫门,皆是拥了上来。

    “太子殿下!”

    “老臣见过太子!”

    “臣叩请太子金安!”

    太子见此场景差点失措,待他镇定下来,但不知说什么。

    而林延潮在旁大声道:“殿下潜德久彰,海内属望,群臣们都盼着殿下早日登基临朝,君临天下!”

    太子面色涨红,不过知道此刻需推辞一番。

    但没等太子有出声的机会,林延潮即高呼:“臣林延潮叩见万岁!”

    随即孙承宗,方从哲,叶向高皆是呼此拜倒。

    左右大臣见此亦是振声大呼:“臣叩见万岁!”

    群臣以太子为中心拜伏在地,太子不容多想已是黄袍加身。殿内王恭妃扶门望此一幕,有等苦尽甘来的欣慰,至于郑贵妃则转过身去幽幽一叹,在福王搀扶下缓缓走进宫中。

    太子在群臣簇拥之下,坐上驾辇前往文华门。

    太子驾辇刚出了隆宗门,而在外聚集的大臣们早都是听见禁宫里的万岁之声,一并赶到此处。

    林延潮暗中吩咐辇驾放慢速度。

    辇驾放缓,太子端坐其上,双手按膝目视远方,自有一等君王气度。

    而他所经之处,官员们无不拜在宫道左右,口称万岁。天子刚去,新君登位,百官都怀着一等哀伤而又憧憬的情愫。

    林延潮等大臣们则步行跟随在驾辇之后。

    宫外其余官员闻之,皆是托起官袍扶着角带快步朝此赶来,沿途跪拜叩见太子后加入队伍。但见驾辇之后的大臣越聚越多,一路浩浩荡荡地前往文华门前。

    驾辇终于抵至文华门,太子拾阶登台,林延潮等阁部大臣皆侧立左右。

    但见礼部尚书于慎行当众宣读天子遗诏。

    群臣再度朝拜。

    “朕以冲龄缵承大统,君临海内三十载于兹,夫复何憾!念朕嗣服之初,兢兢化理,期无负先帝付托,比缘多病,静挕有年,郊庙弗躬,朝讲希御,封章多滞寮采半空加以矿税烦兴,征调四出,民生日蹙,夙夜思维,不胜追悔,方图改辙,嘉与天下维新,而遘疾弥留,殆不可起……

    盖愆补过允赖后人,皇太子聪明仁孝睿德夙成,宜嗣皇帝位,尚其修身勤政亲贤纳谏,以永鸿图……

    林延潮听此不由唏嘘,而台阶下不少大臣们亦开始哽咽有声。

    ……建言废弃及矿税诖误诸臣酌量起用,榷税改为国税,并新增织造烧造等项,悉皆停止。各衙门见监人犯俱送法司查审,应释放者释放……

    ……丧礼遵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亲王藩屏为重,勿得擅离本国。各处摠督镇巡三司官地方攸系,不许擅去职守,闻丧之日,止于本处哭临三日,进香差官代行。卫所府州县官员并免进香,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于慎行念毕后,群臣一并高呼请太子早登大位。

    太子却道:“孤哀痛之际,无暇思此。”

    于慎行当即拿出早已起草好的劝进诏书再劝。

    太子仍道:“众爱卿忧国忧民,孤已知道了,但孤此刻方寸大乱,岂可思此。”

    当即林延潮又率领群臣再度劝进。

    经过三辞三让之后,太子在万般为难之际终于勉强答允,群臣无不大喜。

    众臣议定登基大典日期,其实也是昨晚早就商量好的。

    就在十日之后。

    虽说时间有些仓促,但也是怕夜长梦多。如此局面得以过度,权位顺利交接。

    两个月以后,新君已御大宝一个月有余。

    万历皇帝尊庙号神宗,改元定年号为泰昌。

    而邹元标,赵南星等当初因建言争国本而被罢黜的两百多名官员,尽数诏还并给予官复原职。

    诏起旧臣中名列第一人的当然是前首辅王家屏。

    王家屏知林延潮位尊不忘旧友,但他此时已年老多病。王家屏上疏推辞后,次年病逝于山阴老家。

    除了王家屏,也有不少人上疏感激新君,但表示当初上疏不过是仗义执言,秉持公心而已,回朝为官倒是不必了。

    众官员之中,唯独顾宪成未得起复的诏书。顾宪成闻之大笑,对着学生们言:“林侯官忌吾也!”

    顾宪成余生于东林书院讲学著书立作,没有出书院一步,泰昌十一年时病故于家中,朝廷追赠其为太常寺卿,被后人尊为东林先生。

    除非复官之外,泰昌皇帝还派中使存问申时行,王锡爵,赵志皋等在家致仕大臣,感谢他们在争国本时的维护,并给赏赐。

    王皇后,王恭妃皆被尊为皇太后,太子妃郭氏册立为皇后,原先极为得宠的选侍李氏,因与郑贵妃关系密切。泰昌皇帝登基之后,也是将她疏远。

    至于其他选侍也是封妃晋嫔,不一一列举。

    泰昌皇帝登基后,官场上也有所变动。

    吏部尚书李戴,兵部尚书宋应昌上疏告病乞归,不少大臣陆续致仕,年富力强的官员补上。

    泰昌皇帝另下令大赦天下,同时罢去矿税,至于织造烧造尽数废去,同时恢复经筵日讲早朝郊祀告庙,几乎每日都要接见辅弼重臣,当面商量国事。

    百官无不盛赞治国之勤勉,整个国家呈现出一等欣欣向荣的样子来。

    然而这时黄河沿州县来报,黄河水清。

    黄河水清则圣人出,要换了以往肯定是赞扬新君的祥瑞,但经沿河官员多年详查,采集数据,早已明白黄河水清多半出大旱。

    故而大臣们不是歌功颂词,而是实事求是地商讨如何赈济安民备荒。

    初春时节。

    乾清宫旁的两根老树也发了新枝嫩叶,火者宫女正勤快卖力地拂拭着础柱,以求在新主人那留下个好印象。

    两扇厚实的朱漆铜钉大门被推开,一顶步辇在宫门前停下。

    左右的宫人见此连忙停下,躬身恭立在一旁。

    林延潮下了轿子,但见他着大红蟒衣,腰佩玉带走上台阶。这位列一品,披蟒腰玉,是多少人一辈子的追求。

    林延潮走进了乾清门。

    乾清宫管事牌子王安立即迎了上来道:“见过林老先生,皇上正在批阅奏章,吩咐林先生一到,就请入宫中。”

    林延潮叹道:“皇上如此勤政为民,真是天下之幸。”

    王安笑了笑,一副知无不言的样子:“田义已向陛下请辞,去南京为太祖守陵。”

    林延潮闻言道:“如此啊,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王安笑了笑道:“当初传位诏书之事出了差池,换了是谁也不安其位。这田义一走,孙公公就要提拔为掌印,而干爹则将提督东厂。田义真是何其昏聩啊。”

    林延潮看了王安一眼笑了笑。

    王安又道:“听闻建极殿大学士赵老先生病重,皇上派地方官存问,答说就在这几日,赵老先生后,老先生即可名正言顺升为首辅,咱家先在此恭贺。”

    林延潮闻言驻足,片刻后摇了摇头。

    乾清宫内,新君正如王安所言,在御案后批阅奏章。

    这两个月来,新君只是听政见习,大小之事皆由林延潮一人决断。不过新君变化依然很大,不再如以往处处谨慎小心,看人脸色般,有些君临天下样子。

    “林先生来了,朕等候已久,赐座!”新君满脸笑容。

    “臣谢过陛下。不知陛下有何事咨臣?”林延潮坐在御案旁的连椅上。

    新君道:“之前矿税,织造,烧造令四方不安,百姓不宁,朕登基之后立即废除,欲使国家有所转机,但不料今年又来了大旱,难道是……难道是朕德薄?”

    林延潮则道:“陛下无需菲薄,治后有乱,乱后有治,安中有危,危中有安,若是官员奏章里四方无事,人人报喜不报忧,如此才是陛下要担心的。”

    新君又道:“朕践统之初,求治言于百官。却听大臣中议论不一,有的上疏言国家百废待兴,应革故鼎新,破世之陈习,有的上疏则言,革新不如故旧,蹈袭祖宗家法亦无不可,勿听群论而施政。”

    “也有人道先帝治天下太猛,今当以治宽,也有人言太宽,今当以猛纠之,朕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听取,还请先生教朕。”

    林延潮微微笑道:“革新不离宗,继承不泥古,只有一道何来两道?至于治国在于审时度势,不审势则宽严皆误。”

    “今陛下亲政之初,无需多想,置亮弼之辅,召敢言之臣,求方正之士,绝嬖幸之门,以用贤臣贬小人为治国之道。”

    “先生……你……”新君吃了一惊。

    林延潮微微欠身道:“臣今日求见陛下,是为辞官而来!”

    宫殿外阳光明媚,天朗气清,御苑中百花争春,绿意盎然。

    这正是一个好时节。

    殿内天子看着林延潮道:“先生是先帝托付的顾命大臣,朕这才登基不久,还需先生多多辅佐,先生何言在这时离朕而去,难道是朕哪里作得不对?若是如此,朕给先生赔不是了。”

    林延潮道:“非陛下,是臣也。臣身非负图之托,德乏万夫之望。居揆地至今,实是愧受先帝顾命之任。”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看了一眼殿外的悠悠白云,笑道:“事事劳心非臣之愿,但求竹杖芒鞋,与闲云野鹤,烟霞水石为伴。臣恳请陛下俯允!”

    新君听到这里,有些作恼道:“先生历相两朝,自入阁以来,竭心匡辅,内以政理修明,外有四夷臣服,挽狂澜于即倒之时,定邦本于危难之际。先生之功,朝廷自有崇报之典,岂可轻言求退,如此致朕于何地?”

    “朕已决定加先生为少师坚太子太师,进建极殿大学士。至于先生辞官所请,朕断然不允,不必再言。”

    林延潮道:“陛下……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然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此乃臣想到第一次见张文忠公时所言……”

    新君一听不由正色。

    “……当时臣刚为官,不过是一名词臣,而张文忠公已当国数载,正于思进思退之际,但臣去见张文忠公,当朝诸公暗中叮嘱臣无论如何要挽留张文忠公。”

    “那么当时先生是如何劝的?”新君问道。

    林延潮道:“臣当然……当然是先从于众意挽留了一阵,哪知张文忠公却要臣说真话。臣就道了实话,劝张文忠公学萧何激流勇退。”

    新君听到这里自是知道,若张居正听了林延潮的话,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张文忠公虽未如萧何,但先生已远胜于曹参,还请先生继续辅朕。”

    新君言语之间,挽留之意甚诚。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此是臣当年劝张文忠公之言,此言听似好行,却难行也。然张文忠公慨然以天下为己任,虽言不可行,却行之。如今天下皆以为臣复张文忠公名位,乃效其揽权临下,然臣之意不过让世人明白工于谋国拙于谋身亦可克终。”

    殿上檀香氤氲,君臣相对而坐。

    穿堂风吹来,殿上铺开的书卷,随风翻动了数页。

    陈矩本欲上殿奏事,但见天子与林延潮气氛凝重,不得不退在一旁。

    “昔汉文帝集书囊为殿帷,以俭朴为务国之本,从此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今臣辞官非为谋身,而为前轨隆万二朝,后立法度以垂范百世,立心立命臣能行之,后人何不能行之?陛下可为尧舜之主,臣何不能为尧舜之臣?”

    新君闻言露出感动之色道:“张文忠为,先生不为,这就是你们读书人所言的絜矩之道吧!”

    顿了顿新君问道:“但是先生当国,天下安之,先生去位,这叫朕以后怎么办才好?不知还有何人可替朕判断山河?”

    林延潮道:“三辅沈鲤自为辅臣来,决断机务,处分下僚,全无半点疑难推诿之色,沈鲤,可继之!朱赓为官醇谨,可以辅之!”

    新君想了又想,然后又道:“那沈卿,朱卿之后呢?”

    林延潮道:“礼部尚书于慎行,可继之,亦可辅之。”

    “于公之后呢?”

    “太子宾客孙承宗。”

    新君又欲再问,林延潮失笑道:“自古仁德之君,皆得人鼎盛,异才**,陛下之仁德,纵汉文宋仁,亦不能比之,何愁无人相辅?”

    说到这里,林延潮话锋一转。

    “而臣本闾巷韦布之士,非匡扶经世之才,当国以来日夕兢兢,唯恐救过之不给。今荷先帝托顾之重,误蒙圣主倚任之专,实再难堪大任,故辞官归里,以耕读自聊余生。请陛下遵循先帝遗诏,遵循制度,重用读书人……”

    说到这里林延潮从袖子取出一奏疏道:“今臣将辞陛下而去,唯独一事放心不下。此疏内详载矿税如何改商税之法,此事吾与当朝诸公商量已久,大体已是妥当,但实行下去一定会有诸多争议,但不可因反对罢手。此是先帝所遗陛下之恩德。”

    新君闻言将疏看了一遍,但见信中详载,一条条如何实施,下面官员如何如何反应,其中利害关系也是与天子一一剖析明白。

    虽然只是说从矿税改为商税,但方方面面却牵涉到治国安邦的种种策略,以及整个国家的经济民生都写在这几万字的奏疏上。

    新君看到这里不得不佩服林延潮的治国之才,同时他也没告诉他将来整个国家应当如何按照他的规划走,而是给了他一个建议,用不用在你。

    “先生字字呕心沥血,朕受之,”新君合上奏疏道:“来人,召沈鲤,朱赓,于慎行,孙承宗来见!”

    顿了顿新君道:“云龙会合,千古稀见,先生乃朕之子房,伯温也,岂可离之!但今日先生去意已决,朕知强留不住,不如从先生之愿,回乡歇息些时日,二三年后再回朝主政!”

    林延潮如释重负:“陛下皇恩,臣此生也报答不尽,还望陛下以百姓为重,以社稷为重,以裕民智民为政本。臣告退了!”

    新君匆忙起身道:“先生留步。非先生,朕焉能得太子位,焉能登大宝?朕如何谢也不足以报答先生之恩,恳请让朕稍稍报答。封侯列爵,朕无不允也。”

    林延潮闻言想了想道:“陛下的恩典,臣本不该辞,但临别之际,不敢有些许余帛赢财,以负先帝知人之明。臣在老家有产业不仅能自足,还有余饶。臣之子孙自有子孙之福,也不用加官加爵。”

    “陛下若定要赏赐,请给臣身后一个良谥足矣。”

    新君忍住泪道:“先生慢走。”

    林延潮离去后,新君默然许久。

    半响后他问陈矩道:“陈伴伴,你说林先生为何不要朕之赏赐?”

    陈矩悄悄拭泪道:“回禀陛下,臣……不知。”

    新君道:“还请陈伴伴知无不言。”

    陈矩道:“回禀陛下,老臣愚钝,想来想去也唯有以为功高者不赏。”

    新君点点头道:“先帝宾天前一夜,让朕读刘健,杨廷和,徐阶,高拱,张居正之事,朕当时不解。”

    “后来先帝又让朕读汉书霍光传,其中有一段‘宣帝始立谒见高庙,与大将军霍光同乘。宣帝忌惮霍光,但觉如芒刺在背。”

    “到了这里,朕才明白先帝的意思,然后先帝将手书遗诏赐朕,让朕坐稳皇位后再拿出来。当时先帝虽不说,但朕知道其诏对付林先生的,然而先帝还是料不到……”

    陈矩吃了一惊,他不料天子还有这一手。他可记得,当年天子有一次犯很大的错事。李太后罚天子于宫中,还拿了一本霍光传让天子看。结果天子吓得不行,立即向太后认错,还下了罪己诏。

    新君负手踱步道:“陈伴伴,你去奉先庙将先帝的遗诏取来,然后烧去。”

    “烧了?”陈矩疑问。

    “是啊,用不着了。”

    乾清门大开。

    林延潮整了整衣袍,从容走下台阶。

    斜斜望去但见整个禁城巍巍宫殿落在他的身后缓缓升起,远远升出的庙檐上数行燕子列此歇息,随时振翅欲飞。

    林延潮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觉胸襟开张,五年来一力担之的重负也是随之卸下。

    但见门下沈鲤,朱赓,于慎行,孙承宗已至,他们见林延潮从宫里步出,都知已是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感触最多的却不是沈鲤。

    “次辅!”四人一并躬身行礼,等候林延潮吩咐。

    林延潮则笑道:“进去吧,莫让皇上久候。”

    说完林延潮向四人郑重一揖,四人亦是还之。

    然后林延潮走下台阶与几人擦身而过。

    四人皆转身回顾。

    林延潮坐轿返回府中。

    但见昔日门庭若市的宰相府邸,今日却显得有几分冷清。

    上元节时百官朝贺的一幕,仿佛还在昨日,但眼下却是门庭冷落。

    府上仿佛一下子从极热闹到了极清净。

    林延潮先到屋子里见了林浅浅,但见她已将屋子大大小小都收拾妥当。林器,林双也在一旁齐喊爹爹。

    林延潮手抚子女,林浅浅亦迎上去道:“相公,你辞官回来了?皇上恩准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准了。”

    林浅浅喜道:“甚好。如此总算卸下一桩大事,我们可以回家了。”

    林器,林双都笑着跳起来。

    林延潮笑道:“别家的夫人都是生怕相公不出息不上进,你怎么还巴不得我辞官,这可是宰相啊?以后你就不是宰相夫人了。”

    林浅浅抿嘴一笑,然后道:“还说是宰相呢?当年你知归德三年,为朝廷勤勤恳恳的办差,至少落了个万民伞,林公堤。可为宰相五年,今日什么都散去了,还落了不少埋怨,越想越亏,我怎么不巴不得你走呢?”

    林延潮闻言抚须大笑:“夫人啊夫人。”

    夫妻执手对视,林延潮仔细看去但见浅浅已不复朱颜,眉间眼角也有细微的皱纹。而自己也上了年岁。

    “悔教夫婿觅封侯,以后咱们过自己的小日子。”林浅浅轻声道。

    林延潮点了点头。

    林延潮也不换下官袍徐徐行来,绕着府里走了一圈。

    林延潮走了一阵坐在石上一边歇息,一边对陈济川道:“这宅子扩了以后,我还没走过,未料到扩如此之多,还添了那么多花木,早知该多逛逛才是。”

    “这一池子锦鲤乃我所爱,你替我好好照料,而留京的仆从也不要轻易辞退,毕竟都跟随了我多年。”

    “至于府里带不走的器物都作贱价卖了,剩下的钱财要清点好,至于雇的车马也不必太好……二十二年前我一身孑然抵京,今也两袖清风还乡,免给他人闲话短长。张文忠当年就是这点没办好,落人口舌。”

    说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冷笑道:“眼下有了银票,官员们大包小包倒是少了。但我这空车回乡之举,在那些言官眼底必成了沽名钓誉。”

    “但这几年吾得罪人也真不少,由得他们骂去。”

    林延潮又起身,来到了园里一角,但见前面跪了一群人。

    但见领头是一位中年人,对方叩头道:“叩见相爷。”

    林延潮道:“陈班主,这是何事?”

    那中年男子道:“回禀相爷,府东府西的戏班子知老爷已是辞官返乡之事。我等只会唱戏,除此之外别无生计,还请相爷带着我等回乡,赏一口饭吃,小人全家上下感激不尽。”

    众人都是附和,一群人在那哭哭啼啼。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辞官后就那些俸禄,怎能养得起你们一班人。就算有些余钱,我还真能养你们一辈子不成,自谋出路吧,有一技压身,到哪里也不愁衣食。起来吧!”

    “相爷!”一群人犹自不舍。

    林延潮转身离去。

    林延潮回到屋子,但见林浅浅收拾妥当。

    林延潮又对陈济川道:“府里剩余的钱财就交给会馆打理,另外这府邸即已卖给可远,让他好生打理,将来再由稚绳接手就是。稚绳为官清贫,钱一时凑不齐也没什么,先赊着。”

    说到这里,林延潮回首看着府邸,辞官前虽有准备,却没料到眼前此景如此萧瑟。

    “老爷,我在于大宗伯那再干几年,然后回乡伺候你。”陈济川对林延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

    林延潮手指着府中一切,对陈济川道:“片刻之前我还是言盈天下的宰辅,现在已是一名平民百姓。人生境遇即是如此。其中的落差如此之大,故有人放不下,也有人能放下了。”

    “但天下终没有不散的筵席,早晚还是要放下的。”

    林延潮驻足再三,还是回屋更衣换上一身常服。

    不久旨意到了,御准林延潮辞官还乡。

    来宣旨的不是旁人,正是昔日门生孙承宗。

    宣旨过后,孙承宗泪下沾襟言道:“恩师。”

    林延潮手抚其背道:“吾今日能卸得下这一身功名利禄,你该贺我才是。”

    孙承宗道:“方才御前商议,学生将改作吏部右侍郎,至于于大宗伯则以东阁大学士入阁,如今就等廷推命下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你跳过礼部直升吏部,足见你简在帝心。不过我已辞官,这些朝堂上的事,以后不必再禀我了。”

    孙承宗疑道:“当初恩师言新君登基之时,就恩师身退之时,学生当时不知其意,直到今日方才明白。但好容易才有了今日,恩师真甘心退得?”

    “不然呢?”林延潮淡然一笑道,“我此刻要动身了,否则门生故吏就要闻讯而来堵门,到时候多有麻烦。多亏陛下有心让你来宣旨,也算全了你我师生之情。”

    孙承宗长叹道:“恩师,事功已为朝堂显学,如今新政初起,朝廷又是百废待兴,你留下了这么大一个摊子留给学生。可是学生才疏学浅,实不知将来如何走?”

    此刻陈济川已是门边来催,林延潮见此道:“我知你定有此问,其实答与不答都是一样。这天下事皆人心事,你言事功之学是显学,但这并非好事,矫枉太过易有过正之弊,难有度势之明。”

    “惊天动地事功必是如履薄冰踏过,不以小智小慧牢笼百姓,而施以忠孝大义治理国家,此二者皆你之长,而吾忖己未能有之。皇上是如汉文宋仁的仁君,你乃潜邸之师,器重十倍于吾,故你不必似我束手束脚,大可放手为之。至于我留下的学说及徒子徒孙们,他日皆是你之臂助。”

    “你大权在握时,切不可滥加朝廷恩典,不以众人之是非为是非,但又要顺应人心,顺应天下大势而为之。将来国家何去何从?不在于皇上,不在于你我,也不在于崇信诗书的读书人,而在于老百姓的柴米油盐,一日三餐!”

    孙承宗哽咽道:“恩师的话,学生记在心底了,将来必萧规而曹随。”

    林延潮看着孙承宗失笑道:“吾不是萧何,你也莫当曹参,若是可以,各将姓名书于青史,独列一章,聊资四座之欢!吾向不惧人言,却独惧后人史笔,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罢林延潮不由抚须大笑,孙承宗胸中万千言语却不知道作哪一句。

    这时陈济川端来一壶酒两个酒杯。

    林延潮点点头道:“临别之际,岂能无酒,还是你心细。”

    但见孙承宗举盏道:“学生敬以此酒,以慰恩师风尘。”

    孙承宗说完饮毕。

    林延潮举杯一饮而尽,胸中豪气顿生道:“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倾尽江海中,赠饮天下人!”

    说完林延潮将一壶残酒尽倒入池中,然后与孙承宗道:“稚绳,你看此池外通沟渠,再由沟渠通至小河,再由小河流至大江,最后归入东海。”

    “吾字宗海,亦如是也!”

    林延潮与家人乘车驾从林府离开京师。

    如他之前在新君面前所言,车马不过五六辆,仆从不过十数人,除随身之物外,不取分毫。

    没有往日的铁骑开到,没有随从们前呼后拥,没有浩浩荡荡的仪仗,林延潮于车目睹京师繁华,想起二十二年宦途,好似过眼云烟般在眼前掠过。

    一日之内,从高位退下成为平民百姓,还未好好的细想。

    挑起车帘,正路经京师最繁华的棋盘街。

    街道两边都是摊贩列道,喧哗吵闹之声入耳。

    有人竖着炉子正烤着番薯苞谷卖,摊子附近老百姓手托刚出炉的番薯,急不可待地边剥着皮边吃。

    卖烤番薯旁的报摊里正挤着不少人,但见穿着长衫的,穿着丝绸的,还有穿着短衫的贩夫走卒之辈。

    货栈里商贾们正拿着交割货物,朝鲜的红参,倭刀倭器等琳琅满目陈于柜台之上。商贾们兜里一大把万历银钱,拿起来时叮咚有声。

    市井街巷里充满着世俗的铜臭味,但又带着勃勃生机。

    一座四轮马车驰来,林延潮来不及细看已擦身而过,但见上面似写有学功二字。

    远远的一群从义学里退堂的蒙童们,正整齐划一地躬身向夫子行礼。

    林延潮的目光掠过这一切,突想起了当年读书时,蒙师林诚义不苟言笑地检查自己功课。

    义学更高处,那雄伟的紫禁城更是渐渐远去。

    林延潮又想起,大魁天下时,金殿上君臣于百官前三问三答。

    上天下为公疏时,自己于陛前据理力争。

    最后到了启祥宫,天子弥留之际,将天下太子托己的场景。

    如今一切都过去!

    “先帝……”林延潮言此举袖拭泪,寻又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怎么不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马车行至城门。

    夕阳落山,此刻城门皆是要出城的百姓。

    步行出城的百姓排列作一队,马车亦是排列成一队。

    守门官依次排查。

    出城之时,又有突变。

    但见上百名士子朝城门赶来,争相挤入城门。

    城门官上前喝住道:“你们作什么?”

    为首士子拱手道:“吾乃国子监监生,听闻林相公辞官归里,我等皆出城追他。还请通融一二!”

    城门管将信将疑,懒洋洋地道:“林相公要辞官?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说。”

    士子正色道:“听闻有恩旨,免了百官相送,官员们闻讯去他府邸拦驾时,早已是走了。我等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岂会骗你不成?”

    “林相公既执意要走,你们拦又有何用?”

    那士子大声道:“大政未举,中兴未竟,却避位归乡,岂非……岂非……无论拦与拦不住,我等总要为天下尽些绵薄之力。敢问可见林相公车驾出门?”

    “京城大大小小那么多门,林相公未必走这里。我看你们别白费功夫了。”

    “总要试一试。”那士子咬着牙道。

    当下士子们分作两拨,一拨出城门追去,一拨则守在城门口盘查车马。

    林延潮见此不由摇了摇头。

    此刻前后都有车马堵住,林延潮可谓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于是林延潮先让林浅浅及子女移至后车再说。

    又过了一会,马车到了城门前,但见车帘被一掀,一名士人探头进来朝车内,见对方是生面孔,林延潮顿时放下来心来。

    对方看车内简陋的车饰,车内人不过四十岁的长须中年男子,相貌平平无奇,哪里似权倾天下的当朝宰相。

    对方不由失望,仍不死心地对双膝盘坐的林延潮问道:“敢问尊驾可是林相公?”

    林延潮微微笑道:“哪来林相公,只是读书人。”

    ……

    林延潮,字宗海,侯官人。父定,县学诸生,遇倭乱故。延潮家贫力学,过目成诵,然常恃才骄人,后受业于濂浦林烃三年,习文磨练心性,方成伟器。

    万历四年,举乡试第一。座师王世贞得其文顾左右,三十年后天下皆从其子,而不知我也。延潮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虽年少,却郁然有文宗之望。

    八年,会试、殿试又皆第一,时延潮十九龄。开国两百载,三试第一者,不过二人,连中三元者,延潮一人而已。人云,我朝开国以来,文盛气象无如今者,此果文脉天运乎?

    除修撰,延潮以年家子受知申时行,未满两年,任两房制诰敕,经筵展书官,讲官,迁侍读。

    十年,延潮省亲回朝,充日讲官。延潮好以掌故,法度,民生启沃帝心,时帝已隐然以公辅意属。

    张居正立朝,于称几毁誉俱所不计,一切福国利民之事,挺然为之。居正揽权久,操群下如束湿,异己者率逐去之,以恩威临主上。及居正卒,张四维得政,知上下积苦居正,先易其政收人心,后窥帝意,籍居正家。

    张居正当国,延潮与其不和,暗讥奸相,数累时行周旋维护。及居正倾覆,满朝无敢建白者,独延潮抗章,疏首曰‘天下为公’,为居正鸣冤。

    疏入之日,天下闻而壮之,触帝与慈圣太后之怒下诏狱。

    朝臣竟上疏救居正,帝悔己过,悯忠言,令延潮改疏词。延潮曰,荣华富贵天不由我,匹夫之志我不由天,不易一字。帝谪延潮归德同知。

    中州河决千里,高陆平川,百万饥民皆嗷嗷待哺。延潮甫任即兴河工,筑大坝,屯淤田。朝裹风露,暮沐风雨,郡守三年,归德大治,民颂其德,以堤名之。时河督潘季驯等奇其才,惜其遇,巡抚臧惟一等河南巡按官员皆交章荐之,云不可以百里之地屈就社稷之器。吏部尚书杨巍举延潮为州县第一。

    帝每念延潮,即问左右近况,于文华殿屏风独书其名。潘季驯,臧惟一疏入后,帝从时论,擢延潮詹事府左庶子兼侍读学士,又忌于张居正故事不重用。

    十六年进礼部右侍郎,寻迁左侍郎,称疾还乡。

    延潮在乡兴儒学,建书院,天下学子莫不读其言,诵其文,果应世贞之语。延潮以学功自号,提倡身体力行之实学,宋亡三百年后,永嘉之学再盛于朝野。

    十九年二月,诏拜礼部尚书。

    申时行谢政,荐志皋及张位自代,又举沈一贯,朱赓,林延潮可用。

    二十一年正月,王锡爵还朝,遂为首辅,以三王并立旨下礼部。延潮焚诏拒之。锡爵迫于公议,追寝前命。

    延潮出遣朝鲜,会李如松率师收复王京,破倭于晋州城下,倭酋秀吉乞和。

    二十二年召还回朝,负天下之望,朝士冀其大用,廷推第一。诏命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延潮效姚崇十事疏谏陈先复居正名位再入相。不报,居驿馆三年,全己志。

    二十四年十一月,居正复谥文忠,复官太师太傅。晋文渊阁大学士。

    当是时,两宫三殿灾,连岁间变异迭出,又兼东事再起,矿税横行,微延潮,国事即殆。帝不得已起之。

    延潮三年不任,任之以社稷为己任,上下多有肘制,常以事而无功自叹,然不负救正救时之名。平播州,开海贸,革漕弊,举新钱,废火耗,兴教化,相业非常。延潮初官任气好矜,及入政府反却宽厚有容,与辅臣赵志皋,张位,沈鲤皆相厚善,而至临大事,决大议,毅然莫能夺。

    三十年二月,天下渐安。帝崩,以太子社稷托延潮。时人皆视其必借拥立之功揽权,振作国事,刷新政治,以就夙愿。

    新君登基,延潮奉还大政云‘臣诚忧国家,不为私计,不负先帝知人之明’。辞相归乡随行止十数人,车止五六辆。

    居乡三年,外四边不宁,内党争不休,泰帝以延潮有宿望,趣召再起。以原官入朝,宰国十五年,天下大治……

    赞曰:林延潮以儒发身,以直节声闻天下,历相万泰两朝,扶危定倾,功在社稷。闻延潮为讲官自诩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自比于姚崇,宋璟。姚宋二人道不同,同归于治。延潮有二人之长,无二人之短,救时于万历,中兴于泰昌,此天所以佐明也,终得谥文正。

    (全书完)

    Ps1:这份诏书是万历四十八年的。

    Ps2:最后一章写了太久了,实在抱歉。最后人物史传参考了书友孔璋不写檄文,以及明史数篇,大家凑合着看。

    Ps3:本书最后一次Ps,终于完本了,且容我歇一歇,心底话和感触会放在后记里。

后记

    全书完后着实是休息了好一阵,一直不些后记至今日,倒不是懒,而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可能太多的话憋在肚子里,到了口中却有难以说出。

    看了很多古诗里,告别的话其实是最难说的,今日实在是感同身受。这本书我写了五年,很多书友也追了五年,看了评论里大家留言,很多都是青春再见的话。

    全书最后一幕落下时,当延潮说出是个读书人时,当时我心底觉得似放下了什么,也似失去了什么。看大家的评论,都说是好似失去了一个陪着他们多年老朋友般。

    作为一个中二中年我是一个很迟钝的人,这样的感觉直到今日写后记时方才体会。我知道了要说再见了,再见是仪式,就好比朋友之间告别时彼此拥抱更用力一点一样,也是时候为本书最后画一个句号了。

    本书到底说了什么呢?

    由内容结构来看分修齐治平四个部分,从读书最后落到庙堂,再从庙堂至个人,数起数落如此。

    由立意来说从最初的商业化,但其实到了后来其实还是在商业化。

    由写法而言,以往我们史书分两等。一等是政治经济军事,从宏观的角度来论成败得失。

    还有一等就是聚焦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可能是帝王将相,也可能就是贩夫走卒,反正就是普普通通一个人物,他们似你也似我。

    在整个历史的波澜壮阔之下,他们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决定。就如晦暗不明的长夜里,流星霎那发出的光芒,却可以照亮整个夜空。

    前者就如在空中鸟瞰,既见漫漫长河,亦见河里每一朵浪花,后者我们则站在一个浪花上,观整条大河。

    两等写法各有优缺点,前者宏观,容易失之细微,后者迷于当下,容易失之全局。而穿越的写法可以顾全两等。

    但在穿越文中,有时候我们纵然已经有了现代宏观的见识,却喜欢用现代的思维来理解古人。

    我们用现代人的观点看古人,以为古人的遭遇的情况,文化思维都与今天差不多,但是时间永远是在变化,每个人遇到情况和局面都不同。相反我们用古人的知识放到今天来看,却永远会有收获,因为过去的时间已是停止的。

    这话总结起来就是求古于今,谓其不住,求今于古,知其不去。

    我想起二十多岁时,沉迷于各种成功学,也热衷于看名人自传,也曾模仿过名人及书中教得去做,但后来觉得很别扭,越来越不顺心或者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样,觉得自己很失败。

    后来又觉得成功学的目的在于掏光你的腰包达到自己的成功,或者名人写自传时只会如何如何吹嘘,却不告诉你的老爸或岳父是谁谁谁。

    后来有个机会看了明朝那些事儿时。这本书启蒙了我的明朝知识,而且生动有趣。

    反正我就是抱着学到知识,又能图个乐的想法读完了全书,到了末尾明月说‘成功就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人生’时。

    在那一刻我觉得这一句话,超过以往我读的成功学,名人传记最深合我心。从此将这些以往奉为圭玉的经典丢在一旁。

    如今仔细想来,那些成功学的书,名人传记真的没用吗?

    如果我跳过上面寻寻觅觅的步骤,直接看到明月的那句话,能就有那样的感受吗?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我们刚接触网文时候,什么网文都看,只要量大管饱就行,看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自诩老白,对原先看的网文拿起来却再也看不入眼了,管之叫小白文。

    那么到底是我们当年的眼光差,还是当初小白文变差了。

    南宋时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吕祖谦的事功学派三派并立。

    但到了明初朱熹的理学,被明太祖立为官学,作为明朝治国之思想,其余两派消亡。

    到明朝中期,五百年一出的王阳明出山,心学又成了显学。

    而今理学在网上被人骂得渣,心学被淡忘后又重新被捡了起来,而本书提倡事功学派呢?

    我看了很多读者意见,对于事功学派有如下几种意见,有的说包了现代思想的皮在古代推销,有人说事功学其实就是西方的精致利己之学,还有的说就是炒南宋事功学派的冷饭。

    但其实当初构文时写到这里,我本来采用气学。不过气学还是偏攀科技树与种田的,不合于本书文风,所以最后我比较了一下还是选择了事功学派。

    主要一来是书中古人接受的程度,二来也是考察大多数读者的意见。主张变法和通商惠工的事功学派,正是主流读者的意见,因此准确说来,最后还是读者大大们的选择。

    这是为何‘求古于今,谓其不住,求今于古,知其不去’。

    古代的思想拿到今天终有重放光芒一日,但今日的思想拿到古人头上硬套却行不通。

    所以在书中的篇幅里我没有讲后来的事,因为思想渐进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推行事功变法不是林延潮一个人的事,是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方可实现,这将会是一个很长的篇幅。

    最后再说说心得,我认为如果将儒学比作一个人,理学,心学,事功学既可以当作孩童,少年,青年三个时期来看。

    理学就像从小到大,我们听到很多教诲,师长父母教你做人道理等等。理是告诉我们规则,行事不要超越这个规则,要懂得克制自己。

    后来我们遵守了规则,却越长大越不开心。

    于是我们成长中都要经历一段叛逆,因为我们发现了‘自己’。于是心学中王阳明告诉我等要致良知。良知是什么?所不虑而知者。

    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遵从于你的本心。

    而到了我们面对社会时,我们大多数人都已为足够了解自己,或这个世界,然后走一条能力与欲望结合的路,就称之为事功。

    这好比西方哲学终极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拆分为就是认识自己,认识世界,将往何处。

    西方顺序,认识自己是第一位的,我们则是认识世界放在第一位,但最终都是我将到哪里去。

    好像今年高考浙江作文说的就是这个,题目大概是,每个人都有人生坐标,家庭也对你的期许,社会也给我们别样的角色,在现实生活中个人,家庭,社会间落差和错位,然后以这个为题目作文。

    后来看了满分作文,前面的部分说来惭愧都没看懂,但后面有一句话‘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上天空’确实升华了主题。

    大地是传统生活,天空是自己理想的生活,树上介于二者之间,是我们在过的生活。

    我写这本也是这样,一方面是我想写的,一方面是大家想看的。如果我坚持创作的初衷,很可能会扑街,如果只是写大家想看的,那么就会被得很功利,我也失去写文的愉悦了。

    所以对于我来说,不是要让两者敌对起来,而是让读者作者能有共鸣的,也就是上面说的能力与欲望的结合,也是树上的生活。

    但找到了方向,只是方向。写这本书时,我以为我足够了解自己,也足够了解市场,比如我装逼打脸,家长里短写得很好等等。

    然后我慢慢写,慢慢摸索,从下笔写文中更了解自己,也从大家反馈中更了解大家,这也是本书主旨‘事功’。

    拿出明月的那句话,我想在上面加上努力两个字,虽说有些画蛇添足,却能帮助大家理解。

    ‘成功就是努力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人生。’这句话与大家共勉。

    关于感想说完,最后是感恩。

    感谢阅文这个大平台,本书一开始得到远征大大,一索大大的指点,后来又不断得到虎牙大大,锐利大大的指导,最后才能顺利画上句号。

    感谢大家对我的理解宽容,容忍我乌龟般的更新。

    对于很多对本书提出批评的读者,中二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办法做到从善如流的地步,可能你们的建议更好,但实际操作起来比较困难,在此我还是想向你们道个歉,请你们理解。

    最后感谢跟随本书五年的书友,每位正版订阅,打赏,投月票,推荐票的书友,还是那句话,没有你们的支持,本书走不到这里。

    感谢本书的二十一位盟主。

    不左不右选择走中间路线,oceanhiker,午后时光,豪猪tyz,摸摸头,过客流往,~~爱啊!~~,北京河马主神,珂珂的男朋友,历史啥时真实,被水淹没的火,freeman007,三少爷的天堂,冒油的黑鸡夿喂你,知还需行,孤舟蓑笠娃,龙蠖不关情,猫盟GYX,孤鸿夜飞,Joyii,我爱乖仔盈盈。

    感谢每位私下向我留言,提供意见,资料的书友,因为平时太忙,无暇一一回复,在此表示感谢及歉意。还有每位在本章说,书评区里留言的书友,让我在众筹写书的路上越走越远。感谢大家,我爱你们!

    最后就是大家关心的新书,新书还在酝酿之中,等到合适的时间会在本书发个新章节和大家通报。

    以上。

    大家再见!

    幸福来敲门

    202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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