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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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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和媳妇

    readx;闽水上江水击荡,十里江面具是浑黄。

    枯枝残叶顺江而下。

    台风肆掠,闽水泛滥,上游水淹百里,闽水下游桥毁房淹。住在江水堤坝外的百姓苦不堪言。

    台风方过,天已放晴,毒辣辣日头一晒,刚过了洪水的地方,又热又臭。

    暑气上涌,马上就是七月流火的时节。

    侯官县方乐里,旁枕着闽江,堤坝之外是洪水未退,堤坝之内,则是内涝后的狼藉。

    洪水方才退了大半,房梁上水淹的痕迹犹在,锅瓦瓢盆浮在似粪池水一般的污水,从家家户户的门面前飘过。街面两边的大人小孩,拿着长长的竹竿,在二楼窗台旁不断击打水面,希望能捞一两个锅盆来。

    方乐里一间普通的屋内,类似于疍民所居的提脚屋,上下两层,下层潮湿炎热,又容易过大水,春天易霉,夏天易涝,只有上层才能住人,下层只作粪厕,灶前之用。

    但是下层这里却住着一户人家,一名男孩正闭目在藤床上,昏迷不醒。

    屋子里露出洪水刚退不久痕迹,一片狼藉,并充斥着发霉**的味道,但他却依旧窝在这里。

    脑门陡然轰轰作响,这床上的少年,脸上露出了挣扎之色。

    “不,这不是我的身子,不属于我的记忆。”

    “我不是林延潮,我不是。”

    “我要回去,宁做天朝的鬼,也不做明朝的人。”

    呼一口长气吐出,这少年只觉得头痛欲裂,微微眯起眼睛,耳旁低声私语一直不断。

    隐约一个老头用手切着自己手腕,开口道:“这病难了,这么几帖药下去,照道理就算不断了根,也该有好转了,可是这起色却不多。依老夫看再这样下去风邪就该转成肺痨了。”

    “大夫,求求你,你救救他吧。你不是妙手回春吗?”

    “别这么说,药医不死人……算了,看在多年街坊上,你家还有多少钱?……什么没钱?老夫束手无策了!”

    "庸医,你的医德在哪里?"

    ………………

    骂得好,床上的少年想要动嘴,但却一丝一毫的力气也提不起来。

    看来是真的穿越了,阅读着另一个人的记忆,他生前的一幕幕在自己眼前展开。

    思绪纷杂,他只觉得眼皮一黑,当下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他被隔壁的声音惊醒。

    “大娘,我想向你借点钱去隔壁村找张大夫来看。”

    “许大夫一贯是名闻乡里,药到病除,他当初可是买着爹的面子,我又恳请半日好容易才将他请来的,他的药怎么会不济事?”

    少年心底想到,原来之前的庸医,是你请来的。

    “大娘,这许大夫看得潮哥一点起色也没有,又只知收钱,我已将他赶走了。张大夫医术高明,隔壁家三婶的儿子,当年被蛇咬伤,就是他救的,眼下只有他能救潮哥。不仅仅是药钱,还有潮哥的束脩,节仪欠了社学里大半年还没有给。但眼下也不顾的其他了,大娘先救下潮哥再说,这个月我的草席打好了,就拿钱还你了。”

    “救人如救火,一刻也等不得,我是知道这道理的,但是你看看家里刚刚过了水,这里是好大一个窟窿要堵,我手上的钱也是恨不得掰开来花,这哪里还有余钱呢?当年潮哥的爹妈,不是给你留了一笔钱,当嫁妆吗?我记得有支镏金凤钗不错,我拿到镇里当铺去抵,也能换得二两银子,给潮囝救命。”

    "不要给。"少年嘴巴想动,却动不了,这个大娘,明显是要这镏金凤钗,想要乘人之危。

    但听见一个声音坚决地道:“大娘,这镏金凤钗是潮哥她娘当年给我最后一件东西,我绝不能当。如果大娘不肯帮忙,我只有向潮哥的伯伯和爷爷去借。”

    “你这哪里话,你是觉得我办事不公吗?你若以为可以越过我向我相公,我公公递话?你就尽管试试。"

    对方没有答话,大娘大概是觉得慑住了对方,开口道:"浅浅啊,你借他们的,不就是借我的,这是当家钱啊,给了你全家都喝西北风了,我那当家的,前阵刚欠一屁股债,差点连我都当了,延寿又在读书,我是日愁夜愁,再说说我吧,操持这么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哪里都是钱窟窿啊。”

    好个一软一硬的手段,少年心底已将这家庭妇女的形象勾勒得差不多了。

    "说到底,还不是钱,你若是肯将镏金凤钗给我,我向当铺多换得钱来,你也可以治病,难道你真不顾得潮囝的身子。"

    "大娘,你莫要得寸进尺,这镏金凤钗,当时潮哥她奶奶打得十两银子,就算是九出十三归,也不能只当得两两银子。"

    "你这么说是信不过我了,你看看这闽水洪水一起,满江野莩遍野,人家卖儿卖女都抵不了两三两银子,你一个凤钗还比人命值钱了?爱当不当。"

    "不要当!"

    "不要当!"

    床上的少年想要怒吼,却发不出声音,于是他用尽全力,将身旁的药碗一推,就听的哐当一声。

    一个女子扑倒床头,惊喜交加地道:"潮哥,潮哥,你醒来了?"

    淡淡的女子幽香扑进鼻头,床上的少年看去,但视线却是模糊不清。

    他神情激动下,竟竟然又是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这一次他不知昏睡了多久,第三度醒来。

    眼前昏暗的油灯摇曳不停,一个少女伏在自己床边,整个房间里透着一股令人浑身不舒服的霉味。

    "看来真是穿越了。"

    少年抬起手,他闭上眼睛,身体前一任主人的记忆还算是清晰,在睡梦里仿佛如过电影般在自己脑里回放了一遍。

    身体的主人名叫林延潮,是一个读了两年蒙学,连三字经都背不清楚,兼又父母双亡的苦逼学童。他寄身之地,是福州府永乐里的祖屋。

    祖屋里住着林家七口。

    林延潮的爷爷林高著乃是急递铺的铺司,常驻铺舍内,很少回家。其膝下三子,长子平日,次子就是林延潮的父母,数年前在倭乱中遇寇遭难,三子就是林延潮的三叔在家务农。

    林延潮父母双亡,但幸亏之前父亲替他找了一个童养媳,养在家里。故而林延潮与童养媳林浅浅一并相依为命。

    平日里爷爷不在,就是林家长媳管事,她自持长房,将家里钱财一人独揽,为人刻薄吝啬,林延潮从她手里得不到丝毫接济,只能靠林浅浅打草席来维持自己生活,读书进学。

    但不巧的是,水性不好的林延潮一日为了救人,自己反而差点送了小命。林延潮回到家里,生了一场大病,药石难治。林浅浅将林延潮父母留下的钱,都拿去给林延潮治病,治到最后一文不剩,才有了之前那一幕,林浅浅恳求伯母。

    烛火轻爆,啪地一声,将林延潮从记忆里拉回,但见伏在床头的女子眼中泪花闪闪,显然喜不自胜。

    她双手合十念叨道:“多谢天妃娘娘,多谢天妃娘娘,你把潮哥还给我了,浅浅一生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尽。”

    小姑娘泪光盈盈,有种分外的柔弱,林延潮连忙安慰道:“浅浅别哭,别哭。”

    “嗯。”林浅浅点点头,但仍是抽噎个不停。

    林延潮见林浅浅发鬓散乱的不由有几分爱怜,两丫鬟就这么可爱的竖着,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眸如水般,眼角旁还垂着泪花。

    罪孽啊,罪孽啊。

    林延潮已是弄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又怎么忍心让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陪着你受苦呢?

    林延潮不由叹了口气道:“浅浅,我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我怕拖累你,你这么年轻,别在我身边,找个好人家收留了吧。反正你也没过门。”

    “你掐我干什么?我病还没……”林延潮话说了一半,看见林浅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小姑娘义正严词地道:“我在天妃宫那跪了一夜,天妃娘娘说你会平安无事的,你不准给我提到什么病不能好了。就算你有事,我也是你们林家未过门的媳妇,要不要改嫁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说。”

    “还有我答允过你爹娘,要照顾好你的,你也要照顾我,你敢病死了,留下我一个人,就是不孝,听懂了没有?”

    林延潮看着对方,心想开始还以为这未过门的媳妇,是个温顺可人,易推到的小萝莉,没料到这么彪悍。不是说古代的女人,都是三从四德的吗?

    房门吱呦一声打开。

    林延潮抬起头见一个身材臃肿,颧骨很高的女人走了进来。

    “哎呦,潮囝醒了。大娘还为你担心半天呢?”

    林延潮想起,这就是自己昏迷时与林浅浅吵架的女人。他身子还未好,不愿意说话,更不愿与这女人敷衍。

    “大娘,潮哥的病好了,那镏金凤钗,我决定不当了。”林浅浅开口道。

    “不当就不当,那也是你们自己的,大家都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是一家人,说得好像我在迫你似的。”大娘笑了笑道,“说起来,你家潮囝那些钱,论起来还真不是事,不是我不帮你,欠个几个月算得什么,你三叔前阵子还说了,眼下光景不好,索性让潮囝不要读书了,回家来帮忙他,还能省一笔束脩钱,浅浅你也不用如此以后这般辛苦了。”

    “不可以,我答允过潮哥他爹他娘,说要让他读书的……”

    “潮囝,不是我看不起你,你不是读书的材料,这还去什么社学,我家的延寿比你大一岁四书都读全了,先生说他明年就能去考县试了。”说到最后,那大娘口中透出一丝骄傲。

    “大娘,你不能这样奚落我家潮哥。”林浅浅和一头小母虎一般护在林延潮的面前。

    “浅浅,我可是为了你好,人家儿子读书,将来可以得功名,你家的潮囝,那把钱丢水里,连声水响都听不到,何必花这冤枉钱呢?”

    “大娘,那为什么延寿可以在本村社学求学?潮哥却要走十几里路去洪塘社学求学?为什么延寿的塾师是秀才,而潮哥的塾师只是童生?还不是因为洪塘社学的束脩便宜,而眼下你连这点钱也推三阻四的,你以为我不知你的想法,你要将潮哥那一份束脩吞没了。”

    林浅浅站起身来据理力争,丝毫也不怕这体积大过自己一倍的大娘。

    大娘重重一跺脚,看向林延潮道:“我家的延寿读书就是比你强,为何不能请个高明的老师,若是你还懂事,病好了,就别去社学了,回家帮忙才是,你说是不是?别老让浅浅递话,你一个人大男人,让还没过门媳妇养着,丢不丢人?”

    林延潮大怒,瞪了大娘一眼,大娘心底一跳,心道这不中用的侄儿,何时也敢向他甩脸色了。

    怒气上涌后,林延潮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淡淡地道:“我林延潮的事,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你也没资格管!你不满意,我和浅浅与你分家就是。”

    说到这里,林延潮向林浅浅道:“浅浅,我爹虽不在了,但也是二房,我记得当年我爹中了秀才,族里分了十亩蒸尝田给我们家,若是分家该归我吧。”

    大娘听了脸青一阵,白一阵当下道:“你竟鼓捣着要分家,你以为可以威胁了我吗?谁说一定不要让你去读书了,你自个要将钱往水里丢,就自己去,我管不着,反正也是你们老林家的钱。”

    最后一句,任谁都看出伯母色厉内荏,说完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林延潮见占了上风,当下道:“浅浅,似这等尖酸刻薄的小人,你若弱一分,她便强一分,你若强一分,她便弱一分,不可退让一步。大不了我们分家过。”

    林浅浅听了道:“我们分不了家?”

    林延潮自信地笑着道:“怕什么,分家之事,请乡里宗老共决即可,她要想一手遮天没那么容易,若是不行,我就捅到官府上去,总之将事情闹大了,看她还有什么面目立于乡里。

    林延潮上一世时,哪里有这么挨打不还手。自己也不是愚昧的古人,见官怕个半死,只要将事情曝光,诉求于司法,自己还怕这大娘作什么。

    哪知林延潮刚说话,林浅浅就道:“潮哥,你不知道朝廷早有律法,凡祖父母,父母健在,而子孙别立户籍,分异财产者,杖一百。大娘不知道,也就算了,你不是读书人,怎么也是不知?”

    林延潮听了一愣心想,果真是法盲害死人啊,自己看了小说多了,以为可以牛哄哄恐吓一下大娘的,没料到竟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浅浅板起手指头,一点不给林延潮留颜面地道:“不仅如此,你也别指望官府替你声张,衙门告示上说,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不许辄便告官﹐务要经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不经由里老理断的﹐不问虚实﹐先将告状人杖断六十﹐仍然发回里老去评理。”

    听林浅浅这么说,林延潮才知道自己真是以现代人思维想当然了,这个时代政治追求是隶不下乡,民不见官府。县官老爷很忙的,哪里有空为了几亩田争来争去的分神,就算有这个空,一县父母官,也是你这没有功名的人随便可以见得的?

    “最后大娘他娘家就是本乡里老,强行分家肯定会偏颇,所以闹分家我们一点胜算也没有。”

    真是帅不过五秒,林延潮是全盘失算,当下无语。

    “浅浅,这分家的事,你就当我从来没有讲过。我们说点别的。浅浅,这家里只有一张床,你睡哪?”

第二章 家有悍妇

    readx;大明万历元年一个普通早晨。

    醒来之后,林延潮已觉得得精神好了很多,身上的痛苦少了许多。他毕竟只有十二岁,一旦病去,恢复活力比谁都快,不似那些沉疴重病的大人。天刚蒙蒙亮,凌厉的江风,将破着的窗户纸打着哗哗直响。吹进屋子的风,将里面的霉味驱淡了一些。

    身在病中的林延潮知道自己不能受风,于是披上衣服,伸展了手脚,缓缓将脚挪至床下,脚尖点地,穿上鞋子。小巷对面的屋檐几乎垂到了屋前,屋子里的采光很差,林延潮凭着微弱的光线,摸着了桌子边沿。尽管这是最简单的动作,却耗费了自己太多了力气。

    看了几乎家徒四壁的屋子,林延潮不由想对自己说,自己不能生活屈服,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生活要重新开始,这一切都要重来。但是吐到了嘴边,林延潮自己却念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念完之后,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白话自动转古文?

    自己在哪里读过这句呢?随即一个记忆涌上,大学第二章,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句话以前林延潮学过,当然是在社学里,不过当时他看了一遍就忘了,而自己重读他的记忆下,既比他自己看过得还要清晰。

    “太好了。”林延潮不由抚掌,当下他想找几本书来读。

    楼顶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就是痰盂还是尿盆移动的声音,想必是大娘睡到日上三竿,也是起床了。与这样的人同住在一个屋檐,实在是难受,必须想办法改变自己现在的处境。

    林延潮扶着墙勉强走了几步,狭小的房间一目了然。书橱就在西墙角落一边。说是书橱也很勉强,就是一个杨木架子搭在墙上,上面孤零零的放着几本书。

    林延潮随意取了书来,扫了一眼封面是谢枋得版的《千家诗》来,将书页一翻,一股书霉味充斥了整个房间。我的天,还是黑口黄竹纸的老书,这恐怕是正德年间的旧书了吧,放在现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而眼下书上好几个处都给霉黑了,黏在一起,怎么读?

    林延潮只能放下千家诗这本书,搁到窗边晒晒。

    随即林延潮又从书橱上取了一本《大学衍义》来。大学衍义是阐发《大学》经义,算是四书五经里《大学》的补充课本。书页鱼尾上写着林定二字,这是林延潮先父的名字。林延潮之父中过秀才,若非亡于倭乱,今天林延潮在林家中处境也不会这么惨。

    林延潮打开书来,这本《大学衍义》白口白棉纸,乃是嘉靖四十六年的藩刻本。藩刻本即是明朝皇家藩府所刻之书,在当时藩刻本校勘精审、纸墨讲究、刻印精良,几乎比得上南北国子监刻本,至于比民间家刻、坊刻之书更是要强了不少。而且书上还有加圈断句,十分适合林延潮看的。林延潮将全书通读一遍,每遇到内容不解,就结合上一世和这一世记忆,两下一对比,即可迎刃而解。

    林延潮尝试默背了一下,诵读两三遍就将《大学衍义》第一卷给背了下来。

    “没想到,重生之后,我竟成了背书的天才!”

    林延潮不由精神一震,想了下猜出了大概,一般来说每个人儿时的孩童时记忆力是最好,比如学语言什么的,都是这时候最佳。不过孩童的理解力就颇差了。而对于成人来说,理解力很强,但是记忆力就弱于孩童时候了。而背书是要靠理解后记忆的,林延潮处于十二岁孩童的年纪,偏偏理解力又是三十岁成人的,所以背起书来特别快。

    “看我将来踏足科举之路,还是很有前途的。”林延潮不由这么想。

    林延潮扫了一眼,家里书橱上的二十几本藏书,这就是有个秀才父亲的好处。虽是他不在了,但是他生前读过的书都留下了。否则换做普通人家,就算天资聪颖,又去哪里读书呢?

    林延潮读书成果不错,沾沾自喜了一阵,随即取了笔来练字,但待一篇写完后,发觉字歪歪扭扭的,全无架子。林延潮顿时无语,自己上一世时就没有毛笔功底,这一世看来练字需下一番功夫啊。林延潮正看着自己毛笔字时,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

    但见林浅浅给林延潮端上一碗蛋花粥来。淡淡蛋花葱香的味道传来。

    “咦,你怎么有钱买蛋?莫非是大娘匀的?”

    林浅浅白了林延潮一眼道:“怎么可能,大娘是那种鼻屎当盐巴吃的人拉。是隔壁堂三婶听说你身子好了,偷偷塞给我一个鸡蛋,给你补补身子。”

    林延潮这才恍然,同时也哼了一声道:“我才想的以大娘吝啬性子,绝不会拿出鸡蛋,在这时候给我补身子。有血缘之亲的一家人,倒不如一个邻居对我关心,替我好好谢谢三婶。”

    “我早提你谢过三婶,快把你的书收一收,别身子一好,就读书,先吃饭了。”

    林延潮闻到蛋花的香味,早就食指大动,拿起粥大口大口地喝起。林浅浅看着自己喝粥的样子,很高兴,从灶前端来一碗清汤见底的白粥,放在林延潮的一旁。

    然后林浅浅又到房间角落牌位的前,双手合十拜了拜念道:“爹,娘,潮哥的身体已经大好了,浅浅很高兴,但求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潮哥能够出人头地。”

    听着小姑娘稚气的话,林延潮有点感动道:“浅浅,出人头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看我们家徒四壁的,眼下日子都过不好,你应该求爹娘让我们先吃饱饭不是。”

    “那不行,潮哥你不能这么没志气。你一定要努力用功,考上秀才,光大我们林家的门楣,将来好风风光光的娶我过门。”林浅浅叉着腰道。

    “秀才啊,”林延潮故意逗林浅浅道,“这可不容易啊,浅浅,要是我没考上呢?”

    “哼,你什么考上,我就什么时候嫁你。所以你要上进,懂了吗?”林浅浅认真地说道。

    “那我一直考不上呢?”听林延潮这么说,林浅浅重重一跺足,生气不说话了。林延潮笑了笑,扒着口里的蛋花粥。吃完蛋花粥后,林延潮只觉得一股疲意涌上。林浅浅就扶着林延潮上床睡了。

    睡了好长一阵,窗外天已是暗了,林延潮睁开眼睛,但见房间内昏暗的灯火犹自闪动。但见林浅浅独自一人在那,身旁堆着满地灯芯草。她对着微弱的灯火编织着草席,一旁还堆放着未编完的席子。

    林延潮记得自己以前,就劝过浅浅好几次,她老是不肯。她打草席换来的钱,最后都换成了自己的学费。林延潮躺在床上,看着房顶正在吐丝编网的蜘蛛,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在林浅浅的细心照料下,林延潮的身子渐渐好了。家里人平日多不在,大娘更是少来看他们,林延潮,林浅浅二人算是相依为命的局面。

    这十几日来,林延潮也没有清闲着,一面养着身体,一面将父亲的十几本藏书都读了一遍。

    这些藏书虽无关于四书五经,但都是一些名家典籍,或者浅显的发蒙书籍,林延潮几乎是以一天一本的速度,将这十几本书都背了下来,并烂熟于胸。林延潮心知他这样的读书速度,无论放到现代还是古代,恐怕都要被人称一声神童。

    不仅读书,林延潮病好以后,也开始四处走走。

    从家门口,向东一百步,就是土夯的堤坝,那是江边空气更新鲜。一路上碰到熟悉的乡里,林延潮都要试图将面前的人,到记忆中的名字对上号,也试着学着如古人的礼仪般打着招呼。

    走上堤坝放眼望去,整个村子一览眼底,鳞次栉比的小屋依堤坝建着。

    黑瓦屋檐前,人人都在忙碌,乡人耕田,渔人打渔,歇息在家里的老幼,也不得清闲,男人们打藤床,女人们打草席,小孩子编草笠,草袋,堤坝外疍家的女人小孩,拿着针椎,麻线打渔网。

    闽地交通闭塞,地不通商贾之利。乡里的土地硗确,所产不丰,百姓们往往终岁勤动,但是所得仅足自食。即便如此,附近的田土却耕耨殆尽,很少见得有闲田的。

    洪山村也是折射着当时闽中百姓的生活状况。身居山野僻乡,史书上说闽中风土说,当地百姓产惧薄以勤羡,用喜啬以实华的性格。大意也就是生活贫苦,所以百姓都辛勤劳动,百姓们宁可平日所吃所用节俭一些,也不攀比,过华而不实的生活。

    就算是官绅家子弟,很少有大手大脚花钱的纨绔子弟。官宦人家犹自如此,普通百姓们对于钱财之事更是十分计较,邻里亲戚因为田讼分家之事,闹得失和的事情常有发生。

    史书又在这加了一笔,亩直寝贵,故多田讼。

    江边的空气实在清新,大大有助于自己的身体,林延潮坐了一会,思维也渐渐通顺,分家争产并非是上策,就算争来也不够自己和浅浅后面生活的。有句话不是说,儿孙不羡爷娘田,好女不图嫁时衣。与其将精力放在与大娘分家产上,倒不如想如何出人头地才是。

    你当是宝贝,我却不放在眼底,乡里妇人,这辈子连村口都没走出过,只懂盯着林家的一亩三分地,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宽广,哪里有半点见识可言。

    活脱脱一个愚妇!

第三章 能否读书

    readx;天色渐晚,马上就要到了做晚饭的时候了。

    在堤坝上徘徊了一阵,林延潮决定回家读书,走到门前,正见得穿着蓝衫,身材臃肿的大娘撑着腰,站在门口剔牙。对方见到林延潮,眯着眼道:“潮囝回来了。”

    “大娘!”林延潮淡淡地道。

    “最近礼数真是周全,进去吧。”说着大娘皮笑肉不笑的侧开身子。

    林延潮得知自己打算分家的意图不可能后,也是打算安下心来,和大娘和平共处。以后只要对方不惹到自己头上,自己也不招惹她,否则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她不为难自己,也是要为难浅浅。

    待林延潮走过去后,伯母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冷笑道,这回看我如何整治你。

    过了大门,走到天井里,但见林浅浅弯着身子,聚精会神地正坐在饭桌边上编制草席。

    “浅浅!”

    林浅浅抬起头看见林延潮,笑着道:“潮哥,回来了,要吃什么?等我编完这草席好嘛?”

    正说话间,脚步声传来,一名中年男子提着锄头,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他一面走与一旁大娘说话:“潮囝回家了?正好把那事和他说说。”

    “不耽误这一时半会的功夫,晚上说也是一样,误了地里的功夫怎么办?”大娘埋怨道。

    “耽误不了。"

    林延潮见了对方,道了一声三叔。

    林家男丁里,林延潮的爷爷吃公家饭的,除了朔望日外,难得回家,大伯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平日家里见得只有三叔。当年林延潮之父考上秀才,族里给了十亩蒸尝田,就是由三叔打理着。

    三叔为人看得老实巴交的,凡事不出头,但碰上钱财计较的事,整个人就精明起来了。

    “潮囝身子都大好了吧!”

    “谢三叔关心,好差不多了。”

    “既是好差不多了,三叔和你商量个事,眼下地里马上要秋忙了,家里短个人手,你回家帮个忙。"

    "为什么?"林延潮看了一眼,站在三叔旁的大娘,恍然大悟,原来这一次你拉了三叔,来当你的帮手。

    看着大娘胸有成竹的样子,林延潮知道对方必然已是向娘家问了清楚,自己若再拿分家的话来压她,只能自取其辱。

    "家里的情况不好,三叔想你先放一放,来家里帮忙,等将来家里光景好了再读书,年内你就不要去社学了,怎么样?"三叔开口商量道。

    "三叔,你这是听了大娘的意思吧!"林浅浅直言道。

    三叔尴尬的笑了笑,默认此事,显然被林浅浅被说中了。

    大娘一听将手一摊道:"这哪里话,三叔和你大伯都是这么决定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半点主意。"

    "我用编草席的钱,供潮囝读书,这又碍着你们了吗?眼下不是地里忙了,潮哥不读书可以,可是你家延寿也得下地帮忙。"每次这时候,林浅浅都会像一心替他男人打算的小媳妇般,替林延潮据理力争。

    与大娘对垒,丝毫没有小姑娘的胆怯。当然林延潮知道林浅浅这不怕事的性格,也是逼出来的。

    伯母与三叔对看了一眼,伯母冷笑一声道:"浅浅,我和三叔这么说,就是大家的定下来,若是你不同意,那就等今晚爷爷回来,他亲自和你说也是一样,我懒得和你费口舌。"

    伯母甩下这句话就上楼了。

    林延潮看到林浅浅脸上抹过一丝坚决之色。林延潮道:"浅浅。。。"

    林浅浅看向林延潮,垂下头去道:“潮哥,大娘这么说了,定然是有把握了。”

    林延潮心想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己避开这纷争,但是没有料到自己的大娘却是步步紧逼。

    林延潮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既是事到临头,咱们也不怕他。”

    林浅浅抬起头看向林延潮,用力点点头道:“潮哥有你支持我,我就有底气了,今晚爷爷就仓里回来,我就同他说这事,爷爷平素严厉,但不是不讲理的,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林延潮见林浅浅这样,当下笑了笑道:“好的,我要吃你作的红糟蚬。”

    “那容易啊,你在家等着我,我再给你切条肉回来。”说完林浅浅脱下做工的围裙,当下走出了门去。

    这林村不过几十户人家,除了每月十五的大集外,村民都是自给自足。不说屠户,村里连个食肆都没有,要吃肉都现杀,林延潮不知林浅浅去那里买肉。

    林延潮看见林浅浅匆匆出门的样子,又看了一眼楼上,目光微寒。

    不久林浅浅已是返回家里,她手里端着好几样菜,还有一条新切下的肉条。

    林浅浅提起肉条对林延潮笑着道:"你看我带回来什么了?"

    林延潮奇道:"浅浅,你哪里买的肉?"

    林浅浅道:“你忘了我给张叔家打了十张草席,想起武叔家昨日杀了一头猪作祭,肯定有肉剩下。这大热天的,肉若不腌就会坏掉,比平日便宜了许多。"

    说完林浅浅喜滋滋地走到灶前。林延潮心知,林浅浅买来好菜好肉是为了讨好自己爷爷和自己家里人。为了能让自己继续读书,作一点微不足道的努力。

    林延潮上前道:"浅浅,我来给你打下手。"

    “厨房哪里进得,君子远庖厨!”林浅浅开口道。

    林延潮道:“我哪里算得什么君子了”说着不容拒绝地拿起了泡在水里的菜叶,开始摘菜。

    林浅浅见自己实在要帮忙,只能道:“你别摘菜了,把蚬子洗净了,再烫烫。”

    林浅浅买来的蚬子,早养在小盆吐沙,林延潮将蚬子捞起洗了一遍,然后沥干,接着去舀热水来烫。这热水不必再烧,厨房的两鼎之间,早已埋一水缸煮饭时吸纳火温余热,现在已是滚烫。林延潮直接将沥干蚬子放入滚水中烫,等到蚬子两片壳稍稍张开,就将蚬子从热水里捞起,再加以一点酒糟,就是一道美味。

    忙至夕阳西下。

    外面有人道:“铺司老爷今日回家了。”

    “平哥儿前几日想托你捎个物件,给嘉崇里的张爷,办到了,有劳了,哈哈,多谢,多谢。”

    一个咳嗽的声音在外响起,林延潮知道爷爷回来了。

    林延潮的爷爷林高著,在急递铺当差,虽常被乡人奉承一声铺司老爷,不过却比不上衙门三班六房吏役握有实权。急递铺也就是和驿站一般,充其量放在今日也只是事业单位。

    饭菜这时候已是差不多,林浅浅迎到门前,乖巧地给爷爷除衣道:"爷爷,今日我买了肉,饭马上就好。"

    “又不是逢年过节,吃什么肉?”

    林高著脸一沉,他曾为抚院麾下机兵,有一股武人的杀伐果断。

    以往林高著板下脸,三个儿子气都不敢出。林浅浅却没有害怕道:"爷爷,是我自己打草席换来的钱,今晚你和大伯难得回家,想做点好吃的。"

    "留着一半肉,明天再吃。"

    "是。"

    林高著又看向林延潮道:“你现在身子好了?”

    “是,爷爷。”林延潮答允一声。

    林延潮正要与爷爷说话,这时候大娘也从楼上下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

    大娘未语先笑地道:“我正候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瞧,这是我托我大哥,从城里带来的上好烟丝。”说着大娘给林高著递上了水烟。

    看着林延潮向爷爷献殷勤的样子。林延潮倒是有几分佩服大娘的手段了,在家里林高著平日跋扈如大娘也是畏他三分。若非林高著住在铺司,每月只回来两日,林延潮二人平日也不会受大娘欺辱了。

    屋里就林延潮,林浅浅二人端着菜,一盘盘上桌。

    “爷爷,可以吃饭了。”林浅浅向爷爷说道。

    爷爷眉头一皱道:“你大伯怎么还没回来?等他回来再吃。”

    林延潮心知自己爷爷最宠自己大伯。大伯毕竟是许家长男。等了一会,门外才响起脚步声,林延潮看去,一个男子拿着一蒲扇,斜着衫子也不扣,大大咧咧地走回来。

    爷爷放下水烟问道:“又去哪里耍了?”

    大伯笑了笑道:“去村口大舅哥那试试手气,折了点钱。”

    林延潮爷爷正要骂,大娘连忙劝道:“算了,算了,大舅哥也不是外人,左手的借给右手的。”

    但爷爷却继续数落大伯道:“整日游手好闲的,也没有一个定处。”

    大伯不敢还嘴道:“爹教训的事。”事实上大伯平日也并非无业,是在衙门里给班头作帮闲,平日帮人跑腿,打探消息,得些官差里指缝流出的点洒扫钱。

    以往在常在乡邻面前吹嘘,见过衙门哪个房哪个房相公,弄得手眼通天一般,但却不时还问家里要钱,有如何风光众人心底也就雪亮了。

    当然大伯在父亲面前不敢吹嘘,而林高著以往曾一直想让长子入急递铺,子承父业,吃安稳饭,但大伯不肯受约束,不愿意去。林浅浅数度想开口和林高著说大娘要林延潮退学的事,但都被大娘借话打断。

    一桌子坐得满满当当的。桌上的菜还算十分不错,一盘豆芽菜,一盘酒糟蚬,一盘蛤蜊汤,最要紧的就是一碗流着油的红烧肉。

    众人看着红烧肉都是留口水,爷爷还没动手,大娘一口气就夹了五六块的红烧肉,放在自己儿子,也就是林延潮堂兄的碗里。这仿佛是天经地义一般,家里谁都没有异议。

    红烧肉本不过十几块,每人两块都不够,堂兄一下占了这么多,剩下的人一人一块都不够了。林浅浅见了露出心疼的神色。红烧肉就那么多,众人一人夹一筷子就没有了。

    一块肉还没有吃完,大娘给三叔使了眼色。三叔开口道:“爹,地里的稻子马上就要黄了,家里少个人,正好潮囝也回家了,就让他来帮我吧。”

    爷爷问道:“潮囝,你书读怎么样了?”

    林延潮道:“爷爷……”林延潮刚开口,大娘就打断道:“还能有什么长进,这几日都病在那呢,能读到千字文就不容易了。”

    “才念千字文,我四书都是读完了。”许延寿一边吃着红烧肉,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道。

    "就知道你最有出息。"听许延寿这么说,大婶的脸上洋溢出自豪的笑容。

    “我的小祖宗,知道你读书用功,来,吃口菜。”大伯笑容可掬地给儿子夹菜。

    可许延寿却摇头晃脑地道:“不吃,我要吃红烧肉,!”

    “瞧你这嘴巴刁的。”

    “不行,不行,我要吃红烧肉,红烧肉!”说着许延寿当场撒泼起来。

    大伯无可奈何当下道:“下次我从城里回来,给你带点安泰楼的荔枝肉。”

    “哦,哦,有荔枝肉吃了,有荔枝肉吃了。”许延寿手舞足蹈起来。

    “手里有几个钱,这么花?”爷爷斥了大伯一句。

    大伯唯唯诺诺地道:“爹,教训的事。”

    爷爷这时候放下筷子,看向林延潮道,“潮囝,你读书两年了认个字就成了,也不指望你当相公,明日下地帮你三叔如何?”

    爷爷,三叔这一起头,当下关于林延潮是否继续读书的争议,在家庭饭桌上展开。

第四章 叔侄定计

    readx;听爷爷发话了,一贯不敢忤逆爷爷意思的大伯,也在一旁道:“当初让你和延寿读书,也没想林家有人出人头地,中了相公,只是图个方便,将来写个文书不必费酒菜请个中人,识字算账不用麻烦外人吧。”

    “读两年书,等你爷爷从急递铺里退下,和衙门说一声,让你补个缺,这辈子算是捧了安稳饭,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也算得上旱涝保收,说出去也好听,到时候把浅浅娶进门,也算风光。”大伯说完看了一眼爷爷脸色,见他没有出声,心知自己说的合他的意思。

    林浅浅开口道:“大伯,三叔,当初你们可是答允,让潮哥上三年私塾的,但眼下才两年,为何不让潮哥读完呢?”

    三叔道:“浅浅,你不知道,现在哪里比得上前头,眼下这情况不同不是,过了秋正役杂役马上就要上了,前一段家里过了水,夏税还欠着,这一大家子等着用钱。”

    林浅浅急道:“人不够,可以请短工啊,我也可以下地帮忙呢?潮哥才十二岁。”

    “十二岁可以干得不少活了,三叔十岁就下地了……”大娘也开始帮腔。

    林延潮在那静静的吃饭,一家人七嘴八舌,都没有一个站在他和林浅浅这一边的。

    大娘半笑着道:“浅浅,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以为让你家潮哥借着在学堂读书的名义,就可以推脱家里的农活了吗?我们林家可不养懒汉。”

    林延潮这时候开口道:“大娘,你这话不对,我在私塾读书,乃是求学,未必不如下地种田的三叔辛苦。如果不行,堂兄比我大一岁,人也比我有力气,我这大病还是未痊愈呢,若是要帮衬家里,让他下地干活如何?”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大伯,三叔等人都不开口了。大伯也道:“潮囝身子才刚好,不如……”

    大伯话才说一半,大娘往他脚下重重一踩,大伯呀一地声,吃了亏当下知趣不说。

    大娘看向林延潮笑着道:“你倒好,想偷懒,也不用拿身子不好来推脱,这几日你天天在村口闲逛,身子好得很呢。再说三叔天天下地,风吹雨打的,你见他几时病过。反倒是你,肩不挑手不提的,倒是大病了一阵。我看都是养尊处优惹的。”

    大娘说到这里,得势不饶人,嘴上不停继续道:“你和浅浅也不必拿延寿来推脱,延寿是长房,是你能比的吗?我们家延寿比你聪明,书读得比你好,当然是要继续进学了,若是将来他中了秀才,我们林家光宗耀祖了不说,也可以提携你一把啊,你却不知好歹,连长幼都不知道了吗?亏我们当家的,还一门心思的想让你补爷爷的缺。”

    “大娘,我爹可是秀才,而你家祖宗往上八代都是目不识丁,你凭什么说我不如堂兄!”林延潮一句顶了回去。

    大娘被林延潮这句话顶着又急又怒,这可是她心底的痛,她爹是总甲不错,但没读过什么书。她谢家除了旁系,直系就没出过读书人,当初自己嫁给林家,还不是看林家出了个秀才。本来当初说媒是将她说给林延潮他爹的,可是林高著说长幼有序,长子未婚,次子怎能先婚娶。于是她就过门嫁给了林家长男。

    大娘气得是浑身发抖,这时候爷爷出声道:“好了,不要说了。潮囝,我知你想要进学,但家里也不能不顾,你先与先生请个假,等忙完秋收这一段,再去学堂。明日你就跟着你三叔下田吧,能干多少是多少!”

    爷爷一开口,就是定调了。大娘见爷爷同意了,方才被林延潮羞辱之气顿时消了不少,得意地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吃完饭回到屋里。

    林浅浅一头扑在床上,委屈地哭道:“潮哥,你大伯大娘一家,依着爷爷的宠爱,仗着自己是长房,什么都争什么抢。大伯游手好闲,整日赌博,大娘平日不做家务,一切事情都摊给我,但有了好处的时候,就以林家长媳自居,冲在头一个。”

    “说到底,大娘,三叔千方百计地排挤我们,还不是为了少一人分家产。潮哥,我们去哪,都比在家受气好。”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们一怒之下走了,不正遂了大娘他们独占家产的意思。既是大娘要斗,我们就斗倒她!”

    林浅浅抬起头,泪痕未干地道:“潮哥,我们斗不过大娘的,你先忍耐一阵,将来读书出息了,再来报今日的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这仇隔到了明日也就是了。你就等我如何将大娘逐出我林家家门!”

    次日清晨,林延潮起了大早,一声不吭吃过早饭后,就随三叔下地。大伯和大娘以为林延潮昨日那般反对,今日会借故拖延,但没有料到林延潮竟是如此利索。大娘还以为是林延潮服软了,不由得意起来。

    林延潮和三叔沿着田埂路往西山而去,在靠近村北的地方,有几处田垄。这里有十亩水田乃是林家的家田,就是当初林延潮父亲中秀才后,族里拨给的族田,不远地方还有大娘陪嫁过来五亩奁田。

    家田内种着晚稻,即是很多穿越小说中的大杀器占城稻。但占城稻在福建却是满地皆是,早在北宋大中祥符五年,淮浙大旱,朝廷就下令,从福建取种占城稻三万斛,分给淮浙种植。占城稻最大的优势就是早熟,在闽地百姓口中俗谓之百日黄。除了稻米外,田间还种植不少菘菜。菘菜梗短、叶润,厚而肥,当年唐相张九龄自函京携种归曲江大量种植,因此在闽中呼为张相菘。

    不说地里的稻子,三叔挑着菘菜上集去卖,平日也是一笔收入。可惜遭了台风,致地里收成大减,令林家今年的用度捉襟见肘。

    夏日昼长夜短,到了地里时天色大亮,林延潮和三叔一人扛着一个锄头。三叔今年不过二十出头,与林延潮年纪相差不过**岁,原来关系一直最好,但是这两年来二人却是渐渐淡了。二人行了这么久,也不交谈一句话。

    就要到地里时,林延潮指着家里的菘菜地道:“三叔,今年稻田虽是给台风给害了,但菘菜长得倒还不错,过几日就可以挑集里卖个好价钱。”

    三叔摇了摇头道:“哪有这么好的事?”

    “怎么了三叔不好卖?”林延潮故意问道。

    “怎么会不好卖,闹洪水几日,村乡不少菜地都给水泡烂了,幸亏我们家菜地田垄高。若是放到集市上卖,不用半天,一担就能卖完,若是担到城里,还能再值多些。”

    “那怎地卖不出去?”

    “还不是,你大娘开了口,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说他二叔家在城里开了菜铺,一开口都要了去,大娘拿回来的菜价还不值外头的一半。”

    林延潮装着动怒的样子道:“竟有此事?这不是亏了我们林家,贴补了她的娘家吗?”

    三叔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这有什么办法,别惹事,好好种地就是。”

    林延潮却不打算收住话题道:“三叔这一番让我辍学在家种田,是大娘,还是你的主意?”

    三叔拄着锄头道:“实话与你说了吧,这都你大婶教我说的,她说你不去塾馆,家里就省了一份束修钱,还能多个劳力,帮我种地。罢了,你也不要怪你大婶了。”

    三叔又道了一番大娘是为了你好的道理,努力的和稀泥。

    “是这样的吗?三叔?”林延潮看向三叔。

    三叔不悦道:“潮囝,你怎么怀疑起你三叔来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三叔,我倒是听说大娘在你面前,是我有分家之心,要将这我爹当年为家里赚得十亩水田分走。你才答允大娘分家之事。”

    三叔顿时色变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果真大娘是利用自己当初说了分家一句话,背着自己在三叔面前上眼药。这点很好猜,大娘若不如此,也不是大娘了。要知道三叔最着紧这十亩田了,为了地里收成好,仅是粪肥,就不知灌了多少担。林延潮若要分家拿得他这十年的心血,他也是不愿意的。

    三叔沉默不语。林延潮这时候在旁道:“三叔,你被大娘骗了。”

    “她怎么骗我?你不想要这地?”

    林延潮道:“三叔,我们家这十亩地,你种了有十年了,我有心于功名,不会去务农的,若是以后分家,这十亩田我是寸土不取的。”

    “这怎么能行?”三叔犹豫道,若是真要他谋侄儿这十亩田,他倒也做不出来,“最少三房一家一份。”

    按照明朝的法律,分家析产,是诸子平分。

    林延潮笑了笑,身为务农之人,最重田土,但到了现代人眼底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将来不会局限于这小山村里。

    “三叔,我说了寸土不取,就是寸土不取,若不是我还没有满十六岁,当场给三叔你立下字据来。倒是三叔你倒是失了计较,万一将来分家时,却不一定能分到这十亩地。”

    林延潮一番好心建议,三叔却板起脸道:“你不好生下地,与我说这些作什么,别说这些闲话。”

    “三叔,你不信,到时候别后悔啊。”林延潮作势扛起锄头。

    三叔道:“慢着,你说个道道来。”

    林延潮微微一笑,放下锄头来道:“三叔,你若觉得我人小言轻,这话说了你也不信,还落个不好,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三叔呵呵一笑道:“潮囝,怎么说呢,你这小子,这一病下,好似人一下精明许多,实话说来。”

    “那我说了。”

    “说。”

    “三叔我只问你一句,这十亩若是我们二房不取,将来是会落在大娘还是你的手中?”

    三叔沉默了一阵半响道:“她娘家势大,大哥又对他言听计从的。我争不过大娘。”

    “正是,你想过没有,她眼下在三叔你面前编排我的坏话,为得是什么?”

    三叔琢磨了一会,眼睛一亮,拍手道:“是啊,这恶毒的女人,就是怕我们叔侄俩,走得太近了。”

    “正是如此,大娘为了谋这十亩水田,也是煞费心机,大伯被他搓揉得,要圆就圆,要扁就扁的,爷爷又常年不在家,至于我们二人,他是拉一个打一个!”

    三叔握住锄头,沉默了一阵道:“我又不糊涂,怎么不知道,但是大娘厉害啊,他平日欺负你和浅浅时候,我也不敢出声。潮囝,我知你心底有气,但你斗不过大娘的,就算我帮你也是一样。”

    林延潮当下道:“三叔,人争一口气,就算我爹不在了,也绝不能让大娘如此欺压到头上。三叔你也不必帮我,只是到时候不要站到大伯大娘的一边就好了。”

    三叔一握锄头道:“这怎么能行!”

    “三叔你只要按我说的,今日我就要大娘好看……”

第五章 滚出大门去

    readx;林延潮与三叔商定之后,从田边往家里走去。到了家里,林延潮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在那郎朗读书。

    夏天虽天暗得迟,但天还是暗了。蟋鸣之声,已是与以往一般开始。

    农家这时候,都是准备早早吃饭,然后上床睡觉,来节约灯火钱。

    这时候除了富裕之家,只有读书求学的人,会在夜晚点灯。所以古人都用膏火之费,来形容求学的费用,膏即是膏油,火则是灯火。自古以来求学就是件不容易的事,一点对于寒家而言,尤其如此。

    林延潮点上灯火,就隐约的听见大娘的声音在外响起。

    “装什么勤奋,不上工,偷懒也就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了,晚上读书,不耗油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林延潮听了,没有说话,索性将灯拨得更亮一些,对一旁的林浅浅道:“浅浅,我以前看过一本书,书里有个人叫严监生,此人极端吝啬。他快要临终之际,伸着两根指头就是不肯断气,你知是为什么?”

    林浅浅知道林延潮在气大娘,笑着道:“潮哥,你说他是吝啬之人,伸出两个手指,莫非是有人欠他二两银子,不肯闭眼吗?”

    “不,不是,他的大侄子、二侄子以及奶妈上前猜度解劝,但都没有说中。最后还是他的侍妾道:‘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直到对方挑掉一根灯草,那严监生方才点点头,咽了气。”

    “这人真好笑。”林浅浅咯咯地笑了起来。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他可以感觉房外的大娘,肝都要气炸了。

    “延寿啊,现在有人都咒你娘死啊,娘与你说,一定要争口气,好好读书,免得被人说你娘祖宗八代都没有人读过书。”

    “死囝尽管得意猖狂去,爷爷回头到家里,见你不下地,看他如何骂你!”

    林延潮听了目光微冷,怨恨自己不够,还在自己十三岁的堂兄面前说自己不是,挑拨二人感情。这样的妇人,真的容不得你了!不过大娘却没有贸然进屋,与自己大吵一番。大娘也算明白人。看来她是要等爷爷,大伯回来后,之后再当堂告状。

    这正和我意。林延潮继续读书。

    夜晚,已到了上灯时候。

    一声重咳在门外响起,林延潮放下书,他知道爷爷已是回来了。

    “爹,你可要为我做主啊!”大娘哭着在门外说道。

    爷爷林高著声音传来:“怎么回事?谁敢欺负你来?”

    “还不是潮囝他,他咒我死!”

    于是大娘在爷爷面前添油加醋的说了好一番话,林延潮在旁冷冷地听着。

    “叫他出来,我有话问他?”林高著发话了。

    听到这里,林延潮自己开门走出门外道:“爷爷,你回来了。”

    见林延潮如此有礼貌,爷爷气色好了一些,但还是板起面孔问道:“你为何辱骂你大娘,尊卑都不懂了吗?”

    见林高著发问,林浅浅怕林延潮被责走一旁走了过来道:“爷爷,快吃饭了,不如先吃饭再谈吧!”

    “吃什么饭?”爷爷斥了林浅浅一句,当下林浅浅不敢再说话。

    这时候大伯也是刚回得家来,见这一幕道:“延潮,还不快和爷爷,大娘认个不是!”

    大伯方这么说,大娘就狠狠瞪了大伯一眼,大伯当下就不吭声了。

    林延潮将众人反应听在耳里,当下看向林高著道:“爷爷,我并没有辱骂大娘。”

    “我好意说你晚上读书耗油,你竟用那什么监生的故事来咒我死。”

    “大娘,我在屋里读书,与浅浅说故事罢了,这都是书上说的,并没有咒骂大娘你的意思。”

    “你明明是在说我?”

    “大娘,你这一番不过是自己对号入座罢了。”

    “爹,你看看,他还在狡辩!”大娘向林高著道。

    “延潮,你有没有顶撞大娘不说,我昨日叫你今天下地,你却没有去这可是没错吧!”林高著言语重了三分,脸已是沉了下来。

    “是,我没有去。”

    大娘见林延潮承认,脸上露出喜色,看了一眼蹦蹦跳跳的林延寿,道:“延寿啊,平日你爷爷的竹篾都放在哪啊?”

    “我知道,我知道。”林延寿奔到二楼,又从楼上蹦蹦跳跳下来道:“爷爷,爷爷,给你竹篾,竹篾!”

    按照古代‘棒下出孝子’的教育方针,这竹篾是爷爷执行家法时用的,以往林家三兄弟都挨过他的打,但他对于孙儿辈却很少动手。接过竹篾,林高著瞪了大娘一眼。大娘被林高著这一瞪吓得眼皮一跳,强笑一声对儿子责道:“谁叫你拿给爷爷的。爷爷又不会真的打延潮。”

    “爷爷不要打他。”林浅浅噗通一下跪在爷爷面前,抱住他的腿求情。

    大伯也是道:“爹,吓唬一下小孩子就好了。”

    “看在你大伯和浅浅的面子上,你向大娘认错!以后不能这样了。”林高著将竹篾放在一边,众人见此都松了口气,大娘则是露出不甘心的神情。

    “谢爷爷,没有处罚我,但是我没有说大娘坏话,这错又从哪里去认!”

    林延潮这么说,林高著脸一下难看了,他说要林延潮认错,已是从轻发落,给大娘作为长辈的一个面子。哪里知道林延潮一句话顶回来,让他没有台阶下。林高著有点不敢相信,在家里已是很久没有你敢忤逆过他了,就算他的三个儿子,也不敢这样。

    大伯见林延潮顶撞敢顶撞自己父亲,当下质问道:“你说什么,敢再说一句?”

    林浅浅忙拉住林延潮道:“潮哥,爷爷发话了认个错,这事就没了。”

    林延潮却笑着摸着浅浅的头道:“我不是说了,我没有错,哪里认起,到是大娘她是非不分呢。”

    林高著身子一颤,而大娘微微冷笑,却搀扶爷爷道:“爹,你别气坏了,和这小子生气犯不着。”

    “反了天了!我之前还以为你不会顶撞大娘,但今天看来你真的不知礼数。”大伯怒气上涌。

    大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先前还要偷懒不去田里干活,而眼下连长辈的话都不听了,林家怎么出了你这个逆子。”

    正在这时候,门外三叔却是扛着锄头进屋了,见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大娘见三叔这时候回来,神情更是得意了,连忙从爷爷身旁走到三叔身旁道:“你看看,先前偷懒,说要在家读书不下田干活也就算了,还顶撞爷爷,他大伯。”

    “这事啊,大嫂,是我让他不要去地里干活回家的,你别怪他。”三叔不以为意地道。

    大娘强笑道:“三叔,我没听错吧,这秋收要到了,地里的人手可实在不够啊,没有潮囝帮你,你一个人忙活得过来?”

    “不是不忙啊,只是地里的水渠给人扒了,我们家十亩水田,变成旱田了,我叫延潮去看看怎么回事。”三叔开口道。

    听说家里水渠被扒了,林高著无疑十分关心向林延潮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延潮道:“爷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家里水渠被人扒个口子,都流到大娘娘家的田里去了,一滴水都没流到我们家里。”

    大娘听了脸色一变道:“爹,我不知道……”

    见大娘为难,林延潮开口道:“大娘这么做也算合情合理。”

    众人奇道:“林延潮怎么帮起大娘说话了。”

    林延潮却接着道:“大娘不是常说了吗?都是一家人,左手借右手的。我家的东西,谢家拿来用也是使得的。”

    爷爷听这么说,脸色顿时青了。此事算是大娘吃亏,其实这水渠是今日自己与三叔商定后,故意自己挖通,来栽赃大娘的。大娘自己也先入为主,以为是自己娘家人干的。

    林延潮本也可以用家里菘菜地来说事,但他料到大娘这么精明,必然早就安排下说辞了。他索性故意栽赃,让大娘尝尝被陷害的滋味。

    林高著已是脸色铁青了,大娘有几分害怕,但见林延潮昂然看着自己,嘴下低骂了一句,我还治不了你。当下大娘向大伯使了个眼色。

    大伯对于大娘一贯都是言听计从,当下道:“好啊,你还有理了,三叔肯您不去地里,你就敢顶撞你大娘,还有爷爷了。”说完大伯也是对林浅浅斥道:“你看看你家潮哥,你也不劝劝,平日也和延潮一起尽和大娘顶嘴,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孝道?”

    林浅浅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她知道大娘平日没少在大伯面前说她的不是。

    见大伯斥林浅浅,林延潮挺身而出,站在她身前道:“大伯,爷爷都没有开口,浅浅如何,轮不到你来开口!”

    “你反了天了,我还管教不了你和浅浅?”大伯当下是真的怒了。

    一旁林延寿见了一幕,连忙又拿起竹篾递给大伯道:“爹,竹篾,竹篾!”大伯拿起竹篾一抖举起身前,拿出长房的威风来,想吓唬一下林延潮。

    林延潮哼了一声道:“大伯,不谈你管教不管教,我问你,今日的事你觉得我没有道理吗?大娘指示她娘家人偷扒我们家水渠,她就有道理吗?”

    大伯将头一摇道:“别管有没有道理,你爷爷,你大娘他们是长辈,怎么做都可以,但是你就不能顶撞他们!”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大伯,亏你这么大人了,居然一点见识也没有,大娘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有没有半点主见!”

    大伯气疯拿起竹篾指着林延潮道:“你说我没见识,你敢说一句!”

    大伯越是气怒,而林延潮越是平静,大伯如此动怒,没看见爷爷的不快吗?大娘只想让大伯将自己管教服帖,却忘了偷挖水渠在爷爷心底留下了不快,尽管她是被陷害的。

    林延潮向前踏了一步,对着大伯道。

    “我就敢说怎么样了?大伯你听着。”

    “我爹去世时,将我托你照顾,你亲口我说,以后你就是我亲爹,照顾我一辈子。一出事情,你就全忘了?心底只有你老婆,没有我这亲侄儿吗?”

    “你平日不是以孝悌自诩,我问你什么是悌?欺负自己亲弟弟的儿子,就是你的悌吗?”

    “我爹将我托付给你照顾,你就是这么照顾的?你不但不帮我,还要打我,打小孩是显得你威风,还是显得你对得起我爹?”

    “你说你有见识,那就把所有的亲戚和街坊都叫来,将事摊开了说。如果有人说你做得对,我就给爷爷大娘道歉,如果没人,你就承认自己没有主见,只听一个女人的话。大伯,你敢不敢?”

    “你敢不敢?”

    林延潮的质问,一字一句说得大伯脸色苍白,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大伯当场呆住了,手中竹篾丢在地上,竟是半句也无法反驳。他如何反驳?他与他这弟弟感情最好了。

    林浅浅想起林延潮的父母,不由轻轻的抽噎起来,而林高著更是面色沉重。

    家里人都是沉寂了,大伯脸色苍白,看着林延潮不由生出几分愧意。他猛然重重一跺脚道:“这事我不管了!”说完跑回二楼去了。

    “成了。”林延潮低声道了一句。

    大伯离去,等于就是断去了大娘最大的臂助,将立于大娘孤立无援之地。

    三叔见林延潮斥退了自己大哥,当下也大了胆子道:“嫂子,那水渠的事怎么说?”

    林延潮不由点头,这三叔不愧是神队友,这时候配合自己向大嫂发难。

    大娘正处于内外交困,一贯的盟友三叔倒戈,自己最坚定的支持者大伯,被林延潮一通话话骂的无辞以对,一个人躲进小黑屋了。大娘这时候不得不从幕后到前台。

    大娘哼了一声,强硬的道:“不就是这点事,回头我和我爹说一声,多少钱补给你们林家就是了。三弟,你什么倒和潮囝穿一条裤子,听他嘴皮上下一动,最后我倒里外不是人了。”

    “那菘菜地的事,又怎么说?三叔日夜浇灌的菘菜,你倒好拿了一半的价钱,卖给你娘家开得菜铺子。”

    大娘见林延潮指责她,她索性将脸一横道:“你倒说起我的不是起来,小小年纪,这么厉害,怎么这么快就要当家做主了,你要分林家财产吗?”

    林延潮冷笑,这时候大娘,已是方寸大乱,乱讲话了,这话也是可以在爷爷面前说的。

    果真爷爷怒了道:“潮囝不是厉害,而是说得有道理。”

    大娘见一贯支持自己的爷爷也是倒戈了,连忙道:“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知道这潮囝之前说多可恶,竟是要与我们分家!”

    林延潮道:“大娘,你休要胡说,把我拉下水。朝廷有律例的,父母健在不得分家析产,我身为读书人,怎么会不知道。”

    你,一派胡言。

    林延潮冷笑,大娘已是方寸大乱了,今日之事,不能留退路了,打蛇不死,反被反噬。

    林延潮开口道:“大娘,你这几年当家,对我和浅浅多番刻薄,我就不说了,我半个月前重病快要死了,浅浅向你借钱,你不借也就罢了,还要她拿镏金凤钗来换,这是当年奶奶给我娘之物,我娘又给了浅浅,你连这都想贪,那么林家什么东西又是你贪不了的呢?”

    “由此可知,大娘每个月爷爷,三叔给你家用钱,你又了克扣了多少?藏了多少私财?”

    听林延潮这么指责,大娘脸色大变,妻子藏有私财,乃是七出之罪。这话里是藏着匕首,要赶她出这林家啊。

    “你这死囝,满口胡言!爹你要为我做主……”大娘看向爷爷,但见他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谁都知道爷爷当年夫妻情深,而那凤钗当年又是奶奶生平最喜欢之物,后给了林延潮母亲,但大娘没有得到一直于心底耿耿于怀。这是家里众所周知之事。

    林高著沉下脸道:“我原来以为你只是有些泼辣罢了,当家媳妇泼辣点也好,别人惹不到我林家头上。但没有想到,你居然如此恶毒,延潮重病之时,你口口声声与我道会照顾好他,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你当我糊涂吗?真以为你做的那点事,你私藏的家私,我一点都不知道吗?”

    大娘几时吃过这么大的亏,依她的性子顿时恼羞成怒道:“老东西,你算什么,居然敢这么和我讲话!”大娘也是气极了,口不择言,竟是指着鼻子骂起林高著。

    “贱妇,你竟敢骂我爹!”

    大娘一听抬起头,见居然是自己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屋中。

    “我!”大娘也是懊悔了,刚要开口。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摔在她的脸上。出手的人却是林高著。

    这一掌打得大娘半边脸立即都是青了。林延潮见了不由感叹道,自己爷爷不愧是习武之人,一掌下去就将大娘打懵了的。

    大娘反应过来,当下躺在地上,撒起泼大哭起来。

    “你们两个短命的父子啊,你怎么敢打我啊!”

    “我为你们林家含辛茹苦十几年啊,辛辛苦苦将延寿拉扯这么大!”

    “你们就是这么待我的,苍天你开开眼,给我劈死这两个人啊!”

    大娘这大哭大喊的,顿时左邻右舍的都听见了,一下子涌了进来,看大娘在地上撒泼,连忙当起了和事佬。不过但听大娘咒骂林高著父子二人,也都是摇了摇头。

    林浅浅见大娘如此,顿有些不忍道:“潮哥,我们扶大娘起来吧。”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今日一切,是她自找的。”

    林高著左右扫过一眼,抱拳道:“左右街坊邻居,正好都在,我这儿媳平素怎么为人,大家也知道,我也知道,但顾念着亲家的面子,不忍责罚。但今日看来,我们的缘分也尽了。”

    说到这里林高著看向自己儿子,大伯垂泪跪了下来道:“爹,孩儿一切听你吩咐。”

    “这种不忠不孝,吃里扒外的媳妇要之何用,”林高著对着大娘道:“从今日起,你就不是我儿媳了,给我滚出林家这大门!”

第六章 离家求学

    readx;太阳东升,橘光一点一点照亮天空。公鸡的打鸣声在村里此起彼伏,倒是充满了生计。

    村口的埠头上,停满了渔船,渔民正张罗着渔网。堤坝外孩童们乘着退潮,一并奔到江边,在河滩上挖蟹子,浑浊的闽水打着江岸,吐着白腻的泡沫。

    洪山村的百姓,在家里吃过一大碗稀饭后,从家里出门,肩扛着锄头,出村下田。勤劳的主妇们也是开始喂鸭,嘎嘎地声音到外头响作一片。

    “命之修短有数,人之富贵在天。惟君子安贫,达人知命。”

    这时候郎朗的读书声从林家的屋子里徐徐传来。

    忙碌村民们不由都是停下脚步,看向林家。

    “这不是林家的延寿吗?”

    “不是,我一早看到延寿去社学了,这是他们家的老二。”

    “哎呀,真羡慕铺司家里,有两个读书郎,不像咱们这辈子只能是在地里抛食。”

    “这么用功,说不准我们村里又要出个秀才了。”

    说到这里,众村民啧啧羡慕,若非林高著家出了秀才,当初里长家不会把女儿嫁给林高著儿子,族里也不会分了十亩族田,这都是当初轰动一时的事。至今村里还时常念叨起,林定当年中秀才的事。

    村民议论着议论着,就跑偏了题了。

    “林家这后生能不能中秀才,我是不知道,但是可是厉害角色。”

    “怎么个厉害法,与我说说。”

    “前日你错过一场好戏,铺司家的大娘就是恶了老二,被铺司老爷扫地出门,赶回娘家了。”

    “不对,不对,看你这话传的,长媳妇是恶了林家一家人,才被扫地出门,他们家的延寿可是哭着找娘,但铺司硬是不肯。”

    听了村里人都是高看一眼林延潮。谁不知道大娘仗着父亲是总甲,在村里是有名的泼辣角色,无人不惧。而这一次竟被一个十二岁的后生给收拾了。

    “这林家老儿秀才他爹当年若非遭了倭乱,他眼下的路恐怕会好走点。”

    “别看没爹没娘,这样的孩子早当家立业,人家懂事。”

    林延潮的读书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些乡邻的议论倒是一句不落的听在他的耳底。

    这时候林浅浅开门进来,听得外面的议论,怕林延潮生气连忙道:“别听这些闲言闲语的。”

    “他们要议论也就随着他们罢了,嘴巴可是长别人头上的。大娘回到娘家后,谢总甲有没有来找我们家的晦气?”

    林浅浅摇了摇头道:“这倒没有,爷爷说了,大娘的爹谢总甲听说是极其护短之人,若是贸然找上门来质问,我们家倒不怕,若是不找上门来,那事情就糟了。”

    林延潮不由点头心道,爷爷果然是个明眼人,看得明白,待到谢家真正找上门来一日,必定是谋定而后动,那时候就真麻烦了。

    在大明总甲就是里长的俗称,里长可以摊派徭役,还有一定司法权。

    林浅浅道:“爷爷说了,其他的都不怕谢家,咱们家在村里也是有根有底的,若是不行,明刀明枪的干上就是,只是担心,他买通胥吏,派为难的杂泛差役给咱们家。”

    大明开国贯穿始终的役法只有两种,正役和杂役。正役也称里甲正役,其中包括办纳税粮,编户之役,里甲三办。而杂役,也称杂泛徭役,就是民间出丁给官府服役。杂泛徭役有力差,银差之分,银差就是使钱,让官府雇役,力差则是,应役户亲身充役。

    百姓们最怕的就是力差,这点体系内的林高著深知其中厉害,比如急递铺的铺丁就属于力差。以往有个铺丁得罪了林高著。然后林高著就时常差遣这铺丁拿着一封无关紧要的公函在两个急递铺里,每日练习二十里以上的折返跑!

    现代人很难想象里正在乡里有多大的权力,仅仅摊派徭役这一项,足够叫一户百姓倾家荡产。

    林延潮也知里正的厉害,但还是安慰浅浅道:“这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瞎吹大话,”林浅浅嗔道,但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一次你病好后,与以往仿佛换了个人?”

    林延潮笑着道:“没错,浅浅,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了。”

    “你说什么?”

    “我说被千年老鬼上身,眼下是害咱们全家,先害了大娘,下面一个个轮下来,最后轮到你。你怕不怕?”

    “不怕!”林浅浅嘻嘻笑着道。

    林延潮笑了笑:“浅浅,我身子已是好了,明日准备去社学了。”

    “那是当然,到了社学里,潮哥你要勤,不可拉下功课。”林浅浅虽是笑着,但林延潮从她眼底看出一点忧色。

    林延潮猜到林浅浅在担心什么道:“浅浅,你不需为束脩节仪的事发愁,我向先生求一求,让他缓一下就是。”

    林浅浅摇摇头道:“潮哥你只管读书,钱的事,你别发愁。”

    第二天,林延潮整理包裹,将文房四宝收拾好。林浅浅这时已是端了一碗线面汤进来,上面赫然还有两个大鸭蛋。

    “来,来,吃了太平面和太平蛋。”

    面是线面,又细又长,本地人就算家里再穷,但线面一定要有,家人出行,客人来家里做客,都要煮一碗太平面给他们吃。

    至于面上的鸭蛋,称为太平蛋,只能用鸭蛋,鸡蛋都不行。在保留古代汉语的闽话里,将蛋叫做卵。鸭蛋就叫鸭卵,谐音压乱,压乱也就是天下太平。鸭卵又和压浪谐音,船上人家出海打渔也吃太平蛋。

    这蛋和面里面都是林浅浅对自己的心意。

    林延潮心底的波动,面上却是平静。他吹开面汤上的葱花,用筷子将面挑起,将线面吸进嘴里。

    林浅浅看着林延潮吃面,拿出一包钱对林延潮道:“这里有两百文钱,一百文是端午节的节仪,你和先生说束脩,等咱们过了中秋一定还给他。还有一百文你自个留着用,买点吃的用的,以便不时之需,但不要大手大脚乱花哦。”

    林浅浅认认真真地叮嘱着,手里将这包钱抓得紧紧的,一副生怕林延潮乱花钱的样子。林延潮知道这里面的钱,都是林浅浅从鸡鸣到天黑编草席,一文一文的换来的。

    “浅浅,我用不了这么多。你留一点在自己身上,别苦了自己。”

    林延潮这么说,林浅浅眉头就皱起来了。她气鼓鼓地道:“潮哥,你以后再这么说,我就不理你了。我辛苦攒钱,还不是为了你能出人头地,我可不想我将来的相公是个没出息的人。”

    “你若是不中秀才,你就别想进我家这个门,哼!”

    “好,好。我答应你。”

    “不行,你不可以敷衍我。”

    “好,我不敷衍。”

    见林延潮再三保证,林浅浅脸上才露出笑靥。

    这时林延潮抬起头,满是严肃地道:“不过我答应你这件事,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林浅浅眨着眼睛问道。

    林延潮抬起碗来,将碗里的面还剩一半和一颗鸭蛋都搁进林浅浅的碗里道:“答应我都吃完了。”

    林浅浅看着碗里的面和蛋愣住了。

    “吃啊,愣着做什么?”

    林浅浅温柔地笑了笑,不好意思的拿起筷子夹起鸭蛋,张开樱桃般的小嘴,浅浅地咬了一口。林浅浅抬起头看见林延潮盯着他,当下又羞又怒地放下筷子,伸手猛捶林延潮。

    “快走,快走,不要耽误了时辰。”林浅浅将林延潮赶出家门。

    林延潮背上自己的书箱和行李,大步走出门外。

    此刻天才放明,公鸡又重新叫了一遍,扑着翅膀回窝。

    林浅浅追出门来道:“潮哥,行礼里还有两张饼,饿了就吃!”

    “我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林延潮走到村口,回头望去林浅浅依旧立在后面,望着自己,待看见自己回过头来,脸上甜甜一笑,然后用力向自己挥手。

    林延潮挥了挥手对林浅浅道:“浅浅,你放心,我一定出人头地,然后回来娶你!”

    说完林延潮转过身去,大步走去,洪山村渐渐落在他的身后。社学在东岐岭山下的张厝,而林延潮所在的洪山村则在西峰山麓。

    东岐岭与西峰都属于洪山,洪山村,张厝都属于侯官县洪塘乡,不过洪山村属于永安里,张厝则属于清化里,一个洪塘乡,七个村子,两个社学,算得上密度相当高了。

    洪山村的社学属于官民合办,塾师是由老生员担当,教学质量当然最好,百姓们多愿意去这里读。林延潮堂兄林延寿能入本村社学,可是费了不少束脩,还是托了爷爷和外公的面子。

    至于张厝的社学,自然就差了一些,县里基本处于放养状态,自己的塾师也只是童生,而非生员。

    林延潮在山间小路行走,江面上还是浑黄一片。以往洪山不过闽水水中岩岛,后由闽水泥沙淤积逐渐扩大,与高盖山、虾蟆山、烟台山等连成一片,成为今日江中大屿。

    闽上游四州之水,汇于洪山,之后遇屿而分流,左入乌龙江,右入为洪江。这一道水域也十分危险,乃是江流回干之冲,常有隧风,渔船经过一不小心,就是摧帆折柂。

    一旁的闽水涛涛,脚下是登山小径,从西峰至东岐岭,还要走好几里山路。

    乘着日头尚未大晒,林延潮登上东岐岭,以竹杖撑路,抬起头是一番古刹栖云,紫翠重山的景色。洪山有一名胜,名为妙峰寺,建于宋天圣年间,成化年间重修,境极幽旷,居境内九庵十一寺之首。

    妙峰寺更有名是,寺旁有一燕山祖殿,也是宋代时而建,从宋时起洪塘乡的读书人夏天多在此读书,以避酷暑,一共出了百余名进士举人。当年林延潮的父亲,也曾在此苦读,后中了秀才。

    登上山后洪江已是不见,眺望山坳下一片村落骈广的地方,就是张厝。厝在闽中,闽南话里的意思就是家,闽地很多地名都有厝字,前面在冠于姓氏。原因是闽地百姓很多都由中原迁来的,一家一族在一地生根发芽,一村一姓居多。

    洪塘乡一乡七村,张厝自是张姓的人居多。这张厝虽是个小村子,但是周围堡墙,吊桥,岗楼都有,这都是倭患严重时备下的。

    走到村口抬头,就见一大大的牌坊耸立在那。

    这并非是孝节牌坊,而是进士牌坊。凡进入村口的人都会看见,中门两层上匾书着‘进士’二字,右边竖刻小楷‘正德十二年丁丑会试’,左边竖刻‘中式三甲六十四名张经立’。

第七章 洪塘社学

    readx;张经何人,历任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先后平瑶乱,镇安南,后总督东南,节制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专办讨倭,但因权力太大,陷于党争,为严嵩,赵文华所害。后张经之孙张懋爵向朝廷明冤,朝廷追封张经官职,并荫官子孙。

    在乡人眼底,张经是候官县洪塘乡人,有史以来,官位最高的一人。村里的张氏子弟,也都以张经的族人为傲。这样的牌坊不仅是乡里有一座,府城的西门那也有一座。

    进入村子直行几十步,就是林延潮所在的洪塘社学,一旁就是挨着供奉着张经的张氏宗祠。社学临宗祠而建,也是常见的格局。

    社学平日不到二十人,占地不过半亩,但麻雀虽小,可是五脏俱全。

    林延潮凭着记忆,走进大门,中央是讲堂,旁边辟了两斋,其中左斋建祠以祀先师孔子,右斋则为塾师,左右熟坐馆休息的地方。后隙地一匝,作为射圃,射圃之后则是号舍,厨房,茅房,一个标准的前堂后室格局。

    讲堂上已有弟子来了,林延潮知道自己恐怕是迟到了,于是赶紧从走廊绕讲堂,穿过射圃,跑到自己号舍里,放下书卷,行李。

    号舍是长长的通铺,茵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上头,床前掉了油漆的案几上,放着同窗摊开未读完的灰白色的卷帙,一排线装书码在角落里。

    此刻门扉半开,撒落一地的阳光,如阶梯般登堂入室而来。

    “延潮!”

    “延潮!”

    推门声传来,一名身材高大,容貌忠厚的男子推门入内。

    林延潮愣了一阵,才想起来似乎是他相熟的同窗侯忠书。林延潮试探应了声道:“忠书!”

    对方嘻嘻一笑,看来自己没有叫错。

    侯忠书嘿嘿一笑:“延潮,你身子都好了?”

    “好了。”

    “正巧,你一来就有大事了,你猜猜看!”

    林延潮笑了笑道:“忠书,你还是老样子,凡事都要卖关子。”

    侯忠书平日说话确实是喜欢卖关子,看着别人着急询问的样子,但是见林延潮一副淡然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急。侯忠书埋怨道:“我让你问我话啊,回家一趟说话老气横秋来,你到底还问不问了?”

    这小子,林延潮只是配合着问道:“我猜不到,请教忠书兄,到底什么事来着?”

    侯忠书满意地点点头道:“没错了,你问一句,我答一句,这样说话我才有兴致,延潮,我方才在前门听到先生与张总甲说话,说督学老爷不日将巡历社学,考校学业。”

    督学就是一省提学,常尊称为大宗师,小三关里院试的主考官,拥有纠察学校之风纪,考师生优劣之责。

    “延潮,督学老爷来这里,就是我出人头地的好机会,我若被大宗师赏识,破格提拔入县学成为秀才,那时我就出人头地了。”侯忠书自信满满地说道。

    只是堂堂一省督学,正五品大员,怎么可能来洪塘社学视察,这不科学啊,多半是误传。林延潮没有打断侯忠书的发梦,只是道:“快走吧,我们就要迟到了。”

    侯忠书一听这才恍然大悟,二人一并从号舍出门,走过射圃,经门廊朝讲堂走去。

    快要到门口时,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衫文士,背着戒尺大步而来。“糟了。”一旁侯忠书低声道了一句,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先生!”

    此人正是林延潮,侯忠书二人的塾师,也是这洪塘社学唯一塾师林诚义。

    林诚义走到二人面前来,对方身材高大;脸色有几分青白,一身青衫却是洗得发白,几乎褪了色,上面不起眼处还打了一两个补丁。这副打扮令林延潮想起了后世课本上的孔乙己和范进。

    对方虽打扮贫寒,但穿戴却一丝不苟,不顾大热天仍是穿着圆领长衫,长衫上一丝皱纹也没有,加上其刻板的面容,令人顿生敬畏之心。

    看到林诚义的样子,有些顽劣的侯忠书,也是夹起尾巴,大气不敢喘。这洪塘乡的人都知道林诚义虽只是童生出身,但是治学极严,学生没有不怕他的。

    林诚义严厉地扫了二人一眼道:“人生一世勤为本,早起三朝抵一工!你们连早学竟也迟!”

    此话一出一旁的侯忠书是暗暗叫苦,林延潮刚想和先生谈推迟交纳束脩的事,就碰上这一出。

    “先生,弟子知错了。”林延潮,侯忠书一并答道。

    林诚义重重哼了一声,顿了顿脚步道:“延潮,你的束脩还未缴纳吧!”

    书上不是说,君子耻于言利吗?怎么老师主动向学生要起钱来了。

    眼下林延潮只能硬着头皮道:“先生,束脩节仪缓至中秋再纳?”他在心底猜测着林诚义,是否会答允,以往的印象来看,这位蒙师似乎是一个极严厉的人,这年头作塾师手头也不富裕,更何况是童生塾师。林延潮记得林诚义还有一位老母亲要供养。

    他主动提及,显然是一直放在心底,但是林延潮现在实在没钱,看来只能遭他的冷眼了。

    林诚义捏须问道:“可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吗?”

    林延潮道:“学生上一次生了病,费了不少钱,而且家里又遭了洪水,实在没有钱供膏火之费。故而恳请先生拖延至中秋,学生感激不尽。”

    林延潮言辞恳切,却没有露出丝毫乞求之色。

    一旁侯忠书也道:“是啊,先生,延潮家境确实不好,我可以作证。”

    林诚义扫了侯忠书一眼斥道:“我问你话了吗?进去。”

    侯忠书见林诚义训斥,当下不敢再说,只是委屈地回到讲堂,临走时给了林延潮一个小心的眼色。

    林诚义看着林延潮一会道:“求学是为了自己,不可因家贫而怠慢学业。你天资不足,更需以勤勉,若是不用功,读书何用,倒不如回家。这几日欠下的课业,要立即补上,我这几日会考校你,如果不行,你就回家去不要来了!”

    林延潮听林诚义这一长篇大论,不知对方是什么意思,好像是嫌弃自己没有钱交纳束脩,又好像是用此来激励自己,让他好好用功,但怎么说,自己先暂时过了一关。

    林延潮进入明伦堂,已有十几名乡间少年安坐,林延潮一眼望去都是自己的当年的同窗。众人已是知道林延潮被训斥一事,有几名少年都是幸灾乐祸。

    一人还冷言冷语道:“连束脩都给不起,还上什么学。”

    “事师长贵乎礼也,无礼之人,也配读得圣贤书?”

    “换我是先生,早赶他出社学了。”

    林延潮仿佛没有听到这些话,走到最后一排空着桌位上,一个用旧木拼成的书案,没有椅几,直接席地而坐。

    一旁侯忠书凑过来问道:“如何先生可有责怪你?”

    “有。”

    “那允你至中秋再给束脩?”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他说这几日考校我学业,若是不行,就赶我回家。”

    “惨了,这就是要给你小鞋穿了。这十几日先生教了《幼学琼林》。”

    “怎么说?”

    “这本书我读得头都大了,费了快一个月,才背诵得差不多了,现在差不多忘了一半了。他才给你几日时间,定是要整你。”

    不久脚步声从外传来,讲堂顿时一片寂静,所有的学生都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样子。

    林诚义拿着戒尺走到每名学童面前,学童们都是提心吊胆,连林延潮也感受到这气氛,儒家天地君亲师,除了苍天大地,皇帝,家里长辈外,最亲的就是师了。这时候绝对的惟师惟上,学童对老师要无条件的遵从。

    林诚义检查桌椅,笔砚,笔洗,墨锭,书籍是否摆放整齐。若有杂乱斜的就遭训斥,或是一顿戒尺。三名学生被训斥后,见学童们不敢再有半分顽皮懈怠,林诚义这才微微点头,开始讲学,首先教得是《蒙童训》。

    在社学里,林诚义也根据学生进度不同,因材施教。刚入学就读《蒙童训》,《小学》,入学一年的读,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

    刚入学同学一律坐在左侧一组,面北而坐,而已有一定根基的同学一律坐在右侧一组,面南而坐。

    讲书开始,林诚义坐北面南,先教新生《蒙童训》,《小学》,而有基础的学子则是背对着林诚义温书。教了半个时辰,林诚义开讲三百千千,另一半的学生转过身来,而先前的学生转过头去面壁温书。

    闻着的墨水味,看着悬于壁间的水牌字,手抚着粗糙的桌面,置身于此,林延潮不由自主生出好好读书的念头。

    乘着新生读《蒙童训》时,林延潮先是从旁拿一本书来,翻开扉页上防蠹纸,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黑口字。这本书正是蒙学必备的千字文,下面有还简略的释义,课文里早被人用句读好了,生僻字里还注了切韵。

    这课本乃是社学所有,学生读完用完,是要还回去的。至于里面的旁准,不知是上一任的哪位学长写的,字体端正,一看就知是个细致人。这样的书读来,自然是事半功倍了。

    林延潮兴致勃勃地开始默读了起来,待林诚义开始讲千字文时,他已是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的读了一遍了。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念!”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念!”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念!”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林诚义先是教学童每段依韵分读,最后再整合整篇文章遍读。

    林诚义在上面念一句,下面学生摇头晃脑地跟一句。不讲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只求跟读对韵,这是古人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的读书方法。林延潮也跟着林诚义一字一句的念起来,凭着他过人的记忆力,两遍很快就记了大概。

    第三遍时,林诚义让学生将书放下,背着双手,当堂默诵。

    这就是能力高低显现了,学童里大部分都在学滥竽充数的故事,跟着别人背书,只有少数几个已学过千字文的学童,在那领头背着。而林延潮不随大流,只凭着记忆,自顾的背着,逐字逐句,竟然将一篇千字文背得下来。

    只读了三遍,就将整篇千字文背了下来,说出来简直没有人相信,连林延潮自己也觉得不是真的。

    林延潮感觉到林诚义转过头看了自己一眼,目光中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

    林延潮明白学无止境,决不可因记忆力惊人,就骄傲自满,即便到了反复可诵的地步,也不算真正掌握了文章精髓。

    所以林延潮目光专注,念得认真无比。

    千里之行,积于跬步。

第八章 背书

    readx;林延潮现在所读的《千字文》,文章一千个字无一重复,据说作者周兴嗣当初一夜之间成《千字文》,然后鬓发皆白。千字文之所以被用以发蒙,因为蒙童学完成整篇千字文,也就意味着识了一千个字。

    ,整诗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为始,以四字一句,隔句一韵。念诵起来,琅琅上口,丝毫不觉得吃力。并且这文章一脉相承,层层推进,整而贯之,逻辑通顺绝非是用文字堆砌拼凑起来的文章。

    这样也就罢了,整篇千字文读来,也是文采斐然,词??藻华丽,并且句句引经,字字用典。

    上午的早学很快过去,其实念了三遍后,林延潮已将千字文默于心中了。

    在最后林诚义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所教千字文,从天地玄黄至赖及万方为止,讲得是天地开辟,三代之事,盖此身发至好爵自縻,讲得是为人自省,明日

    入学不足一年弟子,要背至赖及万方为止,而其余弟子,背至好爵自縻,我要考核,若是不达,一律打二十尺。”

    “是,先生。”众学童看着林诚义手上戒尺一并答道。

    “退堂吧!”说罢林诚义方才离开,课堂上同窗们之间是一片哀鸿遍野。

    一名学童道:“惨了,惨了,背到好爵自縻要一百零二句,这是多少字啊!”

    “算不出来,我九章学得不好。”

    “大概五六百字啊,这完了,完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吐槽,古人心算能力,一百零二乘以四都不会算吗?

    “你们还好了,我们这些人,要背到赖及万方,今晚不要想睡了。”

    “我是破罐子破摔了,反正爹也指望我读书出息,只是认几个字罢了。”

    “可是背不完,明日先生抽考,责骂不说,还要吃戒尺的。”

    “要我的命了,我可不想挨打。”

    “那老实背书吧,能背多少是多少,最多少吃几下戒尺。”

    一旁侯忠书看着千字文也是垂头叹气了好一阵子,对林延潮道:“延潮,你背得完吗?先生肯定是下套了,故意这么难,明日别人要是背不出,不过是打戒尺,你若是背不出,就要逐出学堂了。”

    我能说我读了三遍,就将整篇千字文都已是背下了?林延潮也怕自己说得太惊世骇俗,估计侯忠书他们也不会相信,只能为难地道:“还好吧!”

    “你自己小心。”侯忠书语重心长地告诫林延潮。

    洪塘社学每月朔望日休息一日,其余二十八天都要上课,每日上学里分早学,中学,晚学。早学后学生退而食,吃过中饭后,就要回来读书。这样的学习强度,几乎赶得上高三学生了。

    林延潮与侯忠书掩上书,边说边走一并去厨房。

    好的社学都有专门的食堂供学生吃饭,还雇了斋夫,膳夫充作杂役。可洪塘社学因陋而简,社学里除了塾师外,只有一名老膳夫,只替学童煮完中饭就走。

    而林延潮,侯忠书两人,付不起伙食费,只好抵一些柴火钱,自己煮食。

    “这真是条件艰苦啊!”林延潮不由感慨。

    林延潮和侯忠书到厨房里,拿自家带来饭食,生火做饭。以前也不是没碰到过,时间不够,饭没煮熟,吃夹心饭的时候。

    而厨房旁的食堂里,社学其他学童正边吃边聊,饭菜的香味是遥遥的就传了进来。林延潮侯忠书二人,肚子里是咕嘟咕嘟直响。

    好容易煮完了饭,而本乡的子弟差不多也是吃完了,开始刷碗。他们都是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圈子。林延潮,侯忠书是社学里唯一两个并非张姓学童,自被排斥在这个圈子外,两边泾渭分明。

    “林延潮,侯忠书,等会别忘了扫洒!”一名叫做张归贺的学童道。

    “上一次才是我们,为何今日又是我们?”

    “说是你们就是你们,若是不愿,有你们好看。”张归贺甩下这句话,就与几名同窗说话去了。

    “小人!”

    、

    林延潮知以往自己与侯忠书常常被欺负。侯忠书有几次还被羞辱过。

    “算了,忍一时之气。”林延潮安慰侯忠书。

    “等那天我得了学政老爷的赏识,出人头地了,他们对我就会毕恭毕敬了。”侯忠书又在大言不惭。

    “你还是先将千字文诵得清楚再说吧!还要先扫地洒水。”林延潮好心地打击了侯忠书一下。

    “我的亲娘咧,这怎么来得及。”

    而侯忠书想起课文背诵,脸上涌现出一抹悲色,当下大口扒饭。

    “不如我自个先扫地,你先回去背书,万一被先生打手掌可不好看。”

    “那怎么行,丢下你一个人。我可是讲义气的爷们。”

    说完两人各自哈哈大笑,林延潮也是大口扒起饭来。

    二人在洒水扫地,忙了一会,明日早起早学前,这还要再打扫一次。回到明伦堂,侯忠书立即捧起书,大声大声地背起千字文来,实在是争分夺秒,抓紧时间。

    不仅仅是侯忠书一人,课堂内其他学童也是,嗡嗡的背书声此起彼伏,都是千字文的句子。

    因为早学林诚义时定下背书,午学他是不会再教了,而是交给学生背书。以往午学,课业不重时,林诚义都会教学童朗诵《诗经》,习礼,简明的讲一些六书九数,有时候还会带学童到射圃习射。

    林延潮坐在桌位上,先将千字文书本打开,自己默背了一番,再对照课文丝毫无误。林延潮心道就算明天林诚义考自己全文背诵也是不怕了。

    林延潮想了下,想起自己字还写得很差,于是先从侯忠书那借来了颜勤礼碑法帖,又去左斋那呼噜来一大叠稻草纸。

    这稻草纸,纸质粗糙,连用来印最劣质的书都不配,百姓倒是常拿来当月经纸,草纸之用。对于贫寒的读书人来说,哪里能买好的纸张练字。就算最便宜的一刀竹纸,也要二十文,林延潮可是不会轻易用来。

    稻草纸只勉强用来练字,但也容易走墨晕染。不过这不是条件差吗?稻草纸工艺简单,取材简便,不要上集市或去货郎那买,村里人家都可以生产,最重要是便宜。

    林延潮拿起桌上半截残墨,在半旧的砚台上添了少许水,开始研磨。轻研墨,重舔笔,研墨轻,如此墨汁才会细腻。待墨化开,提起笔来,从笔管里挑了两根断毛,蘸墨临帖。

    依着《教子良规》里说,心正则笔正,笔不正则知其心不正。这点林延潮深有体会,若是写字时心境平静淡然,所写出的字也有一股正气,也就能越发能写出自己满意的字来。

    所以学书法的人,最喜欢在家里贴心静二字,因为学书可以静心养身。当然要写好字,最重要还是下苦功夫,四大家中的赵孟頫号日书万字。

    林延潮一笔一划临帖中,一直写了一个时辰多,到自己觉得有点长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将笔搁入笔洗里,抬起头见左右同窗仍是在愁眉苦脸地在背千字文。

    而侯忠书早已是一手握着课本,一脸贴在课桌上熟睡,这也只比自暴自弃好那么一点。

    林延潮摇了摇头,一脚踹在侯忠书的桌案上。侯忠书一惊,一抹脸上的口水,惊慌地道:“先生来了吗?先生来了吗?”

    林延潮在旁道:“你昼寝也就罢了,还把口水抹在书上,真是的。”

    侯忠书已是醒了过来,嘿嘿地笑了两声,出去拿水泼把脸,又回来读书。

    林延潮开始补自己拖欠下的课业,侯忠书说自己生病这几日,林诚义教了《幼学琼林》。正所谓读了增广会说话,读了幼学会读书。看《幼学琼林》后,再读其他书,很多典故自然而然的,就通晓了。

    这都是蒙学开基之书,古代学童必备。林延潮当下将书抱起,大声读了起来。

    次日早学,不少学童还在抓耳挠腮,对着千字文的课文嘚嘚地背着。而有些学童早已是背熟,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众人读书之际,林延潮将庭院扫洒完毕,将竹扫把,竹篓搁好后,回到位置。

    他打了口呵欠揉了揉太阳穴,将《幼学琼林》合上。就算他记忆力惊人,又在挑灯夜战下,总算将全书四卷背了两卷,再给他一晚就能背完。要知道一本幼学琼林比论语还厚了几分。

    不久林诚义步入学堂,扫了一眼当下道:“再过半个月,督学大老爷将至社学,整饬学业,大家从今日起,不可怠慢,需加紧念书才是。”

    林诚义此言一出,学童们尽是哗然一片。过去督学按临各地,其职责除了整饬当地学风外,还进行观风、谒庙、放告、岁考、科考。其中下乡到社学整饬学业,就属于观风。

    只是林延潮没料到洪塘社学这么微末的学校,竟然也会让学政亲临,果真还被侯忠书一语说对了。凭着上一世工作经验,林延潮明白这领导下基层视察无二,有人是战战兢兢,有人却觉得是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机会。

    林延潮看去好几个学童,这时候都目光发出异光,神色上露出激动紧张来。

    砰!林诚义拿戒尺一拍道:“从今日起,我会更严苛要求你们,现在将书本都收上来,今日默书千字文!”

    全部学童一片哗然,林诚义这是不按照套路出牌。昨日只说了背书,而默写可比背书难了不是一个层次啊。

    众学童苦着脸只能课文尽数上交,回到桌位上。

第九章 被恐吓了

    readx;学堂上,沙沙的翻纸声响成一片。

    窗外的大榕树,稍稍挡住了日头,终于使得阳光不再那么晃眼。

    林延潮铺开一张竹纸,一角用鹅卵石镇住,把水倒入砚台。一旁同窗们不少皱着眉头,十分紧张,不时抬手擦汗。

    磨好墨,林延潮挑了支写小揩的羊毫笔,沾墨点了点,再于纸上运笔。林延潮书法仍是不怎么样,这没办法还得靠时间积淀的,不过默书又不看书法。林延潮力图先将字写得工整就是。

    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起,林延潮挥笔刷刷地写下来,只遇到有的字是简体和繁体不同时才停顿了一下,才在记忆里比较后,选择繁体的写法写出。整篇写来虽不是一气呵成,但也是不慢。

    把笔丢进笔洗后,林延潮左右旁顾发现同窗们都还在抓耳挠腮的默书,自己竟是第一个写完。

    林延潮没有多想,将墨迹吹干,将纸张一卷,当下起身大步走向林诚义。不过看,只听见一旁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也可以感到同窗们的惊奇。

    林延潮斜扫一眼,心道外姓弟子又如何,我就是要力压你们,独占鳌头。举业之路,就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你不把人挤下去,只能等着别人挤你下去。我不仅要过独木桥,还要走在第一个,这就是我的功名之道。

    想到这些,林延潮念头无比通达。

    “默完了?”林诚义疑惑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

    “是,先生。”林延潮举止毕恭毕敬,挑不出一丝毛病。

    林诚义板着脸,摊开卷子于讲案上,朱笔虚悬,停于纸上。

    过了片刻后,林诚义竟无处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他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又低头看卷。

    最后林诚义放下朱笔,盯睛对林延潮道:“文尚可,但你这字要苦练,否则将来县试时,县尊老爷看你这字,就算文章作得再花团锦簇,也是不取!”

    “是,先生,学生受教。”

    “平日练得是什么笔贴?”

    “是颜勤礼碑。”

    “嗯,颜勤礼碑得颜公楷书精髓,但初学不易,不如多宝塔碑,但也并非不可。从今日起用功,为时不晚,你每日需练十贴,交给我看,不可有一日懈怠。”

    “是,先生。”

    “你运笔执笔给我看一下。”

    “是。”

    林延潮从林诚义那取过笔来,林诚义摇了摇头道:“这不对,腕放平,管要直。执笔再高三分。你记住,学书有序,必先能执笔。”

    林诚义又亲自执笔给林延潮示范了一下,林延潮照着林诚义教的方法,提笔拿笔。

    “延潮连束脩都没有交纳,先生怎么还对他青眼有加,指点了一番。”

    “你们什么时候,看过先生和颜悦色和一名弟子这么说话。”

    “这人有点运道,归贺哥,看来你社学头名不保了。”

    “笑话,乡里巴人也能弹得出阳春白雪?他以往功课怎么样,我们又不是不知道,过几日,先生看他学业不佳,必会赶他出社学。你们等着明日他就不行了。”

    林延潮将这些话听在耳底,回到桌前。他斜看了一眼,那张归贺也是盯着自己。林延潮心知这张归贺同与自己同岁,却比他早入社学一年,学业不错,为视为社学里最有可能进学的人。

    林延潮不由想起过去读书时,班级里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是对头,可是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都是朋友。

    刚刚坐下,就看到一旁的侯忠书挤眉弄眼的。

    “延潮,爱育黎首的下一句是什么?”侯忠书涨红了脸,低声问道。

    林延潮很没义气的别过头去,装作没有听见。

    “竟见死不救,我惨了。”侯忠书发出悲鸣。

    默写的成绩不佳,林诚义只是将千字文多教了一百字。这一日退堂,每个学童都是捂着通红的小手,唯独林延潮例外。

    第二日,林诚义再试千字文默写,林延潮又是当堂第一个交卷。林诚义竟是破天荒地称许了一句,赞他近来学业大有进步。

    林延潮荣辱不惊,下台时,却看见张归贺数人神色不善。

    早学退堂后,学童们三三两两来到食堂。

    林延潮和侯忠书,将昨日锅里剩下的干饭取了两大筒装后就在灶边吃了起来。侯忠书今日千字文只错了三处,被林诚义罚了十下戒尺,比起以往来说已是很大进步了。

    侯忠书心情很好,对林延潮道:“来尝尝好东西。”

    说着侯忠书拿出一个陶罐道:“这是新鲜的蟛蜞酱,我娘给我做得,来尝尝。”

    说完侯忠书打开陶罐,但见里面都是生的小蟛蜞泡在红糟中。林延潮觉得恶心,但也知道这是海边人家的桌上之珍。这蟛蜞酱是用河滩上抓到小蟛蜞,加上黄酒,酒糟,盐巴等辅料,用碾成酱。

    侯忠书直接拿来,蟛蜞酱来酱饭后,米饭上糊着一红色糟水,又用筷子拿了生腌的蟛蜞,取了放进嘴巴里一咬,嘎巴嘎巴的响脆。

    “来啊,别客气。”

    “我真不是客气。”

    碍于面子林延潮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初时一股蟛蜞腥味涌来,但随即被红糟,糖,酒味的中和后,变成了一种生鲜的美味。林延潮哗啦地扒了一口饭进去,然后二人就着蟛蜞酱吃了起来。

    林延潮侯忠书二人酣畅吃饭的一幕,被一旁桌上数人冷眼看在眼底。

    洪塘社学的学霸,张归贺哼了一声。白日默写千字文,洪塘社学里除了林延潮外,没有一人答对,就算是学得最好的张归贺,也是错了一处,被林诚义打了一下戒尺。

    一旁一名叫张豪远的学童道:“归贺哥,这两个外乡人,目中无人,你也忍得下去吗?”

    “穷乡僻壤来的,难免不知礼数。我们可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

    这时另外一个学童开口道:“可是归贺哥,若是由他顶了你社学头名的地位,到时候大宗师来社学,再赏识了他,就乌鸦变凤凰了。”

    “他也配?”张归贺轻笑道。

    “不管怎么说,不知礼数就要教,否则他们还不知这社学是姓张的了,此事不用你出头,我来给你出口气。”

    说完张豪远就站起身来,故意对左右的学童道:“诸位同塾,今日我家里捎来了一点腊肉,大家来尝个新鲜!”

    林延潮看去,知道这学童叫张豪远,一直与自己,侯忠书十分不对头。不过此人是清化里里长的儿子,在学童里一贯出手阔绰,有不少人帮拳,以往林延潮,侯忠书屡有吃亏,可谓是结怨已久。

    闽地临海,平原狭小,不能大量蓄养牲畜,故而物产多是海味河鲜,肉食很少。平常人家都只有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到一点肉食。众学童听说有腊肉分食,都是拿起自己的碗,捧到张豪远面前,盯着他的肉讨好地道:“豪远哥,多给我一些吧。”

    张豪远也是一一夹去,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同塾们,可知道束脩是什么意思,听先生说,束脩就是十条腊肉。连圣人教导弟子,就是要束脩的,可是我们社学里,却有一人不缴束脩,在那厚颜无耻地听课,先生仁厚不说什么,但我等为弟子的却坐视不理。所以这腊肉谁都有,独少了他一份,因为他没资格吃。”

    大家都有肉吃,独少了我一份,林延潮侧目看向这张豪远。但见他挑衅地看向自己。

    听张豪远这么说,众人都看向林延潮,一旁得了他好处的学童都是道:“豪远哥说得是。”

    “这样的人,还在社学读书干什么,早点赶回家去。”

    侯忠书在一旁替林延潮道:“张豪远,延潮又不是不缴束脩,先生说了,允许延潮中秋后再给。”

    张豪远哼了一声道:“侯忠书,这事你不要替别人出头。这块腊肉是你的,拿了就不要说话。

    侯忠书在腊肉和林延潮的友情中很是挣扎了一番,然后看了一眼碗里的半只蟛蜞,很违心地道:“谁稀罕你腊肉,我在家里天天大鱼大肉的。”

    “哈哈,侯忠书,说什么大话,你以为我们不知你家的情况,放在这村里,每日都能吃肉的,也不超过三户。很不巧我家就是其中一户。”张豪远脑袋仰得高高的,目无余子。

    “忠书,算了,与这样的人没什么好争的。”林延潮一旁劝道,形势比人强,对方是里长儿子,惹上对方麻烦不少,何况自己也犯不着和一个孩童呕气。

    侯忠书却不服气道:“笑话,我前几日还将吃不完的腊肉喂村口那条狗了,你看是不是他口里的这一条。”

    几名张氏学童大怒,撩起袖子来。

    张豪远拦住他们道:“这里打起来,先生面前不好看,这两个小子有种,大家走着瞧,到时候你们受的!”

    张豪远放话威胁后,大步走了,几名学童簇拥在他身后。

    “妈的,打就打。我也不是从小吓大的。等会你别离了我,大家一起进出,就算上厕所也一起,别落了单,我们兄弟俩联手天下无敌。”侯忠书在一旁大言不惭。

    “他们人多,要不要捡些称手的兵器。”林延潮认真地建议。

    “不用,万一被先生看到不好办,别怕,我们洪塘双龙手上的功夫,可是一绝。”

    洪塘双龙啊,寇仲?徐子陵?林延潮只觉得好笑,仿佛又重温了放学时被坏孩子堵校门口的一幕。那时候自己心情挺忐忑的,现在只是觉得好玩。

第十章 赶出社学

    readx;两人刷完碗筷,提心吊胆地上完厕所,返回学堂,别看侯忠书吹得大气,一路都是小心谨慎的。

    走回讲堂,林延潮一斜眼但见的笔砚,书籍被人洒落在地,而笔砚,纸物林延潮认得,正是他的。而林延潮书桌旁,张豪远与几名交好的张姓子弟在聊天说笑,仿佛对这一切都没有看见。

    林延潮不动声色,走到桌位旁弯腰,将笔和砚台一一拾起,笔杆早已经被踩断了,砚台也裂一条大横,剩下的一点墨也不知丢到哪个角落去了。

    林延潮将书本拾起,扫去扉页上的尘土。只是几张书页上被人,重重踩了几脚,弄得乌黑不已。而书尾上赫然用笔在上面画了一只乌龟,在乌龟旁还署名着林延潮三个字。

    这几个小孩子,也玩得太大了吧,林延潮将书搁到案上,目光扫向张豪远。

    侯忠书见了这一幕,大怒指着张豪远道:“是不是你弄得?”

    张豪远下巴抬得高高的,看着侯忠书,林延潮二人,站起身来朝侯忠书推了一把道:“你干嘛,要打架啊!”

    “你妈!”侯忠书舞起拳头,却被人抓住。抓住侯忠书拳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林延潮。

    五六个与张豪远交好的学童围了上来,一副要助拳的样子。

    “别拦我,我把他打得,他妈都不认得!”侯忠书骂道。

    张豪远骂道:“你侯忠书你是谁?弄得又不是你的书,他出什么头。”

    林延潮道:“忠书,别急,此事由我来。”说完林延潮站到了侯忠书身前,看着张豪远。

    “首先我要你先赔礼道歉!”

    “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们做的,我们也是刚进讲堂,就看见这样了,你不要冤枉了好人。”张豪远得意洋洋道。

    “你道歉不道歉?”

    “不是我干的,我为何要道歉?”张豪远将胸膛一挺。

    “忠书,你去请林先生来这里。”

    “豪远哥!”几名学童听了林延潮让侯忠书找林诚义,都是打退堂鼓。

    “怕什么?”张豪远上前一步,对着林延潮道,“去找先生告状啊!连束脩也交纳不出的人,先生会给你撑腰?何况我爹是总甲,先生也要卖我们三分面子?有种你去叫先生,看他骂谁?”

    “忠书,等什么,还不快去。”林延潮丝毫不会理会张豪远的威胁。

    侯忠书应了一声朝门外跑去。

    张豪远手指着林延潮道:“好,有种,你等着,到时候看先生偏谁,你准备从社学滚蛋吧!”

    “要滚蛋的人是你!”林延潮道了一句。

    就在两边剑拔弩张的时候,手持戒尺的林诚义与侯忠书一并出现在门口。

    “先生,张豪远涂踩我书本,还在上面乱写乱画,这等不敬字纸的行径,请先生为我住持公道。”

    林延潮一语过后,就让张豪远等人背后一片拔凉,他们此刻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同学之间争吵是小事,就算相互斗殴,林诚义的责罚也不会比课堂上背不出来言重。

    但不敬字纸就是大事了!很严重。凡读书人习字的第一日起,先生都教过他们什么是敬惜字纸,写过字的纸都不敢随意丢弃,要专门放在惜字塔焚烧方可。读书人将污践字纸的行为,比作污蔑孔圣,罪恶极重,相当于为人子女者,不孝顺父母。

    打架斗殴不会被开革出学堂,但不敬字纸会!

    林诚义将林延潮的书本拿起,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这毁坏的是什么,是圣贤书。

    一旁的学童们见到这一幕都是不寒而栗,心知这是铸下大祸。

    林诚义拿起书本额头青筋暴出,喝问:“是谁干的?给我站出来。”

    张豪远已是惧了三分了,他没有料到林延潮将此事弄得如此严重,眼下若是坐实,可不止是打戒尺了,所以绝对不能承认。张豪远道:“先生,不是我们干的,一进来就已经是这样了。”

    “先生面前,你还敢撒谎,难道是笔自己在延潮的书上面画了只乌龟的?”林诚义质问道。

    看见林诚义如此,张豪远几个同党都有点退缩。张豪远硬着脖子道:“先生,是这样的,我们中午用饭时,我家里正好捎来了一些腊肉。我想起先生平日教诲的三字经里,融四岁,能让梨的典故,不敢独食,所以就决定将腊肉分给同学时一起食用。”

    林诚义听张豪远这么说点点头,脸色稍稍缓了一些。

    张豪远见稍稍扳回局势继续道:“可是腊肉不多,同学们不能都食,结果林延潮,侯忠书二人没有分到,故而他们怀恨在心,林延潮故意将书涂抹,而让侯忠书来告状,污蔑学生。”

    说到这里,张豪远脸上也是假惺惺地,滴出几颗眼泪。

    演技派!林延潮不由赞叹,连林诚义也是半相信了,疑惑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延潮,忠书此事是这样吗?”

    一旁侯忠书目瞪口呆,这张豪远居然无耻,先生面前也敢撒谎,而且好像要骗成功了。

    而林延潮对张豪远真是刮目相看,这小子真是人才啊,居然知道找老师告状胜负关键,是老师心底对谁的好感度更多一点。融四岁,能让梨,连分个肉都要引经据典。

    里长的儿子果真不一样!

    林诚义难以作出判断,而学童们吃完饭,也是陆续进来,待看清的状况后。这些学童,有些立即帮亲不帮理的,站在张豪远一边。

    有人道:“是啊,豪远午食的时候,是有分我们腊肉,我都吃到了。而延潮,忠书也确实没分到。”

    “先生,豪远为人大方,怎么会与侯忠书一般见识?”

    “定是他们诬告,先生,把他们赶出社学去。”

    这时抱团排挤外人啊。张豪远得到同窗的支持,底气也足了几分向林诚义道:“是啊,先生,我是被冤枉的,他们这么有心机陷害我,将来也会陷害其他同窗,这样的人,学生耻于与他们同学。”

    “我才耻于与你同学了,张豪远你表演够了吗?”林延潮叱了一句。张豪远冷笑一声。

    林诚义也是难以判断道:“延潮,豪远和你两个人说得都有道理,你让我相信谁?”

    林延潮到林诚义面前,伸出手来道:“先生,可否把书给我一观?”

    林诚义听了方才张豪远的话,心底也不好拿决定,听林延潮这么说反问:“你要书何用?”

    林延潮道:“先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也会说话,告诉我们是谁做的?”

    张豪远哈哈笑起来道:“延潮,你都傻了吧,书怎么会说话。”

    林诚义听了林延潮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两句话,正是他以往教授过《励学篇》里的句子,不由赞许地将书给了林延潮道:“好,你仔细看看。”

    听林延潮说得如此玄乎,众学童都是瞪大了眼睛,看林延潮如何揭开真相。

    但见林延潮手捧着书,将书反复看了数遍,这时嘴边微微一笑道:“先生,我有答案了。”

    林诚义见林延潮不紧不慢,举事稳重的样子道:“你说来听听。”

    林延潮道:“先生你看,我与侯忠书二人脚上所穿的都是麻鞋,若是踏在书上,不是这个条纹的印记,而唯有张豪远脚上所穿的布鞋,才能在纸张上踏成如此。”

    “若是先生要辨明是谁干的,直接将我们与张豪远等几名同学的鞋子除下,与书本上的印迹比对大小,纹理,即可知究竟是谁干的了。”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不由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而反观张豪远一干数人,都是面色土灰,他们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侯忠书在一旁起身,先将自己的鞋袜除下道:“我先比对,你们快脱鞋,还等着作什么!看看是谁滚出社学。”

    好补刀!

    林延潮赞了侯忠书一句,也是脱下了自己的鞋袜道:“脱吧,你刚才说得不是很有道理吗?”

    张豪远脸色更差了,他的同伙面面相窥,身子却一动不动,似乎不知该如何作。

    林诚义一眼就看明白的道:“现在还不认错吗?还要等证据俱全时候再罚吗?”

    林诚义声色俱厉,积威下其他学童都不敢吭声。

    几个学童,除了张豪远意外都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少年人毕竟比孩童也没成熟多少,摊到事也只有抢涕痛哭一个办法了。张豪远好一点,但看得出来也是很害怕。

    林诚义冷眼冷声地道:“哭也没有用,以往我用戒尺打你们是为你们好,但现在我连戒尺都懒得用了,因为朽木不可雕也。你们不懂敬惜字纸,损坏同窗之物,还敢对先生撒谎,从今日起你们都不要来了,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学生。”

    听林诚义这么说,在场学童都是陷入了沉默,五六个一起革退这惩罚也是太重了。

    学童等人都是脸色苍白。一名学童当即哭道:“先生,我们知错了,求先生不要将我们开革出社学。”

    “是啊,先生都是豪远哥的主意,他说看林延潮不惯,教训一下他,我们只是帮手而已。”说完几个学童都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张豪远见遭到背叛,心理防线到了这一刻也是崩溃了,跪在地上,抓住林诚义的长袍道:“先生,原谅我这一次,若是我被开革出社学,我爹会活活把我打死的。”

第十一章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readx;连里长的儿子张豪远等人也是跪在地上哀求,众学童都是傻了眼了。这张豪远在社学什么时候,落到这个地步。

    林延潮看去侯忠书则在一旁幸灾乐祸,显得十分快意。

    “先生,请你看在我爹的份上,饶过我这一次吧,打我多少下戒尺,我都认了。”张豪远向林诚义哭诉道。

    好嘛,把里长搬出来了,这张豪远不蠢嘛。

    林诚义虽是盛怒下,但听了张总甲的名字神色还是一缓,他这民办社学的老师,能否留聘,可是取决于本村里长,士绅,乡老的决定。他也要顾及里长的面子。

    林诚义沉默了一会道:“你爹我自会向他解释,可眼下不责罚你,以后你若是再欺负延潮,忠书他们怎么办?”

    听林诚义这么说,张豪远竟转过头向林延潮求饶起来:“延潮,延潮,你大人大量,你不要让先生责罚我,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向你赔礼。”

    这么多人看着,张豪远算彻底颜面扫地了。看着对方涕泪交错的样子,林延潮心想,也给他足够教训了,都是小孩子斗气嘛,不要太认真。

    林延潮看向林诚义道:“先生,同窗不睦,我们也有责任,但请先生念在他们已是知错的份上,从轻发落,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张豪远则是面色涨红,当场痛哭流涕。

    林诚义道沉默半响道:“不重罚,不能正学风。”

    林延潮道:“先生,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惩戒不过是末,而使得人不再犯错才是本啊。”

    林延潮此言一出,林诚义露出欣然之色道:“说得好啊,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你在这个年纪,竟能明白这个道理,实在难得,难得,难得啊!”

    林延潮可以感觉到,侯忠书等学童都是一脸膜拜的看着自己。这膜拜的原因很简单,林诚义在社学治学两年来,很少能这样夸赞一个学生的。林延潮能享受这个待遇,足够众学童们顶礼膜拜的。

    说到这里,林诚义忽然奇道:“这,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此出自大学章句,你何时学过了。”

    林延潮却是不知出自四书五经里《大学章句》,只是上一世在哪里听过,却忘记出处。眼下林诚义不过教学生蒙学的课文,除了张归贺等少数学童,还没有人读四书呢。

    于是林延潮道:“先生,我正巧听过,至于是不是出自大学,我倒是忘了。”

    林诚义欣慰地点点头,对张豪远等人道:“难得延潮不计较,你们以后还敢不敢呢?”

    到了这里,张豪远与几名学童当下立即道:“先生,延潮,忠书,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

    侯忠书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而林延潮则是拱手道:“希望经过此事,大家从今以后言归于好,和睦共学。”

    林延潮这么说,但见林诚义脸上露出微笑,显然自己这方宽容的做法,令他十分赞赏。

    听侯忠书也这么说,林诚义道:“延潮,忠书不追究,但尔等处罚不可免之,小惩方可大戒,豪远你们将所毁之书,以及笔墨纸砚赔一副新的给延潮,还有你们六人罚扫洒之事一月,另放学后罚抄弟子规十遍!”

    张豪远他们霜打了一般表情。

    未到晚学,张豪远即拿了两本全新的书,还有一刀新纸,一锭墨,一方砚台,放在林延潮的桌上,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送来的正好,自己正要习字。中午的这件小事,耽搁了习字,每日定下十贴的目标,就必须完成,一会还要温习《幼学琼林》时间还是很紧的。

    现在正好可以试试张豪远送的新笔新纸,想想也是满开心的。

    新砚的砚底涂了腊,有一层光泽,摸在手中十分舒服,拿起墨锭放在砚上研墨,加了少许水,磨出来的墨汁黑如油,这说明墨锭的质量还不错。

    想起小学时学的书法课,学校都是用墨汁的,方便是方便,却是少了几分研墨时的趣味。至于新笔林延潮就不试了,听说开始练字不能用好笔,否则就炼不出技法来,还是用软毫旧笔锻炼自己的腕力和笔力。

    林延潮照着帖子开始练字,奢侈地用了张新纸,写字时舐纸不胶、入纸不晕感觉真是好极了,越写越舒畅,自己的字也是顺眼多了。一面写完吹干了,反过来再写一面,不要浪费嘛。

    一帖字写完,林延潮只觉得全身痛快,就好像小时候上学时,新买的文具都特别爱惜,拿来和小伙伴们显摆一下,文房四宝,也就是读书人上阵打战的枪和剑。看了张豪远来捣乱,也是挺好的,否则自己哪里用得上这么好的纸墨。

    自己在练字,其他学童们在背千字文。

    林诚义将千字文定至全文背诵,而初入蒙学的学童也要背至三百字未至。林诚义这么布置后,课堂上学童们都是一片哀嚎,连学堂内最调皮的学童,这时候也认真许多,不敢再有所怠慢。

    而吃了大亏的张豪远,更是面如土色,他现在正赶着抄弟子规,加上千字文全文背诵。他大概今晚不睡,都完成不了。

    “此番也算给他们长了教训,以后看社学之内,谁敢欺负我们,真是痛快!”侯忠书笑着偷偷和林延潮说道。

    “我们来社学读书,可不是来斗气的。”林延潮继续写着字。

    “延潮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为什么不想想这么巧,你这几天学业正好有长进,督学老爷马上要来社学,就在这时候张豪远想赶你出社学。”

    林延潮停下笔,没想到侯忠书平日一副缺心眼的样子,有时候却也满聪明的。

    林延潮道:“你比别人强一截时,别人会嫉妒你,若是你强别人一大截,别人就会佩服你。所以别想那么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王道。”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延潮,这句话听得浅显,但我听得却很道理啊!你怎么变得这么有文采,大哥,请受小弟一拜。”侯忠书作势要拜。

    “你的膝盖我就不收了,地上凉,我道听途说行了吧,真是的。”林延潮摇了摇头。

    晚学后,林延潮被林诚义唤至塾内说话。

    林延潮先向林诚义行以弟子礼然后问:“先生有什么话要吩咐学生的?”

    “我前几日说要考校你落下的功课,你准备得如何了?”

    林延潮道:“回禀先生,学生不才,《幼学琼林》只背了两卷,还有两卷没有背。”事实上他《幼学琼林》已全文背诵下了,并且刚才还温习了一遍。

    林诚义一愣道:“能背两卷,也是很不容易了,你费了几日?”

    “两日。”林延潮实话实话,不过是两日背了全书罢了。

    林诚义脸一沉道:“求学当务实为本,一卷就是一卷,两卷就两卷,不求寸进是不对,贪多了嚼不烂更是不对。”

    “先生教训的事,学生受教了。”

    见林诚义认错,林诚义脸色好看了一点问道:“那你背了几卷?”

    “两卷!”林延潮老老实实地回答。

    林诚义脸顿时黑了,将戒尺重重一搁,从手边拿起书本来道:“为师最恨华而不实之人,作学问扎扎实实来不得一丝浮夸,你以为是神童,两日就背下半本《幼学琼林》。”

    我已经很低调了啊,林延潮当下道:“请先生试之!”

    “试当然要试,不然怎么责你,”林诚义哼了一声道,“第一卷的文臣!错一处,吃一记戒尺!”

    林延潮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道:“帝王有出震向离之象,大臣有补天浴日之功……此皆德政可歌,是以令名攸着,学生背完了,先生你的手怎么了?”

    林诚义当然不会告诉林延潮,自己手举戒尺酸了活动一下。

    林诚义轻咳了一声道:“背你的书去,第二卷老幼寿诞,还是不可错了一字。”

    “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寿……”

    ……后生固为可畏,而高年尤是当尊,先生下面再背哪一卷?”林延潮是越背越是舒畅,不由发问。

    “好了,不必背了。”林诚义果断合上《幼学琼林》的书,站起身背着戒尺,来林延潮面前踱步,来回走了几圈。

    林诚义停下脚步打量了林延潮一番道:“延潮,社学里学童之中,你的学业一贯并不好,但是你这两三日的表现,实在令我刮目相看。”

    林延潮垂首道:“先生过奖了。”

    林诚义将手一抬道:“不说你的课业,你今日言,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说得很好。在我看来,蒙学课业于你没有什么难度了,是时候习经学了。”

    经学一般指儒学十三经,包括应试的四书五经在内,如果说蒙学读的三百千千可以说登堂,那么儒家十三经可以称得入室,好比是小学到中学的跨越。

    林延潮听了谨慎地道:“先生,经学是圣人之言,学生不敢造次。”

    “也不算造次,”林诚义露出欣赏的神色道:“你知道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很是难得。但是不通经学,就不能得功名。”

    林延潮想了下道:“敢问先生一句,你让我习经学,是否为了督学大老爷来社学之事?”

第十二章 同窗排挤

    readx;右斋内,师生二人相对而立。

    林诚义听了林延潮的话,微微惊讶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道:“看来你是猜到了,我也不瞒你。大宗师观风社学,必考校你们学业。在弟子中,你行止稳重,我想你在大宗师面前应对。”

    林延潮也明白,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林诚义道:“虽说要让大宗师赏识很难,但是也算得见过世面了,将来再与其他官吏打交道也不怵。”

    林延潮听了暗暗感激道:“多谢先生好意,不过经学是应试的时文,不仅要能背得滚瓜烂熟,还要将经义能融会贯通。如果要能窥得门径,非要数年苦功不可,我骤然学习,根基不稳,若是大宗师考校,答得对不足为奇,若是答错了,不仅令大宗师看轻,还累及先生和社学的名声。”

    林诚义点点头道:“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所以学生想另辟蹊径,若是大宗师考校蒙学课程,弟子可以上前应对,若是经学,还请先生另择人选。”

    林诚义欣慰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若换了他人,恐怕就算不自量力也会一试,只是大宗师到时恐怕只会问经学,而不会问到蒙学课程。”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学生,也只有希望其他同窗得大宗师赏识了。”

    林诚义哈哈一笑道:“为师虽不认同你的看法,但你执意如此,就随你吧。你的千字文书本弄坏了,我这里有一本千字文释义,上面还有我读书心得,我先与你讲解一番。”

    说完林诚义从头到尾仔细地给林延潮讲了这一篇千字文。

    林延潮退出林诚义房间,讲堂上已是点起灯火。林诚义给他讲千字文,居然是整整费了一个时辰。虽说是为了应对大宗师观风社学,但怎么说林延潮也是很感激林诚义这一番栽培的意思。

    而且自己还欠着他的束脩,这让一贯不喜欢欠别人人情的林延潮,有一些不自在。

    待林延潮走回讲堂,张归贺,张豪远几个学童表面上埋头苦读,但眼底却盯着观察着右斋的动静。

    “归贺兄,先生对延潮面授机宜了许久啊。”

    “看来这一次应答大宗师,此人也是有份。”

    “对啊,本来不过当此人是山村小子,但他这一次出头,不是分薄了我们机会。”

    “此人心机深沉,连豪远兄都给他收拾了,眼下是压不住了。”

    “够了,”张归贺面露恨色,瞪了外面林延潮一眼,“总之就算我们不出头,也不能让他出头”

    林延潮隐约听到张归贺几句话,但没有理会,将书本一搁,去厨房取了晚饭,直接捧来讲堂里。

    林延潮捧晚饭,放在课桌上,准备边吃饭,边用功,将林诚义方才说的消化消化。

    这也是上辈子当学生时,养成的习惯,只是当时都是边在食堂吃饭,边拿着手机上网看小说而已。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样才感觉吃饭香而已,能够有种享受人生中放松一刻的感觉,这种滋味绝对比屎后一根烟还要舒畅。

    将腌菜拌进饭里后,林延潮一面用勺子舀着饭,一口一口拔进口里,结合林诚义所教导,将千字文释义又重新看了一遍。要知背得千字文虽容易,但要理解里面意思却不容易。比如胡适就曾说过他五岁时,就念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两句话,可是当了十年大学教授以后,还是不理解以上两句话的意思。

    因此林延潮要将整本千字文都吃透,华灯初上,讲堂学童都已逐个回家,家里的饭食自是比学堂上要好。

    他们自不会有林延潮这样边吃饭边读书的习惯,不过就算林诚义看到林延潮这一幕,恐怕眼下也不会说他三心二意,而是夸他用功读书吧。谁叫林延潮现在已经是好学生呢。

    夏日的夜晚徐徐降临,窗外间蟋鸣不止。在用心读书的林延潮耳中,这蟋蟀的鸣叫丝毫不吵杂,反而带着一种夏日的生气,洗涤人心。在蟋鸣声中,油灯里烛光轻爆,短暂的夏夜很快就过去了。

    又过了几日,明伦堂内燥热得犹如蒸炉一般,学童们身上的学子衫都是湿透了。

    林诚义用书本逐了逐飞在耳旁的蚊虫,继续讲课,而堂上学童都是聚精会神盯着书本,只有额头拭汗时才动一下手。

    一堂午学结束,学童们都是长长舒了口气。

    林延潮和侯忠书二人耐不住酷热,到堂外一多荫通风的树下歇息。

    四下无人,侯忠书悄悄来林延潮道:“延潮,你知道吗?前几天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三人被先生叫到塾内去了,呆了好一阵。你看这几日来,他们不知怎么的都是打了鸡血似的,一副奋发读书的样子。”

    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都是学堂内,学业优异的学生。

    “用功读书不是很正常?”

    侯忠书眉头一挑问:“那先生也不是也招你吗?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林延潮道:“既你没有被先生所召,我就不该告诉你。”

    侯忠书听了不言语了,过了一阵又忍不住问道:“延潮,亏我拿你当兄弟,你居然不告诉我,哼,我也早料到了,必然是大宗师观风社学时,先生让你们上去应答。枉我平日学习那么好,成绩那么优异,先生居然也不让我去,这真是没有道理!让我这样的人才埋没在乡里,真是国家的损失。”

    “那是谁昨日千字文默写时,被先生打了二十多下戒尺?让你去应答大宗师,这才是我们社学的损失。”林延潮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侯忠书老脸一红道:“那不是大意吗?如果我认真读了,就不会这样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兄弟两个,你得到大宗师赏识,不也是我得到赏识了吗?这可是鱼跃龙门的机会。”

    林延潮道:“哪又如何,大宗师的学问如海一般深,而我现在只有半桶水,要得大宗师赏识很难的?”

    侯忠书拍腿道:“虽然渺茫,那也是好机会啊,听说这位大宗师一向喜欢提携后进。”

    “延潮,我们洪塘乡乡野之地,大宗师十年也不会来一趟,这个机会实在难得。到时候我也会尝试一下,别想我顾忌兄弟情谊,让你三分。”侯忠书言道。

    许延潮忍不住道:“忠书,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优点吗?”

    “是永不放弃的精神吗?”

    “也可说是,你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心。”

    侯忠书脸上一僵道:“都是兄弟,你这么说我。”

    “先生回来了,我们快回学堂。”林延潮看见林诚义走来立即召唤道。

    两人不敢怠慢,立即回到讲堂上。

    林诚义一席青衫,站在讲案前开口道:“县里来了消息,学政老爷提前了行程,三日就到洪塘乡先拜祭襄敏公后,再观风社学”

    襄敏公就是前兵部尚书张经的谥号。这消息一出,众学童都是一脸紧张,激动。

    林诚义目光扫过众人道:“你们平日最擅的书稿文卷都要携带身旁,还有平日教你们的应对礼仪,都还记得吗?”

    “记得!”

    林诚义点点头道:“学业有长短高低,与各自的天资悟性有关,但礼之道却不可有了差错。这一点你们要记得。到了明日,你们都要打起精神来,知道了吗?”

    “是,先生。”

    说到这里,林诚义长长叹了口气,笑着道:“明日大宗师要巡历三个社学,我听闻其他两个社学,都张灯挂彩,大放炮仗。但为师不屑这一套,不过你们应答进退,都能合乎分寸,如此也不辜负我平日一番教诲,好了,散了吧!”

    说完林诚义大步而去,众学童都一并起身,向林诚义施礼,下面交头接耳,为大宗师莅临社学的事,激动在那讨论。

    林延潮看去,一旁的侯忠书双手不住的来回搓动,显得十分紧张。

    林延潮问道:“你紧张什么?”

    “我在想马上要见了学政老爷,说什么话啊?”

    林延潮不由扶额道:“你真是深谋远虑啊,与其想这个,倒不如想想,先生要你准备的卷子,可选好了。”

    侯忠书讶道:“什么卷子?”

    林延潮道:“你都没带着脑子听先生说话?”

    “不是有你吗?”侯忠书厚颜无耻地道。

    林延潮道:“就是备一份平日作得最好的卷子,明日以备大宗师垂询之用。”

    侯忠书恍然道:“我明白,可我连破题都不会,拿什么时文的卷子交?总不能是将刚默的千字文,交给学政大人看吧。”

    “但我也不会破题,时文就没办法,不过为了能应景,还是写几句诗词,对子。”

    “那还不是一样。当今天子重文章,你我何必论汉唐,这诗词,对子将来又不考,谁还用心研习啊。”

    “就你们也想得到大宗师赏识,真是白日做梦!”

    林延潮,侯忠书转过头去,看见张归贺站在面前。”

    张归贺身材秀长,个子虽是不高,但下巴却是抬得高高的,用眼缝来瞧人。

    张归贺刚要开口说话,一旁张豪远上来一拉他的袖子道:“归贺,算了。”

    张归贺摇了摇头道:“没事,豪远哥,我只是问他几句话罢了?”说完张归贺,走到林延潮面前道:“延潮,前几日在书房,先生与你说了什么?”

    林延潮笑着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张归贺傲然道:“这社学乃是我张氏子弟读书之地,能容你们外姓之人在此就学,你们当感恩戴德了。大宗师驾临时,你当知道分寸,不要想出头,懂了吗?”

    “张归贺,你不要欺人太甚。”‘

    侯忠书大怒。

    林延潮拦住侯忠书道:“我明白了,归贺兄的意思,就让我不要当你的路了,那么敢问一声,以你的才学,就算我没有出头,大宗师一定看得上你吗?”

    张归贺听了不屑道:“大宗师看得看不上我,是我的事。总之你们别想与我争。”

    说完张归贺拂袖而去,张豪远看了林延潮一眼,也是离去。

    大宗师还未到社学,同窗内却已是开始明争暗斗。

第十三章 大宗师按临了

    readx;张豪远,张归贺这么一搞,侯忠书着实气得不轻。

    侯忠书气恼地道:“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同窗之谊了,延潮,这你也能忍,这几日定要教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林延潮拍了拍侯忠书的肩膀道:“这是好事,不遭人嫉是庸才嘛,再说这张归贺城府浅薄,不过逞逞口舌之能,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侯忠书哼第一声道:“不行,我一定要出这口气,你等着督学老爷来的那日,看我如何一鸣惊人,技惊四座。”

    林延潮见侯忠书如此,怕他生出什么事端来,好意提醒道:“先生可没有要你在学政老爷面前应答啊,恐怕你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

    侯忠哈一笑道:“总之你不用操心,到时候你配合我就是了,我侯忠书出头的日子不远了。”

    “我言尽于此了,你好自为之。”林延潮双手一摊。

    “你别对我没信心啊。我不信你会在社学里被张归贺压着,一辈子不出头,你有什么妙计说来给我参考下。”侯忠书一拍林延潮肩膀。

    “到头来还是要我出主意。”

    “你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快快说来。”

    林延潮笑笑道:“不错,我确实有办法帮你,如果你有志进学,我可以帮你在学政前露脸,只是你学业未到火候,没有真才实学在,久了自会被人识破,到时候反而是害了你。”

    侯忠书听了嘿嘿一笑道:“谁说我功课不行的,我们俩以前还不是半斤八两,就算现在稍稍差了一些,以后也总赶得上。再说了你不帮我,难道还帮那张归贺,张豪远他们二人不成吗?”

    林延潮朝屋里望了一眼,点点头道:“那倒是。”

    看着侯忠书心思活络的样子,林延潮道:“明日见机行事,你还是好生读书要紧,若真有才华,如椎处囊中,其末早晚自见。”

    当下二人去吃了饭回到讲堂。

    天已是黑了,张厝的百姓早就吃过晚食,就准备要睡觉了。

    但读书人都是要三更灯火五更鸡的,晚上读书都是常事。

    同窗都已是回家,而林延潮将自家拿来的油灯点上,与为了省灯油的钱的侯忠书挤在一张桌子上,远远看去如一点萤火。

    侯忠书读了一会书,就趴在桌上呼噜呼噜地睡了。

    林延潮也是无语了,事友数,斯远矣的道理,他是懂的,自己已是提醒侯忠书多次,已是够了,再说下去就要斯远矣了。

    他现在琢磨的是,准备交给督学的卷子。

    自己现在四书五经还没读,八股文无从谈起,准备交给督学的卷子,也只有对子和韵诗了。虽说眼下八股文是主流,元,明两朝的会试,乡试都不考试帖诗,但是宽松自由度较大的院试,府试,县试还是偶尔有考的,这纯粹看考官心情了。

    但问题是林延潮不擅长对子,作诗,本想学其他穿越者,搞一些文坛大盗的行为。

    可是林延潮在脑子搜刮了一阵,明朝以后的诗词,他本就没有记得几首啊。如人生若只如初见?算了十二三岁小毛孩,懂得什么男女之爱。北国风光千里冰封?拉倒把,写完没几天,锦衣卫就要请自己喝茶了。

    所以林延潮准备放弃这等一鸣惊人的打算,老老实实下功夫,幸亏从现在学起,也不是没有速成的法子,林延潮先不忙着研墨写字,而出门走到左斋向林诚义先借了《对类》,《韵诗训》,《训蒙骈句》,《笠翁对韵》这几本书再说。

    而林诚义却告诉他《对类》,《韵诗训》早都被借走了,而《训蒙骈句》早已是破旧不堪,只有《笠翁对韵》可以读。

    林延潮心想有《笠翁对韵》也就够了,拿着书回到书桌上,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地读了起来。凭着过人的记忆力,费了两三个时辰,将整本近万《笠翁对韵》硬生生地背了下来。

    换了旁人,谁也不会闲着蛋疼下这功夫,但林延潮却是可以。

    背完后林延潮研墨提笔,《笠翁对韵》里的骈句韵对已在脑中,再结合以往林诚义讲得习对,作诗的记忆,开始作对写诗,冥思苦想一晚上,勉强作了两行七言对、一首五言诗,。

    写完一看所幸还看得过去,林延潮又拿出一张棉纸,对着写好的字,工工整整的誉写了一遍,这才回到休息。

    次日,林延潮又作了一首七言诗补上,而侯忠书也是借鉴林延潮办法,用《笠翁对韵》作了两个诗歌。林延潮看了简直惨不忍睹,几乎也就与‘大海你全是水,骏马你四条腿’的水平仿佛。

    洪塘社学内,大家努力准备,终于到了大宗师来了一天。

    天方大亮,洪塘社学大门齐开。

    乡人们忙着清扫街道,而社学里也张罗起来,林延潮,侯忠书端水来擦拭门面。

    这时候一名戴着东坡帽,穿着缎子衫的男子大步走来朗声问道:“先生在吗?”

    林延潮认得,此人就是本乡里长,张豪远的爹。侯忠书不待见张豪远,没有说话。但是林延潮迎上前道:“先生在屋内,张总甲里面请。”

    张总甲正要举步,林诚义正好迈步而出道:“张总甲,找我吗?”

    张总甲见了林诚义,爽朗哈哈大笑道:“先生,正是巧了,我只是来瞧一眼,听闻提学大人按临,水镜社学那边都忙得开了,先生社学里有什么要帮手的尽管说一声。”

    林诚义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张总甲,不必劳烦乡里,我们自己学生就够了。”

    张总甲听了道:“哪里,社学的学生,哪个不是我们洪塘乡的子弟,也不是外人。豪远在吗?”

    张豪远拿着扫帚走了出来,见了张总甲低下头道:“爹,你叫我啥事?”

    张总甲拍了下张豪远的头道:“你这小子,怎么弄得一身灰尘,赶紧洗了干净,学政老爷,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不穿得体面一些如何能行?一会儿见了,需好好应对,若是能的学政老爷赏识一二,就是你十世修来的福分。”

    说完张总甲就给儿子拍身上的尘土,张豪远唯唯诺诺地称是。

    张总甲一脸讪笑地对林诚义道:“先生,一会儿大宗师来了,劳烦关照下犬子,感激不尽。”

    听张总甲这么说,侯忠书暗暗朝林延潮挤眉弄眼,林延潮笑了笑,继续拿着布擦门。

    林诚义似觉得有几分难为情,但仍是道:“平日多劳张总甲关照,豪远是我学生,自是一视同仁。”

    “林先生,准备得如何了?”

    但见一名三十多岁男子,身着锦衣大步而来。见到对方,林诚义与张总甲都不敢怠慢,一并行礼道:“张少爷。”

    林延潮本不识这张少爷,但见连里正也是一副卑躬屈膝的讨好模样,不由奇怪。

    侯忠书在旁咬耳朵才知,此人名为张享是张经的嫡曾孙,其父也官至太常寺主薄,属于名副其实的官四代。

    林诚义道:“已是准备妥当了。”

    张享听了道:“大宗师,这一次来此,非同小可,决不可出了半分差池,一会若是有学童在大宗师面前失礼,你馆师的日子也就当到头了,明白吗?”

    堂堂一名塾师在学生面前,被人当面训斥,林诚义倍觉屈辱当下道:“若有此事,张少爷不说,我也自行辞馆。”

    张享道:“明白就好。”说完拂袖就走。

    张享走后,林诚义的脸色很差,张总甲连忙宽慰道:“张少爷,与你开玩笑的,先生不必如此。”

    林诚义摇了摇头道:“无妨,还是迎接大宗师之事要紧。”

    接着就是一段漫长的等候过程。

    先到的是探听差事,这也就是衙门里打前站的。这几个人先到社学里,先指指点点了一番,不和规矩,碍眼的地方一律整改,又布置了乡人接官迎接的顺序,然后又去看中午席面,定下上席、平席、水席的座次。

    之后再派乡人去前面路上伺候,预备上半路吃喝的茶水,糕点。张总甲也是点头哈腰的一一照办。

    最后探听差事似乎是捞到了张总甲给的门包,满脸春风地走了,但对于林延潮而言又是一段等待的过程。林诚义没有讲课,只是坐着,学生们也不能看书,就是这样啥也不能做的干等着。

    枯燥的等待令下面同窗们也是不由腹诽起来,实在是令他们等得太长。

    迟迟到了快晌午的时候,满头大汗的张总甲快步奔进讲堂对林诚义道:“快,快,大宗师的一行快到村口了,你们赶紧准备!”

    林诚义听了当下,不敢怠慢,整了整头上的巾冠,捋了捋身上的文士衫,而学童们则也是相互整理好衣裳。临了这一刻,林延潮见的张豪远,张归贺以下,同学们也是有些紧张。

    林诚义领着学童们走到社学大门前,按照事先定好的位序迎候。

    林延潮遥遥望向村口那大大的进士牌坊,众学童们都是望眼欲穿,然后远远的就听得鸣锣的声音。

    然后乡里就鸡飞狗跳起来。

第十四章 讨厌的县令

    readx;咚!咚!咚!

    一连连鸣锣十一下。

    林延潮心知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等级分明。这鸣锣开道,也是高低之分,七品县官若是下乡,锣响七声,但若是五品知府下乡,就响九声。而省抚一级的官吏下乡,则响锣十一下。

    我的天,不是说提学使只与知府平级吗?怎么也能响锣十一下,莫非看人家是省里来的。就算一省提学,且权力很大,不受抚院节制,你也不能这样。

    待看到两面衔牌上写着“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提督福建学道”,林延潮这才恍然。

    提学道隶属于按察司,督学要在里面挂衔。按察司里,按察司使是正三品,按察司副使是正四品,按察司佥事是正五品。如果督学官衔只是按察司佥事,那只能按五品知府的规格,但如果是正四品的按察司副使,按官场上就高不就低的原则,就按省抚级级官员接待了。

    算是长了见识了,林延潮有那么点沾沾自喜。

    穿着皂衣的衙役拿着腰刀,跟在手举回避、肃静、衔牌赞导喝道前行,此外还有快手,听事,长随不知多少,后面一色青罩软轿,浩浩荡荡地朝村子里进来。

    合乡村民都出迎在村口,跪道避轿。

    轿子到了社学大门前停下后,一名国字脸,官威极重的官员走出轿子,目光慑然扫过众学童一眼。

    众人噤声,大气也不敢喘。林延潮却没几分恭敬,上辈子自己作为小喽啰,也算是见惯了领导,新闻联播里连圣上都见过,几个四五品官还真震不到自己。林延潮仔细打量对方心道,此人就是学政?不过此人官威甚重,一看就决事果断之人,怎么会是清贵的提学官。

    但见此人走到后一顶轿子前,然后走到一顶青色油布轿子前,掀帘道嗡嗡地道:“提学大人,襄敏公故里已是到了。”‘原来是误会了。‘林延潮暗道自己不懂官场规矩,如督学这样大员下乡,不仅要耆老相迎,此外还须由一名地方官员相陪。

    半响,一黑缎官靴迈出轿外,然后一位四十多岁,绣白鹇补子的官袍的官员,徐徐迈出轿子。林延潮正要仔细看,但见一名衙役眼瞪了过来。林延潮只能将头低下。

    说完一旁一人道:“提学大人有令,下乡所为亲民,大小规矩一切从简。”

    规矩从简,就不必行那些繁文缛节。众学童们终于可以不必低着脖子,可以将脑袋抬起来了。

    林延潮重新抬起头来,但见两名官员,犹如后世领导下乡视察般,左右上下,前呼后拥,除了乡老,士绅,还有衙门自己随员,书办,师爷等一大帮人,连张总甲那般在洪塘乡一手遮天的人物,都只能站着挨了个边。

    就这群星捧月的架势,说不出的威风,难怪是人人都爱当官了。一旁衙役不再瞪眼,林延潮也是放眼随意打量,居首的胡提学自是十分好认,若非一身官袍加身,此人倒似一名普通饱学之士,说是教学先生也有人信。

    至于另一人,就是林延潮先前误以为是提学的官员,听得一旁衙役都以此人马首是瞻,而一旁张总甲,乡绅们满脸热乎劲地,一口一个老父母称得,不用猜就知,就是本地父母官侯官县周知县。

    对于这个周知县,林延潮也是略有耳闻。

    闽中倭患严重,吏部选官时也是一贯挑选得力官员来闽地任官。

    周知县的风评不太好,乃是拢着权利不放手的酷吏,为人又刻薄蛮横,重典治下,任官以来办好好几件铁案。不少人在他手上倒了霉,破了家,名副其实的灭门令尹,破家知县。

    胡提学与周知县二人边走边聊,张总甲,林诚义以及本村乡老,唯唯诺诺地跟在二人,一并入了宗祠。

    宗祠里摆着张经,张懋爵二人的牌位,张懋爵是张经之孙,后以父荫补为太常寺主簿。而张懋爵之子张享又补入国子监读书,可谓是一门官宦。

    故而接官的位序上,张享排在第一。但许延潮却知此人县试考了五次才过,更不用说府试了。族中上下都知他不是读书之才,但他有个好爹,能够因荫监的身份,补入国子监,对他而言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般。

    一阵寒暄之后,胡提学,周知县也是安坐,一旁人忙着端茶送水。一般而言这并非是真正的考校,提学的工作中心还是放在院试,以及整饬县学,府学上。所谓观风社学,其实不过是提学大人,了解地方情况,表示朝廷重视文教,鼓励民间向学之风。

    因此观风也不会刻意为难,面子上过去了,再勉励一番也就过去了。胡提学是这么想,但是其他人却不这么想。恰如真佛就在眼前,谁还愿意走十万八千里至西天取经。遇见一个一句话就能改变你一生的贵人,谁能按捺住,不试图竭力展现一番自己。

    胡提学对下面学童,没有拿捏官架子,而是一派慈和长者之风道:“这些都是襄敏公的族亲,乡里吗?”

    在场张氏族人那么多,但胡提学一问,却不是人人有资格能他说话的。必须推身有功名的人,陪之起居说话。其他就算腰缠万贯的商贾,或是张总甲这样在地方十分有势力的乡绅,都是没有资格插嘴的。

    “回大宗师的话,大多是本乡子弟。”张享开口回答,他补了监生,就有了能与官面上说话的身份,代表张氏宗族说话。

    胡提学赞道:“忠义之乡,真是人物锦绣。”

    说到这里,胡提学自古对一旁周县令道:“朱子有云,三代以上,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

    “人生八岁,而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及其十有五年,除了王公子弟,有凡民之俊秀才入大学。故而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

    听胡提学谈话,周县令身子前倾,表示恭敬,嘴里答道:“提学大人,所言甚是,眼下的社学,乃是效仿三代以上,小学所设,有教无类,凡百姓都可以接受教谕。到了十五时,入大学之学,除了王公子弟,庶民中独俊秀方能入学。搁到今天,所指乃县学,府学中的生员,唯有通过小三关三试,才能成为秀才。”

    胡提学捏须笑着道:“数台兄,此言正合吾意。所以这一次天子令本官督学本省,凡社学师生一体考校,务求明师责成。同时也从民间荐拔举才,不可令贤良遗落于乡野。”

    一省督学手握一省社学塾师的任免之权,同时也有破格为国举士的权力。

    胡提学与周县令谈笑了一阵,众人包括张享都只能听着搭不上话。

    这没办法身份差距所在,不说官位上的尊卑,就以‘学历’而言,周县令是隆庆五年的三甲进士,属于金字塔尖端的人物,而胡提学更是厉害,是庶吉士出身,后散馆出任御史,再钦点福建学道。

    好比爱因斯坦和薛定谔聊天,想插嘴也是有心无力啊。

    胡提学与周县令聊了一阵,方记起下面侯立的学童来开口道:“哪一位是社学塾师?”

    听胡提学这么说,林诚义连忙站出身来道:“回大宗师的话,晚生林诚义就是。”

    胡提学见林诚义仪表堂堂,点了点头问道:“老友师从何人?”以胡提学的身份可直称其名,但他这么说,以示优厚社师。

    听胡提学这么说,林诚义一脸羞愧回道:“回提学大人的话,晚生还未进学。”

    听此胡提学神色淡了几分,当时有功名在身之人,称生员叫老友,而称童生为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

    林诚义卡在院试这关上没过,还算不得是秀才,当不起老友的称呼。

    而当时社学,好一些的是请儒士或儒学生员为塾师,差一些的才请童生为塾师。而胡提学听说林诚义不过是童生,料想他才学有限,所教出来的学生水平也不怎么样。

    张享生怕提学看轻了,连忙补救:‘林先生虽未进学,但教导学生却是十分严苛,他的弟子不乏出类拔萃之辈。‘这时周知县冷笑道:‘呵呵,提学大人面前,可不要乱放大话,出类拔萃四字岂是轻易用得?‘

    这一说,众人脸上都是露出尴尬之色。林延潮也不免对这周知县感觉不佳,作为本地知县,这么说一般是表来在提学面前表示谦虚回护之意,免的表现不佳,落差太大,但周知县这话听得这么刺耳,竟不给人留一点面子,完全没有官场上一派祥和的作风啊。

    是想立威?还是已经知道自己在民间风评不好,索性黑脸到底。林延潮暗暗揣测。周知县这么说,没人敢说什么不是,都是垂下头来。连张享也不知如何回答。

    胡提学笑着打圆场道:‘周知县治下,民风淳朴,当然不乏出类拔萃之才子。‘胡提学是周知县场内唯一需给面子的人物,当下道:“大宗师太抬举了。”

    胡提学笑着问林诚义道:“社学中的弟子,学业到哪一步了?”

第十五章 胡提学的考校

    readx;见胡提学发问,众人都来了精神。

    林诚义答道:“回大宗师的话,学有先后,有些弟子已读四书了,有些在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至于刚入学的还在读蒙童训,弟子规。”

    胡提学认真叮嘱道:“师者,发蒙解惑,传书授业也,汝授书时当循序渐进,不可急切造次,欲速则不达。”

    林诚义行礼道:“晚生谨记大宗师教诲。”

    胡提学转过头向学童们温和地问道:“你们谁都读过四书啊?”

    果真如林诚义预料,胡提学先考校四书。这也是必须的,经学是功名的敲门砖。胡提学负责一省文教,当然需引导士林文风的方向。

    听到胡提学这一句话,学童中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都是精神一震,三人一并上前一步回答道:“回大宗师的话,晚生读过一些。”

    胡提学回顾对左右笑着道:“瞧,说得多有趣,恰巧本官当年未中进士前,也读过一些四书,我们来相互印证一番。”

    领导开玩笑,下级是一定要笑的,在场大多是衙门里的人,哪里不知这个道理。于是众人都是笑得‘前仰后合’。

    胡提学当下指一指张归贺问道:“你四书读到哪里了?”

    三人之中张归贺年纪最长,长得斯文秀气,一看最有读书人的样子。胡提学点他第一个来问,显然对其有几分兴趣。一旁作陪的乡老里,正有张归贺的族亲,当下颜面有光。

    眼下听胡提学问话,张归贺当下精神一震,在族亲,在场官吏的注视下,丝毫也没有怯场。

    张归贺上前一步朗声回答道:“晚生读完大学,正勤读论语,孟子。”林延潮心想,张归贺不愧是洪塘社学第一‘学霸’,十三岁能读到论语,孟子已算得不错了。

    胡提学点点头,不过这在他眼底也不算得什么,当下道:“好,你既读了了论语,我问你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下一句是什么?”

    张归贺不假思索,笑着道:“学生知道,楫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胡提学微微点头接着问道:“那这一句如何注解呢?”

    张归贺停顿了一下,思索道:“讲得是,君子谦虚与人不争,但是……但是射箭之时,先作揖而让,再作揖而退,后登堂饮酒,这应该……应该就是君子之争。”

    张归贺说的是朱子注集上的注解,这是官方标准答案。所以当初林诚义叫林延潮背四书时,他觉得时间不够,并非是四书难,而是四书的注集太长了。林延潮听张归贺说得虽结结巴巴,但意思上大体还是说对了。都可以看出对方十分勉强,连林诚义听他说完,都是替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胡提学听了不置可否然后转过头问周县令:“数台兄,你觉得此学童解得如何?”

    周县令面无表情地道:“这可为难我了。”

    作为进士出身,四书五经对于周县令早是烂熟于心,但胡提学这么说,他倒是不好接,说出来以免有卖弄之嫌。

    当下一旁有人道:“大宗师,学生来替县尊解一揭。”

    一名与张归贺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子从周县令身后走出。

    “大宗师面前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周县令斥了他一句。

    胡提学笑着道:“都是学生后进,就让他说吧。”

    此人开口道:“那么晚生姑且言之,其中揖让而升者,乃是大射之礼,古礼,耦进三揖而后升堂也。朱子在这一段有注解,晚生采之,此言君子恭逊不与人争,惟于射而后有争。然其争也,雍容揖逊乃如此,则其争也君子,而非若小人之争矣。”

    胡提学满意地点点头道:“十不离**了。”

    听胡提学这么说,这男子当下大喜道:“晚生陈宗城,多谢大宗师赞赏。”

    林宗城表现的如此抢眼,当下惹得在场张氏子弟的不快,眼下是提学大人,来洪塘乡考校这里子弟的学业,你是什么鬼,如何到本地人头上抢风头来了。不过此人知县旁班列而出,不是县衙里人,就是知县亲信了。众人也不敢说什么。

    张归贺见此,也是目光露出恨色,当下着急道:“恳请大宗师再出题!”

    胡提学笑着道:“方才已是问过了,汝这个年纪,已是不错了,将来再用功就是。”

    听胡提学这么说,张归贺不敢再说,只能跺足退下。张归贺没有料到自己这一跺足的动作,被胡提学看在眼底,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快。

    胡提学看向张豪远,张嵩明问道:“你们学了什么?”

    “回大宗师的话,只学了大学,论语只是粗通。”二人一并答道。显然他们是看到方才张归贺失利,自知学问做不到那么深,于是退一步。大学经一章,传十篇,加起来不过五千个字,很难出什么差错。

    这时张豪远上前一步道:“学生张豪远,乃本乡里长之子,于大学一书,早已是烂熟于胸,恳请大宗师出题!”

    张豪远这一跃居张嵩明前,抢了个先,又主动介绍自己,并暗指自己是里长之子,这一切都是要胡提学面前加深印象。而张嵩明则是愣在一边,不知说什么,显然没见过世面,胡提学,周知县面前失了方寸。

    林延潮在一旁看了心想,看来有个里长的爹,也是不一样啊,规矩礼数却是一点不错,这不是普通百姓教得出来的,不过张豪远是不是太刻意了一些。

    里长在乡间势力很大,但对于胡提学而言,又怎么看得上呢。胡提学看着张豪远摇了摇头,张豪远神色一变,不知为何惹得胡提学不快了。

    胡提学手指着一旁的张嵩明,问道:“你年纪较他小,为何抢在他面前呢?”

    张豪远一时哑然,心知自己给胡提学留下不好印象,当下急忙补救道:“学生虽年纪小,但在族中的辈分却比大他。”

    胡提学听了捏须道:“你说得有自己的道理,但于礼不合。”

    周县令在旁拿眼一瞅,冷笑道:“大宗师在提点你,听到了吗?”

    周县令官威很重,一般百姓大人尚且畏惧,何况小孩。他平平一句话,在张豪远听来就像是训斥一般。张豪远也不免颤抖道:“学生谢……谢大宗师教诲。”

    胡提学倒是温颜道:“无妨,你刚才说大学一书,早已烂熟于胸,你可知古人为学首末次第,大学虽短,但学问须以大学为先,朱子有言,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你切不可轻慢。”

    这话听得在场之人都是点点头,林延潮也在心底暗赞,尽管观风社学这一套,是古代人在官面上搞形式主义,但胡提学还是十分用心的,言语中肯,是真的在提点后进。

    但是张豪远被周县令方才那一吓后,还没有缓过来,人在心不在地答道:“多谢大宗师提点。”

    这一情形在场的人都看出来,倒是浪费胡提学一番好意思,张总甲在一旁看了,暗暗气恼,但又不敢出言提醒儿子。

    胡提学当下问道:“汝可记得汤之盘铭所言?”

    张豪远听了当下精神一振道:“学生记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胡提学微笑,以示嘉许,张豪远对大学一书准备得十分充分,正等胡提学再问自己。但胡提学已没有再问的意思,转过头去看向张嵩明问道:“大学中有言,意诚而心正,何为意诚?何为心正?”

    张嵩明被这突然袭击,弄得惊慌失措,他也以为胡提学会再考校张豪远几题的。张嵩明紧张之下,大脑一片空白,听了胡提学的话,冥思苦想了一阵然后道:“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

    “所谓正心……所谓正心……”

    张嵩明答出一个,下一个就接不上去。

    众乡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林延潮见了也是感叹,见了这样大场面,换谁都会紧张,难怪林诚义之前对自己说,不指望自己能得到胡提学的赏识,就当见见世面,以后见官不怵。

    “你来告诉他。”

    见胡提学指到自己,陈宗城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出首道:“所谓正心,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程子曰:“身有之身当作心。”

    见陈宗城如此回答,胡提学露出嘉许之色。而一旁洪塘乡的人,顿时颜面扫地。

    不久一名长随向周县令耳语几句,周县令向胡提学道:“提学大人,茶饭已是备下,乡野地方,没有什么佳肴,唯有鱼虾还算新鲜。”

    胡提学笑着道:“早闻闽水的河鲜养人了,周老弟为官一任,真是好福气。”

    周县令笑着道:“哪里哪里,过一段江口红蟳肥了红膏,那才是真正口福。”

    说完二人齐笑,皆是站起身来。

    林延潮暗暗摇头,估计观风社学的事,在两位官老爷眼底,还不如江口的红蟳更感兴趣。

    两位大人离座,一旁的下属也是动了起来,开路掀帘。

    胡提学听后点点头,从椅上起身。

    张享见了急了,心道今日事传出去,不仅洪塘社学,洪塘乡的名望也是砸了。张享连忙上前一步道:“两位大人请留步,社学中还有几名弟子可以造就,请大人试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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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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