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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坦无人声全文阅读

作者:天瑞说符     泰坦无人声txt下载     泰坦无人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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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卡西尼站

    2101年1月28日。

    腊月二十九。

    距离地球1365114235.44公里。

    土卫六,香格里拉平原。

    卡西尼站。

    沉重的咔嚓一声,锁芯退出,正压气闸室的舱门被缓缓推开,那一瞬间舱内的空气从门缝中外泄,与零下一百七十摄氏度的低温相遇后水蒸气氧气和二氧化碳都迅速凝结,变成贴地流动的白色雾气。

    而室外空气中液态的烷烃则在吸热后立即挥发,门外雨骤风狂三尺涛,又是一场漆黑的倾盆大雨,冒雨归来的人们急匆匆地踏进气闸室,他们全副武装,一行三人,身着厚重的深红色舱外服,手里拎着工具箱,像是一支拆弹部队又像是一队磁爆步兵。

    “大白!开门!”

    领头的人将遮光面罩推上去,满身都是凝结的白霜,灯光照亮了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庞,他朝着内舱门气喘吁吁地大喊。

    紧随其后的两人也踏进气闸室,外舱门合拢锁死,他们一前一后,抬着一只红色的收纳箱。明黄色的警示灯光闪烁中,洗消系统开启,三人站在水幕中冲刷,身上的残余尘土和碎冰被清洗干净,与此同时,气闸室舱内气压开始缓缓下降。

    “收到,站长先生,梁敬先生……欢迎回来,诸位看上去像是一伙盗墓贼。”耳机中传出清脆的合成音,“正在为您开门,我注意到诸位带回来了未知物体,X光无法穿透,不像是矿物标本。”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摄像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箱子,嘿嘿一笑,“怎么?你有兴趣?”

    “有兴趣。”

    “待会儿再告诉你,我跟你说大白,我们这次中大奖了,超级大奖。”男人喜上眉梢。

    “多大的奖?”大白问,“诸位出门进行地质考察,是在陨石坑里挖到了下一期双色球的中奖号码么?”

    “彩票算什么?跟这玩意比起来,诺奖都不值一提。”

    气闸室内舱门轰然洞开,灯光耀眼。

    有人立在门内的走廊上等候已久。

    他穿着白大褂,戴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脑门锃亮,眼看着三个拆弹部队磁爆步兵完好无损地站在气闸室内,才松了口气,“江子,你们可总算回来了,这么糟糕的天气,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哎你们手里拎着什么……”

    “少说两句,让让让让让……老胡让开让开,闲话待会儿再说。”站长江子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开,让出一条路来,大步地往前走,“实验室现在空着么?老胡?”

    “哪间实验室?”老胡推了推眼镜,跟了过来。

    站长指指前方的走廊尽头,“P3。”

    “空着。”

    一行四人护送着箱子迅速穿过长廊,连身上的舱外服也来不及脱,所有人都想把手中的东西尽快妥善地安置起来,一刻都不拖延。他们直达尽头的实验室,穿过两道隔离门,把深红色收纳箱拎起来放在实验台上。

    实验室安全隔离门在他们身后合拢,门上绿灯亮起。

    老胡穿好防护服,戴上手套和口罩。

    “这次又是什么新发现?看你们这么急匆匆,找到了什么宝贝?”

    最近这段时间里,外出考察的队伍总能带回来什么新发现,每天都要搞个大新闻,好像下一届诺贝尔奖就要在这里诞生了——每一次驻站队员刚轮换时都是如此,胡董海是习惯了,实际上他们搬回来的不过是各种各样的石头,有些是这里的土著,有些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些人在坑里乐此不疲地刨来刨去,梁敬是搞地质的,对这些自然有兴趣,但他老胡是做物理的,整天和石头打交道着实乏味。

    说来也正常,卡西尼站建立快八年了,真有什么重大发现早就被人捷足先登,哪里还能轮到他们?

    等他们挖再多的石头也发不了几篇CNS的时候,热情自然就消退了,然后变成一群泰坦咸鱼……胡董海一边整理身上的防护服,一边默默地想。

    “大宝贝。”江子嘿嘿笑,“我们估摸着,怎么着也值十几个炸药奖,咱们一人分一个都还有多余的支援第三世界国家。”

    “这么牛逼?”胡董海吃了一惊,接着嗤笑,“江子,你昏头了吧?牛逼也不是这么吹的。”

    “不夸张。”江子摇头,“真的,不开玩笑,这玩意能改变人类历史。”

    胡董海看看两边的梁敬和楼齐,两人表情很严肃,但严肃中流露出按捺不住的振奋,很显然这不是在开玩笑。

    “在亚历山大坑里找到的?”

    亚历山大坑是老坑了,挖了好几年,哪还有什么新的大发现?

    “不,在亚历山大边上的拿破仑坑里。”江子回答。

    “拿破仑坑?”胡董海微微吃惊,“那个坑太深太陡了,站里明令禁止不能下去!你不要命了?”

    “不是我,是梁敬这个疯子。”江子指指身边的男人,“他二话不说就往里面跳,妈的我们拦都拦不住……”

    “我当时在找球粒陨石,往下挖得有点深,不小心踩到这玩意,差点滑一跤。”站在一边休息的梁敬咧嘴一笑,竖起大拇指,“我一开始还以为是石头呢,后来发现不对劲,就叫江子帮我挖出来了……妈的,真他妈是个古怪的东西。”

    “古怪?”胡董海挑眉。

    不是陨石?

    以这伙老油条的眼光资历,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觉得古怪?

    “古怪,非常古怪。”江子点点头,“我长这么大,几十年里从没见过这种玩意,你看看就知道了。”

    老胡拉下护目镜。

    “有辐射么?”

    “测过了。”江子把盖革计数器丢过来,“没有放射性。”

    “生物安全性呢?”

    “不知道,我们没有仔细检查,没这个条件,所以才带回来,不过应该是安全的。”江子提醒,“我们把它完全密封在标本箱里,箱内温度保持在零下一百一十度,没有进行过直接接触,老胡你最好小心一点。”

    胡董海把手按在箱子上,箱子上没有贴任何标识,如果矿物标本他们一般会贴上有害物质和一级放射性物品,如果是液态与气体样本则会贴上有毒品或者环境危险物质,但这次什么都没贴,说明发现者不知道该怎么分类。

    他看了身边的三人一眼,“不……不会是活物吧?”

    难道说吹了几十年的土卫六高等生命今天发现了?江子说值十几个诺奖,如果真的发现了地外高级生命,那也不算夸张。

    三人互相对视,一齐摇了摇头。

    “不是活物,至少看上去不是。”

    咔嚓一声,胡董海扳开收纳箱的锁扣,缓缓打开箱盖,惨白的灯光下四个人都睁大了双眼,低温的白雾从箱子内溢出来,胡董海往后退了一步,雾气流淌至实验台上,接着缓缓沉到地板上。

第二章 默予

    “默予姐,你看……土星!”

    女孩托腮坐在窗边,透过小小的观察窗,在昏暗的夜色中看到了闪烁的橙黄色光芒。

    窗外是倾盆的大雨,空气浑浊得像是一锅黄色的泥汤,突破零下一百六十摄氏度的低温让空气中的烷烃冷凝成液态,雨滴沿着观察窗的外层玻璃流动,但并不淌下,而是汇聚成一层薄薄的液膜,看上去很像是水,液态甲烷也是无色无味的。

    年轻的女人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捧着平板,另一只手撑着脑袋,一缕黑色的额发垂落下来。

    她抬头看看女孩,又朝外望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崖香,那不是土星。”

    “不是土星?”小姑娘眨眨眼睛。

    “是闪电。”默予的手指在平板上轻划,切换图书的页码,随口说,“我们头顶上有一团非常剧烈的雷暴,大气遭到电离,会发出非常明亮的橙黄色光,看上去像是模糊的土星,实际上土星不在那个方向,而且在这种天气里是看不到的。”

    “那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土星?”

    “等天气好些。”默予回答,“反正它非常非常大,而且永远都只在一个方向。”

    “这种天气还要持续多久?”崖香问。

    “嗯……谁知道呢?”默予想了想,“这地方长年累月都是这种天气,你才刚来几天?我在卡西尼站里待了几个月了,暴雨就没停过。”

    “哎默予姐,你知道么,在我来这里之前,我以为卡西尼站是这样的:澄澈如水晶的漆黑星空中,巨大的土星从地平线之下升起,占据了半个夜空,我们站在这里,就能看到土星表面上巨大的风暴,那个巨人般的行星近得触手可及。”崖香用双手在半空中比划出一个巨大的圆球,神采飞扬。

    但随即她又很郁闷,“谁知道整个卡西尼站根本就坐落在一团浑水里,每天都是大暴雨,什么都看不见。”

    默予噗嗤一笑。

    “想象很浪漫,但现实很骨感,是吧?你还没见过更恶劣的天气呢,这旮旯的天气变化比你老家那边可剧烈多了,等雨季来临的时候,我们头顶上的云层就是一片倒悬的汪洋,雨下得跟大坝泄洪似的……还有暴风,风最大的时候可以卷走火车头。”

    崖香想象了一下可以卷走火车头的风暴。

    “真可怕。”

    她把手按在观察窗的玻璃上,椭圆形的观察窗面积很小,像是上个世纪老式客机的舷窗,几厘米之外就是零下一百七十摄氏度的液态烷烃,女孩白生生的娇嫩手指在这种低温中会瞬间冻得粉碎,但内层玻璃摸上去仍然是温暖的。

    崖香一度对窗玻璃很好奇,她老是想搞懂这玩意的原理。

    “卡西尼站一直都是最遥远最危险的科考站,在过去的八年里,卡西尼站一共损失了十八个人,都是因为陡然变化的天气。”默予轻声说,“你能想象么?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走在你前头的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连尸体都找不回来……你到这儿来做专访,危险性堪比战地记者呢,怎么样?在这儿还待得惯么?”

    “我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位战地记者,这儿什么都好,就是作息调整不过来,睡觉得吃药,但一吃药就不知道醒了。”小姑娘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她一推墙壁,轻巧地扑到默予的身上,把她按倒在床上,然后跟猫似地蹭来蹭去,“默予姐你们的条件这么艰苦,说不定我的专访做完了能让大众们更重视你们呢?然后给你们拨很多很多钱……哇好香好大。”

    “哎当心当心,重力太小,别摔着了……”默予扔掉平板伸手将她搂住,“现在一天睡多长时间?哎哎哎哎崖香你的爪子往哪儿放?”

    两人撞在床头上,默予伸出一只手按在墙壁上才稳定住两人的身体,土卫六上的重力比月球还要小,控制身体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十几个小时呢,睡得和死猪一样,地震都叫不醒我……默予姐你平时吃什么?”

    “站内的标配食物。”

    “那跟我吃的一样啊。”崖香闷闷地说,“为什么我的就长不大?”

    “你年龄还小。”默予安慰她,“还会再长的。”

    “我已经二十三了!二十三了默予姐。”崖香说,“到了这个年龄发育早就结束了,不会再长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长大了。”

    “……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问?”

    房间里一阵沉默。

    崖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默予姐,站长他们说卡西尼站快坚持不下去了,地球那边在催着退役,拨的款一年比一年少。”

    崖香和默予并排躺在床上,望着房间的天花板,卡西尼站墙壁的隔音效果很好,外界的雷暴轰响,震耳欲聋,但在室内一丁点都听不到。

    默予的个子比崖香稍高,头发随意地扎起来。

    “谁说的?”默予扭过头来,“江子?老胡?万大厨?”

    “他们都这么说。”崖香回答,“说是耗资太大,取得的成果与投入的成本不成比例。”

    默予怔怔,这些东西她不太关注,大白每天都会接收到巨量的地球网络信息,这些数字信号从地球发送至一亿公里之外的火星,再从火星中转发送至十二亿公里之外的土星,如此遥远的距离即使是光速都要奔波一个多小时,抵达卡西尼站时无线电波的功率已经衰减得可以忽略不计。

    卡西尼站是人类世界中距离地球最遥远的居住地,为了维持这座小小的科考站正常运转,地球建立了一条堪称庞大的后勤补给线,人员运输船和物资补给船像大巴那样每年定时出发,而这些太空巴士在路上就得飞一年。

    即使默予不懂政治也不懂经济,她也知道这其中的投入必然是惊人的。

    建立卡西尼站本就是一次激进的尝试——就像是上上个世纪的阿波罗计划,上世纪中叶的火星登陆。火星开拓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如今火星上已经可以喝到星巴克了,这给了激进派们极大的自信,他们迫不及待地把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木星和土星,想在木星轨道上建立空间站,甚至派人登陆土卫六。

    在理想主义贯彻人心的那梦幻三十年里,在掌权的激进派们大力推动下,人们以第二次大航海时代的名义开辟了前往土星的遥远航线,在土卫六上建立了卡西尼站。

    这也是唯一一座位于小行星带外的有人居住科考站,人们还没来得及建立第二座,接下来就是太空发展经济泡沫的破灭。

    在灰暗的大经济环境下,卡西尼站的存在愈发显得多余,对于参与计划的各成员国而言,它已经变成了一个极大的负担,跟它每秒钟烧掉的钞票比起来,卡西尼站的科研价值实在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理想主义的狂热逐渐褪去,人们迅速回归现实,每年发往卡西尼站的物资运输巴士班次越来越少,为项目拨款的金额也越来越低,卡西尼站的地位越来越尴尬。

    它建立不到八年时间,就要面临废弃的命运。

    默予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不想它退役。”崖香说。

    “为什么?”

    “默予姐,你想啊……我们这是在哪儿?在土卫六上诶,在一颗与地球完全不同的星球上,在一个神奇的世界里。”崖香说,“卡西尼站代表的是人类最最最最崇高的理想和锋利的精神——永不停息地开拓和进取。”

    “如果把卡西尼站废弃了,那么就是把这把刀的刀尖给折断了。”崖香接着说,“未来人们的思想又会重新封闭起来吧?”

    “可这个是历史的发展规律,人们的思想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封闭开放封闭开放中向前进。”默予笑笑,她看了一眼时间,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别在床上躺着了,站长他们该回来了,我们还有些工作要完成。”

    崖香一愣,“还有什么工作?”

    “小丫头日子过昏头了么?”默予起身,点了点对方的脑门,“今天多少号了?明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崖香皱眉,“1月28日啊。”

    默予踏出房门,转身朝着她用指头比了个手枪,眨眼。

    “农历?”

    崖香愣愣,然后跳起来追了上去。

    “哎呀哎呀哎呀默予姐你们需要贴对联么?我会写毛笔字诶!还有这里能放焰火吗?明天晚上包饺子吗……”

第三章 高智商反社会人格

    崖香在走廊里追上默予,她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土卫六上的低重力——这颗星球上的重力只有0.14个G,不到地球的七分之一,所以在卡西尼站内走路轻飘飘的,稍不注意就会摔倒。

    黏性鞋底可以用来克服重力过小的问题,每个人的鞋子都像是擦玻璃工人工作时所穿的壁虎服,能在光滑的地板上保持黏性,但尽管如此,在卡西尼站内行动仍旧需要长时间的练习与适应,否则一个跟头能从走廊这头滚到走廊那头。

    对于崖香这样刚来不久的新人,卡西尼站提供了轮椅。

    还有百年老蒙药牌跌打损伤膏。

    “当心……当心姑娘,稳一点,慢一点。”默予看着崖香蹦蹦跳跳,小心地让出路来,显然这丫头非常喜欢低重力环境,曾几何时默予跟她差不多,以为重力管不着自己了,开始飞天遁地,但在摔了一个猛虎下山式的狗吃屎之后就收敛了。

    就算重力不在,牛顿还在。

    “默予姐,我现在觉得自己身轻如燕,跟超人似的。”崖香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天花板,“随便一跳就能摸到屋顶。”

    说着女孩把右脚的鞋子脱了下来,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

    “这么多年辛苦的减肥历程,就这一次最成功,一下子就轻了七十斤。”

    崖香原本不到九十斤的体重,在这里体感只有十三斤。

    “在飞船上零重力的日子没过够么?”默予跟在后头问,“阿尔忒弥斯号?暴风雪号?”

    “暴风雪号,跟你提过,那艘充满了过期牛奶味的飞船,特别特别难闻。”崖香耸耸肩,“可是飞船上有1个G的人造重力啊,而且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低温休眠,一路上睡过来的,中途偶尔醒过几次吃药,跟在地球上没什么区别,无聊得很,在抵达土星轨道之前,飞船上只能看到无穷无尽的黑夜。”

    “暴风雪号是新飞船,速度已经很快了。”默予轻轻推开走廊上的隔离门,“初代聚变动力飞船服役的时候,从地球飞到这里需要两年半的时间,现在这个时间已经缩短了一半……至少不用绕远路借用引力弹弓了。”

    门后是宽敞明亮的主厅,大概有五六十平米的面积,四面的墙壁都是醒目的白色,摆着高大的书架,书架下有沙发和茶几,这里是站内人员活动的主要空间,既是休息室也是会议室,同时还兼具健身房的功能。

    有人坐在墙边的沙发上看报纸,他放下手中平板,朝默予招了招手,“晚上好啊姑娘。”

    “我们是中午。”默予说,“大厨,咱们有五个小时的时差。”

    “夜猫子姑娘。”中年人笑。

    卡西尼站是个规模很小的深空科考站,位于香格里拉平原北部,是一个小小的建筑群,布局相当紧凑,主站、能源舱、车库、通讯塔以及停机坪都分布在方圆百米的区域内,其中主站是所有人生活工作的庇护所,外观上看是一栋两层的低矮建筑物,像是个饼干盒。

    主站一楼是工具间、机房和实验室,一条走廊贯通整个楼层,两边都是房间,布局像是大学宿舍,但是从不住人。

    二楼则是生活工作区,站内常驻人员一共只有七个,每隔一定时间运输飞船会降落在这里,带来轮换的队员和充足补给,崖香就是最近这次人员轮换时抵达卡西尼站的人之一,代替了一位英国队员。

    二楼中央的大部分空间被开辟出来作为主厅,这是个很宽敞的大厅,主厅两边的墙上各有一扇门,门后是直达尽头的走廊,这边是队员生活区,而对面是办公区和厨房。

    “站长他们呢?”

    默予从墙上的饮水机里取了一杯水,插上吸管,在大厅里踱步。

    “已经回来了,这会儿正在楼下的实验室里。”万凯缩在沙发里,捧着平板。

    “这两天出门这么勤?”

    “就是那个最近新来的……叫什么来着,梁敬?对对对,梁敬,就是那个川大来的搞地质的,他很勤快,每天的工作时间调到了十六个小时,巴不得在外头过夜。”万凯努力回忆,抖了抖眉毛,“所以其他人也只能跟着勤快,江子得给丫做向导啊。”

    “毕竟是刚来的新人么,到这里对什么都稀奇,每天都嚷着要出去,可能是做考察什么的。”万凯以一副老咸鱼的语气啧啧了两声,“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一直待在厨房里。”

    “我也想出去。”崖香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弱弱地说,“可惜我没取得资质。”

    “这个资质其实不难,我觉得跟考驾照差不多。”默予说。

    “那么简单?”崖香双眼一亮。

    默予点点头,“航天飞机驾照。”

    “玩命的资质,没有才是好事。”万凯抬眼,“见识过零下一百八十度的大风么?能把火车皮卷上天的那种,人体在零下一百八十度的低温中会冻得跟玻璃一样脆,你如果不想成为第十九个在土卫六上死无全尸的烈士,就不要踏出气闸室的门……愿意到这里来的都是些科学疯子,为了搞研究连命都不在乎的那种人,在地球上他们也敢往火山口里跳,你一个小姑娘也跑到这里来找罪受,有什么想不开么。”

    “万叔,我是那种人么?”默予捏着水杯站在边上。

    万凯瞄了她一眼。

    “哪种人?”

    “疯子。”

    “你是我见过最神经病的疯丫头。”厨师摇摇头,“你哪里是疯?你丫根本就是反社会人格吧?”

    崖香听着噗嗤地笑出来,默予横了她一眼。

    崖香闭嘴。

    默予咬着吸管,用力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大厨,我再给你一次组织语言的机会,谁是反社会人格?我这叫高智商反社会人格!高智商!高智商!高智商!脱离了这个前提,反社会人格不过就是精神病罢了。”

    “是是是是高智商高智商你IQ250。”

    万凯抱着平板往沙发里缩了缩,众所周知在卡西尼站内跟默予这疯姑娘打嘴仗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不是那种嘴皮子利索的人,默予或许智商高,但她很反社会,默予到卡西尼站来远离正常世界算是为民除害了,要是放在一百五十年前,她这叫反动知识分子。

    “万叔,你在看啥啊?”默予扭过头来,忽然有些好奇,“这么聚精会神?”

    大厨先生平时最喜欢待在健身房里撸铁,因此他有两块非常亮眼的肱二头肌,在卡西尼站内他可以轻松举起两百公斤重的杠铃,大厨平时的爱好就是一手扛起那些看上去不可思议的重物,然后到社交媒体上发自拍。

    他不喜欢阅读也不喜欢观影,对文艺作品不感兴趣,难得有机会坐在这里。

    万凯抱紧了手中的平板,陡然警惕起来。

    按照以往的经验,引起疯姑娘兴趣的任何人和物都不会有好结果。

    “跟你无关。”

    “万叔,不用紧张,我只是稍微有点好奇,能不能让我也看看……”

    “不行不行不行!”万凯往后挪了挪,把手中的平板护住了,“绝对不行!”

    “这么私密?”

    “对对对——少儿不宜少儿不宜。”万凯大汗,好言相劝,“小姑娘不要看,影响不好,影响不好。”

    “你在看黄?”默予睁大了眼睛。

    万凯迟疑了几秒钟。

    “对——没错!”

    下一刻万凯就为自己这见鬼的回答满世界找后悔药了,因为他看见默予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太棒了!我也要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让我看看你的审美水平。”

    果然是个反社会人格。

    默予立即凑上来,万凯慌慌张张地点击平板的屏幕,想关闭视频窗口,可惜还是被默予瞥见了。

    默予大失所望。

    万凯面如死灰。

    “嘁,是国足。”

第四章 球体

    黑色球体安稳地放置在透明真空的手套箱内,四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围在周围,他们想接近又不敢靠得太近,仿佛那箱中的东西拥有致命的吸引力又极度危险,好比毒蛇额头上散发着冷光的宝石。

    江子,楼齐和梁敬已经换好了衣服,臃肿而严密的防护服,套在身上像是透明的大麻袋,实验室内长久的没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声。

    四个男人都在震惊中沉默,在他们长久的学习与科研生涯中,大概也没有这样一刻,早已根深蒂固的世界观遭到动摇。

    “这是……你们从拿破仑坑里刨出来的?不是玩我吧?”

    胡董海摸了一把面罩,他满头都是汗,下意识地想擦汗。

    “玩你我死全家。”

    江子说。

    “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胡董海问。

    “如你所见……”梁敬站在他的对面,“是个球。”

    “你们挖了个球?”

    “对,挖个球。”

    手套箱的中央是个银色托盘,托盘上是个黑色的光滑球体,直径大概十厘米左右,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不像是金属,有点像是大理石,表面非常光洁,按照江子他们的说法,这玩意是从坚硬的冰层与永久冻土层中挖掘出来的,可叫人诧异的是它的表面上居然没有丝毫划痕。

    托盘其实是台精密的电子秤,它计算出了黑球的标准质量。

    2.72千克。

    “拿破仑坑……”胡董海沉吟半晌,“半尺湖边上那个地质坑?”

    “是。”

    半尺湖距离卡西尼站不远,大概两公里的路程,乘车只需要三十分钟——由于土卫六上重力极小风力又极大,普通的履带工程车辆在这里根本无法正常使用,卡西尼站内所有的人员运输车都像螃蟹一样低矮,然后步行移动。

    没错,步行移动。

    每辆车都有六条小短腿,地盘低矮,爬起来像是蟑螂,迈着小碎步,速度非常缓慢,但是可以克服复杂的地形以及恶劣的天气,风暴来了重型挖掘机都能轻松卷跑,这个时候运输车就会缩起脑袋放平身体,六条腿上的螺栓深深地打进脚下的冰层中,把自己牢牢地固定起来。

    任何人离站两百米以上就必须乘车。

    半尺湖则是距离卡西尼最近的大型湖泊,这片湖的正式名称叫做洞庭湖,但它显然跟十二亿公里之外的那片洞庭湖相差十万八千里,不知道是哪位大神脑子抽筋取了这么个名字。半尺湖的总面积超过四十六平方公里,站在湖边一眼望不到边际,但湖的深度只能淹没到成年人的小腿。

    卫星遥测表示这片湖就像是一张浅碟子,一张四十六平方公里大的碟子,湖面和湖底都极度平坦,最深处44厘米,最浅处42厘米,最大落差居然不超过2厘米。

    湖内有超过两千万立方米的液态甲烷,是天然的燃料库。

    胡董海盯着箱子内那个黑色球体,黑球被密封在透明的有机玻璃手套箱内,而他则被密封在防护服内,双方在空间上完全隔离,至少隔着三层透明材料。

    作为卡西尼站的科研主任,胡董海是个经验丰富的天体物理学家,他今年五十五岁,四十五岁那年他第一次踏足土卫六,彼时卡西尼站甚至还未建立,到今天为止他在泰坦上累计待了三年零六个月的时间,是全世界留守卡西尼站时间最长的人之一。

    在卡西尼站上待的时间长了,新鲜感早就过去了,失望多于希望,胡董海已经变成了一条泡在甲烷里的老咸鱼。

    土卫六是什么地方?

    土卫六只是一颗冰冷黑暗,暗无天日的死寂星球,除了狂风暴雨就是狂风暴雨,没有多大的研究价值,极其无聊。

    胡董海喉头动了动,张开嘴,想说些什么。

    江子说这是个大宝贝,和它比起来诺奖都不值一提,现在看来这话是有道理的,这着实是太过于惊人的发现,完全可以改变人类历史,这个消息如果传回了地球肯定能引起轰动。胡董海还能保持镇定是因为他暂时不能确定这东西的真假,如果不是什么人恶作剧把这玩意埋在了地下,那么它只可能来自外界,来自非人类之手,来自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

    “不会是什么人落在坑里的吧?可能是某种工程机械的零件?”胡董海抬起头,把视线挪开,“看看上面有没有印着MADEINCHINA。”

    “没有MADEINCHINA。”梁敬摇摇头,“也没有办证和手机号码,所有的工程车辆上都没有这样的零件,它不像是个来自地球的人造物体。”

    “自然形成?”胡董海接着问,他的态度很谨慎。

    “不像是自然形成。”梁敬再摇头,“我搞了这么多年地质和矿物,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江子把双手伸进橡胶手套内,轻轻触摸那个球,触感很光滑坚硬,它从外面的冻土层中挖出来时是零下一百七十度的温度,现在的室温是二十五摄氏度,如此大的环境温差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黑球仍旧坚硬光滑。

    这说明它的构成材料超乎众人的想象,尽管看上去像是打磨光滑的大理石,但大理石显然不可能扛得住这么剧烈的温度变化。

    “老胡,你说这是不是外星人搞的?”江子笑着问,“我们发现了外星遗迹,要青史留名了,你们几个大科学家赶紧研究这东西,诺奖肯定能拿到手软,到时候记得分我一点奖金……苟富贵苟富贵。”

    “外星人搞的?外星人下的蛋吗?少扯淡。”胡董海按动手套箱操作面板上的按钮,让电子秤的结果再精确些。

    数字闪了闪。

    质量精确到毫克,变成了2.718283千克。

    胡董海一愣。

    周围三个人瞄了一眼,也都吃了一惊。

    “巧合?”楼齐出声问。

    胡董海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再次按动按钮,进一步精确。

    精确到微克。

    2.718281828千克。

    “还能不能再往下精确?”梁敬轻声说。

    再次精确,十分之一微克。

    2.7182818285千克。

    再精确,百分之一微克。

    2.71828182846千克。

    再精确,千分之一微克!

    2.718281828459千克。

第五章 周长

    四人对视,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诧异和不可思议。

    江子犹豫片刻,“我觉得这个数字好像是……自然对数?”

    在场的四个人当中,就数他的学历最低,作为卡西尼站的修修修修修修理工兼站长,平时干得最多的是体力活,学术问题中插不上嘴。

    梁敬,楼齐和胡董海交换眼神,他们谁也不敢随意下论断,但这串数字又着实太著名,莫说是江子,就算是一个中学刚刚毕业的学生站在这里,他也能一眼认出来,屏幕上的数字就是自然对数底数e。

    “巧合?胡主任,这是巧合吧?”

    “还能再精确么?”胡董海抬起头,“大白,这个数字还能再精确一点么?”

    “主任,您需要再精确多少位?”

    “尽你所能,精确到极限。”

    “好的,诸位请勿再触摸样品,稍稍后退一步。”大白温和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来,“我正在调试光压质量检测……”

    几分钟后。

    “调试完毕,称量完毕,结果数值贴合e。”

    “有多贴合?”

    “在量程范围内完全贴合。”

    四人深吸了一口气。

    “完全吻合,没出错?”

    “是的,至少在精密光压秤的量程内完全吻合。”

    “还能再精确么?”

    “很抱歉,主任,我已经精确到了10∧-18千克,现有硬件条件已经无法进一步精确测量。”

    大白的声音很平稳,它毕竟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工智能,只会忠实地完成任务。

    “如果真的是自然常数e。”梁敬问,“这意味着什么?”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胡董海摇头,“e是个无理数,它只在数学上有意义,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测量得出?”

    “为什么不存在?”江子插了一句,“我画一个边长为1厘米的正方形,它的对角线长度不就是√2厘米吗?”

    “数学概念上这么算当然是正确的,但是实际工程测量中你无法真正画出一个边长为1厘米的正方形,√2是个无限不循环小数,无论你的精度有多高,你也只能无限逼近它,而不可能与它完全吻合。”梁敬解释,“如果你的工具精度是毫米级,那么你画出来的√2就是1.41厘米,如果精度是微米级,那你能画出的√2就是1.41421厘米,你可以永远精确下去,但这不会有止境。”

    “自然常数有现实意义,但它是用来表示增长极限的。”梁敬接着说,“它可以出现在计算中,但不可能出现在实际的工程测量结果中。”

    江子沉默下来,他也隐隐察觉到其中的诡异。

    一个对角线为√2的正方形?

    一个质量为e的黑球?

    无论你怎么精确,无论你精确到小数点后多少位,最终都发现与标准答案完全吻合。

    真是活见鬼了。

    “我说哥几个,咱们把它从冻土层里挖出来,东摸西摸,折腾这么长时间,难道一丁点质量都没有损耗?”江子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即使它的质量真的是2.7182818无限不循环,为什么大白测到小数点后十八位还能完全吻合?我随便敲敲,它起码也会损失哪怕0.0000000001克的质量吧?”

    江子念零都念得舌头打结了。

    “不知道。”

    “没法理解。”

    另外三人不约而同地摇头。

    其实江子说的有道理,精密光压质量检测仪可以把质量称量精确到小数点后十几位,千分之一微克万分之一微克甚至十万分之一微克,到了这个精度,吹口气都会造成巨大的数值波动,而黑球是从地下挖出来的,作业环境粗暴又恶劣,江子这个莽汉一镐子敲下去,花岗岩都能砸裂。

    为什么它的质量没有丝毫损失?

    “要不我试试?”江子东张西望,目光落在实验台上的锤子上,“敲它一锤子,看看质量有没有变化?”

    三人连忙制止,开什么玩笑。

    “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不可分割,不可能损失质量的?”梁敬问。

    楼齐扭头看向胡董海,后者才是物理学家。

    “电子简并态……或者中子简并态天体,自身引力大到超过了中子简并力,把原子核紧紧地压在一起,这样的天体几乎不可分割,也就是我们俗话所说的中子星,但中子星的密度每立方厘米超过一亿吨。”

    胡董海扬起胡茬下巴指了指手套箱中的黑球,意思是如果这玩意是个中子星,那么它恐怕会和半个土卫六一样沉。

    “除了中子星呢?”

    “那么宏观世界中不存在了。”胡董海回答,“在微观尺度上存在不可分割,质子以及其他基本粒子可以认为不可分割,或者说分割之后不能稳定存在的,因为夸克禁闭不允许单个夸克存在,所以不存在单个夸克或者二分之一个质子,另外量子是最基本的能量单位,同样不可分割,但和这个黑球显然没什么关系,它又不是个质子。”

    胡董海注视着那个黑色球体,长久的科研工作带给了他某种敏锐的直觉,靠着这种直觉他常常能比其他人更快找到问题的答案,但这一次直觉失灵了。胡董海隐隐地察觉到这个球体的不同寻常,这种不同寻常不仅是在物理上,而且还在数学上,它仿佛是个完全封闭的个体,生来就封闭,物理上和数学上的封闭,与外界没有任何信息交流。

    如果这个黑球是个圆,那么人类在数轴和坐标系上可能找不到它的位置。

    尽管大白的极限只能计算到小数点后十八位,但胡董海本能地觉得如果再继续精确下去,得到的答案仍然会是e。

    自然常数e,这个无理数,这个超越数,这个经常活跃在数学家纸笔和黑板上的数字,居然会出现在千克这个单位的前头。

    真是活见鬼了,连千克这个单位本身都是人为界定的,自然界中又不存在千克的天然概念。

    违和。

    错乱。

    极强的违和感和错乱感。

    像是有什么人凭空把e这个数字单独摘了出来,然后硬生生地塞进了质量里。

    不过这个想法过于疯狂,他没敢直接说出口。

    “这个问题先放放。”胡董海叹了口气,“我们看看其他数据……接下来测测直径和周长什么的吧,大白,这东西最大周长是多少?”

    31.4厘米。

    四人都一愣。

    他们隐隐地不安。

    “大白,再精确一点!”楼齐喊。

    31.41593厘米。

    胡董海缓缓瞪大了眼睛。

    “大白,再精确!再精确一点!”

    大白调试测量仪器,改变量程,两道绿色的激光从手套箱底部的小孔中射出来,逐渐逼近黑球——它开始进一步精确,然后把结果放了出来。

    实验室里长久的沉默。

    “操!”江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31.41592653589793厘米。

第六章 懒熵

    万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看国足,从自2002年出线以来,一直到2101年这近一百年间,世界杯一共举办了二十四次,国足都再未出线过一次,次次以微弱劣势败在日本韩国卡塔尔伊拉克脚下——因为卡西尼站距离地球实在太远,电磁波以光速都要跋涉一个半小时,所以万凯的哀嚎和咆哮总是比地球人晚一个半小时。

    既然看球被默予揭穿了,他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把视频投射到大墙上,众目睽睽之下中国队的球门被对方一记直射破门而入,比分拉大至二比一,全场欢呼,万凯再次发出愤怒的嚎叫。

    看来中国队要回家过年了。

    “大厨冷静,节哀顺变。”默予安慰他,“这只是一个多小时前的录像,我们要乐观,说不定现在比分已经拉大到三比一了呢?”

    万凯抱着枕头,把头埋进枕头里,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崖香想安慰一下大厨。

    “万……万叔,不要听默予姐瞎扯,肯定不会那么惨的,我对国足还是有信心的,真的,比分最多二比一。”

    万凯用力抓紧了枕头,“呜呜呜呜呜呜呜!”

    “大白,来首Music!”

    默予坐在沙发上,打了个响指。

    “请问要来一首什么歌?”

    “来一首上个世纪中叶的经典老歌,古典主义叛逆风格电音教主的《高中班主任的加特林》!”默予悠悠地说,“哎你知道么现在那些年轻人的歌都没法听,不知道在鬼哭狼嚎些什么玩意,好好的乐坛被搅成一团乱麻。”

    崖香坐在她的身边,柔软的沙发微微地陷了下去,将她的身体吸住固定了。

    卡西尼站的一切都是有吸力的——默予随手把手中的水杯贴上墙壁,杯子就固定住了,万凯坐在对面,从枕头里抬头看了她一眼。

    “杯子从哪儿拿的记得放哪儿去。”

    “OK。”默予又打了个响指,“大白,帮我收拾一下。”

    话音刚落,贴在墙壁上的杯子开始移动了,崖香的目光好奇地跟随着它,直到杯子沿着墙壁绕了一圈,进入指定的收纳区域,墙壁面板跟暗门似地忽然翻转将它带进了回收通道。原理其实不复杂,默予向她解释过,只是简单的磁力作用,卡西尼站墙壁内部布满了运输通道,原则上你可以在楼内的任何地点召来任何物品,只要它能通过狭窄的管道。

    默予说人类文明永远都在朝着越来越懒的方向发展。

    她提出了一个概念,叫做“懒熵”。

    随着文明的进步,懒熵会逐步降低,换而言之越懒的智慧越先进。

    崖香说按照这种说法,那么宇宙中最顶级的神级文明肯定是不存在的。

    默予问为什么?

    因为它们都懒得活了。

    默予从微波炉中取出热烤饼,分给崖香和万凯,后者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吃不下,他平息怒火,调整心态,掏出键盘要上论坛讨伐国足了,今天又将是一个不眠夜。

    卡西尼站内并没有固定的饭点,因为每个人的作息时间都是不同的,在土卫六上云层太厚,天气恶劣,几乎看不到阳光,没有东升西落的太阳,也就没有光照节律,这颗卫星被土星强大的引力潮汐锁定,永远都只有一面朝向土星。

    按照土卫六上的昼夜计算时间相当混乱,所以卡西尼站内的时间与地球上的标准时间同步,原则上是协调世界时,但实际工作中驻站人员爱用哪个就用哪个。

    上一次人员轮换带走了最后一个英国人,于是卡西尼站迎来了建站以来仅有的一次全员华人,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开始使用BJ时间。

    江子楼齐梁敬胡董海他们几个工作时间保持一致,而默予和崖香的工作时间则要推迟几个小时,这是因为他们的工作性质不同——尽管卡西尼站看上去寒酸,但这里很奇葩地拥有博士后工作站,默予东北大学生物学出身——国内的那个东北大学,直博毕业之后就到这里来了,她在一楼负责一间小小的实验室。

    从行政架构上来说,卡西尼站是个古怪的玩意,它的满员常驻人数也仅有七个人,是世界上最小的科考站,但它名下却挂靠着一大批院士和顶级专家,还有横跨几个大学科的繁多课题与项目,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它又是世界上师资力量最强大的科研机构。

    默予的工作不需要出站,在崖香看来,她的工作就是每隔一段时间给培养皿里的细胞换换营养液,然后吃吃喝喝听听歌,跟默予比起来,其他几个在外头下地的矿工就要辛苦多了。

    崖香蜷缩在宽大的沙发上,一边啃着烤饼一边望着窗外。

    外头的光线稍微明亮了一些,仍旧是棕黄色的雾霾,像是某种毒气。

    实际上大气中绝大部分是氮气,虽然不能呼吸,但不至于有剧毒,土卫六大气层的气压甚至超过了地球,它是太阳系内罕有的大气层比地球更浓厚的星球,这导致卡西尼站的设计与其他地外科考站都不同。火星上的科考站,从最早的昆仑站一直到最庞大的伊希地工作平台,建筑保持气密性的目的都是为了防止气体外泄。

    而卡西尼站刚好相反,它保持气密性是为了防止外部环境中的大气侵入室内,所以这里的气闸舱都是高压气闸室,舱内大概维持1.6至2个标准大气压,可以有效地把大气中浓厚的氮气隔离在外。

    “站长他们怎么还没上来?”崖香问。

    “被什么耽搁了吧?”默予问,“大白?”

    “站长先生正在楼下的P3实验室中。”大白回答,“他们正在研究带回来的样本。”

    “那些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多年了还没看够么?”默予摇摇头,靠在沙发上,“大白你去催催他们,地球在催我们赶紧把视频发过去,他们好做安排。”

    “视频?”崖香一怔。

    “对,你忘了么?就是那个巨蠢巨蠢的……”默予正了正神色,露出介于超市营业员与银行柜员之间的职业微笑,“驻土卫六卡西尼站全体工作人员给全国人民拜年啦!”

    崖香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茬。

    每年春晚主持人都会一本正经地宣读各地发来的新春贺词。

    “中国驻美英法德日俄韩加拿大尼泊尔阿富汗澳大利亚印度尼西亚列支敦士登大使馆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

    “广大海外侨胞与留学生群体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

    “全体地外工作人员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

    他们就是这个地外工作人员。

    几分钟之后大白回来复命。

    “我已经催促过了。”

    “他们怎么说?”默予问。

    “需要我原话转述么?”大白问。

    默予点点头。

    “闭嘴。”

    “太过分了,这是对你说的?”

    “这是对你说的。”

第七章 它不存在

    默予下楼来兴师问罪了。

    她打开实验室的大门,进入隔离间,给自己套上防护服并消毒。

    “站长?”

    “嗯?”实验室内传来江子的声音,“是默予么?我们正忙着呢,有什么事?”

    透过安全门上的玻璃,默予可以看到四个大男人围绕而立。

    “来看看你们几个大忙人。”她戴上呼吸面罩,拉上拉链。

    卡西尼站内就这么一间高等级防护实验室,在一楼走廊的尽头,自成一区,与其他区域隔离,它同时也是卡西尼站内占地面积最大的实验室,按照美国国立卫生研究所(NIH)的标准,可以勉强达到生物安全防护三级实验室的要求。

    能在土卫六上建立一座高等级实验室真是个奇迹,本身卡西尼站内空间有限,所有空气和淡水都必须循环使用,而P3实验室的建设要求与前者刚好相反,实验室排出的空气绝对不能循环,两者在设计需求上完全矛盾,默予不知道设计者们是怎么办到的,但他们终归还是做到了,把这俩玩意拼凑到了一起,并把它建到了土卫六上。

    尽管看上去高大上,但P3实验室其实很少使用,因为它有严格且繁琐的使用标准和步骤,正常人都不愿意套着麻袋一样的密闭防护服在实验室里站上两个钟头,而且这座实验室在土卫六上是否真能发挥出它的作用也是存疑的——真的需要像对付埃博拉和SARS一样面对研究样本吗?

    “你们在忙什……这是啥?”

    默予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手套箱内的黑球。

    四个男人沉默着站在周围。

    楼齐搜肠刮肚半天,才找到一个词来形容。

    “BUG。”

    “这个宇宙的BUG。”

    一个质量为e周长为π的黑球,这要么是宇宙的BUG,要么是上帝创世时使用的标尺。

    默予靠着柜子,盯着那个黑球看了半天。

    “你们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梁敬问。

    “《2001太空漫游》,那个著名的黑色方碑。”默予说,“如果我们触摸这个黑球,生命形式会不会得到升华?”

    “江子已经摸过了。”梁敬回答,“你看他升华了么?”

    默予上下打量江子,摇了摇头。

    “还是南非大猩猩,不仅没有进化,可能还退化了。”

    五个人沉默地站在实验室里,通风系统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他们正在思索,大脑迅速转动。

    在场的每个人都在观察黑球,并做出自己的判断。

    “这一点我不理解。”默予抱着双臂,“千克也好,厘米也好,这些单位是我们人为定义的……大白,你使用的千克定义是什么?”

    “根据国际计量大会的认定标准,以普朗克常量与阿伏伽德罗常数作为基准。”大白回答,“在物理定义上,当普朗克常量为6.62607015×10∧-34J·s时,一千克的质量由一颗纯硅28球形千克原件确定。”

    “那么这个黑球质量刚好是这个结果的e倍,而它的直径刚好是人类所定义的厘米的10倍。”默予点点头,“这可能吗?难道除了我们,还有什么其他地方也在使用千克和米这种单位?而且定义与我们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梁敬说,“但事实已经摆在你的眼前了。”

    “所以这肯定是个人造物体。”

    默予断言。

    “但是人类肯定造不出来一个质量为e千克,直径为10厘米的标准球体。”梁敬说,“这是一个真正的标准球体,比我们历史上制造过的所有球体都要标准得多,穷尽我们的测量能力极限,它的直径都是十厘米,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它放大到地球太阳甚至奥尔特云那么大,它表面的最高点与最低点落差仍然为零。”

    无怪乎楼齐说这玩意是个BUG了。

    它是如此的精准以至于自然界中根本不可能自发诞生,如果说这个宇宙是某人设计的系统,那么这个球毫无疑问是个程序漏洞或者编译工具。

    “这么说它的表面应该是绝对光滑的。”默予说,“它的分子结构什么样?”

    “这是我们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个重点。”胡董海和另外三人交换目光,“我们不知道。”

    默予吃了一惊。

    “怎么会不知道?”

    胡董海没有回答,楼齐和江子把身边的扫描电镜推了过来,探针进入真空手套箱,缓缓下向接触黑球表面。

    默予看着电镜的显示器,屏幕上一片漆黑。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电源没开,下意识地就要去戳按钮,但紧接着她又看到了屏幕上变化的参数——扫描电镜工作正常,放大倍数已经超过了六十万倍。

    默予见过正常的扫描电镜拍摄图像,六十万倍的放大倍数分辨精度可以低至次纳米级,实验室里的电镜一般用来分析矿物晶体表面结构,用实验室主任胡董海的话来说,用这台电镜拍摄大肠杆菌,你可以通过它们的口型来判断大肠杆菌晚上在说什么梦话。

    默予预想中拍摄结果,应该是重峦叠嶂坑坑洼洼的丘陵地带,或者是被人群踩踏过的干燥混凝土,宏观上无论多么整洁光滑的物体在微观上都是惨不忍睹的,就好比绝世美女的脸蛋放大了一样布满毛孔,在默予的认知中,即使是世界上最光滑的玻璃和金属,只要放大倍数足够大,它们照样会变成粗糙的砂纸。

    当然她也做好了另外一种心理准备,这个黑球真的可能是完全超出自己认知的物体,放大超过六十万倍仍然光滑如镜。

    可最终结果还是出乎意料。

    显微镜干脆就黑屏了。

    怎么调试都是黑屏。

    “故障?”默予问。

    “没有故障。”胡董海摇头,“显微镜工作正常,我们检查过,无论怎么拍,无论怎么放大,就算放大至一百万倍,都是黑屏。”

    “为什么会这样?”

    几个男人对视一眼,胡董海的眼神很凝重,梁敬的眼神很恐惧,楼齐的眼神很诧异,江子很茫然。

    “因为我们无法观测它。”胡董海踌躇了片刻,“从某种角度上而言……”

    他顿了顿。

    “它并不存在。”

第八章 黑体

    “你还记得电镜的原理么?”

    默予怔怔,点了点头,“我记得是发射电子……”

    “没错,SEM的电子枪产生高能聚焦的电子束,照射在样本表面,反射回来的信号被接收处理转换成图像。”胡董海把手搭在显示器上,悬在黑球上方的是场发射电子枪,“这实际上也是我们所有观测方式的基本原理,打出去一束光,再接收反射回来的光……但如果没有光反射回来呢?”

    “那我们就看不见它。”

    默予下意识地回答。

    “是的。”胡董海指了指箱中的黑球,“没有任何电子反射回来。”

    “可能是这种材料有吸收电子的特性,跟电子发生相互作用……”默予反应很快,立即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这个我们也想到了。”梁敬说,“更大的问题在于它不仅仅吸收电子,我们是在给它做基本测量时发现了这一点:用来测长的短脉冲激光一旦接触到这东西表面,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我们试用其他波长的光,包括红外紫外甚至X射线和γ射线,全部有去无回。”

    “会不会是散射过于微弱?”

    “有一个光子我们都能发现。”梁敬摇头,“可是一个都没有。”

    默予这时才意识到为什么这几个男人会定在这里,想必是世界观遭到了颠覆,出门恐怕会走不稳路。

    就人类的观测手段而言,数十万年来实际上没有发生过根本变化,一百七十万年前元谋人观察环境依靠的是阳光星光和火光,自然环境中的光线在这个世界中漫反射,最终被人类的眼球接收,通过晶状体聚焦在视网膜上,最后在大脑中转换成图像。

    现代人类有能力制造出直径上百公里的庞大加速器与对撞机,他们在地下百米深的隧道中填充低温超导磁铁,发射的质子流能量超过一万亿电子伏特,他们用质子撞击质子,再接收撞击产生的信号,最后转换成结果。

    数十万年来,人类使用的工具越来越先进,掌握的能量越来越高,从自然界的阳光到人造的火光,从火光到灯光,从光子到电子,需要观察的对象越小,需要放大的倍数越大,所需的能量即越高,但无论技术如何先进,观察的逻辑始终未曾变化。

    这个逻辑就是反馈。

    如果没有反馈,没有无所不在的反射,人类的肉眼将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要试试。”默予说。

    “随意。”梁敬后退一步,让出了位置。

    手套箱内集成有X射线和γ射线枪,梁敬一般用来做矿物元素分析,而默予则用来促进生物细胞的基因变异,她也算是轻车熟路,遥控着X射线枪缓缓展开,枪口对准托盘上的球体,箱子原本透明的六个面迅速变成墨色,这一方面是为了感光,另一方面是为了防止辐射泄露。

    胡董海梁敬几个人站在边上旁观,这些操作他们每个人都做过一遍,但结果没有任何差异。

    默予调整波长至0.2纳米,这个波长接近X射线的上限,然后按下开关。

    “你开机了?”楼齐探头瞄了一眼,“大白,开机了没?”

    “开机了。”默予盯着箱子里的黑球。

    玻璃箱毫无动静,六块深色的智能感光板跟墨色玻璃一样澄净透明,默予绕着手套箱转了一圈,皱了皱眉头,无论X射线与黑球接触后发生了什么,吸收了也好散射了也好透过了也好,只要有一束落网之鱼,它必然会打在四周的感光板上,让外头的人看到。

    梁敬用X射线做元素分析时默予见过是什么样子,感光板会像没信号的老电视一样布满跳跃的噪点。

    显示器上的数字为零。

    这说明X射线在这个封闭的箱子内消失了,一条鱼都没有逃出来。

    默予调整枪口的角度,从垂直改成倾斜照射,一点点地尝试,到最后枪口几乎和黑球的表面平行了。

    数字还是零。

    默予火了,干脆拿着X射线枪对着感光板照射,一瞬间感光板就亮了起来,密密麻麻的亮点疯狂跳动,跟炸了锅一样。

    显示器上的数字猛地蹿了起来。

    机器没坏。

    “你还可以试试其他波长。”楼齐提醒。

    梁敬点点头,“试试其他波长。”

    默予把波长从0.2纳米一路降低至0.005纳米,发射的X射线从极软变成极硬,可显示器上的那个数字从未变化过。

    零。

    “X射线无法透过它,也无法逃离它,所有的X光在与这个黑球接触的一瞬间人间蒸发,换成能量更高的γ射线也一样。”胡董海关闭了X射线照射系统,手套箱的箱壁重新变成无色透明,“它不像是个真实存在的实物,反倒像是个空洞,所有向它照射的电磁波全部从这个洞中逃走了,所以既没有反射也没有透射。”

    胡董海说着笑了笑,这个猜测着实太玄乎了,他自己都不相信。

    “我想到了黑体。”默予说,一个能把电磁波完全吸收的物体,确实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

    默予并非物理专业出身,可大名鼎鼎的黑体模型她还是有所耳闻。

    “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真正的绝对黑体,黑体只是个理想的理论模型,更何况即使是黑体也是会产生辐射的,不光是黑体,黑洞都会,但这东西不产生辐射,完全违背热力学。”胡董海摇摇头,“我们用尽了所有手段,一路试下来,最终得出结论,所有波长低于380纳米,以及高于780纳米的电磁波会被这个球体全部吸收。”

    “380至780纳米?”

    默予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这个区间她很耳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没错,可见光。”梁敬低声说,“这显然是可见光的波长范围,它对可见光大概有低于千分之一的反射率,这个黑球会吸收几乎一切电磁波,却唯独会反射人类肉眼的可见光,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看见它表面的倒影。”

    默予的头皮猛然发炸。

    “是不是很可怕?”梁敬冷冷地笑了一下,那个笑容莫名地让人想到了死人面部的肌肉抽搐。

    默予沉默着点头。

    “还有更可怕的。”梁敬说,“这是我们接下来要说的第三个重点……它不光吸收电磁波,还吸收机械波!”

第九章 洞

    机械波?

    默予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可紧接着楼齐和江子就把超声造影设备推了过来。

    “超声波?”默予明白了,“你们给它做了个B超?”

    “核磁共振和CT都不管用,可不只能上B超了么。”楼齐说,“但不光是B超,C超D超EF超都没用,泥牛入海,就连声波都逃不出这个可怕的囚笼。”

    利用超声波窥探材料和结构内部是常有的手段,但这种方法在黑球面前完全失灵。

    他们甚至不知道超声波是被完全吸收了,还是压根就没能进入球体内部,如果这个黑球是不可分割的刚体——谁都知道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刚体,但黑球的出现动摇了所有人的世界观,在黑球出现之前,人们也认为世界上不存在质量为e直径为十厘米的标准球体。

    如果这个黑球真的是个刚体,不发生任何形变不发生任何扭曲,那么机械波在其内部压根就没法传播。

    以卡西尼站内的条件,胡董海他们是束手无策了,只能干瞪眼。

    但即使把这个球体送到地球上去,地球上的人们也未必有什么好办法,他们能做的不过是使用更精密的显微镜,使用波长更短的射线,使用能量更高的粒子束——黑球已经证明了这种方法是无效的,以人类的观测逻辑,他们永远都无法洞察球体的内部结构。

    默予再一次意识到人类科技高技术表象下的粗陋,一个球就把所有人都难倒了,而它所做的只不过是保持静默——无论你丢什么东西进来,我都不予回应。

    “说它是个球,不如说它是个洞。”梁敬忽然说,“我们射进去的X射线γ射线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跑到银河系另一头去了。”

    “但它确实是个球体。”默予问,“怎么会是个洞?黑洞么?”

    “不不不,不是黑洞,它不可能是个黑洞——如果它真的是个史瓦西半径为5厘米的黑洞,别的暂且不说,这个球的质量就应该有2.25×10∧25千克,也就是二百二十五万亿亿吨重,相当于3.75个地球那么沉,如果它的事件视界半径远小于5厘米,那么不可能没有任何电磁波逃逸。”梁敬摆摆手,“我是说正儿八经的洞,破洞的洞。”

    “可它确实是个球啊,怎么会是个破洞?”默予不明白梁敬是什么意思,这个球不就摆在所有人眼前么?

    一个标准的,直径为十厘米的球体,为什么说是洞?

    “如果它真的是个球,那么这只吞不吐的特性就违背能量守恒和热力学定律了,所以它不可能是个球。”梁敬解释。

    “可它确实是个球。”默予第三次重复。

    “如果它是个球,那么它就违背了能量守恒和热力学,所以它不可能是个球。”梁敬也开始复读,“能量守恒和热力学定律不会允许它存在。”

    “你先别管允不允许存在,问题在于它已经存在了啊,这是既定事实,这个球还是你们挖出来的。”默予上前一步,指着箱子里的黑球,“你自己看看,它不是球是什么?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和书本上的理论,你相信哪一个?”

    “当然是理论。”梁敬相当干脆,不假思索。

    默予沉默了几秒钟,她忽然明白了这些理工男死硬的脑回路,如果观测到的现实与既有理论违背,那么他们会否认现实。

    黑球的存在违背了能量守恒与热力学。

    能量守恒和热力学是不可能出错的。

    所以出错的是现实。

    梁敬专业还是个搞地质和结构物理的,如果现在是个理论物理学家站在这里,他多半已经开始掏出纸笔和计算机来计算,试图找出一个黑球常数,套在黑球的头上,让这个球的存在符合现有的理论模型。

    实验结果与理论预期之间永远都只差着一个系数。

    没什么是一个系数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

    那只是因为系数不够大。

    “为了遵循既有理论,你们搞物理的可以指鹿为马睁眼说瞎话么?”默予扶额。

    “不是睁眼说瞎话,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洞看上去也可以是球体。”梁敬捏着自己身上的防护服抖了抖,“我问你,如果我身上的衣服破了个洞,它看上去是什么形状?”

    默予一怔。

    “圆形。”

    “三维空间中的洞是二维的,是一个圆,这很好理解,如果四维空间中破了一个洞,那么它在我们眼中就是三维的,也就是个球体。”梁敬说,“这么说你能理解么?它看上去是个球体,但实质上可能是个破洞,只不过是高维的破洞。”

    默予微微吃了一惊,这个层次的讨论就开始超出她的知识范畴了,理论上四维空间的空洞在三维世界里的投影确实是球形,但这仅仅是数学和物理学在纸面上的计算结果,说到底是推测出来的,谁也没真正见过四维空间是什么样。

    梁敬的猜想很大胆,但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法验证自己的猜测。

    默予瞄了一眼身边的胡董海,后者背靠着生物安全柜,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黑球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梁敬说这个球是四维空洞时他没有说话,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或许胡董海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默不作声。

    楼齐站在对面,皱着眉头,看上去是在努力思考,但就表情来看没有什么头绪——因为他看上去和便秘一样痛苦,物理学不是他的专业,他想破头多半也想不出什么来。

    还有江子……

    江子在玩手机。

    玩得不亦乐乎。

    “同志们,暂时到这里为止。”胡董海打破了沉寂,他直起身子,扶了扶眼镜,“空想是想不出任何结果的,我们缺乏有力的观测手段,还需要听取更多专家的意见,咱们先上去,联系地球方面,把这事通报一下……还有默予,你来找我们不是有事么?”

    “啊?哦哦哦哦哦对,有事有事。”默予愣愣,然后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胡董海如果不提醒她差点就要把正事给忘了,“视频!CCTV在催我们去拍视频!要给全国人民拜年!上去上去都给我上去!其他人还在上面等着呢!”

第十章 让国骂再飞一会儿

    “预备——!”

    “一!崖香小姐请笑得再灿烂一些,左边嘴角再上扬1.125度,楼齐先生的脸请再朝右偏5度……楼齐先生,5度就够了,您不必亲到梁敬先生的脸上去。”

    “二!注意,大家请看镜头。”

    “三!”

    “卡西尼站全体驻站人员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

    所有人都努力挤出最热情洋溢的笑容,他们在背景墙壁贴上火红的福字和年画,好让卡西尼站内看上去有过节的气氛——至少在镜头上看上去是如此。卡西尼站在名义上属于全人类所有,但它的制造单位是有国籍的,历届驻站人员算起来中国人最多,其次才是欧洲和美国。

    所以卡西尼站内不光会过春节,还会过端午和中秋——他们毕竟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月亮。

    “OK了诸位。”大白终于放过了这群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大白作为摄影师是个完美主义者,它要求每个人的采光和拍摄角度都必须正好,不能有一丁点瑕疵,以求达到最佳的上镜效果,所以它把所有人像玩偶一样摆来摆去,其中默予的笑容被大白多次矫正,大白说她是“上门推销假冒伪劣保健品欺骗中老年人的虚情假意式笑容”,默予气得牙痒痒。

    拍完视频万凯就扑上沙发抓起平板,他正在和足球论坛上与其他人展开一场史无前例的漫长骂战,一句国骂要跨越十二亿公里的遥远距离,上一句“*你妈”还没抵达目的地,下一句“*你大爷”已经踏上了征程,它们要在路上以光速飞行足足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能让屏幕对面的沙雕网友们感受到万凯对他们的亲切问候。

    让国骂再飞一会儿。

    胡董海离开大厅,进入自己的办公室,胡董海的主任办公室在二楼大厅的另一侧,办公室边上就是医务室和厨房,他把门锁上,然后背靠在房门上,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您还好么主任?”大白问,“我注意到您的脸色不太正常,是否需要就医?”

    “不……不需要,不需要。”胡董海摆了摆手,显得很疲惫,“大白,我没事。”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把双手用力插进头发里,深吸了一口气。

    办公室里很寂静,灯光柔和,胡董海习惯在安静的环境下思考问题,实验室里人多口杂,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对他来说是噪音,现在独处一室,胡董海才真正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大白把所有的数据都投放了出来,他注视着眼前滚动的数字和图像,眉心的山字纹越来越深。

    黑球的存在与他所经受的教育绝对是相违背的,在这种情况下,胡董海第一个想到的并非是什么不着边际的四维空洞……而是大白的测量数据有误。

    “大白,复检情况如何?”

    “复检结果无误。”大白回复。

    胡董海为了确保测量结果的准确,他让大白反复测量与多次自检,以确保每一个环节都没有漏洞。

    “还是e?”

    “是的,还是e。”

    胡董海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落在对面的墙壁上,“帮我联系地球。”

    胡董海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整理出来了一份详尽的报告,然后以最高优先级通过专用通道发往地球上的主管单位,胡董海敲下发送按钮时甚至能猜到地球上的人会是什么反应,这份报告会以最快的速度被分发至卡西尼项目组名下的各个机构,紧接着送到值班专家的手上,而自己在学术界的声誉则会为这份报告背书,让它不至于被人当做愚人节玩笑扔进垃圾桶。

    遗憾的是即使是专用通道,信息传递的速度也不会比正常通信快上一毫秒,胡董海只希望这封信能尽快送到对方的手上。

    两个半小时后,地球的回复到了。

    胡董海为地球方面的反应速度感到吃惊,排除传递本身所耗费的时间,地球几乎是在接到自己的报告后立即就予以了回复,这帮学术官僚什么时候效率这么高了?

    往常这帮人申报个账单都要扯皮半年,这次大概也是被卡西尼站的发现给吓着了,任何一个接受过完备教育的人都能意识到黑球的不同寻常。

    地球发来的邮件中只有三个字:

    带回来!

    五分钟后暴风雪号聚变飞船与卡西尼站取得联络,通知胡董海飞船已调头,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卡西尼站——这艘飞船就是上一轮的补给运输船,崖香和梁敬就是乘坐这艘船抵达土卫六的,它如今正在返回地球的路上,是距离卡西尼站最近的交通工具,很显然地球方面把任务交给了它,飞船在接到地球的指令后开始立即转向。

    这调一次头至少要多花几个亿的美金,但地球上的人已经等不及下一轮运输船出发了。

    “胡主任,暴风雪号已经开始加速,将在十三个小时后进入满功率运行。”大白说,“抵达土卫六同步轨道的时间预计为170个小时后。”

    大白话音一落,虚拟显示器右下角开始倒计时。

    一百七十个小时,七个地球日的时间。

    “需要这么长时间?”胡董海皱眉。

    “最近土星辐射活动持续增强,暴风雪号需要规划轨道。”大白回答,“这是最佳方案。”

    胡董海点点头,在回复邮件中最后打入“Thankyouverymuch”和落款,然后敲下回车键。

    邮件开始发送,胡董海移开目光,伸手准备关掉显示器。

    这是他的习惯,得目送着邮件发送成功,才会关闭电脑——胡董海把食指悬在办公桌的桌面上,随时准备敲下去,关闭显示器只需要轻轻一敲。

    邮件发送完毕,弹窗跳了出来。

    胡董海正要敲桌面,随意瞄了一眼屏幕,忽然一愣。

    “发送失败。”

    “大白!”胡董海问,“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自检,稍安勿躁。”大白说,“可能是土星磁场的干扰,这是正常……”

    它的话还没说完,地板突然微微一震,连带着房间内的灯光也跟着闪烁,胡董海警觉起来,四下张望,下一秒更剧烈的震动传了过来,办公桌上的水杯开始跳动,然后被震翻,在桌上滚动。

    “大白?大白!出什么事了?”胡董海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抓着桌子大喊,大白哑火了,再没有回应。房门却被猛地撞开,冲进来的是默予,她没有穿鞋,一路上几乎是飞过来的。

    她紧紧地抓住门沿,才没有因为惯性直接滚进来,默予气喘吁吁地大喊:“主任……主任!爆炸!爆炸!”

第十一章 白

    整座卡西尼站都剧烈地震颤起来,震感像是六级地震,建筑的内部结构发出刺耳尖厉的哀鸣,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卡西尼站,胡董海和默予都站不住了,两人摔倒在地板上。

    低重力环境下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可惜光滑的地板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抓握,默予没法固定住自己,她一头撞在地板上,然后又弹了起来,像是落在蹦床上,胡董海躲在桌子底下,伸出手来揪住默予的衣服,把她硬生生地扯了过来。

    更剧烈的震动传了过来,胡董海和默予双手抱头缩在桌子底下,这一次两人都听到了声音,爆炸声来自室外,穿透了隔音外墙,动静之大让人想起航弹的爆炸,不过这还真像是一颗几百公斤的航空炸弹在门外爆炸了,庞大的能量释放的一瞬间,空气被急剧压缩,然后形成激波扩散出去。

    如果在泰坦上引爆航弹,毫无疑问杀伤力远超地球上。

    又是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听上去这莫名的轰炸还在继续,默予吓得一颤,她很担心卡西尼站的外壳能不能承受得住冲击,毕竟卡西尼站不是抗弹建筑,一旦外壳开裂失去气密性,那么外界冷空气会迅速入侵,这会是个大麻烦。

    墙壁上的灯光在震动中明灭,闪了闪熄灭了,办公室内顿时陷入黑暗。

    断电了。

    “什么东西?”胡董海从怀里摸索出手机,用屏幕的背光照亮自己的脸,

    “不知道。”默予紧靠着桌子腿,用手抓住办公桌固定自己,她满脸都是汗,披头散发,“我自己也是懵的。”

    默予确实是懵的,她只不过是恰好从胡董海的办公室门前经过,去厨房里找吃的,第一声爆炸响起的时候她正在用刀剁冷冻排骨,一刀下去地动山摇。

    默予拿着刀呆了两秒钟,第二声爆炸响起时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她并不清楚这爆炸发生在什么地方,下意识地默予以为是燃气或者电池爆炸了,所以急急忙忙地回去喊人,因为燃料爆炸多半是要发生火灾了。

    办公室内鸦雀无声,电力供应中断之后所有的设备都停止了工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坐在地板上,呼吸声此起彼伏,爆炸和震动都已经逐渐平息,默予小心翼翼地探头望了一眼,门外的走廊上同样一片漆黑,看来断电的不止是办公室。

    “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吧?”默予举着手机照明,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外头好像安静了。”

    走廊上也晃动着手机的灯光,脚步声由远及近,江子的大嗓门比他人到得还快,“默予!胡主任!你们都还好么?”

    “我们在办公室里!”默予大喊。

    一个粗壮的大家伙猛地推开房门,紧跟在他后头的还有一群大家伙,简直是一群棕熊直立着闯了进来,他们头顶上放着明亮刺眼的光柱,胳膊比成年人的大腿还粗——这是舱外活动服。

    江子梁敬他们的反应速度很快,在爆炸发生后第一时间穿上了舱外服,然后再上楼来搜寻默予和胡董海。安置舱外活动服的工具间就在一楼,梁敬楼齐一直在P3实验室里守着黑球,爆炸发生后直扑工具间。

    “默予姐,你还好么?”崖香把默予扶起来,梁敬丢过来一套舱外服让她穿上,目前卡西尼站情况不明,为了保险起见每个人都得做好防护,厚重的舱外活动服能在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低温环境下保住他们的体温。

    “没人受伤吧?没人受伤吧?”江子喘着粗气,他协助默予套上舱外服,“你们谁知道这他妈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胡董海扣上面罩,头灯的光柱扫了一圈,“什么地方爆炸了?”

    “不知道。”梁敬说,“我们也很懵圈,几分钟之前我们还在楼下的实验室里看那个黑球,爆炸突如其来,差点把实验室里的玻璃都震碎了。”

    “奶奶的,这是知道我们要过大年了,放几个大炮仗助助兴?”江子龇牙咧嘴,“谁他妈在外头放烟花,别让我知道,否则我要把他揍得他姥姥都不认识。”

    办公室内的应急灯忽然亮了起来,房间内的所有人一起抬头,卡西尼站的备用电力系统启动了——卡西尼站的主要电力来源是一座微型聚变堆,磁约束环流器构型,也就是俗话所说的托卡马克装置,这东西诞生了一百五十多年,非常古老但是非常靠谱,土卫六上的这座聚变堆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磁场线圈。

    土卫六上的低温环境对人类来说极其恶劣,但对反应堆来说却是个优势,零下一百八十度的环境低温让线圈处于超导状态,可以持续提供超过50T的稳态超强磁场,由于磁场太强,所以反应堆体积可以做得很小,核心等离子体的直径只有一点五米。

    聚变堆安置于独立的能源舱内,距离主站建筑不远,完全处于大白的监控之下,它已经安全运行了八年,从未出现过任何故障。

    而卡西尼站内的紧急备用电力系统就更靠谱了——MB1000K-505涡轮增压柴油机,功率超过两千千瓦,它的同门师叔祖们曾经广泛应用于豹系列和挑战者系列主战坦克,由德国MTU集团出品,百年老品牌,品质有保障,这家公司还有个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叫做戴姆勒·奔驰。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还好么?”大白终于上线了,这台人工智能在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卡西尼站刚刚中断了电力供应,根据自检结果,是电力传输链路中断。”

    “麻烦你说人话。”

    “简而言之,是能源舱与主站之间的电缆脱节了。”大白回答。

    “刚刚的地震和爆炸声是怎么回事?”江子问,“你知道么?”

    “很遗憾,我暂时并不清楚爆炸声的来源。”大白回答,“不过它大概率上来自室外,卡西尼站内目前为止没有爆炸与火灾的迹象,另外,我建议诸位在接下来的时间内请保持舱外活动服穿着状态,直到我完成全站检查,现在,请大家前往主厅休息。”

    “卡西尼站不会有事吧?”胡董海问。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仅有通信系统与电力系统受到了影响。”大白说,“主任不必过于焦虑,这些都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主任办公室,穿过走廊进入主厅,这个时候人员不能分散,所以大白建议他们去主厅休息,直到它完成全面检查。

    主厅里还是一样宽敞明亮,仅有几只杯子被震落在了地板上,崖香推开门就一下子扑倒在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

    她也吓坏了,作为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她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阵仗?当即就呆立在原地六神无主,她说还是万凯把她拉到了桌子底下,然后给她找来了舱外服。

    “默予姐,是外星人的轰炸机么?”崖香靠在窗前,闷闷地问。

    默予坐在她身边,笑笑又摇摇头。

    虽然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外星人的轰炸机可就是太扯淡了,如果爆炸的真是炸弹,那么卡西尼站哪里还能幸存下来?

    “我们附近不是有个湖么,说不定是外星人在炸鱼呢……”崖香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她忽然伸手扯了扯默予,“默予姐默予姐。”

    “嗯?”

    “默予姐默予姐你看啊!你看啊!”崖香指着窗外,几乎是惊呼出声。

    默予凑过来,屏住了呼吸。

    崖香和默予也惊动了其他人,所有人都聚过来凑在窗前,然后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怎么回事?”楼齐半晌才出声问。

    “难道炸的是烟雾弹?”江子说。

    他们的头灯光柱从观察窗中射出去,但窗外已经不再是倾盆大雨,所有人的瞳孔中都倒映出翻滚流动的白。

第十二章 雾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不再是倾盆大雨,而是白茫茫的一片,它们不是稀薄的雾气,更像是厚重的棉花,浓郁到舱外活动服的头灯光柱都无法穿透,这些乳白色的烟雾紧贴着玻璃窗流动翻滚,仿佛具有生命,正在寻找缝隙伺机钻进来。

    崖香有点惊恐,往后退了一步,默予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别害怕。”默予轻声说。

    江子又往前凑了凑,自己的面罩玻璃几乎要贴上观察窗了,他瞪着眼睛盯着外头的白雾,眼珠子跟着它们游移。

    江子对这东西很好奇,他老是觉得白雾可能是某种有生命的物体,或者说白雾中藏着什么,江子慢慢伸出手去,但手指在触及到窗玻璃之前被梁敬挡住了,后者投过来略带警告的眼神。

    “大白。”默予问,“这雾是什么?”

    大白照旧一问三不知。

    “很遗憾,我不知道。”

    “你在你的同类中是不是最废物的那个?所以地球上的人才把你流放到这里。”默予说。

    “恰恰相反,我是目前最先进的人工智能。”大白说,“你换作其他AI在这里,它们会给你同样的答复,这是因为我们缺乏足够的信息和数据,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这些白雾是否对人有害,因为我已经派出了机器人。”

    在队员们进入主厅休息时,大白已经派出了机器人,这些小小的巡视器平时待在仓库里,处于折叠状态时看上去与拉杆箱一般大小,接到行动指令后它们会展开六条小短腿——几乎一切交通工具都步行前进这是卡西尼站的特点,其实建站早期人们也曾使用过轮式和履带机器人,但它们要么在冰原上寸步难行,要么被暴风卷上了天,战损率居高不下。

    步行巡视器可以深入人类无法进入的恶劣环境,它们由土卫六近地轨道上的庞大星链网络提供信号,土卫六的近地轨道上散布着一千四百多颗微卫星,它们由运输飞船分几次带过来,然后像乌龟下蛋一样被抛撒在轨道上,卫星自带离子推进器,有能力进行机动变轨,这一千多颗卫星组网之后几乎可以无缝覆盖整颗泰坦星的表面,对土卫六上的考察探测工作提供支持。

    但即便如此,机器人的损耗率也是惊人的,土卫六恶劣的天气与浓厚的大气会严重干扰信号,巡视器经常一去不归,更何况还有另一个麻烦的大家伙近在咫尺,土星的磁场与辐射对卫星有致命影响。

    很快默予和崖香就看见白雾中有红色的微光闪烁,从窗前经过。

    大白告诉她们这是步行巡视机器人,大白放出了所有的巡视器,这些机器人像蟑螂一样顽强,也像蟑螂一样在卡西尼站内爬来爬去,伸出探测杆检测大气成分。

    “六台机器人。”崖香指着墙壁上的图像,大白把巡视器的运行状况投射在墙上,蓝色的方块代表建筑,其中最大最长的就是主站,而移动的红点就是巡视机器人,一共有六个,它们在主站周围缓缓移动。

    江子胡董海梁敬都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望着墙壁,在大白做完全部检查之前,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卡西尼站真的遭到了致命的损伤,那么他们需要进入紧急状态,停止工作等待救援。

    “你们说雾气里会不会藏着什么怪物?”江子问,“待会儿我们就会看到这些机器人一个接一个地失去联系。”

    “站长,你刚刚就是在想这个?”梁敬看了他一眼,“雾气里藏着怪物?就像史蒂芬·金的《迷雾》那样么?”

    “你们不觉得这是极好的恐怖片题材么?”江子点头,“你们看那扇窗子,说不定下一刻就有一条黑色的触手搭在上面,听说过克苏鲁神话吧?”

    楼齐扭头望了一眼观察窗,没有灯光照射,窗外几乎一片漆黑,他悄悄往沙发内侧挪了挪。

    “如果真有什么黑色的触手,那可是不得了的大发现,该害怕的不应该是我们,而是怪物。”梁敬说,“因为明天地球上所有的媒体头条都会是这个,然后世界各国纠集起浩浩荡荡的外星生物捕捉大队,带着巨型捕鲸炮开过来,为了抓泰坦上的大章鱼,我觉得那些生物学家可以踏平土卫六,空降装甲车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江子想了想,说来也是,论恐怖,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恐怖直立猿?

    无论什么生物,把自己贸然暴露在恐怖直立猿的目光之下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如果它还能麻辣,那就更糟糕了。

    扯淡归扯淡,实际上谁也不相信白雾中真的存在什么怪物,土卫六在多年前一度被认为是太阳系中最有可能存在外星生命的星球,但当科考团队真正登陆之后,人们还是发现自己过于乐观了,低估了演化生命的难度。

    土卫六上存在复杂的有机物,但这距离最简单的生命形式都还差着数十亿年的进化。

    卡西尼项目组意图扩大探测范围,香格里拉地区不存在复杂生命,不代表其他地方也不存在,遗憾的是项目经费遭到削减,仅仅维持卡西尼站就已经千难万难,其他计划只能胎死腹中。

    默予靠在沙发上,就着几个男人的话题,脑子里不着边际地遐想,土卫六上的大气浓密,气压很高而重力极低,如果真的存在高等生命,那么很有可能进化出一种非常浪漫的动物……大气蜉蝣生物。

    只要这种生物的体积足够大,密度足够低,那么它就能像气球一样悬浮在大气层中,默予甚至给这种想象中的动物取了一个名字,叫飞鲸。那是一种如鲸鱼般的庞大蓝色生物,而鳍则变成巨大的翅膀,它们在璀璨幽暗的星空之下突破云层高高跃起,划出一条弧线,仿佛要飞向远方的土星。

    那真是如梦幻般的美景,可惜现实中的土卫六压根就不是这个样。

    投影中六台机器人仍然在移动,有一台绕着主站爬了好几圈,应该是在检查建筑的外壳和结构,另一台在能源舱边上停留了很长时间,剩下的机器人运行轨迹毫无规律,宛如布朗运动,没人知道它们在干什么,有一台机器人已经在原地跳8字舞跳了二十多分钟,江子给它取名叫小蜜蜂。

    “那家伙究竟在干什么?”江子忍不住了,“大白?它一直绕着一个点在做8字形运动,是在招蜂引蝶么?”

    “站长先生,你指的是5号巡视器么?它正在对检测目标进行X光照射,8字形移动是为了全方位无死角覆盖。”

    “照了二十多分钟了,还没搞定?”

    “分析工作于五分钟前已经完成。”大白回复。

    “那它为什么还在打转?”

    “显而易见,它出毛病了。”大白很干脆,“我正在尝试修正它的路径控制程序,暂时没有起效。”

    所有人无语,卡西尼站的穷日子过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台步行巡视机器人官方报价一千六百万美金,使用总成本超过两千八百万美金,正常工作寿命只有二十四个月,这个价位在三年前还可以接受,可现在经费几乎腰斩,只好能省就省,小蜜蜂的工作时长已经接近寿命,但是项目组花不起换新的钱,只好强行让其老当益壮。

    终于小蜜蜂停止了舞蹈,看来大白的修正起了效果,它缓缓爬向仓库。

    这时大白总算把结果反馈了回来。

    “女士们先生们,我已经知道外界的白雾是什么了。”

第十三章 我们坐在火山口上

    “是结晶的烷烃吧?”胡董海说。

    “是的,是碳氢化合物凝固后的细微结晶,主要成分是正丁烷,丁二炔,正戊烷,异戊烷,以及极微量的氰化氢。”大白回答,“它们在低温环境下凝固,形成微米大小的细微结晶,所以看上去是白色的烟雾。”

    这个结果在胡董海的意料之中。

    他是卡西尼站上的老咸鱼,也是第一批踏足土卫六的人类之一,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早就练就了一颗波澜不惊的咸鱼之心,220伏电压都无法撼动。想当年他刚到卡西尼站的时候,曾亲眼见识过大风是怎么把巨大的集装箱从他眼前卷走,再抛到五百米之外的,也见识过密集的雷暴从天而降,劈在湖面上,真不知是何方道友千里迢迢来泰坦渡劫,这么能跑,起码得是个大罗金仙。

    土卫六上剧烈的大气活动会积累巨量的电荷,云层与地面相当于一个巨大的电容器,所以一打雷就是倾泻电荷,遥望过去简直就是雷神把手探下了云层,这样强烈的雷暴在地球上是罕见的,地球上有个地方叫委内瑞拉,委内瑞拉有个湖名字叫马拉开波湖,这里是地球上闪电最密集的地方,高峰期一分钟可以打二十八道雷,而胡董海在卡西尼站数过,半尺湖上的雷暴,一分钟可以劈下来一百三十多道。

    这是他能数的,听起来是这样的: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再密集的就没法数了,因为听起来是这样的:轰————————!

    目视?目视是不能直接目视的,因为强光会闪瞎氪金狗眼。

    跟这种变态天气比起来,航弹爆炸什么的着实不够看,想跟盟军的闪电风暴相比,你起码也得上一枚核弹。

    胡董海走到窗边,“那么爆炸呢?爆炸声是怎么回事?”

    “火山喷发。”大白回答。

    “火山喷发?”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卡西尼站周边哪有火山?

    “大白你鬼扯吧,我在卡西尼站待的时间不短了,方圆几百公里连座山都没有,更别说火山了。”江子说。

    “这一点可以由梁敬博士为您解释,站长先生,在地质学上他比我更专业。”大白当机立断迅速甩锅。

    所有人又把目光汇聚到梁敬身上,后者坐直了,犹豫了几秒钟,“存在。”

    “你说什么?”

    “大白的说法是正确的,这里存在火山。”梁敬补充。

    “如果真的存在火山,那么梁老师,它在哪儿啊?”崖香问。

    梁敬的结论令人费解,卡西尼站周边一马平川,方圆几百上千公里都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怎么可能存在火山?

    梁敬指了指脚下。

    “就在我们脚底下。”

    “首先要注意,我们所说的火山,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大烟囱,它是冰火山,主要喷发物是固态烷烃混合物与冰,而不是灼热的熔岩。”梁敬坐在沙发上,跟周围的人解释,“它存在于地下,这样的火山在地球上同样存在,并不是所有的火山都像富士山或者维苏威那样,恰恰相反,大多数火山喷发时没那么大威力,熔岩是慢慢地从地下溢出来,而不是轰地一声爆开……”

    “说重点梁工。”江子,“我们不需要你从宇宙大爆炸开始说起。”

    “首先我得跟你普及一下火山的基本概念,否则你们都认为火山就是个高耸入云的大圆锥。”梁敬说,“相当一部分火山都是存在于地下的,比如我们脚底下的这个,我们是在最近的一年里才发现了它,它是个直径超过六十公里的巨大地表穹隆结构,说白了就是个鼓包,跟你被蚊子叮了皮肤上起的鼓包没有区别,而卡西尼站就坐落在这个鼓包上。”

    “这个鼓包就是火山?”崖香问。

    “这么说卡西尼站居然是建在火山口上的?”默予问。

    “等等等等,你们最近一年才发现了它?”江子问,“早几年你们干啥去了?一个六十公里的鼓包,我们头顶上的上千颗卫星都是瞎子么?”

    “听我说完。”梁敬抬起手示意江子闭嘴,“我们都知道我们的脚底下存在一片海洋,但这片海洋究竟有多大你们可能不太清楚,香格里拉平原地下海总面积超过二百四十万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地中海的面积。”

    梁敬瞄了一眼胡董海的头顶。

    “这个地下海中贮存着巨量的液态烷烃,就在我们脚下二十公里的深处。”梁敬接着说,“土卫六是颗地质活动很剧烈的星球,有很强的地热效应,我们都知道液态烷烃被加热之后会变成气态——只要温度超过它的沸点,但在地下未必如此,因为地下的压力太高,高压环境下沸点会升高,在地层深处,即使温度达到沸点它们也会被强压成液体,所以这些地下海是沸腾的液态烷烃。”

    “而我们脚下的冰层和岩层并非是铁板一块,它们是稀松的破碎的,充满了裂隙,液态烷烃会侵入这些缝隙,越往上走压力越小,它们会气化,变成液气混合物,在这个过程中体积会迅速膨胀。”梁敬说,“地层就是这样被顶起来的,这些液气混合物不断积累在地层的缝隙和空腔中,一旦有裂隙通往外界,它们会被释放出来……”

    梁敬做了个爆炸的手势。

    “火山就喷发了,地表的温度远低于地下,这些喷发物在进入大气的一瞬间就会迅速冻结,变成结晶,形成烟雾,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那样。”

    周围的人眼露惊异。

    “至于为什么我们最近一年才发现这个巨大的火山,那是因为一年前它还不存在。”梁敬说,“烷烃的液气混合物流动性极好,它们会钻进一切可钻的缝隙中,所以地下的冰火山是会移动的,它们会在某一天出现,也会在某一天消失……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就是为了调查脚下的这座火山而来的。”

    “等等,梁老师,按照你的说法,我们现在就坐在火山口上,这座火山会不会在哪一天突然爆发,把整个地皮都翻个边?”默予问。

    楼齐江子和崖香也跟着点头,他们是今天才知道自己的屁股底下居然是个火山口。

    天知道这座火山会不会猛烈喷发,让卡西尼站步庞贝古城的后尘。

    “不会。”梁敬很干脆地摇头,“喷发是小规模的,它没有能力把整个冰层都翻起来,你们可以这么想,这座火山就是冰块里的气泡,如果有缝隙通往外界,气泡内的气体当然会泄露出来,但这个气泡有能力把整个冰块都炸掉么?只要喷发的出口不是刚好在卡西尼站的正下方,我们就一丁点事都没有。”

    “最后一句话你其实可以不用说……”崖香弱弱地提醒。

    “完了,覆水难收。”默予一拍巴掌,“话一出口FLAG已立,我们在劫难逃。”

    “大过年的,能不能说点好话?”江子有点恼火,“梁工,你说没事对吧?”

    “没事。”梁敬信誓旦旦,“百分之百没事。”

    江子满意地拍拍屁股起身,他要的就是一个保证,爆炸声的来源清楚了,大白和梁敬给了他一个很科学的解释,也就是说白雾里并不存在克苏鲁和奈亚拉托提普。

    江子放心了,在科学面前,没什么怪力乱神妖魔鬼怪。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修理电力和通信。

    “我建议诸位优先维修能源舱。”大白给出行动计划,能源舱的故障原因明确,距离主站只有几步之遥,而通信塔则情况不明,更是远在五十米之外,修理能源舱显然更方便,唾手可得。

    “妈的,大年三十还要干活。”江子叹了口气,他是卡西尼站的修修修修修修理工,“明天把能源舱搞定,至于通信系统,那东西等过了年再说……大白你先派机器人过去探探情况,哎那个小蜜蜂怎么样了?它安全到家了么?”

    “您指的是五号巡视器么?”

    “对。”

    “很遗憾,它死在了半路上。”

第十四章 腊月三十

    默予按下闹钟,睁开眼睛,金色的太阳已经从蔚蓝的海面上升起,棕榈树在微风中摇曳,发出簌簌的声音,她望着洁白的天空发了一会儿呆,昨天晚上睡觉时把室内温度调得有些高,她现在满身都是汗,特别是手心和脚心,头发黏在脸颊上,让人莫名烦躁。

    昨天发生的事太多,先是黑球,后是火山,折腾到很晚才消停,默予回到宿舍休息时还心惊肉跳,躺在床上不敢闭眼,生怕脚底下的火山突然爆发,这种感觉就像是床底下藏着炸弹,你指不定它什么时候爆炸,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得安稳神经怕不是钢缆。

    尽管梁敬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没问题——“真的不要紧,你们尽管回去睡觉,卡西尼站受到影响的概率比发生空难的概率还要低”,这是他的原话,但在默予眼中他是在插FLAG卖头,电影里这种人一般都活不过五分钟。

    默予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她的大脑在隐隐地胀痛,昨天晚上没睡好,半夜反复惊醒。

    默予闭着眼睛。

    失眠了么?

    神经衰弱?

    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就是奥茨海默综合征,据说严重的人连今天星期几都想不起来,嗯……等等,今天星期几?今天星期几来着?我靠我不会真老年痴呆了吧?

    完了完了,我老糊涂了。

    我才二十六啊。

    “默予小姐,个人清洁工作已准备就绪。”大白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

    “知道了知道了。”默予没有动弹,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随手把虚拟显示屏在眼前展开,花花绿绿的图像和人物在晃动,这又是昨天一整晚的新闻。

    默予的习惯之一,醒了之后不着急起床,先玩会儿手机。

    “大白,我待会儿要洗个澡。”

    “干洗还是水洗?”

    “干洗。”默予爬起来坐在床上,随意翻动网页,“记得要茉莉花香的,你要是搞成石楠花我就炸了你的机房。”

    某个地方隐隐传来江子的声音,他的大嗓门向来能穿透两道门,“有酒没有啊?大厨今天有酒么?我知道你有BJ二锅头,拿出来喝呗?”

    万凯以同样的大嗓门回应。

    “没有!卡西尼站内不准饮酒!”

    “过节不能破个例吗今天过年啊,过年啊!就一杯,一小杯!真的就一小杯!”

    “一小杯都不行!”

    “靠,上次圣诞节怎么就能喝酒了?大厨我看你就是国足输了球,在我们头上撒气。”

    默予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呵欠,一只海鸥从她的头顶上飞过,停在远方的小屋屋檐上,然后扭过头来望着默予,后者打了个响指,太阳大海海鸥和棕榈树瞬间消弭,她从宽广的加勒比海沙滩上重回室内,卡西尼站内难得如此闹腾,按照BJ时间,今天是2100年农历腊月三十号。

    无论在什么地方,今天都是法定的假日。

    有人在外头的走廊上轻轻地敲门,“默予姐?”

    “进来。”默予将披散下来的头发随意地绾起来,待会儿准备洗个头,她下床穿上鞋子,站在镜子前翻白眼。

    “那我进来啦进来啦,默予姐你穿着衣服吧?”崖香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一只手佯装蒙着眼睛,实际上眼睛睁得比谁都大,另一只手捧着红色的盒子。

    默予扭过头来,“什么东西?”

    “给你的新年礼物,每个人都有。”崖香嘿嘿一笑,她把盒子交到默予的手中,后者稍稍有些意外,这丫头居然暗搓搓地给卡西尼站里的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这种精巧的小心思让她默予再过十年也生不出来,谁让她生来就这么咋咋呼呼。

    “我能打开么?”

    “嗯嗯。”

    默予打开盒子,黑色的海绵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精致的金属书签,书签底下用红色的细绳吊着小小的平安符。

    这年头纸质书早就是收藏品了,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默予这辈子摸过的实体书也不超过三本,其中一本还是新华字典。

    她盯着书签看了半晌,觉得可以把它挂在门口辟邪。

    作为回礼,默予送了崖香一支玉制簪子,是她出门旅游时买的纪念品,簪子做工很别致,用岫玉雕成盛开的牡丹上停着一只蝴蝶,还带有银色的流苏,生产厂家甚至专门做旧了以显得古朴,商家说严格意义上这不叫发簪,而应该叫步摇。默予走到崖香的身后,把她的头发盘起来,然后将步摇别上。

    崖香蹦蹦跳跳地去照镜子了,默予进入浴室洗澡。

    “今天有什么工作么?”

    “嗯……本来是没有的,今天不是放假么。”崖香歪着头照镜子,银流苏晃来晃去,闪闪地发亮,“但是昨天火山喷发,能源舱出了问题,通信塔也出了问题,所以今天要把能源舱修好,不过通信系统今天不准备修,因为比较麻烦,一天时间可能修不好。”

    默予脱下身上的衣服,所谓干洗,是用一大块看上去类似琼脂的专用胶体来做身体清洁,这种方法的正式名称叫做“限制非牛顿流体吸附清洁技术”,而默予一般叫它凉粉洗澡法,一块一人多高的凉粉,看上去很有韧性实则非常柔软,内部流动性极好,任何人可以轻易穿过,默予只要屏住呼吸钻进去转一圈,澡就算洗完了,从头到尾用不了十秒钟。

    凉粉里还能加配料,比如说茉莉花香精,石楠花香精和风油精。

    当然也有加火锅底料的。

    “修不好通信系统,是不是看不成春晚了?”默予有点遗憾,她还挺想看到自己在CCTV1频道出镜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登上中央一台。

    “站长说可以放去年的,反正也就是个BGM,没人真看。”

    “他还可以放上上个世纪的,咱们坐在一起看赵忠祥。”默予说,“除了这个呢?还有什么其他节目?”

    “嗯……还有站长说可以拎一瓶液氧出门放烟花,但是这个被其他人全票否决了。”

    “他应该知道外头全部都是甲烷吧?”

    “知道啊,他说这样才精彩,点着之后火焰跟下雨一样漂亮。”崖香回答,“这是只有卡西尼站上才能看到的奇景。”

    土卫六是颗充斥着可燃烷烃的星球,如果你有足够的氧气,理论上你可以点着整颗星球,把这个当做过年的焰火全世界人都可以看到。

    “那颗黑球呢?”

    “它在实验室里,主任跟它待在一起。”崖香说,“主任昨天一整晚都没睡,一直泡在实验室里。”

第十五章 廉颇老矣

    胡董海手里端着平板,坐在实验室里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他已经这么坐了十个多小时,手指间夹着笔,偶尔在平板上写写画画,视线几乎从未离开过黑球。

    作为一条已知天命之年的泰坦老咸鱼,胡董海从未有过这样一刻,心脏跳得仿佛是三十年前拐角遇到自己的初恋女友,多少年来他不曾如此激动与震撼。两百年前的1900年,物理学大厦上空的两朵乌云几乎重构了世人对这个宇宙的认知,两百年后的今天,已臻完备的理论物理体系中又落入了一颗黑球。

    它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毫无道理地与现有理论格格不入,梁敬说这鬼东西不可能存在——如果它不是真的存在,人们可以很轻易地证明出这样一颗球体是不可能存在的。

    它的质量精确地等于自然常数e,而直径精确地等于10厘米,如果说这仅仅代表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制造加工精度,还是可以想象的,尚未超出人们的理解,那么它吸收一切电磁波的特性就显然违背了能量守恒与热力学。

    大白非常精确地测定过,这颗黑球没有对外释放任何热辐射,在外界的人们看来这颗黑球应该是严格的绝对零度,因为任何高于零下273.15摄氏度的物体都会释放红外辐射。

    江子用手触摸过黑球,但是隔着厚厚的防护服他并未意识到球体的低温,如果用裸手触摸必然会被冻伤。

    胡董海在脑中一步步地推理,如果一颗球持续吸收外界的电磁波和热辐射,而不发生散射,会发生什么?

    毫无疑问,它的内能会持续增高。

    内能升高意味着温度升高。

    所以它不可能保持绝对零度。

    胡董海想到了神话中的北海之眼,传说北海之眼是海底的无底漏洞,仿佛世界的缺口,海水无时无刻不从这个缺口中流出去,而黑球就是一个真正的北海之眼,它永远保持绝对零度,热量源源不断被它吸收,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是全宇宙的能量最低点,是这个世界的地漏,只要这个宇宙的寿命足够长,那么全宇宙的能量甚至都能流进这个黑球内。

    碍于通信系统的问题,他没法和地球上的同行们交流,这颗黑球的出现对现有理论体系是个颠覆,热辐射来自原子的振动,而它没有对外辐射,这说明它内部的构成原子居然是不振动的……真是该死,怎么偏偏就这个时候通信出了问题?

    胡董海漫长的咸鱼生涯终于迎来了转机,越仔细研究他越能意识到黑球是个宝藏,它身上未知的秘密太多了,每一个都超乎想象,这将会是下一个物理学革命的开始,二十世纪初的两朵乌云为人类揭示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那么这个出现在二十二世纪初的黑球,又将带来怎样惊人的发现呢?

    胡董海是个无神论者,否则他真要以为这是命运女神的眷顾了,在理论物理即将走进死路的关头,他们居然发现了上帝创世的钥匙。

    作为一个理论物理研究者,胡董海自己都不得不认为理论物理的研究已经走到了尽头,加速器没法再做大了,理论上的研究再做下去也只是在玩数学游戏,胡董海是个坚定的验证派,那些用花里胡哨的数学描述疯狂灌水的行径是他所不屑的,所以在他看来,自三十年前CSHC(ChinaSuperHadronConllider)停机之后,高能方向的理论物理就已经停止进步了。

    胡董海手中捏着笔,沉默地思考。

    能级上的大沙漠阻断了人类的进步,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大过滤器,那高到令人绝望的能量要求大概就是其中之一,想进一步窥探世界的秘密,人类需要把太阳系做成粒子加速器,这个在胡董海看来是不可想象的。

    但黑球带来了希望,它身上有如此之多的秘密,却又可以装在箱子里供人研究。

    “主任。”大白叫了他一声。

    “嗯?”胡董海没有动弹,“有什么事么?”

    “您已经超过两个半小时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出于对您身体健康的考虑,我建议您稍微活动一下。”大白说,“我为您准备了咖啡。”

    “谢谢提醒。”胡董海点点头,放下手中的平板,“大白,通信系统什么时候可以修好?”

    他就等着通信系统恢复正常,这一昼夜的时间大白对黑球的观察与测量积累了十几个PB的数据,通信一恢复他就要把数据全部发往地球,然后把全球相关的物理学家全部揪起来关小黑屋,不出结果不准出来。

    在胡董海眼中,这个球就是未来研究道路上的桥头堡,他一个人攻克不下来,需要集思广益。胡董海不算是顶尖的物理学家,他擅长的其实更偏向于实验,并不精通数学,真正的理论大师们这个时候全部都缩在麻省理工普林斯顿斯坦福和清华的办公室里,又近视又老花还加散光,五米之外看不清人脸,但是能敏锐地洞悉宇宙的真理。

    “初步估计,是冰火山的喷发物砸坏了天线,具体损毁情况还需要进一步评估,预计明天可以修复正常。”大白回答,“另外,站长先生正在修复能源舱,他也计划明天维修通信系统。”

    “江子那边还顺利么?”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什么?”

    “站长先生的维修工作非常顺利。”

    “那么坏消息呢?”

    “上一条是假的。”

    江子叹了口气,松开了双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做得还不如大白,电玩小王子的名号到今天算是出师不利马失前蹄,真是晚节不保。

    魔爪机器人缓缓收回机械臂,过去的半个小时内它曾六次尝试把脱落的电缆接上,可最终的结果只是在接口上留下了几道爪印,那根该死的电缆不知怎么卡在了箱子里,怎么扯都扯不出来,而魔爪机器人又笨手笨脚,江子觉得自己是在操纵挖掘机给人做阑尾手术,问题在于他又不是百年名校蓝翔毕业。

    “我早就跟你说过,相信我的直觉,换个角度把爪子探进去,你不听。”楼齐坐在沙发上当事后诸葛亮,“失败了吧?”

    梁敬帮厨回来,接了两杯水递给他们,“怎么?能源舱还没搞定呢?”

    “没。”江子摇头,“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一点,机器人可能搞不定。”

    他们在使用机器人修复能源舱,维修机器人外号叫做“魔爪”,采用通用步行平台,但它最大的特点是一支灵活的机械臂,这支机械臂有一米多长,集成了摄像机和电机,能承担相当一部分检修任务,在卡西尼站内,能让机器人干的事基本上都让机器人干,这是为了安全起见。

    魔爪机器人可人为遥控可由大白操纵,大白操纵着它尝试修复了两次,全部失败,所以江子就拍拍胸脯上了,他说自己小时候号称电玩小王子,操纵机械臂和自己的胳膊一样灵活,如臂如指,反正机器人的操纵系统和电子游戏也没什么区别,不就一摇杆加几个按钮嘛。

    接下来就是电玩小王子的扑街时间。

    江子低估了操作难度,这个时候外界空气中充斥着白色烟尘,严重干扰了机器人的视线,江子说这该死的战争迷雾居然不守规矩从不消散,而魔爪机器人也是个和小蜜蜂一样的老将,机械臂的爪子松松垮垮,电机时灵时不灵,廉颇老矣,尚能饭,不过只能吃流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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