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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山不周全文阅读

作者:之子知鱼     有山不周txt下载     有山不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十七 全民戒网瘾

    继“山海经”率先停服以后,国内外数百款vr游戏相继下线,整个行业进入大整顿。鉴于这次大整顿由遗忘症引起,而“遗忘症”这个梗来自加西亚·马尔克斯名作《百年孤独》,故这次事件在vr游戏史上得名“马尔克斯降维打击”。

    虽然勉强留了几天缓冲时间,但一切依然显得非常仓促,玩家几乎毫无准备就进入了全民戒vr游戏模式。

    想象一下某天全世界的香烟一起人间蒸发,数以亿计的烟民一脸懵逼的表情。

    现在的vr少年们的脸色就和那些烟民差不多。

    熟悉的vr图标全都变成了灰色,只有用于精神类疾病治疗和残疾人复健的vr平台还在运行。游戏仓基本上变成了古墓里面可以用来睡觉的棺材,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晚让网瘾少年们怎样度过?

    戒网瘾的感觉是跟失恋一样的悲伤。

    于是少年们出离愤怒了。

    虽然理智分析,由“山海经”暴露出遗忘症隐患未尝不是幸事,总好过几十年后以后大家集体老年痴呆,但人类并不总是理智的。针对姜若和他的师兄弟的网络暴力忽然井喷式增长,姜若不得不临时取消回滨城拜访周周一家的计划。由于姜若滑不留手抓不到人,网友的愤怒无处发泄,战火渐渐扩大到整个师门,顾炎课题组的口碑一度和二三十年前某电击治网瘾专家有一拼,头铁如顾炎在办公室被多次扔臭鸡蛋后也不得不休了万年没有用武之地的学术假避风头。

    眼看网络暴力有发展为真人pk的趋势,而作为诸多联赛举办地的秋城向来vr游戏之风盛行,不是久留之地,师兄弟交换了“风紧扯呼”的信息,迅速组织战略撤退。大川烧烤十分耿直地挂牌“老板跑路,无限期歇业”,古董电脑们一夜之间全都搬空,以致于怒气爆表的玩家翻上二楼准备真人打砸时,只看到四具棺材,连里面的vr部件都已经拆掉带走,变成了货真价实的纯棺材,仿佛对打砸玩家无声的嘲讽。

    短暂的逃出生天的庆幸后,师兄弟很快发现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他们一起失业了。

    大川师兄在vr游戏公司供职,如今公司准备捡回端游手游,马上要裁掉一大批人,由于师门的声名狼藉,显而易见第一批裁员名单里就会有他;姜若自从2043年到来就一直在跑路;木轩正被全网黑,无人敢聘,不幸走上了毕业即失业的道路;而小师弟还没有毕业就碰上导师休学术年假,被放养了。

    大川师兄作为已婚人士,还有师嫂照料,虽然难免被丈母娘数落,暂时倒不至于无家可归;而其余三人就成了真的流浪汉:原本的大本营秋城已经变成虎狼之地,回家找爸妈很可能把愤怒网友引过去,顿时无处可去,萧瑟非常。

    最后还是坟头草及时接应,在不周山脚下鸟不生蛋的小镇子里给他们租到一间大仓库,把古董电脑和流浪汉们一股脑丢了进去。借着这些古董电脑,迫于生计的计算数学博士们操起了二三十年前网吧流浪汉们的旧业——当代练。

    自从vr游戏推出dna绑定唯一账号,游戏代练这个行业已经脑死亡很多年了,没想到还有诈尸的一天。

    由于vr游戏行业突然暴毙,现在又是键盘端游和手游的时代了。于是工作室小号可以开起来了,销声匿迹多年的代练雨后蘑菇般冒出来。一夜之间回到拼手速的时代,四肢不协调但是手速惊人的程序猿们对新职业意外地适应良好,只是顾炎课题组的天之骄子们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的智慧只能挥洒在抢怪上,顿时觉得人生真萧索。

    看着满屋子电脑上密密麻麻的小号,博士们含泪叹息:当上帝封死了所有的门,总还是会给你留个狗洞的。

    广大玩家的心声跟他们也差不许多。

    重新坐在电脑面前操纵游戏角色的感觉一点也不美妙。

    肠胃早就习惯了大餐,忽然被迫吃糠咽菜,简直是人间极刑。与高端一点还能自带按摩的vr仓相比,正襟危坐打键盘网游常常给人一种自己其实在上班的错觉,时间久了不由产生逃过遗忘症却患上颈椎病的恐慌。

    有着三十年以上游戏年龄,从键盘网游甚至超级玛丽时代过来的高龄玩家们或许还能勉强找到一点怀旧的乐趣;而从未玩过这种粗劣游戏的新生代就格外痛不欲生了。有人抱着啃窝窝头也好过饿死的心态勉强保持乐天,也有人彻底离开了游戏这个美丽的世界,变身刷剧狂人或者健身爱好者,寻找人生的新乐趣去了。

    这样的悲惨生活一直持续到了夏天。

    仓库里是没有空调的,数十台电脑的换气扇一起嗡嗡嗡,争相恐后散发着生命的热量,堪称大型处刑现场。

    师兄弟们像三只搁浅的八爪鱼,一面流汗流到濒临脱水,一面还要维持作为触手怪的尊严坚持在键盘上噼里啪啦。

    噼啪声和嗡嗡声中,姜若忽然说:“有一单生意。”

    “喔,”小师弟有气无力,“练级?下本?还是杀人抢boss?”

    姜若:“都不是。”

    木轩:“又有什么奇葩要求?建帮派?这个还好。总不是找情缘吧?”少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姜若:“有个社会学课题组,想要进‘不周山’收集素材。”

    无论“山海经”还是“不周山”都堪称大型社会学实验场,不同的是“山海经”脱离了泰山之光的算力是不可能运行的,且只保留了最后一帧信息,而“不周山”却留下了诸多过往玩家活动的痕迹,从微电影《有山不周》就可以看出绝对是个宝藏,被做论文的研究狗们盯上也不为怪。

    再说“山海经”是有玩家**保密的,而“不周山”作为挂在暗网上非法上线的游戏可没有**协议这种东西。但是——

    木轩:“他们不怕得遗忘症吗?”

    姜若耸耸肩:“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为科学献身?”

    小师弟:“......是在下输了。”

四十八 最后一个BUG

    这单生意的主顾是佛罗伦萨大学一位政治学教授和他的学生们。姜若对接到这类生意并不意外——每一篇sce重磅文章都意味着新鲜出炉的学术热点,科学家也是很擅长蹭热点的;只是有点意外来得最快的是一帮意大利人——毕竟蹭热点这种事情,我国人民还从没有输过。

    但等姜若看到对方一并发来的各种材料扫描件,尤其是伦理审核时就了然了:国内现在正在舆论风暴口上,没几个课题组敢在这个风口浪尖撞在人民群众的悠悠众口上面,落下一个蹭遗忘症的热点吃人血馒头的可怕名声;但外国人不同,对生命他们其实有一种我们不能理解的漠视,用自己的生命冒险做危险实验什么的,大约也是公民的自由之一。

    姜若对佛罗伦萨的唯一认知是那里离据说每年要过圣马库斯节的沃特拉城很近——圣马库斯节是庆祝驱逐吸血鬼的节日——于是他幽默地考虑在“不周山”找一面墙壁涂一幅吸血鬼主题的壁画以示欢迎。

    怎么看这都是一单十拿九稳的生意。

    姜若这么想着,启动了久违的“不周山”,准备例行跑一跑,替主顾打个前站。空无一人的校园诡谲依旧,像一片满目疮痍的古战场遗迹。姜若巡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又进了物理大楼,准备把实验室一间一间排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以前玩家留下的什么陷阱——万一主顾们在这里发生流血事件,落下ptsd就不好了。

    熟读过玩家日志,姜若深知玩家在恶作剧上的不遗余力,有些陷阱藏得很隐秘,只有触碰到特定机关才会触发。平日里姜若不是个手贱的人,但为了排雷,他把所有仪器都启动检查了一遍,还真找到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机关,其中一套蒸馏装备里面塞满了番茄酱,一点火就疯狂地对着屋顶喷射,不知道是哪个玩家的恶趣味。

    然而就在姜若哭笑不得等着番茄酱停止喷射时,空气中悬浮的液滴忽然静止不动,与当初“山海经”因为秋城山火卡掉线的情况如出一辙——卡了几秒钟后,姜若遭遇了闪退,当他从游戏仓里爬出来,看着运行窗口跳出的oom错误提示,整个人登时陷入了懵逼中。

    outmemory,内存溢出,是几乎每只程序猿都见过的经典bug。

    运行出现了bug,照说没有什么奇怪的,然则虽然姜若和普天之下所有程序猿一样,写出来的代码天天报错,但在他心目中顾荻就是神,所以看见顾荻写的游戏居然也有bug时,有一种碰见耶稣跟你一个澡堂洗澡的难以置信感。

    姜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要帮顾荻debug。生活真奇妙。

    经典的bug往往对应经典的debug套路。姜若查了一遍内存分配,很快发现了症结所在:“不周山”的内存分配方式和“山海经”是不同的。如果把“不周山”的所有内存看作一个正方体,那么其中所有细节就是这个正方体的无限分割。比如分割出一块来模拟一条鱼,再在这一小块里分割出存储鱼鳞和鱼骨信息的部分,鱼鳞中有坚硬的上皮细胞,细胞里有蛋白质......

    在模拟不断细分的时候,内存也不断被分割。可是内存有限而细节无限,当“不周山”的模拟精度达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出现试图把一个字节继续分割的情况,那么自然就发生了报错。在金叶服务器上运行过的“不周山”已经具备了更高的计算精度,再回到古董电脑簇上面发生内存溢出也就不足为怪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而“山海经”则不同。“山海经”每一帧都会重新分配内存,确保将所有内存调用在玩家关注的地方,而没有被关注的地方则尽可能模糊处理。只有你视野里有一整条鱼的时候,才会存储整条鱼的信息,而当你开始剔鱼刺,会存储这根鱼刺的信息,你没有关注的鱼鳞鱼头鱼尾就模糊化了,仿若一个虚化的镜头,焦点和边缘的像素截然不同。

    所以“不周山”保留着完整的场景,而“山海经”的最后一帧信息事实上是最后被踢下线的所有玩家观察到的信息,是无数盲人在不同的位置和角度一起摸象,由他们得出的图景拼接的结果。

    修正这个bug并不困难,只要改回“山海经”的内存分配方法就可以了。但姜若觉得顾荻不是会犯这种显而易见错误的人。他意识到,顾荻使用的内存分配方法,是所谓“神的视角”,整个世界完整呈现且纤毫毕现;而“山海经”使用的是“盲人摸象视角”,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姜若忽然想起“山海经”刚刚被学术圈注意到时涌现出来的“vr实验”论文,他读过其中一些,学术圈普遍的认知是,“vr实验”与“现实实验”是存在一定偏差的,他们认为这种偏差是vr世界终究存在某种简化的缘故。但这种偏差在顾荻的实验日志中没有出现。“不周山”只能模拟到内存所能接受的极限程度,当然也不可能是对“真实”的正确描述,其简化程度相比“山海经”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为什么就能得到更优秀的实验结果呢?

    是“观察者偏差”。姜若想。

    在“山海经”式的vr模拟环境下,只有实验者时刻关注着样本才能保证实验在高精度模拟条件下进行,但这通常是不可能的。大部分实验者在实验过程中难免跑神聊天吃饭上厕所,当他们的注意力从样本上移开时,偏差就发生了。

    只有在“神的视角”下,实验才是在神的监控下进行的。真正击穿现实与梦境的,或许并不是模拟精度本身。

    在神的观察下的“不周山”,玩家不能感觉到与真实的差别,在“过度模拟”的信息过载下触发了自我保护的遗忘机制;而在“山海经”中,依靠玩家的观察而构建的世界是不是更有梦境的特征,所以大脑会不会其实明白眼前的一切终究不是现实呢?

    在一个盲人摸象的世界,遗忘症是不是并不会被带入现实呢?

四十九 黑箱领域

    姜若把错误报告发给了木轩沈攸他们,不需多言,素来敏锐的师兄弟很快意识到了“神的视角”模式与“盲人摸象”模式的不同。

    沈攸激动到破音:“遗忘症是在‘神的视角’下产生的,我们的‘盲人摸象’模式相对安全,我这样理解对吗?”

    姜若知道小师弟问的其实不是这个问题本身。他问的是,我们可以从历史的耻辱柱上摘下来,不再是邪恶科学家了吗?

    不等姜若答话,木轩先一桶冷水浇了下来:“我们无法证明。没有人能证明。”

    2009年前英国神经科学家亨利·马克拉姆就说过他要在十年内用计算机模拟出人类的大脑。到了2019年他当然没做到。而直到2043年,不但依然无人做到,甚至已经无人尝试。想要尝试的人不但申请不到经费,而且不用等开工就会被唾沫星子淹死——已经没有人相信这是一个现实的计划。

    人类不了解自己的大脑。

    不仅仅是脑科学领域,事实上从一百年前科学进入量子时代就已经举步维艰,进一寸有进一寸的艰难。在经典力学时代人们相信世界上存在大一统定律,所谓的“the theory ”,可以给万物以确定清晰的描述,而今天如此相信的人已经越来越少。甚至当你随机翻开如今的顶级期刊,会发现科学家们越来越少使用简洁清晰的表述。过去我们敢于假设y=f(x),如今我们小心地讨论y和x的相关性。越来越复杂的图表里面是越来越模糊的真相。我们把这称作“系统科学观”“统计学研究方法”,而事实是,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从纷乱的事实中提取出一条清晰的因果链。

    人们所知越多,就越意识到世界是一个庞大的黑箱,我们其实一无所知。大家因此怀念牛顿的经典力学时代,那个确定的时代,那个公式优美而简洁,我们相信自己可以破译一切的时代。那是科学的童年时代,也是科学的黄金时代。

    遗忘症发生在人类没有涉足过的维度,是我们的“黑箱领域”。人类对于遗忘症的一切认知除了来自两个真实的患者,全部都浸泡在猜想中。姜若和他的师兄弟是不是给数以万计玩家埋下老年痴呆种子的罪人,需要二十年乃至更长的时间去验证。当理论无能为力时,实践就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方式。

    二十年。那么漫长,几乎就是一生。

    沈攸喃喃道:“起码有希望不是吗?”

    也不能除了等待什么都不做。师兄弟商量后,写了一篇论文:

    论“神明视角”与“盲人摸象”:进化算法中的内存分配。

    他们谨慎地把论文投到了一家并不算顶级的期刊,本以为应该门庭冷落无人问津,结果因为被审稿人引用进了自己的大火顶刊文章,再一次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学术圈的反应很学术:这是一个逻辑上能够自洽的猜想,但尚且有待实践的检验。每年都有大量类似的猜想产生,发表在全世界各式各样的刊物上,大部分都溅不起什么水花。但是由于“山海经”将vr游戏的“国民度”推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凡是带上“进化算法”“遗忘症”这些关键词的言论都会迅速引起广泛的关注。

    众玩家第一反应:这又是哪个恰了烂钱来洗地的?

    第二反应:等等这个作者,这不是共工大神吗?

    第三反应:麻麻这篇论文我看不懂!所以玩vr游戏到底会不会得遗忘症?

    玩家还要懵逼一段时间,反应最快的是资本。他们看到了让整顿中的vr游戏改头换面重出江湖的一种可能性:以研究机构的形式。

    遗忘症实际上直指所有的vr应用,而很多应用如残疾人复健和精神治疗是不会被轻易取缔的——人们不可能因噎废食,因为罹患遗忘症的可能就全盘放弃vr的广大前景,从这个角度来说,姜若在“山海经”里发表的“全民遗忘症群体免疫”理论并不是全无道理;最先拿vr游戏来开刀不过是因为游戏足够“无用”而已。

    以研究机构的名义,完全可以搭建一些特定vr场景,用于社会学和心理学实验,参与者事实上与参与vr游戏并没有太大的分别。科学固然也要讲伦理,但许多涉及精神分析和心理学的人体实验本就游走在灰色地带。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国家,在一些国家别说伦理,连人命都没有那么重要。

    很多财团找上姜若,想要用进化算法打造一个vr科研机构——或者说名为科研机构的销金窟。他们甚至想好了全套方案,准备造出一座vr之城——把一个地方打造成旅游胜地有时候很简单:只要能做一些其他地方不能做的事情。譬如阿姆斯特丹红灯区,又如赌城拉斯维加斯。资本就是这样的无孔不入。

    姜若心里冷笑着回绝了所有的邀请。虽然他知道他的回绝并不能阻止这样一个地方的出现,区别只在于有没有自己的参与,但这些人提醒了他,对vr场景应用的研究不能停止,无论是为了用vr实验一定程度上代替现实实验的初衷,还是为了收服自己从潘多拉盒子里放出来的魔鬼。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金叶破产清算的消息。剩余资产按照股份进行了分割,姜若拿到一部分计算资源,加上周周手上重新独立出来的t细胞原有的算力,真的可以成立一家vr研究机构了。这个时候姜若才发现,最初那个“用进化算法的甜饼引诱金叶入局,通过操纵‘山海经’最终控制金叶”的邪恶计划虽然在执行的过程中一度被他遗忘了好几次,但在一系列阴错阳差以后,好像真的实现了。

    坟头草带着他的网吧加入,一穷二白的师兄弟们技术入股,最后成立了一家提供vr应用场景外包和测评的公司,说白了就是为各种残疾复健、植物人意识刺激、精神治疗、战术训练等等需求的场景建模和debug,顺便对安全性进行测评——这才是他们真正要做的研究。

    在金叶尸体上成立的公司有个十分文青的名字叫“梦蝶”,取“庄周梦蝶”之意,logo是一只蝴蝶。拿到注册证书的时候姜若有点恍惚,他觉得或许这本该是顾荻在做的事情——如果当年她不曾选择一条剑走偏锋的路。

五十章 扫地僧公司与滞销书作家

    虽然因为这次有女士的加盟,“梦蝶”公司没有取一个像“大川科技”那样草率的名字——周周毕竟是个取名很讲究的人,从“t细胞”工作室可见一斑——但其他地方还是熟悉的草率。

    因为t细胞致力于残疾人再就业,曾与很多残疾人复健产业勾搭,周周负责找客户并兼职美工;木轩扮演莫得感情的技术人员,小师弟兼职热情的销售,姜若统筹全局,而爱上短视频制作的坟头草理所当然领了宣传岗。

    后来这家管理极度混乱基本上可以说是“逮住谁谁干活”的公司竟然活了很多年,连合伙人们自己都感到惊讶。

    他们坚信这就是从技术上降维打击的力量。

    一般来说创业公司都会选择一个金光闪闪的地段来提升自己的格调,但姜若一点都不想负担金叶原本所在的秋城大学科技园区高昂的租金。坟头草适时表示自家网吧楼上的电玩城经营不善倒闭,铺面正在招租,几个合伙人一商量,非常草率地拍板把二楼租了下来,于是“梦蝶”的选址就这样定在了甘镇。

    直到很多年后,每当有业内人士想来瞻仰这家充满扫地僧气质的传奇公司,搜到“甘镇”的时候依然会露出懵逼的表情:这是什么地方?种甘蔗的小村子?

    这时候就会有知情人跳出来:你知道不周山吗?不周山脚下那个镇子就叫甘镇。

    这么多年过去了,托姜若的福,孤儿院背后那座大山终于可以有姓名。

    姜若本以为说服周周父母让女儿陪自己在一个鸟不生蛋的镇子上生活会是一场硬仗。有大川师兄前车之鉴,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老泰山和丈母娘的雷霆之怒,想好了站在大门口蹲守三天三夜求婚101次以表诚意等诸多应对之策,甚至准备了一个ppt展示公司的前景和照顾好周周的决心——他见投资人都没有这么上心——但没想到这些准备全都没用上。

    周周父母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决定,甚至同意在甘镇办婚礼。一双新人谁都不是甘镇人,这样一场婚礼除了几个铁杆兄弟根本不会有人参加,但周周父母觉得这样可以降低婚礼上出现“恐怖袭击”的概率——姜若可以对网上对于“遗忘症始作俑者”的谩骂视而不见,但二老显然已经有患上被迫害妄想症的前兆。

    这种顺利没有带给姜若好心情。他清楚地明白周周父母为什么从不为难自己——在他们看来周周无论如何聪慧坚强自立,她首先是一个残疾人。她的一切美好在轮椅面前全都不堪一提。只要有人肯娶她就是欢天喜地的事情了——这个人即使是一头猪似乎也没有关系。

    周周一定觉得难堪。但纵使难堪她也要坚决地嫁人,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解开那个十几年前她亲手加诸于这个家庭的诅咒,放她的父母自由。

    这种认知让姜若觉得难过,但他决不会开口安慰,因为一切安慰都要首先揭破那种难堪。他还没有步入婚姻,但已经无师自通了婚姻中的视而不见和绝口不提。

    姜若带走周周的时候一并带走了包括轮椅、防止下肢坏死的按摩器材、复健仪器等等装备,为此他不得不千里迢迢从滨城开车回甘镇。这些神奇仪器让姜若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照顾一个残疾人的压力。但他并不恐惧,甚至还有点兴奋。这种兴奋似乎无关爱情,而是一种诡异的英雄情结——七岁的小姜若想要做母亲的英雄,可母亲从一开始就没有给他机会;十七岁的少年姜若曾经守护过王鸢,可是王鸢害怕他;如今姜若二十七岁,马上就二十八岁,他的中二病似乎还是没有治好,好在这一次他也许终于可以成为某人的骑士。

    相比接未婚妻的大阵仗,公司开张则保持了他们一贯择日不如撞日的草率风格。

    众人显然不认为公司需要重新装修,接手了二层原电玩城的地盘后,顶着光怪陆离的室内装潢,搬来几张办公桌,基本上就可以原地开工。光速处理完乔迁事宜,姜若借走坟头草的小电驴,骑回孤儿院去看望院长。

    虽然多年未见,但姜若没有感受到何为近乡情怯,大概是把敏感多思全用在刻薄上了的缘故,他好像天生缺乏这类矫情的情绪。

    姜若象征性地敲了三下门,一脚踩进院长办公室,态度随意得好像他只是刚去镇上遛了一个弯回来,手里提的水果也是半路随便买的,一点也不走心。姜若通常并不是一个没有礼貌的后辈,但院长实在是一个让你很难以看长辈的态度去对待的人。

    在姜若的想象中,院长应该会随意地向他招招手,仿佛招呼的是一条小狗而不是一个曾经差点把孤儿院点了的纵火犯,于是当他带着这样的想象跨进门看到的是个小女孩时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

    院长不是天山童姥,当然不会变成一个小女孩。姜若很快把笑容从放荡不羁少年式调整为邻家大哥哥式:“院长不在?”

    可能是孤儿院很少有男孩子,于是与异性缺乏交流的缘故,小女孩有点怯生生:“院长去访学了。”

    姜若一头黑线:孤儿院院长还有“访学”这种操作?想必又是漫游癖发作跑去其他孤儿院“参观交流”了吧。

    院长不在的时候她的办公室自动变成公共阅览室,姜若粗略扫了一眼,与十几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并无太大分别,从古典名著到当红网文各种类型都有,光从书架很难看出主人的口味。桌上最显眼的地方有一个特别精巧的小架子,类似书店里的“正在热销”或者“店长推荐”专区,上面放的都是院长自己写的书。

    早在院长的大学时代她就已经开始写作了,据说院长和顾荻友谊的开端是院长觉得顾荻有女主气质。

    写作三十多年,院长成功从扑街网络写手晋级为滞销书作家。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用了三十多年的笔名叫“孤儿院院长”,是院长高中时候起的,据说来源于韩寒的话:“懂越多就越像这世界的孤儿,走越远就越明白世界本是孤儿院”。也许在院长最初的想象里她的读者是这个世界的孤儿,而她是在一片保留地里为他们写故事的院长。三十多年过去,院长还是没什么读者,但她的理想却从字面意思上得以实现。

    女孩注意到姜若的视线,小声说:“院长刚出了一本新书。”

    姜若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女孩说:“是《秋城科幻故事》的续篇。”

    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

    《秋城科幻故事》是以顾荻学生时代的事为原型的系列短篇,姜若还记得第一篇就是“半夜鸡叫”事件。

    当事人早已仙逝,而现在这本书却出续集了。

    姜若颤巍巍地拿起那本书,视线在封面上的不周山停留了好一会儿,才视死如归地翻开。

    他做好了准备,就算这是一出狗血与魔幻齐飞,煽情共沙雕一色的《姜沉香寻母记》,也要把吐出来的血再咽回去。

    然后他看到了扉页上的话:

    我们终于长大,变得世故通透平和,不再竭嘶底里。而这实没有什么值得骄傲。

    世故不过是迷茫,通透不过是妥协,平和不过是麻木。

    唯有少年时的竭嘶底里,叫做信仰。

五十一 朝闻道

    “明天,我要上学了。”

    如今要是哪家父母自己上班把五岁的小孩一个人锁在家,大概率会被指责虐待儿童,但在虐童这个概念基本上还不存在的九十年代,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

    1997年,顾炎与妻子离婚,带着小顾荻回到秋城,很快发现了女儿半大不小年纪的尴尬:幼儿园不收这么大的孩子,学前班又不收插班生。无奈之下,小顾荻被迫拥有了一个每天被反锁在家的童年。

    顾炎没有关心过五岁的女儿一个人在家都做些什么,一如你在痛苦万分地上班时不会想到锁在家的猫会不会无聊。这样一个父亲以现代的育儿观来看不负责任到令人发指,但那时候山区野鸡大学讲师的工资并不足以负担保姆的费用,顾炎事实上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况且,那个年代的山区奉行的是孩子只要不养死就没问题的女孩关在家男孩放出去(笼养鸡v.s.走地鸡)模式,顾炎的做法相当正常,要是跟其他父亲比较一下甚至称得上优秀:至少他下班回家还会教女儿认字。

    小顾荻识字很早。当她厌倦了跟小布熊玩角色扮演后,就开始翻爸爸的书看。顾炎的脑神经回路里面不存在幼儿教育这个名词,所以家里不会准备《安徒生童话》《伊索寓言》这类少儿读物。事实上顾炎的书架上几乎没有一本和物理学无关的书籍,扫一眼基本上是《费曼物理学讲义》,狄拉克《量子力学原理》这样的画风。

    这些书籍无一例外遭到了小顾荻的荼毒。不认识的字被圈出来,放眼望去一片圈圈叉叉。扉页上的插图更是重灾区,男的全部叼个烟斗女的全部画上胡子什么的,都是常规操作。只除了一张图片得以幸免:居里夫人的照片。在物理学界一众老大爷里面,居里夫人作为唯一的美女成为了小顾荻第一个偶像,虽然“镭”这个字彼时她还不认识。

    其实那个时候小顾荻就已经有了过度孤僻的倾向,可是在那个生活重压下一切都野蛮生长的年代,心理健康还是个太奢侈的名词。

    后来顾炎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解决了小顾荻的入学问题:他干脆把户口本上的出生日期改早了两年,于是五岁变成七岁,可以直接上小学了!

    理科男的操作就是这么地令人窒息,偏偏当事人还觉得自己十分机智。

    “我不要在学校上厕所!”

    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那时候的公共厕所,臭气隔着几十米都能闻到,进门一排排的坑位一览无余,蹲满密密麻麻的人,看起来人跟牲口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小顾荻在日记里绘声绘色地描述只要蹲的姿势不对排泄物就会飞溅到裤脚上的痛苦,气味似乎穿透时空从纸张里面溢散出来,姜若不由得把书拿远了一点儿。

    “鸡兔同笼问题不就是高斯消元?”

    线性方程问题最经典的解法就是高斯消元法,但显然应该出现在大学线性代数课上,而不是小学课本里。小顾荻用高斯消元解题结果老师给扣了分,整页日记都是忿忿不平。

    姜若:好吧,跨世纪的大日子,你就在纠结这个?

    “五猴分桃问题借四个桃子的所谓‘叫绝解法’只是巧合,根本就是错误的,这是要气死狄拉克吗?”

    小学数学著名的“五猴分桃问题”是狄拉克提出“水手分椰子问题”的简单变形,题目说五只猴子分一堆桃子,第一只分五份剩一个,吃掉多出来的一个拿走一份;第二只把剩下的四份堆一堆,再分五份又剩一个,以此类推每只猴子都是这样的情况,求桃子总数。当时学校追捧一种解法,称剩一个桃子意味着少四个桃子,只要“借”四个桃子把总数设为x+4即可轻松解题。而事实上这个数字“4”只是恰好等于通解公式(y=x^n-c)里的常数c,一旦把题目改成六只猴子,此法马上黔驴技穷。

    小顾荻为此跟同学辩论,一个人挑一个班,舌战群儒,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狂热追捧“叫绝解法”的同学,差点气哭了。

    姜若看到这里不由一笑:大学时候为了还清学费他当过一段时间家教,没少跟中小学生打交道,经常有孩子因为觉得自己的解法比姜若的简单而洋洋自得,跟父母说这个家教水平不行——追求所谓“巧妙解法”不是不行,但是过犹不及,毕竟人类总是更倾向于投机取巧,而对真正严谨的推导敬谢不敏。

    小顾荻抹着眼泪在日记里哭诉没能守护偶像狄拉克——全班可能只有她知道狄拉克是谁——那个在《量子力学原理》扉页被她画过胡子和烟斗的男人。

    慢慢翻着,姜若渐渐发觉小学五年级的“五猴分桃事件”几乎是顾荻日记里最后一笔尚且有些人间烟火的记录。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曾讨论过身边的任何人和事,仿佛老师同学全都变成了倭瓜。她的日记充斥的是她对她唯一爱着的科学的思考,以及她和这个世界的对话。

    在和一堆物理学书籍关在一起的童年里,小顾荻显然看不懂那些物理学理论,所以只好看前言里的人物传记。在她缓慢形成的世界观里,她以为那些物理学家就是人类这一物种的代表,生而为人就应当把求知作为毕生追求。这样的想法似乎惊世骇俗但并非不能理解——在刘慈欣的小说《朝闻道》里面,就曾经展望过这样一个未来,当人类的科技水平能够让人随心所欲地编辑自己的基因,阶级从根本上被消除,爱情因为缺乏足够的个体差异而湮灭,那时候人类就只剩下了唯一的消遣:探索宇宙的未知。那个时候全人类甚至可以一致同意,做一个毁灭宇宙的实验,去推导大一统定理。

    这是小顾荻的信仰。她认为,求知是智慧生物唯一的尊严所在。“朝闻道夕可死”,这种在现代人看来近乎于变态的信仰,是她以为的毋庸置疑的事实和公理。

    不幸的是,她唯一真正接触到的人类——顾炎,恰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她的世界观不但没有被及时重塑反而日渐根深蒂固,以致于最后再也无法颠覆,并坚定地指导了她一生的言行。

    顾荻一生的悲剧从此而来。亦或许那并非悲剧,不如称之为命运。

五十二 世界是混沌的

    时间推到2005年,顾荻在日记里屡次抱怨中学课程比以前还要没意思。也许是基因确实优秀,也许是没有几个小孩子会丧心病狂到把所有时间都花在阅读上,总之顾荻从小就明显比周围其他人要聪明。现在想来,姜若觉得这其实不是一种恩赐而是一种诅咒:鹤立鸡群的感觉会给你一种天选之子的幻觉,于是将来发现自己终将泯然众人的时候便徒增痛苦。

    姜若一直以为顾荻对作为故乡的秋城怀有很深的感情,但现在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甚至截然相反。少年时的顾荻在字里行间是如此厌恶秋城的封闭、落后与愚昧。她厌恶无论走到哪里永远有人为鸡毛蒜皮事情争吵的充斥着市井气的城区;厌恶除了高中教材几乎找不到一本科普读物,货架上全是盗版书的书店;厌恶街角的狗尿味和空气中飘荡的鸡屎味道。

    这种厌恶在她高中通过父亲的关系在当时还是秋城师范的秋大前身找到一份在实验室打杂的工作,然后遭遇“半夜鸡叫”事件时达到了顶峰。她这样评价秋城师范的学术氛围:“用天花乱坠的吹嘘申请经费,从学生的机械劳动里榨出数据,绞尽脑汁拼凑论文,然后周而复始。这条流水线足以泯灭一切人类最原始的好奇心。”

    姜若完全可以想象出少年的顾荻与环境是如何的格格不入。在旁人眼中,她近乎不可理喻的傲慢大概很讨厌吧。但也许她不在乎。

    顾荻唯一的一次自我检讨,是在高中时终于遭遇青春期烦恼的时候:她喜欢上一个男孩子。

    看到顾荻的生活中也有放学偷偷算着时间制造与某人的偶遇这样的情节,姜若差点笑出声,有种神祇一样凛然不可侵犯的母亲原来也有黑历史的幸灾乐祸。但看到后面他很快就开心不起来了。

    顾荻对那个男孩进行了严肃的调研,综合他的性格和行为方式推导出一个结论:他是大学毕业以后会立马回到家乡工作,然后再不踏出这座小城一步的那种人。这显然与顾荻的人生规划背道而驰——彼时她对帝都大学怀有近乎虔诚的信仰,一心想要考取帝大然后在那里开始真正的学术生涯。

    短暂的权衡后,顾荻显然认为没有什么比她的学术理想更重要,于是冷酷地把这种感情镇压了。

    姜若叹息着宽容地笑笑:这很顾荻。

    顾荻果然考上了帝大,她登上前往帝都火车的那一刻大约是她人生最后的高光时刻。

    大学是一条清晰的分水岭。在此之前你所接触的知识来自人类科学的田园时代,自洽优美,清晰的因果链井井有条;而在此之后你开始接触到世界的混沌。当然绝大部分大学生并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因为绝大部分大学生根本没有学明白。

    那些稍微学明白的便会发现原来我们奉以为真理的那些结论不过是只在特定条件下才能成立的经验公式。人类只是感恩节前夕的火鸡,通过观察投食的规律判断食物将在每天早晨到来,全然不知感恩节这天即将到来的不是食物而是屠刀。学术圈充斥的是无数这样的经验公式和甚至还没能成为经验公式的猜想。这些猜想往往不能自洽,所以需要常常撕逼。

    顾荻于是感到深切的迷茫,她这样写道:“我所以为的基于客观规律而生成的有序的、可以理解的世界,原来只是一片巨大的混沌。”

    混沌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片混沌无法理解。从一种蛋白的病变到一种疾病的产生可能涉及庞大数量的基因和由此衍生出来的难以计数的通路,一个人类终其一生都无法研究明白。

    在宇宙庞大的变量池中,脑袋其实并不比鸽子大多少的人类终于暴露了他们的无知。当你试图窥探世界的奥秘时,再聪明的人也不过是一只稍微大个点儿的蝼蚁罢了。

    志不在于此的人不会理解那种绝望:如果人类注定永远无法理清这片混沌,那么科学工作者付出一生的事业意义何在?引用刘慈欣《朝闻道》里,一位科学家发觉大一统定理永不可得时说的一句话:“在一个一切不可知的世界里,我的心脏懒得跳动了。”

    这样的气氛充斥着整个学术圈。无数人认为科学已死。

    顾荻固然不肯认命,她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最大的努力,在图书馆度过了很多的白天和夜晚,但终究和所有走过这条荆棘路的人一样不能幸免。

    最后她在日记里写下:“我可能不会成为我以为自己终将成为的那种科学家了。”

    姜若从那行力透纸背的字迹里看到了她有多难过。

    人类是一种需要一点信仰的生物。当然不排除有人可以什么都不想,麻木不仁地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但顾荻显然不是这种人。当一种信仰崩塌的时候就需要另外一种信仰来替代。顾荻找到了这个替代品:她所以为的爱情。

    姜若一度很不理解父母的婚姻。他觉得无论加上多少层滤镜,父亲都实在是一个无趣的商人,那种什么都不想的脑子只有鸽子大的行尸走肉一样的人。这种评价也许过于傲慢——毕竟人家自己过得也挺乐呵,并没有碍着任何人——但拥有一个永远无法有真正意义上精神交流的伴侣无疑是一种悲剧。

    但当姜若看到青年时代顾荻的自我拷问时,他忽然感谢父亲的出现甚至原谅了他的所为。抛开他的无趣不谈,父亲其实是个挺好的人,而且他的确喜欢顾荻。即使那种喜欢也许更像对女神的盲目崇拜,也许混合了追到学校里著名高岭之花的虚荣,至少他承诺婚姻的时候是真诚地想这样过一生。

    顾荻终究还是回到了她以为自己永不会回去的故乡。当挫败终于消磨掉傲慢,她曾经厌恶的故乡忽然变得面目可亲起来——因为地下的铀矿成为核物理之都的城市崛起道路过于奇幻,就好像这是一座被物理学保佑的城市。

    顾荻也曾经真的打算就这样过一生。

    当你发现自己终将泯然众人时,就会希望起码拥有平凡人的幸福。还有什么比一段古井无波的婚姻更能为平凡的幸福代言?

    一生的错误由此酿成。亦或者那并非错误,是天将降大任而设下的劫难,是前路上无可逃避的坎坷。

五十三 坟墓

    然后就是古井无波的十年。

    顾荻在所有人惊掉下巴的表情中早早结婚,虽然出于有始有终还是把博士念完了,但带着孩子读博委实太过分心,最后她的博士论文堪称平庸,加上选题剑走偏锋,毕业答辩还挂了一次,曾经的惊才绝艳宛如大梦一场。

    到此天才终于坠落,世间少了一个倔强的小孩,多了一个方仲永。

    十年间顾荻认真地经营自己的婚姻,认真地扮演贤妻良母。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与人相处事实上是一门艰深的学问,而这门课顾荻从来没有修过。她收敛起所有的傲慢与棱角,学习像每一个平凡人一样被生活磋磨。

    一地鸡毛的生活琐事,应酬回来带着酒气的丈夫,剪不断理还乱的婆媳关系,疯狂哭闹的小孩——这没有什么,只不过是每个人都在经历和忍耐的那些——但顾荻依然觉得难堪。这些难堪表达得很隐晦——她甚至不愿意把这些琐事诉诸笔端,所以这十年的生活在她的日记里是大片的空白,只有偶尔她写道,午夜梦回的时候她看见少年的自己悲悯地看着她。

    少年顾荻问她: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中年的顾荻只好无奈地笑笑:这不是每个人终将活成的样子吗?

    姜若忽然有点难过:他记忆里的幸福的童年,原来在母亲眼中是这样的。顾荻从未对小姜若表露过自己的痛苦。她不是那种会把自己无法实现的理想转嫁到孩子身上的母亲,也不是那种要求孩子来救赎自己的母亲。当然或许她认为自己的理想根本无法实现,自己也根本无法救赎。

    每个孩子都以为自己是父母的天使。有时候也许确乎如此,但更多的时候日复一日面对一个哭咧咧的儿童根本就是人间极刑。

    龚荣的事业一直不太成功,生活没有什么起色但也没有什么波折。顾荻终于理解为什么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就是坟墓,各种意义上。

    到此顾荻也许已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但她是一个即使知道错也会把既已选择的路坚持到底的人。说到底这是她的错误,不该由龚荣来买单——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并且一直认为自己很幸福,顾荻无法想象他被忽然告知自己即将经历中年离异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所以顾荻依然扮演一个温柔的妻子和母亲,年复一年,达十年之久,即使她心里认为自己已经死去——那个眼睛里有光的小顾荻,已经死掉了。

    姜若想也许母亲确实对父亲怀有深厚的感情,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感情是一种没有逻辑的奇特的东西,你可能在爱着一个人的同时又无法忍受他。顾荻忍受了十年,直到那件让她的人生开启倒计时的事情的发生。

    秋城被选作全超导磁体托卡马克装置实验基地,进行可控核聚变研究。这是全国第六个east基地。

    那时候整座秋城都弥漫着欢欣鼓舞的氛围,以为跻身一线城市的机会到来了。龚荣也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在饭桌上侃侃而谈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商机。

    龚荣像所有中年男人一样喜欢在饭桌上把牛吹上天,顾荻一向只是默默听着,从不反驳和质疑,并且努力捕捉他说得最有道理的部分适时附和——顾荻知道这种过于勉强的附和不是龚荣希望的,但她实在没法把自己洗脑成一个傻子然后对着一个再怎么花样百出核心其实就是卖货的商业计划露出崇拜的表情。

    但这一天,她忽然对龚荣“为了进行east理论核算,秋城会在短时间内吸纳大量的计算资源,是发展vr产业黄金时期”的论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在一番很少会出现在这个家庭的长谈和反复论证后,顾荻提议开一家vr游戏公司,并表示自己来解决技术上的困难。

    龚荣有点受宠若惊又有点心虚——我只是吹个牛逼你怎么当真了的那种心虚——但顾荻提出的计划又太有吸引力,让他无法拒绝。

    这就是“炎黄”的由来。

    龚荣一直以为这家公司只是顾荻的一时兴起。他以为像顾荻这样的女神无论想做什么都是信手拈来的,这些年的沉寂不过是因为觉得生活没有挑战而失去了兴趣。他其实很恐惧顾荻也会因为对自己失去兴趣而离开他,所以才早早有了小姜若——他觉得顾荻可以抛夫但起码不会弃子。

    凡人从不认为天才会有痛苦,甚至不认为天才有痛苦的权力。

    所以他不知道这家公司的背后是顾荻对秋城命运深切的忧虑。她清楚可控核聚变实验的难度和对资源的巨大消耗。同时她怀疑east是不是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径。我们把east叫作“人造太阳”,点燃它的时间越长,实验就越接近成功。但是顾荻一直有一种恐慌,这也许是一条渐近线,只能无限趋近你想要的结果,却永远不能抵达。你不断追逐吊在眼前的萝卜时,资源会不断消耗,直到人们失去信心。何况所有核物理研究还面临着另外一重风险:市民对核实验的偏见。

    如果实验最终失败,那么短暂的烈火烹油之后,秋城就会成为昙花一现的大观园,和东北老工业基地、曾经的汽车之城底特律一样走向沉寂,甚至寂灭得更为彻底。

    这种忧虑造就了游戏“不周山”的产生,也催生了顾荻的使命感。她想在自己的大脑最终腐朽之前,至少要再做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对于死亡的预感,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即使做完这件事就死掉,也要把这件事做完。

    少年顾荻的灵魂在中年的躯体里复活。也许她其实从未死去。

    后来就是我们所知的那些事了。

    顾荻发现自己罹患了某种疑似阿尔兹海默的疾病时没有去医院,而是借用了一位昔日同学实验室的仪器自己做了脑部ct。所以医院没有她的诊断记录,如果不是姜若的执着,那么这段往事将永远石沉大海。

    顾荻没有在日记里写遗忘症的事。她只是说,从同学实验室里出来的时候阳光很好,她买了一条鱼回家准备做晚饭,到了家门口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龚荣在跟一个人打电话,听起来是投资人。那时她还不知道叶氏集团。

    这是顾荻一生的审判时刻,她将要做出一个决定。

    她可以哭泣着央求丈夫照顾遗忘症患者病痛的余生——也许龚荣真的能够做到,也许他们乏善可陈的爱情反而会因为磨难而不朽;亦或者她将独自迎接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命运。

    龚荣一直以为顾荻离开他是因为知道了叶氏集团还有叶璇与他的那些过往。其实不是。决定是在这个充满阳光的下午就已经做下的。这天在龚荣看不到的地方,顾荻提着一条鱼站在家门口,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高中时代,面对那个只想回到故乡过安稳日子的少年。再一次,她镇压了所有还在挣扎撕扯的情感,冷酷地审判了自己的命运。

五十四 拷问

    那天的晚饭顾荻烹饪得很精心。鲫鱼与猪蹄一起煨,漂着葱花的汤让人很有食欲。顾荻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刚刚认识龚荣的时候,他一脸认真地为自己挑鱼刺的样子。曾经那个虽然时常冒傻气还有点儿愤青,但对生活格外热情的青年终究也在岁月中变得油腻。如今的龚荣早就懒得挑刺,大口吃鱼,等到被卡住才大声咳嗽,然后旁若无人地剔牙,多少破坏了离别造出的温馨。

    小姜若嫌弃道:“爸爸你口水都喷到我碗里了!”

    顾荻有点想笑,最后的一顿饭原来是这样的。这样也好,即使所有人都变了,至少人间的烟火始终如一。

    龚荣是个太过粗线条的人,所以他没有留意到顾荻的异样,或者即使留意了也只会以为是对辛苦工作的丈夫的犒劳。所以他不知道这不是犒劳而是告白,而对顾荻这样的人来说,告白即告别。

    到此为止顾荻还是那个温柔的妻子和母亲。即使她已经为自己写好了一个冷酷的结局,但她还没有打算伤害任何人。顾家人的血液里或许流淌着某种疯狂的基因,但他们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在发疯的,这种基因只会被特定的因子触发。

    龚荣或许以为触发这种疯狂的是叶璇的出现。甚至姜若也一度这么认为。其实不是。

    很多时候改写我们命运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细碎的小事,或者是这些小事的集合。像一只一只连在一起的蝴蝶,煽动着翅膀。

    顾荻最后一次送小姜若上学的时候,在学校门口旁观了一出走失儿童终被寻回一家人抱头痛哭的人间戏剧。

    戏剧中心是个鼻涕眼泪糊一脸的小胖子。顾荻回想起小姜若对同学的调侃,很快对号入座:这是韩小胖。驻足旁听了一会儿,顾荻很快从只言片语里面拼凑出了一个叛逆小孩离家出走恐吓父母,最后被班主任找到的狗血故事。

    不过就是每天都在发生的那些事。顾荻应该哂笑一下然后离开。但是有一些她以为自己没有想过但其实一直在想的事情忽然在这一刻变得很清晰。

    顾荻一直很清楚,小姜若和龚荣是截然不同的。虽然年纪还很小,但他的敏感多思已经很明显。他会在父亲夸夸其谈母亲表面倾听实则忍耐的时候忽然岔开话题讲起学校里的趣事。他会撺掇父亲给母亲送礼物,在母亲面前说父亲的好话。他潜意识里观察到他看似幸福的家庭存在某种不安定的因素,于是试图消解它。

    更重要的是,小姜若的性格里有一种很坚定的东西,一旦认定就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种意气,一定要说的话,也许只能称之为信仰。

    这种信仰与神或者上帝无关,是一个人在内心深处给自己人生的预设,是一种坚信自己的所为正确的信念,是这个人行走在天地间的底气。不是每个人都有所信仰。恰恰相反,在这个随波逐流的时代,或许有信仰的人才是怪胎。这种信仰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能毁灭一个人。

    那么小姜若,他将被成就,还是被毁灭?

    顾荻忽然感到深切的恐慌。无法保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那种恐慌。这种恐慌来源于对龚荣深切的不信任。她想起她带小姜若玩过很多游戏,而小姜若最喜欢的居然是《万众狂欢》。龚荣问这个游戏讲什么,顾荻开玩笑说是女主和pattern的故事。想了想,又补充:你可以把pattern理解为一种高维生物,能够对时间进行降维而让所有人获得永恒。

    之后龚荣每每看到小姜若操纵着手柄在游戏里空荡的小镇中追逐着光点,他总会觉得不舒服,于是想办法支使小姜若去做点事情,总之把他从游戏面前弄走。

    顾荻明白,龚荣潜意识里害怕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怪胎。人类对于无法理解的同类,往往以怪胎谓之,于是一劳永逸,再也不用费心去理解他。

    无法理解就无法沟通,而隔阂终有一天会变成忽视,尤其在龚荣有了新的家庭以后。顾荻毫不怀疑龚荣会组建新的家庭。他渴望正常的生活,他定义的正常包括正常的女人和正常的孩子。或许龚荣也觉得娶了顾荻是年轻时被女神光环蒙蔽而犯下的错误。或许他也在忍耐和等待修正这个错误。

    顾荻看着堵在校门口的韩小胖一家人,但目光其实穿透了他们看着一片虚空,在她的想象中,小姜若在那里孤独地成长。她第一次感到后悔。

    小姜若再一次表现出超出年龄的惊人的敏锐。他顺着顾荻的目光看了看韩小胖,使劲抓紧了顾荻的手,往她身侧乖巧地贴过来,试图表现自己和那个小胖子绝不是一个色号的傻子。

    顾荻在一瞬间有流泪的冲动。她想起一个人。她想除了龚荣也许其实还有这个人可以托付。计划几乎是在呼吸之间就已经成型,但顾荻觉得应该为小姜若保留选择的权力。所以她说我给你留了一点东西。

    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回家,就去拿。

    至于为什么你会不想回家?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所直觉。

    这个疯狂的计划其实在顾荻最终遇害之前都还有机会叫停。在为此做准备的过程中,顾荻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其中的危险。而她不但没有叫停,反而一步一步,最终贯彻了它。

    顾荻在日记中自我拷问,这里面是不是其实夹杂了对龚荣隐晦的恨意?这种恨意与叶璇无关,而是因为对龚荣来说顾荻和叶璇并无分别,或许全世界的女人在他眼里都并无分别,只是作为“妻子”的一个符号而已——这种买椟还珠的屈辱。

    亦或者这里面有没有对小姜若阴暗的占有欲?你应该是我的传人,而不是他们的家人。

    人类甚至不能够理解自己。

    最后顾荻说,我狠毒得自己都感到惊讶。

    你的母亲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你不用原谅或者怀念她。

五十五 线上遗忘镇

    姜若把日记翻到最后,结果复杂的心绪在看到尾页的“绝版产品,只此一份”时破了功。

    这当然不是《姜沉香寻母记》而是顾荻的日记,排版方式十分奇特,大部分的印刷页与少数几页手写的陈旧纸张装订在一起,浑身散发着高端定制的味道。姜若打电话给院长,问“绝版产品”能不能带走,顺便调侃:“院长您有书号吗?不是非法出版物吧?”

    电话那头院长答得义正辞严:“不盈利的事情,怎么能叫非法呢?”

    顾荻失踪之前,把已经完成排版的日记连同几张散页留给了院长,当然事实上是留给姜若。

    “如果他很想知道当年的事情,就给他看吧。”院长说,“原话我不记得了,反正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又申明:“这本日记是阉割版的。那几张手写的散页约莫只是留给你作个纪念,完整版的手稿我也没见过,估计是写了太多发牢骚骂老师的话不想给你看见,肯定被她毁尸灭迹了。切,对儿子也不坦诚。”

    姜若笑出声。院长和顾荻怎么看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一个是写狗血言情小说的跳脱文科女,一个是我看诸位皆是倭瓜的高岭之上的学霸;一个来自火星一个来自金星。女人的友谊真是无法理解。

    姜若合上日记,在孤儿院的阅览室里发了很久的呆。也许是这本日记来的太晚了,大部分的真相他已经拼拼凑凑地猜到,所以没有震惊没有恍然大悟,唯余“果然如此”的释然。

    小时候姜若有一本很喜欢的书,溱佳苗的《告白》。故事里为了引起母亲注意而一步步变成少年杀人犯的渡边修哉从小看母亲给他买的书,是些一般母亲不会买给孩子看的书: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屠格涅夫《父与子》,加缪的《局外人》。小孩子根本不可能看懂的书。但母亲说“阿修身上流着妈妈的血,也一定会被感动的。”

    血缘真的有这么可怕的力量吗?

    现在姜若觉得也许有。他是如此理解母亲的信念和坚持、失望和忍耐、冷酷和自律、疯狂和沉寂等种种特质和情感,这种感同身受让他永远无法责怪母亲,即使她的所为对自己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姜若有点明白修哉和少年的自己为什么成为犯人。当一个人的心中还没有来得及储存足够的热爱,又在还不懂得宽容的年纪过早地知道了这个世界的一些真相,就很容易成为犯人。

    姜若本可以在阅览室里发呆到天明,但还是被小师弟的一通电话叫了回去。

    “你跟谁煲电话粥呐一直占线?”小师弟说,“有单子!大单!”

    隔着电话线都能想象得到对面的满面红光满眼精光见钱眼开,姜若收起日记夹在胳膊底下往外走,悲愤地想小师弟怎么也沾染铜臭味了呢?

    回到刚刚安顿下来,依然维持着原汁原味电玩城装潢风格的公司,姜若顺利和客户接洽上——还真是大单。

    这次的客户终于不是什么医疗服务经销商,而是一座颇具规模的疗养院:hogewey疗养院。

    这座疗养院姜若其实已经很熟悉了,不过他习惯于把它称作“遗忘镇”。

    “最近扒拉了一下我们接到的单子,发现大部分建模场景都是为了帮助老年痴呆患者放松用的,我就想啊,什么人最不在乎‘遗忘症’风险?”小师弟颇为自得地一拍巴掌:“当然是老年痴呆患者啊!反正已经痴呆了,再谈‘痴呆风险’就没什么威慑力了。虱子多了不痒破罐子破摔,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虽然也有使用vr场景是否会加速病程发展的争论,但对于因为认知能力的丧失而时常处在惶恐中的晚期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来说,和潜在的风险相比,能够在熟悉的,通常是童年的生活环境中获得身心的放松显然更为重要。

    沈攸:“所以呢,我就给全球所有收治老年痴呆病人的疗养院都发了邮件介绍我们的产品。”小师弟觉着自己真是被科研耽误的销售鬼才。

    hogewey疗养院对“梦蝶”vr场景建模和安全测试公司产生兴趣后,很快被安利了一张大饼:利用“梦蝶”的vr技术建立一个全球最大的线上“遗忘镇”,模拟一个六十年前的世界,即大部分老年痴呆患者的童年时代。在这个虚拟世界,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可以与取代志愿者的npc或者其他患者交互,自由往返于代表不同文化背景的几座主城之间。由此,“遗忘镇”模式可以福泽全球的老年痴呆患者。

    “梦蝶”提供的样本是根据沈攸家乡建模的一座江南小镇,满街的自行车、显像管电视和磁带,伴随着店铺里放的**十年代金曲,真的给人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姜若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顾荻说那个时代的歌大多撕心裂肺,好像全世界都在失恋。姜若听着路边传来的《月半小夜曲》《恋曲1990》,觉得母亲说的有点道理。

    在hogewey院长的提议下,线上遗忘镇每个主城的入口处都竖了一面墙,上面每块砖都刻了一位曾在遗忘小镇服务的志愿者的名字,让姜若想起二战犹太难民姓名墙,总觉得不太吉利的样子。零号小镇——即作为第一个样本的江南小镇的墙写的是中文,姜若敲入两行代码,亲手刻上了自己和周周的名字,然后才顺着志愿者名单往下看。

    他看到了“顾荻”的名字。

    服务时间,2022年冬。

    原来他最初的判断并没有错,顾荻真的去过她喜欢的那座小镇,但不是以患者,而是志愿者的身份。也对,她是那么厌恶成为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在病情还没发展到那个程度的时候,又怎么会以病患自居呢?也许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她的志愿服务生涯是对病痛的余生的预演;也许她甚至试图尝试即使在遗忘一切以后依然设法自己照料自己的生活。

    那么她又是缘何改变了主意,决定回去面对王磐的杀意?或者两种选择其实并无分别,留在“遗忘镇”也不过是一种延缓的死亡。

    时间过去了太久,顾荻当年照料过的老人早已离世,她在遗忘镇留下的痕迹,只剩下了刻在石砖上的一个姓名。而日记也在2022年冬天戛然而止,之后的真相如何,姜若永远也无法得知。

    无论如何,是她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二十年前的那起谋杀,其实是一起伪装成谋杀的自杀。

终章 致所有流逝的风景与人群

    在天空都没有鸟愿意飞过的甘镇,唯一有礼堂的酒店名字就叫酒店。镇上所有人的婚礼都在这里举办,大门上剥落的朱漆也算见证了很多的誓言。姜若只邀请了十个指头就能数过来的亲朋,满以为他和周周的婚礼会进行得简单低调。

    小镇上没有教堂,而姜若和周周都不是追求仪式感的人——直男没有几个是追求仪式感的;而周周在经历了“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漫长而累心的表演后已经对“仪式”这种东西敬谢不敏。

    你是否愿意与这个人携手一生,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听起来似乎感天动地,但古希腊人说人不可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流,今天的你真的可以代表未来的你许下诺言吗?

    姜若甚至认为,某种程度上,诺言即谎言。

    既然没有人期待神父的灵魂拷问,婚礼就采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酒店坐一圈,吃吃喝喝灌新郎,轻松愉快庸俗。吃到一半喝到半嗨,师兄弟们正吐沫横飞地爆姜若博士期间的黑料,什么沉迷算法俩星期不刮胡子之类,忽然门外飞进一串引线已经点燃的鞭炮,众目睽睽之下在地上打个滚,炸了。

    鞭炮这种东西,挂在门外点叫做祝福,扔进门来炸就叫做袭击。

    众人后知后觉遭遇了袭击,跳起来抱头鼠窜,一面踩灭还没有炸的鞭炮的引线,一面试图从后门撤离案发现场,没想到真正的危机并不在于鞭炮本身——年久失修的礼堂吊顶灯承受不住接连爆炸的震动,摇晃几下掉了下来,虽然因为大家都往旮旯里跑没有砸在谁的头顶,但飞溅的玻璃碎片还是让众人不幸挂彩。

    婚礼的最后,大家一溜串去医院缝针。

    还好众人都是vr“高玩”,在坠落发生时抱头蹲下的动作十分整齐划一,伤都不在脸上,可谓不幸中的万幸。

    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小镇,医生还从来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伤员,“婚礼袭击门”的各种版本解读不胫而走,成为小镇津津乐道好几个月的大新闻。

    这起无组织无纪律然而空前成功的袭击事件很快破案:一群镇上念初中的小少年,好不容易逃课去了网吧结果发现vr头盔已经连不上任何游戏之后,义愤填膺临时起意,策划了一起针对姜若的报复事件。方案极度简陋:在婚礼当天把点燃的鞭炮扔进礼堂;执行基本到位:实在是计划没有任何难度;而效果斐然:造成多人受伤而无人阵亡,颇具震慑力而后果尚且可以承受。

    有的时候越粗糙的计划反而越容易成功,姜若感慨,所谓大道至简,古人诚不欺我。

    此后“梦蝶”公司的安防进行了系统的升级,人员出入间无不藏头露尾鬼鬼祟祟,教科书式地演示了何为遭到迫害的人们。

    虽然发生了意外,但婚总算是结了。姜若莫得感情地把“结婚”从“待完成”小册子里划去,然后发现自己截止到目前的人生就剩下了最后一件必做之事。

    拖了很长时间,距案发已经二十年的“顾荻失踪案”终于开庭。

    时隔十几年,姜若再一次见到王鸢,一个坐在公诉人席位旁边,一个坐在辩护人席位旁边,中间隔着审判人员,台下是乌泱泱的旁听人员。由于网友对本案的格外关注,旁听席位挤得满满当当,姜若扫了一眼,心道,在座的多半都是up主。

    面对王鸢,姜若并没有太多的不自在。已婚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你已经是一块盖章检疫合格的猪肉了,于是连见前任的时候都格外地理直气壮和心安理得。

    审判长开始检查当事人是否到庭,逐一核实被告的姓名民族、出生日期文化程度犯罪史等等,由于被告现在属无行为能力人,需其监护人到庭,也就是王鸢。

    漫长的宣布开庭阶段过后,开始宣读起诉书,讯问被告人阶段因王磐已经严重痴呆而跳过,直接进入询问证人和出示证据阶段。到场证人有周周和二十年前“饮者人家”的店主。店主的证词很模糊,仅仅有印象周周离家出走当晚曾在“饮者人家”停留,至于当时是否有其他顾客,店主看了顾荻和王磐的照片后表示完全不记得了。因此事实上能够作为依据的只有周周的证词。不出所料,相比过于薄弱的证据链,对方辩护律师的辩解要铿锵有力得多。

    周周目击凶案时未满七岁,且事后患上ptsd,幼童的记忆本就常有偏差,加上周周的记忆经过了精神治疗的干预,其证词无法采信。

    由于尸体高度**,顾荻的死亡时间无法精确测出。顾荻遗体被埋在西泉墓园,而王磐买了埋尸的那块墓地,这是现有证据能够证明二人唯一的联系,不足以支撑王磐是杀害顾荻凶手这一结论。游戏“不周山”中发生的事情姜若有唯一解读权,不能视为有效证据。

    王磐罹患遗忘症已经二十多年,由于医学界对此种疾病缺乏了解,无法认定二十年前王磐系有行为能力人。

    简而言之,时间久远,证据缺乏,加之被告已经严重痴呆,无法获得任何口供,现有证据远远不足以支撑零口供定罪。

    最终被告无罪释放。

    姜若早已预料到这一结果,也并不准备上诉,因为无论上诉多少次结果都不会改变。他也并不期待给凶手制裁,无论如何,制裁事实上从二十年前就已经开始。

    在这起事实上是自杀的谋杀案件中,姜若对凶手没有恨意。这场审判的结果也并不重要,真相总归已经大白天下。

    他一身轻松地走出法院大门,周周说口干舌燥要喝果茶,姜若去马路对面买,于是他发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奥迪,车牌照有点儿熟悉。

    姜若径直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爸爸。”姜若说,“怎么不进去听呢?”

    姜若一向不屑于用称呼来表达敌意这样幼稚的手段,所以这声爸爸他其实叫过很多次了。但龚荣还是本能地感觉到这一次是不一样的。

    姜若的笑容难得不带讽刺的味道:“她原本不是这样打算的。她原本去了阿姆斯特丹,打算在一座疗养院度过余生。我不知道她为何改变了主意,也许是害怕吧。二十年病痛的折磨,比死要可怕得多。”

    龚荣想要说什么,姜若止住他:“发生这种事不是你的错。整件事情里面你都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我们。”姜若背靠车门,眼神飘忽地看向天空:“我和她,我们大概有病吧。有病的人就是会时不时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

    “可是很奇怪,我还特别骄傲。我猜她也特别骄傲。”

    姜若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即使最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会偶尔希望有所谓灵魂的存在。他看着树缝里漏下的阳光穿透的一片虚空,想象着有一个亡灵在那里凝视。

    我并不原谅您的所作所为,我猜您也并不期待我的原谅。

    但是,成长为如今的样子,我很骄傲。

    我是您的作品。

    请您安息。

    ——全文完——

番外?阿勒泰?2045

    三十岁生日这天,姜若的愿望是吃上一口蔬菜。萝卜,或者别的什么都行,哪怕让他啃口草都行。周周打着哈欠点蜡烛,冷酷地掐灭了这个卑微的愿望:“吃草是不可能吃草的,换一个吧。”

    2045年的冬天,姜若蹲在木轩家烧煤炭的小屋里发呆,手捧《古兰经》。他当然不会忽然从无神论者变成了虔诚的***,实在因为这是他仅剩的娱乐活动了。周周带来的一整本画册都画完了,上面全是各种姿态神情的姜若,外人看了一定以为这对人儿非常相爱,但姜若知道这实在是周周仅剩的娱乐活动了。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呢?

    原本的计划当然不是这样的。

    **

    2045年中秋。

    中秋照说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但是比起春节来说假太短,回家未免麻烦,所以一贯是师兄弟四个凑一桌喝喝酒唠唠嗑就过去了。后来加上了周周、坟头草,情况也没有多大变化。都说男人结婚后生活质量应该直线升高,但在姜若这里好像不是这样——周周实在是比男人更懒的生物,跟贤妻良母半点不沾边——偏偏你还不能要求她什么,谁让人家腿脚不好呢。

    姜若可以接受自己两个星期不刮胡子,却忍不了周周两天不洗头。于是木轩沈攸一天天吃着瓜,眼看着姜若完成了从二十四孝男友到老妈子老公的究极进化。

    木轩&沈攸:结了婚的男人真可怕。

    姜若:不是,我觉得别人不是这样的。

    这一年的中秋,众人本以为还是像从前一样度过。周周窝在沙发上提议玩最近开发的一款“山海经”背景的新桌游——自从有了姜若这个人形交通工具,周周出门都不常带轮椅了,而姜若也如愿练得肱二头肌特别健壮——这时候木轩长叹一声:“我得回家。”

    “不是吧,”沈攸说,“跑那么远?”

    木轩家在阿勒泰。就是李娟《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的那个阿勒泰,地处北疆,与俄罗斯、哈萨克斯坦、蒙古接壤。在秋大念书的时候,木轩和其他同学经常爆发“秋城和阿勒泰哪个更边陲”的争论,经常听得江南水乡来的沈攸直翻白眼:五十步和百步有什么可争的?

    从甘镇到阿勒泰其实也没有那么远,实际上沈攸的意思是“跑到边陲去过节有什么玩头呢”。

    “是给家里人叫回去的吧,”周周凭借女人的直觉窥破真相,眼睛亮亮:“相亲?”

    木轩:......

    沈攸一下子来了精神:“对象谁?漂亮吗?”

    木轩:“......没见过。”

    沈攸:“照片总有吧?”

    木轩:“不如你们跟我一起去看看。”

    “啊?”沈攸羞涩:“不好吧。”

    但很快他发现木轩是认真邀请大家去阿勒泰过中秋。

    “嗨,那么大的人了,相亲还要带亲友去撑场子?”老光棍·坟头草抠着鼻屎:“我们去阿泰勒能干嘛?”

    “是阿勒泰,”木轩纠正,“你听说过布尔根河狸保护区吗?”

    坟头草:“我为什么要看河狸?”

    “不止河狸,”木轩说,“还有很多鸟。”

    坟头草:“我为什么要看鸟?”

    沈攸:“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姜若:“去。”

    一锤定音。

    至于为什么姜若一去大家就都去了——我们知道“梦蝶”是一家管理极度混乱的草班子公司,管理宗旨是逮到谁谁干活,而其中最任劳任怨的非二师兄莫属——所以谁也不想留在没有二师兄的公司里等着干活。

    阿勒泰度假之旅的头几天还很正常。烤全羊在大草原上撒欢,由于不懂哈语跟当地人靠眼花缭乱的手势进行着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的交流。

    “我们外来人就算了,怎么你哈语也这么烂?”沈攸吐槽。

    木轩辩解:“我从小在乌城上学,都不怎么回来的!”

    这天大家相约去看河狸,木轩说他家在布尔根河附近有个小卖部,为了看店方便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可以在保护区玩一天,晚上就在小卖部打地铺。

    大家欣然前往。

    大草原上推轮椅很不方便,姜若也不能一整天背着周周到处走,所以他们两人的活动范围基本在小卖部附近。

    早上看河狸的众人欢脱地搭上牧人的勒勒车消失在远方后,下午突降暴风雪,没过多久,所有路都封住了。

    姜若和周周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看河狸三人组壮士一去不复还。

    在信号彻底断掉之前姜若接到木轩最后一个报平安的电话,说他们和牧人一起顶着风雪到了青河,但是现在大雪封路没法去接姜若周周,让他们在小卖部呆一阵子,反正店里有米,木轩还特地告诉了他羊埋在哪里。

    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个“一阵子”长达四个月。

    姜若对于草原汉子把食物埋在地下这种行为吐槽无力。他像寻宝一样,趁雪停的间隙,根据木轩的指引成功在后院刨到两只半羊和二十几颗土豆,据说后院还埋着萝卜,但姜若怎么也找不到。

    冬天来临的时候,姜若和周周已经吃了三个月羊肉加米粥,偶尔炒一盘土豆丝就是打牙祭了。

    惨绝人寰。

    姜若因此对后院里传说中的萝卜产生了深切的执念,犁地一样把整个后院掘地三尺,但是薛定谔的萝卜依然不见踪影。

    比吃四个月羊肉更可怕的是匮乏的娱乐。当周周和姜若看完了手机里现存的所有小说,吐槽过每一个情节,聊完了彼此近三十年人生里所有鸡零狗碎的小事,把手机里所有歌都听了几百遍以后,除了其间有一天信号短暂恢复时争分夺秒补充了一波存货得以短暂回血,其余时间就陷入了漫长的空虚中。

    彼时姜若不知道,因为他失踪四个月外界已经炸了锅。网友们揣测出了“梦蝶”宫变共工大神遭遇前“山海经”玩家绑票等诸多情节,一度闹得沸沸扬扬——虽然“梦蝶”一再解释姜若和周周只是去度蜜月了。

    多么漫长而可怕的蜜月。

    因为记忆里都是对萝卜的渴望,直到很多年后姜若才偶然地翻起“蜜月”里周周画的那本画册。每一页都是他。画里的姜若神情很温柔,让姜若有点怀疑这真的是自己么?他以为那段日子里自己的表情应该是生无可恋的才对。

    看了很多幅画,姜若忽然发现在每一幅画的某个角落里,都有一条围巾的一角,松松地搭在他的身上,好像一种很难让人察觉的陪伴。

    姜若早就不记得那时候周周的穿着,但他记得那条围巾。那是他准备去滨城“提亲”的时候,在秋城的商场里买的。本来应该是情侣款,但当时只剩下一条了。之后他在商场里遇上龚荣。这段记忆已经多年不曾触及,但想起来的时候却很清晰。

    我们总以为人生中的重要时刻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偷偷溜过去的。

    其实不是。

    我们知道。

番外·滨城·2022

    顾炎在滨城工业大学计算物理年会上见到顾荻时,不是不惊讶的。

    拿到博士学位后顾荻就再没有出现在学术会议过了。全场几百人中,只有她的名帖上没有“某某大学”的头衔,在一众教授和研究生中显得很怪异。

    后来顾炎回忆起这一天的时候,依然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中嗅出名为“离别”的味道。只记得他们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今年重要的计算物理领域成果,末了顾荻提前离场,她说,“刚好路过,就来看看。”

    她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谁也不会认为那是一场诀别。

    顾荻踏出教学楼的时候,会还没有散,身后的教室里教授和研究生们还在做报告。虽然早已是冬天,但干枯的树叉上还点缀着零星的黄色叶子,校园里总归还有些暖色调。空气冷冽,所以阳光照在身上总是让人愉快的。要做的事又划掉了一件,让她觉得更轻松了一点,她甚至有闲心想等人们终于发现她失踪以后会怎么想?

    她这么想的时候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躲起来吓家人一跳,然后在旁边激动又忐忑地等着看每一个人的表情。

    可惜那些表情她看不到了。

    她有一瞬间的迷茫:自己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出于恨还是出于爱?

    已经分不清,或许也没有必要分清。归根结底,对她而言,恨即是爱。

    **

    顾荻刚刚从阿姆斯特丹归来。

    阿姆斯特丹是她最喜欢的城市,遗忘镇是她最喜欢的小镇。但是再怎么喜欢一个地方,当你知道它是你的坟墓之后,无论如何都会变得可怖的。

    顾荻在遗忘小镇当了一段时间志愿者,学习怎样照顾失忆老人,这样她就知道以后该怎样照顾自己。她按照小时候的记忆布置了房间,连书架上的书都按照回忆复原。家用电器尽可能精简,并且全都配上了图文并茂的说明,以防忘记了该怎样使用它们。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除了遗忘远比想象中来的要缓慢。

    顾荻几乎养成了一种强迫症,每天入睡前把自己的生平走马灯一样回忆一遍,然后试图找出里面的逻辑漏洞,以佐证自己是否忘记了什么。那些记忆是无数生命的碎片,共同拼凑出顾荻这个人。当这些碎片开始遗失的时候,这个人就开始缓慢地死亡。

    每一天她都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更多的东西,偏偏最先遗忘的不是她最想遗忘的。她忘记在帝都上第一堂物理课的情形,忘记何时发表第一篇论文,忘记给小姜若过了几次生日。时间久了她连那些尚未遗失的记忆都开始怀疑,怀疑那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还是记忆缺失后自己填补上去的臆想。

    一天一天,直到她终于开始感到恐惧。

    志愿者的工作很简单。顾荻不是专业的护理人员,大部分时候她都在扮演商店柜员、学校老师、公园清洁工,演得久了偶尔会产生一种她真的在一座上个世纪的小镇工作的错觉。

    但是有的时候,她会在工作中忽然遇到一个竭嘶底里的老人。突如其来毫无预兆,刚才还在选购商品的老人莫名其妙就开始说胡话,然后呵呵笑个不停或者崩溃大哭,甚至挥舞着双手把货架上的东西掀下来。护理人员抱歉地对她说,请不要生他们的气,他们只是太害怕了——他们觉得自己被家人抛弃了。

    顾荻心里没有愤怒,也不全是同情,更像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

    她看着那些什么也不记得了的老人,忽然希望自己能够瞬间变成那个样子,然后一切就都可以尘埃落定,她总算坚持写完了自己的结局。

    已知的确定无疑的病痛却迟迟不肯降临,这不是恩惠,而是一场漫长的凌迟。漫长到足以消磨掉这个世界上最坚硬的傲慢,足以把顾荻也变成一个哭喊着想要回家的可怜女人。

    总有一天她也会承受不了一个人在这里慢慢腐烂。总有一天她会跑回家,哭着揪住每一个尚且跟她有点关系的人,哀求他们不要放弃她。也许总还是会有人照顾她的,出于道义出于怜悯,或者出于在漫长消磨中日渐稀薄的感情。然后她就像垂垂暮年坐在轮椅里的伊芙琳,变成一种诡异的粘合剂,把这个变态家庭强行粘在一起。

    也许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顾荻沉默着把散落一地的包装袋捡起来,放回货架上。

    我不。她想。

    死也不。

    **

    凶手发来信息,和她约在“饮者人家”见面。

    凶案尚未发生,顾荻已经知道那个人将成为凶手。亦或者他只是一柄凶器——真正的凶手其实是顾荻自己。

    她甚至对凶手报以深刻的同情:你还不知道你即将面对怎样的命运。

    作为一家私厨,“饮者人家”的构造却更像一个酒吧。吧台还在,原本驻唱用的地方摆了一套类似曲水流觞的玩意,有点不伦不类。不过凶手怎么也不可能在这里行凶,所以顾荻收回了挑剔的目光。

    曾经这里的确是一个酒吧,叫“1992夜”。大学刚毕业的时候顾荻和院长来滨城看冰雕,院长说既然来了一定要把这座城市逛个够,拽着顾荻在滨城进行了一天的随机布朗运动,最后随机地到了这里。

    院长叫嚷着“这名字不就是为我们量身打造的吗”,硬拉顾荻进去,跟驻场小哥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互相交换了微信。

    顾荻偏头去看门外的那块牌匾,想象着上面的字变成记忆里的样子。

    生于1992。我们已经老了。

    **

    和王磐的谈话顾荻应付得很敷衍。她一直用余光注意着角落里的一个小女孩——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或许这无非又是一个韩小胖的故事,她不愿深想自己为何在意。

    顾荻跟着王磐走进那个黑森森的拆迁中的小区,假装对他的意图一无所觉。

    她的思绪放得很空。这一天她没有同任何人真正意义上地告别——反正她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诀别。

    在古龙的故事里,在江小鱼与花无缺最终的决战之前,在花无缺已经决定了去送死的时候,他看着江小鱼和所有人告别,却发现自己没有人可以告别。

    当顾荻走在这样一条漆黑的通往死亡的路上,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只存在于书里的人。这一天她和那人一样,发现自己没有人可以诀别。这件事情似乎比死亡本身还要悲哀。

    小区还没有彻底搬空,老旧的居民楼上还有零零星星的灯火。那些灯火后面大概有着不同的故事,仅仅从这里抬头仰望,终究无从知晓那里的人的悲欢。

    是不是这世上从来没有过“家”这种东西?是不是所有的温暖都是对藏污纳垢视而不见以后依靠自我催眠产生的幻觉?

    还是只是我不配拥有呢?

    至少那一瞬间,她愿意相信那些灯火后面总归有真诚相爱的人,有童话里面的幸福。即使那一切都与她无关,但这种无端的相信依然让她稍感安慰。

    一道闪电打破了伪装的平静。顾荻不知道自己为何回头,但她就是鬼使神差地回过了头。

    被闪电照亮的巷子里,她看到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

    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表情。

    你为什么要跟来这里呢?

    惊忧盖过了悲伤恐惧悔恨等种种可能的感情,成为定格在顾荻生命最后的情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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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山不周介绍: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不正经文案:一个学霸在用自己的算法构造的游戏里面各种搞事情,最终玩死游戏公司的故事。正经文案:带你游览《山海经》,科普神兽,网游版进化论+网游版生化危机+网游版王子复仇记。排雷:有唯一“真”女主,但感情戏很少,只是觉得男主太孤单了。阅前提示:开头有点乱,后面渐入佳境。写开头时作者君还太青葱...后面真的好多了!有山不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有山不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有山不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