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进化算法
意识渐渐回笼,姜若睁开眼睛,第一次审视这个以他的算法为基础构建的宏大的世界。
当他看向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也发现了他。
底层代码运行起来,眼前的景象由模糊而清晰,最终勾勒出一座山的锋利的轮廓。巍然的山峦合围之下,他像一只瑟瑟的蝼蚁。而那山峦却是残缺的,他就站在缺口处。仰望这样一座山的感觉无限近似于凝视深渊,带来一种危险的引力,让他想要走进去。
他听见山风的声音。他看见一只鸟的剪影掠过天空。他嗅到空气中的微腥味道。
怎么会那么像呢。姜若在一瞬间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时间倒回二十年前,他昏昏沉沉地趴在孟叔的背上。他们都很疲惫了,但却不能停下,因为不知道后面的人贩子什么时候追来。
然后他们看见了一座山,跟眼前这么相像的一座山,围而不合,有一个缺口。那山峦其实远没有眼前这座的险峻,但在年幼的他的记忆里,对于穷途末路的他们,是一样的巍峨和不可逾越。
在他们就要绝望的时候,发现山脚下有一座孤儿院。孟叔求院长把他藏在其他孩子中间。小姜若并不完全理解他们面临的境地,但他知道什么是孤儿院。
小姜若说,“我不是孤儿。我妈妈会来接我的。”
孟叔说,“对,她会来接你,所以你要在这里等她。”
那是过去一切的开始。
姜若没有问过院长背后的那座山叫什么。也许根本没有名字。对于无数大山里的孩子,由始至终,他们的生命里只有这么一座山,不需要有名字。但此时今日,他知道眼前这座山的名字。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不周山。
从今往后的一切,从这里开始。
对大多数博士来说,论文答辩应该就是他们一生中最紧张的时刻,但在姜若眼里却实在只是小场面。这一方面归因于他的自信,另一方面则要感谢他在不算太长的人生里经历了太多的跌宕。总之他镇定自若地回答着问题,轻松得甚至有点儿犯困。
“姜若同学,众所周知,机器学习的概念早在本世纪初叶就已经广为人知了,你的进化算法到底突破在何处?”
“在我们把所有代码开源之前,任何vr体验店都提供不了能够让人完全无法分辨的虚拟现实。究其原因,在于有限的算力永远无法模拟现实的无限细节。然后我就想,无限的细节真的是有必要的吗?假设你走近一条河,离得很远的时候你只需要水声,走近点需要模糊的水流,再近点就需要在水里模拟几条鱼;等你抓了一条鱼我们才需要刻画这条鱼身上的鳞片,你把鱼剖开做菜,我们才会模拟它的内部结构;而只有你把鱼放到显微镜下观察的时候,我们才不得不把这条鱼的建模精确到每一个细胞。我们不需要无限。我们只需要足以欺骗人的感知的虚假的无限。”
“这不是什么新鲜概念,难的是实现。”姜若笑了笑,打趣道,“神说,要有算法。于是有了进化算法,也就有了‘山海经’。”
台下教授们都笑了。姜若不需要证明。金叶游戏已经替他证明了。即使不关注游戏行业的教授们也不能无视“山海经”铺天盖地的消息。先行体验版只有十五秒,但已经让秋城几乎所有vr吧都被挤爆。
“山海经”的宣传语很特别:只有当你去看的时候,世界才存在。
“老顾有个好学生啊。”
“哪里哪里。”顾炎教授谦虚道,然而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容,像一朵长满褶子的太阳花。
“最后一个问题。”薛教授伸出一根手指。
姜若的第一反应:我和你妈一起掉水里,你救谁?
第二反应:肯定不是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申请专利,而是把所有代码全部开源?如果金叶这次大赚,那你恐怕错过了不止一个亿。”薛教授也很有幽默感。
“因为顾老师承诺,我什么时候没饭吃了都可以回课题组领奖学金,所以我觉得自己不太需要钱。”姜若又成功逗乐了一众教授,“进化算法属于全人类。我希望我的研究可以造福人类。”
姜若骑车穿过秋城大学的校园,一身答辩用的西装和看起来随时可能散架的老旧自行车很不搭调。道路两旁的银杏叶还没有开始变黄,远远未到最好看的季节。
把自行车停在宿舍楼下,姜若开始日常爬楼梯。他的宿舍在七层,爬楼的时候脚步必须放得很轻,否则指不定就会从哪里震下来几块墙皮。走到门口姜若惊了一下,因为门边挂着巨大的白色条幅,好像古时候家里死了人时挂的那种迎风飘扬的白幡。条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二师兄博士答辩圆满结束”。
姜若:“我觉得把‘热烈庆祝’改为‘沉痛哀悼’,会比较应景一点。”
木轩探出头来,白幡扫过他的口鼻,上面的灰呛得他连打几个喷嚏才能开口说话:“不好意思啊二师兄,红色的卖完了,你就凑合一下吧。”
顾炎教授课题组有博士四名,姜若行二,人称二师兄。即使他早已经习惯了这个称谓,听到的时候还是偶尔恍惚,总觉得下一句应该是“师父被妖怪抓走了”。
“二师兄!看看你答辩的英姿不?我给你录下来了。‘进化算法属于全人类’,啧啧,真虚伪。”老四沈攸举着相机钻出门来,“大师兄在过来的路上了,再等一会啊。”
今有两件大事:姜若答辩;“山海经”开服。如此大日子,师兄弟四人自然要聚上一聚。
是的,师“兄弟”四人。如假包换的和尚课题组,披上袈裟就可以直接去西天取经。
姜若不理会沈攸的聒噪,侧身挤进宿舍,进行临走前最后的巡视。东西已经搬空了,寡白的墙壁很好地注释了什么叫做家徒四壁。姜若站在阳台向远处望去,目光越过秋大操场,落在对面的科技园区,“金叶”巨大的银杏叶logo在写字楼顶熠熠生辉。
姜若眯了眯眼那种灿金的颜色无论什么时候看都很刺眼。
很少有人还记得,二十年前被reborn收购之前,这家公司叫“炎黄”,logo也不是银杏叶。这名字改得很神妙。想来一家外资控股的公司如果还叫“炎黄”,自己都会感到羞愧吧。
大师兄没让他们等太久,姜若很快看到了驶到楼下的面包车。这是四人凑钱买的报废车,一通改装之后总算能够勉强上路,姜若至今记得秋城市政府发现此车噪声尾排竟然都符合上路标准时的惊讶,和发牌照时的不情愿毕竟秋城大好旅游城市,这玩意实在有碍观瞻,影响市容。
大师兄的大嗓门从面包车里直冲七楼:“姜啊,今天是你的大日子,赶紧下来!”
路人纷纷侧目:办喜事呢?哎呀谁会开这种车来接新娘子啊?
面包车上,四人一起紧张地盯着表盘,时刻准备着在自驾系统故障时切换手动驾驶。还好有惊无险,面包车成功把一票师兄弟放在了“大川烧烤”门口。这是四人用这些年做项目的钱合资办的烧烤店,这家烧烤店的注册名称叫“大川科技有限公司”。起这个名字原因有二:第一,大师兄名叫王大川;第二,这迟早会是一家科技公司,只是暂时缺钱,不得不卖烧烤。作为“大川科技”总觉得扑面而来浓重的土味,而作为“大川烧烤”竟意外地和谐般配接地气。
店里挤满了喝小酒吃烤串,满嘴流油把牛吹上天的秋大学生。这家店下午四点开门,凌晨三点打烊,完美吻合大学生的作息,充分体现了店主的江湖智慧。地段也好,周边全是vr吧,玩游戏玩得昏天黑地饿得形容枯槁的vr宅们,一出门就能感受到热气腾腾的食物的召唤。
然而这是一家科技公司。
姜若这样解释他的神之选址:大隐于市嘛。
“山海经”没有内测,除了之前的十五秒体验版没有任何资料。游戏内时间流速是现实的六倍,根据政策,为了防止游戏世界对现实喧宾夺主,每天只开服四个小时。
现在距离开服不到一个小时了,vr一条街早已经人满为患。好在是自家的店,师兄弟一人拿一把烤串,嘴里再叼一串,从后厨的小门上了楼。不知情的人若是闯上二楼,看到四张沙发,四具棺材,几个大书架上陈列着上百台电脑主机,外加一个大屏幕,大概会当场吓呆,以为误入了古墓派传人的神秘仪式。
那四张沙发是给不讲究的理工男们睡觉之用,四具棺材是他们买零件自己组装的vr仓,外仓用的确实是棺材,便宜结实,至于不吉利这种事情重要吗?
而那些电脑主机很多都是本世纪初叶的老型号了,几乎全部来自废品站,如今是“大川科技”的全部算力来源。
大屏幕上一片模糊,仿若显像故障,很难相信上面的花花绿绿其实是“山海经”地图。
cpu并行计算这种古早技术已经快要销声匿迹了,这一屋子古董显然没有金叶的算力,重现“山海经”地图极其勉强,模拟出来的场景充满像素风。
“不出意料的话落地点是随机的,进游戏第一件事就是定位,不用强调了吧?”姜若一手插在裤兜,一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
木轩有点儿肝颤,“二师兄,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做弊啊?”
“我们又没开挂,”姜若说,“倒推底层代码,再重新拟合游戏场景,这么硬核的做弊手段还没有写进法律呢。谁让他们要用开源算法?”姜若敲敲大屏幕,“我们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如果没有补充的话就开了?”
棺盖在眼前缓缓合上,vr仓开始灌注休眠液。姜若喜欢这种感觉,有一种变成婴儿回到母亲子宫里的安宁。
意识先渐渐模糊,再渐渐清晰,像在一个梦里睡去,又在另一个梦里醒来。
醒来的姜若身着宽松的浅蓝色上衫和深蓝色长裤,过于熟悉的式样勾起了一些并不愉快的记忆。他摸了摸身上的仿真衣料,冷笑了一声,“倒是比那时候的制服舒服多了。”
姜若抖抖袖子,抬起头来。
他看见了那座山。
不周山。
空气中凛冽的寒意预示着这里的荒芜,山风吹来的血腥味道告诉他前面有激烈的搏杀曾经发生或者正在发生。他听见奔腾的水流声,他想那应该就是《山海经》说的寒暑之水。
在原本的计划里,师兄弟四人应该先寻求汇合,再综合地形和资源最终选择一个根据地。但在姜若抬头的一瞬间,他仿佛嗅到了命运的味道,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就是这里,就应该是这里,只能是这里。
既然姜若的人生是在这里踏上了歧途,那么也应当在这里回到正轨,以完成这一宿命的轮回。
时隔二十年,姜若再一次抬头仰望。
我已经不是那个七岁的稚儿。
我不害怕你。
第二章 巨兽之死
姜若循着血腥味去寻找争斗的由头,走出没多远便觉得脚底生疼,这才发现吝啬的系统居然没给玩家穿鞋子,这么几步路的功夫,黑色的沙砾已经划破了脚底。
姜若小时候玩过一款叫《万众狂欢》的游戏,里面有个人丢了鞋子,就那么一直坐在原地,等有人替他把鞋子捡回来。小姜若嘲笑说,没有鞋子就不会走路了?当时妈妈摸摸他的头,笑而不语。如今身临其境,姜若终于懂得了那个笑容里的意味打赤脚还真不是闹着玩的。
好在姜若有备而来。
由姜若主持编撰,合师兄弟四人之力完成的皇皇巨著《山海经作战手册》,又名《小师弟三千问》《十万个孔乙己》,其中一问正是:草鞋有多少种编法?
姜若伸手拨拉地上枯黄稀疏的野草,系统弹出一个框,多少破坏了荒野求生的氛围:“玩家发现新植物,请命名。”
姜若本不耐烦,突然福至心灵,试探道,“坟头草?”
系统:“命名成功,已录入游戏资料库。”接着弹框显示:坟头草,常见野草,最早发现于不周山。
姜若突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果然当他拾起一块灰黑色石头时,系统弹窗:敲敲石,常见石块,最早发现于青丘。
这是谁起的名字?燧石都不认识?玩饥荒游戏连打火石都不知道,这年头的玩家不备课的吗?
姜若如此愤怒的时候选择性遗忘了刚刚是谁不负责地亵渎了一种原本生而伟大的草,全不反省自己的五十步笑百步。
坟头草的韧性不错,姜若手法娴熟地编起了草鞋,这门手艺是专程去影视城找做道具的师傅学的,绳头一松一紧地调整过大小,踩上去试了试,虽然不甚舒适倒也凑合能穿。
没有时钟,姜若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但编鞋的工夫,天色已经渐暗。姜若拿了两块燧石互相击打,果然为了降低难度游戏里的燧石调整过数据,轻易就打出了火星,把草裹在树枝上点燃,就这样赶在天黑前制成了简易的火把。
举着火把,姜若大步走进了不周山的缺口。
月升日落,一半霞光,一半夜幕。看起来很近的不周山走起来却很遥远,遍布沙砾和枯草的灰黑色荒原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姜若想起多年以前的半夜拉练,他穿着行军鞋,背着被子在原野里跋涉,前面是同伴的背影,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能掉队。
此刻他没有同伴,空气中的血腥味取代同伴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在行进的过程中,姜若渐渐发觉脚下的土地在震颤。起初是很轻微的,但随着他愈发接近血腥味的源头,震动也越来越强烈,直至让他站立不稳。
也许是当年拉练的记忆与惯性使然,即使很累了姜若也还在坚持前行,以致于没有意识到经过大半夜的跋涉他的体力已经耗尽。在游戏中你当然不可能凭借意志力锁住血条,所以在体力归零的瞬间姜若毫无悬念地被又一次震动掀翻在地。
火把在摔落的时候熄灭了,世界一片黑暗,姜若这才发现这个世界竟然是没有星星的。
鸿蒙初开的时候,人们头顶原来没有星辰吗?
还是有什么东西,遮住了星辰呢?
姜若并没有黑暗恐惧症,但当他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着一片无限纵深的漆黑时,依然感觉到了黑夜的可怖。
更可怕的是也没有鸟语,没有虫鸣,甚至连开始时的水声都听不到了。如果不是大地的震颤,姜若甚至怀疑自己掉线了。
温度下降很快,在走动的时候尚可抵御,现在躺下来就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的寒冷。姜若觉得自己就快要冻死了,意识渐渐模糊起来的时候他觉得很挫败,竟然连第一天也没能撑过去。
这时候系统才后知后觉地提示道:玩家濒临死亡,自动开启面板提示。
虚空中浮现出红色的血条和白色的体力条,体力条已经见底,血条也濒临警戒线,且还在缓缓下降。此外还有一排代表不良状态的图标:过劳,饥饿,冻伤......
因为不看面板把自己活活累死的姜若用最后的力气控诉:垃圾新手教学!
姜若醒来的时候,感觉阳光温暖地照在身上。
棺材里面是不可能有阳光的,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还在游戏里,立即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放大的鸟脸。
五彩羽毛,头顶硕大的红冠任何一只公鸡看了都会自惭形秽。姜若睁眼的时候尖锐的喙正试探地向他啄来。
姜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条件反射地大吼一声,那鸟儿吓得往后连蹦几步,似乎怎么飞都忘记了,胡乱扑腾了好半天翅膀,总算惊慌地飞走了。
姜若这才冷静了一点。
他认出了这种鸟。“有五采(通‘彩’)之鸟,有冠,名曰狂鸟”。这是狂鸟。
阳光有一点刺眼,姜若眯着眼睛,慢慢地站起来。
眼前的世界突然充满了生机。
彩色羽毛的狂鸟成群结队地飞过天空,变色的蜥蜴从脚边爬过,连枯草都似乎恢复了青葱,特别大个的不知名虫子扒在草上,啃食叶子的声音,昨夜那种令人窒息的枯寂和黑暗仿若幻觉。
姜若终于学会调面板,发现自己已经死亡一次,复活cd游戏时间四个小时,现在天刚亮。借着阳光,姜若惊讶地发现他其实已经走到了水边,传说中的寒暑之水正在不远处重新开始流动,伴随着冰面碎裂的声音。原来寒暑之水会在每一天夜里结冰,又在每一个白天的阳光中融化。难怪昨天夜里水声会消失,原来是渐渐地冻结了。被一道冻住的还有巨大的血块,随着冰的消融血又溶进了水里,腥味重新弥散在空气中。
此刻姜若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看到在前方的山脚,高高耸立着的巨兽的骨架。
那两具骨架很相似,也许属于同样的物种,只不过垂死的姿态不同。骨架上面还连着新鲜的血肉,但在密密麻麻的翅膀扑腾之下,那血肉可见地萎缩下去,渐渐只余下了带血的白骨,张牙舞爪地刺向天空。
如非亲眼所见,姜若实在难以相信这么神气的鸟儿竟然是一种食腐鸟。他于是明白了先前的遭遇是怎么回事:在狂鸟的观念里所有躺在地上的东西都是死尸,没想到好好的食物突然诈尸,故而受到了惊吓。
《山海经》写到不周山,说“有两黄兽守之”,这应该就是守护不周山的两头野兽。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两头野兽彼此搏杀?
姜若耐心地等到狂鸟饱餐后散去,才慢慢继续靠近骨架的所在。越是靠近,越惊叹这两具骨架的庞大。宏伟的白骨脚下,他仿若一只渺小的虫豸。从肋骨和四肢的比例看来生前的巨兽非常矫健,头骨形似猫科动物,而长长的尾巴又像某种史前蜥蜴,背上还有一对退化的小翅膀。
地上散落着零碎的断骨。姜若拾起一根,系统:获得巨兽的遗骨,可提炼基因,提炼所需经验:10000/0(经验不足)。
姜若对山海经的经验体系尚无概念,但他直觉地意识到这截兽骨的珍贵,那么一万点经验想来没有那么容易获得。这预感在他成功用一根断口尖锐的肋骨在水里叉到一条鱼的时候得到了残酷的证实。
系统:获得怪鱼*1,经验+1,可提炼基因。怪鱼尚未死亡,提炼不消耗经验值。
但很快系统再次刷新:怪鱼已死亡,提炼基因消耗经验值:15/1(经验不足)。
《山海经》常常记载某某河流“多怪鱼”,姜若提起这传说中的怪鱼上下打量,鳍很短小,鱼鳞参差如长了浑身的褶子,眼睛瞪得铜铃大,整条鱼像一个死不瞑目的小脚老太婆。姜若叹为观止:原来在策划的心目中怪鱼就是随机生长的鱼。
姜若安慰自己:荒郊野地的,有的吃就不错了,食物的卖相这种事情就不要计较了,于是剖腹刮鳞生火烤鱼,一套连招行云流水,烤到表皮焦黄,正要下口时,系统跳出来:食用怪鱼有概率导致随机基因变异,此过程不可逆转,请谨慎。
姜若手抖了一抖,再看一眼烤鱼,仿佛从那对永不安息的眼睛里看到了混乱的dna,顿时就有点下不了口,内心艰难地挣扎了一会儿,又调出面板盯了半天闪闪发亮的饥饿图标,最终还是心一横,咬了一大口。
还挺香。
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后面就只剩下了“真香”。姜若很快把系统的基因突变警告抛诸脑后,接下来的一天里他先后吃掉三条怪鱼竟然长得各有特色,看来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两条相同的怪鱼除了狂鸟和巨兽这样在《山海经》有姓名的品种,普通怪仍然由第一个发现的玩家命名,于是姜若给三条鱼取名“鱼001”“鱼010”和“鱼011”。
命名也许并无意义,如果姜若猜想的不错,所有怪鱼的基因都是在“鱼”这一个纲中随机生成,那么对每一条鱼来说,这世间存在它的同类的可能微乎其微,每一条鱼都是一个物种。顷刻之间三个物种就这样消失,于世间再无痕迹,连一颗化石都没有留下。
姜若没有时间为它们哀悼。
傍晚气温开始降低,鱼都不出来了,姜若就把目光转向了那些大个的昆虫。在秋城生活久了,姜若也算半个彩云之南居民,对吃烤虫子没多少心理障碍。
虫子也大多叫做“怪虫”,一样是在昆虫纲模板的基础上随机生成。虽然避开了那些色彩斑斓看起来就有毒的品种,姜若还是在吃掉一只长得像螃蟹的虫子时挨了一个中毒状态,只觉眼前有无数汉堡排着队旋转跳跃,效果神似迷幻蘑菇。还好这种中毒状态只会让人产生幻觉,并不掉血,总算性命无虞。
黄昏被弹出游戏的时候,姜若尚未触发任何基因突变,他于是放心地想:这概率看来也不怎么高嘛。
姜若从棺材里起身的时候,觉得全身的肌肉都有点儿紧绷太久的酸痛,像一具刚刚诈尸的木乃伊,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僵硬的尸体。
刚爬出棺材,木乃伊就吓了一大跳。
只见大川,木轩和沈攸三人排成一排蹲坐在地上,像等着开饭的警犬,盯着他的眼睛直冒绿光,仿佛狂鸟附体。
“你们干嘛?”
第三章 十年
“不愧是二师兄!”木轩满怀敬仰。
“二师兄果然从不认输!”沈攸一巴掌拍在姜若肩上。
“姜啊,组织今后就靠你了。”大川师兄热泪盈眶。
短暂的迷惑之后,姜若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的?”
三人齐齐叹息。
木轩第一个陷入回忆。
“我按着我们计划的,用燧石做了把斧头,又砍了些树枝,做了一个鱼叉。”
“然后我就想去叉条鱼。”
“等我走到河边,你们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水面上漂起一张人脸!”
“死人?”沈攸接口,“玩家还是npc?”
“是鱼,但是那鱼长了一张人脸!”木轩心有余悸,“那叫一个人!”
“是赤。”姜若回忆了一下早已经倒背如流的《山海经》,镇静地说,“‘其状如鱼而人面’的赤。”
“知道和看到是两码事。”木轩一脸不堪回首,“那人鱼......赤‘哗’一下蹦出水,一尾巴就把我扇死了。”
“后来复活,发现在水里,我还没来得及浮上去喘口气,不知道什么东西咬着我往下拖,我就又淹死了。”
“然后我就出来了,这才知道每天只能复活一次。”
“我嘛,”沈攸面有难色,“我刚一落地就被一群猴子围住了。”
“然后?”姜若试探问道。
“还有什么然后!”
三人一齐沉默。
“我这是时运不济!”沈攸抗争。
木轩问,“那猴子长什么样?”
“白耳红眼睛,”沈攸生无可恋地摆摆手,“我知道那猴子,不就是嘛。”
“我开始的时候还顺利,就是不小心吃了个毒蘑菇,给毒死了。”大师兄说,“醒来时在夜里,刚想弄个火把,来了群长头发的狸猫,把我挂了回来。”
总结一下三人的际遇:落地卒。复活,再卒。没有一个撑到第二天的日出。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二师兄,你是怎么苟到现在的?”
“我没有遇到任何主动攻击怪。”
三道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齐齐射来。
“是那两头巨兽,”姜若忽然明白,“在那两头巨兽的地盘上,不允许其他野兽的存在。但它们现在死了,不周山很快就会变得一样难以生存。”
“不周山?”沈攸哀嚎,“你居然被丢到了大荒?得百八十年才走得过来吧?”嚎完又想到什么,“今天官网不是通告说,每三天可以申请一次随机刷新位置?要不......”
“不必。以后再汇合也无不可。”姜若不想解释自己留在大荒的理由,于是转移了话题,“赤,。‘其状如狸而有髦’......长头发的狸猫应该叫做“类”。从出现的怪物判断,你们三个都降落在南山一带。”沉吟一会,“我有一个猜想。”
他看向木轩、沈攸,“我们进入游戏的时间都是黄昏,对不对?”
见二人点头,他又转向大师兄,“那狮子猫在天黑前没有出现,对不对?”
三人顿时都觉出了点味儿来。
“主动攻击怪有地盘意识,同一区域应该不会存在两种主动怪,否则便会彼此厮杀。”姜若总结道,“而每种怪有其活动时间,只要适当推迟进入游戏的时间,就可以避开它们!”
大家精神齐齐一振,但仔细想了想,大师兄依然有些疑虑,“如果游戏已经开服而玩家没有上线,这段时间玩家是以什么状态存在的?”
大家于是又沉默了。
常理上说应该是什么都没有,但木轩醒来的时候发现小涧边的景色已经截然不同,自己顺水不知漂了多少里。
“是尸体,”姜若下了论断,又宽慰大家,“只要周边没有食腐生物,也不要紧嘛。”
话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打了个寒颤。
狂鸟。
其他师兄弟们或许可以推迟上线来避开主动怪,但他不可以。
凌晨12点,“山海经”关服,人群从vr吧呼啦啦地涌出来,把“大川烧烤”挤得满满当当。虽然大家嘴上控诉“山海经”应该改名“饥荒”,叫骂声不绝于耳,但又纷纷讨论起明天的策略安排,一个个为下次进入游戏摩拳擦掌兴奋不已,痛并快乐着。
师兄弟四人也在自家摊子上吃串,有了听起来可行性很高的战术,其他三人兴致都很高,唯独姜若有一点恹恹。大家也不为怪,只当他是为一个人被丢到了大荒愤愤,小师弟安慰道,“不周山呐,那可是在神话中有姓名的山,共工怒触不周山,厉害。哎,难道是因为你的id叫‘共工’,所以系统就把你抛到了不周山?”顿时一拍大腿,“我怎么不注册个id叫祝融呢!”
木轩悠悠地说,“哪那么容易?什么盘古,夸父,女娲啊,这些id哪个不是上万人抢?二师兄那是作为进化算法创始人,有id优先权,你以为你也抢得到?”
姜若没有加入对话,用手机上了“山海经”论坛,随意浏览着新鲜出炉的帖子。
你们知道被一群猴子挠死是怎样的痛吗?
下面回复一水的“哈哈哈哈”,非常整齐。姜若一看发帖id,“悠然见南山”,得,这不是小师弟吗?
t细胞:目前为止已出现《山海经》怪物汇总。
姜若听说过这个工作室,“t细胞”的员工都是残疾人,是个非盈利性组织,业务也有很有创意,专门对抗游戏中的病毒工作室,净化游戏环境,加上其慈善成分,很受游戏公司的欢迎,毕竟雇佣“t细胞”在维护游戏平衡的同时还可以提升企业形象,一箭双雕。
大致浏览了一下,“t细胞”显然消息灵通,列出怪物里就包括了赤,,和类。对于一些名字生僻或者拗口的怪物,网友自发给取了昵称,比如“狮子猫”,“三头鸡”,“汪汪猪”,甚是形象。不过这帖子里没有巨兽和狂鸟,可见“t细胞”也不是无所不知。
青青子衿:有降落在青丘的小伙伴一起玩吗?
姜若的手指在这个id上面停留了一会,冷笑一声,又移开了。
周山不周:有没有降落到不周山的?
姜若点进去一看:
不周山场景原画正是区区在下!
不是求照片,我当然知道山海经没有截图功能。
我就想问一句:宏伟不宏伟!壮观不壮观!是不是史诗一般的画面?
这是哪里来的神经病?姜若毫不犹豫地点了叉。
一顿夜宵吃出了困意,师兄弟四人回到屋里,爬上各自的沙发。在大梦庄周的临门一脚处,沈攸模模糊糊看到姜若在披风衣,嘟哝了一句,“不是吧二师兄,这个点了,还要出去?”但还没听到姜若回答他就睡了过去。
vr一条街的尽头连通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子里仅有几个便利店点着昏黄的灯,人走在里面影子拉得很长。越过最后一个便利店,再往前就不大有灯光了。
姜若没有停步,走进了那片黑暗里。
姜若走得很快,在黑暗的巷子里左转右转,很快轻车熟路摸到了一道厚重的大门前面。这曾经是一座四合院的门,虽然昔日的院子早已经被推倒重建,变成了毫无美感的方块建筑,但大门仍保留着古朴的样子,还贴着春联。
上联:“众里寻他千百度”;下联:“柳暗花明又一村”;横批:“别有洞天”。姜若在心里默默换了个横批:“嫁接狂魔”。
门上有一个手摇式密码锁,姜若拨弄了几圈,大门訇然洞开的时候,红灯绿酒扑面而来,好在姜若提前闭上了眼睛,免于直面堪比闪光弹的视觉攻击。
等到眼睛适应得差不多了,姜若才开始往人群里钻。五颜六色的灯光在头顶扫来扫去,一个高举盘子的少年路过时嘲他喊,“枸杞人参啤酒来一杯吗,帅哥?养生迪了解一下?”
姜若在舞池边上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少年,坐在高脚凳上,趴在巴台上睡得正香。
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瞌睡,定力十分惊人了。
“阿澄?”
叫阿澄的少年从打盹中惊醒,“若哥!”
“你说大肖在这里?”
“对,他出来应该也就是前几天的事,我刚得到消息。”
姜若想象过很多次和大肖再见的场景。在他所有的想象里,大肖或者阴骘如昔,或者已经洗尽铅华,但唯独不该是这样。
看起来似是中年的男人剃着极短的板寸,正卖力地把一箱一箱的啤酒从货车上卸下来,工头在旁边大声呼喝,他不得不加快了动作,可他的腰像是有什么毛病,在频繁下弯的时候发出很久不上油的老机器一样的声音。
即使已经过去了十年,也应该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可眼前的人竟然已经有点微秃和驼背,和记忆里桀骜不驯的少年相去甚远。
卸完一车货,男人从工头那里当场结了工钱,问明天还可以来吗?工头挥手,明天机器人就修好了,谁还用人工啊?慢得要死。
男人失望离开,转过身来。
和他的落魄沧桑截然不同,眼前一身黑色风衣的人除了下巴上的青色胡茬同过去并无多少分别,所以大肖立刻认了出来。
“姜若?”
大肖的脸色诸般变幻,掩在迪厅的灯光中看不分明,最后他只是笑笑,“已经过去十年了,你还不肯罢休吗?”
“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欠你一个道歉。说自己年少无知未免无耻,但当年,我确实只懂得用最暴烈的手段来解决问题。我真的做错了,也真的感到后悔。”
大肖有短暂的惊讶,接着却又了然,曾经的仇敌之间,这一刻竟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理解。大肖又开始笑,好像他已经习惯了用笑来表达一切情绪。这个已经佝偻的男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同记忆里的影子重叠。
姜若:“以后有什么打算?”
大肖:“还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尽量活着呗。”
姜若:“你知道很多vr馆都为顾客提供训练吗?像是阿澄,他就在vr馆当陪练。另外,‘山海经’开服,很多工作室也在招人。”
大肖:“谢谢。我明天就去网吧看看。”
到此似乎已经无话可说,姜若问:“请你喝一杯?”
大肖说,“戒酒了。”
如果时间倒回十年之前,姜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他和大肖会像这样寒暄。少年时你有无穷的恨意可以向你的仇敌倾泻,而成年后你再无仇敌,只有无数冷漠顽固的陌生人。
第四章 长夜
第二天一早,姜若被沈攸起床的声音吵醒,接着听到大师兄迷迷糊糊地骂“咂个不让人睡觉咧”。
小师弟本科最后两年去了国外交换,回来后就成了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一到饭点就激动,天刚亮就跳起来买早点,油条馄炖灌汤包,一周内绝不重样,风雨无阻,用他的话说,“睡懒觉每天要少吃一顿饭的,亏了”。
姜若一惯浅眠,被吵醒就很难睡得着,于是伸手比了个“加一”,意思让沈攸给他也带一份。
等早饭的工夫,姜若戴上耳机,他至今保持着听早间新闻的诡异习惯,仿佛从上个世纪活到现在的老古董。
“秋城全超导磁体托卡马克装置今日落成,这是全国第六座east,足见我国对可控核聚变研究领域的重视......”
“你们这帮兔崽子,还睡?”
新闻播报被一声大喝打断,只见一个壮大妈手举锅铲闯进房间,一人一铲,把师兄弟们从沙发上翻下来,“这是你们的店还是我的店?我都忙飞了,你们就在这睡觉?”
木轩屁滚尿流往外跑,“胡婶辛苦了!今天顾老师要开组会,我先回学校了!”
已经毕业的大川和姜若没有组会,就这么被队友抛弃,大眼瞪小眼,还没想出借口,便被胡婶一手提溜一个拖去了后厨帮忙。
准确说在后厨帮忙的只有姜若,大川师兄开着面包车去进货了。
姜若麻木地拣葱摘菜,为自己的熟练叹息。
白天“大川烧烤”做外卖生意,订的人不多,胡婶掌勺,小孟盯订单,姜若送外卖,三个人勉强够用。小孟是胡婶的相好,其实是个大叔。之所以叫小孟是为了和老孟区分开来老孟是胡婶的前夫。
曾经送外卖的是小孟,但是经常有点外卖的姑娘留言,“为什么别人家送外卖是好看的小哥哥,到你们这里就是个抠脚大叔呢”?
胡婶看了留言,上上下下盯了姜若几圈,直把姜若盯得毛骨悚然,然后满意拍板,以后外卖都由姜若来送。
姜若骑着他的小电瓶满城跑了一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发现摊子正热闹。
“这是不是虫子?你就说是不是?大家来评评理啊,这烧烤摊吃出了虫子!”
姜若伸长脖子,越过一片乌泱泱的头顶,总算看见了说话的汉子:脚踩长凳,手提竹签,满面油光,刘海在夜风中飞起,假发套眼看就要和头皮质壁分离,光锃锃的脑门若隐若现,找不见发际线。
姜若有点儿近视,又不爱戴眼镜,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竹签上的“虫子”是什么玩意儿。
然则看不见并不影响他信口胡说:“嗨,那不是本店的买一送一活动么。”
汉子转头二百七十度,终于看见姜若,遂扬了扬下巴,“你是老板?”
“买一送一,字面意思,”姜若说,“买一串,送一虫子。”
围观人群哗然。
胡婶听到动静从后厨出来,举着锅铲刚要开骂,见姜若朝她使眼色,登时会意,折回去抓了一大把签子出来,细一看,每根签上都串了一虫,蝎子,蜘蛛,蜈蚣,螳螂,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人家不敢烤。
见戏台搭好了,姜若立即抑扬顿挫起来:“庆祝‘山海经’开服,限时活动咯,只送三天,虫子任选。这位爷,不满意咱换一只?”
人群哄笑起来,其中不乏笑得十分会意者,可见在“山海经”里烤虫子吃的,姜若不是独一家。
“来个蝎子!”
“来个蜘蛛!要花的!”
最初闹事的汉子淹没在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唯假发套上的刘海仍在迎风飞扬。
姜若钻回二楼时,看见师兄弟其余三人竟然是齐的,登时惊了一下,接着鄙视道:“我还以为没人在呢!你们仨男的,看有人闹事居然躲在楼上?怂不怂?”
“胡婶那一锅铲下去,哪用得着我们?”大川师兄摆手。
“我这八百度近视,手无缚鸡之力的,就别添乱了?”木轩做弱柳扶风状。
小师弟最不要脸,一指另外两人:“他们拉着我,不让去!”
姜若翻着白眼撑开vr仓往里躺,“我先进了,你们等十点。”
三人:“哎?等等,你现在就进?”
姜若已经合上了棺材盖,于是他们的话都说给了空气。
大屏幕上寂寞地显示着游戏与现实时间换算:
20:00~20:30 黄昏(南山一带有赤,出没)
20:30~22:00 夜间(南山一带有狮子猫出没)
22:00~24:00 白天(推荐进入游戏活动)
“山海经”没有背景音乐,在以假乱真的“真实”里,已经不需要音乐的渲染。但每次姜若仰望昼夜之交的不周山时,还是觉得有什么旋律在脑海中奏响。他想大概是这一幕与记忆太过相似,因而频频地引起某种共鸣。
是不是史诗一样的画面?
忽然想起这句话,姜若不由笑了一下。
眼前的不周山是这么地苍茫和威严,弥漫着一种远古的气息,让姜若恍然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古人,正和自己的祖先一样,在荒莽的山间茹毛饮血,挣扎求生。
可惜他没有时间慢慢欣赏,在巨兽死后的无主的土地上,群魔乱舞就要开始了。
寒暑之水果然又开始结冰,姜若在还很薄的冰面上敲了个洞,开始冰钓。鱼钩用的是昨天留下来的一根弯曲得很厉害的鱼刺,上面串了一只变异的大蚯蚓。
冰钓不甚顺利,直到落日的余光沿着山的轮廓完全消失,他也只钓到一小条怪鱼。不但小,而且很瘦,蓝色鳞片都缩在了一起。看来今天注定要度过一个饥肠辘辘的夜晚。
小瘦鱼的生命力却异常地顽强,开膛破肚上烤架半天,表皮已经烧得如同黑炭,居然还在蹦。最后姜若失去耐心,无视其挣扎直接送进嘴里,一口下去,腥气混合着黑炭的味道,精准地诠释了什么叫做皮糊心生。
刚勉强咽下一口,系统:你食用“鱼100”触发了基因变异,变异片段抽取中......
姜若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那口鱼顿时不上不下地卡住,呛得面红耳赤。在他咳嗽不止的时候,一串串基因片段走马灯一样地在眼前旋转,双螺旋结构优雅而又悚然,最后替换了一个碱基。
姜若不无侥幸地想,只换掉了一个碱基,应该没事的吧?正想着,突然浑身一阵麻痒,伸手一摸,后背脊椎和四肢都开始覆盖鳞片,触感坚硬微凉。姜若心道我是不是要变成一条美男鱼了,好在鳞片覆盖到了脚踝和手腕后就不再生长,穿长袖完全看不出来,他才舒了一口气。
系统:恭喜玩家完成变异,防御增加,抗寒抗暑增加,习得技能:游泳。游泳状态下体力二倍消耗。
这便是意外之喜了,姜若顿时心情大好,欢乐地三两口吃完了鱼,琢磨着明天等河化冻,下水一试身手。
姜若走到巨兽留下的骨架下面,开始为漫漫长夜做准备。根据他的判断,巨兽遗留的气息应当对其他野兽依然有威慑力,如果不周山还存在一个“安全区”,那么只能是这里。
姜若收集了所有的碎骨,围着骨架扎了一圈稀疏的篱笆,仅凭这些大概还不足以挡住野兽,于是每隔一米他又在篱笆上绑了火把,逐一点燃。一直用来叉鱼的那根断骨被姜若磨得更尖了一点,作为武器。做完这些还有一点时间,姜若编了张草席,往上一躺,保存体力。
火把在外面围了一圈,姜若躺在庞大的骨架下面,仿如某种仪式的祭品。幕天席地,头顶的天幕因为没有星辰而格外地怪异,唯有森然的白骨带来一点稀薄的安全感。
山风呼啸,在穿过巨兽骨架的时候有些微的变调,还有燃烧着的草劈啪作响,除此之外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兽群靠近的时候是如此地安静,直到绿莹莹的眼睛在黑夜里亮起,姜若才恍然惊觉。
借着火光,姜若大致辨认出了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形。这应该是种变异的野狼,除了体型小得多,和死去的巨兽一样长着蜥蜴般的长尾,且也有一对小翅膀,让姜若怀疑不周山的物种都是鸟类和恐龙杂交的后代。
系统:发现蜥狼,习性未知,请玩家自行探索。
黑暗中聚集了七只绿色的眼睛,应该有四匹狼,其中一匹是独眼。姜若的手心微微出汗,心道仅凭巨兽遗留的气息果然是不够的。
试探性的进攻开始了,一匹蜥狼猛得跃起,堪堪越过了兽骨篱笆,向姜若扑来。姜若抬起左手挡住脖颈,右手准确地把手里断骨的尖锐端戳进了蜥狼腹部。这本该是两败俱伤的结果,没想到蜥狼咬向姜若胳膊的时候,牙齿和鱼鳞间竟然擦出了一串火花,姜若吃了一惊,没想到所谓防御提升是提升到这种程度。
出师不利的蜥狼痛叫一声翻倒在地,又顽强地爬了起来就要继续扑,突然狼群后边传来一声长嚎,所有狼齐齐掉头,受伤的蜥狼好几次才跳过篱笆,也随狼群而去。
姜若不会自大地以为自己这么几下子就能吓退狼群,果然他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不是狼的,而是人的。狼群发现了更容易得手的猎物,自然放弃了姜若这个硬点子。
姜若大呼走运,琢磨着昨天完全没人,这倒霉的大兄弟莫非第一次进游戏?挑这个点上线也真是流年不利了。
啧啧,叫得这么惨,怕不是没关痛觉,新手吧?
蜥狼的进攻从来悄无声息,因而牙齿撕扯血肉的声音就格外悚然,大兄弟开始还能哀嚎两声,之后就再没有声息了。
蜥狼分食完毕,急急离开了。姜若侧耳听了一会,确定狼群已经远离,这才拿了火把出去找大兄弟的遗体。
姜若拖着草席去收尸,好在游戏多少做了绿化处理,大兄弟的骨头白得像医院里的标本,并不似想象中那么恶心。古有马革裹尸,今有草席收尸,可惜草席编得仓促,时不时有骨头从斗大的网格间距里掉出来,姜若一路捡,可算是把大兄弟齐齐整整搬回了巨兽骨架下面的根据地。
越来越冷了,姜若估计后半夜不会再有袭击,毕竟皮毛或是鳞甲再厚,也得在严寒降临前寻找一个避风的地方。纵然有抗寒属性,此刻他也开始牙齿打战,为了保持基本的警觉,不想关掉所有的感官,只好对大兄弟说了声抱歉,抽出草席裹在自己身上,任凭骨头们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气温还在下降,荒原的土地上甚至析出了晶体,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冻住了,昨天的那种死亡寂静重又席卷而来。
姜若记忆里最冷的时刻是有一年冬至的滨城,那年他十六岁。他带的钱甚至不够回去的路费,当然没法住哪怕最便宜的旅社,于是在滨城的寒夜里流浪街头。
少年姜若敲开一家家正在打烊的商铺,拿出一张老照片,问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可是谁会去留意一个陌生人呢?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那个人,于他人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
姜若缩在草席里,回想那个夜色中的滨城。今天的黑夜是一样地寒冷,但他却不似少年时的绝望。他已经找到了一条清晰的路,只要坚持走下去就好了,走下去,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真相终将大白天下。
这么想的时候他又觉得有力量,但很快发现其实是因为严寒环境使得他的抗寒能力开始得到锻炼提升,姜若很惊讶一条其貌不扬的鱼竟然拥有这么强大的基因。他点出面板看着自己的血条持续下降,不过下降的速度越来越慢,从数学极限来讲应该永远不会归零,遂放下心来,开始专心发呆。
黎明的时候他身边的尸体出现诈尸的前兆,先是血肉飞速地重新长出来,然后伤口愈合,留下纵横交错的可怖伤疤。姜若这才知道原来玩家身上是会留下疤痕的。
最后尸体抖了一抖,活了。
“姜若?”
面对着大肖惊愕的脸,姜若叹了一口气,这是什么孽缘?
姜若向大肖伸出手,“老天大概很恶趣味,想让世间仇敌终成兄弟,我也只好顺应天意。你好兄弟,你是我在这地方见到的第一个活人,组个队呗?”
第五章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肖的人生可以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三个部分。
最早是父母尚在的童年,充斥着争吵,撕扯,摔碎的瓶子,和劣制酒的味道。更多的细节因为过于遥远或者因为刻意的遗忘,已经不复记忆。
随之而来的孤儿院时光是他生命里的高光时刻,那时候他是雅砻江儿童福利院的小霸王,一座山和一座孤儿院就是他的王国,如果没有姜若的存在这王国还会更完美一点。
再后,是十年高墙。
出来一个星期,大肖辗转于各式各样的收容所,和同病相怜的流浪汉挤在一起度过长夜,在每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抱着找到一份工作的希望走出去,却往往失望而归。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怀念那十年的生活。高墙下面的生活是那么地充满秩序,甚至你还拥有希望,如果你的生命里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期盼那至少还可以期盼离开。
后来大肖遇到一个人,在听说他“进去过”后反而两眼放光,仿佛见到了稀世的珍宝,立即拿出一纸合同,甚至慷慨地让他预支一个月工资。
这其中定然有诈,但大肖已经一无所有,所以也就无可失去。说不定会再次卷进什么案子,但他不在乎,若能回归他熟悉的生活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工作内容是玩游戏,雇佣他的公司,叫“t细胞”。
“t细胞”让大肖参加了个紧急培训,科普游戏发展史,从街边小霸王到键盘页游再到如今的vr;讲游戏常识,经验值和游戏币系统,最后讲到“山海经”。“山海经”没有游戏币,玩家可以自主选择货币或者以物易物,游戏公司说“山海经”是一段磅礴的历史,这是为了“纪念人类文明的漫漫长征”。
大肖听得云里雾里。
孤儿院里没有网吧,所以大肖从来没有玩过游戏。在外界的游戏王国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时候,与世隔绝的他们还在赌玻璃弹子。大肖对游戏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他的一个狱友,因为网骗数额巨大,判了三年,名叫大舟,大家都叫他小船。小船常常吹嘘自己是游戏大神,什么“开局一条狗”,“一刀九九九”。只是“山海经”和小船说的那些游戏似乎不大一样。
然后他再一次遇上姜若。
姜若曾找他道歉,大概认为道歉过后便可以从此心无挂碍。
而他却要被迫回忆起那个本已经遥远的梦魇,仿若再次置身于十年前的孤儿院,隔着时光和大火,看着姜若把医用酒精一瓶一瓶摔碎,同过去一样无计可施。火越烧越大,而姜若从始至终都是如此地冷静,对他所有的惊惶和哀求无动于衷,甚至还记得把瓶子先放到身边的火焰上面预热一下,唯恐不能点着。
那种冷静里面,是要置他于死地的决心。
如果有选择,大肖今生都不想再和姜若有任何牵连。
但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他知道如果每一天上线都以葬身狼腹结尾的话,被解雇只是迟早的事情。
原来饥饿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让人可以不惜与恶魔为伍。
好在姜若出奇地耐心。虽然浪费了一整个早上讲解游戏常识,回答各种白痴问题,但直到中午他的语速也没有变得急切,甚至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容都没有松动过。
谁能对这样一个人有戒心呢?
据说第一次进入vr游戏的人很容易把游戏当作真实,何况大肖的第一次就是技术一览众山小的“山海经”。
他真切地体验到群狼坏伺的恐惧,如果不是被分食的时候已经被系统强制弹出意识,说不定还可以体验一下杀死商鞅的车裂之刑。当他仰望那些森然的巨兽骨架时感觉到真实的压迫,他想那一定是神灵的遗物。
但姜若大概不是这么看的,他也许只是把它们当作博物馆里的展品。那些巨大的兽骨正被一根根拆下来码整齐,准备用作盖房屋的骨架支撑。
黄昏的时候,两间茅草屋已经搭出了一点雏形。
屋子有点儿奇形怪状,这是因为作为支撑的巨兽之骨无论如何也敲不断,只好迁就它们的自然长度。这还不是唯一的困难,砌墙的石头筛来筛去还是大小不均,不周山的土壤又都是砂土,很难黏合这些菱角分明互不相容的石头,夯实这种土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姜若总有办法,他找来了一种胖乎乎的虫子,用力一捏,挤出绿色的粘液,黏性极强,堪比五零二胶水。
然后再铺上茅草,两间草屋就成形了。说是茅草,其实是青草,实在是下午的不周山难得找到干草,于是两间茅屋就显得格外青葱。
头顶一片青青草,大肖的脸色不由得有点古怪。姜若看出了他的微妙心理,安慰道,“很快就会黄的。你是不知道不周山的草,早上还是绿的,傍晚就黄了。”
那时候二人都未预见到,自不周山玩家始,这句话后来成为了安慰某类人群的黄金用语:没事,绿着绿着的,就黄了。
午后寒暑之水彻底化冻,姜若下水试了试新掌握的游泳技能。怪鱼咬人,初时把姜若吓了一大跳,好在有防御提升效果在,他身上即使没有鳞片覆盖的地方也裹着一层茧,所以只是被咬出了几个小血口。姜若潜下水去,手持网兜向着鱼群兜头罩去,比鱼叉不知高效多少,捕鱼事业无往不利。
不周山白日的太阳毒辣得让人震惊,一网兜鱼毫不费力就晒干了,此刻挂在屋前,让尚未完工的房子提前有了点儿生活的气息。
然而这很快被证明是一个错误。
夕阳方向刚出现一排小黑点时,大肖就有点紧张,连忙提醒。姜若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一群狂鸟。但也许是初见的那只狂鸟表现得像一只呆头鹅,让他对这一物种失去了警觉。
姜若说,“没事,那叫狂鸟,是种食腐鸟。”
大肖问,“什么叫食腐鸟?”
“到处捡尸体的鸟,”姜若说,“就像秃鹫。”又宽慰道,“放心,它们不攻击活人的。”
“但是它们冲我们来了!”
“不可能松口!”
后一句是对狂鸟说的,打头的狂鸟一马当先,已经叼住了姜若的那一网兜鱼干。
姜若反应也算神速,一手拽着网兜,一手揪着鸟头上硕大的冠使劲拔,把那鸟揪得从长喙的缝隙里“吱吱”叫唤,像个被堵了嘴上大刑的人。姜若本以为那鸟儿很快就会放弃网兜,腾出嘴来啄自己,但没想到狂鸟对食物的执念竟如此之深,忍痛硬是没有松口,只用爪子使劲挠,奈何角度问题,挠不到姜若,只在土墙上挠出几道深沟。
一人一鸟各不相让,来回拔河中,网兜终于“刺啦”一声裂开,鱼干抖落了一地。后面的狂鸟及时赶来,收了翅膀蹲在地上,像一群鸡没命地啄。大肖试图阻拦,马上被啄得满头满脸是血,再不敢加入战圈。姜若虽然凭着高防御免于挂彩,然而双拳难敌八爪,仍旧未能救回自己的口粮,只能眼睁睁看着鸟群把鱼干分食殆尽。
你以为到此就结束了吗?
姜若发现自己大大低估了狂鸟的智慧与邪恶。鸟群饱餐之后并未感激食物的馈赠者,反而记恨姜若扯冠之仇,纷纷飞到屋顶,各自抓起一大把草,方才拍着翅膀腾空而去。
落日的余晖照在残破的房屋上面,屋檐下面空荡荡的破渔网更显凋零和凄凉。
大肖还在试图重新给主屋铺上草,但姜若知道来不及了,今天注定又是一个天为被地为席的夜晚。
姜若一脸放弃治疗地在屋前坐下来,半吟半唱,“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仗自叹息。”
大肖朝这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这一刻姜若和古人产生了深刻的共鸣。
夕阳缓缓沉没在不周山的缺口,天空渐渐猩红一片。那些洋洋得意的狂鸟在太阳落下的一刻也变得仓惶,急急地飞掠而去,追逐霞光最后消失的地方。
曾几何时,在孤儿院的屋顶上,小姜若也是这么看着从山的缺口坠下去的夕阳。很多时候他觉得,正是因为夕阳在那里坠落,山才被砸出了一个缺口。那缺口于他有着特殊的意义,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将从那里离开。
其实小姜若曾经有一次机会可以离开。他曾差一点被收养。
那应该是小姜若到孤儿院的第二年,一对夫妇造访了这座大山脚下的孤儿院,想要收养一个男孩。
彼时大肖还没有成为孤儿,小姜若是福利院里唯一的男孩,宛如贾宝玉在大观园一样地显眼。
那夫妇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女孩,他们的女儿。
夫妇问那个小女孩,周周想不想要一个哥哥啊?
叫周周的小女孩甜甜地说,要弟弟。
夫妇笑作一团,好好好,弟弟。周周去和弟弟说说话。
于是小女孩向他走过来,“你为什么会在孤儿院啊?”
小姜若说,“我不是孤儿。我妈妈会来接我的。”
周周:“这里每个孩子都这么说。”
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女孩子?小姜若低头踢石头,表示不想搭理她。
周周不在乎他的态度,继续说,“这里不应该有男孩子的。大人喜欢男孩子,所以只有女孩子才会被扔掉。你看,我爸爸妈妈来这里,因为他们想要男孩子。”
成人世界里讳莫如深的事情就被她这样轻飘飘地说了出来,因为过于理直气壮而异常残忍。旁边的女孩子们听了,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这样被丢掉的,“哇”地哭了,引得更多女孩跟着嚎起来,一时间一片鬼哭狼嚎。
夫妇跑过来,看周周没哭才稍微放心,问,“这是怎么了?”
周周说,“弟弟打我,大家都吓哭了。”
迎着夫妇谴责的眼神,小姜若震惊了一会儿,但很快想到自己并不在乎这种粗暴的栽赃,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他才不要跟任何人走。他还要等妈妈。
第六章 不周山草舍
姜若提前下线,发现这次自己是第一个出来的,师兄弟仨都还在游戏里奋斗,看来形势大好,令人欣慰。肚子有点儿叫唤,他轻手轻脚下楼,看胡婶在前面招呼客人,小孟靠在墙边打盹,赶紧遛进厨房,给自己下了碗面,端到杂物间摸黑偷偷吃,以防被抓壮丁。
姜若一边“哧溜哧溜”吸着面,一边掏出手机,打开“山海经”论坛,发现多了两个版块:“刚就一个字”,是挑战黑夜生存,八点进游戏的玩家聚集地;另一个叫“怂真的会快乐”,显然就是天亮才敢上线的十点党的天下了。
姜若点进“刚就一个字”,编辑发表新帖:“山海经”第一家旅店不周山草舍。
内容只有一行字,简明扼要。
共工:寒舍地处大荒不周山脚下,寒暑之水上游,收留任何过夜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炸出好些个大荒玩家。
六月天:每天晚上都在死去活来,楼主是什么小天使!可是我在下游嘤嘤嘤,楼主管接吗?
邪魅并不狂狷:同下游。同求楼主脚踏七彩祥云来接。
藐视全服:假的吧?大荒这种鬼地方绝对是地狱模式,到现在有人活过一天一夜的么?还有闲心盖房子?
吾皇:楼上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自己不行就觉得别人都不行?
大梦不醒:多少钱一晚?
坟头草两米八:楼上怎么说话呢,要问“贵店什么价位”才对。哎,话说,“山海经”不是没有游戏币吗?那房钱怎么算?
共工:关于接送,我们暂时还没有安全快捷的越野手段,以后会想办法;关于房钱,任何有价值的物品我们都收,石器时代的灵魂是以物易物;实在身无长物的客人,也可以帮助我们修缮房屋。
悠然见南山:我刚在这家店落脚!店主超帅一小哥哥,还会烤鱼。
大山大川:好评。烤鱼好吃。
看见小师弟和大川师兄的回复,姜若差点把面吸溜进鼻孔里。
不,我烤的鱼你们一定不想吃。
托不是这么当的!
周山不周:非大荒玩家,打听一件事,大荒的气温,地貌,昼夜温差有没有特别反常的地方?
坟头草两米八:楼上怕不是个记者?震惊,大荒玩家如是说(独家披露)!
六月天:看id就知道是不周山的铁粉了,不周山欢迎您(撒花)!
共工:昼夜温差估计有八十度左右。有时候我怀疑头顶没有大气层。
藐视全服:一破游戏,什么不是策划编的?还当科学大发现呢?装!
吾皇:有些人就是那什么嘴里吐不出那什么。
周山不周:我的观点正相反。我猜测“山海经”世界的大气层非常之厚。你有没有注意到天上是没有星星的?
坟头草两米八:啊没有星星的夜里,啊
共工:那么这种反常的温差如何解释?
周山不周:如果那不是昼夜温差呢?如果你其实是在一天之内经历了四季呢?
姜若如梦初醒。
夜里严冬一般的冷寂,每天结冰又化冻的寒暑之水;从清晨到黄昏,每一株野草都仿若经历了一次枯荣。
周山不周:想象一个星球,自转周期长达一年,那么夏天是极昼,冬天是极夜,春秋则是漫长的日出和日落。这样的环境还要让生物能够生存下去,就需要
共工:需要非常厚的大气。
共工:高见。佩服。听你的口吻,这种现象只在大荒?
说书人:我好像发现了神帖!我的落地点在西山,气候宜人!
吾皇:我在南山,东山都有朋友,气候虽然不能说宜人,和大荒比还是正常多了。咦,“金叶”不是说游戏内时间流速只是现实的六倍吗?
周山不周:“金叶”宣布的时间流速,是指玩家意识的“体感流速”。即使技术能够做到,游戏公司也不被允许让玩家每天在游戏里生活一年,这样会挤占“真实”的空间,反而让“真实”的记忆变得模糊,引发精神问题。
共工:但“山海经”是一个号称要重现文明史的游戏,一个进化游戏,必须有足够长的时间跨度,来让玩家见证物种更迭。
周山不周:所以“体感流速”和“环境流速”的分离势所必然。如今看来,落地在不同区域,环境的时间流速亦有所不同,甚至可能差异巨大。
共工:你的时间流速假设,我会立刻着手证实。
周山不周:再好不过。
共工:又,你画的不周山非常震撼。
悠然见南山:楼上的二位好像有点儿琴瑟和鸣。
轩不是宣:用词前不先问问性别的吗?
悠然见南山:爱情还在乎性别?连物种都不在乎!
姜若脸一黑,放下碗,从杂物间里钻出来,大声道,“胡婶!我跟木轩、沈攸都出来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楼上顿时哀嚎一片。
次日清早被起床的声音吵醒时,姜若以为又是小师弟,照例咕哝了一句“早餐带我一份”,却没听到回应,睁眼一看,居然是大川师兄。
当一个爱睡懒觉的人突然早起,通常说明在即将到来的一天里有什么事情值得期待。
大川师兄换上了一件灰色西装,正往头发上抹定型水。
姜若坐起身来,“右边鬓角处有点翘。对,就是那里。有约会?”
“哎。”大川师兄顺口说,突然反应过来,赶紧又改口,“不是。我妈喊我回家相亲。”
木轩本来睡着,被“相亲”这个关键词炸醒,迷迷糊糊道,“这次有戏不?”
姜若站起来,绕到大川师兄前面端详一会儿,点点头,双手郑重搭在对方的双肩,“师兄旗开得胜。”
“哎?”大川师兄说,“哎。”
门“哐”地关上,马上又“哐”地打开,沈攸提着早点进来,“我刚刚看到大川师兄开屏孔雀一样地出去了,又相亲呐?”
姜若说,“这次有戏。”
姜若似乎一语言中,因为直到晚上进游戏时,大川师兄仍然未归。
虽然早早把宣传打了出去,但其实眼前的不周山草舍距离通常意义上的旅店仍然相去甚远。太阳下山未久,墙体已经有冻裂的迹象,四壁漏风,重铺的屋顶又只完成一半,看上去萧瑟异常。
姜若正围着草屋布置陷阱,把巨兽碎骨和比较坚硬的鱼刺插在地上,锋利的一端朝上,再用草遮掩。碍于时间,这些布置尚且简陋,并不致命。姜若想在地刺上涂点儿料,于是以神农尝百草的精神,用骨刺蘸着各种植物和昆虫的汁液把自己戳出血,然后查看面板状态,以此甄别有毒动植物。
其间他见识到许多不痛不痒但是异常奇葩的效果:
系统:你的伤口混入“黑海棠”汁液,食欲下降,食用昆虫纲生物肉质有更大概率呕吐。
系统:你的伤口混入“螳螂荨”汁液,感染破伤风概率+0.5%。
虽然抱着豁出一条命的决心,却并未找到见血封喉的毒物,唯一稍微靠谱的是种云朵状的白色小花,被第一个发现的玩家起名叫“流云芷”,可以造成五分钟的局部麻痹状态,聊胜于无。
布置完成,大肖在门口生了一堆火取暖,作为明晃晃的诱饵,姜若则躲在屋角暗处,小心翼翼选择了下风口,匍匐在地,侧耳细听。
保持这样的姿势久了人很容易会放松下来,好在地面过于冷硬,姜若时不时就要打个寒颤,就算想睡也睡不着。
有动静了。
姜若凝神听了一会儿,向大肖比了个四。
再听一会儿,又向大肖比了个十六。
大肖有点懵,这是四只还是十六只?
姜若指指西面,比了个四;又指指东面,比了个十六。
好吧,二十只。
二十只什么?
姜若指指西面,比了个二;又指指东面,比了个四。
大肖再次发懵:这是走了一半多的意思么?
待到近了,借着火光已经可以稍微看到那些移动的影子,大肖才明白过来。
西面是一种鸟,两条腿,两只一共四条腿。东面是一种走兽,四条腿,四只一共十六条腿。
第一次数的是腿,第二次数的才是头。
离开学校多年之后,大肖再一次体会到被鸡兔同笼问题支配的恐惧。
更近了,东边的夜色中亮起了绿色的眼睛。七只。
哟,熟人,不是,熟狼啊。
第七章 鸟兽大作战
坏消息是,大肖被两拨猎手同时看上了。
好消息是,因为猎手有两拨,互相忌惮,反而都不敢轻举妄动。
还有第二个好消息,可能是姜若身上的鱼类基因稀释了他作为哺乳动物的气味,猎手们没有发现姜若。
一边是熟悉的蜥狼,昨夜的惨痛尚历历在目,大肖深知狼群的凶残;另一边是两只陌生的鸟,看去十分高大,像是鸵鸟,在数量处于劣势时还能与狼群呈对峙之态,想来也绝不好惹。
系统:发现蜥狼,夜行兽类,耐寒,群居,食人。
系统:发现扁头鸵,习性未知,请玩家自行探索。
系统并未提供多少有价值的信息,为防被发现,姜若也不好再打手势,大肖发现自己只好自由发挥。他稍稍往狼群的方向移动一点,双鸟登时发出警告的短促低鸣;往扁头鸵那边移动,则轮到蜥狼不满地呜呜威胁。大肖左右为难,仿佛一个夹在老婆和情人之间手足无措的男人。
好在打破平衡的变故很快出现了。
扁头鸵的警觉性可能比蜥狼要差一点,其中一只鸟不小心一爪踩上了陷阱,被骨刺扎得跳了起来,翅膀一扑腾,被蜥狼当作了进攻的信号。事发突然,包围圈还没有成型,大肖看准时机猛地一拨火堆,泼出一片火星。“山海经”的怪物并不似地球上的野兽那么畏火,但也不想被溅到皮毛,借着制造出的这么一个空门,大肖连滚带爬有惊无险地翻进了茅屋。
屋门就这么大,都想自己人先进,两拨猎手终于发生了冲突。扁头鸵表现出彪悍的战斗力,虽然攻击路数相当老套,无非一啄一踩,奈何人家有翅膀,虽然不会飞,必要的时候还是能扑腾起来占据高度优势,克制蜥狼的扑咬,因而以二敌四不落下风,渐渐占据了更靠近门口的有利位置。
姜若暗中观察了一会,发现鸵鸟能占到便宜,还有一个原因是四匹狼并不能全部发挥战力,大多数时候是独眼顶在前面,另一匹大狼断后戒备,中间的两匹狼身形稍小,划水居多。
门口被扁头鸵把持着,独眼带着一匹小狼在前应付,而大狼带着另一匹小狼绕到一边,让小狼踩在自己肩上,试图翻墙而入。就是这个时候,姜若突然大吼一声,“推墙!”
所有猎手都暂停了动作,扭头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但它们不通人言,没有意识到危险真正的方向。
随着气温的急剧下降,墙体也急剧收缩,出现了一道一道的裂纹,在大肖猛一推下訇然坍塌,正试图翻墙的两匹蜥狼首当其冲,被压在了下面。
倒塌的墙后,大肖自然暴露了出来,而他身边赫然有一口绿色的锅,架在柴火上烧着水。锅是虫子粘液黏合砂土捏的,导热不太好,水到现在也未烧开,但起码没有冻住,于是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夜晚,就成了武器任谁挨上一盆水,都会立马挂一身冰。
大肖端起锅,冲着两只鸵鸟就浇了过去。扁头鸵从未见过这种攻击方式,第一反应还是扑腾起翅膀,于是兜头被浇了一身。余温尚存的水蒸腾起一片雾气,姜若借着雾气的掩护飞身而出,扑向正赶往墙边试图救援的独眼蜥狼。
姜若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接近,在独眼感觉到危险,回头的一瞬间抓住了独眼的肩膀,整个人的体重压上去,把独眼掀翻在地,在独眼爬起来之前,姜若手里的骨刺已经插进了它的喉管,虽然没能捅穿劲动脉,但大量空气漏进去依然是致命的,只是独眼得以多挣扎了一会儿,在姜若身上留下诸多抓痕。饶是大肖忙于应付小狼无暇他顾,余光一瞥之下也为姜若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震惊。
其实姜若并非什么格斗好手,只是这个动作他已经演练了很多次。在游戏里收集了初始数据之后,“大川科技”的古董cpu们终于得以派上用场:姜若输入了自己目前的dna,模拟出相应的速度和力量,再输入蜥狼的各种性状,计算拟合出最接近的结果,由电脑设计和优化攻击方案,最后跟随动作慢放,一遍一遍反复练习。如此姜若便成了提前拿到剧本的演员,只要不演砸,就能引向写好的结局。
杀死独眼,姜若腾出手来跟大肖一起制服了小狼。不得不说蜥狼背上那对没用的小翅膀简直就是进化缺陷,被人揪住翅膀就像揪住命运的后颈皮,只能四爪乱抓,呜呜乱叫。
“这匹看起来还小。”大肖踌躇着说,“这群狼莫不是”
“一家四口呗,”姜若接话,手起刀落没有丝毫迟滞,半大的小狼哀鸣一声,猛得抽搐几下,不动了。大肖见状只好沉默。
“狼可不是能随意驯化的动物,”姜若说,“再说一家人还是齐齐整整的好。”
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此时雾气刚刚散开,姜若和大肖再往墙边看时,却发现压在下面的大小两匹狼连同两只扁头鸵都不见了,碎石块下残留着两滩血,边上有拖曳的痕迹。
事实证明扁头鸵也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当它们发现两个人类比蜥狼更加难缠,而眼前又有更好的猎物时,就果断转换目标,叼走了受伤的两匹狼。
这游戏里的怪物全都成精了吧?
“后半夜应该没事了,”姜若说,“不过也别太大意,我们到那间屋子去休息,万一有什么事,多少有个掩体。”
两人于是挪到四面墙尚且完好的草屋,重新生了一堆火,背靠背小憩。
“现在想想头上漏风也挺好的,”姜若说,“不然我们怕不是要一氧化碳中毒。”
大肖不想跟他谈论不完全燃烧的问题,没有接话,于是后半夜两人诡异地沉默了。
“山海经”新的一天到来之际,姜若发现那两只扁头鸵似乎还留下了一些东西。
那是一种很小块的玫瑰色的块茎,姜若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应该是夹在扁头鸵的脚趾缝或者什么地方,从很远的地方带过来的。姜若抛开脚趾缝什么的想象,咬了一口,味道有点涩,嚼一会后又有点甜,应该含有淀粉,再看面板,除了饱腹度略有上升,并未出现中毒症状,顿时很是开心,给这种块茎取名“玫瑰甘薯”。
从今天起不再做野人,我爱鸵鸟,农业革命万岁。
种地的快乐,谁种谁知道。在游戏里种地,那就是双倍的快乐,从多年前“牧场物语”的风靡程度可见一斑。
难得和平的一天里,姜若成了个快乐的农民。周山不周的时间流速理论得到了证实,姜若亲眼看到早上种下去的块茎很快抽芽,肉眼可见地开枝散叶,由青葱渐渐变成深绿。下午姜若挖开土,果然收货了很多玫瑰甘薯,虽然每个只有乒乓球大小,但姜若深信明天弄点儿鸟粪什么的一定能收获更好。
姜若的好心情带到了游戏外,次日送外卖的时候上电瓶车的姿势都格外轻快。电瓶上挂着十几份早餐,目的地在秋城大学,想来是什么社团活动。停下车,正卸袋子,有个清脆好听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姜若提外卖袋子的手稍微顿了一下。
“若哥!”
一个身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子跑过来帮着拿袋子,姜若不得不非常小心,以免让她的裙子蹭上油污。
“好久不见。”姜若露出一个恰当的笑容。
“子衿,认识啊?”另一个着帽衫的姑娘上前帮忙,小小地撞了女孩子一下。
“高中就认识的。数学联赛的时候,不是在秋大集训么?若哥是带我们的助教,计算数学系的博士,特别厉害。”
“博士这是在送外卖吗?”帽衫女状似不经意问。
叫子衿的女孩子赶紧悄悄掐了同伴一下,结果同伴很不给面子地“嘶”了一声,场面顿时尴尬。
“对。”姜若对女孩子间的小小互动熟视无睹,答得很干脆,还抽出了大川烧烤的菜单,“加星的是招牌菜,欢迎下次继续惠顾。”
卸完货姜若就准备告辞,但子衿拦住他,递给他一张卡片,“向你学习,也打个广告,哈哈。”
那可不是什么广告,是“山海经”的无限点卡。
姜若没有伸手,“无功不受禄。”
“怎么是无功呢?”女孩子有点着急,“当年要不是你手把手地教,我哪里能考得那么好。”
“是你自己努力。”姜若已经重新骑上电瓶,笑了笑,“我的单要超时了,再会。”
来不及再说什么,小电瓶已经绝尘而去。
“手把手地教?”同伴促狭地挤挤眼睛。
“你刚才怎么说话呢?”子衿埋怨道,“你不知道,若哥是孤儿院长大的,他还欠着学费,现在又是创业初期......”
“唷,了解得够多啊?”看子衿真要生气了,同伴赶紧讨饶,“我错了我错了,可人家不没跟我计较吗?看,还给我们菜单呢。”
“那是若哥人特别好。”
“可不是嘛,”帽衫姑娘刻意拖长了语调以示别有深意,“人特别好”
姜若还未骑出太远,仍能听到背后女孩子们打闹的声音。
真是无忧无虑。
他看了一眼正在升起的太阳,加快了速度。
第八章 盖山族
姜若没有想到的是,不周山草舍的第一批客人,不是玩家。
彼时姜若又在种地,大肖又在修房子。继玫瑰甘薯之后,姜若又先后发掘出一种类似荠菜的野菜,取名百香荠;一种无毒的蘑菇(姜若对无毒的定义是不会立即在面板里刷出不良状态,至于慢性中毒则不在他的考虑之列),取名一口菇。可惜这些让人很有食欲的名字并不是对味道的真实描述,正如玫瑰甘薯其实是涩的,百香荠有点臭,一口菇很干,真的一口闷大约会噎住。
草舍现在已经盖了七八间,每天夜里墙壁都会冻裂,白天大肖就一手塞土一手挤虫子地填裂缝,远看绿色的纹路爬满墙,像涂了抹茶酱的切片面包。
午间的时候,一小队人出现在地平线上的缺口处,向不周山而来,远看像一排移动的狗尾巴草。姜若问大肖,“我有点近视,你看那是玩家吗?”
大肖说:“虽然我不太懂......游戏里还能近视?”
姜若:“近视久了,即使看见了,还是觉得自己看不见。”
“喔,”大肖把头转向地平线,盯了半天,“看着像人,但是?”
待到走近了,姜若才懂得了那个一言难尽的但是。
一行共有十一个人,身高和正常人相差不多,身着兽皮,四肢覆盖有较为浓密的褐色短毛,不太看得到下面的肤色。脸上倒是不太长毛,相貌介于人与猿之间,额头前突,下颌收缩。最奇特的是这群人的手臂,一条长且粗壮,另一条却短而细弱,仿佛将大猩猩和袋鼠的前肢分别嫁接而来,因为不对称,看去总觉得重心不稳,像一队摇摇晃晃的不倒翁。
如果只是一个人如此,姜若还会以为那是一种残疾,但这一小队人无论男女,人人都是这样的形貌。
姜若毕竟是细读过山海经的人,他回忆了一下《大荒西经》,果真想起了对应的记载:
有盖山之国。有树,赤皮枝干,青叶,名曰朱木。有一臂民。
这是盖山族人。准确地说,是策划所理解的盖山族人。
小时候姜若在海边见过一种螃蟹,一只钳子巨大,另一只却娇小,叫“招潮蟹”。当时小姜若觉得有趣,还想抓一只回去养,如今看到同样的形状出现在人的身上,却只觉得惊悚。
一行人在距离姜若二三十米处停了下来,犹疑地打量着姜若、大肖和他们背后的房子,其中几个盖山人抬起粗壮的右臂横在身前,这应该是一种防御的姿态。
敌不动我不动,姜若老神在在地同这些土著对视,一时间双方大眼瞪小眼。
过了足够长的时间,大约因为姜若和大肖始终没有表现出攻击意图,为首的一个盖山人上前几步,对着姜若吐出一串呜里哇啦的话来。姜若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鸟语,但他不信玩个游戏还要自学土著话,暗中打开系统面板,果然看到了翻译:
碗里抠啦格格巫哇(你们是寒荒的神灵吗)?
系统牌空耳注音让姜若差点笑出声,但及时忍住了,他没有忽略这一小队盖山人眼里的戒备甚至敌意,看来这不是可以玩笑的话题。他们说的寒荒应该是寒荒国,那是个记载比盖山更少的部落。
长这么大第一次被问是不是神,姜若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作出一脸疑惑,实则忙着在系统里措辞和翻译,然而系统再次给出了空耳注音后就没动静了,想来是要自己照着念。姜若内心疯狂吐槽策划的恶趣味,面上却是严肃且字正腔圆地念道:
你可抠啦莫得银子你可碗里格格巫拉稀哇(我跟寒荒没有关系。我也不知道你们说的“神灵”是什么)。
领头盖山人说:
格格巫不撕票哇(神灵是不死的人)。
姜若恍然:嗨,这不就是说玩家吗?瞬间底气十足:
特贪吃哇你可格格巫哇(如此说来,我们是神灵)。
听到这句话,盖山人的队伍里发生了不小的骚动,好几个人争论起来,神色激动。姜若竖起耳朵想听几句,没想到系统不买账,只重复“你听不清对方的耳语”。虽则系统不肯翻译,但姜若从之前的对话里已经推测出“神灵”的发音是“格格巫”,这个词在土著的争论中反复出现,看来他们对玩家还真是很在意,但愿不是有仇才好。
争论稍稍停歇,领头盖山人再次发问:“你们不是寒荒的神灵,那你们是谁的神灵?”
姜若终于对这种智障对话失去了耐心:“我是个开旅馆的神灵,你们到底住不住店?”
盖山人:“什么是旅馆?”
姜若:“旅馆就是后面这排房子,住店就是说你们住在房子里,食物我提供,取暖我解决,野兽来了我负责赶走,你们的孩子拉了尿了我负责弄干净,前提是你们要付给我钱。”
盖山人又经过了一番骚动和争执,最后领头人问:“什么是钱?”
姜若心道还懂得抓重点,孺子可教:“我听说你们有一种会分泌松脂的树,叫做朱木?”
领头人犹疑地点点头,但接着说,“我们的家乡被寒荒人抢走了,我们失去了一切。如果你能帮助我们打败寒荒”
姜若看了眼面前的一米九壮汉,自己虽然也不矮,但依然低了小半个头;再比胳膊,和盖山首领树干一般的臂膀比起来自己可谓纤弱。他于是诚恳地问,“您觉得我强壮吗?”
领头人:“寒荒是因为有了神灵的帮助才打败了我们!”
这句话总算让姜若有点在意。玩家行事无法预测,介入土著之间的攻伐也不无可能。
姜若沉吟一下,觉得这帮盖山人说不定奇货可居,但也不想贸然作出承诺,于是提议:“既然你们失去了家园,不妨先在这里住下来。没有朱木,兽骨、食物或者药草也可以替代。如果这些都没有,还可以替我干活。”
盖山族就这样留下了,两人一间挤进姜若的小茅屋。
入住的过程鸡飞狗跳。
“那张草席是睡觉垫在下面用的,不要披在身上!”
“别动那个锅......”
“食物要定额分配的,不要自己乱拿!”
“统一在厕所拉,不要去外面拉。这都是要当肥料的!你们吃我的饭,怎么能拉在外面?”
如果不是领头人在一旁呵斥族人,姜若险些维持不住秩序,看来神灵似乎并不会得到额外的尊重。
第一天晚上,盖山人吃掉六条怪鱼,十一个玫瑰甘薯,和一整袋一口菇。作为报酬,姜若收到一颗野兽牙齿,系统鉴定为“生活在盖山国的不知名猛兽牙齿”;一小袋名为“长生萸”的干枯叶子,据说是一种驱虫药草。唯一值钱的是一块半只手掌大小的金属矿石,系统告诉他这是“杂质较多的辉银矿”。可惜的是,以“山海经”世界现有的文明水平看,提纯恐怕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姜若安慰自己:起码还有十个半劳动力不是吗。
之所以说十个半,是因为其中一个是孩子。
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个孩子,让姜若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神灵是不是只吃不拉?”
“谁说不拉?”姜若顺口道,想想又觉得不对,“喔,的确不拉。”
在外面拉,游戏里不拉。
“神灵是不是都秃毛?”孩子小心翼翼问,偷眼瞟了下大肖。
姜若怒了,“你看我秃吗?啊?我哪里秃了?”
“那神灵打嗝,放屁,挖鼻孔吗?”
“呃......”
“神灵也是父母生的吗?”
这一次姜若沉默了一会,然后才说,“是啊。”
“那你的父母呢?”
姜若又沉默了一会,说,“不知道。连生死都不知道。”
“可是神灵不是永远不死的吗?”
“也不是的,”姜若说,“只是我们的灵魂呐,”他指了指遥远的天边,“来自那里。”
“只有在那里死了,才会真正地死掉。”
第九章 神罚
姜若暗自给孩子取了个外号,叫“神灵三千问”,简称“三千问”。
三千问是领头人的儿子。领头人的妻子死在寒荒人手中,而盖山族的男人显然不怎么懂得照顾孩子,于是三千问被养成了一只野皮猴。
从三千问口中姜若知道了很多盖山族的事:领头人并不是族长,不过他们这一支有家传手艺,会造弓箭,在族中地位很高,因而受到保护,先逃了出来;盖山族定亲的时候,女人送给男人一支朱木造的矛,男人送给女人一颗野兽牙齿,说起来姜若兜里还揣着一颗兽齿,心情顿时有点微妙;每天入夜时盖山都会举办族人的集体婚礼,作为严寒到来前的最后狂欢,当三千问充满憧憬地描述那个场景时姜若打着哈欠想,土著的孩子真是早熟。
至于三千问口中的家乡如何如何美丽,姜若是不太信的毕竟所有的穷山恶水,在当地人的吹嘘中听起来都像二十一世纪的伊甸园。
根据三千问的描述,姜若推测整个部落不过三百人出头,想来他们的宿敌寒荒应当也差不太多。亏得三千问把寒荒入侵之战描述得荡气回肠,其实不就是两个村子持械斗殴?这种小规模的争斗,几个玩家的介入就能产生颠覆性的影响。
不死之身和提取基因进化在土著看来一定是难以想象的伟力,也难怪玩家被奉为神灵。
领头人安顿好族人,总算记起儿子,把三千问拎去睡,姜若终于得以解脱。在三千问站起来的瞬间,姜若发现缠着自己问这问那的功夫,这孩子已经肉眼可见地长高了一点点。
时间流速理论如今已经成为玩家共识,根据统计结果,南山的时间流速最慢,只有体感流速的十二倍,即一个月游戏时间意味着南山的一年;而大荒最快,高达三百多倍,真正的“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这些盖山人,他们几乎在呱呱坠地的瞬间就已经学会行走,在刚刚蒙昧地看到世界时就开始养儿育女。他们被时间驱赶着生老病死,没有可供挥霍的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童年和知了声声的夏天。
也许他们习以为常所以并不遗憾,倒是神灵的生命,在他们眼里漫长得近乎永生。
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虚幻生物。
天上虽然没有星辰,但仔细看的话,其实云层还是会折射一点点星光,只是过于黯淡,照亮不了任何事物。
这个夜晚似乎风平浪静,让习惯了在黑夜里紧绷神经的姜若很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缘由或许是过于严酷的环境使然,除了捡尸体为生的狂鸟,姜若所见的不周山野兽大多只是三五成群。这样的小群野兽,闻到这么多人的味道,也是会畏惧的吧。
茅屋里传来一些细碎的声音:咀嚼食物的声音,缝补兽皮时骨针扎到手的小声咒骂,有时候像是争执有时候像是私语的人声。不周山草舍终于像是人类的居所了,虽然里面住的是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人类尚有待商榷。
三千问在梦里哭叫,“我要妈妈”。
姜若有一点儿恍惚。已经模糊了的童年记忆里,在孤儿院里度过的三千多个夜晚,好像他也曾反复地做同一个梦,然后哭喊着这句话醒来。
梦境永远始于同样一个清晨。
七点钟的太阳光漏到树荫下面,形成一个一个温暖的斑点。妈妈稍稍走在前面,长长的头发垂在身后,略微卷曲的发梢偶尔掠过牵着小姜若的手。小姜若背着书包,一蹦一蹦地跟在后面,努力去踩地上破碎的阳光。
当记忆变成梦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后,就得到了某种固化,很多细节甚至可以经年之后再回来翻找。于是很久以后姜若记起,妈妈牵着他的手上,在无名指根部有一圈白痕。
学校门口正在上演一出悲喜剧:离家出走的韩小胖终于被班主任老师找到了,焦急赶到的父母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嚎啕大哭。
当时小姜若只是嘲笑着韩小胖满身脏污的狼狈样子,但在漫长的时光之后,当二十七岁的姜若旁观这一幕时,他对那个一无所知的小胖子产生了深刻的嫉妒。
妈妈突然站定,看着那一幕,看了很久。
“小狄,”妈妈说,“我在胡婶那里给你留了一点东西。如果以后......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回家,就去找她。”
小姜若说,“妈妈你是不是害怕我学韩小胖?我才不学他呢,我一定每天按时回家!”
“那好啊,”妈妈摸摸他的头,笑容温柔一如往昔,“那就当我没说过。”
姜若深恨自己幼时的愚蠢,不懂得这样显而易见的告别。
他反复地回忆那个最后的笑容,想要从中解读出留恋安慰或者失望悲伤,可是经过固化的,纤毫毕现的记忆却在这里突然变得模糊了。他无法记起妈妈的表情。他甚至已经开始遗忘妈妈的容颜。他拥有的妈妈唯一的照片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鲜活的人和陈年的影像当然是不一样的。哪里不一样?他想不起来。
我是不是还能够找到你?
当我最终找到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苍老。
上天似乎不想让他沉湎于回忆,姜若被一声闷雷惊醒。他愕然抬头,看见云层不知何时开始汇聚,紫色的电弧在黑沉的天幕上笔走龙蛇,像撒旦挥舞着他的爪牙。
秋城一直是一座多雨的城市,这一幕司空见惯。
可这里是不周山,所以这一幕非比寻常。
姜若如梦初醒,跳起来大喊,“都快起来!离开房子!”
没有人听见他的话。他的声音淹没在仿佛要撼动整座山峦的巨响里面,一道吞象蟒蛇般的闪电贯穿天地,草舍不过是一堆偶然拦路的玩具,顷刻间就被击穿,接着毫无悬念地燃烧起来。
姜若率先冲进第一间客房,找到三千问要拉他出来。三千问不肯走,要求他先救父亲,姜若不得已把领头人也一起背了出来,虽然一眼看去他已经半边身子焦糊,生机渺茫。
草舍的简陋在这种时候变成了优点,头顶不断掉下燃烧的茅草,但起码不用担心被横梁砸中。跑出一段,姜若把背上的人放下来,折头回去,正碰上形容狼狈跑出来的大肖。姜若大吼:“回去救人!”
幸免于难的盖山人大多自己跑了出来,有人记得背上同伴,也有失去了行动能力的人被抛在里面。姜若一间一间屋子搜过去,在试图扶起一个倒地抽搐的盖山人时背后的墙整面倒了下来,虽然及时侧身躲避,还是被砸在了左边肩膀上。姜若早就关掉痛觉,本来不以为意,但很快他发现上臂骨折,于是带走这个人就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大肖?”姜若喊,“帮我一把!”
没有回音。
姜若发现他不得不在抛弃这个人和在这里挂一次间做出选择。死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复活cd长达四个小时,这个人一样无法获救,不过是徒然的自我安慰而已。
姜若用最快的速度蹿了出去,发现自那面坍塌的墙起,房子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依次倒塌,还留在里面的人,将不再有机会。
雨点终于落了下来,很快成瓢泼之势,轻易地浇灭了火,但已经于事无补,不过保存下完整一点的尸体罢了。
姜若找到大肖,他正捂住耳朵蹲在远离屋舍的地方,还记得穿上了草鞋,不得不说这是防止被雷劈中的标准姿势。
姜若把他揪起来,“为什么不救人?”
大肖看了他一眼,笑笑,“死亡次数是和绩效奖金挂钩的。倒是你,一个纵火犯,玩个游戏却跑火场里救假人,真有意思。”
姜若放开他,退两步,看了他一会,不说话了。
盖山人正跪在地上,大概在哭泣,但是这方天地早已经被雷声和雨声填满,掩盖了他们的哭声。
他们很快停止了哭泣,开始向着天空中的电芒跪拜。
又一道闪电劈了下来,落在几十米开外,盖山人更加惊惶。
三千问悄悄拉了拉姜若的胳膊,姜若知道他的意思。
可是乞求就真的可以得到任何怜悯吗?
“呵。”姜若说,“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神向另外一个神顶礼膜拜?”
姜若突然有很多很多的愤怒,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愤怒什么。他大步走远,在寒暑之水旁边找了个地势最高的地方站定。夜还未深,刚刚开始凝结的薄薄的冰层被雨点砸得七零八落。姜若甩掉草鞋,光脚站在水边湿润的土地上。他用尚且能够活动的右手从怀里掏出那块辉银矿,攥在手里。
这一刻姜若成为一根人形的避雷针。
上天终于无法忍受这样的挑衅,盘踞在不周山上空的雷电像一头巨大的章鱼,把所有触手汇聚而来。
天地昏暗,唯有姜若如一盏巨大的白炽灯。他的头发根根直立,全身的血管都爆出皮肤,树状花纹从头顶一直延伸到脚底,攥着银矿石的手掌迅速焦黑,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开始炭化,动植物变成煤矿的漫长过程他几乎瞬间就完成了。
关掉痛觉也不能屏蔽那种受天之罚的恐惧,而那恐惧里竟然有一种快意。
这是用我的算法构筑的,我的世界。在我的世界里,你能把我怎么样呢?
第十章 夜谈
意识回到名为“山海经”的群体梦境时,姜若惊讶地发现自己还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太阳正从不周山的背后升起。红色的光溢出来,勾勒出万物的轮廓,好像山川和大地都在燃烧。天已大亮,云层消失无踪,太阳的威严盖过了一切,光芒过处,诸神退避。
四肢恢复知觉的时候仿佛还残留着灼烧感,但姜若知道那肯定是幻觉。炭化的肢体恢复如初,可树状花纹却像纹身一样烙印在了身上。彼时,姜若还不知道这一天被盖山族的后人命名为“受难日”,在“山海经”文明史中意义重大。
姜若回过头,发现所有盖山人都在看着他,神情各不相同,但远比想象中要平静。对于这些土著,无法抵挡的灾难和随之而来的死亡,大约不是新鲜事。
姜若向他们走过去,用余光清点了人数,还剩七个人,尸体已经不见踪影,不知道是火化还是掩埋了。
“我很抱歉。”姜若说,“如果你们愿意相信我,我会设法补偿。如果你们选择离开,我也不会阻拦。”
盖山人沉默地交换了眼神,最后一起看向三千问,现在他是领头人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眼前的三千问依稀已经有了少年模样。
三千问没有接他的话,却问道,“为什么我爸爸这么轻易地死了,你们神灵却无论如何都可以安然无恙呢?”
姜若无言以答,只有沉默。
三千问又说,“可是你事实上是救了我们吧?所以我是不是应该感激,而不是愤愤不平?”
姜若说,“你当然有权力感到不平。”
三千问垂下头,想了一会,然后他终于问,“如果我们留下,你能给我们什么?”
“准确地说,是我能教给你们什么。”姜若说,“种植,纺织,如果我找到合适驯化的物种,还有畜牧。以后还可以教给你们科学,但那大约是很久以后了。也许不在你的有生之年。”
“我并不完全理解你在说什么,”三千问说,“但我们学会了这些,是不是就不用看着族人死去,而只能徒然愤恨了?”
姜若:“即使是神灵,在我们的那个世界,也有很多只能徒然愤恨的时刻。”
三千问低下头,再抬起头,望了一眼远方的山,山峦投下的巨大阴影,笼罩了所有的凡尘蝼蚁。然后他说,“我们留下。”
姜若由此开始了对一个石器时代部落堪称揠苗助长的改造。
有了劳动力,姜若带领盖山族开垦了更多土地,种植目前发掘出来的作物三巨头:玫瑰甘薯,百香荠,和一口菇。灾后重建工作井井有条,黎明时的一片狼藉很快被田园牧歌取代了。
今有两件大事:吃和睡。吃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要考虑在哪睡觉了。
姜若终于意识到,试图在不周山造房子是一个错误。三百多倍的时间流速下,墙体老化速度惊人,无疑是对时间和人力的巨大浪费。他于是痛定思痛,重返人类最古老的生活方式穴居。
挖起土来,姜若更加深刻地认识到盖山人一长一短的臂膀几乎可以说是一种进化残疾。当他们用长臂铲起砂土时,另一条胳膊却不能作为支点,于是要废数倍的力气,且轮棍子一样把土掀得漫天乱飞,姜若只得时时小心躲避,但凡稍不留意,怕是要被他们活埋。
挖地洞也是门技术活,如何防止塌陷,怎样应对地下水渗透,种种皆有讲究。虽则《山海经作战手册》收集了不少资料,但依然扛不住不周山层出不穷的意外。譬如姜若这一铲子下去,挖出了一节滑腻的不明物体。起初他以为是条大蚯蚓,但随着蚯蚓扭动起来,脚下的砂土地竟然开始震颤,随后拱起了一个巨大的土包。
“退后!”姜若喝退想要上前查看的盖山人,他已经意识到地下有一个体型庞大的怪物,那条“大蚯蚓”只不过是怪物的触须。
怪物摆动着受伤的触须钻出地面,露出了全貌是一条沙蚕。
这可不是那种常见的万能钓饵海蚯蚓,而是不周山变异版巨型沙蚕。其实任何生物只要体型够大,都会往怪兽的方向发展,譬如眼前这只沙蚕,小火车一样的身躯长满倒钩,身上的粘液腐蚀性极强,蹭到植物上立刻“滋滋”地冒起白烟,浑身上下写着“一沾即死”。最人的是巨大的口器,长长的触须一摆一摆,越过翻出口外沾满致命粘液的皱褶,黑洞洞的食道深不见底。
原来从蚂蚁的视角来看,平日里串在鱼钩上的虫子也堪比哥斯拉。
沙蚕的仇恨显然是冲着姜若的,它就地一滚,想要把这个渺小的人类碾成肉泥。姜若一铲子拄在地上,来了个撑杆跳,可惜技术不过关,尚未越过虫子庞大的身躯,就过早耗尽了动能,掉在柔软的胖虫身上,又“嘟昂”地弹起来,沾了一身粘液。
姜若抹了把脸上的粘液,没有鳞片覆盖的地方冒着白烟,大概已经腐蚀得露出骨头,他感觉好像摸到了自己的眼眶,“别靠近,投矛!”
盖山人手忙脚乱地放下铲子,捡起家传武器兼定情信物朱木矛。
一排朱木矛沿着抛物线轨迹飞出,一轮齐射下来,全部脱靶。
身体不能平衡的盖山人,命中率未免过于感人。
都说将无能累垮三军,然而三军不行何尝不是坑死将军。姜若遛着哥斯拉版沙蚕绕圈跑,见识了怪虫翻滚、钻地、喷粘液等十八般武艺后,血量已经所剩无多。看来今日命中必有一挂,姜若不再心存侥幸,祭出了最后的大招自杀式袭击。
方法是很简单的,他捡起一支掉在地上的脱靶矛,仰面倒下,双手把矛竖在胸前,尖端朝天。
沙蚕依旧执着地想要压死姜若,愚蠢地滚了过来,“嗤”地一声,被捅了个透心凉。翻滚的动作为之一滞,接着“嗤嗤”几声对于不动靶,盖山人的投矛终于变得靠谱了些,成功补刀。
在泰山压顶的窒息中,姜若尚有闲心思考:如果这只怪虫与沙蚕习性一致,那么应当受不了长时间的阳光烘烤,很快就会化成一滩粘液。事实上姜若已经感觉到了液化的前兆,遂放下心,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眼前一黑,姜若第一次体会到二连挂提前退出。也好,这一天太过疲惫,他想他需要休息。
却不料,现实中这也不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当姜若撑开棺材盖时,看到满地空酒瓶。大屏幕是室内唯一的光源,照出师兄弟三人无一例的一头乱毛,通红双眼,和腾腾杀气。
姜若爬起来,瞥一眼地面,大致点了一下酒瓶子,转向他们时眼神已经惊为天人:“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姜若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提问只是为了给需要倾诉的人一个宣泄的出口。
大师兄喝的最多,已经有一点糊涂,但理工男灵魂深处的逻辑还未彻底混乱,咬字虽含混不清,说出来的话依然直击重点:“她妈不同意。”
姜若:“为什么?”
沈攸义愤填膺:“还不是老掉牙的那一套,张口‘经济能力’,闭口‘未来发展’。这年头的丈母娘,膝下有个闺女便自觉手握天价资金,招女婿必瞪大眼看涨跌,轻易不出手,出手必神股。嘿!她以为自己叫巴菲特?”
姜若:“相亲对象?”
木轩:“虽然是第一次拿到明面上谈,但其实两家早就认识,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姜若没有再问,只沉默地开了一瓶酒,和大川师兄碰杯。
这世上的很多故事,你听上只言片语就能猜到开端,经过,和结局。上帝在写就每个人命运的时候,总是如此地漫不经心和缺乏创意。
你又能做什么呢?你只能陪他喝酒。酒精的神奇之处,在于能够填满那些你不想清醒度过的时间。
“不就是个青梅吗!”木轩勾着大川师兄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谁还没个青梅啦?我有个发小,肖想了好多年的那种。我本来想着,等我出人头地了,再衣锦还乡。可我博士还没念完,人家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木轩深信,当一个人倒霉的时候,只要听说别人一样倒霉,就会感觉好很多。倒霉蛋当然是越多越好,所以他拍拍沈攸,“来,小师弟,说出你的悲惨故事。”
“我?”沈攸挠头,不愧为一帆风顺小师弟,竟然半天都没想出什么悲惨故事,赶紧甩锅,“二师兄,你有没有青梅?”
姜若说,“有的啊。”
小师弟立刻开心了,“看!二师兄也有青梅!这不也还是个光棍吗!哈哈哈哈哈!”笑完才觉得哪里不对,但是笑都笑了,只好干咳两声,赶紧给师兄们递酒。
姜若提着酒瓶翻出窗子,落在阳台上。他席地坐下,抬头去看头顶,夜空不甚晴朗,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
原来我已经不常想起你了。
一阵,沈攸跟着翻了出来,“二师兄,对不住啊。”
姜若摇摇头,“那俩终于趴下了?”
“我一个人喝翻了他们两个,怎么样?”沈攸得意,听不到姜若回答,默了一会,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二师兄,你和那个青梅,有故事吧?我就觉得二师兄你是有故事的人。”
“故事......算不上。也就是每天都在发生的那些事。”
“她叫什么?”
“王鸢。鸢尾花的鸢。”
“这名字好。你们是......一个孤儿院的?”
“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和孤儿院格格不入。”
“为什么?”
“有这样一个名字的女孩子,应该是被祝福而出生的。”姜若轻笑一下,“那为什么还会被扔掉呢。”
“......那后来呢?”
“果然她不是被扔掉的,而是遭到拐卖。所幸后来被亲生父母接回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沈攸沉默了一会,在阳台角落里一番摸索,搬出自己的吉他,“二师兄,我给你唱一个。”说着便开唱,“我曾经,曾经梦想,在流浪的路上,遇见一个姑娘......”震得面前挂着的火腿一晃一晃,看着有点眼晕。
姜若:“自己写的歌?”
“哎你怎么知道?怎么就不能是你没听过的歌呢?”
“难听。”
“......”
又是一阵沉默,沈攸终于放弃了粉饰太平:“二师兄,我们真的能做到吗?就凭一个游戏?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想,如果不是为了......大川师兄......”
“一定能做到,”姜若说,“也必须要做到。”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十一章 漂流
喝多了酒,沈攸深夜起来上厕所,发现姜若还在电脑前面敲着键盘。
大屏幕上,不周山的建模逐渐清晰,越来越接近真正的“山海经”。地图上密密地标注了根据气候与地貌推算,可能出现的植物:哪些有毒,哪些能入药,哪些块茎、叶子或者果实可以食用。当这些做得差不多时,姜若又开始寻找可以驯化的动物。
眼看着他浏览了十多种似马非马似鹿非鹿的食草怪物,小师弟幽幽地说:“二师兄,你还记得你玩的叫‘山海经’,不是‘牧场物语’吧?”
姜若睡下的时候已近黎明,短暂的浅眠后,窗外响起了清晨的人声。意识尚不愿意醒来,但外面世界里嘈杂的声音传到耳畔却又异常清晰。
胡婶和小孟在争吵。胡婶说你个死猪踹都踹不醒,小孟说你个母大虫这才几点呐?
有人在拍对面早点铺的店门,喊着怎么还不开门呐?我这还赶着上工呢快给我来份油条大肉包。
小孩子不愿意上补习班,站在马路中间磨蹭,拖一步走半步,大人气急,招呼了一巴掌,结果可捅了马蜂窝,孩子“扑通”坐下,“哇哇”嚎起来,像一只出了故障停不下来的尖叫鸡。
高分贝的声音终于把姜若彻底吵醒,他翻身起来简单洗漱,提上外卖箱子出门,胡婶截住他说哎现在还没有单呢?姜若怔忪了一下,放下箱子,说那我先出去转转有单了再叫我。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跟随着鱼贯而出奔赴各自岗位的人流,等到接近午间,他在稍稍变得冷清的街道上走过,那是人们上班或者睡午觉了;黄昏时他从归家的人中间穿过,华灯初上,人们的脚步明显不再那么急切;等到大部分的格子间都灭了灯,他借着最后的几点昏黄的光在小巷里穿行。
这座城市醒来然后睡去,而生活就在嘈杂和沉寂中往复循环。
地穴已经成型,因为沙蚕随时会从不知哪里钻出来,为了阻隔腐蚀性粘液,盖山人浑身涂了厚厚的黏土,像一群刚刚出土的兵马俑。这种大虫的存在也不全是坏事情,至少它们是很好的鱼饲料。寒暑之水的一段被网兜隔离起来,里面的怪鱼密度明显高于平均水准,这是姜若的鱼塘。
相比之下畜牧就不那么顺利了,不周山的动物大多野性难驯,最温和的居然是食腐的狂鸟。姜若以鱼干为饵,捕了很多狂鸟,捆住它们的翅膀,强迫它们改吃谷物,希望假以时日能驯化成类似鸡的物种,但实在不抱多少希望。
三千问和姜若一起,放飞了很多只风筝,风筝上画一把朱红色的矛,留下了一些只有族人才能看懂的记号,指示营地的所在,以期那些流落在外的族人能够寻来。
做完这一切后,姜若找到三千问,向他辞行。
“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想要打败寒荒,需要盟友。”
姜若沉吟了一会,继续道,“我不在的时候”
“我会照顾好族人。”三千问说,“我不敢夸口没有你的帮助也能打败寒荒,但当你回来,一定会看到一个更强大的盖山。”
“那好啊。”姜若说。
眼前的一幕跟记忆中的画面些许重叠,姜若不由笑了笑,生出摸一摸少年毛茸茸脑袋的冲动。但三千问已经不是孩子了,他是盖山族的领头人,所以姜若终究没有伸手。
三千问踢了一脚石头,终于还是问道:“你要去多久?”
“对我来说这点时间不值一提,但对你来说也许是很久。”
“那个人呢?”
姜若知道三千问指的是大肖。
“他不是我的朋友。若是有利可图,他或者也会帮助你们。”姜若说,“但你要记住,所谓神灵,大多自私怯懦,未必有作恶的胆量,但倘使你稍微伤害了他们的利益,便对你心怀怨恨。所以永远不要相信他们。”
“也包括你吗?”
“也包括我。”
姜若忽然觉得很有意思,玩家视土著为“假人”,殊不知假人也在审视和利用着玩家。
没什么可说的了。姜若跳进寒暑之水,顺流而下。
水流在眼前合上,于是万物都晃动起来。隔着厚厚的屏障,一切都显得遥远,却也因为遥远而安全。他看着夕阳沉没,鸟群消失在山的那边,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探究过山的那边是什么,连翻过去看一看的愿望都没有过,仿佛那是世界的尽头。
他在暗沉沉的黑夜里随水漂流。岸边传来野兽咆哮厮杀的声音,它们喝水的时候姜若看清了那是一种威猛的犬,红色皮毛幽幽发光,像一团一团行将熄灭的火焰。它们叫天犬。
然后愈来愈冷,姜若赶在河水完全封冻前破冰而出,两岸是完全陌生的沼泽地,他已经越过万重山。
他在冰面上行走,从夜色昏沉一直走到晨光熹微,冬眠的蛇在河边醒来,弹起攻击第一个发现的活物,但这时脚下的冰碎裂了,姜若重又掉进水里,溅起一朵巨大的浪花。
第三天早上姜若漂到了寒荒的领地。准确地说,是曾经属于盖山族,而今已经属于寒荒的领土。
树木正在抽芽,朱红色的树干和新生的绿叶相映。可是朱木林中竖着一个一个的人偶,都是盖山人,全身涂满松脂,大荒三百倍的时间流速让松脂坚如磐石,盖山人像琥珀里的昆虫一样凝固在临死的情态。
寒荒人大概是在炫耀他们的战利品,或是威慑觊觎这一片树林的其他部族,于是原本生机勃勃的树林变成了恐怖蜡像馆。
姜若忽然不能理解,那些插手两个部落征伐的玩家,为何选择帮助寒荒。
这时候一个寒荒人走到了河边。一个女人。她解开黛色的头发,对着河水中的影子梳妆。
于是姜若理解了。
女人的肌肤呈象牙色,近乎透明,脸颊和鼻尖上覆盖着晶莹的鳞片,长得并不完全像人类,但不妨碍她如玉砌就的美丽。与她的精雕玉琢相比,盖山人就像一群制造过于粗劣甚至于捏歪了的残疾猴子。
女人看到了姜若。在对视的瞬间,姜若甚至能够看到她澄澈的冰蓝色眼眸里,清晰地映出的自己。
姜若知道自己应该安静地扮演一具尸体,但因着不知为何的心情,他突然裂开嘴灿烂地一笑,呲出一口白牙。
“啊!啊”
女人尖叫,在站起来时绊得一个踉跄。
姜若忍不住笑起来,呛了好几口水。
夜幕再一次降临的时候,终于有两个玩家经过漫长的跋涉,抵达了不周山脚下。可是不周山草舍已经变成了不周山地洞,所以他们放眼望去,只看到巨大山峦俯视下的荒莽的原野。
来人是一个高胖男,一个瘦高女。高胖男的怀里抱着一颗巨大的蛋,当冷风吹来的时候他紧张地把蛋抱得更紧了一点,想来应该是鸟蛋蛇蛋想必是不那么怕冷的。
他怀抱着蛋,仰天长嚎:“说好的旅店呢”
瘦高女捅了捅他,“快别嚎了,看看那边。”
一大片土地被分隔成四四方方的许多块,每块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像平铺在地面上的格子衬衫。
显见是有人耕作的结果。
“我好像听见了鸡叫。咦,是鸡吗?”
高胖男仰天洒泪:“店长救命啊”
十二章 女娲肠,离人哭
阴暗的地洞里只有墙边稀疏分布的火把作为照明,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不可名状的气味,不像旅店倒像地牢。
一群土著围住了二人。
土著身披不知道是不是盔甲的黏土外壳,一只胳膊长,一只胳膊短,像被大锤砸断一条臂膀的残次兵马俑。也许是为表礼貌,他们纷纷拿掉了头盔,于是露出了奇特的相貌。奇特是客气的说法,他们看起来实在像化形出了差错的猴子精。
二人有点紧张,不知道是不是入了贼窝。领头的猴子精看起来比别人毛少一点,于是无端赢得了二人的好感,赶紧向他自我介绍:
“六月天。”高胖男露出笑容,竭力使自己看起来人畜无害。
“吾皇。”瘦高女的声音倒是保持着尊严。
姜若说过神灵的名字常常古怪,所以三千问并不太过惊讶。
“这是我们的店长,共工。”三千问举着火把凑到地穴一面墙壁跟前,照亮了上面的壁画。画上的生物人首鱼身,树状花纹遍布皮肤,鱼鳍尖利而危险,然目光并不凶戾,隐隐有一丝神性。
二人肃然起敬:这不是已经进化到人鱼形态的玩家么?
这个形象是姜若参考壁画飞天设计的,把自己画成这副模样实在有点羞耻,但姜若告诉三千问,在神灵眼中土著的生命如同草芥,能够震慑他们的唯有更加强大的神灵,而目前神灵对强大的定义就是进化程度。
三千问一度不解,只凭一幅画就可以吓住神灵么?
“如果画是我给他们看的,他们就不会相信,”姜若说,“但换了你们就不一样了。神灵常常有一种错觉,以为你们不会说谎。”
三千问说,“店长暂时不在。他留下话,欢迎大荒的朋友住店。”
吾皇:“我们需要付钱吧?你们收兽骨吗?”
三千问:“店长暂时不在。他留下话,欢迎大荒的朋友住店。”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开始小声讨论。
六月天:“怎么办,这个npc只有两句台词。”
吾皇:“管他呢,好不容易找到个安全点的地方,先住下来。”
六月天:“会不会是黑店啊?等那个共工回来,狮子大开口要我们卖身怎么办?”
吾皇:“怕什么?要是黑店,我们去论坛给他刷差评。”
三千问面不改色,然而内心其实奔腾着成千上万只扁头鸵。
“如果神灵问了你不明白或者不想回答的问题,只要一直重复一句话,他们就不会继续跟你计较了。”姜若如是说,“神灵以为你们每个人只会说一句话。”
被姜若抛在身后的寒荒营地发生了很小的骚乱,据说有个女人在寒暑之水里看到了活着的尸体。
尸体就是死了,什么叫活着的尸体?
“肯定是看错了,”值守的寒荒人断论,“为这种事情难道还要打扰女祭大人?”
流经朱木林后地势不再那么平坦,姜若被急流拍在石头上,在瀑布口被抛起再跌回,于是身上增添了许多伤口。随着离入海口越来越近河流重新变得平缓,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支流。
这一天入夜的时候,姜若发现自己迷路了。
为什么顺水漂流还会迷路呢?
纵有分支万千,最终也该奔流入海殊途同归。可是他分明已经漂了很久,还是没能摆脱眼前的群山。
姜若跃到岸上,仰头四顾,这些山峦是如此相似,以致于辨认方向变得格外困难。他跳到一块大石上观察,发现纵横交错的水流中,有一些竟然在逆流,大概就是他鬼打墙般转不出去的原因。
但这怎么可能呢?
山风带来一些时断时续的声音,在耳边萦绕,是哭声,有女人的,也有小孩子的。虽然微弱,仍旧让姜若有捂住耳朵的冲动。
是什么怪物吗?在《山海经》的记载里,能够发出人声的怪物可不在少数。
正寻思间,一个不知躲在哪里的汉子突然开始引吭高歌,粗糙的声线石破天惊地划开了山峦之间原本如泣如诉的幽怨氛围:“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姜若循声寻去,很快在小丘脚下找到了那个唱歌如锯床腿的玩家。
“请问。”姜若说。
“嘿嘿,参北斗哇......哇!”最后一个字声嘶力竭地变了调,汉子仿若被拐儿童终于看见了父母,猛扑上来,即使姜若赶紧侧身躲避还是被抱住一条胳膊:“亲人呐!”
汉子的id是“坟头草两米八”,据他说,被困此地已有十几天了,姜若是他见到的第一个活人。
姜若:“开服也才十几天呢?”
坟头草两泪纵横。
姜若:“你从开服就困在这?”
就算不知道可以刷新位置,也该删号重练了吧?
坟头草:“我始终相信,会有盖世英雄,脚踏七彩祥云来救我!”八尺大汉目光灼灼看着姜若。
姜若:“......我们把‘离人’找出来,应该就可以出去了。”
坟头草:“离人是什么人?”
姜若:“......是怪。你不看战斗信息的吗?”
坟头草如梦初醒,调出面板,赫然看到:你被离人攻击。血量-100。血量-100......
坟头草:“难怪我每天晚上都要挂两次!”莫名兴奋。
姜若扶额,提醒道:“你再看看状态栏,那个蘑菇标志是致幻。那些鬼哭狼嚎的声音让我们产生了幻觉,所以走不出这片山。”
姜若来来回回搜了两遍,依然没有看到离人的身影。坟头草跟在后面说,“找不到的,我呆这十几天了,除了十座山头,什么都没有,一个怪都没见过,经验槽现在还是零呢!”语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姜若停步,“十座山?”
他突然明白了这是哪里。
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横道而处。
只是眼前的女娲肠一片枯冷,与其说是神,不如说是神的墓地。
空气中依然飘荡着咿咿呀呀挥之不去的哭声,让听过的人从此觉得如泣如诉并不是一个美好的形容词。
离人到底是什么怪呢?是一只怪,还是一群?声音层层叠叠,应该是一群,但姜若小时候看过狮子王,他还记得那种“嘿嘿嘿”笑个不停的鬣狗,一只狗就能笑出一群狗的音效。
姜若一停,坟头草不小心超过去几步,又退回来,重新挽住姜若的胳膊。
姜若不耐烦这种婆婆妈妈的动作,用力拔胳膊,拔得坟头草整个人一蹦一蹦。
“我有一个猜想!”坟头草一蹦一蹦地说。
“喔?”姜若侧目。
“离人没有形体,只有声音!”坟头草用空着的那只手比划着,“你看过《百怪图谱》吗?有这么一种鬼......”
“不可能。”姜若说,“那不科学。”
坟头草瞪大眼:“玩个游戏还讲科学?”
姜若试着堵住耳朵,但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哭声反而更响了。
姜若:“消音通常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吸收和隔离声波,一种是用反向的波加以抵消。”
坟头草:“......所以?”
姜若:“以毒攻毒。你刚才唱歌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好一点?比如头不那么晕了?”
坟头草:“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咦这难道不是精神胜利法?”
姜若:“......不,那不是。是你掉血减慢了。”诚恳道,“来,给爷唱一个。”
“没有星星的夜里......”
血量-100。姜若开着面板:“没用,换一首。”
“今人断了肠,今天各一方......”
血量-150。姜若:“你就不能唱点不那么肝肠寸断的?”
“朋友一生一起走......”
血量-80。姜若:“有点效果了!”
“我在这里寻找在这里失去......”
血量-50。姜若:“再慷慨激昂一点。”
“狼烟起江山北望!”
血量-10。
姜若拍掌:“就是这种效果!”
十三章 捞尸人
在迷宫一样的女娲肠,姜若和坟头草借着大气和河水反射的一点点光,唱着铿锵的歌一步一步走向远山朦胧的剪影。
准确地说是坟头草在唱,姜若只负责在坟头草一口气接不上的时候补一嗓子“嘿嘿哈哈”之类以保持声音的连贯性。
这场景让姜若觉得有点儿好笑,让他回想起少年时每晚的拉歌,大家分明死气沉沉昏昏欲睡,但出于对教官的畏惧,仍然纷纷装出一副激昂铁血样子,仿佛时刻准备着冲锋陷阵战死沙场。
那时候姜若全程假唱,专门挑大家换气的功夫猛地来一句“嘿哈”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获得了教官的青眼和大家的白眼。教官常常告诉新来的教官,这小子很精神;而学员往往告诫后来的学员,这小子很奸诈。
但是歌声毕竟有起起落落,纵然坟头草已经唱得足够声嘶力竭,十个“血量-10”里还是难免夹着一两个“血量-100”,尚未能走出女娲肠,两人的血量就已经不多了。
“不用唱了,”姜若皱眉,“还是不行。”
坟头草如蒙大赦,立即收声,原地躺成一个大字,舒舒服服等死。
“我说不行,不是让你直接放弃治疗的意思,”姜若哭笑不得地踢踢他的腿,“我有一个想法。”
“喔?”坟头草躺在地上偏头斜眼。如果姜若不能带他离开女娲肠,那么就不再是亲人了。
姜若在他身边席地坐下,“这不是别的游戏,这是‘山海经’。我们眼前这一切”他手臂在空中一划,“都是根据物理模型生成的。‘山海经’不会违反物理规律。所以河水不会倒流,也不存在鬼。”
坟头草不信:“这明明是个魔幻游戏来的?”
“那些怪物的dna都是实际存在的,虽然他们在地球上没有存在过,不代表不能存在。”
“喔,所以离人不是鬼,那是什么玩意?”坟头草漫不经心。
“耳道寄生虫。”
坟头草“蹭”地翻坐起来,“我的姥姥啊,”他使劲掏了掏耳朵,“吃耳屎的寄生虫吗?”
姜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那是盖山族付给他的房费之一,叫长生萸的据说可以驱虫的叶子,揣在怀里太久,都快被他遗忘了。他掏出两片放进嘴里嚼了嚼,吐出来塞进耳朵,再递给坟头草两片。
“药草,”姜若解释,“说是可以驱虫。”
坟头草小鸡啄米般点头,从善如流地嚼了叶片塞进耳朵。姜若现在又是亲人了。
耳内凉凉,渐渐地那些萦绕不去的聒噪声音真的消失了,被幻觉蒙蔽的意识恢复清明,眼前天光大亮,原来此刻根本不是夜间。十座山其实只是十个小土丘,地上遍布他们自己兜兜转转踩下的脚印。鸟叫虫鸣代替了离人哭,远方似有人声。
“走。”姜若长出一口气,大步向前。
摘下面纱的女娲肠不再空空荡荡,一路前行,看到不少横七竖八的玩家尸体,大约都是死于离人的灌耳魔音。还有几个活的,或两三成群或单打独斗,或战战兢兢地原地打转或状若疯癫地到处乱跑,偶尔不是一批的人撞在一起,互相都看不到对方,于是各自露出被鬼踢了一脚的表情。
每撮人活在离人为他们单独编织的鬼怪故事里,对其他人的存在熟视无睹。女娲肠群魔乱舞,恍如大型行为艺术表演中心,姜若和坟头草是仅有的游客。
姜若并没有普度众生的觉悟,目不斜视地穿了过去。
“啧啧,惨。”坟头草的语气不知是心有戚戚还是幸灾乐祸,“奇了,我困在里面这些天,怎么就没见过这些人?”挽紧了姜若,“可见还是我跟壮士有缘!哈哈哈哈......”
从两个山包之间穿过,寒暑之水变得宽阔平缓,入海三角洲呈现眼前,茫茫的大海远远地依稀可见。一路而来的荒凉突然被熙攘取代,入目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玩家,摆摊叫卖的组队的,不小心死了的有队友帮忙守着尸体,无聊中把尸体摆成各种造型......
这才像个新手村的样子嘛。
“帅哥看看装备不?”没走出几步,姜若就被拉住了,“瞧,这可是天犬皮缝的袄子!这手感,你摸摸看。”姜若手摸上去,系统提示:天犬皮袄,防御提升,光照可储能,夜间释放获得“恒温”效果。
叫卖的玩家伸出十个手指,嘿嘿地笑,“只要十个骨币!”
系统赠送的新手服早就在充避雷针遭雷劈时烧毁了,现在姜若围着蜥狼皮缝的草裙,上身只有一条装草药用的肩带,看起来随时可以去跳草裙舞,唱个“今年过节不收礼”。
姜若从肩带里摸出几个鱼头,“你们这里骨币怎么算的?”
卖装备的玩家看着姜若手中狰狞的怪鱼头骨,眼睛亮亮,伸手摸起来:“这块,嗯提取dna需60经验......这块80......嗯,100经验的骨头算一个骨币,十个骨币1000,你这里有600经验,再补400的就够了!”
“喔?”姜若本能地觉得不太对劲。
“嘿!”一直旁观的坟头草忽然咋呼起来,“那我把这鱼头劈两半,不是每半都能提取基因,需求经验照样不变么?那这鱼头怎么算60呢,不该算120?”他搓搓手,“你这不是骗人嘛!”
坟头草声音洪亮,很快吸引了旁人的注意,一个黑面汉子往这边瞅一眼,“嘿”一声,冲过来揪起小贩,“把你上次骗老子的骨币吐出来!”抡拳就打。
小贩被揍得嗷嗷叫如杀猪,很快吸引了一圈围观群众。
有人惊讶:“又是这个家伙?切,以为抹抹脸大家就不认识他了?”
有人解释,“这位小哥,骨头要先切成小块,能够提取基因的最少要这么大,”他比划了一截手指,呲牙一笑,“然后数出有多少小块,乘以经验值换算骨币。小哥要不要代工啊?”
“好啊,”姜若露出笑容,把鱼骨递给代工小哥,顺便报上id:“共工。”
“不周山草舍的店主?”代工小哥原来也是个刷论坛的,“失敬失敬,我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没生意啊,”看着磨刀不误熟练地切骨头,姜若感叹,“下游这么多人,就没有想去上游看看的吗?”
“哪是我们不愿意去啊,”磨刀不误放下切骨刀,指指前面的十座丘陵,“那个地方叫女娲肠,别看就一堆小山包,邪门得很,进去的人就没有出来的,全都困在里面死去活来,最后只能申请重新刷新落地点,这样经验值要清零的。”
“不能绕过去?”姜若问。
“这就是最邪门的地方了,有人沿海岸线跑了几百里,一看,女娲肠还是横在前面!”磨刀不误说着,想到什么,声音忽地提高:“哎店长你不是上游的吗?怎么过来的?”
坟头草得意非凡,嘿嘿地笑,“我们可是有秘诀的。”
磨刀不误一手一个,拉住姜若和坟头草,“大侠帮我捞个尸体吧!”激动得就要涕泪齐下,“我兄弟还在里面躺尸呢,再没有办法就要申请刷新了。”他伸出一只手,欲言又止,纠结犹豫,脸色多番变幻,最后咬牙说,“我出三个骨币!”
“捞人可以,”姜若慢慢说,“但我们的道具是一次性的,你明白吧。”
这是还要加价?磨刀不误的脸顿时有点绿。
姜若倒也没真的狮子大开口。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这笔生意最终以五个骨币成交。
姜若没有想到,这笔随手做成的小生意,成了他作为职业捞尸人的游戏生涯的开端。
人生真是无常。
十四章 五十二赫兹
为了力求真实,“山海经”有一条对玩家来说充满恶意的设定:死亡状态下玩家以尸体的形式存在,cd结束后原地复活。
乍听好像没什么问题,可细细一想,如果死在了尴尬的地方,怎么办?
比方说在海里沉船淹死,如无特殊机缘,那么尸体将永远被困海底,复活再淹死,淹死再复活,死死生生无穷尽也,说是酷刑也不为过。
玩个游戏当然不能严苛至此,每隔三天,这类倒霉玩家可以申请一次随机刷新位置。但且不谈经验清零的惩罚,既是随机,便不知会随到哪里去,也许直接刷新到另外一块大陆,那么你的队友你的情缘,你的基业你的地盘,全都会离你而去。
不可谓不凄惨。
由此催生了捞尸人这一职业。
捞尸者,须不惧艰险不畏万难,上得刀山下得火海,敢向最危险的地方去,解救禁锢在苦海中的躯体和灵魂。
姜若就是这样一个光荣的捞尸人。
自从在女娲肠大赚一笔打开了销路,三角洲一带的玩家都知道了共工和坟头草这么一个捞尸小队,于是生意源源不断。
“卡在海沟里?这可不好办呐。”姜若沉吟。
不好办就是要加钱,坟头草伸出十个指头开始算,开价多少合适?
从海边远远望去,可以依稀看到一个小岛,据玩家说,上面住着一群土著,叫淑土族。
海岛上能捕到很多浅海里没有的怪鱼,淑土人每隔一段时间会到三角洲来卖鱼,但最近有一阵子没来了,据说他们准备捕一条大鱼,足够全族吃一阵子的。
那得多大啊?玩家羡慕嫉妒地猜测着。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勇士,于是不少玩家呼朋唤友组队出海。玩家尚且没有淑土族那样的造船术,但是技术不够胆气来凑,经典的出海方式是扎个竹筏,系根绳,雇两个提取了鱼的基因会游泳的玩家拖着,像爱斯基摩犬拖着雪橇,然后就这么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了。
那还用说,姜若暗忖,一个大浪打过来,当然不复还。
“不是大浪!”一脸麻雀,不是,一脸雀斑的顾客小哥猜到了姜若的腹诽,争辩,“这片海域风平浪静的,哪有浪?”语气愤愤,仿佛死于平平无奇的翻船溺水是对勇士兄弟的污蔑。
后来不会游泳的玩家就不敢出海了。奇的是,即使会游泳的玩家,也常常不复还。
“是怪物作祟!”雀斑小哥斩钉截铁道,“不知道什么怪,唱着邪门的歌,听了就迷失方向,被引到海沟里去了。”
“塞壬的歌声?”姜若挑挑眉,心里偷着乐:怕不也是耳道寄生虫?
“说了半天这生意你到底接不接?”
“接啊。”姜若语气轻松。
然而这次姜若猜错了。
离开海岸线不远,用驱虫叶子塞住耳朵的他,仍然听到了那声音。
鲸鱼用这种声音召唤同伴。所有的海浪,鱼群,与洋流,在这声音里都仿佛有了韵律,那是一种人类很难理解的深海里的孤寂和皈依。
提取了鱼类基因的玩家,也会追逐这种声音吗?
姜若本不会。只是此刻,他需要循着这声音找到沉没的所在。
那声音渐渐地近了。
“塞壬”就在附近。可是“塞壬”在哪里?
姜若正寻寻觅觅,一扭头,眼底撞进一片白色,像一堵白墙。
真的是一头鲸鱼。
白鲸么?
不太像。和白鲸比它的吻有点儿尖长,倒像海豚,可是海豚没有这么大。
鲸鱼发现了姜若,欢快地游过来。
不吃人的罢?姜若心想。
鲸鱼用脑袋顶一顶姜若,仿佛发现了新玩具。
姜若没有陪小孩子玩的经验,有点儿僵硬。
这头鲸为什么与玩家为伴?它的鲸群呢?
姜若听过一个故事,有一头鲸鱼的声音频率是五十二赫兹,它的声音对人类来说过于低沉,对其他鲸鱼来说又过于高亢,所以它的歌声从未得到过同伴的回应。它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
这头鲸是不是也是一样?
既过于低沉又过于高亢的声音,只有提取了鱼类基因的非人非鱼的玩家能够听到,所以它便只好与玩家为伴。
鲸鱼引着姜若到了一条狭长的海沟,于是姜若看到了躺在海沟里的玩家们。
鲸鱼愉快地顶着那些玩家尸体,向新来的同伴介绍它的旧玩伴们。它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
姜若拽住其中一具尸体试图拖到海面上去,但在半途被鲸鱼截住了,它以为这是一种游戏。
它不让它的同伴离开,于是它的同伴要淹死了。
它不知道它在伤害它的同伴。
鲸鱼像一堵巨大的墙壁横亘在海底与海面之间,如一个撒娇的孩子,游戏的姿态天真无邪,却残忍而顽固。
怎么办?
杀了它。
这是唯一的办法。
鲸鱼亲昵地用长长的吻蹭蹭姜若。
真的要杀掉它吗?
怎么杀?
姜若唯一的武器是别在腰间的一截巨兽断骨,足够锋利,但对于体型巨大的鲸鱼,恐怕并不致命。
贮存在胸腔中的氧气已经不多了。再不想出办法,自己也将成为海沟里死去活来的倒霉鬼之一。
突然有阴影从姜若的头顶掠过,接着是“哧”地一声,一片红色代替了白色,血雾在海水里晕开,姜若觉得身上黏糊糊的,有点疑惑: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鲸鱼被拖曳着上浮,白墙移开了,姜若仰头,终于看到海面上梭形的阴影。
是船。捕鲸的船。
原来鲸就是淑土族要捕的大鱼。
类似锚的东西深深嵌在鲸鱼体内,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鲸鱼挣扎着想要下潜海底,但每每被拖回去,循环往复,血便越流越多。终于它意识到了伤害的来源,开始尝试撞翻那条船,但伤势限制了它的速度,每每靠近,那船就会加速摆脱。
姜若趁机浮出水面。海面上漂满血红色的泡沫,姜若一头一脸的血,浓重的腥味刺鼻。
虽然也一度想要杀死鲸鱼,但眼前的场面之残酷还是让姜若本能地感到愤怒。他尝试向鲸鱼游去,看看有没有可能割断绳索,但是这场追逐中鲸鱼带起翻涌的海浪,姜若只能勉强地维持着平衡,根本控制不了方向。
拖垮一条鲸鱼所需的时间是漫长的,这场追逐从黄昏持续到夜暮。大海庞大的体量让降温滞后而迟缓,但海水也已经非常刺骨,让姜若想起沉没的泰坦尼克号。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捕鲸船没有沉没。在夜色渐浓的时候,一船一鲸迂回地接近了淑土族的岛屿。
淑土族终于把巨大的鲸鱼拖上陆地时,岛上爆发出一阵如释重负的聒噪刺耳的欢呼。
人群向着捕鲸船靠岸的地方聚集,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鲸鱼艰难地翻转了身体,背上的孔暴露在淑土族的视线里。
淑土人像被捏住脖子的鸡,欢呼声戛然而止。短暂的静默后,欢呼变成了尖叫。
巨量的海水从孔里喷了出来。
不知道鲸鱼在追逐的过程中喝了多少的水,整个鱼身似乎都鼓胀起来,此刻它把全部的水连带着自己的血都疯狂地都喷了出来。
一条鲸能喷出多少水?谁也不知道。何况这是“山海经”的世界,它不是真的鲸鱼。
淑土人习惯性地开始躲避,像往日躲避冰雹和大雨。但从来没有这样的大雨,好像整个大海的水通过鲸鱼的身体向着一座小小的岛屿没顶而来。
黑色的天空被黑色的大海取代,海是倒过来的天。
这个岛面积不小,也许即使如此也不会立即被淹没;但这里是一日一寒暑的大荒,在夜里,喷上岛的水很快地开始结冰,于是变得致命。
冰渐渐地覆盖了岛屿,从鲸鱼搁浅的地方开始蔓延,夜色中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条移动的线,像乞力马扎罗的雪线。这场景与当日姜若和大肖在不周山水浇鸵鸟异曲同工,只是远比那更为残酷。
海水像死神的判决,落地成冰,岛上所有的生灵都雨露均沾。
举着鱼叉的男人惊叫着被冻住了。
海水灌进屋里,女人把孩子使劲地抱在怀里,但依然于事无补,不过是延缓了孩子的死亡。
巫祭维持着祈祷的姿势,但神灵已经听不到他的祷告。
夜色里什么都看不真切,垂死的表情也模糊。在最后一个被浇灭的火把最后的余光里,隐约看到海水里混合了血,于是凝结的冰里呈现丝丝缕缕的红色,像一根根诅咒的血线。
......
当姜若登上岛屿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莽莽的冰原,所有曾经鲜活的都被冻结。而这和寒荒插在朱木林里的人偶又是不同的,这种冻结只是暂时的,就像少年时姜若在滨城看见的冰雕。在太阳升起后这里的一切就会开始融化,然后引来大群食腐的鸟兽,尸体迅速**,几天之内这座岛就会重新被大自然占据,再没有淑土族生活过的痕迹。
姜若走近鲸鱼。鲸鱼硕大的头摆在陆地上,终于也以半搁浅的姿态冻结了。
姜若手抚上冻结的庞大身躯,系统提示:发现完整幼鲲,是否提取基因?注:幼鲲尚未死亡,提取基因不消耗经验值。
姜若一惊,它还没有死?
顾不上回应系统,姜若双手使劲地推着幼鲲,想把它推回海里去。幼鲲试图发出微弱的声音,但没有了海水作为介质,姜若没有听到。
巨大的身躯纹丝未动。
姜若停住了手。
冷静想想,他很快意识到了这种行为的徒劳。即使一条幼鲲,也不是一个人能够推动的,何况现在它已经和岛屿冻结在了一起。
救不了它。
那还能做什么?
冷静下来的姜若也变得无情,他调出系统面板,点中“是”的按钮。
熟悉的dna链开始翻转,一刹那仿佛整片大海都扑面而来,鲲的歌声在脑海中反复回旋,渐渐地产生了某种共振,全身的肌肉和骨骼也开始作响,却并不痛苦。
幼鲲还在发出微弱的低沉的声音,但这一次姜若好像真的听懂了,它在轻轻地呻吟,呻吟中还有一丝隐隐的高兴。它报复了杀死它的人,所以很高兴。
姜若张开双臂抱住幼鲲。它太大了,姜若只是抱住了它长长的吻。幼鲲好像更高兴了些。
死去的岛屿一片枯寂,但深海的声音却在耳边放大。在幼鲲最后的幻觉里,他们不是搁浅在陆地,而是置身于大洋,一如之前玩闹嬉戏。
姜若觉得自己真是虚伪。
十五章 不速之客
在姜若与一头幼鲲世纪拥抱的这个黎明,南山正淅淅沥沥地下着仿佛永远不会停的小雨,于是天色显得较平常更为暗沉。
木轩和沈攸一起缩在帐篷里,顶着一张草席,一人扯住一头,然而雨点依然穿越重重阻隔落到他们的头上,充分证明了他们编织水平的粗糙。
他们面前,还有另外一张草席,盖着一具人体,整个情景像一场简陋的遗体告别仪式。
已经有一阵子没诈尸的,大川师兄留在游戏里的遗体。
“大师兄今天还是不上线?”木轩怀里保护着帐篷里唯一的灯,是个用草扎的小火烛,瑶瑶曳曳,万一被雨滴砸中八成就要熄了。
“说是喝多了,”沈攸很上愁,“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虽然通过调整上线时间避开野怪,不至于落地躺尸,但作为缺乏锻炼理工男,木轩和沈攸的游戏生涯依然磕磕碰碰,直到大师兄大发神威肉搏锤死一只,提取基因学会人猿泰山式移动,升级了机动能力,一个一个捡到他们,这个菜鸡团伙方才能够活着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地方,有了这一亩三分根据地。
然而好景不长,最近大师兄总不上线,姜若又远在大荒,二人就像两朵被园丁抛弃的小白花,弱小可怜无助。
“小队啊?”远远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看见那帐篷了吗?跟个粽子似的。对对对,就那。”
说的话是指路,而大嗓门则是提醒:有外人来了。
“小队,听着跟猩猩似的。”木轩撇撇嘴,“难听。”
“不就是名字嘛,”沈攸倒是不以为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摩拳擦掌,“是不是生意来了?我要不要去迎接一下?”
不等他起身,帐篷已经被掀起,一前一后进来两个女玩家,一高大一娇小。
两人披着玩家自制麻衣斗篷,很有些披麻戴孝的既视感。
高大的进来就站在入口不动了,看架势是在把门;娇小的三步进来,在绊到大川师兄遗体前及时停步,摸摸潮湿的地面,一脸苦相席地坐下,又小心拉了一把盖住遗体的草席,遮好头脸,仿佛那里真的睡着一个死人。
光线太暗,来人的五官看不太清楚,不过轮廓依稀还算养眼,说话时一口白牙的反光在暗室里熠熠生辉:“我们是三头鸡部落的。”
能叫部落的都是十人以上的玩家团伙了。大客户!
“久仰久仰!”沈攸满脸堆笑,递过去一片叶子,“喝水喝水。”
木轩没吱声,暗忖,三头鸡是什么鬼?南山有这种怪吗?
半晌终于捞出了些许逛论坛得来的零星记忆:就是那种名字打不出来的长了仨脑袋的鸟?可惜“山海经”不能截图,论坛只有手绘图。玩家大多是灵魂画手,大家想必懂得。
娇小女从善如流接过叶子,卷起来接了点儿头顶漏下来的雨水,仰头喝了。高大女则不为所动,抱着胳膊站在后面,保镖似的。她有点儿太高了,头顶戳到了帐篷顶的茅草里,但坚决不肯低眉折腰,宁愿放任茅草盖在头脸上。
“小姐姐有什么需要?”沈攸期待地搓搓手,“我们代工草鞋草席草帐篷......”
来人抬头,怀疑地看了看漏雨的顶篷。
“小哥哥先停停,我们不找代工啊,”她打断沈攸的业务介绍,递过一颗石头模样的硬物,“我们是来谈这个的。”
“石头”裹了一层粗糙的外壳,乍看与寻常石块无异,但从一个断面依稀可见内里的晶莹剔透。
“这里面是琥珀吧?是吧?”沈攸把“石头”凑到罗轩怀里保护着的草扎的简陋灯具前面,眯着眼盯了半天。
“是琥珀,”娇小女又就着叶子喝了一口雨水,“里面还有一只昆虫。南山没有人见过这种昆虫,初步判断,不属于这个时代。”
“所以这虫子还是什么古老物种?”木轩道。
可那又意味着什么?
“提取基因。”娇小女提示。
沈攸和木轩齐齐一震:从琥珀里提取远古物种的基因!顿时眼睛亮亮:“这琥珀是在哪发现的?”
娇小女指指脚下,“在这。”
“前天,我们有人在你们这里订了一双草鞋,硌脚,抠出来一块石头。”
木轩踩一踩脚下,这就是传说中的坐拥宝山而不自知?顿时有点犹豫要不要摆出钉子户的架势,借机敲一笔:“我们盖顶帐篷也不容易的,这要搬起来......”瞄一眼那个保镖女,很高壮的样子,又怕挨打,改口:“你们缺不缺人帮忙?”面部肌肉在收紧和舒张之间来回抽搐。
“我们毕竟是外来人嘛,”娇小女笑眯眯,“外来人突然跑来大兴土木,会引起注意的。”她指了指西面,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再说西面青丘可是金叶大小姐的地盘。闷声大发财明白吧?”
木轩:“金叶大小姐不至于抢我们东西吧?这是她家的游戏,改个数据不是跟玩一样?”扬扬眉:“你总不至于相信游戏公司绝对不篡改数据的鬼话吧?”
娇小女认真解释:“还真不是鬼话。‘山海经’使用的是进化算法,整个世界依靠玩家互动自我进化,篡改数据会导致逻辑链崩溃的。”
作为进化算法开发的参与者,木轩当然明白这一点,方才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轮到自己被科普。不过听到别人正确理解了由二师兄开发,自己打过下手的算法,还是有点骄傲。
娇小女耸耸肩:“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木轩腹诽:明明是以小人之心度人,我看人人皆小人。
沈攸打圆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谨慎总没错嘛。”凑上前:“所以我们偷着挖?”
娇小女显然对这句“我们”很满意,身体也微微前倾:“对!不过这顶帐篷还不够大。”
沈攸:“啊?”
怎么突然说到帐篷了?
木轩却明白了:“你想等到夜间,躲在帐篷里偷偷挖?”
“兄弟明白人呐,”娇小女打了个响指,“你们负责场地和掩护,我们出八个人,放心都是彪形大汉,能倒拔小株一点的垂杨柳那种。这一带很久以前应该是片针叶林,分泌大量松脂,出产琥珀的想来不止一处地方。等挖完这里,我们再找下一个地方,帐篷一路扎过去,如法炮制。”
这是要鬼鬼祟祟挖遍南山?
想想竟然有点小激动呐。
木轩:“我们准备准备?”
“合作愉快!”娇小女伸出手,显然当他们已经答应了。
小师弟小心翼翼扒拉住伸来的爪子摇了摇:“但是我们需要时间?”
“没事,记得帐篷要大啊,能让八个大汉施展开那种。”娇小女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准备好了到论坛私信我,id周山不周,你们可以叫我周周。”
两女轻轻地走了,正如轻轻地来,留下一块琥珀,还有没关严的帐篷,漏进丝丝缕缕的凉风......
“周山不周?”沈攸琢磨,“这id有点熟啊。”
“喔?”木轩还盯着那块琥珀,试图辨认出里面的昆虫,接话就有点心不在焉。
“是那个女人!”沈攸一拍大腿。
“哪个女人?”木轩茫然抬头。
“在论坛和二师兄你一句我一句聊得郎情妾意的女人!”沈攸陷入挣扎,“要不,我们还是别跟她合作吧?或者,别让二师兄知道?”
“郎情妾意不是这么用的......为什么不告诉二师兄?”
“你看大师兄已经这样了,”沈攸语气恨铁不成钢,“要是二师兄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如解散得了!”小师弟满脸苦大仇深,语重心长如老妈子:“女人都是祸水!”
木轩不在意地“切”了一声:“大师兄失恋,二师兄就一定重蹈覆辙吗?”评论:“操的什么闲心。”
“二师兄是要好看点。但是好看能当饭吃?”沈攸目光挣扎,欲言又止,掩面叹息,最后还是不吐不快,“二师兄穷啊!”
木轩停下转动琥珀的手,想了一会儿,竟无言以对。
深夜,降噪吹风机的声音很低,热风暖暖地吹起头发,周周趴在书桌上,下巴垫了个软软的抱枕,眯着眼睛享受老妈的吹头服务,舒服得想哼哼。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吹得刘海飞起来,而后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面前打开的电脑屏幕上是只上色一半的三头鸡,文件标题叫“按死那个鬼畜画手今天这只鸡一定要涂完”。
“什么事情不能交给那些好胳膊好腿的做,非要熬得那么晚?”老妈一边翻头发埋怨,“自己身体自己没数吗?”
“倒也没什么事,”老妈但凡有不满,周周都会认真解释,“只是这个游戏很神经病的,要是提前下线,我的游戏角色就会变成尸体一直躺到关服时间。我不在的时候,万一有人对尸体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呢!”想起今天看到的遗体告别现场,不由瑟瑟。
老妈听得一阵恶寒:“什么狗游戏!”
周周深表认同:“什么狗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