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名利场(1/2)
王安风抬眸看着十数米外的皇室别院。
此时正是隆冬,天色凉薄,扶风郡里到处都是一片苍白萧瑟的模样,可那别院却笼罩在一片淡色梅海当中。
寒梅怒放,清香隽永,与其余地方风光不同,行人来客每每路过,梅花坠下,擦过禁卫身上铠甲,擦过那沉重冰冷,曾经饱饮鲜血的陌刀,竟也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感。
王安风微吸了口气。
看着那绵延的梅花,眸中浮现一丝惊艳之色。
他本不想来此。
可此时见到这花海绵延,心中的沉郁倒也散去许多,觉得今日来此,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呼出浊气,心中杂念收束,王安风混在数名武者身后,缓步朝着里面行去,身着蓝衫,背负木剑,一身气息内敛,看不出多少异常之处。
“若要入内,还请诸位将随身兵刃放在此处,我等自然会细加保管。”
前缘当中,一名身着明光铠,年约三十余岁的禁军将士抬手拦住那些江湖武者,声音平和,言辞也极为客气,要求那些武者将随身兵刃放下。
这里面毕竟是大秦皇长孙,甚至于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帝,所以这些武者也能够明白禁卫之所以如此警惕的理由,并未有什么不愉的反应。
王安风前面的那数名武者直接抬手,将随身的兵刃取下,放在了旁边一处长桌上。
那桌子上面已经有了约莫三十余柄兵器。
刀剑锤鞭,不一而足。
繁杂之处,几乎比得上兵器铺子的店面,只是都不过寻常兵刃,最好不过稍微锋利些的百炼兵器,和那些成名侠客的身份不大相符。
王安风脚步微微一顿,心中踟蹰,复又生出了些许离去之意。
他今日原本就没有打算过来,只是昨天在闯扶字楼的时候,为了让薛琴霜知道是自己,所以用上了扶风学宫的名号,此时反倒成了牵绊,他自小在山野中成长,对于官场上事情根本就是一知半解。
此时心中多少有些担心。
扶风学宫毕竟是依托于大秦朝堂,若是自己不来,拂了皇长孙的面子,不知是否会对学宫有所影响。
他在学宫中毕竟度过了不算短暂的时间,经历了很多事情,也遇到了很多人。
学宫一直未曾亏待过他,他又如何能够让学宫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受到牵连?
心念至此,脚步又是微微一顿。
不知此时是应该执着于赢先生下定的规矩,人不离剑,剑不离身?还是说为了学宫,暂且将自己的佩剑放在此处?
心中一时犹豫。
这柄木剑早已经和他通灵,两年前药师谷一役当中,更是与剑身中的神兵灵韵共鸣,只要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是宗师拿去了这柄木剑,也休想要发挥出全部的威能,倒也不担心会弄丢。
正当其心中迟疑之时,他前面的武者已经尽数都解下了自己的随身兵刃,放在桌上,结伴向前行去,那禁卫将士的目光收回,落在了王安风的身上。
刚要开口让王安风也将身上兵器放下,便看到了少年面容,看到了其背后那柄朴素寻常的木剑,神色微怔,想及今日辰时所见的画像,未曾开口,只是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见王安风面容和画像有七八分相似。
面上神色不由微肃,抱拳行了一礼,主动开口,声音当中有三分恭敬,道:
“敢问,可是王安风少侠?”
他说到少年姓名的时候,主动压低了声音,只有王安风和他自己听得到。
王安风微怔,抬眸看了这禁卫将士一眼,确认自己先前从未曾见过此人,心中好奇,还是抱拳还了一礼,道:
“正是在下。”
“不知……”
那将士面上神色放松许多,闻言复又行了一礼,恭敬道:
“既然是王少侠,殿下已经放下了命令,不必解剑,径直入内即可。”
“少侠请入。”
这前院中亦有其他世家子弟,未曾入内,只是盘亘赏梅,见到那将士颇为恭敬地将王安风迎入其中,而后者背上木剑并未解下,颇有些不愉,皱了皱眉,嗤笑出声,道:
“某还以为皇长孙的禁卫是如何地刚正不阿,一视同仁,可如今见来,却似乎不然。”
其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身上衣服颇为豪奢,面容俊美,言辞疏狂,因为还未曾入内,右手握着一柄长剑,象牙为鞘,剑鞘上和剑柄上都镶嵌着拇指大小的玉石。
这柄剑,与其说是兵器,倒不如说是一件打制成了兵器模样的玉器。
其旁边站着一名面容方正威严的中年男子,颔下三缕长须,闻言皱眉,道:
“你不知道他是谁?”
那少年双臂抬起,枕在脑后,懒散回应,道:
“他是谁?”
声音微顿,复又嗤笑出声,道:
“我管他是谁,他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凭什么要知道他是谁?”
其说话语气越来越不客气,隐有两分狂士风姿,因其年少,倒也不会惹人生嫌,反倒觉得不同于凡俗,旁边的中年男子眼中却升起来了些许失望。
他看出了这少年眸子深处的得意。
更听出了这言语当中的故意。
知子莫若父,他如何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不过只是装出来的狂士风姿,渴望引得同辈人追捧,真正持才自傲的疏狂之辈,如何会如此轻浮?纵然疏狂,纵然傲慢,也不过是其本身的实力足以令他们从容应对诸多对手。
没有狂士的实力,却又偏生要做狂士言行,不过是取死之道。
男子眸子微敛,叹息一声,道:
“你若是还有两分脑子,便应该知道他是谁。”
少年身子微微一僵。
他听出来了自己父亲平静语气当中的愠怒。
男子看他一眼,收起了眸中的失望,淡淡道:
“原本说好,让你来年前往江东历练,此事打消,再在家中磨练几年罢……”
“若是依旧如此蠢笨,便一辈子在家里带着,当个管事。”
那作狂士打扮的少年神色微微一呆。
…………………………………………
大秦疆域广大,有七十二郡之多。
常有皇族巡视各郡之地,是以在七十二郡当中,都修建有皇室别院,用作巡视之时暂居,既为皇室别院,自然不是寻常世家富户所能比拟。
前院之中,已经有数里红梅在畔,下有流溪,循溪流而入,亭台抬眸可见,一步一景,移步换景,几乎将整个扶风观园之境熔于一炉当中,其精妙之处,令人击节赞叹。
王安风踏步向前。
此时在场众多宾客,无论是出身于世家大族,还是说江湖中厮杀的武人,都被卸去了身上兵器,唯独他自己一人背着柄木剑,行于其中,颇为刺目。
低低交谈的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
一道道视线落在了少年背上剑柄,落在了他身上蓝衫上。
略有迟疑,随即便逐渐恍然。
骚动,伴随着语调急促,却又竭力压低了的声音响起,如同涌动的潮汐汪洋,在王安风的周围响起,那视线当中,诸多情绪不住浮现。
狂热,好奇,挑衅。
以及贪婪。
直欲吞皮啃骨一般的贪婪。
扶风郡城刑部。
重新换回了那一身捕快朱衣的严令手持着卷宗,视线落在这卷宗之上文字,眉头紧皱,似在思索。
今日刑部当中,颇为安静,原本的上官和扶风本地名捕,已经尽数去了宴席上。
他竟已经是这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以他这三年里的功绩,今日之宴上,必然有他的位子。
可他在昨日里就已经和祝建安说过,要后者帮他推掉这宴席,他自己毕竟还很年轻,虽然办了许多的大案,官职却还不高,只要寻个办案的由头,便能够帮他推掉,而身为扶风刑部副总捕的祝建安自己,却没有办法离开。
而其余入席之人,即便发现了他不在,也不会多说。
无论如何,这次皇长孙办宴,不可能容纳多少人,少他一个,便意味着可以空出一个位子,事关利益,那些世家大族之人必不会多嘴。
尽管今日主角是皇长孙,但是只要入席,他们便能够捞得到大把的好处。
此次皇室办宴,有官员勋贵,有世家大族,亦有出身寻常的豪商,纵马江湖的武者,今日能得一席之地者,必然都是人中俊彦。
而这些人既然能够在各自的领域中闯出声名来,自然都是很聪明的。
自然知道,在这种场合之下,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事情。
而这种事情,也正是严令最为反感的事情。
所谓结交朋党。
青年翻阅宗卷的动作微微一顿,想及过去那些人的嘴脸,想及那言笑晏晏之下的勾心斗角,心中越发厌恶。
那几乎不像是在看人的目光。
皇室别院当中。
王安风脚步微顿,抬眸。
放眼所见,有身着锦衣的世家公子,有威仪不凡的官员,有豪侠,有富商,更不缺姿容秀丽,面貌过人的女子。
他们看着王安风。
贪婪而喜悦。
如同看着猎物的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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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放下‘剑’(四千字)(2/2)
“不知,少侠可是我扶风藏书守?”
王安风身后传来朗声长笑,一名身着月白长衫,手持折扇的青年踱步而来,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一见可知身份不凡,行至王安风身前五步,朝他抱拳微微笑道:
“在下扶风宋修然,见过少侠。”
眼前的青年笑容温和,知书达理,王安风只得还了一礼,道:
“正是王某。”
宋修然微微一笑,抬手虚引,温和道:
“今日能够见到藏书守,是在下的福分,若不嫌弃,不如同行?”
王安风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前面的青年。
这句话里没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的,是这个青年眼中自信的眼神,自信王安风并不会回绝他,自信自己此行定然能够得到些什么的眼神,如同棋手看着即将被吃下的大龙,令王安风心中不可遏制浮现出些许的反感。
这名青年并非是为了认识‘王安风’。
甚至于不是为了认识‘藏书守’。
他所需要认识的,不过是昨日闯破了百层扶字楼的勇武,是与这勇武并肩同行的荣光,以及利益。
他甚至不需要付出什么,只需要让其余人看到这一幕,稍加利用,便能够在家族相争当中,得到偌大的好处,无论这‘勇武’是属于谁,无论那个人是正是邪,喜欢什么,做过什么,对于他而言,都没有丝毫的不同。
哪怕是一个双手血腥之人,他也能够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上前来。
宋修然面容平和自信,看着王安风。
他昨夜已经搜集过了资料。
扶风藏书守,王安风,成名于两年之前,号称剑法冠绝扶风同辈。
为人赤诚,知书守礼,极为温和。
可以说是一位君子。
呵……君子……
他心中冷笑,多少浮现出些许的不屑,面上神色却越发温醇,甚至于因为王安风久久不答,还露出了三分恰到好处的疑惑,道:
“王少侠?”
王安风眸子平和,定定看着那温和有礼的青年,却不说话。
宋修然有些不适,面容上的温和微笑有些难以维持,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了些许的不安,好像自己忘记了某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这感觉无比强烈而且真实,宛如已经出鞘,架在了脖子上的兵刃。
王安风抬眸看他。
嘴角微微挑起,有一丝安静的浅笑,一双黑瞳却很冷。
如同禁卫手中沉重的兵刃。
“宋公子这样玩弄话术的人,王某确实很是嫌弃。”
“清吧。”
他这样开口。
如同他手中的长剑一样,笔直凌厉,直击要害。
不留有丝毫的情面。
宋修然面容上神色微微一僵,周围关心此事的人神色亦是有细微的变化,一瞬收敛,可心中实则是吃了一惊,将原本心中的打算收回。
一位位身穿华服之人,看着宋修然狼狈离开,面现嗤笑。
可各自心中也不无侥幸。
若是自家上前,结果怕也是一般无二。
只是不知为何,才刚刚过去了两年时间,那原本赤诚守礼的藏书守,为何会变得如此不留情面,言语锋利之处,几乎像是把刀子一样。
可转瞬却又想到,昨日这位藏书守连面对皇长孙和宇文则,也只不过是遥遥行了一礼,随即直接施展轻功离开。
如此疏狂,倒也正常。
心念至此,放下了原本疑惑,只是觉得棘手,觉得原本的打算可能需要些许的变化,可攀交之心却没有丝毫的减弱,未来暂且不说,而今扶风,王安风正是炙手可热之人。
宋修然被直接说破手段,狼狈而去。
可王安风心中那种难以言说的沉闷厌恶却越发滋长。
那种感觉并非是来自于宋修然一人而已,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散发出那种令他几乎本能厌恶的感觉,就仿佛他摔入了一片了无边际的汪洋当中,可这水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四下不见星光,不见月色,不见大日。
唯独有那种沉闷压抑的黑暗和束缚感,如影随形。
就连原本极是喜欢的梅林花海,都似乎蒙上了一层暗沉的色泽,不复原本清淡妍丽。
王安风抬手松了松衣领,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朝着后院处行去。
先前他没有进来的时候,还觉得这皇室别院,十里梅花林海恍如仙境,此时却只觉得不喜欢,不知道皇室为何要将这个别院修地这么大,路还转来转去,更让人觉得道路漫长。
偏生这里还是皇室之地,不能够用轻功纵跃疾驰,只能够缓步前行。
呼出口气,心境如湖,王安风将这种受到束缚的感觉压下,未曾在面容上表露出来,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任由心绪如同飞鸟,胡思乱想。
不知道薛姑娘会不会接收到我的消息。
还有百里他们。
如果说这个消息会传递遍整个大秦的话,那么,无论离伯现在人在哪里,也肯定能够听得到这个消息吧,不知道他老人家这段时间过得可好?
还有秦飞,听云,还有在第一次行走江湖时候,在雏凤宴上结识的皇甫和夏侯。
一想到这般多熟悉的人都会知道自己那堪称疯狂的事情,王安风的耳朵又有些开始发烧,将这杂念抛去,注意力集中到了这宴席本身之上,想到了皇长孙这件事情的意图,想到了这些人的态度之所以如此热忱的原因。
而暴露自身身份的,正是背后那柄未曾解下的长剑。
规则,真的那般重要吗?
王安风的心中,不知为何,升起来了以往从未有过的念头,他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师长们的命令,此时也不曾执着于这命令的对错,可心中的念头却又无比强烈。
赢先生让他时时背负长剑,是为了令他熟悉这柄木剑。
可,然后呢?
这柄剑已经和他共鸣,可以说天下间再无第二人如他这般熟悉这柄长剑,五指握合,无论何时,都不会丢失手中长剑的重心,剑锋所向,随心所欲,一身力道不会有丝毫的浪费。
可,然后呢?
为何还要继续?
是为了使自身意志凌厉?是为了明悟剑法至理?
还是为了使得自身精气神与剑同一?
可是,这些行为所作用的,都是武者的内心。
内心若是凌厉如剑,又何必拘泥于某种既定的规矩?
武者以其气为上。
禅宗更是以心印心,法外别传的法门,心境既有变化,周身之气自然随之变动,只是这变化是自内而外,极为细微,旁人一时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之处。
尚且不等王安风继续思考下去,便已经又有数人围了上来。
面容上带着一般无二的和善笑容。
“王少侠……”
少林寺中。
懒散坐在竹椅上的文士微微挑眉,自书中抬眸。
鸿落羽此时正和那匹赤色瘦马在沙漠中撒欢儿,圆慈闭目打坐,陷入禅定之中,而吴长青则是窝在了炼药房琢磨一味新药,此时他虽抬眸,竟然无人接话,沉默了下,只得又落回目光,就当无事发生过,看向书中内容。
方才还能看得下去的书,现在根本就是狗屁不通,只觉得写这本书的人简直是天下间一等一的蠢货。
原本闭目打坐的圆慈睁开双眼,平和道:
“发生了什么事?”
文士微微一顿,似乎懒得抬眸,只是冷笑了一声,道:
“那个蠢小子,终于开窍了……”
“足足三年时间,才接触到那一步,呵,简直愚钝。”
摇了摇头,文士满是不屑地收回目光,看向这书中的内容。
微微颔首。
嗯,写这本书的人虽然蠢了些。
可若是无视那些蠢钝之处,也还是可以看看的。
接触到了那一步?
圆慈神色微有变化,当通过那佛珠察觉到王安风身上气息有了微弱变化的时候,方才明白,文士所说的是个甚么意思,眸中现出欣慰之色,道:
“三四年时间,触碰到那一步,已经很是不慢了。”
武者习武练功,必然先磨练筋骨,依仗利器,所求于外物,然后修为渐深,自外而内,反求诸己,至此方才能从寻常的武夫更进一步,接触到真正精深奥妙的武功道理,反之则终身困顿于原本境界,只能在先辈的阴影当中苟活一生,一身武功,没有半点是自己的东西。
这些东西,他们并非不懂,但是却又不能够直接告诉王安风。
佛门禅宗所言,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是山。
最初和最后,都是见山是山,可最后的境界,必须是要见过千山之后,磨破了不知道多少草鞋,摸出了不住多少的血泡,不知摔跌过多少次,受过多少次的伤,才能够看到,旁人所说,不过过眼云烟,在其心中留不下任何的痕迹。
这天下太多的道路,是必须要自己走过,才能够明白。
不能言传,只能自悟。
明白了,就是明白了。
青石之上,僧人双手合十,轻声颂唱,道:
“阿弥陀佛……”
…………………………………………
扶风郡皇室别院当中。
王安风被人围起在一地,几乎挪不动步子。
这些人中,有颜色妍丽的少女,有颇为爽利的江湖汉子,亦有丰神俊朗的少侠公子。
把他团团围住,却尽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可偏生没有露出半分企图,王安风难以摆脱他们,方才他正有所领悟,此时被这些人拦住,方才那些微思绪,便如同日出时候的流萤,消散无踪,心中憋闷更甚。
可这些人并不知道此事,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将怒意发泄到他们的身上。
于是心中便是越发地沉闷。
“藏书守,请且留步。”
众人之外,大步行来了一人,将王安风周围的世家男女推开,王安风只觉得周围空气都变得畅快了许多,稍微深地吸了口气,便看到那人腰间同样跨着一柄长刀,身子魁伟不凡,显然有极为高深的武功在。
其神色冷淡,对于周围那些世家豪族之人的怒视根本看都不看一眼,看到王安风,随意抱拳行了一礼,淡淡道:
“藏书守,林先生想要你过去看看。”
周围众人神色有所变化。
今日既然是皇长孙设宴,他们自然早早做足了功课,知道谁人能够结交,谁人不能够冒犯,这位林先生,便是那绝不能够冒犯的三人之一,这一点,只要从眼前这名佩刀武者便能看出三分。
方才这名武者粗蛮行为而引发的低声抱怨瞬间消失不见。
这一处园林安静地可怕。
王安风抬眸,看着前面这佩刀武者,看到了后者右手握在了刀柄之上,看到那佩刀微微弹出一寸,刀身银亮,其上隐隐有醇厚内力流动,勾勒左右,形成了肉眼可见的异象变化。
高品武者。
王安风眸子微眯。
那男子一手握着刀柄,神色淡漠,开口将刚刚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声音微顿,复又道:
“林先生最为重视礼节,尤其是守时。”
王安风和那男子定定对视了数息,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只觉得那种让他感觉到很沉闷的氛围越发浓重,这一口气呼出,肺腑之间竟似乎有烈焰焚烧一般,令他觉得很不舒服,垂在身侧的右手五指微微律动了一下,随即握合。
方才的领悟混杂在气息之中,在王安风身周一丈之内,似乎隐有剑鸣声音响起。
众人本能受激,脖颈处炸起汗毛,面色微白,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反应。
唯独那佩刀武者发现了异常,瞳孔瞬间收缩。
在他眼中,方才气机还有些沉闷的王安风此时几如离鞘之剑,凌厉异常,令他眉心都感觉到了些许刺痛,方才通过言语动作而营造出的凝重之气瞬间被破,一时几乎有后退的冲动,凭借自身意志,方才将之生生遏制住。
两人无声无息间已经交锋了一次,却未曾引动什么异象,只是周围寒梅微微晃动了下,甩落了几朵梅花,那佩刀武者眉头微挑,深深看了王安风一眼,神色略微郑重了些。
王安风敛目,道:
“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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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王氏天策,老爹的‘宿敌’?(7000字)(1/1)
那名武者在前引路,王安风跟在后面,朝着一处亭台行去。
留在原地的众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名男子眸底暗蕴异色,面上轻笑,道:“殿下既然在这里,那么林先生在也是正常,只是不知道,为何会派人来邀王少侠。”
“而且,看这模样……”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众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看刚刚那名武者的模样,大有来者不善之意。
复又有一名世家少女笑道:
“可是林先生不是一直在天京城吗?先前也没有见过藏书守才是。”
“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哩?”
少女面容娇媚,抿唇笑起来,状若天真,似乎只是好奇之下的无心之言,先前开口的青年心中暗骂一声,面上却只是温和地摇了摇头,道:
“在下亦是不知。”
他抬眸看着那边被梅花隐隐遮挡住的众人,眸子微微眯起
何止是不应该认识。
以那一位的身份地位,藏书守甚至没有和其结怨的资格。
另一名做江湖侠客打扮的男子微微皱眉,道:
“与其如此好奇,不如到近处旁观。”
众人神色微微一怔,便听到了那青年武者复又开口道:“那位既然未曾说不许靠近,又选在了外面见那位藏书守,显然代表着其并不在乎他人旁观。”
“若是不许旁观,那么那边也应该会有侍卫把守,不许靠近。”
“今日是皇长孙设宴,况且以那位林先生的为人行事,必然不可能因为这些许小事动怒,既然如此,又何必在这里猜测?畏首畏尾,不为男子。”
那少女眉目流转,顾盼生辉,突然噗呲笑道:
“可是,少侠。”
“我本就是个小女子啊,畏首畏尾,又有何不对?”
青年武者眉头皱起,只觉得周围之人言行举止,都如同蒙着一层迷雾,明明还是少年岁月,本应该怀着一腔锐气笔直向前,却如此钻营其余手段,令他心中不齿,当下面容微冷,未曾回答,只是哼了一声,大步朝着那边亭台处行去。
先前开口说话的男子目送着这名武者远去,面上笑意微敛,眼底隐有不屑。
江湖中人,果然不过草莽。
武功再高,也不过是棋子的命数。
想了想,却发现那武者所说,确有几分道理,加上心中也确实好奇,升起了探寻之意,可又不愿意一人犯险,眸光微转,抚掌轻笑,道:
“方才那位少侠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能够弱了世家门面,不如同行……”
他将主要事情都推到了方才的青年武者身上,往后若是追究起来,也可以说自己是为了世家颜面,为了不被江湖人小觑,不得不去。
少女轻笑出声,看着那世家公子,道:
“陆公子不老实呢……”
声音微顿,复又微笑道:
“不过,谁让你今日开口相邀了呢?”
“既然如此,小女子也不能拂了陆公子面子,往后,可要记得小女子的好。”
陆姓青年眸子微眯,知道自己已经落下了一个不大的人情在,可想及另外一事,心中却没有丝毫的不愉,只是微微笑了下,道:
“陆某自然是承苏小姐的情。”
……………………………………………
这一处皇室别院,是扶风一地的能工巧匠,费劲了心思设计建造而出,一步一景,移步换景,端得精妙异常,错落分布,虽然各有不一般的风景,可若论风姿绝美之处,还要数中心三座。
王安风前面这一处亭台,只是寻常一座,可此时风光竟然比之那三座更为过人,无论是青石小路,亭旁湖泊,或者道旁数丛寒梅,都极为自然,仿佛自成一体天地,而与旁人无干。
王安风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就连踏入其中,都会将这种平和自然的气息打乱,不复原本模样。
寒梅尽处,有亭台伫立,飞檐翘起,亭下唯独有一位老者坐在桌旁,煮酒观梅。
其身穿浅灰色对襟长衫,未曾束起发髻,偏向于灰色的长发向后披散在肩膀上,神色平淡,仿佛天下再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他的一双眼睛产生波动。
面容上有道道皱纹,看上去只是个寻常的老人。
但是在王安风的眼中,前方的异样正是自这位老者开始。
这仿佛自成一体的世界,寒梅,青石,亭台,湖泊之间,自有一股难以辨明,不能言说的‘气’在流转不定,这气息的开始和终结,都是那位老者。
不断地流转,形成了一个堪称完满的‘轮回’。
那名佩刀武者似乎未曾看到这一处‘世界’的不同,步伐没有丝毫迟缓,一步踏入其中,其身为六品的武者,气血雄壮,可这世界的变化未曾被打乱,反而变得更为自然而庞大,朝着外面扩散了三寸距离。
这一变故在王安风预料之外,那‘世界’的范围触及到了他的身躯,随即在瞬息之间将他也囊括其中,无形无质的‘气’在流转,从旁边寒梅,从青石,从湖泊之中,流经了他,又流转而出,未曾有丝毫的异样。
唯独这气越发壮大。
仿佛王安风的加入和存在,令这个‘世界’更为真实而庞大。
王安风眉头微微皱了下,随即放松,事已至此,已经不能后退,此时皇室设宴,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索性直接加快了些许步伐,跟了上去。
他武功不低,不过数息时间,就已经走过了那蜿蜒的石阶,踏过两畔寒梅,走到了亭台之前,将那老人看得清楚,却又发现,似乎是越发看不清楚。
那人面庞上已有许多皱纹,显然年岁不小,可长发当中犹自还有黑发,更像是个中年人,可若是去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如此地广阔,如此地浩大,如同安静看着整个天下,平静得像是个看遍世事云烟的老人,却又纯粹地像是个未经世事的孩童。
王安风从未从一人面目上看到如此多的‘外相’。
在他打量那位老者的时候,那位老人也抬眸看向了王安风,和后者不同,他几乎是瞬间就确认了少年的身份。
似他这种人,看人已经不再用眼,更多的是以心去观,看得倒是越发清楚,面目可以变化,而人的‘气’却无论如何不会发生变化,眼前藏书守的‘气’,和二十年前那骄纵狂傲的少年极为相似,显为血亲。
王氏天策……
思及往事,老者神色却未曾变化,只是淡淡道:
“藏书守,何来之迟?”
如同有山石倾覆而下。
在这瞬间,王安风几乎感觉天色瞬间变暗,眼前老者身躯变得越发高大,眉目之中,唯独只剩下了威严,高高在上,如同审问凡人一般,冰冷地注视着自己,周围似乎有无数的闲言碎语,不断在耳边呢喃,让他俯身认罪,让他痛哭陈述自己的罪责。
心中瞬间有浩大佛音响彻。
耳畔杂音,瞬间消弭一空,王安风双眼恢复清明,身周压力虽然依旧庞大,却已经难以对他产生太大的压制,运转内力,使得自己的身躯挺得笔直,看着那老者,不卑不亢,道:
“不愿来。”
老者随意问道:“大人相邀,缘何不来?”
这句话是儒家所说,所谓的大人,意指长辈。
言语落下,那种压力变得越发庞大,几乎像是这整个世界都朝着王安风压制下来,少年面色微白,在这个瞬间几乎有拔剑的冲动。
他是武者,亦是高明的剑客。
自信若是拔剑,定然能将这束缚的气机直接斩碎。
但是他不能。
他亦知道眼前这名老者的身份地位,自己此时的身份是扶风学宫藏书守,若是妄动,便会给学宫引来麻烦,虽然夫子他们可能并不如何在意,可他自己却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压制住出鞘之意,缓声道:
“无名帖下传,有护卫持刀,不为礼,是以不来。”
气氛微微凝滞。
在十数米之外,那些跟着过来的世家子弟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竟然敢……
那持刀武者面上神色越发郑重,看着王安风,此时他在心中已经将后者放在了和自己持平,甚至还要比自己更强的地位,他知道面对老者质问的压力,是以才会越发郑重,心中不乏震动。
他竟然能做答?!
气氛越发死寂,没有人敢开口,甚至于没有人敢大口呼吸。
仿佛连呼吸的声音都是一种罪过。
那老者轻笑出声,原本死寂的气氛瞬间如同冬雪冰消,明明是薄凉的天气,众人却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温暖,脊背不觉已经沾满了冷汗,方才不过短短一瞬,竟已经是他们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时间。
老者看着王安风,道:
“如此说来,确实是老夫失礼,这边给你赔个不是。”
王安风心中微松口气,以为此时即将过去。
便看到那老者袖袍一拂,煮酒火炉熄灭,清澈的酒液自然涌出,落入酒盏当中,复又淡淡开口,道:
“东轩,给扶风藏书守奉酒。”
扶风二字,特别加重了语气。
可唯独王安风自己听得出来,旁人所闻,只是寻常。
那名佩刀武者低声应是,双手接过酒盏,转身走下了亭台,捧至王安风旁边,看着面容似乎有些僵硬的王安风,道:
“扶风藏书守,请饮酒。”
酒液平静如湖。
一道道视线落在了王安风身上,因为这许多人来此,原本那老者所掌控的‘世界’越发巨大而且真实,在这个世界当中,一切的存在,其身上的‘气’都朝着王安风积压过来,庞大的压力,令他几乎喘不过气。
背后长剑微微震颤。
锋芒利气,似要出鞘。
是饮酒,破去一直以来坚守的东西。
还是出剑,将保护自己的学宫陷于不义之地?
王安风垂落的手掌微微攥紧。
这一幕映入那老者眸中,未曾掀起丝毫波澜。
………………………………………………
别院后堂。
‘笑虎’李盛察觉到了前院当中,一处天地发生了变动,神色微有变化。
原本总是笑眯眯的眸子微微张开,露出了一双纯白的眼睛,整个院落似乎在这个瞬间被琥珀所冻结,原本因风而动的灯笼,微微摇摆的梅枝,瞬间停滞。
就连一朵坠地的寒梅,都停止在了空中,不再落下。
这一丝异象只是瞬间便消失。
李盛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天地之间复归于自然。
一想到二十多年前,那林先生和大帅之间的种种恩怨纠葛,即便他已经半步踏在了宗师门槛,依旧感觉到了些许心急焦躁,不知那老者会对疑似大帅子嗣的王安风做些什么。
若是强行施为,破了那少年锐气或者心中的坚持……
想到了那个后果,李盛心中升起丝丝危机之感。
没有了锐气的少年,没有了坚守的武者,这两件事情,只要想想,便令他心中震颤,若是那一位的子嗣在此地被毁去了心境……心念至此,便再也顾不得礼数,紧走了两步,行至李长兴屋外,抬手敲了敲门。
数息之后,大门打开,行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看到李盛,忙不迭地行礼。
李盛看了一眼里面,稳住声音,道:
“殿下可在?”
小太监拘谨回答道:“在的,殿下正在休息。”
李盛微微颔首,道:
“某有事情和殿下商量,你且下去。”
李盛虽然是个宦官,但是武功极为高明,当年又曾经伴随在当今圣上旁边,鞍前马后,征战沙场,说话不喜其余宦官自称咱家,而是如同边关武将一般,常常口称为‘某’,其得皇上恩宠,积威甚重,那小太监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复又行了一礼,小心退下。
李盛立在门口,整理了下衣着,长呼出口气,踏步进去。
李长兴正坐在床铺上,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手中‘千巧球’,见到李盛进来,眸子微亮,道:“盛爷爷,外面可还热闹?那位……不,我是说,可有些江湖俊彦来了?”
少年绷紧了面容,状若寻常。
李盛心中松了口气,笑眯眯道:
“来了许多,譬如那位扶风藏书守,现在便在外面。”
李长兴眸子微微亮起,复又有些失望。
李盛权当未曾看见,道:
“殿下可要出去看看?”
李长兴迟疑了下,叹息道:“盛爷爷你可不许告诉爷爷和父亲。”
“我确实是先要去看看,可是按着规矩,还不到我露面的时候啊……”
李盛故作思考,似乎想到了一事,笑道:
“老奴倒是也有个法子。”
“外面大多人都未曾见到过殿下真容,不如换上便装,略作易容,只当作是外来宾客,在这其中游览一番,等到时候差不多了,再回来换上衮服,如何?”
李长兴闻言心中大动。
大太监笑眯眯地看着眼前心动的皇长孙,心中焦急稍微有所缓解,抬眸看向那天地异变的一侧,眸子微睁。
无论那老人有多受皇上信任,无论其在天下有多大的名气。
只要看到殿下,必然不会再乱来。
……………………………………
扶风学宫当中。
身着白色棉质长衫的老夫子没有个正形地坐在了床上,旁边放着一个案几。
他在下棋,和自己下。
抬手持拿黑字,左手挠着头发,将一头白发挠得有些乱。
叹息一声,还是落子。
子成五枚一列,竟然只是孩童用来游戏的五子棋,可这位名满天下的老者却下得全神贯注,额头是汗,抬手擦了一把汗水,站起身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复又看了看桌上似乎寻常的棋子,砸了砸嘴,踏步出了这院落。
复又一步,已经是在学宫之外。
右手随意折了一根树枝。
那梅枝斜持,上面带着三朵寒梅。
笔直而下,凌厉如剑。
整座扶风郡城,梅花开得最好最盛的,便是皇室别院。
老人抬眸看着远处,右脚抬起。
……………………………………
长街之上,严令身着朱衣,纵马疾驰。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
他先前忙于案件详情,竟然不知道王安风也在此次宴席邀请之列,他知道王安风秉性,在那种充满了官场气息的地方,肯定会极为不适,而以其如今的名望,定然会引来各路势力。
他曾经承受过那种待遇,所以知道,王安风肯定不会喜欢。
甚至于会憋闷到直欲发狂。
严令长呼口气,眉头紧锁,王安风曾经在两年之前,在刑部挂名,参与夜间巡视,而今正好可以以这个名头,将他从那混沌一片的名利场中摘出来。
至多之后被总捕责骂,降职停薪。
谁又在乎?
心念至此,复又重重甩了胯下坐骑一鞭,令其速度更增。
远远看得到那皇室别院的十里梅海。
已经近在眼前。
……………………………………
“怎么,藏书守是看不起我这杯酒,嫌弃滋味淡薄不成?”
王安风迟迟不曾接酒,那位老者抬眸,淡淡开口。
“这酒是老夫自煮自酿,或许入不得阁下的口。”
“东轩,倒了罢……”
那武者沉声应是,果然起身,捧着那杯盏,便要往旁边倾倒,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抬手阻拦,道:
“且住。”
佩刀武者动作微顿,杯中酒液未曾有丝毫晃动。
王安风心中挣扎。
这和先前他自己想的佩剑之事不同,这些东西,自己看破放下,和被外力强行逼迫放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界选择,他虽不知自己饮下这杯酒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原本澄澈无垢的心境不可遏制,会蒙受一层灰尘。
今日退一步,他日退一步。
终有一日将会退无可退。
此时正应当拔剑。
一剑,将这杯酒盏斩得粉碎!
尽抒平生心胸意气!
可如此行事,必然会令学宫处于不利境况。
学宫虽大,夫子虽强,却也依托于大秦治下。
学宫从未曾辜负过他,他如何能做出这种事情,这同样有违他平素为人,为了自己利益,而陷他人于险境,一步走偏,便会踏入损人利己的魔道当中,心境不复澄澈。
这不止会影响武道修行。
王安风神色平静,缓缓抬手,取了那杯酒,酒香扑鼻,看向那老者,脊背挺直,身躯锐利之气,因为此时外界的压抑,不得已而遏制,因为其遏制,越发显得暴戾锋锐,缓缓道:
“此酒我接了。”
“既然是赔罪之酒,那其如何处置,自然归于我。”
“先生以为如何?”
老者轻笑,他的笑容很浅,却颇为愉快。
眼前之人一直未曾屈服于宗师级气势的压制,即便是绝境当中,仍旧在寻找破局之处,虽只是嬉戏一般的事情,却也令他不自觉怀念过去,怀念当初的对手。
彼时他还不是如今老迈模样。
复又抬眸,看了一眼身前所焚之香。
这香已经快要到底,老者眼眸深处浮现出有些遗憾,淡淡道:
“当然,这杯酒,你也可以转于旁人所饮。”
王安风眸子微眯,侧身一步,看向旁边,可视线所及之处,方才对其极为热络的人,或者垂下目光,或者偏过视线,或者只是淡笑,未曾有丝毫的言语,如同未曾看到王安风的目光。
这一幕未曾出乎王安风预料。
他们所想要结识的,归根到底是能够带来利益的人。
无论那个人是正是邪,无论那个人是藏书守还是林先生。
王安风转身看着那老者,看着手握横刀的武者,长呼出口气,双手拱起,以大礼捧着那酒盏,淡淡道:
“自古皇天厚土,孕育万物,今日得授此酒,晚辈不敢独饮酒。”
“先一杯祭天。”
言罢手腕转动,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将这位老者自己酿造,自己煮沸的酒液直接倾倒,那老者眸中里现出一丝诧异,而那名唤东轩的武者则是瞪大了双眸,眼底深处,隐有怒意升腾。
搭在了横刀刀柄上的手掌,几乎本能用力。
凌厉肃杀的刀鸣声音中,那刀连鞘,朝着王安风劈斩而来。
原本的‘势’被打破。
此时出手,便是反击,而非挑衅,王安风眸子微微亮起,长呼口气,先前被压抑,被这混沌扰乱,在这名利场中的种种憋闷在这瞬间得到了爆发,右手直接抬起,握在了背后剑柄之上。
佩剑连鞘而出。
凌厉肃杀,几堪称之为暴戾的剑鸣之音冲天而起。
两柄兵刃连鞘撞击,引动了周围禁卫,看到了那位老者,却又停下脚步来,数丈方圆当中,一刀一剑,闪电般地碰撞,气劲宛如裂帛一般四下撕扯,却不知为何,未曾对这世界产生丝毫的影响,就连声音都被限制在了这一处世界。
铮然爆鸣之中,刀与剑死死撞击在了一起。
东轩双目死死盯着王安风。
他自小被先生收养,视之为师,视之为父,王安风方才行为,在他眼中几乎等同于折辱,寒声道:
“你竟然敢……”
王安风此时心胸中憋闷一散而空,唯独剩下了少年意气,看了那边儿老者一眼,朗声道:
“祭祀天地,自古以来皆有!”
“王某不知,有何之错!”
他现在所做,不过自卫反击,名正言顺,是以不再担心。
正在此时,那老者却微微颔首,突然拂袖,又有盏清酒激射而出,淡淡道:
“第二杯,祭地。”
言罢,第二杯酒径直碎裂,酒液没入大地当中。
“第三杯,祭祖,祭往圣绝学。”
酒液落地,寒梅纷飞之下,香气醇厚,使得人几乎要不饮酒而大醉。
“第四杯,且饮。”
清澈的酒液激射而出。
王安风神色微变,知道眼前这老人今日似乎一定要让自己喝下这杯酒,让他自己破了自己的规矩,想要脱身,可身前武者的气力陡然大增,一时间难以挣脱,只是平白掀起了气浪如潮。
那酒液如游龙一般,朝着王安风嘴部而来。
不知为何,他竟然在心中升起来了张嘴将这酒液接下的冲动,难以遏制。
手中之剑,几乎有出鞘之感。
可在那木剑出鞘之前,已然先有铮然之音,陡然炸响。
一抹银亮的剑光如同雷霆般闪现,那如同游龙般的酒液眨眼间便被从中间剖开。清澈的酒气散落剑锋,温染出几分凌冽之意。
而原本自成一体的‘世界’当中,也出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气’。
老者眸中未曾有丝毫的波动。
在他眼前,那根檀香在此时恰好燃尽,和那剑鸣声音响起的时间不多一分,不差一毫,如同是约定好了一般。
他的眸中有淡淡的疏离和疲惫。
而其余旁观之人则是被骇得目瞪口呆。
第三名佩戴兵刃的人……
而且,竟然敢在今日,敢在皇长孙设宴的时候拔剑,竟然敢在那位先生面前拔剑。
他们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疯子吗?!
她究竟知不知道,今日在此拔剑的后果,究竟是知不知道?!
一道道呆滞的视线看着那酒液散落下去,几乎变成了墨家机关人一般,今日所见的事情太过离经叛道,令他们几乎反应不过来。
嗡嗡嗡!
那酒液即将散落之时,素白色长剑陡然轻吟,纠缠的气劲如青丝缠绕将那酒液裹挟,剑锋微倾,冷澈的酒液顺着剑脊滑下,刃如月微寒,但是持剑的少女似乎比明月更为令人瞩目。
只秀口微微一张,清澈的酒液便没有一丝散落,尽皆被少女所饮,白皙的面容之上逐渐泛起了点点粉红,一双褐瞳,流光溢彩。
饮罢一挥手,铮然轻吟彻响,白皙的右手轻叩长剑,负于身后。
黑发如瀑,松松挽在左肩之上,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迎着少年略有些呆滞的目光大方一笑,明艳不可方物:
“王安风,两年不见,可曾想我?”
声音微顿,复又轻笑出声,笃定道:
“你定是想的!”
ps:今日七千多字,二合一章节……
第九十章 这我阿婆(1/2)
王安风几乎是呆滞的。
周围的人更是后脑遭受了重击一般,大脑一片空白,看着那倒扣长剑的少女,心境起伏,难以平定住。
寒梅因风散落。
可那少女远比这寒梅更为耀目。
几乎要让人移不开眼睛来。
王安风看着薛琴霜,看着后者如同明月般的双瞳,几乎感觉自己如在梦中,但是手中木剑的触感却告诉他,这并非是他无聊时候的幻梦,而是真真切切存在在他眼前的事实,是真切到不容丝毫质疑的现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冬日薄凉的空气带着寒意,吸入肺腑之中,王安风看着薛琴霜,未曾偏移开目光,如同手中之剑般凌厉果决,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喀拉拉的一声脆响。
李长兴几乎将手下的寒梅给直接折断掉,他正在距此十来米的一处寒梅之后,穿着寻常便装,本来是打算偷偷摸摸看看,未曾想却见到了这样一幕。
少年的手掌扣在寒梅树干上。
一双眼睛瞪大,死死盯着那前方一幕。
这几乎将他以往接受过的礼法教育给砸了个粉碎,而且砸碎了之后,还站在这礼法的碎片上冲着他张牙舞爪。
这……这……怎能如此?
李长兴心中不知为何涌现出了一种羞恼的情绪来,这羞恼中似乎还有一分羡慕,而正是这丝丝羡慕,令他心中更为羞怒。
失礼!失礼!
竟然如此不知礼数!
少年的五指不自觉地发力。
那寒梅震颤,抖落了一地花瓣,其身后的大太监不得不轻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提醒道:
“殿下,你再加力,这株梅花就被你给折断了。”
“啊?”
李长兴如梦方醒,口中低呼出声,松开手掌,后退了两步,看着那明显快给他折断的寒梅,张了张嘴,未能说出话来,而他不说话,李盛便也不会主动开口。
便是漫长而尴尬的沉默。
沉默当中,李长兴抬手轻咳两声,目不斜视,道:
“往,往日就听说,扶风武风剽悍。”
“没有想到,在这些事情上也是如此,如此不拘小节。”
“嗯,不拘小节。”
“实在是不拘小节。”
他左手负在背后,尚且还有些稚嫩的脸庞绷得紧紧的,只当什么都未曾看到,什么都未曾发生过,转过身来,迈着僵硬的方步,朝着另一处方向行去。
他的面容威严而沉静。
他的身躯挺得笔直。
李长兴遏制住熟悉的世界被砸碎而涌现的纷纷杂念,维持住了自己皇室的威仪。
我是皇长孙。
我什么没有见过。
或许是脚下走得有些快,少年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在地,一手撑在旁边寒梅上,寒梅抖落了数朵梅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坠在他头顶黑发上,李长兴站直了身躯,未曾回头,未曾抖落身上的梅花,依旧绷着张威严的面庞,朝着另一处方向行去,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嗯,我什么没见过?
少年面目依旧沉静而充满了皇室的威仪。
脚步似乎略有加快。
李盛笑眯眯看着仓皇逃窜的李长兴。
侧身看向那亭台之下,闲淡饮酒的老者,双眸微微张开,露出了一双没有丝毫杂色的森白双瞳,定定看了数息,转过身来,一步踏出,身形变换之际,就已经出现在了远处李长兴的身旁。
如此身法,却未曾引起来往行人的注意。
就仿佛这是如同花落,日升一般,寻常到不值得投落丝毫精力的事情。
而在同时,薛琴霜的嘴角微微挑起,道:
“我们毕竟是生死与共的好友,你想我,自然是应该的。”
王安风神色微微一僵。
抬眸便看到了少女有些狭促的笑容,刚刚鼓起的勇气,就仿佛是一拳头砸在了空气中,有种使错了力气的感觉,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过随即心中也升起了一种奇异的轻松感觉。
他此时尚且不知该以如何的态度对待薛琴霜。
此时这样,或许恰好。
那佩刀武者看着王安风脸上的神色,嘴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声音,站直了身子,手中之刀本就未曾出鞘,复又收回腰间。转身走回了亭台之下。
他先前是因为觉得王安风不敬先生,激怒之下,方才出手。
此时业已冷静下来,他在林先生身边已久,自然知道,先生未曾发怒,自己这样贸然出手,反倒是显得先生器量狭小,因而收手。
走到亭台之下,朝着那煮酒老者行了一礼,低声道:
“先生,可要离开?”
他知道先生今日出来,就是为了见一见这个藏书守。
老人未曾看他,淡淡道:
“客人还未曾来,缘何要走?”
东轩神色微微一怔。
石桌之上,方才被熄灭的炉火不知道何时重新点燃,那酒壶看似很小,但是却似乎用不穷尽一般,方才倒了四杯酒,壶中之酒仍不见减少,伴随着炉火渐旺,泛起了淡淡的涟漪。
醇厚酒香弥漫。
薛琴霜抬眸看向那亭台下老者,收剑回鞘,抬手行了一礼,道:
“天东薛家三女,见过林先生。”
老者视线落在了少女身上,落在了少女的身后。
薛琴霜穿着一身白衣,外罩红衫,做女子打扮。
在少女的腰间别着一柄一尺来长的短剑。
这短剑一点也不起眼。
林先生的视线在那短剑上微微凝滞了数息,缓缓收回,未曾说些什么,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随意挥手,不见如何动作,众人眼前的景色便骤然发生了变化,自那亭台楼阁之处,出现在了百丈之外的蜿蜒小路之上,如同移形换影了一般。
死寂了一瞬,众人嘴中随即发出了低低惊呼,俱都是震撼于这位老者鬼神莫测的手段,只是不知道是单纯的内力醇厚,将他们在瞬间移开,还是说容纳了非同一般的掌劲在其中,不伤一二而将他们送走,彼此低声争论,言语声中,唯余叹服。
王安风眸子微睁。
在其感知当中,这段距离,恰恰好就是那自成一体的‘世界’大小。
与其说是他们被那位老者以某种顶尖的武学送出了那一片楼阁亭台,倒不如说是那一根‘世界’将他们排斥了出去。
薛琴霜察觉到王安风气息变化,转眸看到他双眼中升起的丝丝震撼,略有好奇,道:
“你在想什么?”
王安风复又看了一眼那隐藏于寒梅遮掩之下的亭台,对于薛琴霜没有丝毫的隐藏,压低了声音,让自己的话只能被两人听到,道:
“这位林先生的境界。”
王安风眸子中的震撼此时仍旧未曾消散,低声道。
“我记得,上一个世代中,横压天下的五人当中。”
“最强的那位,就已经将整个天下都扔出了他自己的世界,所以无人能够触碰到他,甚至没有人能够找得到他,那些天险难关,根本无法阻拦天下间的诸多高人。”
“可即便是身为宗师,越过了重重的天险阻隔,已经看到了那破旧的小屋子,看到了那不修边幅的老者,可是最后的一条线,却终究越不过去。”
“所谓儒家咫尺天涯的境界,或者道门壶中日月,袖里乾坤,大抵如此。”
“那一条线中,就是三千世界,是众生百态。”
这事情,是离伯在他小时候,论述天下高人的时候说的,他此时也找不到什么更好的形容,干脆就原版照搬了出来,反正亦不是甚么惊人的言论,而最后两句,则是赢先生和师父听闻此事之后的感慨。
一名老妪只站在王安风和薛琴霜身后数十米。
以其身为四品巅峰的修为,尤其出身于江湖刺客世家,王安风的声音即便是压低了许多,也被她轻易听到。
老妇脚步停顿。
她本是想要去看看那个混小子是谁,可此时却已经迈不动步子。
她看着王安风,本来不甚在意的眸子里浮现出了惊疑不定的神采来,她原本只是将王安风看作是学宫中出身的少年高手,可是此时,却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只因为王安风所说的细节,实在是太过真实了些。
重重天险,破旧的木屋,不修边幅的老者。
以及那堪称绝望的一条线。
她的儿子是整个天下排名前三的刺客,轻功绝世,曾经在十年前轻功大成的时候,前往拜访那位前辈,却无功而返,当日回来,所说细节和身前那少年所说,一般无二。
也就是说,他也曾有亲近长辈,一路追寻到了那位的门外。
只是无缘得入?
而最后的评价,则是和她儿子所说略有差异,可是不知道为何,明明应该更相信自己儿子的老妪却发现,自己的经验,自己的阅历,自己的武学修为全部都在告诉自己,那少年所说,恐怕更为靠近于真相。
也更为精深奥妙。
那绝不是寻常的高手能够说出的话,甚至于,不是寻常……
心境震动,不敢继续深想下去。
而因为心境波动,老妇气息不稳,略有泄露,被薛琴霜察觉,少女侧身看到了老妇人,面上神色微微一僵,不复原本从容不迫,面容之上似乎闪过一丝红晕,随即便消失不见,转过身来,看向好奇侧身的王安风,抿了抿唇,道:
“嗯,安风,我给你介绍……”
王安风略有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慈和的老妇人,抬手准备行晚辈之礼。
随即便听到了薛琴霜的话语。
少女的声音似乎有些低,道:
“我阿婆。”
少年神色瞬间僵硬。
…………………………………………
亭台当中。
那老者正从容倒酒,抬眸,不见如何动作,那盛满的美酒的杯盏直接出现在了十丈之外某一处地方,旋转向前,杯中酒液未曾有丝毫晃动。
那酒盏顿在空中。
其下出现了一枝寒梅,梅枝上有三朵素雅的梅花,开得正盛。
那梅枝斜持。
凌厉如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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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还上人情(4000字章节)(2/2)
王安风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有些不受控制。
他僵硬抬手,朝着那老妇人行礼,道:
“晚辈王安风,见过阿婆。”
薛琴霜心脏不可遏制加速了一下,却未曾制止,也未曾开口说什么不对,老妇人看了一眼薛琴霜,复又看了一眼直起身子的王安风。
心中叹息,果然直接,果然狂妄。
这便叫上了?
她出身大秦中原偏南郡城之中,并不曾知道,在忘仙郡,小辈叫年老的老妇人阿婆,是颇为恭敬而且寻常的称呼,并不如同天东郡那一带,是血亲小辈才能用的独称。此时见王安风不假思索,直接开口称呼,而薛琴霜也未曾加以阻止,心中不由升起了些许微妙的感觉。
原本慈和的眸子,落在王安风身上便多加了些许考量,如同一柄柄匕首一般,在后者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视线当中,充满了审视之意,于心中不断思量。
唔……外貌虽不知十成十的俊朗,却也不丑。
武功能够以少年之身,凌驾于六品,也算是不差,虽然不能够和自己孙女相比,可薛琴霜毕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资,唯独这一点,老妇可以极为确认。
重点是,薛琴霜未曾有丝毫阻拦。
老妪心中突然感觉到了有些丧气,这种感觉,就像是二十年前,看到自己的儿子带回来了那个女子时候一般无二,就如同她看着彼时的青年对着亲族拔出兵器时候一样。
无能为力。
她知道的。
薛琴霜虽然和她的父亲关系极差,但是两个人的性子却是一般无二,几乎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当年少女父亲及冠的时候,天下第一庄三庄主察其色而观其气,曾经为他写过一联,就当作是及冠之礼。
老妪现在还记得那位老先生写下的是一对五字联。
以剑起,以月收。
剑折刚不易,月缺光不损。
说到头来便是倔强,如同出了鞘,甚至于随手扔掉了剑鞘的的长剑,那是定要饮饱了鲜血才能成,这一父一女,都是这样的性子,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旁人不管是谁,不管说些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想到这里,老妇叹息一声,只在心中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称呼而已,随他便随了他,看着前面面容绷紧的王安风,也再没有心气继续打量,只是道:
“起来罢……”
王安风心中微松口气,复又道:
“谢过阿婆。”
方才起身。
未曾看到那老妪眼中越发浓重的无奈之色。
严令止住脚步。
一堆身穿锦衣的世家子弟当中,唯独他穿着一身捕快朱衣,看起来颇为有些显眼。
他来此虽然没有拜帖,可是将官印给那禁卫看了一下,说道自己要来此地找一人出去,处理要紧案件,事急从权,便也进来了,腰间佩刀放在了进来时候的长桌上,只打算将王安风找到,然后‘摘’出去。
一路匆匆而行,还没有进到后院,就看到了王安风,本来打算直接过去,将他带出去,却又看到了刚刚那‘一出好戏’。
严令的视线落在王安风身上。
看到了后者的身躯僵硬,仿佛木头,看到他的手掌不自然地垂落身旁,今日天气稍寒,以其目力甚至于能够看得到王安风头发中出现的细汗,以及微红的耳垂,若是天气再冷几分,恐怕能自少年头顶看到袅袅白烟。
青年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嘴角浮现浅淡的微笑,视线自旁边的少女身上掠过。
那一位,便是薛家琴霜?
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严令放轻了脚步,朝着后面行去,未曾发出丝毫的声音,直到行出十数米之后,让盛开的寒梅和那些世家男女的将自己的视线遮挡住,方才转过身子来,大步离开。
嘴角微挑,颇有些神清气爽的感觉。
看来,今日是不需要他的。
…………………………………………………
亭台之中。
一直苍老有力的手掌将那顿在空中的酒盏接过,随意引入喉中,复又随手一掷。
那茶盏直接出现在了石桌上。
整个亭台仿佛瞬间塌陷了一寸,连带着整个自成一体的‘世界’都略有异样,不复原本的运转自如,这‘世界’的‘边界’和外界摩擦,出现了一些‘杂音’。
如同一碗墨汁,被人端着,怒目圆睁,抢上前来,然后右手一扬,把那墨汁儿酣畅淋漓,劈头盖脸浇在了原本自然的画卷上。
原本作画者精心布置营造的氛围和意境登时便被一种蛮不讲理的粗暴手段破了个干干净净,不留一丝半点。
亭台之下的林姓老者终于抬眸,看向那一处方向。
大小不一的原石镶在地面,布置成蜿蜒的小道,左侧是一汪湖泊,冬日里也未曾结冰,映照着苍蓝色的天穹,右侧寒梅枝桠伸出蜿蜒,梅与湖之间,天与地交接,松松垮垮站着一位身着白色棉质长衫的老人。
右手斜持着一根梅枝。
那寒梅笔直。
凌厉如剑。
林先生神色平静,仿佛并未曾看到那边老者倒竖的眉毛,淡淡道:
“你来了……”
老夫子抬眸看着亭台之下的林先生,缓缓开口,他此时不像是在学宫中那般随意,也不是面对任长歌那样百无顾忌,声音低沉而平静,如同自千里雪原之上,滚滚而过的闷雷:
“这件事情,你在一炷香之前,应当已经知道。”
“林自在。”
他的视线落在了石桌上已经燃尽的檀香上。
看着那留下的痕迹。
他先前已经算到了这一点,但是因为某个原因,即便是知道这件事情,还是不得不过来,不得不来见这一张脸,这种堂而皇之,自作主张,让人不得不跟着他的计算走的‘明计’,令他面色有些沉肃。
他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见到这个人。
林先生神色未曾变化,沉默了下,终究只是淡淡道:
“万事和合,尽归无常,你我至多稍窥一二。”
“自以为自在,终不得自在,不过凡人而已。”
“且来饮酒。”
老夫子冷哼一声,跨步而行,手中之梅未曾放下,依旧斜持在手中,行至亭台之下,起身落座,林先生已经给其倒了一杯酒,在夫子落座的时候,那酒液恰好落下了最后一滴,不早一分,不迟一毫。
夫子看了一眼那酒。
这酒是林先生自己酿造的梅酒,埋在地下放了有一年时间,可因为是果酒的缘故,酒香固然是醇厚,天下一绝,却犹有些细微的杂志留存在酒液当中,如同绿色小蚁。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夫子抬手拈着这杯盏,嘴中低吟了一声,道:
“酒虽香,其中杂质却如此之多,如何能入口?”
林先生淡然饮酒,看他一眼,道:
“些许杂质,虽有碍观瞻,却于人于体无碍,若是饮之,也独有风味。”
“夫子不妨试试看。”
夫子笑了一声,面容之上浮现感慨之色,似乎有所意动,却终究将手中的酒盏放下。
站起身来,随手将手中之梅倒插在了石桌之上。
扬长而去。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此酒,老夫饮不了。”
那枝寒梅倒插入桌,却未曾有丝毫的强压之态,也没有半点蛮力,就仿佛是这助寒梅原本就是在这青岩石桌上生长出来,在这青石上蔓延枝桠,舒展身躯,并在某一个冰冷的冬日绽放。
不知是否错觉,这花开得越发生机勃勃。
林自在仿佛未曾看到夫子离开,在这冬日当中,亭台之下,仍旧是孤身一人,淡淡饮酒,从容不迫,将那最后一杯酒引入喉中,站起身来,看着那倒插在地的寒梅,抬手轻轻抚摸了下梅花花瓣。
那开得恰好的寒梅尽数凋谢。
“因循守旧,终究也只是寻常腐儒。”
袖袍甩动,如同流云倾泻,林自在朝着背对着夫子离开的方向,缓步而行。
这一处封锁的‘世界’登时和外界接触。
无声无息,方圆百丈的园林,地面,湖泊,寒梅,亭台。
直接朝着下面塌陷一寸三分。
并没有谁人察觉。
………………………………………
扶风副总捕正祝建安正在内院当中,和数名世家大族之人交谈,不只是说到了什么事情,发出朗笑,在其身边一侧,立着数名世家嫡女,面容秀美,笑容妍丽不逊寒梅,双眸火热,看着祝建安。
严令站在远处,看着自己上官面上露出‘假笑’。
抬手正了正身上捕快朱衣。
他进来这皇室别院,和守护别院的禁卫将士说,是要带人出去办案,若是孤身一人,肯定是走不出去的,此时他仍旧能够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不断巡视的目光。
总之是要带人出去。
王安风或者副总捕也一样,而且……
看到祝建安不断隐秘投来的求助目光,严令心中突然升起来一种当作没有看到,转身离开的冲动,如此便能看到副总捕难堪尴尬的一幕,想来应当有趣,可想到之后的下场,他又不得不强行遏制住这个充满了诱惑力的想法。
嘴唇微抿,面上装出有些焦躁的冷峻神采来。
加快了步伐,朝着祝建安大步行去。
行走之时,和一名身材颇为高大的男子擦身而过,几乎瞬间,便有一股莫名阴冷的感觉顺着他的脊背升起,严令脚步微顿,却未曾表现出什么异样,更未曾回头去看,只是超前走去,或许是因为此事,他加快的脚步中倒是有了些许的真情实意。
笑虎李盛察觉到身后那年轻巡捕的动作,心中升起一丝赞赏。
但是这一丝赞赏转瞬便被原本的心境吞噬掉,趁着此时李长兴呆在后面正堂的宝贵诗集,他易容换貌,急急而行。
片刻后便出现在了一处别院之外,其内亭台流水寒梅一应俱全,院内没有什么旁人,连那不离左右的佩刀武者都不在,唯独只有一位身着灰白色对襟长衫的老者站在梅前,似乎在怔然出身,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李盛踏入这处院落。
林自在并没有回头,似乎并无意外,淡淡道:
“过来了?”
李盛眉头微皱了下,复又平缓,身形站定,虽然是在皇长孙的别院当中,可是在面对眼前老者的时候,他的身躯仍仍旧不可遏制地绷紧,体内的内力流转,勾勒左右,形成了蓄势待发异象雏形,心中方才稍微有些安稳下来,缓缓道:
“你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林自在淡笑了下,抬眸看着易容之后的李盛,眸子里平静无波,道:
“不过是为了王天策的子嗣。”
“除此之外,你我可还有其他话可说?”
李盛被说破了心事,虽然说对于眼前之人的本事早已经有所预料,心境仍旧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晃动,转瞬便以百战之心稳住,缓缓道:
“既然知道,某也不必和你多费口舌,你当年虽和大帅多有纠葛,可如今大帅已经逝去,你何必和一个寻常晚辈过多计较?”
林自在眸子浮现些微惊愕,随即便剩下了更多的讥诮。
那眼神当中满是不屑,仿佛是看着天下一等一的蠢货,他自那个人去世之后,已经很少用如此的眼神去看一个人,因为他觉得已经没有人值得他心境升起如此大的波动,可到现在他才知道,人世间多的是不堪造就的蠢货。
淡笑一声,道:
“若是老夫说不,你是否会对我出手?”
“是否会联结王天策当年故交好友,在陛下面前,对老夫施压?”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看到了李盛心中所想,声音平淡,可是每说一句,便有更强的压力压制在了笑虎身躯之上,后者双脚踏足地面之处,已经不知何时向下塌陷,内力已经勾勒左右。
但是在这个时候,即便李盛已经半步踏足宗师之境,竟然无法引动天地异象。
林自在收回视线。
那种仿佛天地之压瞬间消失不见,李盛的呼吸声音略有些急促。
白净的额头上渗出细密冷汗,可未曾落下,就已经化为冰霜。
随即那冰霜也逐渐崩碎。
李盛的视线略有些模糊,耳畔听到了老者淡淡的声音,道:
“你退下罢。”
“老夫还不至于自降身份,和一介晚辈计较,今日之事,不过是为了还上二十年前,天策兄的人情。”
李盛强撑着抬起头来,看着那观梅的老人。
虽然不知道大帅和他当年有什么私下的交情,却并不阻碍他发出嗤笑,道:
“某从未见过,如此还人情的行为。”
林自在已经没有兴趣和他再说些什么,手掌放下梅花,那株寒梅晃动了下,甩落了两三朵梅花,老者已经转过身子,缓步朝着屋内行去,淡淡道:
“自然是还人情。”
“你以为应该如何?给予好处,告知他他父亲的行为?告诉他他父亲当年如何锋芒毕露?立下了何等的大功?”
“你如此,他如此,就连老夫都如此?”
脚步微顿,林自在侧身一步,眸子看着面色略有苍白的李盛,淡淡道:
“那只会让他以为,大秦朝堂对他充满了善意。”
“勿要忘了,太上皇,还活着。”
ps:今日第二更……四千字大章……
第九十二章 纠葛(1/2)
言罢,林自在并未多说什么,径直推门而入。
木门闭合。
那种堪比一方世界的重压随即消弭不见,李盛体内被压抑的内气重新恢复常态,他微微直起来了下身子,筋骨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噼啪声音。
原本笑眯眯的眸子彻底张开。
双眼一片森白,倒映着前面的屋子,李盛缓缓呼出浊气,知道自己此时心气已衰,气机压制之下,已经没有办法再面对林自在质问。
他并不会如何相信这个人的说法。
因为他知道,这屋子里的老人一生至此,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让自己吃亏。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因为林自在那一句话而惕醒,此时方才惊觉发现,或许是如今不在皇都,自己竟然在欣喜之下,失去了原本的谨慎小心。
未曾想到这件事情背后的危机,未曾想到每日里在皇宫中饮酒作乐的太上皇,以及当年倾向于太子一脉的诸多朝臣。
他们不得不在当今皇上的威仪之下蛰伏。
但是面对着羽翼尚未展开的王安风,面对着当年杀子,杀主的仇人后嗣,他们有太多的手段,将王安风打压下去,将他的心气打碎,即便碍于陛下的面子,不会取他性命,可天下间比死可怕的事情有太多了。
看着仇人之子在红尘中痛苦,不得挣脱,远比将他杀死能得到更多的快感。
‘死’,有太多的方式了。
李盛心中念头纷飞,脑中突然又想到。
以林自在心性,不可能会直接压制王安风这个小辈,那他先前究竟是在做什么?
为何会如此反常?
那所谓还掉的人情。
究竟是对大帅子嗣的压制?还是方才他对自己说的话?
他早已经料到了我会过来?
心念至此,不觉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复又抬眸看了一眼那木屋,此时又有无形之气,联结天地万物,自成一体,可与方才容纳万物不一样,现在这‘世界’对他已隐隐透出了排斥之感。
李盛知道,自己现在除非全力出手,否则想要踏前一步,已没了半分可能。
这一处院落修得颇为秀丽,里面有亭台,有流水,有寒梅,地方虽然小,景致却很好,颇为让人心里喜欢,可在他眼中,已经要比千山万水,更为遥远。
宗师……
李盛缓缓呼出口气,似乎隐有期冀,隐有渴望,可梅花坠落一瞬,却又全部收敛,面上神色重新变得笑眯眯地,复又看了这院落一眼,转过身来,毫无留恋大步而去。
……………………………………………
扶风学宫当中。
一身白色棉质长衫的老夫子一步踏出,便已经出现在了风字楼中。
任长歌本正坐在案几之前,察觉到了身后气息变化,内力受激而动,自身外象变化,风字楼中虽然有不少学子在翻阅典籍,却没有一人发现了此处异样。
任长歌未曾回眸,未曾开口。
却已有声音在身后老者耳畔响起,问道:
“如何了?”
夫子嘴角微挑,却又抿了抿唇,随手取了一卷卷宗,做出风轻云淡的模样,抬眸一扫,却是熟悉的文字,这本书在任长歌这里都已看了数十遍,熟悉得他有些反胃,咧了下嘴,随手将这卷宗扔开,道:
“那老不死吃了个瘪。”
“嗯,老夫给他露了一手。”
老人脸上神色颇为舒爽。
任长歌闻言,视线自手中宗卷上抬起,略微挑了下眉,淡淡道:
“可你知道,你既然已经去了,便已落了下乘。”
夫子脸上笑意微微凝滞,随即变得颇为无奈。
他此时坐在这八卦阵图之上,左腿屈起,似乎盘坐模样,右腿偏要伸直,右手撑在一旁,松松垮垮,白发微有杂乱,不像是个饱读礼法诗书的学宫夫子。若硬是要说,可能和扶风街头碰瓷的老流氓有得一拼,正看着任长歌,摇头叹道:
“你就算看破,为何还要说破?”
“让老夫自得一二不可吗?啧,你当年啊就是因为这性子,要不然哪里有后面那许多事情?”
“真的是,叫你改,几十年了没个动静。”
如此荒谬之言,偏偏还说得振振有词,仿佛一切都是任长歌的错,而且有越说越起劲的趋势。
任长歌的神色未变。
淡然平和,平湖无波,如同得道践道的儒门夫子。
心中却已经升起了握着手中这足斤足两的卷宗,猛然回手朝着夫子额头上砸下去,将这越来越不拘礼法的老杂毛一卷砸翻在地的冲动。
这场景不断在脑海中重复,就连如何出手那老杂毛躲不开,用多大的气力,砸在哪里才能又痛又不会让他‘毁容’这些细节都在不断考虑。
夫子身子微微一僵,话头止住,抬眸看向任长歌,讪笑道:
“你刚刚,是不是在想什么危险的事情?”
任长歌神色平静淡然,道:
“否。”
是现在。
夫子讪笑了下,朝着后面微不可查挪移了一点距离。
确认了这个距离,除非后者豁出颜面,打算要让学子旁观,否则定然没法子乱来之后,方才微松了口气,抱怨道:
“你是不知,那老不死还是一如当年,太过阴损。”
“他提前已经算好,算好了他一旦出现,你我便会注意他的行踪,王安风不过只是个引子,被他随意拿来一用,引老夫去见他一面。”
“若是老夫不去,假戏恐怕要成真做。王安风的心境恐怕真会受到影响。”
任长歌眉头微微皱了下,道:
“你遵循有教无类之道,这会让你心中出现愧疚。”
夫子叹息,道:
“不错。”
声音微顿,复又加重了些语气,强调道:
“也会让王安风心境受损。”
“先前闯楼而成的锐气丧失大半,之后修行,难以迅猛精进。”
“所以,林自在那老不死也算好了,这种代价我必不可能坐视不理,肯定会去见他一面,王安风终究只是个引子,他真正的目的在于我,在于你。”
“十多年未曾见到他,没有想到,他竟未曾有丝毫悔改。”
“嘿,若非是有许多顾忌,老夫当真想要将他彻底留在这扶风。”
“一个‘唯我自在’的人,乖乖呆在学宫里面静思己过才是最好。”
唯我自在。
听到这熟悉的四个字,任长歌心湖中泛起了一丝涟漪,转瞬即被压制,淡淡道:
“你一个人,留得下他?”
夫子笑出声,洒然道:
“若留不下他的人,至少要把他的右手留下。”
残破之躯,难以衍化天地自在。
留下他的手,就是留下了林自在的名字,便是留下了他的‘道’。
让他不复自在。
任长歌明白这一点,但是更知道这件事情的危险,而身旁老者既然开口说出,证明其心中确实曾经起了这个念想,心念至此,想到许久未见的林自在,眉头微微皱起。
早已经死寂的心湖中升起了些微杀机。
只在这杀机升起的瞬间,天穹之上的云雾变得更沉重,压得更低,仿佛秋日独有的暴雷将至。身后老者似乎早有准备,随手将手中卷宗一抛,手掌抬起,搭在了任长歌右侧肩膀之上。
仿佛有朗朗书声在任长歌耳畔响起。
风字楼外天穹上刚刚汇聚的厚重乌云似有一瞬僵滞,随即在顷刻间便又散去,重归于晴朗,这种有些奇异的天象变化,引得下面学子心中好奇,彼此交谈争论。
风字楼内。
任长歌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额上渗出些微冷汗。
周围逐渐涣散的阴阳八卦图敛去了方才现出的血色,重新变回了原本的阵图,案几,以及数不清的书卷,而风字楼中的学子未曾发现丝毫异样,而在同时,那仿佛滔天血海一般的杀念也瞬间收缩回了任长歌心湖。
如春雨入水,再寻不到丝毫的踪迹。
好险……
老者心中浮现一丝侥幸。
正待要转身对夫子道谢一声时,却又感觉到肩膀上那只手掌到现在还不拿开,反倒是越发加力,按得他肩骨发痛,按得他一条手臂都有些发麻,任长歌感知到后面老者嘴角得意的弧度,微微一怔。
而在这一瞬间,夫子脸上那些微笑意已经散了个干干净净,一副方正的模样。
任长歌和夫子相交数十年,眨眼间便明白过来,这老小子在报刚刚自己打算对他出手的仇,嘴角微微抽搐,残留的杀念眨眼间散了个干干净净,咬牙道:
“撒,手!”
ps;今日第一更奉上……
第九十三章 相聚是为了别离(4000字)(2/2)
皇室别院之宴很快落下了帷幕。
起码,对于某些人而言,这一日的宴会已经失去了原本所负赋予的期待。
其间,李长兴只是出场了一次,便又草草离开。
临行之时看了一眼王安风的方向。
后者正侧身和薛琴霜说些什么事情,未曾看到他的目光,更未曾回头,虽然今日算是私下设宴,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可是在诸多世家大族中人都恭敬看他的时候,王安风和薛琴霜的动作却已经显眼到他根本没法子装作看不到。
少年的嘴角微微抽搐。
若非此时人多眼杂,他几乎要塌下脸来,此时绷着脸,好险维持住了皇室威仪,心中暗骂一句。
食色之徒……
他本是想要和王安风私下相互交谈一二,可此时看到王安风,心中仍旧会有些微的羡慕情绪,甚或有些许的妒忌,知道是自己这两日所受冲击委实是有些大,因而也只能将这事情放下,看了王安风和薛琴霜一眼,转身离去。
步子迈得稍有些快。
笑眯眯的大太监跟在李长兴的身后,也将原本打算上前和王安风相识的打算放下。
无论那林自在有什么目的,他的话终归是没有说错,太上皇还健在,虽然年老,却精神旺盛,气血如虎。
这个时节,不应让大帅子嗣露出水面来。
心念至此,不由得略有压抑。
复又看到稍微加快了步伐的李长兴,后者行过一处院落,转身的时候,一脚将旁边碎石踢飞,不远处行来数名侍女,身子微僵,轻咳一声,微抬下巴,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盛心中失笑。
知道殿下虽然受各家夫子教导,学百家道理,行事大多老成,可终究还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这次办宴,大动声势,却没能够遂了自己的愿,有些生出些少年心性。
有些沉重,种种念头纷乱的心中却又升起了一个想法。
若是陛下知道了大帅犹有子嗣在世,不知该是如何欣喜……
彼时,殿下可是要唤那藏书守一声叔父。
想到眼前这有些别扭的小殿下对着颇为纵狂的藏书守行礼,口称叔父,年已半百之岁,身材高大的笑虎李盛面容笑意越盛,自沉重的心中生出了几许轻松期冀。
而在同时,其余本对王安风有所念想的人也不得不收束了心中的念头。
先前前者显然是和那位林先生闹得颇不愉快,这二十年来,敢于当众将先生的酒倾洒在地的,他恐怕也是头一个,世家中人虽然依仗家世之便,可行为举止,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犯不着冒着拂了林先生面子去交好王安风。
而至于打算以美色诱人者。
只消看到少年旁边,眉宇飞扬,如同太阳一般耀眼的少女,她们竟也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感,距离两人还有远远数步,便已经驻足,不敢再往前走,终究只能任由他们离开,也未能如同自己原本的计划那样,上前搭讪。
…………………………………………
“薛姑娘……”
王安风等人离开了皇室别院,没有乘着马车,只是并肩而行,他张了张嘴,想要叫得亲切些,却又觉得实在开不了口,依旧只是如两年前一般的称呼,只是声音语调不自觉放得柔和了许多,道:
“你今日回来,可要待些时日?”
薛琴霜脚步算是轻快,和王安风并肩,闻言看他一眼,笑道:
“呆不得许久。”
“族中还有事情,或者明日,便要离开。”
王安风想到严令所说,事关世家秘地的事情,微微点了点头,道:
“那还是要紧事情,耽误不得。”
“那,你可找到了住处?是在客栈当中,还是……”
薛琴霜的阿婆没有和他们两个人并肩,而是落后了十丈左右,远远跟着,她虽然年老,可在年轻时候,也是纵马长剑,行侠一方的女侠,一身轻功更是高深,并不会被那前面两人落下。
在其身后,跟着一名中年男子。
身着黑衣,面色略有些许苍白,似乎受了些伤势,气息不稳。
王安风和薛琴霜的低声交谈,并没有特意遮掩声音,以他的武功耳力,能够听得清楚,神色略有变化,他是自天东薛家中派出,前来将薛琴霜带回去的高手之一,其身上伤势更是伤在薛琴霜掌中太清和素剑之下。
他知道薛琴霜先前究竟经历过多少的苦战。
家族中培养的武者都是走得一击必杀的路子,就算是出手的时候能够有所克制,但是受伤是肯定的,就算是现在,他也能够确定,前面少女身上有超过三处伤势。
正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心中才越发好奇。
三小姐不惜违逆家族命令,不惜和族中派出的武者拔剑相向,甚至于身受不轻伤势,方才挣得的机会,竟然只是回来看上一眼,说上些话,便要离开?
而另外那少年,也是闯过了百层扶字楼。
想来在其中鏖战甚苦,也不知道是受了多少伤痛,可听到了三小姐明日就会离开的消息,竟然反应那么平淡?就仿佛他早有预料一般。
男子眉头皱紧。
他想不明白。
非常不明白……
老妪缓步朝着前面走,看着前面的一对少年少女,感觉自己有些头痛。
她如何能不头痛?
她原本心中是担心,薛琴霜来了这里之后,会不愿意离开,不愿回到家族当中去,心中还多少有些不安,可看眼前这一幕,倒没有发生最糟糕的情况,可从某种意义上,恐怕要比他们两个人黏糊在一起,更为让她心里头不安稳。
皇室别院距离扶风学宫颇有些距离。
可再远的路也终会有走完的时候,王安风脚步微顿,在一处院落之前停下,在五日之前,他曾经在这里等了一日时间,没能等到薛琴霜,只等到了久别未见的傅墨夫子,和旧友分散的消息。
而今心中那缺陷已经被淡淡的满足满盈。
“你明日何时……”
王安风张了张嘴,说出的话却令那老妇和黑衣男子频频皱眉。
薛琴霜转身看他,眉目流转,道:
“要送我吗?”
王安风看着少女模样,声音不觉温和,道:
“自然。”
有风拂动,两人并肩而立,薛琴霜身着白衣,外罩红衫,那微有些单薄的红衫随风微微鼓动,衣摆微微晃动,和少年蓝衫碰触。
“明日辰时。”
薛琴霜如此开口。
然后朝着王安风笑了下,推开了尘封半月之久的木门,老妇和黑衣男子现行进去,而王安风一直目送到薛琴霜也行入其中,复又定定看了许久,这木门并未关上,他看到了熟悉的屋宇,看到了漆黑的屋子中亮起了灯火。
如同万丈红尘,尽皆融入了这一豆灯火之中,直暖入了人心底深处。
“如此,就可以了吗?”
屋内,老妇踟蹰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明明她来时是不愿意薛琴霜在这里久待,甚至于害怕少女在这里待得时间太久,可在这个时候,她竟也忍不住开口,听那话语,反倒是觉得薛琴霜明日便走,也过于仓促,可以多待些时日。
薛琴霜坐在桌旁,抬手将佩剑放在桌上,闻言浅笑,洒然道:
“既然已经见了一面,又何必拘泥在这短短时间?”
“我有我的道路要走,他也有他想要做的事情,若是彼此的存在反倒成为了对方的约束,那么,他便不再是他,我也不在是我。”
“这种束缚,唯独只能仗剑,一一斩断!”
说这话的时候,薛琴霜的眸子平静,如同手中之剑,如同雷霆行于苍穹,如同冬日飘落的白雪。
耀眼得如同天边的太阳。
老妇张了张嘴,一时竟也说不出违逆的话来,心中却又升起了另外一个念头。
幸好是她。
恰好是他。
那位出身薛家内门,武功不差的黑衣刺客拖着一身伤势,劈柴烧水奉茶,时辰渐有些晚,老妇住在了主屋里,中年男子去了客房中休息,未曾入睡,只是盘坐在床,平息行气,希望能够快些将所受伤势修复。
薛琴霜喝过了茶,洗漱了一遍,褪去外面的劲装,只着了一身月白色里衣。
黑发如墨,披散在肩膀上。
就像是个寻常女儿家。
少女坐在床铺之上,看着外面升起的明月,旁边的烛火有些黯淡,随手取了一根银针,拨动着烛火焰心,此刻寂静无人,白日所发生的一切自心中升起,秀丽面庞不复方才镇定洒脱,逐渐升起了些许红晕。
月下观花,灯下美人。
明明是平素仗剑任侠,英姿飒爽的少女,此时却唯独给人明艳之感。
烛火映照在褐瞳之中,流光溢彩。
薛琴霜抿了抿唇,维持着面上神色镇定,将那烛火吹熄,躺在床铺之上,抬手一下拿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只觉得面上不断发烧,嘴角却在不住上挑,褐瞳弯成弦月,其中眸光流转。
“薛家……琴霜。”
她轻轻念着自己的名姓。
第一次觉得,这三个字竟是如此悦耳。
令人止不住心动。
面容越发发烧,忍不住抬手将自己的脸都罩进了棉被,习惯性朝着床里滚过去,却不小心用大了些气力,翻过了身,额头轻轻磕在墙上。
发出一声轻声呼痛。
………………………………………………
王安风朝着学宫的方向里走去。
他的脚步轻快。
行过小巷,行过街道,那小巷中有人支起了大锅,里面翻滚着羊肉,羊杂,冒出了滚滚白气,此时已经冬日,天气渐寒,大冬天画上数枚通宝,吃上一碗羊杂,味美暖身,是许多寻常百姓劳作了一天对于自己的犒劳。
可在那方桌前,却还坐着一个显然和穷苦二字没有半点关系的少年。
身着黄色锦衣,眉目俊秀,一手端着羊杂,一边往里面加辣,姿态娴熟,显然是个老手。
慕容同端着羊汤,心中叹息。
他当年出来偷吃,还做些伪装。
可这两年,早已被人察觉了行踪,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在乎,随便那些人去说,而那些人看不到他的反应,也觉得无趣,渐渐也没有人在乎这件事情。
他端着这足斤的瓷碗,照常深深吸了口香气,面上浮现陶醉之色。
只觉得这该死的贫民食物,竟如此地可口。
可口到他根本放不下来。
正当此时,耳廓微动,察觉到了脚步声音,面色微有警惕,自两年多前,丹枫谷一案中他险些死在外边儿之后,他的警惕性便得到了足够的长进,即便是在城中玩耍,也随身不离兵器,此时回身去看,恰好看到了一人身着蓝衫,踏步行来。
视线向上,落在那人面目上,神色微微一惊,险些将手中羊杂摔打在地。
王安风也看到了这世家子弟,彼此多少有些交情,当年的那小小冲突,此时想来也别有些感触,于是主动笑着招呼道:
“慕容,许久未见了。”
慕容同愣愣地看着王安风,有些受宠若惊,道:
“是许久未见……”
抬手举着手中羊杂汤示意了下,下意识道:
“要吃吗?我请……”
故人重逢,王安风自然不会拒绝,他一路和薛琴霜自城中走到学宫处,虽然不觉时间流逝,可其实早就有些饥渴,坐在慕容同旁边,等那店家给他盛汤的时候,却发现慕容同不断地在偷眼看自己,略有好奇,道:
“怎么了?”
慕容同微怔,先是摇了摇头,复又迟疑了下,道:
“王兄,你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怎么一直在笑,而且还有些……”
他声音微顿,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笑容。
王安风微微一怔,下意识道:
“笑?”
他并未觉得自己在笑。
可抬手一摸,那张熟悉的脸上,笑意却几乎遏制不住……
王安风有些愣神,想到今日发生的一幕幕,虽然有种种不愉快的事情,可是嘴角却越发上扬,终于笑出声来。
ps;第二更奉上……
我觉得,薛姑娘和王安风,都不会是见面之后,卿卿我我,黏在一起的那种类型,他们首先是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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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消息传播(1/2)
皇室别院当中。
一日喧嚣,入夜之后反倒越发寂静,看不出白日里的热闹场景,这院落极大,甚至有些许冷清之嫌,随侍官员武者,各自在小院里休息。
身着铠甲的大秦禁卫,手持兵刃于各处把守,神色冷峻,仿佛青石雕琢的塑像,未曾有丝毫面容变化,更遑论彼此交谈。
偶有提着灯笼的清秀侍女,踮着脚快步行过,裙衫摩擦,发出细碎轻柔的声音。
平静寻常。
而在一处更为安静的院落当中,有灯火长明不熄。
屋内一名约莫四十余岁的男子伏案急书,双眸微睁,显然已是全神贯注,无心外物的样子,或是因为过于专注,有笔墨洒落在桌上,沾染其身上衣袍,多少有几分狼狈之像。
复又写了几行,男子悬腕提笔,看着卷宗上自己所写的内容,面容渐有满意之色,突然大笑两声,随手将笔一抛,扔在一旁,转身直接将自己摔在床铺之上,未几,已有鼾声传出。
烛火闪动,这男子方才意态疏狂,仿佛醉酒了一般,可卷宗上文字写得却是法度森严,一丝不苟,满满数百字,尽数如甲士列阵,不肯有丝毫不规整之处。
大源三年,皇长孙讳长兴奉上命,巡视扶风。
时有豪客纵剑来。
素气霓虹,行于天上…………
鼾声渐重,他方才先是对着烛光连饮了三钟烈酒,等得那酒气生发,身躯发热,胸腹之间腾起一股豪气,方才蘸墨落笔,一口气将这两日事情狂书直下,写得酣畅淋漓,早已经花了不少时间,这红烛也燃到了尾部。
烛光最后如回光返照一般,重又晃动了下,这屋子里便归于黑暗。
来自于天京城,随侍皇长孙的史官亲自操笔。
扶风藏书守闯楼百层,勒石刻功的事情,于一日累积之后,终于写就,不日便将传遍这整个大秦天下七十二郡的每一处角落。
只要有江湖的痕迹,便会有江湖人,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知道,在这一年的扶风,有个少年仗剑闯楼。
而早在这之前,这一个充满了冲击力的消息已经伴随着行走各地的商队,伴随着仗剑江湖的武者游侠,并着那酒楼里嘈杂的嗓音和杯盏的脆响,茶馆里氤氲的香气,以不算快却也绝不会慢的速度,以扶风郡城为中心,朝着四面各地扩散出去。
……………………………………
日光熹微。
扶风西定州城。
凌厉非常的枪芒乍现,随即转眼间抖落了漫天晨星,只在瞬间就攻破了对手的防备,可在同时,那本应认输的中年男子眸中却显出一丝疯狂,脚步朝左跨出一步,左手猛地抬起,一把将长枪握在手中。
右手手腕微震,亮银点钢枪瞬间刺出,暗藏四种变化,威势却不逊往日,反倒越趋于浩大刚猛,直如苍龙破水而出。
费破岳眸中浮现一丝赞赏之色,道:
“不错。”
手掌一动,那似乎被公孙靖握住的长枪突然震颤微转,灌注其上的气劲以特殊的方式抖动,瞬间将公孙靖手掌上蕴含的厚重气劲撕扯开来,随即脚步微退,手中之枪后发而先至,将那柄亮银枪打得偏转,失去了原本蕴含的劲道。
公孙靖握着长枪,朝着一旁踉跄了两步,身上气势已失,喘息略有些微急促,拄着长枪,在原地站定,运转内力平复呼吸,脑海当中,将方才交手的局势重新衍化了一次,面上浮现懊恼之色。
王安风离去之后这许多天里,他几乎日日来此和费家老祖交手。
今日支撑了十合才败下阵来,已经算是全力发挥,除非他仗着自己年富力强,否则若是只论枪法上造诣,这已经是他此时能够做到的极限。
费破岳随手一抛,手中长枪倒飞出去,恰好落在了兵器架上。
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老者面容复又恢复了原本的冷峻刚正,浅灰色的眸子扫了一眼旁边懊恼的公孙靖,淡淡道:
“烧火,造饭。”
公孙靖自沉思中回过神来,嘴角微抽,可对于老者这种熟极而流的吩咐却没有半点违逆,抬手将手中长枪拆为两截,背负在了背后,老老实实地重去拿了斧头劈柴。
他出身兵家,又在江湖中呆了许久,又不是憨傻,自然知道这个除了交手时候之外,面容如孤峰山岩一样冷峻的老人在武道上是多么可怖的前辈。
这是机缘。
他自是不可能将之放过。
手握斧头,公孙靖坐在木桩上,抬手取来了几根圆柴,重重劈下,脑海当中则仍旧在不断回想方才交手时候的经过,劈了数次之后,手腕下意识微微一震,那斧头破空之音陡然细微,落下时候,力道却骤然上升。
屋中费破岳独坐饮茶,耳廓微动,听到了外面破空声音的变化,微微颔首,面上神色微有变化,皱纹似乎都略有舒展。
他天赋卓绝,为人刚正以极,平素积威甚重,轻易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
这已是极为满意。
老人抬手饮了口茶。
他本只是打算见识一下公孙靖这个巨鲸帮帮主,此时却又生出了些其他的想法,既然这公孙天资尚可,也吃得了苦头,那么在这西定州城中多盘亘数日,传授他些许枪法窍法,亦无不可。
院内,公孙靖抬手劈柴。
这祖宅的大门没关,斜对面这两日间开了家不大的武馆,此时正是学徒早练的时候。
十五六岁的少年列队打着锻骨拳,每打一拳,口中呼喝出声,整齐划一,倒也有两份威势,打完了锻骨拳,原地休息的时候,便看着公孙靖被费破岳蹂躏。
这已是他们这些天苦修中唯一的乐趣。
遭受苦难的人唯独从更惨的人那里可以得到愉悦。
公孙靖和费破岳两人交手的时候,因为后者已经年老,气力不如往常,所以只以枪法争胜负,劲气都控制在不会引动异象,威胁到这祖宅建筑的水准,在那些武馆中人看来,还远不如自家馆主厉害。
此时对面那些学武的年轻人看到公孙靖这一条壮汉被个年迈老者打得跟孙子一样,打完了之后,还要老老实实去劈柴造饭,登时觉得自己身上的苦痛也不算是什么,嘴中发出轻笑。
公孙靖察觉到对面儿动静,却并不以为意,依旧不紧不慢地劈柴,全神贯注。
手中所握斧头,在他感知中几乎已经化作了一柄短枪。
发力细微之处,越发娴熟。
劈了片刻,公孙靖耳边突然听到了一声清越的啼鸣声音,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去看,便看到了一只极神骏的苍鹰自天穹而过。
其速度之快,即便是以他的目力,竟然也难以看得清楚,只在虹膜上投下了一道残影,神色不由微有变化,下意识站起身来。
他算是朝堂中出身,对于大秦朝廷专有的几种异兽灵禽自然不会陌生。
大秦扶风的追风鹰?
发什么了什么事?
男子眸子微眯。
那武馆中有一人正指着公孙靖,低声笑谈,却在此时看到了后者站起,看到了这方才被打得跟孙子一样的男子身躯挺直,身上自然而然浮现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势,如同猛虎行于大地,傲慢而睥睨,声音不由得戛然而止,面容苍白。
呆滞了下,几乎是本能将自己手指收了回去。
周围众人见状好奇,取笑了同伴两句,下意识抬眸看向那老宅方向,同样察觉到了公孙身上无意散发的气势,面上浮现呆滞之色。
整个武馆瞬间被死寂般的安静笼罩。
公孙靖心中正思考着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追风鹰速度极快,堪比四品武者,不是极重要的事情,不可能放出来,正当此时,察觉到了周围气机变化,下意识抬眸看了那武馆一眼。
众人心脏猛地震颤了下,尤其是方才说得最欢快的那名年轻人,双腿瞬间打颤,以为自己是惹怒了那名恐怖的男子,他武功不高,说不出什么门道。
可给这变故引来的馆主却勉强感觉得到,看着‘淡然而立’的公孙靖,感觉到那深不可测的气势,心脏险些停跳。
他是个八品左右的武者,内力已趋雄浑,能够格毙熊罴虎兽,狂奔之时不逊奔马。
他自认已经是一个高手。
可他此时看着那边儿背着兵刃的男子,脑海中却升不起丝毫的战意,只能够想到刚猛,雄浑,高深莫测,惹不起,不能碰,搞不好会死之类的词汇,面色越趋苍白。
正在此时,费家老宅里传来苍老的声音,似是略有不满,道:
“动作利索些,勿要磨蹭……”
“哎,好嘞。”
于是在那些武馆学徒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方才宛如猛虎出匣,气魄不凡的武者,方才以一己之力,压得整个武馆都喘不过气来的高人,就跟个孙子一样哎了一声,挂着笑容,混没有半点高手的风姿,抱着一堆柴薪朝着厨房快步行去。
“今日要吃些清淡的是吗?前辈……”
公孙靖面上浮现爽朗笑容,将心中思虑放下。
反正也和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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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别离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2/2)
扶风郡城外,十里柳亭。
就如每一座城池都有几条古色古香,延绵几百年不曾半点变化的老街,每一条城池外面,也总会有种满了垂柳的长亭。
只可惜此时已经入冬,十里长亭也是枯败苍白,细长柳枝上光秃秃一片,没有办法供别离的好友折柳相送。
那黑衣男子已经驱车等在了十丈之外。
这许多天的打坐调息,加上丹药之力,他的伤势已经恢复了大半,此时坐在车辕上,膝旁靠放着一柄长剑,那剑无鞘,只是用黑布随意裹了两下,还看得出些微银亮的剑身。
他靠坐着车厢,双目微阖,已用内力封闭了自己的耳朵。
柳亭旁边,老妇看了看身后停下脚步的孙女,张了张嘴,终究在心中叹息一声,道:
“阿婆在那边等你。”
薛琴霜点了点头,老妪复又看了一眼薛琴霜,目光移开,落在了身着蓝衫的王安风身上,定定看了数息,却也没有说出什么。
又能说什么呢?
老人在心中无力叹息。
勿要欺负老身孙女,否则以剑刺你?
或是,小子若不规矩,当心你的爪子?
她倒是很想要这样说一下,像是寻常人家,或是寻常世家大族里面,不讲道理偏袒自家小儿女的老长辈,气势汹汹,瞪着眼睛保护在少女前面,她是很期望能有这样的经历,像是展开翅膀护住孩子的老迈母鸡。
可这种应当独属于祖母们的感受,她却从未从自己最疼惜的孙女身上获得过。
就以薛琴霜的武功,这两人若真的发生冲突,谁欺负谁还是两说。
再说起来,她自己不过是个四品的武者,年纪老迈,虽然说经验技巧,乃至于内功火候都随着常年苦修和时间的流逝变得越趋纯熟,可毕竟年老力衰,若真的拼杀起来,却也不一定是薛琴霜对手。
尽管少女的内功距离她还有一段火候。
可有些人便是这样不讲道理。
可见小辈太过于出色也多少有些不好处。
老妇摇头,在心中感慨着这足以令不知多少世家长辈仰天长啸,恨不得回身抽死自家事儿精的烦恼。
等到那老妇人慢慢走远了,王安风才感觉稍微自在了些,可随即便在薛琴霜的眸子里看到了有些局促的自己。
少女背负着双手,看着他,笑道:
“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王安风眸子下意识向上斜瞥,随即又强行克制住自己,和少女对视,心中懊恼,明明昨天还能和少女正常交谈,可现在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了?深深吸了口气,面上神色柔和下来,看着薛琴霜,想了想,道:
“我会去找你……”
我会去找你,所以,等我。
薛琴霜眸光流转,颔首,笃定道:
“我知道。”
王安风一时说不出话,看着薛琴霜,嘴角浮现笑意,只觉得方才的紧张尽数都消弭不见,仿佛自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一般,心中唯剩下了温暖的平静。
三年多前,两人在忘仙郡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只有十三岁,那时候薛琴霜十四岁,身量看去要比他稍微高些。
两年前两人身材已经相仿。
至如今,他身子已经长开,薛琴霜虽然不算娇小,可毕竟身为女子,比起他来要矮上些,身穿白衣,外罩红衫,明艳大气,他在三年前忘仙郡渡口大喊的时候,从未想到有一日,他和她的关系能够近到这一步。
两人并未曾继续多说什么,只是站着,可在王安风心中已经是弥足的欢喜宁静。
可他们既然来了这里,那么无论如何终有离别的时候。
薛琴霜抬眸看他,道:
“时间不早了,不能让阿婆再等了……”
她的声音也不复原本,变得有些柔和。
王安风心中生出些微不舍,却未曾表露,不愿意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少女,只是笑道:
“路上小心。”
“嗯。”
薛琴霜点了点头,转过身行了数步,王安风站在柳亭边,目送着少女离开,心中开始有些难受,有些发堵。
无论如何看得开,离别总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情。
在他心底深处,甚至于升起来了想要开口让薛琴霜多留一些时间的念头和冲动,但是这念头却被他自己生生压制住,未曾表露出来,依然只是微笑目送她远去。
他是记得的,眼前的少女想要成为天下第一。
他也知道,呆在这里是不能达到她的梦的,如果喜欢一个人的代价是要折断那少女的羽翼,让她再不能纵横九霄,再不能如同太阳一样耀眼,那还是喜欢吗?
所以他不能开口。
可薛琴霜才朝着那马车行了数步,却又驻足,在原地站定,王安风心中微有好奇,便看到了后者突然转身,一双褐瞳毫无退避地看着他。
那眸子里面如同有明月,有清风,有万事万物,流光溢彩。
薛琴霜看着那边的少年,仿佛要将他映入心底,突然笑道:
“江湖诡诈,万事小心。”
“勿要太迟了。”
言罢未等王安风有所反应,已经腾身而起,衣袂翻飞,如流风回雪,转眼之间已经横掠十丈之遥,那黑衣男子看了呆若木鸡的王安风一眼,右手扬鞭,甩在了拉车黑马身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那马受惊,嘶鸣出声,迈足疾奔,顷刻间就远远去了。
王安风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离开。
嘴角不受控制微微挑起。
他说会去找她。
她说。
勿要太迟了……
……………………………………………
马车向前急奔而去,薛家虽然不是经商出身,比不得那些家财万贯的巨商世家,可身为顶尖的江湖势力,又和朝堂中有所关联,倒也从未缺过银钱,这拉车的两匹黑马,也是品相上佳的骏马,驱马的更是六品的武者。
速度极快,又极是安稳,车厢里面察觉不到丝毫的震颤。
老妇看着神色平静坦然的薛琴霜,有心去提及王安风,想要问问他们两个人刚刚究竟说了些什么,想要问问他们两人是何时相识,如何熟悉起来的,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这种迟疑的模样,自然引来了薛琴霜的好奇。
看到孙女疑惑的视线,老妇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开口问出来,笑了笑,移开目光,话头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道:
“这次回去,可得要花上不短时间的。”
她指的是家族中的事情,可是这话出口,便微微一滞,自心中生出懊悔,觉得自己几乎是在慌乱之中失了应有的镇定,昏了头才会说出这种不经大脑的话来。
薛琴霜和家族中关系本就极是紧张,自己说出这个来,只是会令气氛变得糟糕。
正心中懊恼的时候,却又听到了耳畔传来薛琴霜的轻笑。
少女靠坐在车厢里面的靠坐上,微笑道:
“确实。”
“可能有两年不能离开天东了。”
她声音中似乎有些许遗憾。
老妪微微一怔,抬眸去看,看到了少女神色很是平和,即便是说到了家族中的事情,也没有显出丝毫的异样,在以往,每每提及家族中的事情,那双平素里总是流光溢彩的褐瞳便会黯淡下去,失去原本的光彩,冷淡而疏离。
里面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
可这个时候,那眸子里却流转着光,不复原本空洞。
如同原本黑暗而压抑的寒冰,只需映入一道流光,便能流淌出飞虹般的色泽。
老人一时失神。
薛琴霜看着窗外的景色,看着那枯败的垂柳朝着后面飞速退去,这些在秋日里褪去绿意,在冬日里苍白的风景,终有一日,会迎来回春的时候,待到那一日,万物生发,会有垂柳,会有飞燕,会有飞蝶扑花。
冬日的存在,是为了等待。
而短暂的离别,也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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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姑娘和安风的故事,暂且放下……江湖中是要有儿女情长,可不能总是这样(抱拳)
感谢fisher慢渔夫的万赏,非常感谢
第九十六章 路遇(1/2)
王安风一直就站在柳亭上看着。
看着那马车消失在了他目力的极限,看到连车后扬起的灰尘都已经归于平复,才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抬手轻轻敲击了下自己的心脏,复又止不住地露出笑容,方才转过身来,朝着郡城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慢。
此时还是辰时,路上行人不多,倒也安静,这冬日里枯败的十里柳亭,在他现在看来,竟也有别样的风光,就连那光秃秃的柳枝飞扬起来,不也有几分曼妙的味道?
少年面上噙着笑意。
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好很好。
这一次来扶风郡城,他所要做的事情,已经无一处不圆满,闯完了扶字楼,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少女,就连几乎陷入死局的川连,也已经从奇毒当中恢复过来。
按照公孙靖所说,后者更是因祸得福。
这两年时间当中,川连无时无刻不在和那奇毒对抗,加上梦月雪常常寻到了上好药材,为他遏制毒性,现在那奇花反倒为他所用。一身实力,几乎能够比拟寻常的六品武者。
最起码厉老三就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两人切磋,不过十来回合便会败下阵来。
此时王安风心中一片轻松,脚步轻快,往前不觉已经行了数里,冬日薄雾,这个距离已经能轻易看到城上甲士手中兵刃反射的寒光,冬日天亮得早,城中还有不少人刚刚起身,可这些甲士已经在此时守了许久。
真是幸苦……不知吃过了没?
说来,应该提前做些早点,让薛姑娘带着去的……
王安风呼出口白气,心中思绪不着边际乱想,耳畔突然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音,连绵不绝,正从扶风郡城的方向往他这边儿冲来。
少年抬步避开,站在了路边,心中有些好奇。
冬日天寒,白日比起夏天要短很多,天亮的时辰也要更晚,现在还没能大亮,路上罕有行人,更何况这马蹄声音极为急促,显然来人是比较着急,倒不知道是遇到了些什么事情,脑海中不着边际地乱想,扶风郡城那边已经有数骑直接撞开了薄雾。
马是黑色的骏马,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
人的身上穿着赤色的劲装,腰间跨着刀。
大秦横刀。
在这薄凉的清晨中,一人一马,如一团火一般跃动着,以迅猛的姿态向前冲撞,丝丝缕缕的雾气就如同海水一样,被疾奔带来的气浪压迫,自两侧排开,朝着后面翻涌过去,那骏马鬃毛飞扬,虽奔得急,竟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王安风抬眸看到了马上男子的容貌,本不甚在意的神色微微一愣。
而只在这顷刻之间,那匹劲马已经急掠到王安风身前,骑着骏马的青年也看到了旁边站着的少年,微微一怔,拽着马缰的右手下意识用力一拉,胯下黑色劲马受力,长嘶一声,猛地人立而起。
前蹄凌空虚踏了数次,重又重重砸落在地,发出两声闷响,颇为不适地甩了甩头,打了两个响鼻。
那人安抚了下骏马,翻身下来,一手拉着马缰,抬眸打量了下王安风,看到少年被晨露沾湿的黑发,面上浮现一丝笑意,道:
“安风?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还孤身一人。”
王安风张了张嘴,这事情比较复杂,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简单回答道:
“我来送朋友……”
声音微顿,在心中补充了一句。
嗯,暂时还是朋友。
复又看向前面青年,后者一身捕快朱衣,腰胯横刀,正是严令,心中略有好奇,道:
“倒是严大哥你,为什么会突然出了扶风城。”
“我记得你应该是在扶风郡城内刑部任职才对……”
大秦刑部自有严密的体系,除非出现了什么特殊情况,否则各地只是管辖下辖的事务,轻易不会离开,按照道理,严令此时应该正要到扶风刑部大堂点卯,否则少不得要被克扣薪俸。
严令叹气一声,道:
“此事告知你也无妨。”
“扶风周边县城里出了件棘手案子,当地县官做了处理,上报给了郡城,正好由我来审查,只是我这数日发现这案子仍旧有许多问题,似乎没有上报的那么简单,所以我打算再去那县城里看看。”
“当地巡捕应当有些细节未曾注意到。”
大秦以严刑律法称量天下,为了杜绝案件中冤屈之事,但凡量刑规格达到了一定程度的案件,皆要复核,涉及斩首,绞刑之类,甚至于还要上报于天京,由刑部之主亲自翻阅卷宗,确定再无遗漏,之后入宫,由天子亲自盖下御章,方才能够施行。
而严令本身官职,就有复核案件的职责。
有权职将这案件打下要求重新审理,或是亲自去案发之处调查,显然青年信不过那一处巡捕的能力,决定亲自去查勘现场,不过他既参与了这案件,之后便失去了对这宗案子的复核权力。
说到此时,青年眉头微微皱起,道:
“这事情本来早些天就应该处理,可是偏生得知了皇长孙巡视至此的消息,又有了许多事情,就只能一直往后拖,直到昨日我翻阅宗卷,才又在原本三处疑点之中发现了些许错漏。”
“若是这位皇长孙再拖累些时间,恐怕这案子便再也断不得了。”
王安风闻言神色微变,看向严令,道:
“拖累些时间便断不得了?”
“难道说,是……”
这天下里触犯刑律的事情不少,但是会因为时间而变得难以断案,甚至于无法断案的,唯独只有一种而已。
严令的眉头紧锁,微微点头。
“命案。”
……………………………………………………
扶风郡城。
趁着天色尚早,并无琐事,李长兴换下了一身明黄色锦衣,如同个寻常书生学子一般,穿上了墨色长衫,腰悬玉佩,复又取了柄长剑握在手中,偷偷摸摸翻出了皇室别院的外墙。
落在地上,少年靠在墙壁上,听得墙内大秦禁卫行走而过时候,身上铠甲甲叶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等到那声音远远去了,便自心底深处浮现出了一种自得和骄傲的情绪。
终于,跑出来了……
他抬眸,看着这座逐渐复苏的雄武城池,心中有一种难言的喜悦。
小心翼翼打探禁卫的换班时间。
用无意的言语影响到大秦禁卫们的护卫强度分布。
再骗过李盛,装作前些天有些疲累,想要休息一二……
这种种因素汇聚到了一起,才完成了这样的壮举,对于一直被牢牢盯着,对于而今不过十一岁大小的少年而言,这已是能让他挺起胸膛,得意洋洋的骄傲事情,已是往后哪怕挨了罚,被父亲关在书房也不会后悔的大事情。
李长兴收敛了心中杂念,正了正身上的儒家长衫,手握长剑,走入了人群当中,此时出来,自然是有想要去做的事情,事实上他有许多的事情想要去做,左右看了看,抬手拦下了一驾马车。
那驾车的是个三十来岁的豪爽汉子,驾车的手段极为高明,拉车的两匹驽马稳稳当当地停下。
那汉子看到李长兴,眼光毒辣,认得出少年身上衣着用的是上上等的料子,必是出身不凡的世家公子哥,所以态度放得很恭敬,笑道:
“这位小公子,可是要乘车?”
这汉子官话里带着浓郁的扶风口音,李长兴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第一次亲自去做这些事情,第一次接触除皇宫以外的人,心中兴奋,又有那么一点害怕,抬起头来,微微点头,装出了沉稳的模样,道:
“嗯,去扶风学宫。”
扶风学宫距离这里颇有段距离,那汉子心中欣喜,这是来了个大单子,面上笑容更甚,殷勤道:
“好嘞,小公子,正好是这个方向,请上车……”
李长兴点了点头,跃上马车的时候,故意显露了一手不俗的轻身功夫,以防止这人出了什么歹心,看自己年少,就带着自己在这扶风郡城里乱转,坑自己的银钱,果不其然,看到李长兴这一手,那汉子面上明显更为恭谨了两分。
少年心中得意,抬手掀开车帘,准备进去,突然想到,这外面不同于皇宫,无论是做什么事情都是要花费银钱的,可不能让人以为自己是仗着武功,欺压这汉子。
于是他又转过身来,看着那驱车汉子,从怀中摸出了一个五两重的元宝,扔给那汉子。
少年看着那呆滞的汉子,矜持地点了点头,道:
“车钱。”
然后才钻进马车,这里头虽然有股子汗液的酸臭味道,李长兴却觉得很是畅快,回想方才自己的行为,嗯,恩威并施,做得很不错嘛……
少年嘴角挑起,浮现得意之色。
车辕上,那汉子握着这大元宝,看看元宝,又看看车厢,满脸的茫然。
发生了什么?
好大的钱?
莫不是假的?
他看了看这元宝,下意识张开了嘴,朝着上头就是一口。
据此不远处,李盛笑眯眯地站在阁楼上,看着那汉子如梦初醒,如做贼一般将银子放到怀里,看着那汉子面上神色越发殷勤,看着那马车远去。
旁边一名中年男子奋笔疾书,顷刻间已经画成了一副画卷,上面活灵活现将方才一幕重现,尤其是少年手中那银子,几乎故意又给放大了一圈儿,看起来足金足量。
李盛接过这画卷,上下审视了下,颇为满意地颔首。
这件事情是临行的时候,陛下专门吩咐过的,若是小殿下想要溜出去,不要阻拦,只要将他做的蠢事情记录下就可,既然是陛下命令,他自然很是上心,道:
“画得不错。”
“收起来罢。”
这名画师恭敬应是,将画卷卷起收好,而李盛足尖一点,落在街上,不紧不慢,跟在了那马车的身后。
每每踏出一步,便会掠出去丈余距离,这速度对于武者而言并不如何快,但是诡异之处在于,周围行人竟似并未发现丝毫异状。
李盛看着前方出现的马车,放慢了速度,脑海中则是念头纷乱。
要不要等一会儿和那车夫做个交易,将那银子换回来?
到时候和这画卷一并充作礼物,想来彼时已经成熟的殿下看到这些东西,想到当时自己用五两银子付车钱的往事,脸上神色,应当很是有趣。
男子面上笑意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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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奇诡命案(2/2)
“命案?”
严令点了点头,眉头微皱,回道:
“不错,不过这个命案有些特殊,死者是谁,根本无人知道。”
“就连行凶者是谁,都难以确认。”
王安风心中生出好奇,但是听到这里也弄明白了严令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皇长孙来到扶风已经有七日时间,按照这个时间向上推算,这桩命案发生的时间距离现在起码已经过去了十天之久,大秦民俗,死者为大,就算是无人认领的尸身,其在义庄也最多只能保管半个月时间。
半月之后,即便是是相关的案件依旧还是悬而未决,也应当下葬,让死者入土为安。
而今恐怕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也难怪严令如此着急,早早出发。
恰在此时,严令复又开口,道:
“这处县城的巡捕,也是时候应该惩处一二了,自身无能,为了不留下空案影响每年官员裁定,竟将杀人者推到了那‘意难平’之上。”
“真当我等痴傻不成?”
青年剑眉微皱,已经显出两分威严,不复当年年少那般木讷。
王安风闻言却是微有吃惊,道:
“意难平?!”
这个名字,他已有许久未曾听过。
严令看他一眼,这案件本身虽然有些疑点,但是并不涉及什么隐秘事情,因而并未故意隐瞒,再加上和王安风相识已久,点头道:
“对,就是当年曾经在我大秦扶风,忘仙两郡闯下偌大事情的那位意难平。”
他的声音中并没有什么厌恶。
他出身法家,虽然不喜于武者以武功扰乱大秦秩序,可是整个天下如此之大,七十二郡广阔,大秦辖下的大小官员何止于万。
他就算是再如何自信,也知道其中肯定有玩忽职守,甚至于仗势欺人,知法犯法的恶官。
这种贪官,恶官,就算是他听到了意难平所行之事,都忍不住赞叹。
当然,若是那位意难平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他肯定是要请这位大侠去刑部里喝喝茶才行。
心中思绪微有发散,随即便看到身前少年面目之上浮现一丝疑惑,道:
“可是,意难平不是已经在江湖中销声匿迹许久时间了吗?”
“我记得,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严令微微颔首,本欲要疾行赶路,可王安风提及案件事情,又忍不住开口道:
“不错,自从一年多前,意难平重新出现过一次之后,就再没有人在我们扶风地界发现这个人的踪迹和消息,按照常理推算,这人应当如同先前那些曾经犯下大案子的凶人,隐姓埋名,远遁万里才是。”
王安风心中不由得有些心虚。
复又想到,自己在两年前曾经在学宫外面,见到了拓跋月的族人,为了救他一命,也曾经将其收入了佛珠中世界,然后传授过一门血河派的武功心法。
若是将有这玉牌的人就当作是‘意难平’一员。
那已经不知万里了,严令说的倒也没错。
不过,那名异族少年并不如同公孙靖当初那样,每月一见,上一次的联络,已经是之前离开潜修之地的时候,倒是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在北地草原里面过得如何。
王安风的思绪略微有些发散。
严令则是因为提及了案子,心思不由得就放到了这案件当中的几处疑点当中,未曾注意到王安风脸上神色变化,继续道:
“可是因为这次命案中,杀人的手法实在太像。”
“死者被人以剑刺穿喉咙,案发现场留下了一根青竹,剑上同样悬着一张铁质狴犴面具。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那些巡捕中似乎有人将这死者当作了死有余辜之人,查勘案件之时并不如何用心,就连上报的卷宗当中,也满是类似词句。”
“当地县尉更是推脱,直接写成线索缺失,或为意难平所杀。”
“执法者当平之如水,如此行事,当真该罚……”
严令声音微冷,显是对于那些地方巡捕断案的水平极为不满,看了一眼王安风,他在这里停下和王安风闲话两句,倒也无妨,但若是继续闲话下去,恐怕就要花费些时间,耽搁断案,因而主动将这话头打住,道:
“我还有案件要去处理,闲聊便到此为止罢……”
“若是对这些案件感兴趣,学宫风字楼中有许多已经开放的案件卷宗,其中涉及许多勘验尸身现场的技巧,你就算不在刑部当差,日后若是行走江湖,也是大有用处,若有闲暇,不妨去看看。”
“那咱们就此别过,过两日扶风城中再叙。”
言罢一拉马缰,已经腾身而起,落在坐骑之上。
那马晃动了下尾巴,便要迈步向前,便在此时,王安风突然抬手,一把拉住了严令手中马缰一侧,他一身武功全部都是以少林金钟罩为基,身躯看去虽不魁梧,气力却极为雄浑,那马虽然并不寻常,也被他稳稳拉住,迈不动步子。
严令抬眸看向王安风,道:
“怎么了?安风……”
王安风抿了抿唇,道:
“严大哥,今日这案子,我能不能陪你一起去?”
“你要和我一起去?为何?”
严令眉头微挑,此时他脑海当中所思所虑,都是和这案件相关的事情,几乎下意识,双眸当中便带上了些许审视,看向王安风,潜意识中便认为眼前少年或许是和这件案子有些关联,认为少年或许知道些什么事情。
但是转瞬便将这念头扔在脑后。
心中更是隐隐升起些自嘲,看来自己这几天是想这件案子有些走火入魔,据他所知,王安风差不多八日之前来到这扶风郡城境地,当时这案件已经送到了郡城刑部,王安风并无时间去做下这案件。
而他也不信眼前的少年会做出这等事情。
严令双眸中审视消失,化为平素模样,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劝慰道:
“这终究是命案,安风你又不是刑部中人,不能冒然参与进来,晓得不?”
这已是拒绝。
王安风却未曾退缩,看着严令,道:
“可是,按照大秦刑部的章程,这种案件要外出查勘,严大哥你身边必须要有两名巡捕同行,而今却孤身一人,想来是因为皇长孙巡视扶风的问题,刑部戒严,人手有些不足,而那些寻常巡捕的武功又不够,干脆便一个人过来。”
严令皱眉,道:
“是又如何?”
王安风见到严令未曾直接拒绝,心中稍微安稳了些,若是平素的案件,他并不会如此上心,可这个案子明显就是假借于‘意难平’之手,以行杀人之举。
严令或许还只是怀疑这件事情,恼怒于地方巡捕断案草率。
可他却能够百分百地确认。
真货可还在这里站着呢……
拿着他的名头去杀人,杀人之后,还留下了青竹面具,让当地县官百姓直接认为死者是死有余辜。
想及方才严令所说,王安风心中有沉重,亦有三分怒意,压制住这情绪,道:
“严大哥,你应该也知道,以剑穿喉的难度,而以剑穿喉,却未曾惊动外人,未曾惊动城中的县官巡捕,这件案子中肯定会涉及到江湖武者。”
严令未曾反驳,显然是已经默认。
王安风声音顿了顿,为了说服严令,故意将这事情往严重了说,道:
“甚至于,这犯下案子的人还可能是武功不差,剑术狠辣的那种,甚或数人同行,也并非是没有这个可能,严大哥你孤身一人,很有可能会遭遇什么危险,到时案件未曾侦破,自己反倒陷入危局,作为朋友我肯定不能够坐视不理。”
“就算是严大哥你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可是这案件的线索就可能会彻底断了,死者不能含冤昭雪,于心何忍?”
严令失笑,道:
“口才不错。”
“照着这个说法,我是不得不带上你了……”
王安风点头,神色坦然,道:
“是。”
严令面上神色收敛,闭目沉吟片刻,终究叹道:
“那你便跟来罢。”
“你当年在扶风中也充当过数日的夜间巡捕,倒也不算和我刑部有不少关系,不过,到了案发之地,不要随意碰触现场,不可随意出手,不准勾勒内外天地,引动异象,晓得不?”
王安风此时心中方才放下,点头道:
“晓得的。”
严令摇头,右腿轻磕马腹,而王安风也已松开了手掌,那马长嘶声中,朝前奔出。
后者施展身法,轻易跟在了这奔马之后,突又想到了一事,道:
“严大哥,这件案子,还有多长时间?”
严令知道他问的是距离尸身下葬的时间,神色沉凝下去,道:
“两日。”
而在同时。
一辆马车停在了扶风学宫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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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克制的王安风(1/2)
李长兴从马车上面一跃而下。
在那马车车夫千般不舍,万般留恋的目光当中,迈步踏入了扶风学宫当中,心中感慨,扶风果然民风淳朴,自己不过只是个寻常的乘客,竟也如此热情,恋恋不舍。
少年一路行至风字楼,在其中未曾发现王安风的踪迹,复又询问了来往学子,顺着小路往后走了片刻,这条道路上往来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年学子,彼此笑谈,令他心中轻松,又有种难以分说的羡慕。
天京城中,尚还没有哪个同龄人敢于这样和他说话。
经过了一片竹林,便看到了那座模样寻常的小木屋。
李长兴脚步下意识放慢,眼前这木屋极为寻常,不要说和大秦皇宫相比,就是比起扶风的别院也差了不止多少的距离,可他心中不知为何,竟然有些紧张。
脑海中浮现出的,尽数都是些自古及今,明君贤人相逢的轶事。
李长兴站定在院落中,竭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脑海当中,思绪纷乱。
嗯,他昨日曾去过别院,肯定是认得我的。
不知看到我今日来此,会是个甚么表情。
少年呼出口浊气,面上浮现一丝笑意。
脑海中回忆起见到的那些场景,仔细斟酌了下,未曾继续上前,只是站在院中,轻咳一声,朝着那木屋方向拱了下手,随即挺直了腰背,面容神色从容不迫,朗声道:
“藏书守可在?”
“今日某不约而来,还请勿要怪罪。”
他对自己所说的话颇为满意,觉得又不盛气凌人,也没有丢了面子,面上微笑越发从容,看着那木屋,想到等一会儿王安风出来看到自己那种惊讶的神情,几乎要雀跃地欢呼出来。
快出来吧,藏书守。
少年的眸中满是期待。
据此颇远之处,李盛双手笼在袖袍当中,笑眯眯地看着那边。
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行出了一名中年男子,身着深灰色长袍,颔下留着三缕长须,一手握着一柄墨色戒尺,一手负在身后,身上有极浓重的书卷气息,在距李盛五步之处站定,神色平淡,隐有戒备,看着前方笑虎,缓声道:
“李大人突然来我学宫,可是有何要事?”
“不若去内堂一叙。”
周围气机变动,仿佛自原本世界中剥离,周围来往学子不少,却未曾发现站在这里的两人,只是依旧笑闹而过。
李盛未曾回话,依旧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那边木屋,看着李长兴终于崩不住脸,偷偷摸摸地左右看了看,装做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的模样,走到门前,抬手推门。
那门未曾推动。
于是少年脸上的神色瞬间僵硬下去。
男子面上笑意更甚。
身后那夫子见李盛久久不回话,眉头微皱,正当再度开口,便看到前面那毁誉参半的大太监突然转过身来,身上混无半点敌意,只是笑眯眯地道:
“夫子能否找个画师过来?”
“某想要画个画儿……”
………………………………………………
发生命案的地方是封越城。
这座城距离扶风郡城只有百余里距离,因为出发的时候,天色昏沉,加上天气严寒,路上并没有多少行人,严令得以能够纵马疾驰,他的坐骑颇为不凡,不比寻常驽马,迈开腿脚疾行,只用了半个时辰就从扶风城到了这座小城之外。
而以王安风的武功,跟上劲马速度并不是什么难事。
因为他二人并不是商户,是以只是缴了数枚铜钱,便进了城中。
现在天色已经大亮,城里已经渐渐热闹起来。
只因为这座县城距离扶风郡城不远,往来商户,常在此地歇脚,若是有什么货物没能在扶风城中卖完,也会来此地倾销,因此这封越城虽然是县,却委实繁华,居民行走往来,颇为从容自在。
而在路边两侧已经摆上了许多的吃食摊位,架起的锅灶中升起腾腾白气,伴着店家掌柜的吆喝和扑鼻而来的面香肉香,恰是红尘中自在模样。
似乎前些天发生的命案,对于这些百姓的生活没有丝毫的影响。
就算是那命案只在他们周围发生,就算是那命案至此还悬而未决,也丝毫不曾影响到他们的胃口。
无论如何,生活总还是要继续下去。
王安风只跟在严令身后,在人群中往前行去。
腹中隐隐有些饥饿。
他和严令今日,一个是为了要送人,一个是为了勘察案件,都早早起身,还未曾吃过东西,彼此都是习武之人,气血雄壮,对于食物的渴求远比寻常百姓更甚三分。
先前路上荒凉枯败,放眼所见,只是光秃秃的一片,自然没有什么感觉。现在到了城中,闻到两边的香气,身体便自然产生了反应。
王安风看了一眼身前行走的青年,强忍住本能,未曾开口。
严令神色趋于平静。
他来的时候几乎要将自己的坐骑逼迫到了极限,可到了这城中,反倒是变得从容许多,也并未将坐骑寄存在城门马肆当中,凭借轻功前往刑部,只是一手拉着马缰,一边朝前走去。
脚步平静缓和,将心中的焦虑以及燥气逐渐平复,以使得这些不必要的情绪影响到他的判断。
脑海当中,不断地思考着案件的疑点之处。
视线则毫无聚焦,向前方偏移,看到一处摊点上,店家自蒸笼中取出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脚步微微一顿。
王安风正有些好奇,便看到严令回身看他,青年面上浮现些许抱歉,道:
“险些忘了。”
“安风你今日起得早,现在这里吃些东西,我现在去衙门中见一见此地县尉巡捕,之后在和你汇合。”
他视线落在王安风身上,眸中平和含笑,道:
“想来,你也饿了。”
王安风摇了摇头,神色平和,道:
“不必了,严大哥,这件案子留给我们的时间只剩下了两天时间,一刻都耽误不得。”
“还是先和此地刑部的人交接为好。”
“再说,我也算是稍微知道一些医术,和我师父想必不值得一提,可是江湖中的东西总和仵作所学的不同,也许能够从尸体身上发现些什么。”
声音微顿,复又笑道:
“再说了,你我都是武者,一顿不吃,又有什么问题?”
“咱们快些走罢。”
严令看他面上神色不似强撑,想了想,道:
“也好,那便先去刑部。”
随即便转过头去,继续往前引路,不再多提,王安风呼出口浊气,神色如常,视线自旁边的肉包,烧卖,面条,油饼摊点上扫过,右手抬起,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下方一寸,丹田之上的地方。
少年的神色依旧平静,双眸放空。
右手逐渐用力压住某个器官。
我,一点都不饿。
…………………………………………
当地县官明显对于严令和王安风两人的出现极为意外。
他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像屠夫多过像官员,大秦沿用先代章程,各地以县尉掌管治安捕盗之事,分判诸司,大县两人,小县一人,封越城虽然繁华,可毕竟拱卫于扶风郡城,规模并不很大,这城中掌管刑律的,也唯独这一人而已。
在衙门一处处理公务的偏房当中,看守衙门的衙役只是将王安风和严令两人带到了这门口,便自行下去了,等他们两人进去的时候,这县尉正坐在椅上,一边品茶,一边随意翻阅些卷宗。
看上去倒是尽职尽责,可其面上神色却是百无聊赖,每喝一杯茶,才会装模作样草草翻动一下手中的卷宗,姿态随意,显然并未曾真的用心研读这些案件。
此地靠近扶风郡城,平素也只有些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小事情,若是哪家汉子被打伤了条腿,或是谁家姑娘被调戏了,已经是半年难得一见的大案子,此地县尉巡捕自然也养出了这种惫懒性子。
就是先前发生了一次命案,也难以立时更改过来。
他看到王安风和严令进来的时候,微微挑了下眉毛,并未直接开口招呼,而是将手中那卷宗一放,然后一双手环着那白瓷茶盏,往后面一靠。
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轻响,那县尉身上墨绿色的官服被凸出来的肚子撑得鼓鼓囊囊,上面绣着的异兽都有些变形,不复原本威严,反倒像是头吃撑了的肥猪一样,多出几分滑稽,王安风都有些觉得不成模样,眉头微皱,下意识看了一眼前面的严令。
青年的身子已经挺得笔直。
如同战将手中的重枪,或者即将出鞘的大秦横刀。
有细微的寒意升腾。
王安风抬眸,看向那县尉的视线中不觉带上了些许的怜悯。
后者却并未发现堂下两人异样的变化,只是舒舒服服地靠在了座椅上,看了一眼下面穿着朱衣的‘低级捕快’,和那‘低级捕快’的亲随,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
“两位来此,有何贵干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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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来自郡城的上官们(2/2)
严令看着上首的县尉。
他穿着寻常巡捕所穿的朱衣,腰间跨着大秦横刀。
他右手五指握在了横刀刀柄之上,只是缓缓律动了下。
屋内便有寒意升腾。
他素来是个克制的人,即便是对于犯下案子的犯人,也不会以恶言相对。
他只是个人,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而惩处他们,应当是由刑律本身来执行,而不是‘自己’,不是自己凭借自身的情绪和怒气。
大秦以严刑峻法称量天下,权柄之盛,天下难当,执法之人务必时时谨记,自己仍旧只是个人,只是和那堂下受审之人一般无二的大秦百姓,否则就极为容易被迷惑了心智,走入邪道。
他一直如此惕醒自己。
可在这个时候,他看着眼前这大腹便便的县尉,一直以来对于自己心境的约束竟然有了点崩碎的痕迹。
他握着刀柄,几乎想要如同当年年少时候,伴随夫子一同行走天下历练那般,抽出腰间横刀,劈头盖脸给那肥猪来上一刀,打得那头肥猪趴在地上抱头认错,打得他再不能肆意横行,方才能够抒发心胸中郁郁之气。
那县尉见严令一直未曾开口,眉头微微皱起,端着架势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吹了下茶盏热气,慢条斯理地道:
“若是无事,两位还是请回吧。”
“本官,公务繁忙,实是没有什么精力奉陪二位……”
言罢抬手饮茶,神态动作,颇似有两分官家威严。
严令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的眸子就像是出了鞘的横刀,带着逼人的寒意,道:
“公务繁忙?”
“好一个公务繁忙!”
县尉微微皱眉,心中察觉到些许不对劲,尚未等他开口说话,便听到了一声沉闷破空,想要往后暴退,已经是来之不急。
一声爆响。
那县尉身前的桌子猛地震颤起来,其上摆放着不少卷宗,受这一震,尽数散乱,纷飞而起,宛如落蝶振翅一般,而在这些纷飞的白纸黑字当中,一张令牌已经倒插入了桌上红木,以红铜为底,上有断狱虎兽咬合。
令牌之上,气度森严一个‘刑’字。
县尉的眸子瞬间瞪大,直接将口中的茶喷了出去,不断咳嗽,神态异常狼狈,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几乎是连滚带爬奔到堂下,刷一下朝着严令和王安风两人行了个大礼,面色苍白的,道:
“属下,属下封越县尉戚兴安,见过两位大人。”
“不知,不知两位大人来此,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恕罪……”
他此时心中异常惊怖,说话的时候,嘴唇哆哆嗦嗦,倒是真的像是头成了精的大肥猪,严令眉头紧锁,冷淡看他一眼,道:
“本官来此,奉刑部祝总捕之命,复核半月前命案一事。”
他缓步越过那身躯微微颤抖的县尉。
右手握着横刀刀柄,那刀似乎隐隐拔出了一寸,露出森寒的刀身。
这屋中寒意便越发凌冽。
那县官唯唯诺诺,说不出什么话来,严令也未曾管他,缓步行到了那桌案旁边,抬手将刀倒插在了桌上的刑部令牌拔起,重又收回腰间,以束带系好,一双刀锋也似的眸子自桌上散乱的卷宗上扫过。
见到上面的案子大多已经做过处理,虽不能说什么出色,可也算得上一句中规中矩,没有出了什么大的纰漏,脸上神色才稍显缓和了些,转过身来,看着那县尉,复又开口,道:
“将那案件的卷宗取来,另外,将负责此事的捕快们调来。”
“本官要一一当面质询。”
县尉自然唯唯诺诺,答应下来。
严令复又开口,道:
“另外,将死者身上遗物取来。”
“本官怀疑其中还有些线索。”
那县尉听到了这句话,面上神色变得越发惨白了些,抬眸看向严令,讪笑道:
“回,回禀上官,这案子已经结了,东西也都放入了城中库房。”
“这……”
严令抬眸,淡淡道:
“取不出来,是吗?”
县尉心脏险些停跳,在这瞬间,他几乎要分不清眼前的是身着朱衣的青年,还是那刑部令牌上的狰狞异兽,额上汗水流得越发快,立马转了口风,干笑道:
“哪里哪里,只是其中事情繁琐,还需要些时间,怕是两位上官等得不耐烦了。”
“这样,不知道两位上官此时在何处落脚?下官现在就去办理此事,取出了这些卷宗,遗物之后,便差遣那些,不。”
“下官亲自带着那些巡捕们给两位大人送上门去,也省得多等。”
严令淡淡道:
“你我都是刑部官员,办案自然是要在刑部衙门里,去客栈,又成何体统?”
“本官等得起。”
县尉抬起袖子擦汗,不断赔笑,道:
“是,是。”
“是下官想的差了,大人真当是我辈楷模,下官敬佩,敬佩……”
这副阿谀赔笑的模样,令严令心中就如同吞了一大块肥腻的猪油一般,满是反胃,闭上眼睛,不愿意再看到那张有辱刑部形象的脸,道:
“下去罢。”
那县尉心中松了口气,恰在这个时候,严令突然想到了一事,复又开口,道:
“等下。”
“大人还有何吩咐?”
严令按揉下眉心,道:
“死者遗物尚且不急,你现在先将卷宗送来,另外此时衙门中食灶应该还没有熄火,替本官这位小兄弟取一套合身的巡捕衣物,再让厨子送来一屉肉包,五碗阳春面。”
县尉心中微微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五碗?
须知衙门中多是武者,内部灶头做的饭足斤足量,就只说那阳春面,寻常壮汉,连一碗都吃不下去,便要给撑得走不动路,五碗阳春面,还要足足一屉肉包,这两位大人的胃口着实不小。
严令抬手将散落的卷宗收拾起来,随意道:
“安风你且先吃,若是不够了再说。”
“呵,我一吃饱就会犯困,还要再勘察案件,便只喝些茶水……”
声音微顿,严令抬眸看到动作停滞的县尉,看到后者神色似乎略有僵硬,微微皱眉,道:
“还不快些去?”
“哎哎,是……”
……………………………………
那县官宛如是逃命一般往外奔去。
直到奔出了十来丈远,才在院落中站定了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感觉自己的心口现在都有些发虚,略有些敬畏地回身去看那偏房,这间屋子是他专门挑选的,正对着太阳,冬日时候最是舒服,可这个时候,竟给他一种阴沉压抑的感觉。
就如同方才那颇为俊朗的青年。
压抑,威严,看向自己的眼神当中,不带有丝毫的情绪。
他当时几乎分不清是人还是如那刑部令牌之上的断狱神兽。
如此令他不觉震颤,满是不舒服的情绪,只在当年第一次踏入刑部衙门,第一次去了本地关押重犯所用的大牢时候有过,他到现在都还能够记得当时那冰冷压抑的氛围,每每回想起来,都会惊出一身的白毛汗。
可那时所见是一整座牢狱,今日所见,却只是一个青年。
复又想到那青年刚刚吩咐下来的事情,这县尉不敢在呆在这里,脚下生风一般朝着外面奔了出去,面上神色虽然紧绷着,却能够看得出惊惶。
希望那帮货色还没有把那女尸身上得来的东西花出去。
否则,就惨了。
想到这件事情发生将会导致的后果,县尉一张胖脸上几乎褪去了最后的血色。
在那屋子里头。
严令俯身,将弄散了一地的卷宗一张一张捡拾起来,方才他出手威慑的时候倒是威风八面,高手风姿,此时这苦果却也要自己吃来处理,他的功夫可远没有修炼到挥一挥手,便能让这些散乱的卷宗自己恢复原样的水平。
王安风在旁边帮着收拾,突然笑道:
“严大哥,方才好生威风啊……”
严令失笑,将手中卷宗放在一起,道:
“你也来取笑我?”
声音微顿,复又道:
“这也是无奈之举。”
“当年夫子带着我在天下游历的时候曾经说过,鼠有鼠路,蛇有蛇道,为人行事需要讲求变通,若是一味死硬,只会令案件陷入僵局之中。”
“方才我若是对其严加惩处,他面上不会有什么不敬,心中却难免生出怨恨之心,到办案的时候阴奉阳违,只需要隐瞒一二线索,便会令这案件难度上升许多。”
“何况,我们此时也没有时间来处理他的问题,不过,若是他在我看完卷宗之前,都未曾将记录在案的那些遗物带来,便休怪我不再客气。”
声音微顿,严令眉头微皱,显出三分威严。
王安风闻言笑了笑,明白严令也看出来了提及遗物时候,那县尉脸上的不自然,心中放下心来,想想也是,严令能够在短短三年时间,连连升职,自己能看得出的东西,他肯定看得更为清楚。
复又想及方才严令身上的气息变化,隐隐有引动这刑部附近天地的异象,心中感叹。
唯心无旁骛者,可笔直前行。
看来,扶风刑部,过不了多久便会出现一名新的六品巡捕。
ps;今日第二更……
第一百章 红衣捕快(1/2)
那县尉被严令几乎骇破了胆子,动作极为利索,不过盏茶时间,就已经将严令要看的卷宗全部抱来,令给王安风取了一领捕快朱衣,王安风吃了些饭食,自去后面换上。
严令在桌前将那卷宗平摊开来,仔细去看。
虽然这案子在前些天已经上报到了扶风刑部,但是那一份卷宗所记载的不过是最后的部分,远不如这里的完整,其中或许就有更多的线索。
发现命案的时间。
初步断定的死亡时间。
死者被发现时候的状态。
不知多少疑难案件破案的关键,就藏在这些并不会被人在意的部分。
正在他凝神看这卷宗的时候,耳畔传来脚步轻响,抬眸去看,恰好看到王安风穿一身朱衣行来。
少年平素贯穿了朴素的蓝衫,一眼看上去只觉得是很好说话,此时换上了一身朱衣,倒是衬得他唇红齿白,眉宇间英气逼人,果然是个眉目清秀的捕快,严令眸子微亮,笑了一声,道:
“还不差。”
“等一会儿去义庄的时候,便穿着这一身,也方便行事。”
王安风点头应了下,手中还握着了一柄刑部中人惯用的横刀,颇为有些分量,想了想,并未跨在腰间,而是和那柄木剑一样,一左一右背负在了后背上,看上去就像是个擅长双手兵刃,刀剑合击之技的捕快。
严令复又和他笑谈数句,便重又凝神在卷宗上蛛丝马迹上,眉头微微皱起。
王安风则是平心静气,调整着背后刀剑位置,务求若是遇到紧急情况,出手之时,能够以最短时间将兵刃拔出。
急促的脚步声音响起。
王安风抬眸去看,那穿着墨绿色官服的县尉从远处奔来,就如同个圆滚滚的肥球一般在地上弹动,速度倒是不慢,后头还跟着三名捕快,尽数都是身材高大,气势威猛之辈,显然身上都有一身不差的外功。
想来这些人正是此地捕快。
王安风心中猜想,复又发现这几名捕快虽然面目颇为恭敬,可其神色中多少有些不以为意,甚至于还有些微的恼怒,眉头不由微皱。
是在此地威风惯了?
自古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若是这些人心中不满,等一会儿办案的时候阳奉阴违,反倒是会增添许多麻烦。
抬眸看了看那边似乎依旧沉浸于案件当中的严令,王安风心中微叹口气,双眸微阖,身上气息变化,勾勒刀剑肃杀之气,鼓荡于身躯左右。
那县尉踏入门来,心中真是重重地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
亏得是这些家伙还未曾把那些银钱花出去,否则真的是老大麻烦。
心中想着,脸上挂起笑容,抬起头来,正待要开口说话,心口便是微微一突,双眸微睁,看到了那位上官眉头皱起,正仔细翻阅卷宗,神色冷硬,似乎并未看到自己过来。看到了先前看去还很好说话的那位年轻捕快靠坐在红木雕花椅上,双目微阖。
其身后刀剑交叉,身躯挺得笔直,惊人的冷锐之意几乎扑面而来,令他感觉到了犹如刀锋触体般的刺痛。
县尉脚步微微一顿。
那少年捕快恰在此时睁开眼来,霎那间仿佛有万箭齐发,县尉满身肥肉一个哆嗦,心脏险些就此停跳,其后的那三名巡捕几乎以为自己进去了猛虎牢笼,身躯僵硬,面色微白,额上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方才商量好的计划几乎瞬间给抛在了脑后。
他们几乎觉得自己要立死当场。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就连外头的太阳已经照在了他们的背上,严令终于将其上卷宗再度翻阅了一遍,微皱的眉头放松下来,就要抬眸,王安风在同一时间收回了自己的气势,双目微敛,恰到好处地开口,道:
“严大哥,县尉大人来了。”
严令微微一怔,察觉到了堂下正要踏进门来的县尉,以及其后的三名捕头,未曾生疑,只是道:
“来得恰好,进来吧。”
那县尉陪笑,擦了擦脸上汗水,心中忍不住腹诽道:
“咱们早就来了……”
可抬眸看看那边双目微阖,嘴角一丝浅淡微笑的红衣少年,两颊肥肉狠狠抽搐了下,从心而动,没敢开口,只是赔笑道:
“是啊,这叫来得巧……”
“两位大人,这三名就是我们封越城中最得力的捕快,也是处理这件案子的人,然后这些,便是在案发现场发现的东西……”
一边说着,那县尉走前去,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严令身前桌上。
一柄长剑,一个蓝色的包裹,那包裹放在桌上,发出了几声轻响,显然里头是有些金铁之物,严令将其打开,看到里面的银钱玉佩,抬眸深深看了一眼那县尉,直看得后者面色微白,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下去,方才收回目光,淡淡道:
“那还要多谢县尉大人了……”
“应该的,应该的……”
县尉重重松了口气,抬手擦汗,满脸赔笑,复又道:“主要是这数日间,城中发生了不少的盗窃案件,就连库房都险些给贼人摸进去,是以这些东西又加添了许多看守,不好拿,不好拿……哈,耗费了许多时间,还望两位大人勿怪,勿怪啊……”
严令面上神色未曾变化,似是随意开口,淡淡道:
“哦?失窃之案?”
“县尉大人,不妨多说一下。”
县尉微微一怔,但是严令既然开口,他自然也不会拂了后者的面子,将这数日间发生的事情一一讲出,按其所说,窃贼在这段时间确实是颇为猖獗,非独百姓受苦,就连有些捕快,也遭受其害,给摸去了不少东西。
严令神色微凝,沉思了片刻,复又抬眸,看向堂下众人,道:
“这三位家中,是否也有失窃?”
县尉恭维道:
“大人明察秋毫,确实如此……”
“确实如此。”
“竟然敢将手伸向公门中人,这些窃贼胆量确实不小。”
严令心中已经升起了些许判断,却为曾表露,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随即将桌案上的东西放入包裹当中,顺手将那柄长剑扔给了王安风,看向那县尉,道:
“县尉大人,公务繁忙,本官便不多加打搅。”
“还要劳烦三位请带我去一趟义庄,本官想要亲自去看看那位死者。”
那三名巡捕已被王安风方才给吓得肝胆俱颤,此时自然不敢多说什么,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带路,严令和王安风跟在其后,踏步跟出。
少年握着那柄长剑,顺手将其拔出,只听得哐啷轻响,自鞘内弹出银亮剑身,周边温度似乎都略微降低了些,那长剑剑身之上有细密纹路,寒光凌冽,显然不是寻常武人能够用得起的。
而那剑柄上有宛如龙鳞般的凸起,可以防止打滑,整体看去虽然朴素,但是放在扶风当中,也算得上是一柄不错的好剑,唯独可惜,剑柄稍有些小,王安风握在手中稍微有些不合手。
死者是武者?而且是女性?
王安风眸中升起探寻之意。
能够用得起这种品级的佩剑,想来那位死者若不是身份非凡,就是武功不低。
而这样一名武者,竟然会被人以剑刺穿喉咙,而没能够发出什么声音,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出手之人的轻功剑法,肯定非同寻常,再加上青竹剑和狴犴面具,就是他自己来看,若不是因为自己就是那所谓‘凶手’,都会觉得极有可能就是意难平所杀。
王安风心中不由得越发警惕起来。
而且,这柄剑。
少年眉头微皱,顺手将这长剑收归于剑鞘当中,发出一声脆响,长剑修长而凌厉,自有一股浩渺之气。
这柄剑,他似乎曾经见过。
那种熟悉的感觉,极为强烈,可是他一时间却偏生想不起来。
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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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刑部规矩(2/2)
尸体存放在义庄。
而义庄那地方阴气森森,向来不会修在城池之内,封越城义庄在此城西去十里,其中有两人看守。
庄内存放无人认领的尸首,或是江湖仇杀,死在这城池附近的江湖武人,也会被带回来,稍微休整下,将其身上兵刃之类值钱的物件当掉,让其入土为安。
因着距离并不算远,众人离开刑部,寻了马车,也没有花费多久时间便到了那义庄之前,马车稳稳停下,王安风在严令身后跃出车厢,站在地上,放眼所见,这院子阴沉沉的,满地白雪竟似是一直未曾化去。
门没有关,看得到里头排列着满满当当的黑木棺材,纸钱散落在地,阴气森森。
早有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听得了马车动静,等在外面,年长那个看上去已经有五六十岁,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白衣,腰间别着一柄白色的短刀。
年少者不过还是个寻常少年,穿一身黑色劲装,低垂了眉目,紧紧跟在了老者身后。
“咳咳咳,不知道诸位刑部的大人来,未曾远迎,咳咳咳,还请进来,喝杯清茶……”
“咳咳咳……”
那老人不断咳嗽着,面上的皱纹皱在一起,皮肤苍白,像是硬邦邦的皮革,那眼珠子转了转,看向王安风和严令,脸上笑容和蔼,却令人头皮有些发麻,不知道前面站着的是个人,还是说行尸走肉。
为首带路的捕快不是第一次来,却还是给惊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强硬着头皮,道:
“没时间跟你在这儿寒暄,五老爷子,先前死掉的那个女尸还在吗?”
那老人抬眸看了他一眼,脸上肌肉扯动,牵扯着面皮上皱纹团簇挤在了一起,笑道:
“在的,在的。”
“怎么了?李捕头,那女娃子过两天就要下葬。”
“可惜了,长得那么俊秀的个姑娘,脖子上给人刺了个大窟窿……就是想要找个冥婚,也不大容易……”
那老人似乎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了下去,风似乎变得大了些,吹动门前两侧白幡,吹动了地上的纸钱,那三个捕快察觉到了些微寒意,禁不住缩了缩自己的脖子。
老人已转过身来,由那劲装少年搀扶着往里头走去。
王安风深深看了一眼那老者背影,却未曾察觉什么异样,似乎只是个有些神神叨叨的老人家,收回目光,跟在了严令身后,朝着这院子里走去。
……………………………………
“这女娃子是更夫发现的。”
“送过来的时候,衣服乱糟糟的,老头子给看了看,已经断气许久了。”
“守宫砂还在,没给人坏了身子。”
身着白衣,像尸体多过个人的老者一边引着王安风等人往前行去,一边说着什么。
王安风跟在严令身后一步,一边行走,一边打量着这义庄中布局,这地方和寻常城池中的义庄不同,屋子不但要大上很多,还供奉着许多道门神灵塑像,似乎原本是一处道观,久经破败,才被当作了义庄来用。
只是这些塑像已经许久未曾打理过,满是灰尘,笼在这屋子里面,更显阴沉压抑。
老人脚步微微一顿,停在了一个棺材旁边,示意旁边少年将这棺材打开。
那少年年纪不大,可一身气力却丝毫不小,双臂展开,讲那沉重的木棺棺盖一下子就给推开,露出了里面尸首,因为关系谜案,这女尸被仵作用撒了独门的药物,可以使其十数天不会发生变化。
可是一旦时间过去,就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腐朽。
所以现在这少女仍旧是去世时候的模样,面目清秀,还有几分未曾散去的稚嫩,黑发披散下来,身着藕色衣衫,果然是个秀丽的美人,却并非是王安风所认识的人,无论如何,少年心中还是升起了一丝侥幸,随即便觉得有些羞愧。
那老者站在一旁,咕哝道:
“可惜啦,不知道是谁家的闺女,看这眉眼,最多也就只有个十六七岁。”
“比这位小官爷还要小些。”
他看向王安风,脸上露出了令人心中发麻的微笑。
严令上前,看着那死去的少女,低声道了声叨扰,双眸当中,杂念尽去,右手手指并起,将少女下颔抬起,看到了那狰狞的伤口,周围极为平滑,显然是一剑刺穿喉骨,紧接着将脊椎刺出了一个洞,才从后颈处刺出。
复又抬眸看向少女身上衣着,并未沾染了太多鲜血。
心中有些下沉,将那少女脖颈小心放回了棺中棉布上。
武者蛮力或许能够做到以冬日脆弱的青竹刺穿骨骼,但是想要连脊椎也只是刺出一个平滑的洞,而不是形成更为狰狞的爆裂性伤口,出手的人必然是一个高明的剑客。
一个高明的武者。
在他认识的人当中,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不多。
复又抬手,检查了这女尸身躯数个部位,将心中疑点一一对应,沉思片刻,心中有了些数,方才站起身来,冲那老者道:
“多谢老丈。”
他的面色有些沉郁。
那老者笑出声来,浑浊的眸子动了动,落在严令身上,道:
“来这里看尸体的人很多,但是像少侠这样客气的还是少见。”
严令抿唇,道:
“我辈修习百家道理,自然当尊老扶幼,再说,晚辈是刑部巡捕,并非江湖游侠。”
老人笑出声来,然后就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抬手止住那少年拍抚他脊背的动作,笑道:
“我眼睛虽然不好使,心却没有瞎,尸体也曾经是人,看得多了,自然能看出些不一样的,少侠便勿要推辞,你在哪里和你是谁又没甚么关系。”
“不管是谁,最终都会到这棺材里。”
抬手指了指那黑棺,声音微顿,老人脸上挂着那阴森森的笑容,开口相邀道:
“往日没甚么生人来,一时倒是管不住嘴啦。”
“几位可要喝些清茶?”
严令沉思,无视了旁边三名疯狂使眼色的捕快,道:
“那便叨扰了。”
“呵呵,不叨扰,不叨扰……”
“阿訇,去擦擦桌子。”
那老者笑着转身,令那少年去招待王安风几人,自己则是回去了屋子里找些茶叶,王安风和那三名面色发白的捕快坐在擦干净的桌子上,那黑衣少年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身离开。
那三名捕快长长松了口气。
王安风看了他们一眼,未曾开口,只是又看向皱眉沉思的严令,道:
“严大哥,有什么不对吗?”
严令回过神来,眉头微皱,点头道:
“确实有些问题……”
“这女子,我不能确认她的身份。”
“并非修习武功就是江湖中人,我大秦是武道盛世,各家各派,武功传承不知道有多少种,就连官门中人也大多习武,城中富户更是耗费巨资,让自己的儿女拜到些高明武师门下,修习武功。”
严令声音微顿,可王安风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若是这女子是江湖仇杀,作为大秦刑部,他不能够插手,纵然有些不甘,最多也只能将这件事存疑之处重新订正,令那县尉将卷宗重写一次。
可若这少女不过是城中富户,或是机缘巧合之下,学了些功夫的寻常百姓,未曾涉足江湖,却因某种原因死在这里,那么严令便要将这案子彻查到底,为枉死之人讨回个公道来。
王安风看向严令。
青年身躯挺得笔直,眉目冷肃,隐有寒意。
这正是法家子弟手中横刀饮血之处。
也是法家子弟喋血之处。
王安风心中叹息,想了想,道:
“那少女身上可有江湖厮杀的痕迹?”
严令神色越发沉凝,摇了摇头,道:
“未有。”
“我方才看过,她身上除去了喉咙处致命伤,常见要害处并无什么伤势。”
王安风道:“也即是说……”
严令颔首。
武者若是要行走江湖,免不了要厮杀,既是刀剑相向,则必然会受伤,可这少女身上却没有丝毫厮杀的痕迹,那么就有很大的可能性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无辜丧命的寻常百姓,或是习武强身的富户中人,虽然也有可能是那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
可是大秦惯例,遇到这种身份未明的案子,可直接当做是大秦百姓处理。
江湖和朝堂关系紧张,彼此素来都极为克制,可于此事上,大秦却是寸步不让。
当年大秦立国之时的第一位刑部尚书,在断首崖血战三日之后,怒目圆睁,像是个疯子一样,朝着十数里外不知道多少江湖高手破口大骂。
那一日他孤身行了八万里路。
那一日他拎着刑部才铸好的大鼎生生砸塌了七座山门。
最后带着整个江湖的暂时退避,和以血淬火的八方鼎,回到了天京城中。
那鼎中放着一颗人头。
当时乱世方止,江湖势力极为强盛,不逊朝堂,这人头的主人杀性未除,因口角之争,随手杀了个习武之人,当时其江湖地位颇高,说此人习武,算是江湖中人,大秦无权干涉。
第一位刑部尚书三日之后去世。
江湖中人不忿,那男子的发妻如同挑衅一般,在那位尚书的头七之日,复又光明正大地杀了另一个武者,径自归山,宴饮达旦。
第二日酒醉方醒,听得了门外极为有礼的敲门声音。
门童开门,看到了一位身额系白布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笑容温和,道一声叨扰。
腰悬狴犴金令。
这一日,大秦上任八天的第二位刑部尚书身穿白衣,行了八万里山河,孤身而来。
站在了那女子山门之外。
手中提着染血的方鼎。
浩浩大秦乃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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