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挺身而出
“师父!”
小道衍也没想到这群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做草菅人命之事,等看到宗传的脖子喷涌出血迹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只能紧紧抱住师父的身体。
宗传倒在道衍的怀中想开口劝慰一句,可从嘴里出来的却全都是鲜血,只能用期盼的眼神看向徒弟,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衣钵,将妙智庵发扬光大。
“宗传师父!”沐冲见到此情此景之已然是怒不可遏,宗传虽然不是名僧,可一路走来,足以见得他是个怎样慈悲温善的人。
真是一群混账……仇四,看来你真的是找死!文对仇四的杀意也变得越来越浓。
安宁见到宗传在眼前被杀想要出手阻止父亲却为时已晚,见到几具尸体的模样后更是害怕不已,浑身颤抖起来。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台下的众僧纷纷盘膝坐下,为这些死去的生灵超度亡魂。
台上的仇四见状接着道:“你们也都看到了,投靠朝廷的便可像我一样得到一条生路,若是再冥顽不灵,我就算有心相助也是无能为力。”
言罢台下有一群被绑缚双手,用破布堵住嘴的亢金坛弟子被带了上来。
仇四的笑容变得愈发狰狞,“这些人不听劝告,屡教不改,昨夜更是与人勾结想要在杭州城内生事,虽然元凶尚未抓捕归案,但是我知道他此刻就在场下。
如果他愿意上来引颈就戮,那么这些人便可以免去一死,否则的话……”
李察罕本不愿造下杀孽,可一想到姐夫被这些妖人害成那副非人非鬼的模样后便怒火中烧,狠下心充当了刽子手的角色,手中环刀又割开了一人的喉咙,让其生命缓缓流逝。
此事不仅牵连了许多弟子的性命,更涉及到明教在百姓心中的声望,文摸了摸怀中的圣火令,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身负重任的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这场九死一生的博弈了……
叫过沐冲耳语一番之后,文缓缓向木台走去。
“他要去做什么?”安宁拉着沐冲的袖子问。
沐冲面容峻肃地道:“做他该做的事。”
安宁听后惊奇地问:“难道你们也是明……”
“姑娘,得罪了。”不待其安宁说完,沐冲捂住了她的口鼻,一掌将她劈昏了去,趁着那几名元兵不注意,将安宁扛在了肩上,悄悄逃出此地。
道衍抱着师父的尸体放声大哭,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恨意,这汇聚无数高僧的佛门圣地除了自己的师父以外,竟然无一人站出来敢说句公道话!
道衍用袖袍擦了擦眼泪,将师父的遗体放平,然后站起身准备去为师父报仇,虽然他心中知道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道衍刚迈出半步,一只手掌覆在了他的肩上,“这世间有无数道理,可偏偏许多事又都是毫无道理可言,眼下还不是你挺身而出立身扬名的时候,还是先好好安葬了你师父要紧。”
道衍回头望去,正是喟然长叹的文。
不待其思考明白话中的深意,文又摸了摸道衍的头,微笑道:“回你的妙智庵去好好诵经读书,至于你师父的仇,我文替你接下了。”
文说罢,慨然登台!
“一群蛇蝎之辈,也敢欺我明教无人?”
此言一出,满场哑然。
无关香客们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僧侣们低诵的法经佛号也突然停下,隐藏的明教弟子们放下了心中的忐忑,法会上所有的目光都对准了文,想要看看究竟是何人能有如此气魄,敢在正面与元廷对峙!
山风呼啸吹过,文身上的宽松青衫随风而动,瘦弱的身形仿佛也要被风吹到一般,可当他举起手臂,露出手中的圣火令时,整个人又如同一根坚韧的绿竹立在台上,宁折不弯。
“明教圣火令在此,鼠辈安敢继续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文对着仇四凝声斥道。
“圣火令!快看,这真的是圣火令吗?”台下的人群立刻轰动起来。
“错不了,此宝独一无二,材质图纹任谁看了一眼都不会忘记,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十年之前!”一名明教的老辈确认道。
“见圣火令如见教主,他说的话不会有假!我们明教的人怎么会投靠元廷?这定是仇四那个叛徒编造的弥天大谎!”
“可是……他在此现身,元兵又怎么会放过他?”
台下的明教弟子都为他担心起来,此时现身此地无异于引火**!
“圣火令?”仇四盯着文桀桀笑道:“你是何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是你?”李察罕也认出了文,立刻走上前将康里护在了身后。
“你见过他?”仇四看向李察罕问道。
“覆船山山外一战,就是他在关键时刻偷袭的姐夫。”李察罕向仇四和康里解释道。
“放心,今日他既然已经现身,你姐夫的仇自然得报。”康里与赛因赤答忽有些姻亲关系,再加上赛因赤答忽又是为他暗中办事才受了重伤,所以在此刻安抚了李察罕一句。
“看来你是山里的人。”仇四大概地猜出了文的身份。
“不错。”文淡淡地回道。
仇四冷笑道:“能带着圣火令下山,看来是要办些重要事情了?”
“重要事情?”文笑了起来,故意激怒仇四道:“诛杀像你这样的叛逆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算不上什么重要事情。”
仇四嗤笑道:“你的小命都要不保了,居然还敢逞口舌之快?”说罢便径直向文攻来。
文嘴上虽然故作高深,但心中深知仇四的厉害,丝毫不敢大意,好在他此时并没有带着那柄环首刀,所以空手而来的气势也比昨夜稍弱了一些。
文手握圣火令,将其当做匕首一般使用,所以占了一些武器的优势,一时之间并没有落得下风。
“大人,我们要不要……”李察罕想询问康里是否要派兵围杀文。
康里摇头道:“让仇四动手便好,只有让他亲手杀了明教的骨干,才会真心实意地在我们手下做事。”
李察罕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第九十一章 三尺软剑
文和仇四的对决不比寻常的比武过招,二人的本事都是实战搏杀中练就的,仇四的出手自带一股狠辣和果决,文的动作则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二人虽都没有拿着趁手的兵刃,但交起手来也是殊为好看,毕竟这种拳拳到肉,招招致命的生死之战平常人生平难得一遇。
由于仇四之前用的手段太过阴暗卑鄙,所以场下观战的人心里也都纷纷为文加油,台下的小道衍更是紧张得不行,每见文有一个回合落到下风,便要抬起袖子擦一把脸上的细汗。
二十多个回合过后,文和仇四互有损伤,都已见识到了彼此的真正手段。
仇四的拳脚虽无章法,但胜在气力极强,文每有避闪不及去抵挡的时候都会颇为吃力,但作为交换,仇四的肩膀和胳膊上也被圣火令划出了几处伤口,虽不是什么致命的位置,但鲜血已经逐渐渗了出来。
仇四见身后的康里和李察罕都没有派人来助自己,就已经猜到了他们的心思,知道这场厮杀是要分出个你死我亡的,所以也就使出了全力应对。
“小子,可惜你身手不凡,今日却偏偏遇到了我仇四,到黄泉路上别忘记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仇四说罢从附近的元兵身上抽出一把环刀,反手提着指向文。
文也将圣火令放到了左手,右手袖子中滑落出一柄匕首紧紧攥在手里。
满脸凶相的仇四恍然道:“看来昨夜坏我好事的人就是你了,难怪方才听声音有些熟悉。”
“聒噪。”文淡淡地回了一句,脚下猛然发力,主动向仇四冲去。
以匕首对战环刀,毫无疑问距离越近对文越有优势。
认出文之后,仇四对他的防范之心更重,处处提防着文右手的匕首,硬生生将他挡在两步之外。
“这个年轻人身手、胆识俱是不凡,只可惜是魔教的妖人。”康里看着能与仇四打成平手的文感叹道。
李察罕听后也发表自己的意见,“其实汉人、南人之中有真才实学的士子和豪杰的确不少,只可惜朝廷对他们过于苛刻,才致使像明教这样的邪魔外道在百姓之中盛行。”
康里瞥了李察罕一眼,轻声提示道:“有些事情放在心里便好,朝廷的事情你我不要多言。”
李察罕心头一惊,连忙噤声认错。
一转眼就是十几个回合,始终没能近身的文只能拉开与仇四的距离,重新寻找贴近他的时机。
仇四见文没了后劲,嘴角闪过一丝狞笑,抡起环刀便攻了过来,不想给文喘息的时间。
这种生死就在一线之间的拼杀吸引了法会所有人的目光,满场之间竟是鸦雀无声,只有人们紧张得直咽口水和心脏砰砰乱跳的声音。
昨日夜里文也只不过是与仇四简单交手,直到今日才彻底地领会了此人的厉害,一身霸道的杀气凌厉无比,拳脚上的气力又极为强劲,文也逐渐陷入了劣势,被仇四找准机会一刀划在了小臂上,鲜血瞬间染红了青衫。
台下的人群也发出了阵阵惊呼,纷纷为文担心起来。
“看来胜负已分。”康里虽然自身不常练武,但也已经看出场中情形是仇四占了巨大优势。
李察罕却不认同,沉声道:“生死对战,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还说不准。”
“哦?”康里有些意外,也重新凝神继续看去。
二人谈话之间,台上的二人又缠斗了几回合,文逐步向后退去,凭借圣火令和匕首连连格挡仇四手中的环刀。
“小子,看你还往哪里逃!”仇四轻蔑地笑了一声,继续大开大阖地砍向文。
文虽然连连败退,但神色却不见慌乱,待到仇四使出全力之后,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狡黠之色。
李察罕注意到了文脸上的表情,惊道:“不好!小心这小子有诈!”
仇四还未等听到李察罕的提示,就用双手握紧朝文劈去。
先前装作不敌的文这一次不退反进,右手抬起匕首准备去挡刀刃,左手握着的圣火令直奔仇四的咽喉捅去。
呵,可惜你手中的终究是短兵,待我的环刀迎头劈下,你又如何能够躲过?仇四带着这样的算计放弃了防备,劈出了威武绝伦的一刀!
直到此刻,文才嘴角一扬,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握着圣火令的左手拇指用力地按到了圣火令上刻着的“令”字,菱形的令牌前端突然发出了“咔”的一声,露出了一个小孔,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从中倏然冒出,笔直地刺穿了仇四的咽喉!
纵使如此,仇四手中的环刀还是劈飞了文的匕首,余下的后劲使得环刀砍到了文的肩上,痛得文倒吸了一口凉气。
“昨夜我与你说过了,要小心自己的脖子……”
仇四临死之前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直到嘴里汩汩地涌出了大量鲜血后,才身体一软,径直地向后栽倒。
文则挥动软剑砍了一截衣衫,迅速地扎紧肩部止血。
战斗结束的方式太过惊艳,也太过突然,没有人知道明教的圣火令中居然有着这样的机关设计,以至于所有人都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死了!那个恶僧死了!”直到半晌以后,泪流满面的道衍才哭着喊道。
文冲着台下的道衍微微点头,意在告诉他自己已经完成约定,让他带着师父快速离去。
元兵的目光都集中在文身上,自然没人去管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和尚和死尸。
道衍感激地看了文一眼,努力地背起宗传的遗体转身便跑。
文见道衍已经安全退去,遂将圣火令变作的软剑中换到了右手后,指向李察罕道:“有本事的放马过来就是,明教文在此受教!”
软剑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破空发出的嗡鸣声在这一瞬间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
第九十二章 转危为安
康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自己大意。
圣火令的意义不言而喻,圣火令现,如同明教教主亲至,仇四的谎言不攻自破。
康里本是打算让仇四亲手杀了这个突然手持圣火令出现的年轻人,以此令他毫无退路,死心塌地投靠自己,为己所用,再利用他对明教的了解来达到清扫江浙一带众多民间组织教派的目的。
可没想到这个叫文的年轻人居然这么有手段,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仇四,坏了自己的大事。
想到此处,康里拦下了准备去与文对战的李察罕,低沉地下令:对在场的所有明教弟子格杀勿论,不留一个活口!
顿时又有大批的元兵蛮横无礼地冲进法会的广场,对参会的所有香客一一盘查,身份稍有可疑的便抓起来,敢反抗的便要血溅当场!
台上的文更是首当其冲,康里的十几名亲兵护卫立即窜上木台将文团团围住。
文的脸上没有担忧和震惊,看来从昨夜的事情过后,灵隐寺的法会就被仇四和李察罕等人设计成了一场针对于明教弟子的骗局!
众多高僧乃至辅良法师也都被蒙在鼓里,被迫参与到这场对明教弟子的血腥清洗之中。
自己携带圣火令现身,虽然揭穿了他们的阴谋诡计,但如今有这么多元兵,所有在场的的明教中人逃无可逃,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减少伤亡,带众人逃离出去。
自己虽然在上台前就让沐冲先行挟持了康里安宁,可康里看上去也不是个软弱无能之辈,难以确保能用她一人的性命换在场所有明教弟子的安危。
正当文一筹莫展之时,只见一人昂首阔步走到了台上,冲着康里嘿笑道:“康里大人刚刚就任江浙,想必府上的家眷还没有安置好吧?”
文见到了他头上戴的破旧乌帽便认出了他麻子脸邹普胜,果然不出所料,他无论如何也会同自己一样参加这场法会,只是没想到他在此时才缓缓现身。
康里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还不等出言询问,一名略显狼狈的士兵急奔而至,见到他立刻跪倒,嚎哭着道:“大人,不好了,夫人们刚进到杭州境内就被一伙歹徒给劫走了!他们说您要是敢在灵隐寺法会上草菅人命,定然叫您的家眷一个都活不成……”
文听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看来自己等的变数终于来了,多智而近妖的邹普胜当真不负所望,有康里的一家老小在手,康里也不敢继续对明教的人大开杀戒。
康里火冒三丈,走到邹普胜面前便狠狠地给他了一巴掌,指着鼻子骂道:“大胆妖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劫掠朝廷官员的家眷!”
邹普胜揉了揉脸,看着伸出环刀对准自己的李察罕,撇了撇嘴,毫不在意地笑道:“你打我一巴掌,那你的夫人恐怕就要挨两巴掌,今日你杀我明教一人,我就在你最宠爱的小妾身上划上两刀。”
“你……”康里气得浑身发抖,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卑鄙无耻!”无奈之下只得命令手下停手。
“彼此彼此。”邹普胜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旋即看了向另一边的文,关切地问道:“没伤到吧?”
文展颜一笑,“无碍。”
“说!你们到底怎样才肯放了大人的家眷?”李察罕紧皱双眉,寒声逼问。
邹普胜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将目光看向了文。
文明白他这是看在圣火令的面子上听从自己的安排,于是冲他轻轻点了点头,冲康里道:“大人,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死到临头还妄谈什么交易,真是痴人说梦。”康里咬牙切齿道。
文仿佛充耳不闻,取出圣火令道:“此物一出,明教弟子莫敢不从。大人新官上任,不如由我代替明教送你一份功名如何?”
康里听后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
文接着道:“明教虽然与元廷为敌,但从来不做滥杀无辜的事,只要你们今日放过在场的明教弟子,我便会下令将杭州的所有明教弟子撤离,保管大人的治下海晏河清,太太平平,不知您意下如何?当然你的家眷自然会安然无恙地回到你的身边。”
康里嗤鼻道:“真当我会信了你的鬼话不成?若我将你们放走之后,你们又用我的家眷要挟其他的事情,我难道还要引颈受戮不成?”
文早有预料,淡淡地回道:“我会在此地作为人质,等到你确保了家眷安然无恙,我再走不迟。”
康里微眯着眼睛思索了一会,除此以外也的确想不到再好的办法,遂点头答应,下令放人。
“可这样你来,你岂不是……”邹普胜有些担心文的安危。
文将圣火令收起,搡开身边用刀剑指着自己的元兵,凑到邹普胜身边耳语了一番。
康里明知二人有可能在耍些新的阴谋,可无奈家眷在他们手上,自己也不敢妄动。
邹普胜听罢露出赞赏的神色,无奈此地不宜久留,遂转身告辞,带着所有明教弟子迅速向山下退去。
李察罕则在康里的吩咐下去接应其家眷,辅良法师也被请回来重新主持法会。
辅良法师虽然对康里的行为极为不满,但法会毕竟已经召开,不宜半途而废,也就只能勉强隐忍下来,重新带着僧人召开法会,权当为亡灵超度。
随着明教弟子和元兵的退去,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和鲜血的腥味也逐渐消散,仅剩下一句又一句虔诚的诵经声。
“小子,你叫文是吧?我记住你了。”康里的脸上始终带着威胁之色,与文隔着十来步的距离。
闭目养神的文听后笑着回道:“放心吧大人,不久之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康里怒极反笑,“你就不怕我接到了家眷以后便宰了你?”
第九十三章 孤身脱险
文睁开眼睛,盯着康里一字一句地道:“您的千金康里安宁是我的好朋友,想必她不愿听到我丢掉性命的消息。”
康里闻言大惊,这才想起自己的宝贝女儿,从椅子上蹦起来道:“祸不及家人,你们三番两次以我的家人相挟,当真是好不要脸!”
文淡淡地道:“既然我说了安宁是我的好朋友,那就永远都不会将手中的匕首指向她。”
康里重新坐回椅子无奈地道:“其实凭你的本事,大可以到朝廷里谋个好差事,若你愿意我可保你前程。”
文打断了他,冷漠地道:“我不愿再成为别人手中的刀剑,更不会做元廷的鹰犬。倒是大人你与其想着如何剿灭反抗元廷的百姓,不如先想想如何能利用自己的职权为民造福,百姓们不顾安危也要做明教的弟子,归根到底还不是被朝廷逼的?”
康里冷哼了一声,不耐烦地道:“老夫为官三十余载,还轮不到你这个妖人来指手画脚,到处闹事的还不都是些前朝遗民?”
文冷笑了一声,不再对牛弹琴。
既然这大元从上到下都已腐烂发霉,自然也就没有挽救的必要,只有改朝换代才能让这万里河山焕发新生。可惜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无尽的苦难和伤痛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一个时辰之后,李察罕才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穿着甲胄的他满头是汗,连康里见了也心有不忍,点头道:“辛苦你了,事情办的怎样?”
李察罕微微躬身道:“他们还算守信,人都毫发无损地送回了您的府上,只不过……”
“只不过安宁不见了是吧?”
“您怎么知道?”
康里怨恨地看向文,李察罕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文还藏了一手,难怪敢自己作为人质留在这里。
文站起身道:“我可以走了吧?”
康里瞪了他一眼,“想得美,先将安宁放了!”
文不客气地讥嘲道:“你不放我回去,我又如何下令放人?”
康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吃了闷亏,气得两侧鼻翼都跟着微微颤动。
文淡淡地道:“我若能够安全离去,自然没有必要伤害你女儿。”
“若你不遵守诺言,敢伤到安宁半根汗毛,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杀了你!”康里继续威胁文。
文面不改色,嗤笑了一声后也出言警告:“最好别让你的手下跟着我,否则我就只能与令嫒双宿双飞浪迹天涯了,想必大人也不想见到那样的情景……”
“你……无耻妖人!”康里虽然气得火冒三丈,但毕竟投鼠忌器。
李察罕则挡在文身前冷冷地道:“那一刀之仇不会就这么算了,下次再见面你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我一定会杀了你。”
文轻挑剑眉,“不服气的话来寻仇就是,我自会奉陪。”说罢推开了李察罕,扬长而去。
“千算万算,还是让这群妖人钻了空子!”康里伸出手狠狠地砸向椅子扶手。
李察罕劝慰道:“这一次虽然没能将杭州城中的明教弟子一网打尽,但好在此前已经利用仇四接连捣毁了魔教的几处分坛,想必此后这个所谓的青龙堂也就不复存在了,谅这些妖人也没法在江浙一带再掀起什么风浪。”
康里仍不甘心,捋着胡须吩咐道:“立即写信给董抟霄,命他抓紧搜寻魔教的总舵所在,只要能将进山的路径确定,我会立刻派兵助他将其一举剿灭!”
李察罕点头应允。
康里这才想起安抚下属,缓缓说道:“我初来江浙,对这里的情况不甚熟悉,这一次你跟赛因赤答忽都帮了我大忙,我绝不会亏待你们的。”
李察罕恭敬地道:“承蒙大人看重,才将剿除叛逆这样重要的事情交托给我,在下不过是照大人的计策行事而已,不敢居功。”
康里赞赏地点了点头,对这名年轻的后辈颇为满意,接着道:“脱脱已经回京,大都的局势估计又有新的变化,过些时日我会想办法通过朝中关系将你安排进怯薛军,届时你就留在大都替我时刻盯着朝中的动向。”
怯薛军的声名,李察罕自然知晓。
最初的怯薛是成吉思汗钦点的禁卫军,由百人规模逐渐而发展成上万人的勇武部队,在当时被称为大中军,是成吉思汗士气规模最大最精锐的部队之一。
怯薛成员称“怯薛歹”,由于怯薛歹大多是万户、千户、百户、十户的子弟及随从,所以也被用来当做征调子弟入质以达到控制臣下的手段,被成吉思汗授以极高的地位,就连普通千户军职与大汗怯薛争斗,都会被定为是千户之罪。
值得一提的是,怯薛军中除蒙古人外,也吸收了一定数量的色目人和汉人,例如忽必烈时期的刘秉忠、姚枢等人都是以此入朝为官。直到元成宗以后,元廷才明令怯薛不得吸纳汉人和南人入军。
入元以后,怯薛军的职能也逐渐发生多种多样的变化,除了宫殿的警卫外,他们承担皇帝的饮食、服饰、车马、医药、巫卜、奏乐等生活所需的一应事务。
由于怯薛军特殊的职能性和继承性,由怯薛歹入仕为官则在许多方面都有巨大的优越性。例如在任职的迁转上,怯薛歹不遵循元廷对官员的大部分普通规定,可以被皇帝直接任命提升而不通过中书省,这种升职的途径在元朝被称为“别里哥选”,是元朝主要的入仕途径之一。
由于怯薛歹出职极容易得到称心如意的官位,是以富有钱权之辈都会想办法打通关系令子弟加入怯薛,外臣、商贾、僧道等在朝廷营私舞弊,卖官鬻爵便多是勾结怯薛歹进行的。
怯薛的行政职能虽然在明面上逐渐衰退,从事较为单纯的宫廷服侍和宿卫之责,但由于怯薛都是皇帝近侍,也就导致了他们最得皇帝恩宠,从而插手朝政,至正帝眼前的红人哈麻便是一例。
第九十四章 脱胎换骨
康里帮李察罕找准了门路,让他跻身怯薛之列,无异于赐给他一份大好的前途官运,也是想因此获得他的忠诚,毕竟自己也需要拉帮结派,培植一些自己的势力。
李察罕也没想到康里会给自己一条平步青云之路,不由得感激莫名,心中记下了这份知遇之恩。
康里久居官场,阅人无数,看得出李察罕眼里的喜悦和感动,所以也很欣慰。
又过了半刻,康里不放心地道:“你觉得那个叫文的会将安宁放回来么?毕竟他已经安全脱身,难保不用安宁继续来威胁我。”
“大人若放心不下,我便带人暗中跟上他。”
康里略一思索后摇头叹气,“罢了,若是被文发现,安宁反而更加危险,眼下也只能希望她吉人自有天相了。待安宁回来后,你就去传我的命令,派兵去追,同时想办法从囚牢中弄出来一些身负重罪的犯人。”
“犯人?大人这是想……”
康里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解释道:“我到任不久,虽说立即剿毁了魔教几处分坛,出了一些风头,但这一次毕竟是因私废公,为了自己家眷的安全而放走了那些妖人,我担心此事传出去会被御史台的那些御史抓到把柄。
不如索性就将这些死囚重犯当作抓捕来的明教妖人公开处刑,这样一来既能达到震慑这群宵小之辈的目的,也不至于落人以口实。”
“原来如此,大人放心,此事我一定办的滴水不漏!”
康里点了点头,“你办事我自然放心得很,朝廷里若能多一些你这样有能力有抱负的后辈,大元也不至于是如今这般衰落的样子。”
说罢不禁想起了文劝自己的几句话,当时虽然碍于面子反驳了他,可内心又如何不知那些王公贵族们的无能和昏庸?
与悒悒不乐的二人不同,文在下山的路上心情激昂澎湃,向来冷静沉稳的他手心中居然出了一层细汗!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文虽未饮酒,但在台上酣畅淋漓的一战仿若打破了压抑许久的桎梏,突然明悟了自己此前虚度的生命有多么苍白与无力。
生而为人,历经两世,但时至今日竟然才首次将自己的名姓展露在世人面前,被人敬仰、被人喜欢,被人害怕、被人仇视……这种平常人存活于世的真实感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么?
所以,一定要继续活下去!
文第一次对自己余下的生命产生了无限的热爱和憧憬,他感觉到了有越来越多的人将他当作依靠,他也终于明白了那些将父亲压成驼背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站在父亲的身前挡下元兵手中的环刀,站在徐农的身前冒险与元兵缠斗,站在道衍的身前替他报了弑师大仇……自己不知从何时起,竟然也开始会不顾及自己的安危去帮助别人,保护别人!
冷泉溪的淙淙流水依旧发出潺奏鸣,飞来峰下的崖刻佛像也伫立依旧,唯独此时的文已与上山时判若两人,脱胎换骨一般。
在城中偏僻的巷子绕了几圈,确认没有元兵跟在身后,文才快步出城。
好在康里担心女儿的安危,因而城门处的元兵也没有多做盘查,文径直往湖州路方向去寻阿柒的客栈,他之前已叮嘱沐冲在那里等他。
但是刚出城门不久,文便发觉自己被人跟上了,于是往树林中走去,准备解决掉这个不开眼的“尾巴”。
不是元兵?
待看清了百姓装扮的来人后,文没有立下杀手,既然不是元兵,那看来就是明教的人了,八成是那个神秘的邹普胜派来的……
“说,为何跟着我?”文突然从树后现身,匕首紧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手下留情,我是明教的弟子!”被制服的人立刻言明身份。
文缓缓松开了手,“说,谁派你来的?”
“是邹先生,他在各个城门都留了咱们的自己人,吩咐我们一见到你就跟上去,还说……我们一定会被你发现,然后就带你去寻他。”明教弟子急忙解释。
文不禁有些郁闷,这个邹普胜做事真是奇怪,无奈地道:“前面带路吧。”
明教弟子由于在法会上见到了文力斩仇四的过程,所以对文无比钦佩,恭敬地行了一礼后便立刻带文去寻邹普胜。
这弟子名叫苏生,性格较为开朗,一路上好奇地对文讲个不停,不管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到了他嘴里都能讲得天花乱坠,见到自己将文逗得嘴角上扬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是我们的教主么?”
文摇了摇头,没有多做解释。
苏生眼睛机灵地一转,得意地推测道:“既然不是教主……那就是圣使了?”
文被他这副样子弄得忍俊不禁,笑着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生嘿嘿一笑,“小的本是亢金坛的人,因为一向看不惯仇四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家伙,因而也就常年被他的那些狗腿子排挤成了一个外围弟子,连半点教中大事都参与不到……”
文点头赞赏道:“能秉持本心,不趋势附热,是个有骨气的人。”
“嘿,谢圣使夸奖,但是这年头光有骨气可做不成大事呀!”苏生嬉笑道。
文这才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没想到这话唠一般的苏生倒是个有抱负的汉子,心中不禁又对他生了几分好感,追问道:“那你说说看,想成大事还需要靠什么?”
苏生对答如流,“打铁还需自身硬,能成大事的人至少得有些看家本领!”
“说的不错,还有呢?”
苏生学着教书先生的样子晃了晃脑袋,扬起声调道:“先贤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所以能成事的人须得耐得住性子,吃得了苦,遇到挫败也决不放弃!”
第九十五章 纵横之才
文有些意外地道:“你读过书?”
苏生咧嘴笑道:“我在投身明教之前不过是路边的一个乞儿,哪有读书求学的机会?这都是在乡学、社学等地乞讨时偷听来的。”
文沉默地点了点头,乞儿出身能有如此见识,这个苏生的确颇为不凡。
苏生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文的兴趣,趁热打铁道:“除了这些以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圣使可知?”
“别卖关子了,直说就是。”
“机遇!”苏生边说着边伸出手掌道:“若没有机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过是如同五根手指一般脆弱。可若是握住了机遇……”
苏生说完又将伸出的五指紧攥成拳,一字一句地道:“才能蜕变成坚实的拳头!”
“如此说来,你是将我当成你可以把握住的机遇喽?”文至此已经看透了苏生心中所想。
苏生也不做作,停下身形恭敬施了一礼,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道:“杭州城这么多处城门,您却偏偏让我遇到,这不是机缘又是什么?我苏生虽然出身贫贱,但这偌大的杭州城中却也无一人让我服气,直到您孤身上台力斩仇四,我才知道何为真英雄。如果您看得起在下,便请将我留在身边,苏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文经过此行,发展自身势力的想法已经愈发坚定,盛文郁和铁牛都在平江路帮助沈富,眼下身边除了沐冲以外,也的确没什么得力的帮手,所以对于苏生的自荐,文颇为心动。
“方才你不是还说打铁还需自身硬的道理,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本事?”
说到此处,苏生突然变得极具自信,昂声道:“在下既为苏氏,于唇舌一道就自然不会让祖上蒙羞。”
苏氏、唇舌……文不禁笑了起来,这小子倒是脸皮够厚,敢自认为苏秦的后人。
随后饶有深意地道:“可深谙纵横之道的说客却大多朝秦暮楚,事无定主……”
苏生听出了文的话外之音,沉声道:“忠臣不事二君,在下虽是乞儿出身,但也绝不做卖主求荣之事,否则也就不会受那仇四的排挤!”
文心中对苏生颇为满意,沈富既已专心财道,自己的身边的确缺少一个八面玲珑之人,思忖了片刻后回道:“箕火坛、氐土坛、亢金坛接连被毁,许多明教弟子流离失所,若你能在一月之内重新召集到五百名弟子,便可到台州尾水坛旧址寻我。”
苏生闻言大喜,召集五百名弟子虽难,但能够得到文的认可无疑让他激动异常,感激道:“头儿,您放心,苏生日后必定竭尽心力相助!”
相较于称呼自己为“文公子”的那些山里人,文显然更喜欢这个平易近人,充满江湖气息的称呼,轻笑一声之后吩咐苏生不要磨蹭,赶紧带他去寻邹普胜。
邹普胜此前料定文离开杭州后会直奔台州,所以在城东等待,文和苏生因而绕了不近的路。
见到麻子脸邹普胜的时候已至午时,太阳变得愈发毒辣,邹普胜正蹲坐在一颗大树底下乘凉,手中依旧扇着那顶破乌帽,一副十足的苦农样子。
苏生将文领到了位置,也就不再停留,直接请辞去完成文为自己安排的考验。
虽然话多,却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文看着苏生的背影笑了笑,然后向邹普胜走去。
“劳邹师兄久等了。”文拱手说道,看在父亲和彭莹玉的交情上尊他为师兄。
邹普胜苦笑道:“文公子折煞在下了,昨天夜里若不是你出手相救,邹某的脑袋也就留不到今天了。”
邹普胜本就知道师父和文显忠的关系,文先前又在台上自报了姓名,所以自然能够推测出文的身份。
“说来也是巧合,我也是昨日才刚到杭州,要不是邹师兄识破了仇四的身份,恐怕我还要在杭州城多费些功夫。”
“文公子既然身负圣火令,想必是得了教主之命来解青龙堂的危局?”
被邹普胜言中,文一点也不觉得意外,道:“如今看来,除了福州相距甚远以外,其余六处分坛不是叛教投敌就是元气大伤,莫说破解此局,若能稳住局势便已是万幸。”
邹普胜深知江浙之危,赞同地点了点头,劝慰道:“以公子的谋略和胆识,相信足以稳住大局。”
旋即又问了一句令文摸不到头脑的话,“邹某冒昧,敢问文公子名讳中的字可是暄暖的暄?”
文摇了摇头,指正道:“是玉的。”
邹普胜听后叹了口气,面上尽是怅然失望之色。
文见状更是不解,疑惑地问道:“不知邹师兄此问有何深意?”
“没什么,好奇而已。”邹普胜敷衍地回答,文也就不再细问。
须臾之后,邹普胜打破沉默的气氛,拱手道:“文公子的救命之恩邹某铭记在心,日后必将重报。”
文客气地回道:“举手之劳而已,邹师兄不必挂在心上。”
邹普胜心中对能文能武的文很有好感,认准他必能在乱世之中成就一番大业,只可惜居然连他也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又是长叹了一声之后,邹普胜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询问道:“对了,文公子想必过些日子要去台州去收拾那个啸聚海上的蔡乱头吧?”
文点头道:“不错,蔡乱头公然叛教,不断沿袭温、台两地的百姓,惩处他是迟早的事。”
邹普胜试探着问道:“文公子对海上的事应该了解不多吧?”
文正为此事犯愁,他虽然知道控制温、台两地的重要性,但对于如何对付蔡乱头眼下并没有好主意。
“不错,海上不比陆地,许多事处理起来想必都会很麻烦。”
邹普胜道:“我云游到台州地界的时候曾结识了一位豪杰,文公子到了台州可以去寻他,在海事方面他有可能会帮得上你的忙。”
文喜道:“如此甚好,文先行谢过邹师兄。”
第九十六章 客栈风波
邹普胜掸了掸乌帽,重新戴在头上,郑重介绍道:“此人名叫方国珍,是台州路黄岩县人,家里世代以佃农和贩卖私盐为业。此人头脑灵通,为人豪爽,水上的本领高人一等,素有海上蛟龙之称,因此在黄岩当地颇负盛名。”
说到这里邹普胜嘿嘿一笑,意有所指地道:“若能得到他的相助,想必文公子处理起温、台两地的事情便会更加得心应手。”
文心领神会,抱拳致谢:“多谢邹师兄指点。”
邹普胜也抱拳还礼,“文公子,来日方长,我们有缘再会!”
说罢潇洒离去,口中还哼着一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散曲小令:
风流贫最好,村沙富难交。
拾灰泥补砌了旧砖窑,开一个教乞儿市学。
裹一顶半新不旧乌纱帽,穿一领半长不短黄麻罩,系一条半联不断不断皂环绦,做一个穷风月训导……
文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怔在原地,这个邹普胜表面上是在云游天下,可眼中对功业的渴望却难以掩藏,自己仅下山不足一月就见识到了这么多能人异士,真不知待几年后乱世一起,又将见识到多少风流人物。
重生在这个群雄并起,逐鹿天下的时代,与这些人一决雌雄,当真是天下快事……
待文重新回到阿柒的那间客栈时,已是戌时末。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客栈却早早地挂起了打烊的牌子。
看来这位阿柒姑娘对沐兄倒是情真意切……
文嘴角含笑,叩响了半掩的店门。
片刻后便传来了阿柒慵懒的声音,“今日店里已经住满,只能闭门谢客了,往东南五里有处小庙,客官到那里暂歇一晚吧。”
文没有回话,接着敲门。
这一次店内无言,拉开门露出半个身子的也换成了满脸警惕的沐冲,见到是文后才将绷紧的剑眉舒展开来。
“怎么与约定的时间晚了这么久,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麻烦倒没有,只不过遇到些事情耽搁了一会,进去再说。”
店内还有几名住店的老客,因而沐冲直接将文领到二楼的房间。
康里安宁被沐冲绑住了手脚,堵住了嘴,神色惶恐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见到文和沐冲后立刻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文歉然道:“抱歉了,安宁姑娘,我们将你挟持回来也是迫不得已,眼下法会的事情已经落幕,稍后便会将你放回去。”说完后示意沐冲取出她嘴里的手帕。
康里安宁涨红了脸,气呼呼地道:“亏我将你们当作朋友,没想到你们竟是魔教的妖人!挟持我一个弱女子来要挟我父亲算什么本事!”
“妖人?”文冷声道:“你亲眼所见以慈悲为怀的宗传师父是如何被害,究竟谁更像妖人想必你心中清楚!”
安宁知道文所指是自己的父亲,急声辩驳道:“我爹他不过是是受了那个坏和尚的蒙蔽,听信了他的谗言罢了!”
文深吸了口气,没有与她继续争辩,面无表情地道:“你我多说无益,是非功过自有世人评说,此事毕竟与你无关,回去继续做你的相府千金吧。”
“病秧子!你这个混蛋!”安宁是康里的独女,自幼在蜜糖罐中长大,哪受过这般屈辱,双眼中顿时涌出委屈的泪水,哭嚎道:“待我回去一定要让父亲派人将你们都给杀了!”
一旁的沐冲心有不忍,走过去解开了捆在她手上的绳索,刚想出言安慰却被安宁重重地推了一把,“滚开!臭木头!”
沐冲先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任由安宁推开客房怒气冲冲地离开。
沐冲无奈地看向文道:“毕竟是个没什么经历的女子,此番又是我们理亏,你这些话说的是不是太重了些?”
文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乱世将至,届时上至皇室贵族,下到黎民百姓,都免不了要遭受无法想象的磨难。相逢即是有缘,我们与她相识一场,与其说些骗人的鬼话哄骗她,倒不如让她早些看清现实,领教人心的难以揣测……”
沐冲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待张口询问文法会上后面发生的事,楼下突然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
“不好,去看看!”
二人冲出客房,透过栏杆一看,正是安宁在下面大闹了起来。
自认为被朋友利用和背叛了的康里安宁冲出客房后,对文的冷言冷语越想越气,顺着楼梯下来后发挥了大小姐的刁蛮脾性,见到东西便砸,上前拦着的小二也被她赏了一巴掌。
“是谁叫你在此地胡乱撒野?”阿柒快步走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腕。
安宁一时挣脱不出,便轻咬银牙威胁道:“我是江浙丞相康里的女儿,你敢拦我我便叫人将你的店给拆了!”
阿柒听后正犹豫着要不要松手,心急的沐冲在上面喊道:“阿柒姑娘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她!”
阿柒原本还算冷静,但听了沐冲这般火上浇油的话后心中立刻打翻了醋坛,杏目圆睁道:“她如此无礼,你居然还护着她,看来这便是你从杭州城替我摘回来的荷花了?”
不等沐冲解释,阿柒便扬起手掌给了安宁一耳光,“我管你爹是谁?敢在我这里撒野就没你的好果子吃!”
安宁本就情绪不稳,挨了一耳光后更是气急,“你敢打我?我要杀了你!”
须臾之间两名女子已经动起手来,店里顿时乱作一团,看呆了楼下的老客们。
文见状没好气地道:“还不快去拦着你的阿柒姑娘?”
楞住了的沐冲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冲过去与店小二一起拉架。
沐冲拉开了阿柒,扶住她的肩膀道:“阿柒姑娘,你误会了,她是……”
不待沐冲说完话,挣脱了店小二的安宁从柜上拿起一个花瓶就朝二人的方向砸来。
沐冲来不及拉着阿柒躲闪,只能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想用背部抵挡。
没想到瓷器花瓶却砸在了沐冲的头上,鲜血立刻沿着被碎片刮破的伤口流了满脸。
第九十七章 祸从口出
“你没事吧?”
阿柒立即发出了一声惊呼,看向沐冲的眼里充满了担心。
沐冲由于半边脸都是鲜血,所以只能勉强睁大一只眼睛看向阿柒,柔声安慰道:“无碍。”
店小二见自家老板娘受了欺负,也就不再手软,将蛮横无礼的安宁制服后按在了地上。
“你们仗着人多欺负人!”安宁哭得可怜兮兮,委屈地哭成了一个泪人。
店里正闹得大乱,门外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叩门声。
一名坐在靠窗位置的老客透过已经上了挡板的窗缝瞄了一眼,咕哝着道:“好像是朝廷的官差。”
不好,怎么偏偏这时候来了元兵?
文面色一沉,刚要出去应付元兵,哭着的安宁却突然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地喊起“救命”。
敲门的元兵本就见这家早早打烊的客栈有些奇怪,听到店内的求救声后立刻皱起眉头,一脚便踹开店门抽出佩戴的刀具冲进店里。
不待文等人作何准备,安宁见到元兵后大喊:“我是康里安宁,我爹是江浙丞相康里,你们快来救我!这些人都是魔教的妖人!”
几名元兵登时大惊,若是这能将丞相的千金救出自己定会升官发财,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兵刃便杀了过来。
一名靠门最近的客人不等解释便被一刀捅穿了腹部,其余人也立刻陷入了恐慌,客栈一时之间乱成一片!
“这下你满意了?”文瞪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安宁,抽出匕首迎了上去,沐冲也不顾伤势赶忙将阿柒护在身后。
一齐闯进来的元兵有六个人,再加上文已经在与仇四的争斗中受伤,所以也只拦住距离最近的两人,剩下的元兵则冲向安宁和店内的客人。
沐冲用衣袖擦去脸上的血迹扬声道:“住手!只有我们二人是明教的人,其余人等与此事无关!”
可一群元兵哪肯放过到手的功劳?
店小二见到元兵冲过来腿都吓软了,还没等跑便被为首的元兵一刀给了断了性命,栽倒在地。
阿柒捂嘴惊呼,年轻能干的店小二早被他视为弟弟一般,悲痛之间险些昏了过去。
“你们这帮蛆虫!”文的脸上也覆满了怒色,从怀中取出圣火令按动了机关,亮出如同为他量身定做的那柄软剑。
手腕用力一抖,薄如蝉翼的剑身随之轻颤弯曲,再一抬手便倏然弹刺向元兵的面部。
元兵被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软剑刺瞎了眼睛,捂着面部跪地哀嚎。
“够了!快住手!”置气的安宁这时想要叫停双方,可杀红了眼的双方哪肯停手?
沐冲弯腰捡起元兵的兵刃后也愤然杀了过去,文手中的软剑也如银蛇一般,袭向每名元兵的要害之处。
在场的客人中有一名年老僧人,见到这副场景只能摸出念珠念起佛经,祈求佛祖保佑,但贪功的元兵哪管这些?抽刀便向他砍去!
“退下!不得滥杀无辜!”
自知惹了大祸的康里安宁不由得想起了法会上无辜被杀的宗传,于是急忙张开双臂挡在了老僧的面前,想要以此阻止元兵的刀刃,自己也紧张地闭上了双眼。
可出刀容易,收刀哪有那么简单?
元兵大惊之下已经反应不急,刀刃眼看着就要砍在安宁的身上!
“铛!”
眼疾手快的文斜着将软剑一撩,挡飞了元兵的环刀,但软剑受力之下却猛然收缩,弹回的锋利剑刃弯曲后刚好在安宁的脸上划了一道骇人的伤口。
殷红的血液从安宁精致的面容上滑落,少女的脸上布满了不可思议的神情,她从没想到自己会与死亡如此接近,更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面容以后就要添上这样一道恐怖的伤疤。
沐冲在杀敌的同时一心保护在阿柒的周围,文也舞动灵巧的软剑与多名元兵斗在一处,没有任何人有闲暇时间来安慰她,安宁就这样怔怔地坐倒在地,任由脸上的鲜血一滴滴落在自己好看的裙子上。
她突然变得仿徨失措,不敢相信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世界竟是这般残忍……原来离开了父亲的庇护之后,这个世界竟如此冷酷,那些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士兵又为何突然变成了这般可憎的样子?
为了多争取一些功劳,就连手无寸铁的僧人都要去杀害!
随着文和沐冲的竭力死战,冲进来的六名元兵盏茶时间内便死伤殆尽,客栈内的客人们见脱离了危险纷纷呼号着跑出店外,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文的肩部本就有伤,这一战又使劲了全力,打斗之间伤口崩裂,半边身子都已见红,染上血迹的青衫也变成了暗紫色。
“没事吧?”沐冲有些担心文的伤势。
“无碍。”文回了一句,急声道:“赶紧走,此地不宜久留。”
沐冲点了点头,转身去看望伏在小二身边哭泣的阿柒,劝慰道:“阿柒姑娘,我们明教的身份已经暴露,届时必定会有更多的元兵来这里寻事,这个客栈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待了。”
“可我自幼在这里长大,这就是我的家,没了客栈我又能去哪里呢?”阿柒哭得梨花带雨,甚是惹人怜爱。
沐冲咬了咬嘴唇,认真道:“阿柒姑娘,你随我走吧。”
“你说什么?”阿柒抽泣着问。
沐冲的脸蓦地涨红起来,吞吞吐吐说不出话,焦急之下只能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系着结的白色手帕。
阿柒看着沐冲这副腼腆的样子哭笑不得,歪着头问道:“呆子,这是什么?”
沐冲不敢去看阿柒,只好自己解开了系着的结,将其递到阿柒的眼前,其中包裹着的正是粉润无瑕的七片芙蕖花瓣。
阿柒有些惊讶,“这是……”
沐冲缓缓地抬起眼眸,对阿柒柔声道:“这是西湖里开得最盛的一朵荷花,我为你摘来了……”
阿柒听后又开始簌簌落泪,抽着鼻子道:“那你要记好了,本姑娘可是为你丢了客栈,你从今以后可都不准弄丢了本姑娘。”
第九十八章 只身独行
沐冲用力点了点头,向阿柒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曾经一身侠气的女掌柜此刻突然化为了一朵娇羞的桂子,轻舒云眸,半露凤霞。
递向沐冲的玉手虽然迟缓,但是坚定。
“放心吧,我就是弄丢了自己也不会弄丢你的。”沐冲的面容虽被血迹弄脏,但笑起来仍旧如弯月一般清澈干净。
另一边的文则收好了软剑,安静地站在安宁身后。
他从没安慰过任何女人,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女人。
沐冲责备他对安宁的话说得重了些,但他认为是站在安宁角度最需要理解的事实与现实,却没想到因此触碰到了安宁内心柔软的底线,最终酿成了此祸。
不讲理的世界就是这样,连生死大事都会演变成突如其来的寻常遭遇。
“抱歉,我伤了你的脸。”文知道一个精致的面容对女孩来讲意味着什么,今日不幸的经历于她而言犹如噩梦,一生挥之不去……
尤其那名她用命去保护的老僧在安全之后落荒而逃,连句谢都没有对她说的时候。
安宁不光脸上添了一道口子,心尖上也被什么东西给割破了。
本以为这世间烂漫无比,没想到转眼间便都成泡影虚幻。
安宁捡起老僧匆忙间丢下的念珠手串,然后又狠狠地摔在地上,待崩飞的念珠一颗一颗落定,少女才啜泣着止住眼泪,自嘲般笑了起来。
文几次想要张嘴,却都欲言又止,生怕又说错了什么伤害到无辜又敏感的安宁。
“你们是要去哪里?”平静下来的安宁侧头问道。
文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台州路。”
“之前听说那边有海寇闹得正凶,看来他们也是明教的人?”
“不,他们如今是明教的叛逆。”
“所以你是要去解救沿海受难的百姓?”
文去台州的目的有很多,解决叛乱、埋下后手、积攒力量、开辟海运……但是他此前的确从没有想到过这点。
“之前不是,现在算是吧。”
经历了杭州一事,文的内心已经不再如往昔一般冰冷,他见到无辜的死者也开始产生同情、怜悯、愤怒等不同的情绪,从一个从小被当作杀人利器培养出来的工具逐渐转变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普通人。
安宁用哭红的眼睛看向文,“看来明教的人也有好有坏?”
文摇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人和坏人,因果如何全在一念之间,就好比……”
“就好比我爹在我眼里是个好人,在你们眼里却是个十足的坏人,对么?”
文不置可否地道:“大概便是如此了……”
二人说话间,沐冲和阿柒已经将三人路上必需之物收拾了出来。
阿柒见到安宁脸上可怖的伤口后双眉轻蹙,本想上前说些什么,却被沐冲拽住了手腕。
“想必再过不久元兵就要来了,他们自然会带你回府,安宁姑娘我们后会有期。”文知道时间紧迫,因而只能与康里安宁拱手作别。
“等一下。”安宁喊住了文。
“姑娘还有何事?”
“将你的匕首给我。”
“匕首?”
“毕竟我是个女儿家,万一在我爹的人找到我之前又遇到坏人怎么办?”
文略一思索后点了点头,拿出右手袖中的匕首递给了安宁,“姑娘保重。”
安宁接过匕首后依旧坐在地上没有起身,淡淡地点了点头。
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整个客栈就只剩下康里安宁和那名被文刺瞎眼睛还在痛苦哀嚎着的元兵。
安宁盯着在地上不停翻滚身体的元兵道:“看你刚才出手那么狠绝的样子,滥杀无辜的事情也不是头一次做吧?”
元兵闻言后心中大惊,忍着疼痛惊呼道:“你……你要干什么?”
“自然是替那些无辜冤魂送你上路。”安宁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道。
“我可是来救你的人,你不能杀我!”
不待他求饶,康里安宁举起文的匕首狠狠地刺进了元兵的腹部……
等到康里亲自赶到的时候,见到女儿这副样子自是悲伤无比,愈加仇恨文等人,勒令各处县衙将文视为要犯追拿。
安宁则对文等人的去向闭口不言,只是吩咐几名元兵将店小二和无辜死去的客人好好安葬,自己平静地走上了马车,拿起侍女递过的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泫然而泣。
因为客栈中发生的变故,文三人心情都不算太好,再加上怕被元兵追杀,匆忙连夜赶路,直到翌日清晨重新亮起了阳光,身上被笼罩的一层阴霾才逐渐褪去。
一路上听文讲述了接下来的安排后,沐冲提醒道:“台州的蔡乱头和温州的王伏之向来同穿一条裤子,蔡乱头明目张胆地叛教入海,料想那王伏之也必定参与其中,我们还需谨慎防备。”
文点了点头,“温州的心月坛自是脱不了干系。”
“据说那蔡乱头在海上聚集了几百人,声势颇为浩大,我们是不是也需要搬些援兵?”
“不急,先不要打草惊蛇,待摸清了沿海的形势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嗯,那我们现在就直奔台州吧。”
文摇了摇头,“此番东行危险不小,我知道你与阿柒姑娘情投意合,不想拆散你们,但她毕竟是女儿家,我担心她跟着我们会有危险,你带她到平江路去寻沈坛主吧,他自有办法安顿阿柒姑娘。”
“可你自己要如何面对蔡乱头他们?”沐冲面色焦急,自知此次又拖了文的后腿。
“打探形势而已,我一人足矣。”
文安慰了一句,接着道:“那位邹师兄知道我要去台州路平叛后曾为我推荐了一人,说他在海上的本事很大,我先到黄岩去找他,待你将阿柒姑娘好好安顿下来后,你再与盛兄和李兄一起来台州寻我便可。”
沐冲叹了口气,满脸愧色。
文笑道:“急什么?入海平叛可少不了你们助我。”
沐冲也不再客套,带着阿柒与文辞别,直奔平江路。
文也不停歇,只身径往台州路而去……
第九十九章 夫妻之争
招揽沈富、布局平江、威震余杭……
初入江浙的文快刀斩乱麻,穿针引线般将青龙堂各个分坛的情况梳理清楚以后,才最终在心底敲定了主意利用明教和文家的力量,不顾一切也要诛灭蔡乱头,拿下温、台两地的实际航海权。
只要把江浙一带的海运航路握在手里,便相当于扼住了元廷的咽喉,随时都能让大都无粮可用!
如此一来,进可助明教雷霆一击,退可使亲朋避居海外。
只要亲人远离战祸,不成为刀俎上的鱼肉,自己才能无牵无挂,在这乱世中放手一搏。
深谋远虑的文谋定而后动,覆船山总舵也在未雨绸缪,商议大计。
收到盛文郁的书信之后,文显忠极为吃惊,第一时间便找到了韩凌,告知她青龙堂岌岌可危的真相,并向她提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意见,即弃车保帅,放弃明教在江浙的布局,将更多的人手和精力调往实力雄厚的玄武堂和朱雀堂。
“可如此一来,文不就没有了援兵,就凭那几处分坛溃散的弟子,能是蔡乱头的对手么?”韩凌不禁替文担忧起来。
文显忠的脸上冷峻异常,“此事毕竟关乎到明教大局,不可优柔寡断,儿就算无法平叛,但只要能在江浙闹出足够大的动静便可,届时便可把元廷的注意力吸引过去,玄武堂和朱雀堂才能更好地寻找机会!”
韩凌的脸色有些苍白,犹豫道:“文伯,此事太过重大,你容我与兄长商量一番。”
文显忠略一思量后点了点头,“也好。”
旋即又发愁地叹气道:“可近日来元兵不断搜山,派出送信的人难保不被抓到,若这样的大事被元兵发现,这么多年的安排可就全都毁于一旦……”
韩凌打定主意道:“文伯不必担心,这一次为保不走漏风声我会亲自下山。”
“你亲自下山不是更危险么?不如让彭和尚去吧,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可以信任!”
韩凌苦笑道:“彭堂主当然可以信任,可您别忘了,他老人家的徒弟们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十年前若不是他那个大徒弟周子旺擅作主张,以彭堂主的名义发号施令,我明教现在也不会落入这般困境……”
文显忠知道韩凌是想到了自己父亲的死,叹了口气后不再出言相劝,只是感慨道:“可怜这彭和尚替徒弟背负了十年的骂名。”
“事不宜迟,我今夜便动身,山中大事就全都托付给您老了。”
文显忠答应道:“你放心,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会让总舵有什么闪失!”
“文那里真的不用派些人去帮他么?”韩凌再次问了一句,担心文显忠是碍于面子才不给文派兵支援。
文显忠摆了摆手,解释道:“儿下山前我求彭和尚替他卜了一卦,从卦象来看他虽然会遇到些风浪,但不至于有性命之危。而且连你都冒着生命危险做事,他作为你未来的夫君,又哪有不尽力帮你的道理?”
韩凌脸上一红,低声道:“文伯有安排便好。”说罢与文显忠告别,回房收拾行囊。
文显忠离开议事厅后却没有直接回自己的住处,反而是绕路走到一处木屋前。
敲开门后,将怀中准备好的信件递了过去,沉声道:“这是夫人的亲笔信,立刻想办法送往温州。”
捋了捋胡须后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记着,不要让教中任何人发现!”
“也包括文?”接过信的人疑惑地问道。
文显忠点头道:“不错,儿到江浙正可以好好磨练一番,眼下还不是告诉他这些事的时候,除非他有性命之危,否则绝不要暴露你们的身份。”
“知道了。”屋里的人应了一声后便关上了门。
疲惫的文显忠这才将始终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快步走回家中。
“信送去了?”周氏不等他进门,便凝声细问。
文显忠知道妻子也是过于担心儿子的安全,苦笑着道:“进去再说。”
周氏白了他一眼,不情愿地让开身子放他进了家门,嘴上埋怨道:“我这辈子第一次后悔当初嫁给了你。”
文显忠入座拿起碗筷后瘪了瘪嘴,小声咕哝道:“都老夫老妻了,说这些作甚?再说当初可是你自己逃出家门与我私奔的,又不是我绑的你……”
周氏听后立刻坐直了身体,瞪着眼睛道:“我就知道你们男的没一个好东西,姓文的也不例外!”
说罢一把抢过文显忠手里的饭碗,扣在了自己的身旁,“谁说这是给你做的饭了?这是我给儿留的!”
文显忠也不甘示弱,瞪起眼睛吹着胡子道:“儿不也是男的?不也是文家的种?”
“我呸!”周氏嗤鼻冷笑了一声,“你也配跟儿比?也不拿出镜子照照你那张老脸!”
“无理取闹,不可理喻!”文显忠气得够呛,一把将筷子摔到了桌上。
“姓文的,我提醒提醒你,我的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文家就绝后了!”
若文在场,一定不敢相信眼前撒泼的女人是自己那个极具修养的母亲。
“信也送了,人也派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儿是你的儿子不也是我的儿子么?”
周氏针锋相对道:“你还知道他是你的儿子?‘长远布局’这四个字你口口声声说了多少年了?结果却连一个青龙堂都没弄明白,自己没能耐还要我的儿去帮你擦屁股,你这张老脸也不嫌害臊?”
文显忠也动了火气,“妇人之见!大丈夫就该建功立业,否则枉活于世!儿都已经过了及冠之年,出去闯荡一番有什么不对么?难不成一直要做你襁褓中的婴儿?”说罢站起身推门而出。
周氏冷哼了一声,“又去找那个彭和尚研究大事对吧?我看你莫不如干脆跟他一同当和尚去算了,以后也省得再回来!”
文显忠实在受不了妻子的聒噪,只好重重地关上门,饿着肚子走了出去。
第一百章 青出于蓝
明教前任教主,也就是韩凌的父亲韩琼在生前曾隐秘地在教中找了七名心腹好友作为教中的特殊长老,美其名曰“七星密使”,以便助自己隐秘地行事布局。
这七人由于身份特殊,对外又各有各的身份,所以隐藏极深,从无外人知晓,就连李红瑶生前也对此事也一概不知。
十年前袁州一战之后,韩琼战死,七名密使也损失惨重,仅剩二人生还,除了文显忠以外,另一人便是彭莹玉。
由于韩琼已死,二人本以为这个秘密将永远不会有人知晓,这个身份也会成为历史,逐渐起了脱离明教之心,但没想到的是韩琼临死前将此事告知了自己的儿女。
是以假扮李红瑶的韩凌知道二人的这一重身份,在明教危急存亡之际,表明自己的身份寻求二人的帮助,并对他们极为倚仗。
只不过文显忠和彭莹玉相比之下,韩凌更愿意信任前者一些,毕竟两家早有婚约,她早晚有一天也要成为文家的人。
时辰已经不早,太阳也快要落山,季夏的山风也开始带有些许的凉意,被赶出去的文显忠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让自己打起些精神后,叩响了彭莹玉的房门。
彭莹玉本就不喜热闹,再加上保守派弟子又都对他意见很大,因而就挑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当作临时住处。
虽然韩凌信不过彭莹玉的徒弟们,执意亲自下山,但有关青龙堂的真正情况文显忠还是要告知于他的。
不耐烦地喊了几声“彭和尚”以后,里面的况普天才轻轻推开门扉,侧身请文显忠进来。
“好你个彭和尚,真是没有半点出家人的德行!”文显忠见到正在胡吃海喝的彭莹玉后张嘴便骂。
彭莹玉伸出满是油腻的双手抹了抹嘴,翻着白眼嘟哝道:“小点声,瞧你那副泥古不化的样子,待会再把戒律堂的弟子给引来了。”
文显忠斥责道:“别忘了你自己是朱雀堂的堂主,若被其他人看到了你带头破戒吃荤,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风波!”
彭莹玉对他的责备满不在乎,嬉皮笑脸地道:“近些日子元兵在山下频繁搜寻,普天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到这些野味,你要不要也来尝尝?”
文显忠本就没在家中吃到饭,闻到肉味后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但还是没有随彭莹玉一起吃肉,转头吩咐况普天为自己弄些斋饭来。
彭莹玉打了个饱嗝,摸着自己的肚皮道:“怎么又被赶出来了?”
文显忠无奈地道:“她担心儿出什么意外,心头的火气就都撒到我身上了。”
“可是因为青龙堂的事?”彭莹玉轻描淡写地问道。
文显忠听后心中疑惑,自己还没将文传过来的信件给他过目,可彭莹玉倒好像提前知晓了一般,于是凝声道:“彭和尚,青龙堂的事你可是对我有所隐瞒?”
彭莹玉不置可否地道:“唉,青龙堂之所以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说罢从袖里摸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文显忠,信上落款正是他的三徒弟邹普胜。
信中邹普胜将亢金坛坛主仇四如何勾结元廷写的清清楚楚,并大胆地指出青龙堂的颓势已经不可挽回。
文显忠阅后正色问道:“这信你是何时收到的?”
“三天前。”彭莹玉回答后解释道:“我是怕你担心才没有告诉你,不过你放心,我已命他务必除了仇四这个祸害,所以你不必担心儿的安全。”
文显忠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儿的推测都是对的。”
彭莹玉有些意外地问道:“儿也查出了亢金坛的问题?”
文显忠没有接话,直接将盛文郁的亲笔书信递给了彭莹玉。
两份书信合在一处,已经足以将青龙堂之乱看个明明白白,彭莹玉不禁感慨道:“儿下山不过半月,便能将一团迷雾般的局势摸了个大概,的确是难得的璞玉之质,只要好好培养磨炼一番,假日时日必成大器!”
文显忠撇了撇嘴,扬了扬手中邹普胜的书信道:“你这徒弟也不简单,敢直言劝谏我们放弃青龙堂,光从这般胆识来看就比你强得多!”
彭莹玉嘿嘿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后辈们青出于蓝,你我都该欣慰才是。”
“说的倒是好听,若不是你安插的仇四这颗棋子生了歹意去勾结元廷,箕火坛和氐土坛也不会相继被毁。
我可得提醒提醒你,若是你将手伸向杨老头的白虎堂也就罢了,北面的玄武堂你可千万不要乱打主意,韩山童那小子的手段可不比当年的韩琼大哥差,若是被他发现了你背着他四处捣鬼,我也不好替你说话。”
彭莹玉领情道:“放心,我还没有老糊涂,自己对韩兄发过的誓言也绝不会忘。他们兄妹表明身份以后我便立刻将人手都撤回了朱雀堂,规规矩矩地听从他们差遣。”
“如此便好。”文显忠这才端起况普天送来的斋饭狼吞虎咽起来。
苍岭如海,桑川如带。
这是董抟霄半个月以来对覆船山脉的简短评价,其中无数的险折天脊和隐秘机关让搜寻明教总舵的元兵吃尽了苦头。
千户巴雅尔和达鲁花赤乌力罕相继阵亡以后,董抟霄的日子也好过了一些,并幸运地通过赛因赤答忽和李察罕搭上了康里这颗大树。
康里因为手下无良材可用,所以在听了李察罕的意见之后,不仅没有追究董抟霄吃了败仗的罪责,反而保留了他的军职,命他戴罪立功,全力搜寻明教总舵。
“大人,这片山脉连尽头都看不到,就这样搜要搜到何年何月啊?”其心腹在一旁垂头丧气道。
董抟霄无视手下的抱怨,下令道:“不管用什么方法,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他们给找出来!”
一众元兵听了叫苦连天,但无奈董抟霄在背后亲自监督,也就只能耐着性子仔细搜寻,而就在不远处,一身士兵打扮的韩凌趁机溜了出去。
韩凌出山后快马加鞭一路向北,去寻自己的兄长韩山童,而正在东行的文也日夜兼程赶赴台州路。
第一百零一章 海上蛟龙
江浙行省浙东道,台州路黄岩县。
海水无风时,波涛安悠悠。
可吃不饱肚子的百姓却无暇顾及大海深邃迷人的景色。
历朝历代,贩卖私盐的利润都在一切行列之首,是故以身试法的盐贩屡禁不止。
元朝统一全国之初,江浙一带就有很多人卷入了制贩私盐的活动,官府仅在松江府上海县一地就先后捕获“盐徒五千”。
随着朝政的日益**和民众生存条件的恶化,各地特别是沿江并海一带更是私盐公行,派去督办此事的官差也只想着从中牟利,毫无作为。
此刻在黄岩县一个煮盐的亭场里,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正扛着两个盐袋运往官船。
日头正盛,汉子被晒的汗流浃背,看上去辛苦至极,但脚步却极为麻利。
面黑的汉子就是文要找的方国珍,此人家里世代沿海而居,以佃农和在海上贩私盐为业。
到了此辈共有亲兄弟五人,方国珍排行老三,为人仗义,头脑聪明。
方国珍得知了前些日子官府在淮东刚捕获了大量私盐后,便不敢冒着危险继续与兄弟们铤而走险,于是想办法贿赂了官营盐业的亭长,到亭场里帮着朝中有“路子”的老爷们做事,虽说利润会少了许多,但好歹在安全上也多点保障。
毕竟自己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需要负担,方国珍做事向来谨慎小心,在没有安全的保证下不愿做大胆的尝试,宁可全家一起勒紧裤带饿上两顿,作为家中顶梁柱的几个男人也绝不能出什么闪失。
好在方家五个兄弟都勤劳肯干,力同心,方家的生活也就过得越来越好,再有方国珍仗义豪爽的名声在外,所以方家人在黄岩县当地小有声名,奔赴黄岩县的文也得以顺利地找到了他。
文心中清楚,想要控制温、台两地的海权,除了要在元廷的虎口中拔下一颗门牙以外,不可跃过的便是眼前这个方国珍。
对于这位在元末历史上首位起义成功的海上枭雄,文是很感兴趣的。
尤其在得了邹普胜的推荐以后,文又花费了充足的精力和时间来了解此人的脾性和背景,甚至在到达黄岩以后不惜扮做亭户盐丁潜伏在他的身边。
“三哥,不好了!”方家的老四方国瑛远远跑来,面色焦急地喊道。
方国珍有些不满地责备道:“毛毛躁躁的,天要塌下来了不成?”
方国瑛站定后来不及把气喘匀便接着道:“三哥,你若不赶紧拿个主意,天可就真的塌下来了!”
见四弟如此着急,方国珍不敢大意,赶忙放下盐袋,抚着他的后背问:“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跟在其身后的文也跟着放慢了步伐,竖起耳朵听兄弟二人的对话。
方国瑛急声讲述道:“刚才那些蔡乱头派来的人又去家里胡闹,大哥和二哥实在忍耐不住,就出手将那些人给打了一顿,可没想到这群海寇竟然恶人先告状,转头跑去报官说我们方家实际上是那蔡乱头的同党!”
“此事当真?”方国珍沉声问道,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
“绝没有错,我有个朋友在县衙当差,刚刚也是偷着传信给我,告黑状的人现如今还在衙里!”方国瑛越说越是着急,一把又一把地抹着脸和脖子上的汗水。
老五方国珉这时也闻声赶来,“这个蔡乱头真是欺人太甚,三哥不愿随他入海为寇,居然便想到了这样的法子来害我们!不过县衙的那帮捕役虽然贪财,但也不至于空口无凭就定了我们的罪名吧?”
蔡乱头?没想到他也在打着招揽方国珍的主意……不过这倒有可能是自己的机会!文飞速地心里盘算起来。
“老四、老五,你们都先冷静冷静,不要慌神!”方国珍还算镇定,出言安慰着兄弟俩的情绪。
思虑片刻后分析道:“那些官差向来对蔡乱头束手无策,为了应付差事,他们很有可能听信诬告来抓我们顶罪。”
“那该如何是好?”
“要不我们赶紧去县衙与他们对峙吧?”
老五听后神情逐渐凝重起来,老四更是着急,左一把右一把的擦着脸上汗水。
方国珍摇头道:“以防万一,你们立刻回家通知大哥和二哥,带上全家老小连夜逃走避难。”
“那你呢?”
方国珍眼中闪过一丝冷色,“这些人既然对我方家生了歹意,我便也无需客气了。”
“三哥你是想要……”老五方国瑛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胆小的老四方国珉带着颤音道:“杀人可是要掉脑袋的,三哥……”
方国珍摆手打断了他,正色道:“你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数,你们只需按我说的立刻回去带家眷逃离便可,实在不行就想办法弄两艘船逃往海上,总归千万不要被官差和蔡乱头的人抓住了!”
方国瑛还想再劝,方国珉却在一旁用力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催促道:“我们就听三哥的吧,他的主意什么时候错过?”
“好吧……”尽管方国瑛还是有些担心,但也拗不过他们,只能先随五弟回家。
方国珍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继续将两袋粗盐扛起放到了该放的位置,取了一顶遮阳的箬帽戴在头上后离开了亭场,文见状也悄然跟在了他的身后。
想要我的命?那我就先宰了你们这群杂碎!
方国珍压低了箬帽,悄无声息地穿过闹市的人流,顺带着从屠宰摊上摸走了一把锋利精悍的宰牛刀,用一截割下的袖袍包裹好,别在了腰间。
方国珍大步流星地赶到县衙的大门后,又在附近的酒肆买了一壶温酒,然后寻了个隐蔽的角落靠坐下来,等待谋害方家的蔡乱头部下出来。
文就坐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处面摊上,点了碗葱花面云淡风轻地吃着,对方国珍的兴趣也愈发浓郁起来。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倒的确如邹普胜所说是个精明强干的能人。
第一百零二章 方家兄弟
待方国珍喝光了壶中的酒,文也吃完了碗里的面。
酒足饭饱之后,去县衙里告状的海寇喽终于一脸得意地走出县衙。
似乎是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嘴里还哼起了小曲,心想着待回到海上会得到什么赏赐。
大摇大摆地穿过几条街巷以后,喽突然觉得后脊有些发凉。
刚想回头去看,便听见“噗”地一声,方国珍的宰牛刀狠辣地插入了他的后腰。
喽吃痛刚想呼嚎,宰牛刀又拔了出来,伤口中迸出的鲜血溅了方国珍满身!
这些动作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喽剧痛之下浑身颤抖,动弹不得,刚想要求救,口鼻也被方国珍有力的手掌给捂住,说不出话来。
方国珍冰冷至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且问你,可是蔡乱头那厮叫你来陷害我的?若是的话就点头,不是就摇头,你要是敢撒谎,我便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喽这才反应过来找自己麻烦的居然是方国珍这个瘟神。
“是与不是!”方国珍的手上又加大了些力气,手上的宰牛刀也横在了他的眼前。
喽哪见过这等凶神恶煞的人物,害怕地拼命点头,力求能够留下一条性命。
可方国珍却毫不留情,如宰杀鸡犬一般,将屠刀按在他脖子上狠狠一抹,结果了他的性命。
方国珍扫视了一圈,确保无人发现后,又将喽的尸体拖到胡同里,将染满血迹的外衣脱下,露出极为健壮的上身快步离去。
身后留下的尸体上鲜血缓缓流出,将附近的泥土染成一片紫黑色,看上去骇人无比。
与此同时,表面森严的县衙内,几个心慵意懒的捕役聚在一处讨论如何处理此事,其散漫的样子与市井泼皮毫无区别。
“上面一直催我们捉拿蔡乱头,可那人出身明教,手下有几百人,水性又好,我们怎么可能将他抓住?此时正好,管那方国珍勾结海寇是真是假,先将他的家抄了再说,至少能先应付一时!”一名衙役狞笑着提议。
“说的对,难不成还真让我们去海上送命吗?要怪就怪这姓方的命不好,帮我们顶了个灾,万一再抄出来一些银子,没准够兄弟们喝顿花酒了!”
“唉,每月发下来的俸禄只能勉强养家糊口,平日里还得被那些蒙古和色目人呼来喝去,结果到头来我们还要去做残害无辜的事,以后县里的乡亲们该如何看我们?”一名心善的捕役苦着脸道,正是他暗中向方国瑛报信,方家才能提前知晓了这场祸事。
“能不能少说几句废话,你要想装清高你就自己装去,我家里几张嘴还要靠我养活呢!若是丢了这份差事,全家不都得喝西北风去?”
心善的捕役在心中叹了口气,心中暗怪世道无常,自己对方家也只能帮到这么多了。
几名捕役正议论纷纷,为首的典史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他们,“其实此事涉及到一桩买卖,不知道你们愿不愿做?”
众人立即起了兴致,“头儿,什么买卖?”
典史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道:“这是刚才那小子临走时偷偷交给我的,是蔡乱头的亲笔书信。”
“蔡乱头?他给衙门写信,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真是个蠢材!依我看八成是那个蔡乱头想要使银钱贿赂我们!”
典史狡黠一笑,“不错,蔡乱头的信上说方国珍背叛了他,这才告发他,想要借我们的手抄了他的家,事成之后会派人赠予我们三十两银子权当辛苦钱!”
“三十两?”
捕役们都吸了口气,这对于他们来说可都是一笔大数目,就算给典史拿出大头,剩下的几人平分,也足以抵得上几年的俸禄。
“头儿,咱们干吧!”
“对,干吧!”
“好,既然兄弟们都赞同,咱们便立刻抄上家伙去方家!”典史心中暗笑,其实在信中蔡乱头答应的是五十两,说出来三十两自己便已经先贪去了大头。
话音刚落,衙门外面的鸣冤鼓“咚咚”地响了起来,外面的人进来报信道:“是方家的老大方国馨和老二方国璋!说是方才来的喽是恶人先告状,要与他当面对质。”
典史疑惑道:“方家的人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旋即皱着眉毛将目光扫向几名捕役,最终停在了那名为方家说话的心善捕役脸上,“看来我们当中倒先出了不守规矩的人。”
心善捕役急声道:“方家兄弟的确冤枉,我们不能为了贪墨这些赃银而错抓好人啊!”
典史的目光顿时变得阴冷无比,对其他捕役下令道:“此人与海寇蔡乱头有染,勾结方国珍之流,给我抓起来!”
其他捕役面对这位阻挡自己财路的同僚也没有心软,立刻将他押了下去。
“事不宜迟,既然已经打草惊蛇,我们便更应该抓紧行动,先将这送上门的兄弟俩抓了!”典史一不做二不休,立刻派人对方家下手。
众捕役也咬牙点头,为了唾手可得的银子,也只能对不起方家老小了。
方家老大方国馨为人憨厚正直,听到老四老五回家说了此事以后大动肝火,不甘心方家被泼脏水,当即愤慨地冲到了县衙击鼓鸣冤。
老二方国璋劝不住大哥,知道事情要坏,可又放心不下他的安全,也就无奈地跟着同往,只能嘱咐老四老五立刻遵照方国珍的意思带着家眷逃离。
见到典史和一众捕役冲了出来,方国馨拱了拱手,昂然以对。
“各位官人,我们方家久居黄岩,虽是贫贱末微之辈,但从无一人惹到过半点官司。此番我与二弟动手打人也是那泼皮无赖扰我家眷在先,但其诬告我方家勾结蔡乱头之事却纯属无稽之谈,还望诸位明察!”说罢向典史和捕役们深深鞠了一躬。
典史却毫不领情,嗤鼻笑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谁会信你的一派胡言?来人,先给我抓了再说!”
第一百零三章 一夫当关
方国馨见这些捕役作势想要冲上来,退了几步厉声喝道:“你们不过一群小小的捕役而已,光天化日之下不问青红皂白便敢胡乱拿人,眼里可还有王法?”
典史不屑地道:“王法?牢狱自有人教会你什么是王法!”
双方正在呛声,便有捕役探手向方国馨擒了过来。
“滚开!你们凭什么拿人!”方国馨身材高大,一抡胳膊就将近身的捕役给推了出去。
捕役身形不稳之下,一屁股摔倒在地,涨红了脸的捕役恼羞成怒,狠声道:“胆敢拒捕?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说罢抽出佩刀就向方国馨砍了过来。
“大哥,小心!”老二方国璋见捕役动了杀心,连忙伸手拽了方国馨一把,堪堪使其避过凶狠的一刀。
方国馨躲过这刀后怒目圆睁,指着捕役袖子破口大骂:“好一群贪腐酷吏,爷爷我今日跟你们拼了!”
方国璋暗道不好,大哥为人刚直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此番被歹人莫名地加害到了自己头上,自是忍不下这口气,急忙劝道:“大哥,不可冲动!”
怒火攻心的方国馨哪里听得进弟弟的劝,撸起袖子,提起醋钵儿大小的拳头砸到了捕役的眼眶眉梢之上。
单这一拳便将其险些打晕了过去,整个身子向一旁栽了过去,捂着脸跪伏在地上,将晌午吃的饭食全都吐了起来。
方国馨也没想到自己一拳之下差点出了人命,惊慌之余怒气稍减,逐渐冷静了下来,深知自己今日惹了大麻烦,悔不该听方国珍的主意,偏头对弟弟道:“老二,这帮歹人欲害我们方家,我在此拦下他们,你赶紧跑回去报信!”
方国璋虽然心系大哥安全,但也知道此次对于方家来说是灭顶之灾,所以抬腿便逃。
“赶快动手!”典史见状有些心急,催促了一句。
捕役们有些犹豫,“头儿,咱们真要下死手么?”
“废什么话,给我上!出事了算我的,银子都不想要了是吗!”典史瞪着眼睛道。
在利诱之下,众捕役纷纷抽出了佩刀指向方国馨。
方国馨自知难躲此劫,拿出了背水一战的勇气,心头涌出了无尽的豪气,摆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道:“一群无能鼠辈,想要我伤我家人便要先从爷爷的身体上跨过去!”
“我看你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情急之下,典史也抽出佩刀亲自冲了上来。
其余捕役也纷纷效仿,刹那之间一排兵刃都朝方国馨砍来。
方国馨不肯后退,拽住了其中一人的胳膊后又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腕,挥舞着他手上的兵器去挡。
刀剑无眼,瞬间便有几个从其他角度挥出的兵刃砍到了这人的胳膊上。
这名捕役的一整条手臂立刻变得血肉模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手上一软,兵刃便落在了方国馨手中。
“不想死的都给我滚开!”
人高马大的方国馨大吼一声,左手提着受伤捕役的后脖领将他整个人架在了自己身前当作肉盾,右手将兵刃冲着前方不停地挥舞。
捕役典史平日里也不过是做些欺软怕硬的勾当,哪遇见过这样竭力拒捕的铁血硬汉,顿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纷纷向县衙内退去,不知如何是好。
方国馨抓住机会,拖着身前的人形盾牌向前挪了几步,将一群酷吏给堵进了县衙大院,自己横身拦住了县衙院门!
“你们这群蠹虫,颜拿着官家俸禄,却净做些鱼肉百姓,草菅人命的勾当,我真恨不能摘下你们的狗头,将你们挫骨扬灰!”
方国馨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两眼通红满是血丝,站在院门处骂得口沫横飞!
由于双方动手前方国馨就击打了鸣冤鼓,又在县衙门口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整条街的百姓都被惊动,纷纷跑来看热闹。
“呀!这不是方家的老大吗?怎么跟官差们动起刀子了,不要命了吗?”杂货铺的老翁看清是方国馨后佝偻着身体疑惑地问。
“这方家的人历来老实本分,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卖豆腐的姑娘也无比好奇。
“唉!还不是被这些酷吏给逼的嘛!”面摊铺子离县衙最近,卖面的老妪将此事经过完完整整地看在了眼里,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街坊邻居。
“什么?这群捕役竟敢做这等恶事?”老翁听后气得浑身发抖,连连咳嗽起来。
“哎呦喂,你们快小点声吧!万一让县衙里的人给听见了,可别说是我说的啊!”卖面的老妪见到人越聚越多,担心惹祸上身,转过身麻利地收拾起面摊,准备回家避祸。
县衙内的典史也愈发着急,“不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那怎么办?他手上可握着我们一个兄弟的性命呢!”
典史咬了咬牙,“大不了事成之后将银子多分给他家眷几成!若是再磨蹭下去,方家的人跑了不说,若闹得民意沸腾,我们所有人都会丢了差事!”
一众捕役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
“只能牺牲他了,都给我动手!”典史打定注意后拎着刀冲在前面向方国馨杀去。
方国馨下意识地将身前的人挡在了前面,可这一次典史刺出的刀刃却没有丝毫停顿下来的意思,精致掼穿了他的身体。
被方国馨挟持着的捕役临死前也没想到对自己下了杀手的会是典史,口中狂吐鲜血丢了性命的时候仍不肯瞑目。
“还不快上!”典史竖着眉毛道。
心中惊惧的众捕役不敢不听从典史的吩咐,赶紧提着刀剑冲上去,生怕自己也被心狠手辣的典史宣判了死刑。
“真是一群丧尽天良之徒!”方国馨没想到他们竟敢残忍到这种地步,只能自己提刀与他们正面厮杀。
方国馨知道自己已经凶多吉少,好在已经拖延了足够的时间,兄弟们应该已经带着家眷逃离。
没了后顾之忧之后,抱着杀一个赚一个的心理与捕役们斗在了一处。
第一百零四章 血洗县衙
没了人质在手,方国馨便没了护身之物,只能依仗蛮力厮杀。
众捕役联手之下仅一轮进攻便在方国馨的手臂和肩膀上添了几处恐怖的伤口,鲜血流淌不止。
“我的命可没那么好拿走。”方国馨冷笑了一声,已经决定死战的他早已没有半点怯意。
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他不退反进,冲进了县衙大院,用尽全力挥舞着兵刃冲向距离最近的捕役,一刀将其砍翻!
身旁的两名捕役则找准机会划伤了方国馨的背脊和大腿,不肯给他喘息的机会。
方国馨满身是伤,疼痛之下体力也逐渐不支,只能依赖着手中兵器苦苦支持抵挡。
可无奈寡不敌众,片刻之后被人找到了空隙,一刀砍在了右肩,吃痛之后兵刃也掉落在地。
“你们这群杂碎!”浑身浴血的方国馨仍不肯束手就擒,硬扛捕役抵在他右肩上的刀刃冲了过去,用力将其扑倒后张口向他颈部咬去!
捕役大惊之下虽然尽力躲闪,但还是没能幸免于难。
随着一声惨叫,方国馨竟是将他的耳朵给撕咬了下来!
重新站起身的方国馨如夔牛般嘶吼不止,浑身浴血的样子俨然恶来转世一般!
可无奈英雄也有末路,方国馨用尽了最后的一丝气力后,典史的刀刃还是无情地捅穿了他的身躯。
见到刀刃从自己的身前贯穿而出,悍勇的方国馨也只能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抱恨黄泉。
“大哥!”
就在典史凶狠地抽出自己的刀身,鲜血四溅之时,闻声赶来的方国珍刚好见到了兄长被杀的一幕,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哭喊。
大悲之后便是大怒,**着上身的方国珍欲哭无泪,抽出宰牛刀对准了典史和捕役,詈骂道:“你们这帮禽兽不如的畜生,还我兄长命来!”
跟在其后的文见到县衙中的情形也殊为动容,没想到这群贪官酷吏竟然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草菅人命,只可惜了方国馨这条好汉。
典史见到方国珍后狞笑了起来,“刚杀了一个大哥,没想到三弟就来报仇了,来得正好,我们正要抓获你这个与蔡乱头勾结的海寇!”
站在县衙院门之外的方国珍怒目切齿,指着县衙内的典史面向围观的百姓道:“就是这群不知廉耻的小人侮我方家声名,害我大哥性命!还请父老乡亲们看清他们的丑恶嘴脸,还我方家清白!”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却无一人敢站出来替方家说话,反倒纷纷后退了几步,担心他们的争斗误伤了自己。
方国珍凄然一笑,暗道这群人蠢笨,竟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若是今日方家被他们当众扣上了海寇的帽子,日后岂不是更会在县内作威作福,肆意欺压百姓?
这群酷吏既然能够陷害方家,便难保不会再因为一些阴暗的交易来继续对其他人家下手!
正当方国珍陷入绝望,准备孤身为兄长报仇雪恨之时,文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并肩与方国珍站到了一处。
“残害无辜百姓者的确该杀。”文淡淡地道,说罢捡起一柄短刀握在了手里。
“是你?”方国珍有些意外地道,他在亭场干活时与文打过几个照面,隐隐约约对这个生面孔有些印象。
“你应该也不愿枉死在这里吧?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估计一会就有大队元兵赶到,有什么话待为你兄长报仇之后再说不迟。”
文没给方国珍过多思索的时间,说完后便飞身上前,朝这伙心若毒蝎一般的酷吏杀了过去。
毕竟报仇要紧,方国珍犹豫了一瞬之后也跟了上去,直奔杀害自己兄长的典史。
“还真有不要命的来一起送死!”
典史冷哼一声,带着剩余的捕役围攻二人。
此刻除了三十两银子的利诱以外,也已经拼上了生死,所以捕役们也都红了眼睛,抛开顾虑全力拼杀。
文本就不擅于正面迎敌,再加上身上伤势并未痊愈,所以独自应付起三四名捕役的围攻也是颇为吃力,只能利用灵敏的身手来与他们缠斗,争取帮方国珍拖延时间。
方国珍没想到弱不禁风的文竟有这样的身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后迅速地逼近了典史。
典史久在黄岩县任职,自然与方国珍打过交道,知道他的本事。
传闻他力赛奔马,身壮如牛,如今一战自是提起了万分的小心,毕竟光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方国馨便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方国珍一身横练的筋骨远非花拳绣腿可以比拟,发力时身上的肌肉如拳头般一鼓一鼓,看上去威势逼人。
手上持着的虽是短小的牛刀,在兵刃上占了下风,但胜在出手迅猛,尽管典史小心翼翼地应对,终归还是慢了一步。
眨眼之间,方国珍左手抓住了典史的手腕,右手握着的牛刀用尽全力刺入了他的腹部。
想着此人勾结蔡乱头意图谋害自己全家,又在自己眼前杀了大哥,方国珍觉得一刀毙命不足以解恨,提膝将他掀翻在地,骑坐在他身上手起刀落又是三刀!
直到典史瞪着恐惧的双眼,抽搐了几下后彻底没了气息才停下手来。
典史尸体上冒出的殷红鲜血渐渐染红了地面,方国珍报仇雪恨之后也露出骇人的冷笑,将衙门大院烘衬得愈发阴森可怕,聚在门口围观的百姓也都掩住双目赶紧退后。
见到典史被杀,围攻文的几名捕役心神大乱,不知如何是好,拿着武器的手臂也开始微微发抖。
文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破绽,找准时机抬腿踹倒了其中一人,右手短刀灵活地翻转,轻描淡写地割开了他的喉咙。
方国珍这时也冲过来援助文,剩余的三名捕役面对二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两三个回合下来便尽数被杀。
“元兵应该就要到了,快走!”文急声提醒了一句,然后走在前面喝退了人群。
方国珍也不敢耽搁,连忙回身横抱起兄长的尸体跟在文身后一同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