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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胡尘全文阅读

作者:寒闻冬     落日胡尘txt下载     落日胡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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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逆旅行人

    躺在床榻上的青年已经醒过来许久了,但出于一个职业间谍的本能,他警惕地放松着全身肌肉,同时将呼吸也竭力控制得均匀有序,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文,我的儿啊,你要是能听见爹说话,你就醒过来吧,爹保证再也不强迫你读书习武了……只要你能醒过来……”

    伏在床榻前的老叟越说越是悲戚,哭诉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覆满老茧的手掌掩在满是皱纹的脸上不住地颤抖。

    悲痛之余还唯恐自己的哭声会打扰到儿子的静养,老叟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努力抑制住哭声,将盖在青年身上的被褥掖了又掖,然后才神情落寞地离开了屋子。

    听到发出“吱呀”声响的房门开了又掩,老叟脚下皂靴踩地发出的“橐橐”声音越来越小,假寐的青年才轻轻地睁开了双眼。

    他没有着急起身,而是缓缓将手臂从被褥中抽了出来,用食指将方才老叟不经意间滴在自己脸颊上的泪珠小心翼翼地抹下,然后与拇指一起轻轻地揉捻起来,直到这滴带有温度的泪珠被指尖捻干,才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失神地喃喃自语:“这就是亲情么?”

    苦命的他前一世在孤儿院长大,幼年时期就被挑选进了一个机密组织进行残酷异常的魔鬼训练,成为了一名执行特殊任务的职业间谍,这种血腥冷酷的生活一转眼就是十几年,他也因为优异的表现正式接触到了组织的核心。

    可就在他出色地完成了一次大型机密任务之后,却被组织首脑以“知道的太多”为由,将一枚子弹无情地射入了他的太阳穴……

    或许是凄惨的身世得到了上天的垂怜,抑或是由于他封闭已久的内心对于这个世界上美好事物和感情的强烈渴望,他没有死,或者说是他的灵魂并没有消散,而是莫名地穿越到了如今这名青年男子身上。

    我叫……文?刚才的那个老人就是我的父亲么?

    文闭上眼睛努力地回想着,发现果然自己的脑中多了很多记忆片段,虽然大都驳杂依稀,但也可以大概地了解一下自己如今所处的世界。

    现在是元朝至正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348年,方才的那个老叟,也就是自己的父亲名叫文显忠,是抗元名臣、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曾孙,自己则是他的独苗儿子不成器的废柴文。

    想到这个身体之前的主人,文无奈地苦笑了几声。

    在严厉古板的文显忠看来,身为文家后人就必须要文成武就,待日后做出一番大事荣宗耀祖,以告慰祖宗的在天之灵。

    可事与愿违,偏偏这个独苗儿子恣意山水,寄情画作,对文武之道均提不起半分精神,拿起书籍就犯困,练起拳脚便打蔫。

    望子成龙的文显忠怎容得独子不务正业,沉溺外道,无心文武。终于在跟文的一次争执中恼羞成怒,拿起书案上的砚台便狠狠地向儿子砸了过去,文躲避不及正被砸中太阳穴,顿时昏死了过去。

    此时距离他昏迷过去已经过了月余,如今醒来不仅世间已经暗换芳华,这具身体也悄无声息地换了主人。

    “想不到穿越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如今的我不但有名字,居然还是一代民族英雄的后人,当真是天意无常……”文盯着古朴雕花木床的纹路感慨莫名。

第一章 小阜舍村

    元朝顺帝年间,至正十八年。

    此时的大元帝国积弊已久,满目疮痍,曾经纵横四海八荒的铁骑王朝已经暮色苍茫,轰轰烈烈的农民大起义山雨欲来。

    如今的文清楚地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兵荒马乱,英雄辈出的年代,但既来之则安之,就算是身处纷争频出的历史朝代,此生此世我也一定要将命运紧握在自己手里,再不容他人践踏!

    文坐起身后下意识地想要攥紧双拳,可每一根手指都仿若无骨般使不上力气,瘦弱的双腿也如同灌铅一样粘在床榻上难以抬起。

    “这具身体还真是弱啊……”嘴上不甚满意地感叹着的同时艰难地转了转脖颈,发出一连串“咯噔咯噔”的响声。

    费力地将腿挪到床榻边以后才看到脚边摆放整齐的一双乌皮靴,对此文倒是没感到意外,生活习惯上的些许差异凭借自己出色的适应能力根本不足为虑,弓起身子将脚上的净袜简单地理了理,就提起乌皮靴一脚踩了进去。

    虽然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经历了一些记忆片段,但多半都是与双亲相处的温情回忆而已,至于如今身在何地,文家人如何谋生等事则一概不知。

    管他呢!

    既然已经决定融入这个世界,与其继续躺在床上装成病人,倒不如主动出去看看这个世界的样子,毕竟亲人和家庭可是他最向往的东西啊!

    由于担心自己能否适应这具身体,文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全身的肌肉拉伸一遍,活动过后他倒是有些惊喜,因为这具身体除了非常瘦弱以外,他并没有感到任何想象中的不适。

    看来我真的可以完好无损的再活一次,这次我一定要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好好品尝一番!文面色有些复杂地盯着自己已经被汗水浸得微湿的手心,飞快地下定了决心。

    至于这些前尘往事就当作是一场梦吧!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文。

    他兴奋地咧了咧嘴角,然后快步上前一把推开了房门。

    屋外耀眼的阳光伴随着被推开门扉发出的“吱呀”声瞬间洒了进来,文本能地抬起胳膊遮住眼睛,数息后才适应了外面的光线。

    这里……是在山上?

    眼前的景色让文有些诧异,自己所在的屋子原来是建在一座山峰之上,出门前行十步左右赫然就是一处断崖,在山崖边放眼望去尽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和蜿蜒回旋的溪流,一群飞鸟结队盘旋在山谷与蓝天之间,传来一声又一声欢快的鸣啼。

    文绕着屋子转了半晌后确认了附近只有这一处木屋,从屋舍的破旧程度来看平常应该也是无人问津,多半是“父亲”文显忠精心为自己挑选的用来养病的清幽居所。

    这样的环境对养病之人来说的确算是绝佳之处,足以让人放下心头的烦躁变得心态平和,文在深深地吸了口山间的清新空气后,原本略微紧绷的身体渐渐地放松下来,顿时心情大好,准备顺着坡路到山下转转。

    咦,有人来了!

    出于身体和职业的本能,在听到一阵的脚步声后,文迅捷地藏到了一颗大树后面隐蔽起来,须臾过后便见到了去而复返的父亲。

    文显忠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衫,步伐看似缓慢,但纹云样皂靴踩在地上却很有力,双手随意地抄背在身后,将本就驼背的他显得愈发佝偻。

    文看着近在咫尺的血肉至亲心中不胜唏嘘,还没想好见到父亲该说些什么,山路上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一个头戴乌帽的男子满头大汗,追上文显忠后立刻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文先生,大事不好,元兵来了,夫人命我来寻你回去。”

    文显忠的双眉立刻扭到了一处,迅速地撇过头问:“你说什么!元兵进村了?”

    报信的村民咽了口唾沫,情急之下又磕巴起来,“您老先别……别急,是……是看守山口的兄弟来报的信,还没到村子!”

    文显忠神情峻肃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返身跟随村民直奔山下,老人家虽已年逾半百,但体魄仍然强劲,健步如飞。

    “瞧这样子是与元兵作对?嘿,不愧是文家的后人!”藏在树后的文嘴角带笑嘟哝了一句,随后快步尾随在二人后面。

    三人不多时便到了山脚,文显忠二人轻车熟路地在山林中左拐右转,不多时就看到了一个安逸恬静的村落,村口的石碑上刻着小村的名字:小阜舍村。

    “好一处隐世桃源!”文明眸一亮,在心底赞了一句。

    似乎是为了节省占地有意为之,村中各户人家的住处坐落有序,且相距很近,村子中央倒是留了一大片空地,空地北侧用石块堆砌了一个八方形石台。

    石台前方躺着两名伤痕累累的白衣青年,从其身上被染上殷红血迹的衣衫来看应该是刚经历过一些激烈的打斗,几名村民正手忙脚乱地为他们包扎伤口。

    其余的村中居民无论男女老少则尽数聚集在空地处议论纷纷,躁动不安。

    “文老伯回来了!”一名眼尖的孩童见到匆匆赶来的文显忠后立刻叫了起来。

    人群闻言立刻止住喧闹声纷纷朝这面看来,文则寻了一处距离石台不远不近的屋舍旁隐匿了身形。

    文显忠一脸凝重,快步穿过人群朝石台走去,石台旁有一男一女相继迎了上来。

    女者年龄偏长,约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体态丰腴,发髻梳妆得一丝不苟,虽然穿着朴素但看上去干净无比,举手投足之间仍带着一丝雍容气质,文仅看了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己这个世界的“母亲”周氏。

    男子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穿青黑色长衫,身材精瘦却英姿挺拔,足足比走在前面的周氏高了一头有余,五官清秀偏又柔而不阴,眉眼顾盼之间尽显和蔼近人之色,不过文却想不起他的名字。

    “怎么回事?”文显忠停下了脚步,满脸阴郁地问了一句。

    “冲儿,你来说吧。”周氏朝身后的青年男子点了点头,示意他向文显忠讲述情况。

第二章 来势汹汹

    被唤作“冲儿”的黑衣青年这才往前挪了半步,颔首答道:“今日守在山口的共有三位兄弟,方才有一小队元兵突然冲进山门袭击了他们,其中一人被擒后咬舌自尽了,另外的两个人拼死逃了回来到村里报信,但现在也因为伤重和力竭晕过去了。”说完看向了石台边正被救治的二人。

    “元兵是如何寻到的山口?”文显忠的声音沉稳有力,紧锁双眉问出了最让他费解的问题。

    黑衣青年摇了摇头,“暂且不知。”

    “元兵的人数呢?”文显忠追问。

    “照他们所说有二十多人,且应该都不是普通士兵,个个身手不凡。”黑衣青年据实作答,神色毫不慌乱。

    文显忠捋着白须思索了片刻,向旁边的周氏道:“你带着村中的老弱妇孺先进山去避一避。”

    “儿呢?”周氏不放心地问。

    “放心,我自有安排,你且快去。”文显忠伸手握了握妻子的小臂安慰道。

    周氏显然不是寻常的柔弱妇人,点了点头后,嘱咐了一句“小心行事”之后立刻照文显忠的话去做,有条不紊地安排老弱妇孺迅速离村撤离。

    文显忠这才转头看向黑衣青年,沉声吩咐道:“沐冲,你母亲和弟弟此刻应该还在山里,安排两个人去将儿送到她那。”

    黑衣青年拱手领命,动身去安排。

    “沐冲?”从小阜舍村再到黑衣青年,文都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熟悉感,可又偏偏想不起来什么。

    此刻虽然尚不清楚村中的人为何要与官兵作对,但毫无疑问文是要站在文显忠这一头的,这来之不易的亲情他绝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二十多个人么?”文轻声嘀咕了一句,心中估摸着凭借村中的男丁们应该有一战之力。

    退一步说尽管如今自己的身体情况很糟糕,可凭自己的身手也应该可以将父亲救离出去。

    至于父亲文显忠所说的“到山里避避”,想必应该是又一处隐秘所在,母亲周氏与一众老弱妇孺到那里暂避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

    尽管对此地环境以及众人间的关系不够熟稔,但转眼之间,文已经将事情的发展做了大概的预测,他要做的便是继续藏身暗处时刻观察着场中形势,以便保护好已经上了年岁的父亲。

    只见众村民俨然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该撤离的老弱病残二话不说抬腿便走,没有一人拖沓掉队,剩下的三十多名男丁则纷纷拿出家中的铁器农具等用来充当兵刃。

    “文先生,我们覆船山不是已经封山许久了么?元兵怎么还会找到这里呢?”

    一名站在最前面的中年汉子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上身原本穿着的短衫被他脱下来系在了腰间,露出的上半身肌肉块块横亘,仿佛是用铁水浇灌出的一样。

    “是啊,正如铁牛大哥所说,进山出山的路向来只有我们自己人知道,莫非是我们中出了奸细,将那些元贼引了进来?”

    “对呀!”

    “这究竟是什么回事?”

    经铁牛张嘴一问,他身后的村中男丁也开始低头小声议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着元兵到来的原因。

    “都说完了么!”待众人七嘴八舌的吵了几句后,面冲着众人站立的文显忠面沉似水,提高嗓音斥责了一句。

    眼见着文显忠快要发火,身材魁梧的铁牛知趣地闭上了嘴,身后的村民也都老实起来。

    这时沐冲也去而复返,与其他人拿着的钉耙、铁镐等农具不同,此刻他的右手中斜提了一杆乌漆漆的长枪,枪头乌金透亮,锯齿四棱,看上去锋利无比,配上他修长偏瘦的身形更显英姿卓绝。

    不过躲在暗处的文注意到的并不止这些,这位明显与文家有着深厚渊源的黑衣少年虽然有着一副人畜无害的外表,但自从他的手触碰到这杆枪身之后,整个人无形之中都散发出了一股不易察觉的但极其浓郁的杀气。

    尽管文从一开始就未曾轻视沐冲,但此刻还是有些惊讶,不免对他的期待更高了一些。

    难道是位同行?看来是自己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有他在这里,突然冒出来的二十多名元兵应该成不了什么气候。

    “要来了。”沐冲附在文显忠耳边轻声提醒了一句。

    同一时间文也移动身形,重新换了一处隐匿的位置眯着眼睛朝村口看去。

    就在二人做出反应后,村口处果然传来了“沓沓沓”的声音,继而便是二十余名披甲戴盔的士兵陆续从村口寻了进来,一见到手持着各式武器的村民后立刻排开了队形。

    这一小队士兵明显训练有素,久经沙场,个个眼神坚毅,没有丝毫慌乱。

    除了每人都提着一柄象征着身份的近战环刀之外,身后或腰身又绑负了不同类型的兵器。

    前面的十名士兵站定后立刻取下身后背负着的藤制轻盾套在左臂上挡在身前,后面又有十名士兵收了环刀后取下系在腰间的木制反曲弓,从箭囊中取出黑铁箭镞搭在弦上。

    简易的战斗队形站好之后,一名身穿铜制鎏金兽面盔甲之人才缓缓现出身形,他的手中紧紧拖着一名遍体鳞伤之人的后衣领,四名贴身侍卫则将他牢牢地护在中间。

    “快看,那好像是徐农!”一名眼尖嘴快的村民指着重伤之人惊呼了一声。

    “真是他!”

    “这群王八蛋!”

    “文老伯,快下令吧,我们得把徐农救回来!”

    被擒在元兵手中的重伤之人本已奄奄一息,听到村民们呼喊自己的名字后,费力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眼中重新泛起求生的**,嘶哑着喉咙道:“救……救救我。”

    话音未落,又有一抹鲜血顺着徐农的嘴角流出,经过下巴滑到脖子上,看上去有些骇人。

    村民们本来见到来势汹汹的元兵后不免有些紧张,但见到徐农被折磨成这番模样,一时间群情激愤,纷纷抄起手中的家伙对准了元兵。

第三章 危急关头

    文显忠的脸色阴沉似水,剪在腰后的双手悄然紧攥成拳,死死地瞪视着疑似元兵将官之人,厉声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哈哈哈哈。”元兵将官好似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笑话一般,放声狂笑,挑着一边眉毛戏谑道:“官兵捉贼而已,何必明知故问?”

    此言一出,十名手握反曲弓的士兵立刻张弦搭箭对准了文显忠,村民们也都纷纷往前迈了几步,露出搏命的架势。

    “我等素来隐居于深山老林之中安分守己,何来贼人一说?大人怕是误会了。”

    文显忠说话时眯着的右眼轻微颤动,将眼角的几道皱纹显得愈发清晰,本来恭敬站在他身后的沐冲不知在何时已经护在他身前半米处,单手将那杆通体乌黑的长枪横亘在胸前,脸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中年将官听了之后更是不屑,懒散地从鼻腔中“哼”了一声,然后将拽着徐农的手松开任由他摔倒在地上,接着一脚踩到了他的头上,上身微微前倾,饶有笑意地道:“我还当真没见过这么嘴硬的安分村民,死不悔改的叛逆倒杀过不少。”

    将官说完后脸上的笑意立刻不见了踪影,转而换上了一副狠辣的表情,陡然暴喝道:“一群藏在山里的无胆鼠辈还不束手就擒?给我上!”

    他下达命令之后便一把搡开了护在身前的侍卫,抽出环刀率先冲了出去,几名侍卫和前方的刀盾兵连忙跟着前冲,十名持弓的士兵见状赶紧将反曲弓和箭矢收回,重新抽出环刀跟在后面压了上去。

    沐冲偏过头看向文显忠,露出请战的神情,文显忠轻轻点了下头,从咬紧的牙关中轻轻吐了一个字:“杀。”

    沐冲得令后微微颔首,人畜无害的面容上突然现出一抹邪魅的微笑,握着枪身的手臂轻轻翻动,手腕自然地跟着一转便在空中挽了个枪花,左手自如地背在腰后蹿了出去。

    “虽然这些花架子有些多余,但不得不说看起来真是赏心悦目……”藏在暗处的文一边悄无声息地往父亲身后绕去,一边在心中赞了沐冲一句。

    对他来说,当那十名士兵收起绷紧了弓弦的反曲弓后,场中最大的威胁便已经解除,所以此刻也稍微放松了一些,好奇地想要看看这黑衣青年究竟有几斤几两。

    中年将官一早便注意到了文显忠身边的这名黑衣青年,见他提枪奔自己袭来毫不胆怯,径直迎了上去。

    沐冲的眼里明显带有一丝兴奋,一上来便毫不手软,拨转锯齿枪尖找了个刁钻的位置狠狠地刺去。

    中年将官没见到这青年刚一交手就使出实打实的杀招,一时之间有些愕然,赶忙向一旁撤了一步,挥刀将枪身挡开,发出“”的一声,然后找准时机抬腿踹向沐冲腹部。

    沐冲也没想到对方身手如此灵敏,收枪时急忙顺势退了半步,刚好避过了这狠辣的一脚。

    一个回合下来二人都不占优,重新站定身形后均不敢再小看对方,心中酝酿着下一回合的攻势。

    二人交手之后,村民和元兵也战在了一处,与沐冲和将官的打斗相比他们明显要惨烈许多,大多都是以命搏命的拼杀,毫无章法可言。

    不是元兵用环刀捅穿了村民的胸腹,就是村民用镰刀等农具砍断了元兵的手臂,只有少数如铁牛这样体魄强健硬朗的好汉才能在以一敌二的时候不落下风。

    村民们尽管在兵甲上不占优势,可在此生死关头爆发出的高亢战意使他们一时间抵挡住了元兵迅猛的进攻。

    二十多名佩戴精良装备的元兵虽然作战经验丰富,但一时之间也拿这些敢打敢拼的村民们没有办法,很难形成压制性的扑杀,双方开始缠斗起来。

    真刀真枪的拼杀之下,死伤在所难免,地上转眼间就多出了十余名尸首,四处飞溅的鲜血无情地将众人脚边的翠绿野草染成了妖冶红花,村落中的空气中逐渐染上了一层朦胧的血腥味。

    文叹了口气,无奈地晃了晃脑袋,没想到一穿越过来后就要应对如此血腥的场面,看来这一世自己也没法做个平凡人了……

    在他唉声叹气的同时,沐冲和中年将官也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交锋。

    几个回合下来,二人依旧是势均力敌,将官身穿的兽铠被沐冲枪尖的锯齿掼了数道清晰的划痕,手臂处更是被划出了一道血痕,沐冲的黑色长衫上也清楚的印着几个将官的脚印,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好枪法!”中年将官忍不住衷心赞叹了一句,棕色的大眼珠瞪得溜圆,兴奋地大口喘气以恢复体力。

    “这么好的身手为何不来为朝廷效力?偏要窝在这深山老林里跟一群叛逆为伍!”将官见他年轻,一时起了爱才之心,扬声劝道。

    沐冲没有理会他的问话,反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脏了的长衫,两道笔直的剑眉瞬间挑高了几分,重重地冷哼了一声后提枪便刺,“看你这副龟壳还能撑多久!”

    将官哂然一笑,“小子,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说罢好似不耐烦了一般,一改之前谨慎的打法,突然大开大阖地挥舞环刀劈砍过去,刀刀直冲沐冲的面门。

    面对突然转变的这般攻杀凌厉的打法,沐冲虽然并未手忙脚乱,但也一时之间落到了下风,接连向后退去。

    在将沐冲逼到一处角落后,中年将官突然露出一抹阴谋得逞的坏笑,扭头大声喊了一句:“动手!”然后再次横扫着挥出一刀死死地压制住沐冲。

    人群中混战的四名侍卫立刻应声而动,逼开身前对战的村民,径直朝文显忠袭杀而去!

    “糟了!”

    眼看着此时文显忠身边无人保护,沐冲顿时方寸大乱,低声惊呼了一声后便想往回赶去,可中年将官哪肯让他轻易脱身,攻到他身前,刀刀拦住他的去路。

第四章 小试牛刀

    “快保护文老伯!”

    “保护文老先生!”

    众村民此刻也意识到了原来这伙元兵从始至终的目的便是击杀文显忠一个人而已!

    “卑鄙!”

    眼见文显忠要被元兵偷袭成功,沐冲再难保持镇定轻松的神情,使出浑身解数枪枪刺向将官的心口,只求尽快将他斩杀当场,可将官反而却开始避战,不再与他正面交锋。

    几息之后,一名靠得最近的侍卫已经冲到了距离文显忠不足两米的位置,挥舞的环刀刀尖眼见就要刮到他的脖颈,沐冲目眦欲裂,可终究分身乏术,只能撕心裂肺地呐喊:“文伯!”

    文显忠毕竟上了年纪,情急之下只能勉强举起兵刃去挡,短兵相接后虎口一麻,兵刃便脱手而出。

    这一刻全村的空气都仿佛凝滞起来,锋利的刀尖如同带着致命毒液的蝎子尾巴一般,一寸一寸朝文显忠逼近!

    手无寸铁的老叟只能闭眼等死,准备赶往那有去无回的鬼门关。

    就在一众村民和沐冲感觉绝望而中年将官准备放声狂笑的时候,异变陡生!

    一个从面容上看起来有些病态的青年不知在何时出现在了文显忠的身前。

    他没有言语,也没有摆出任何迎敌的架势,仅仅只是用了一记再普通不过的掌刀妙至毫巅地击在了侍卫提刀的手腕内侧,轻松地化解了这致命的杀招。

    紧接着他抬起右腿在半空中飞快地扫过了一道弧线,将脚下的乌皮靴尖猛然砸在了来袭侍卫的后脑处,将其踢昏了过去。

    听到环刀掉在地上发出“啷”一声,文显忠才睁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苍老的眼眶中瞬间流出两行热泪,干瘪的嘴唇翕动之下吐出了他最熟悉,说得最多的那两个字:“儿?”

    文听着这声陌生而又亲切无比的呼唤后怔了一下,然后才缓慢地转过微颤着的双肩冲文显忠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脸,喊了一声“爹”。

    或许是一时见到重新活过来的儿子后太过激动,文显忠没有问他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也没有问不成器的儿子何时有了这么好的武功,只是怔忡地站在原地喃喃自语:“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不待父子二人多说一句,其他三名侍卫就已经陆续叫喊着冲了过来。

    文对于这些人打扰自己享受亲情温暖的行为很是不满,轻叹了一声后脚底飞快捻过掉落在地上的环刀手柄,然后用脚尖一挑将环刀踢到了半空,伸手一探便握在手里对准了他们。

    “呵,在我面前玩刺杀?你们还太嫩了点……”文低着头微不可闻地嘟哝了一句。

    与英姿飒爽的沐冲相比,文显得是那样弱不禁风,所以三名侍卫的脑袋里都不约而同的有着相同的疑惑:这样一个羸弱的病秧子空着手一招就将从未失手的侍卫兄弟给放倒了?

    又过了两息时间,他们便消除了这个困惑。

    文对想要伤害自己亲人的敌人没有一丝容忍,他的身形动得极快,在众目睽睽之下仅用了三刀就将看似迅猛无比的三人依次砍翻,干净利落,没有半分的拖泥带水!

    “这刀倒是不错!”文站稳后先是用指尖弹了弹刀身,满意地赞了一句,随后用袖管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叹了口气,“只可惜身体太弱了些……”

    满场鸦雀无声!

    元兵和村民都从厮杀缠斗中退了出来,一名村民边擦拭着脸上染着的鲜血,边惊喜地叫了一句,“是文!”

    “太好了!我就知道文兄弟一定能醒过来!”铁牛完全不顾自己手臂上还在淌血的一处骇人伤口,有些激动地道。

    “……公子?”沐冲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中充满了疑惑和震惊。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他对文惫懒的习性最为了解不过,让他蹲一炷香的马步都难,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而且他不是一直昏迷不醒正躺在山上的木屋休养身体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文笑眯着眼睛朝沐冲点了点头,然后用下巴朝着中年将官扬了扬,示意他先应付好面前的大敌。

    “该死的,一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村而已,竟然接连蹦出了两位高手?看来今日是要吃个闷亏了。”中年的将官咬牙切齿地瞪着文,将这名坏了自己好事的文弱青年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撤!快撤!”

    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他还是审时度势地下达了正确的命令,剩下的十来名元兵不敢耽搁,立刻退到了他的身旁掩护他往村口逃去。

    可在他手上吃了大亏的沐冲哪肯轻易作罢,立刻双手持枪追刺过去,想要将他的性命留在村中。

    将官似乎早有准备,且战且退之中再次将受伤的徐农拽到了身前,对沐冲威胁道:“你再追我就杀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环刀架到了徐农的脖子上。

    “你……!”面对他的无耻行径,沐冲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毫无办法。

    中年将官看着沐冲无可奈何的样子嗤笑了一声,随即突然将昏迷的徐农一把朝外推去,紧接着便将环刀举过头顶,想要活活生劈了徐农!

    “你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随着这句低沉的话语在耳边响起,中年将官只觉从头到脚都浸在冷气之中,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充斥了他的每一寸神经,当即下意识地收刀蹲了下去。

    文不知何时竟然出现在了将官的身后,手中的环刀呼啸而至,刀刃摩擦着空气发出“唰”的一声,好在将官躲得及时,蹲下后朝向滚了一圈才堪堪避过了这令他寒毛直竖的一刀。

    将官甚至都不敢回头再多看一眼,丢了手中兵刃拔腿便逃,两名元兵见状赶紧过来帮忙殿后。

    “要跑?想得美!”

    文收刀扶住了徐农后眸子里再次迸发出强烈的杀意,可刚一动身,腿却软了下去,整个人连带着徐农一起向前栽倒,多亏沐冲眼疾手快,冲过来扶住了二人。

第五章 文家的恨

    “儿!”

    “文兄弟!”

    文显忠和铁牛等人也赶忙跑了过来。

    “儿,伤到哪里了?”文显忠已经擦干了泪水,焦急地摸索着文身上的各处,以为他是在刚才的打斗中哪里伤到了。

    文抹了把脑门上的细汗,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轻声道:“我没事,就是脱力了而已。”

    文显忠一拍脑门,自责道:“你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刚一醒来自然容易乏力。”

    “我抬你回去休息!”铁牛挤进围在文身旁的人群后说道,尽管受了不轻的伤,他的声音依旧如同夔牛般震耳。

    “你还是先将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包扎一下吧,我真的没事。”文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扶着文显忠和沐冲的手臂重新站了起来,这种被人关切的感觉让他说不出的开心,下意识地咧着嘴角笑了起来。

    沐冲的神色有些复杂,面对着文显忠父子低头不语。

    文显忠见儿子无碍后放下心来,转头看向沐冲,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道:“不必自责,你已经尽力了。”

    沐冲点了点头,但依旧没有说话,将徐农交给其他村民扶走后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文显忠的身后。

    “此番元贼突然闯进山门疑点颇多,带头之人也无比狡猾,若非儿及时出手,恐怕我这条老命就交代在这了。”文显忠说着将目光看向了文,脸上挂满了欣慰的神情,“儿,方才你不是还在山上吗?”

    “对啊,你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啊?”

    “文兄弟,你什么时候武功变得这么好了?”

    一众村民立刻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唯独沐冲将头埋得更深。

    “这个……”文挠了挠头,一时间也没想好如何解释,讪讪地看向文显忠道:“爹,眼下要紧的是将这些尸首处理了吧?”边说着边指向了方才厮杀时一命呜呼的几名元兵和村民的尸体。

    文显忠捋了捋发白的胡须,“嗯”了一声,还未等下令如何善后,从村口处又传了一阵急切的呼喊。

    “文老伯,公子不见了!”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是沐冲派去去山上寻文的几人,铁牛立刻迎了上去,将他们的目光引向文,大笑道:“瞧你们那紧张样,公子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吗?”

    焦急如焚的几人一见到文,紧绷着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跑了过来。

    “大哥,你没事了!”

    “你可终于醒啦!”

    文虽然记不起几人,但也能感受到他们真切的关怀,嘴角持续漾着笑容。

    “这些话稍后再说,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文显忠打断了几名热情的年轻村民。

    众人听后立刻将目光对准了地上的尸首,沉默了起来。

    文显忠看着倒在地上长眠绝世的村民,眼中闪过无法言语的忧伤之色,随即又立刻被无穷又深邃的恨意所覆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攥着拳一字一句道:“国恨家仇,我发誓要这些胡虏一笔一笔偿还!”

    天上的金乌展翅而动,将空气拨动出一波又一波恼人的热浪。洒在泥土里和青草上的血液逐渐干涸,只留下一股不寻常的腥味恒久的弥漫在众人心头。

    文盯着老父亲微微颤抖的身子,想到这些再无半分生气的人们或许曾是自己的儿时好友,便忽然间晓得了一些身为文家人对元人应有的恨,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血腥味还带有些苦涩。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沐冲,相较于其他人,他明亮的眸子中少了一些悲色,轻声出言道:“且先不提那伙元贼是如何得知了我们的所在,就说他们此番在我们手上吃了闷亏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估计用不了多久便要卷土重来。”

    文显忠偏头听完才松开了紧攥成拳的手指,将眼中和心中藏着的无尽恨意融在了一声长叹之中。

    “这事还得文老您拿个主意,我们大伙都听您的!”铁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高亢。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接连附和。

    文显忠扫视了一圈众人,低沉着道:“看来这小阜舍村是待不得了。”

    “待不得了?您是要我们逃走?我们身后……可就是覆船山啊!”一名村民惊呼出声。

    铁牛立即牛眼一瞪,“就你懂得多!就不能听文老把话说完啦?”

    村民经铁牛一吓,嗫嚅着缩了缩脑袋不再吭声。

    “无碍。”文显忠摆了摆手,示意铁牛不要发脾气,然后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说待不得了并不是代表我惧怕了那些贼人想要逃走,只是现在还不到与他们正面冲突的时候。”

    “这是自然,覆船山上下哪有人敢质疑您老。”铁牛笑着跟了一句,试探着道:“那您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暂且避其锋芒?”铁牛长相粗犷,心思却是细腻,听文显忠说完便知晓了他的意思。

    “不错,而且这伙人应该来头不小,否则若是些寻常骄奢淫逸惯了的元兵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听到这里,文显忠身后的沐冲想起了方才自己的失误,俊脸微微发烫。

    “我们都听您的。”铁牛一口答应下来,然后斜着眼睛瞥了瞥身后的村民,众人立刻跟着附和。

    “既然要走,不如一把火烧了来得痛快。”文打了个哈欠,小声地咕哝道,可这句微不可闻的话正如一块小石子投入了波澜不惊的大海,立刻在人群之中激起了千层浪花。

    “什么?”

    “放火烧村?”

    “这可是我们的家啊!”

    一时之间,除了沐冲和铁牛没有出声,其他的村中壮丁尽皆惊惧起来,都紧张地盯着文显忠等他决定村子的命运。

    文面对这些质疑倒是坦然,轻咳了一声止住人群的躁动后解释道:“同样是弃村,若是留下这些屋舍,待元兵去而复返便一定会守株待兔,等着我们什么时候乖乖地回来自投罗网。”

    文边说着边观察着村民们的神情,舒展双眉道:“但若是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可就不一样了,试问元兵再狡诈,难道还会派人守着一摊废墟么?待风声过了,大家如若想念此处,大可以伐木建屋重修村子嘛!所以不但要烧,还要快些烧,大些烧,让那些逃走的元兵能够看到这冲天的火势!”

第六章 引火烧村

    “好见解!果然是虎父无犬子!”铁牛毫不吝啬地高声赞了一句。

    或许是儿子今天为自己带来了太多惊喜,文显忠心中高兴的同时老泪都差点流了出来,哽着喉咙连说了几个“好”。

    村民们也都知道文说的有理,也都不再发言,默认了他的办法。

    沐冲面无表情地盯着文,一字未发。

    文对上他的目光后挠了挠头,心里纳闷起来,“我不就是出了点风头么?怎么好像是我欠这小子钱一样?”

    “铁牛,带人将村里的兽皮都取出来,葬了这些兄弟。冲儿,你去带人准备引火的东西。”定了主意后,文显忠立刻做出安排。

    二人应声后立刻着手去办,剩余的人也都回家收拾些便于携带的细软家私,村中的空地处届时便只剩下文家父子二人。

    父亲与儿子的沟通,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总是有些难以启齿。

    两个人就直愣愣地杵在原地站了盏茶时间,最终还是文显忠张了张嘴,说了句最寻常的话,“回家去看看吧。”

    文虽然前世做间谍时经历过无数复杂人际交往的考验,但此时却感觉自己对这般纯粹而又复杂的关系束手无策,只能飞也似的“噢”了一声就转过头去。

    好在朦胧的梦境让他记住了自家的位置,否则父子二人尴尬的对视可能还要再持续一段时间。

    走过熟悉而又陌生的一段路之后,文家简朴寻常的屋子悄然无息地揭开了面纱,文没有成过婚,但他坚信此刻眼前的木屋如同未来的妻子一般让他激动莫名。

    这就是我的家吗?有爹有娘的家……文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呆滞,眼中逐渐满噙泪水。

    窗明几净的屋子陈设极简,每个细微的角落都被周氏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异味。

    虽然“睡梦”里在这个家中生活了许久,可当自己亲手抚摸着父亲逼自己埋头读书的桌案时,文还是感觉到一股股温润的暖流顺着指尖滑到自己的心里。

    “回家”的感觉真好啊!文微笑着把玩着一个又一个亲切而又陌生的小物件,心中感慨万分。

    咦,是这个!

    在父母的床头,文一眼就瞄到了它已经碎成两半的乌黑砚台,也正是因为它自己才得以重新“活”了过来。

    捧起这个前朝做工的上等歙砚,文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父亲气急的样子,心中暗自忖道:“放心吧,爹,以后再不会惹你生气了。”

    在家中逗留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后,文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出来,一应值钱的细软没有收拾,反倒是将碎成两半的石砚揣到了怀中。

    看着屋外景象,文心中不禁暗赞沐冲的办事效率之高,只见每家每户的屋舍旁已经堆满淋过了胡麻油的柴垛,村民们则手持熊熊燃烧的火把站在自家门前,人人面带伤感。

    “我还以为你早就厌倦了这个家。”听到文显忠的声音后文才发现父亲一直在屋外等他。

    怎么会呢?我还没有将它看得仔细些……文心里这般想着,面上认真回道:“爹,从前我让您费心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让你是我儿子呢?”文显忠摇了摇头,但从他微微上翘的嘴角来看,儿子这句话让他很是受用。

    此时眼下没有旁人,文显忠也不再刻意将身板挺直,两手重新背在身后放松地站着,深吸了口气后吐出了心中对儿子的歉意,“我之前对你的要求确实太过严厉了一些。”

    “都是我不争气。”

    文看着老父亲略显佝偻的身躯,脑中不禁又浮现出过往一次次曾将他气得半死的荒唐之举,心里很不是滋味,下意识地凑上前想要扶住父亲的胳膊。

    文显忠膀子一动,晃开了文伸过来的手臂,扬了扬下巴,挑眉说道:“你爹还没服老呢!”

    看着他这副倔强有趣的模样文突然感觉父亲有些可爱,站在原地静静地翘起了嘴角。

    “文伯,已经安排好了。”沐冲快步走来,轻声说了一句,顺势将燃着的火把递了上来。

    揣着许多心事的文显忠双眉一吊,重新拾起严父的模样向迟疑的儿子问道:“愣着干嘛!还不快点火?舍不得了?”

    “噢,好。”文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接过沐冲手中的火把点向堆在屋舍旁的柴垛。

    被淋过胡麻油的干柴沾火就着,再经风一拂,火势转眼间就窜了起来裹住了整间屋子。

    文家这把火一点,其他村民也都跟着动手,原本安宁祥和,隐世无争的小阜舍村瞬间被一片火海吞没。

    文显忠注视着成片即将被烧毁的屋舍唏嘘长叹,然后偏头看向儿子低沉道:“用心记住这种有家却不能回的感觉。”

    唉!可我才刚刚有家啊!文心下怏怏不乐,颓然不语。

    文显忠本想借此激励文,可话一说完见他突然变得凝滞起来,立刻变得心虚神乱,生怕自己话说重了再将儿子吓出什么病来,赶忙想办法安慰道:“儿,别担心,有爹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文将父亲慌乱滑稽的样子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舒缓了眉眼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斯时本就是燠热难当的三伏盛夏,眼下又放了把大火,空气中弥漫的尽是烤人的热气,不多时就有涔涔热汗从额间滑落。

    “爹,这里太热了,我们走吧,不然一会都被烤熟了。”文笑着提醒。

    文显忠见儿子露出笑意,这才将悬到嗓子眼的心放下,抽出手在耳鬓间扇了扇,撇着嘴小声咕哝了一句“臭小子,就不叫人省心。”

    心事沉重的老人再次恋恋不舍地深看了眼村子,发出一声唏嘘长叹后,转过身将村民们召集到一起,带着大家走出村口,抬腿迈入葳蕤的山林。

    林中清爽的山风很快就将众人被热浪烤出的细汗拂干,但却无法抹去他们心头炽热无比的恨。

第七章 火势惑敌

    山口附近,从小阜舍村逃离出来的十余名元兵跑得气喘吁吁,生怕脚下慢了会被村里人追上。

    “大人,您看!”一名士兵奔逃之余回头瞄了一眼,刚好看见小阜舍村燃起的熊熊烈火。

    中年将官旋即停下了飞快的脚步眯眼看去,不禁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口中恨恨道:“居然自己放火烧村……看来那个老头的确不简单。”

    “大人,待我们回去多带些人马一定可以将他们尽数抓获!”

    “是啊!只可惜这里太过偏僻,否则调来一支轻骑……”

    “住口!你们这群蠢材!”将官怒叱了一声,接着道:“你们就不想想他们为何好端端地将自己的村子烧了?”

    一名士兵试探着道:“他们……他们是怕我们再次找上门?”

    将官冷哼了一声当作回应,“算你还有点脑子。”

    “但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再难找到这伙人的踪迹了?”

    “是啊!这次要不是大人从那人嘴里挖出了这些隐秘,我们还不知道这深山老林竟然也会藏着这么多魔教妖人。”

    “可话说回来,我们这次出来可是擅自行动,没有抓获到一名叛逆不说,还折了十来名弟兄的性命,回去可如何交差啊?”

    听着几名老兵的议论,众人的脸色纷纷变得难看起来。

    “怕什么?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我的主意,绝不会连累到你们,回去后尽管将事情推到我身上就是。”将官知道手下士兵担心的是什么,眉毛一横,将所有过失和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一名矮瘦的老兵眼珠子一转,嘿嘿地笑了起来,“大人,弟兄们不是这个意思,您别多想。”

    将官一摆手,打断了老兵的油腔滑调,亢声道:“不必多说,我赛因赤答忽一人做事一人当。”说完自顾自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去,将其他人甩在身后。

    “我说老哥,你这样说岂不是得罪了这位大人?我们弟兄现在可还都是在人家手下当差。”另一名士兵用下巴朝前面的赛因赤答忽扬了扬,凑到矮瘦老兵身旁担心地问。

    矮瘦老兵白了他一眼,呲着满口黄牙道:“不过一个新上任的百户而已,有什么好怕的?私自带兵出营可是大罪,饶是他凭借着祖上的余荫免去一死,从今往后也再难当差!”

    “话虽这么说,可是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太不厚道了?”

    “厚道?厚道的人坟上都长草了!你小子懂个屁!”老兵越说越是起劲,“此番我们兄弟不辞辛苦地背了十张弓,要不是他非要搞什么生擒活捉,箭还没等放他就冲上去了,那些村民们顶得住我们两轮齐射?好在能够及时撤走,不然把命搭在这深山里,家里人连抚恤银子都拿不到。”

    那名士兵被老兵油子训斥了一番也不生气,讪笑着不再吭声,退到一旁低着头用心思索着老兵话里的“生存之道”。

    “走了,走了,回去再说。”由于刚才一番推心置腹的分析,矮瘦老兵俨然成了这些元兵的主心骨,此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带着众人向前赶去。

    ……

    ……

    在文显忠带领众人烧村进入广袤的山林之后,一行人不约而同地放缓了步速,直至铁牛指向了一处较为空阔温润的土壤,“要不就这里吧?”

    文显忠扫视了周围的环境后肃然地点了点头,于是村民们便着手将被一具具被兽皮包裹着的尸首妥善安放在空地旁,几个人立刻开始挖土填埋尸体。

    “这是……裸葬?”当文目睹了整个埋葬过程之后才终于知晓原来整个村子都倡行裸葬,也就是死者入土时不具棺椁,不着衣衾,父亲差铁牛去寻的兽皮则是用来包裹死者入土前的遗体。

    “今天本该是吃斋的月曜密日,就为这些弟兄们都多盛一碗斋饭吧。”文显忠有些凄然地感叹着,其他人也都低头默哀。

    正在这时,树林后传来的声响,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传来,“我倒觉得该让死去的弟兄们下辈子都吃些好的,投胎到个好去处,莫再做明教的亡魂!”

    “娘?”文显忠身旁的沐冲听见这道声音后立刻跑了过去,迎出妇人后柔声道:“方才村里进了些元兵,没惊到您吧?”

    文随声望去,只见方才开口的妇人约有三十多岁,穿了一身干净的素色长裙,肤色略显暗黄,眼睛不大但很有神,望着沐冲时轻皱的细眉上带着一丝关切,左手提着一个竹篮,上面盖着一块厚麻布,右手领着一个五岁左右大的男孩,眼下正咬着手指蹦蹦跳跳,看上去活泼可爱。

    妇人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看着儿子有些弄脏了的衣衫轻蹙着眉头问:“你没伤到吧?”

    沐冲轻咬了一下嘴唇,低着头小声道:“没有。”

    母子连心,沐冲的小动作怎能瞒过母亲,眼看着儿子今日的模样有些反常,妇人的眉头立刻皱得更深,沉声继续问道:“究竟出什么意外了?你文伯呢?”

    沐冲先是晃了晃脑袋,紧接着缓缓偏过身子引着母亲的目光朝文父子望去。

    “儿!?”妇人一眼就见到了笑眯着眼站在人群中间的文,急忙拉着沐冲的手问:“冲儿,这是怎么回事?儿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我也不清楚。”沐冲苦笑着答道,他至今仍是一头雾水。

    被领着的小男孩倒是没有母亲这般多的疑问,一见到文便立刻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肉嘟嘟的小嘴里不停喊着“文哥哥!文哥哥!”径直地撞到了文的怀里。

    文错愕之余感到有些欣喜,从前自己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酷样子,就连路边的流浪狗都害怕沾染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而躲得远远的,如今突然变成了大家依赖喜欢的人,他的心里悄然生出一份暖意。

    文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然后同文显忠一道朝沐冲母子迎了过去。

第八章 失魂之症

    “弟妹近来可好?”文显忠主动开口问了声好。

    “一个寡妇还能好到哪里去?”妇人立刻反唇相讥,文也得以见到她一张颇具英气的脸。

    “进村的元兵都解决了?”妇人逞了口舌之利后似乎出了心头的怨气,态度好转了不少。

    文显忠摇摇头,“跑了不少。”

    “什么!跑了?”妇人的神色明显有些惊慌,下意识地去攥儿子的手。

    沐冲赶忙伸出手去扶母亲,自责无比地道:“对不起,娘,是我大意了。”

    “冲儿已经做得很好了,这次来的元贼太过狡猾,而且他们对进山出山的路都非常清楚。”旁边的文显忠上前一步,劝慰了一句。

    小男孩看着远处身上满是血痕的村民有些害怕,可又有些好奇,抱着文的大腿藏在他身后,只露出个半个小脑袋去看,小声地问:“文哥哥,刚才是有坏人来了吗?”

    “是啊!”文答应了一声,然后摸着他的小脑袋道:“不过不用怕,坏人已经都被打跑了。”

    男孩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然后放心地围着文转起圈来。

    “儿,你先带着英儿和大伙去山上找你娘吧,我还有些事要与你乳娘说。”文显忠有些担心儿子虚弱的身体,关切地说。

    山上……是那名村民口中的覆船山吧?文虽然这一会功夫听见他们说了几次,但脑袋里根本就不记得这地方在哪里,只能摸着脑袋装傻充愣地答道:“爹,我好像有好多事都记不住了……”

    “记不住了?什么意思?”对文显忠来说,儿子的身体状况明显比任何事都更为重要,所以立刻正色以对。

    妇人一听他这么说,飞快地伸出手去抓他的胳膊,文本来下意识地想要抵挡,可转念一想感觉她并不会伤害自己,便任由她拽住了自己的手臂。

    妇人一手托着他的手掌,另一手则飞快地探上了他的手腕。

    这是……把脉?看来她还是名女郎中?文突然有些紧张起来,不知道自己的奇怪经历会不会被人看了出来。

    “脉象平稳,只是有些虚浮而已,没有什么异常。”妇人看着文显忠下了结论。

    “那就好,那就好。”文显忠终于放下悬着的心,轻松地捋了胡须。

    “你们误会了。”文小声地说道。

    “误会什么了?”妇人不解地问。

    “我没说自己身体有问题,我是说我记不住很多事了。”文有些尴尬地解释了一句,然后看向妇人道:“例如,覆船山在哪里?元兵为什么要杀我们?还有……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

    待文说完了话,妇人和文显忠立刻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出了对方眼睛中的惊愕。

    文显忠往前一探身,诧异地问:“儿,你是说你连李乳娘都不认得了?”

    “呃……看着十分眼熟,就是……有些认不清了。”文眨了眨眼睛,苦笑了一声。

    “糟了,难道是失魂症?”李乳娘的眉毛锁得更深。

    “失魂症?那是什么?”文显忠焦急地问了。

    失魂症应该就是失忆吧?文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自己如今的情况倒刚好说得过去,于是尝试着蒙混过关,“没错,可能……就是失魂症吧?”

    “那儿你现在还能记住些什么?”李乳娘接着问。

    “除了父母双亲能记个大概以外,其他的人和事我都不记得了,只是觉得见着眼熟……”文一边说着一边突然看向了文显忠,向他问道:“对了,爹。我怎么会得了这种病的?而且我好像昏睡了好久?”

    文显忠一听这话老脸一红,心道儿子真是好巧不巧地忘了这码事,不然还真不知道如何解释,于是硬着头皮扯谎道:“你在练武的时候不小心摔到了脑袋,然后就晕了过去,我们想了各种法子都叫不醒你,这一睡就是一个多月!”

    李乳娘从没见到一本正经的文显忠这副模样,感到有些好笑,强忍着笑意配合着他,“是啊,你爹说的没错,你是自己摔的!以后练武可要小心着点!”

    文显忠清了清嗓子,轻咳了一声,向李乳娘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文见到二人这般模样,心里早就乐开了花,面上却装作不明就里的样子道:“爹,我下次会注意的,特别是保护好头部。”

    文显忠闻言再次老脸一红,但旋即又想到了在村中文一气呵成的杀伐招式又困惑起来,“你打小习武就偷懒,以至于到现在连马步都扎不结实,可方才……”

    文装作颟顸的样子笑眯眯地解释道:“方才我见情势危急,就顾不得那许多了,只想着一定要将您救下,能将那几名元贼杀了我也没有想到。”

    “噢,是这样,难得你有这片孝心!”儿子的回答显然让文显忠非常受用。

    “我看儿这次醒来之后懂事了不少,这才像文家人的样子嘛!”李乳娘虽是女流,但说话办事皆颇具一副豪迈的气概。

    文被人连连夸奖后反倒有些羞涩,病态蜡黄的脸上竟然沾了一小抹红晕。

    而且由于并不知道这时应该用什么礼数,就只能学着沐冲对文显忠的样子恭敬地点了点头,“多谢……乳娘夸赞。”

    李乳娘却是一惊,忙向旁边闪了半步。

    “他吃你的奶长大,这些小礼你又有什么受不住的?”文显忠倒是颇为满意儿子的态度,欣慰地冲着李乳娘道。

    李乳娘的脸上忽晴忽暗,既有意外又有开心,最终化作了苦笑,开口道:“看来经此一病,公子长大了。”

    文知道她是想起了从前那个只知道玩乐胡闹的“自己”,所以没有答话,只是微笑着仔细观察两位至亲长辈的每个表情,将这些化作温暖逐一记在心里。

    “这小阜舍村前人留下了几百年了,说烧就烧,你就当真不怕落人口舌?”李乳娘站得恭敬端正,表情却带着一些玩味。

    文显忠听罢一挑银眉,重新将双手反剪在身后,慨然道:“小阜舍,小阜舍,妙就妙在这个‘舍’字,眼下元兵很显然已经知道了朝阳门的山路,我们抵挡得了一时,又怎能抵挡得了一世?屋舍和村落没了可以重建,倘若只顾及眼前的利益,致使覆船山内的秘密被外界发现可就是因小失大了。”

    李乳娘听他讲完突然抿嘴一乐,挪揄道:“看来你确实还没老糊涂。”

    面对老友遗孀的打趣,文显忠的眼中掠过一丝悲色,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要是沐云还活着,只怕连山口也会给想办法弄塌了,更何况是区区一座村子?”

    李乳娘听到他念叨自己已经亡故的夫婿,瞬间明眸一黯,睁大的眼皮跟着耷拉了下来,低头不语。

第九章 山外风雨

    看来自己猜想的不错,文家与沐家果然渊源极深,父亲说的‘沐云’应该与他是相交甚笃的知己好友,再加上他的遗孀又是自己的乳娘,所以两家人才有如此的交情,只是不知道沐家人为何对父亲和自己如此恭敬呢?文静静地听着二人说话,心中则将已经接触到的人物关系飞速地整理了一遍。

    三人正语塞不言,听到远处铁牛高声喊道:“徐农醒过来啦!”

    李乳娘有些疑惑,“徐农?他怎么会在这里?”

    “元兵带来的,后来被冲儿和儿救下了。”文显忠简单解释了一句,然后向前面一摆手,“走,去看看他。”

    徐农眼下正赤着上身趴在村民为他简易制作的木架上,整片后背都是血肉模糊,满是藤条和鞭子抽打出的伤痕。

    男孩看了显然有些害怕,挣脱了沐冲的手不敢再往前去,文看到这一幕轻笑着往前迈了两步将他拉到了身后。

    “这帮天杀的王八蛋,下的真是好重的手!”李乳娘见状立刻骂了一句。

    趴着的徐农听到众人的动静想要坐起来,可刚一扭身后背上的伤处便立刻渗出血来,疼得他“嘶”了一声。

    “趴着说吧。”文显忠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嘴,然后一撩长衫下摆坐到了徐农身旁。

    徐农也不客套,捣了捣胸下压着的衣服,为自己找了个较为舒适的位置后开门见山道:“东边出事了。”

    文显忠一眯眼,接过话柄道:“东边不是一直都不安稳吗?”

    “这次是大事!”徐农的声音突然变得峻肃起来,说完目光瞟向了一旁的沐家母子和村民。

    铁牛和李乳娘自然都是识趣之人,立刻带着其他人走向了远处。

    “说吧,这个是我亲生儿子,不用避讳。”文显忠说完扫了文一眼,示意他也在一旁坐下。

    文当即盘膝坐在地上,坐在父亲身后一点,打量着伤痕累累的徐农。

    徐农这才认出了文,咧着嘴道:“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文微笑着点头回礼,依旧没有说话。

    “打你出山算起也有七八个年头了,孩子们自然都长大了。”文显忠淡淡地回应了一句。

    徐农“嗯”了一声,接着说正事,“青龙堂如今彻底乱了,尾水坛坛主蔡乱头率先反了出去,其他各坛的弟兄也都有大部分人马跟他一起啸聚海上,当了打家劫舍的海寇。”

    “你说什么?”文显忠惊得站了起来,“他怎敢如此胡闹!你们为何不早点传信回来?”

    “呵,传信?几个月来我将身边亲信往山里派了个遍,可却全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回音,要不是这次我亲自回来,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们明教居然有人和元兵勾结!”徐农越说越气,右手照着面前的床榻砸了一拳。

    当听到“青龙堂”、“尾水坛”等字眼的时候文还在纳闷,猜测着父亲和村民是加入到了什么江湖门派之中,直到徐农最后说出了“明教”二字,文才恍然大悟,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

    难怪穿白衣!难怪要吃斋!难怪死者要裸葬!

    文前世被强迫着学习并阅读了大量书籍,但那都是为了进行伪装、潜伏、间谍等隐秘工作而已,虽然对于元末这段历史知之甚少,但鼎鼎大名的明教毋庸置疑他是听说过的。

    在短暂的吃惊过后,文立刻将心中的激动之情按捺下去,冷静的思考起来。

    看来明教的的确确是真实存在过的,既然这个民间的组织能被各代的小说家塑造成侠义当头、为国为民的典范,想必真正历史中的明教也一定差不到哪去,文显忠身为文家后人能参与到其中便可见一斑,自己如今也只能尽可能多的将形势和各方关系理顺,多想也是无用。

    转瞬间文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文显忠也斜着脑袋继续问:“看你的样子没少吃苦,元兵抓住你后都问了些什么?”

    徐农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难看,瞪着眼睛反问道:“你是想问我都对元兵说了些什么吧?”

    文显忠轻动嘴皮,“你多心了。”

    徐农眼神闪烁,忽然苦笑了一声,自顾自地说道:“我是小阜舍村走回去的人,再不济也不至于回来害家里人。”

    “是这么个理。”文显忠适时地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徐农缓缓解释道:“进山的路应该是下面人熬不住酷刑后暴露的,再往山里面去的路除了我们这些老人以外其他人都不清楚,所以元兵应该也只能摸到山口了,估计是只当里面有个隐世不出的小村子而已,否则也不会只派了这点人来。”

    “嗯,与我猜想得差不多。”文显忠捻弄着胡须道:“我已经下令放火烧了小阜舍村。”

    徐农登时大惊,脱口而出道:“什么?放火烧村?”

    文显忠的语气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以前都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想怎么行事都是我们说了算。可如今元兵非但闯了进来还又逃了出去,这事情可就变味道了。”

    徐农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但眼里依旧有些焦虑,“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先问问山里的意见?”

    “出了问题自有我担着,你急什么?”

    徐农面色一凝,旋即似乎是察觉到了文直勾勾的目光,眼神略微闪躲了一下,解释道:“这毕竟是我长大的村子,就这么一把火烧了,心里怪舍不得的……”

    文显忠不容反驳地道:“我也舍不得!可眼下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只有设法营造出我们烧村逃走的假象才能有机会迷惑到元兵,将他们的视线从山中转移出去,不然等他们重整旗鼓带了大队人马杀过来,届时指不定还要闹出多大乱子。”

    “话这么说是不错,可……唉,罢了。”话到一半,徐农又吞了回去,转而说道:“烧了也好,省得给元贼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你先好好养伤吧,其余的事到了山上再说。”文显忠宽慰了一声后站起身,文也跟着一同站了起来。

    “放心吧,还死不了。”徐农满不在乎地答应道。

第十章 进山途中(一)古怪伤势

    文虽然尚不清楚明教的现状,但从文显忠满是阴霾的脸上,足以想象到徐农带来的消息是何等的震撼。

    正思考着要从何处下手才能帮到父亲,没想到文显忠率先开了口:“儿,关于明教和覆船山的这些事你还能记住多少?”

    文苦笑道:“毫无印象。”

    “这样也好。”文显忠突然变得有些颓丧,与先前精神矍铄的康健老者完全不同,“此事风头一过,我就安排人送你出山吧。”

    看来此刻明教的局面已经复杂到了父亲无法掌控的程度,文皱了皱眉,没有追问缘由,只是默默地看着父亲。

    文显忠不知为何,眼下面对儿子的灼灼目光突然有些闪躲,躲避似的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一株生得突兀的野草,伸出脚尖用力地踩踏下去又反复碾压起来。

    “儿,其实从前你画的那些画爹都认真看过,只要你埋头钻研此道,假日时日或许……”

    “爹……”文突然开口打断了父亲,“我这双手从今以后都不会再用于什么画作了。”

    文显忠睁大了双眼,意外地问:“可你以前不是最热衷于作画吗?”

    文粲然一笑,“您老也说了,那是以前。虽然我对权势声望没那么看重,但若是能做个‘折冲樽俎之间,决胜千里之外’的人物,我这一生也不算愧对祖宗先烈了。”

    文显忠的目光突然有些失神,片刻之后才重新变得坚定,直直地盯着三百六十度大转弯突然懂事开窍了的儿子,摇头苦笑起来,笑着笑着褶皱的眼角处就紧跟着滑落了一滴泪珠。

    文看父亲这般神色,鼻子也是一酸,真不知道以前恣意妄为的自己究竟让双亲耗费了多少的心血……

    “爹,我这也算是浪子回头了吧?”文笑着打趣,以此安慰父亲。

    “好孩子,当然算。”

    “现在从头了解明教和覆船山不算晚吧?”

    “当然不晚。”

    父子二人相视大笑,文则悄然加快了半步,与父亲并肩而行,听他讲述明教如今的大致情况。

    明教本起源于波斯的摩尼教,也就是《倚天屠龙记》中的圣火教,曾在传入中国后于唐武宗灭佛时大受打击,在那之后便开始吸收道教及各类民间信仰,改称为如今体系较为杂糅的明教。

    北宋时期开始,明教便进一步和中国的本土文化结合起来,成为下层百姓和江湖人士联手对抗朝廷的杂糅产物,与明教相关的民间组织也的确在历史上掀起过较大的波澜,较为著名的便莫过于《水浒传》中人尽皆知的曾经震动北宋东南半壁河山的方腊起义。

    由于长期受到朝廷的抑制,所以明教教徒向来行事隐秘,又因为具有“穿白衣,吃素食,亲土葬”等明教教规,所以难免被江湖“正道”所排斥。

    直到元朝建立之后,蒙古贵族对异族,尤其是汉族百姓严重不公平对待,致使万千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像明教这般易于被百姓所接受的民间信仰组织才自然而然地发展壮大了起来。

    文眼下身处的覆船山就是明教隐秘的总舵所在,看似藏于歙南深山隐世不出,实则通过往来密函调度遍布民间的坛口与教众,秘密筹备着反抗朝廷,推翻蒙元的大事。

    元兵们闯进来的山口算是整个覆船山最外围的一处天然屏障。小阜舍村最初建立的目的之一,便是充当前卫哨所的作用,只不过寻常村民并不知晓其背后的深意罢了,所以父子二人为转移元兵的注意力放火烧村实为相当正确的明智之举。

    明教现任教主也不是什么阳顶天或者张无忌,而是姓李,至于他究竟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则很少有人知晓。

    山中庞大完整的明教阶级体系超出了文对于民间组织的所有想象,以至于他不免深问自己,这真的是自己所认知的元朝吗?亦或是一处过于相似,但却毫无关联的历史世界?

    如果真的是自己认知中的元朝,那么自己这个“外来的蝴蝶”产生的效应势必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些不一样的改变,历史还会是原本的走向吗?

    见儿子想得入神,文显忠也就没有继续讲述更多,静静地走在儿子身边。

    “呦,难得看到你们父子二人并肩走在一处。”正在溪流边清洗手上血迹的李乳娘看见父子二人调笑了一声。

    文显忠早已习惯老友的打趣,轻轻一笑就算是回应过了,然后转而问道:“徐农的伤势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都是些皮外伤。”李乳娘站起身甩了甩沾满水的双手,然后掏出一块布巾擦拭,擦了几下后突然停顿下来继续说道:“但是我总感觉有些古怪。”

    “古怪?什么意思?”文显忠好奇地问。

    李乳娘侧过脸反问道:“徐农是习武之人么?”

    文显忠觉得有些好笑,脱口回道:“这还用问么?明教的人哪有不会个一招半式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的武功很高么?”李乳娘在说到“高”字的时候特别加重了语气。

    难得见到她这么郑重的样子,文显忠自然也不敢再马虎作答,回想了片刻后认真道:“只是一般,我见过他与人比试,一眼就能看出没学过什么高明的招式。”

    “呶,我说的古怪之处就在这了。若不是常年习武的人,身体素质自然也就一般,再加上他又是被元兵严刑拷打,按常理来说他应该会落下极其严重的内伤才对。”李乳娘放慢了语气,逐字逐句地分析。

    文显忠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从脉象上来看他没有受内伤?”

    “有倒是有,不过太弱了些。因为沐云生前也曾受过类似的伤,我清楚地记得他当时虚弱的脉象,他的体魄绝不会比沐云更强,所以……”

    “他……是装的?”文显忠立刻皱起了双眉,如果徐农真是叛徒,事情可就更加严重了。

第十一章 进山途中(二)醉酒犯浑

    李乳娘的性子本就外向,此刻像小女孩般撇了撇嘴道:“我可不敢确定,毕竟他受的这些外伤我都亲自看过了,都是实打实的,有几道伤口甚至都开始溃烂,若再晚一些处理就会有性命之危。”

    文显忠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斟酌再三后看向文和李乳娘道:“无论是装的还是真的,这件事先不要对其他人提起,倘若他真做出什么叛教的事,我定饶不了他。”

    “放心吧,我心里明白。”

    “知道了,爹。”

    文和李乳娘一齐点了点头。

    三人话音刚落,赶路的队伍中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怎么停下了?”文显忠的余光看到村民队伍停了下来,连忙过去查看情况。

    “文先生,铁牛他……”被问话的村民支支吾吾地不肯说话。

    “铁牛?铁牛出什么事了?之前不还好好的?难不成是胳膊上的伤势加重了?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文显忠一听说铁牛出事了,立刻心急如焚。

    村民挠了挠头,慢吞吞地道:“您老先别急,铁牛他的伤没事……他不过是喝醉了,在前面发酒疯呢……”

    “什么!这个铁牛,可真不让我省心。”文显忠的两道眉毛立刻吊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搡开了挡在路上的村民。

    文和李乳娘对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文显忠健步如飞,走了百米后便见到了铁牛。只见他整个人正横躺在窄小的山路正中,身边不远处歪歪斜斜的倒着好几个空酒坛,眼下怀里正抱着个大酒坛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酒,挡住了大家行进的道路。

    “李铁牛!真是反了你了!”文显忠大喝一声,一个箭步便冲了过去将酒坛夺了下来,“咣当”一声摔到地上。

    “谁敢来打搅老子喝酒?老子还没喝尽兴呢!”铁牛抹了一把醉得通红的脖颈,头都不抬地道。

    “你……我问你,明教第一条教规是什么?”文显忠气得浑身发抖。

    铁牛这才将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不以为意地道:“教中弟子不得饮酒呗,老子打记事起就知道,还用你问吗?”

    “大胆竖子!我今天就替你死去的爹管教管教你!”文显忠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从身旁木车上堆砌的杂物中找了一把木棍出来,双手提棍就冲向铁牛。

    “文先生息怒!”

    “文老伯您这是干嘛?”

    村民们都知道文显忠的脾气,知道他是动了真火,赶忙凑上来拉住他的胳膊拦住了他。

    “铁牛!还不快认错!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就是呀!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敢偷酒喝,你不要命啦!”

    人群这么一闹,顿时将铁牛惊了一下,费力地坐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脸,但意识却仍旧没能清醒,看到文显忠后微愣了一下,接着又晃了晃脑袋忿忿道:“原来是文村长啊,哈哈哈,放火烧村的文村长,父老乡亲死的死伤的伤,你又放火烧村,小阜舍村可是我父亲毕生的心血啊,如今被你付之一炬,人人无家可归,文村长真是英明啊……哈哈哈……我喝酒怎么了,我愿意,我就喝!”说罢,又牛饮了一大口酒。

    “看我今天不替你爹宰了你这个小兔崽子!”文显忠气得浑身颤栗伸出手指着他,骂得唾沫横飞。

    这膀大腰圆的铁牛刚才在村子里还能文能武,怎么突然变成个酒鬼了?

    文看着眼前滑稽的一幕觉得颇为可笑,凑向身旁的李乳娘问道:“乳娘,这铁牛是什么来路?”

    李乳娘瞄着文道:“你小子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去拦着点你爹。”

    “呶”,文朝父亲那边一扬下巴,“那么多人在呢,还怕拦不住我爹么?不过铁牛的人缘还真不错。”

    “那是自然,李家的人向来豪爽仗义,敢作敢当,这样的好汉人缘自然差不了。”

    “李家?这该不会也是哪位将军或者丞相的后人?”文睁圆了眼睛,心中充满了好奇。

    李乳娘扑哧一笑,“傻孩子,你还真以为这覆船山里的人都是名门之后不成?李家是山里的原住民,据说是明教总舵建在这里之前他们就住在这了。”

    文尴尬的挠了挠头,“噢,是这样啊。”

    “不过如今这李家与你们文家倒的确有些渊源。”

    “哦?什么渊源?”文立刻来了兴致,相比于父亲略显沉闷的讲述,他更喜欢听些有趣的八卦趣闻。

    “自打建了小阜舍村,便都是李家的人被推选为村长,直到后来你爹进山,村子才改姓了文。”

    “您刚才不是才夸过李家的人豪爽仗义,该不会因为这点事就小肚鸡肠,怨恨起我爹吧?”

    “你误会了,铁牛他爹跟你爹可是过命的交情,你爹现在暂管着村子也是铁牛他爹生前的遗愿,铁牛这孩子虽然对你爹心有怨气但也向来懂事。唉,今天也不知从哪弄了这么多坛烈酒出来。”

    “对我爹心有怨气?”

    “对啊,因为铁牛的爹同我两个儿子的爹一样,都是为了保护你爹才死的。”

    “……”

    随着文陷入沉默,二人的对话暂时告一段落,铁牛那一头也借着酒气继续撒泼。

    “要不是因为你们文家,我爹会死吗?不就是仗着你们是文丞相的后人么?咱们覆船山里的好汉哪个没长着一颗济世救民的心?怎么就得都要死命护着你们家了?”

    “住口!铁牛,你喝醉了!胡说些什么呢!”村民斥责道。

    “我爹让我敬着你,我便敬着你了,我李铁牛可曾说过半个不字?可如今村子烧了,家也没了,喝点酒还不行吗?不喝酒我心里难受!我想我爹!你把我爹还我!”纵使如铁牛这般的硬汉在醉酒之后也难免吐露出心中最柔软的伤处,冲着众人接连吼了几句。

    文显忠听过他这番“酒后胡言”,带着怒火的眸子蓦地黯淡了几分,不再奋力挣脱村民的掣肘。

    正当场中所有人都闭口不言的时候,文站了出来,走到了铁牛的面前。

    “你酒后胡言乱语我不与你计较,但二位老人家义薄云天的生死情谊容不得你半点玷污,你心里有气有怨冲我来就是,我虽然敬重你是条汉子,但现在你违反教规却是事实,理应立刻受罚。”

    “这个臭小子,脾气真是跟他爹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李乳娘远远看着,笑意吟吟地自语道。

第十二章 进山途中(三)称兄道弟

    铁牛方才说到动情之处,正一把一把抹着鼻涕眼泪,偏偏半路杀出来个不识趣的文,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好啊,如今连游手好闲的你也敢来教训我了!”铁牛说话的同时,用手撑地摇晃着站了起来,伸出食指愤怒的指向文。

    文没有理会铁牛的嘲讽,面向众人大声问道:“敢问各位,违反教规饮酒且醉者,该如何惩处?”

    旁边的村民支吾着说道:“轻者禁闭三日,重者驱逐出教。”

    “轻重又该如何区别?”文的音调又提高了几分。

    “独饮者为轻,误事者为重。”

    “如此说来,关你三日是倒是网开一面了。”文面无表情地看向铁牛。

    “讨打!”铁牛带着浑身酒气,抡起了沙包大的拳头砸了过去。

    文怎能没有防备?叉在身后的双手都未曾动弹,只是轻轻一闪便轻松避开了这如雷般的铁拳。

    “儿!”

    “公子!”

    虽然在与元兵打斗的时候已经展露了非凡的身手,但眼下面对的毕竟是五大三粗,体格彪悍的铁牛,这一拳若是砸到他的面门,恐怕鼻梁眼眶都会被打断,众人不由得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为文担忧。

    醉酒的铁牛虽然身躯有些摇晃,但出手的力道和速度却丝毫不弱,一击不成便立刻变拳成爪横扫过去。

    面对行云流水的攻势,文自然不会硬抗,只是利用身形灵动的优势接连闪躲。

    “给我站住!”

    铁牛喝了几大坛烈酒,神智早已不清,被文引着遛了几圈之后便愈加头晕目眩,只得停在原地弯下腰连连喘气。

    “喝了这么多酒,胃里胀得很吧?我来帮帮你!”文扬起嘴角,趁铁牛不注意绕到了他的侧面,提膝一撞,正中铁牛卷曲的腹部。

    铁牛吃痛捂着腹部跪在了地上,同时胃里也翻江倒海起来,“呜”的一声就吐了起来。

    “麻烦大家找根绳子将他捆上,待他醒酒了再做惩处。”

    村民们也担心铁牛再次因醉酒做出什么傻事,所以即刻找来绳索将铁牛捆了个结结实实。

    “乳娘,还需再劳烦您给他弄些醒酒的药来。”文退了回来低声冲李乳娘道。

    “放心吧,我这就去。”李乳娘自然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文显忠强撑起一丝笑意走过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做得不错。”话落之后便独自一人蹒跚地向前走去,任谁都看得出他脸上的伤怀与落寞。

    文知道父亲是因为铁牛的话怀念起了自己的老友,没有前去打扰,只是默默招呼上村民跟在文显忠身后继续不疾不徐地向覆船山行进。

    小阜舍村距离覆船山总舵虽说不上远,但沿途山路却荆棘遍布,机关重重,得天独厚的天然险峻加之明教内能工巧匠数十年的精心设计,建造得如同一个巨型的迷宫,回环往复,步步惊心,倘若不小心走错一个小小的岔路口就有可能被吞噬在这崇山峻岭之中。

    “你是在默记这通往覆船山的山路?”

    沐冲陪着蹦蹦跳跳的弟弟打闹了一圈后回来寻文显忠,正遇见揉捏着太阳穴因记山路而苦不堪言的文。

    小男孩见到文就要扑过来,却被沐冲拽住了后襟,“英儿乖,你先去寻母亲,我与你文哥哥有话要说。”

    英儿?沐英?文感觉这个名字听着非常耳熟,但一时之间却想不到究竟是谁。

    小沐英“哦”了一声,朝二人做了个鬼脸之后便迈着可爱的小粗腿连跑带跳地沿着队伍去找李乳娘了。

    打发走了弟弟,沐冲才好整以暇地凑到了文近前,但却始终不开口,只是怔怔地盯着他的脸。

    “我脸上有花?”文被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摸着自己的鼻尖问道。

    “听我娘说,你得了失魂症,什么都不记得了?”沐冲终于开口,脸上难得地带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笑意。

    毕竟十岁时还尿床的糗事被文要挟了这么多年,如果他真的忘了,自己就再也不用被胁迫着陪他作画。

    虽然这笑容印在沐冲俊逸的脸上甚是好看,但却让文莫名的感到一丝凉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接连打了几个冷颤,心虚地答应了一声。

    “哈哈哈,真是老天开眼了!”沐冲突然开始狂笑起来,笑着笑着还把胳膊勾到了文的肩膀上,与先前在村中的闷葫芦形象判若两人。

    “啊?”文有点不明所以,很难想象眼前这人两个时辰前还俨然是个鳌里夺尊的翩翩君子,嘴上忍不住嘟哝了一句,“沐兄,你这反差会不会太大了些?”

    “沐兄?”沐冲先是一愣,旋即抚掌惊喜道:“这个称呼好!好兄弟,以后就这么叫!”

    文不知道的是虽然沐冲年纪较长,但自己对这位知己玩伴可是半句尊称都没喊过,是故如今的一声“沐兄”令沐冲笑得如此开心。

    他该不会是疯了吧?文想趁沐冲不注意摆脱他的手臂,可被沐冲察觉后反倒勾的更紧。

    这小子力气怎么这么大?文腹诽不已,嘴上试探着问道:“沐兄您能不能先将我松开?我快喘不过气了。”

    沐冲这才缓缓抽回胳膊,恢复了先前儒雅清傲的样子,背负着双手道:“你不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么?看在你喊这声沐兄的份上,不用客气,不懂就问,我带你慢慢回想。”

    文本来懒得理他,但忽然想起沐冲带着沐英在山林里四处乱转的情景,觉得沐冲可能会对此知晓些窍门,于是斜眼问道:“这山路会不会过于难记了些?有没有简单些的法子?”

    “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沐冲叹了口气,这在覆船山的山林里乱转的本事曾是文教给自己的,没想到许多年后的今天两个人倒反了过来。

    “我有必要骗你吗?”文翻了个白眼,要不是身体太过疲累,他恨不得冲过去揍欠打的沐冲一顿。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好的身手?”一心向武的沐冲边说着边在脚下试着模仿起文斩杀那几名元兵的步法。

第十三章 进山途中(四)拉钩约定

    文对于自己举手投足间便轻松击杀几名元兵一直都没想好怎么对众人解释,而且直觉告诉他绝不能向任何人坦白相告自己的前世过往。

    此时沐冲提及此事仍是心虚不已,无法回答,于是假装生气地回了一句:“你管我呢?”

    沐冲认真地猜测道:“我知道了,在此之前你都是在藏拙,故意装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其实背地里在韬光养晦,对也不对?”

    藏拙?韬光养晦?好理由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文虽然心中汗颜却也正好顺水推舟,立刻装作尴尬的样子道:“还是沐兄独具慧眼,这都被你发现了啊,哈哈。”

    沐冲似笑非笑地继续打趣道:“那你又为什么会被砚台砸个半死?”

    “这个嘛……我是没料到那次争吵老爷子生那么大气,会突然用砚台来砸我,而且‘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谁还没个大意的时候了?就比如身手不凡的沐兄你,那几名元兵分明不是你的对手,可不也是差点就当着你的面砍了我爹?”文摆出一副满脸无所谓的样子转移话题。

    “那是他们卑鄙无耻!”沐冲被戳到了痛处,两道剑眉都快竖了起来。

    文觉得沐冲吃瘪的样子很是有趣,于是故意接着嘲讽道:“啧啧啧,沐兄,你这一世英名哟!”

    这句嘲弄顿时将以前从未失误过的沐冲臊得满脸通红,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气乎乎地“哼”了一声后转身便要走开。

    “沐兄,你别走嘛!你还没告诉走这山路有什么窍门呢!”文带着坏笑追问。

    “没有,自己死记硬背去吧!”

    “哎呀!不要那么小气嘛!我跟你开玩笑的!要不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教我进山的窍门,我教你砍杀那几名元兵的步法。”文向痴迷武学的沐冲抛出了诱惑。

    沐冲果然停住了身形,“一言为定!”

    “可是沐兄,我忘了告诉你了,这步法是我独创的,只能传给我的徒弟,要不你拜我为师?”文说着说着实在憋不住笑意,大笑了起来。

    “狗改不了吃屎!”沐冲回头骂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甩开这个满肚子坏水的兄弟。

    走远以后才逐渐露出了笑容,回想着二人的童年趣事嘴里咕哝着道:“忘就忘了吧,人没事就好。”

    气走了童年的知己玩伴之后,文终于得空独自默默地走到溪边蹲下了身子。

    流水淙淙的溪流名为外云溪,眼下已至傍晚,天上乏累了的金乌开始缓缓收起双翅向西俯冲,划出的温暖金光将水流映射得波光粼粼,甚是好看,但文却没有兴致欣赏眼前的美景。

    自打醒过来,他便卷到了明教与元兵的争斗之中,连口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更不用说思索每一件事每一个人的细节之处,眼下脑子里已经存蓄了相当多的疑惑需要他逐一去寻找答案。

    父亲虽然讲了很多明教的概况,但都过于笼统,对于文家是为何搬到这覆船山中以及文家与明教的真正关系等最要紧的事只字未提。

    蒙上一层神秘面纱的明教就如同眼前的溪水一般,看似可以一眼望穿,实际上却又风云变幻,让文觉得自己越陷越深,很难想象至今都看不清深浅的覆船山里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世人所知的惊天秘密……

    与身边人的接触越多,这个世界就变得愈加真实,他的内心也就愈加迷惑。

    这一天之内发生的许许多的事情让他一度认为自己就是真真切切的文家后人,那些留在脑中的前世记忆只不过是一场过于真切的梦!

    文低下头,看着溪流中倒映出的面容,眼神逐渐迷惑起来……挺拔眉毛下的双眸、略薄的嘴唇、坚挺的鼻梁、颧骨附近的一颗黑痣……

    果然,就连容貌都与前世一模一样!

    早在先前与元兵和铁牛的打斗中他就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自己对这具身体有着不可名状的熟悉感,只是始终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真容,所以这个猜想便搁置到此时才水落石出。

    文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了,干脆跪在岸边一脑袋扎进了清凉的溪水里。

    “文哥哥,你在喝水吗?”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奶里奶气的声音,将文吓了一跳,立刻抽出脑袋回身望去,只见吸吮着手指头的小沐英正眼巴巴地看着他,自己则被头发上沾的水弄得如同落汤鸡一般。

    小沐英天真可爱的出场瞬间带走了文的全部智商,浑浑噩噩地答道:“啊……对啊。”

    “我娘说了,不能随便喝生水,容易生病!”小沐英鼓着腮帮子,一字一句地说,然后从自己圆滚滚的小肚皮旁边拽出了一个小小的水囊递了过来,“给,你渴了就喝我的吧!”

    “谢谢。”文接过水囊假模假样地喝了一口。

    “你几岁了?”跟单纯的孩子说起话来,文也逐渐将心事沉淀下去。

    小沐英眨了眨大眼睛,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掰着手指数道:“一,二,三,四……快五岁了!”

    文展颜一笑,轻声赞道:“真是个乖孩子。”

    哪料小沐英却不干了,撅起嘴巴瞪着文道:“你说话不算数!”

    “啊?”文有些发懵,忍不住问道:“那你说说我怎么说话不算数了?”

    “你明明说好要帮我做个称霸一方的小魔头!”小沐英突然委屈地瘪了瘪嘴,抽了抽鼻子,两个大眼睛立刻就要下起雨来。

    文满脸黑线,这还真是个有趣的约定,这个小家伙也太可爱了吧?

    被萌化了的文生怕把他弄哭了,于是紧忙安慰道:“算数的,算数的!”

    但无奈还是晚了一步,毕竟小孩子的眼泪总是说来就来,沐英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红通通的鼻子里还留出了些清鼻涕,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要不……我们拉钩?”文凑上前试探着伸出右手,笑着勾了勾小手指。

    小沐英见状立刻破涕为笑,鼻孔处还吹出了一个小鼻涕泡,伸出小手勾了上去,嘴里还念着童谣“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哄好了他之后,文先是伸出袖子擦了擦自己脸和头发上残余的溪水,接着帮他揩了揩鼻涕,然后将身子矮得更低,让小沐英骑在自己的肩头继续向前赶路。

第十四章 夫复何言

    行至酉时末,天已完全黑了,淡月如钩,残星点点,夏虫喧鸣。

    文一行人在夜色中终于到达了覆船山山脚,只见一个规模与小阜舍村差不多大的村落坐落于此。

    “累了吧?这是山脚的安乐村,今晚我们便在此歇息,明日清晨再上山。你可以自己先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想起来什么,等我将大家都安排好了再来寻你。”文显忠吩咐了文两句就急匆匆地走开了。

    文只好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村里闲逛起来,也逐渐发现了这个小村的怪异之处。

    以常理来说,小阜舍村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明教总舵怎么也该派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来问询一下情况或者派人增援才对。

    可如今非但山上的人没有动静,安乐村的村民也都平静得出奇,人人面色如常,只当小阜舍村的一行人像是路过借住的商旅一般。

    不过文已经对这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见怪不怪了,在安乐村里逛了几圈之后就把目光对准了建在村子旁的一处寺院。

    寺院并不算大,横亘山路中间,看起来好似与上山的山路相连,所以显得颇为宏伟壮观。

    文来到寺门之前,只见上方黑底金字的牌匾书有“佛全寺”三个大字,看上去磅礴大气,浩然长存,落款处的“宝志公”留名却是歪歪扭扭,宛如肆意而书一般。

    宝志公……宝志禅师么?看来这覆船山里指不定还要给自己带来多少的惊喜。

    寺两旁门柱上刻着的楹联也颇为奇怪,右边是“上山净心”,左边则是“下山安乐”,安乐村的名字估计也是由此而来的。

    “可是想起来什么了?”文显忠的声音突然在文耳边响起。

    文想得入神,以至于都没有听见父亲的脚步,被其惊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没有。”

    文显忠轻笑了一声,回忆道:“记得你娃娃大小的时候,第一次到这里便闯出了不小的祸事,当时你无论如何都要将宝志禅师的落款给刮下去,否则就趴在寺庙的门槛上又哭又闹。你娘也实在是太宠惯你,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根几尺长的高香来,还真就让你举着香骑在她的脖子上去烫人家牌匾上老禅师的亲笔题名。”

    文显忠越讲笑得越是开心,伸手指向牌匾道:“你瞧,那个‘宝’字的第一笔上是不是有个黑点,那便是你生平的第一幅画作了。要不是当日我及时赶到,真不知道你们娘俩要闹成什么样子。”

    文想象着当时的场景,跟着嘿嘿地傻笑起来,“那就没有看门的人来拦着我们吗?”

    “你娘仗着自己是女流,一群小和尚哪敢近她的身?事后我便揪着你狠狠打了一顿,在那之后你每每走到这里都要瞪这牌匾一眼,仿佛当时是宝志禅师抽了你的屁股一样。”

    文显忠讲完了这些往年趣事,一拍儿子的肩头,怅然道:“走吧,我带你去找你娘,你昏迷的这段日子你娘可没少偷偷抹眼泪。”

    “我娘?她不是在山上吗?”文有些好奇,因为方才父亲才说过明日清晨上山。

    文显忠带有皱纹的面孔悄然换上了温柔的神色,解释道:“你娘啊,每到她放心不下的时候,都会提前守在寺里的香房等我,我想她今夜一定也在这里了……”

    文闷声点了点头,跟在了父亲身后。

    窗外急躁的鸣蝉聒噪不停,香房内昏黄不定的烛光将周氏的影子拉得斜长,将她原本略显富态的身形显得消瘦了些。

    如今的她眼力已不大好,手上刺绣的活做得没有往日灵巧,往往需要停下来借着烛光反复观察纹样后才敢继续下针。

    饶是如此,寓意平安的竹节图样也已经颇见雏形,想必再过不久一幅精美的刺绣便可完成。

    出身江南名门望族的她虽然跟着心爱之人颠簸半生,放弃了一世荣华,可却从没吐出过半个“苦”字,在背后默默地替文家相夫教子,并以此为乐。

    对一个妇道人家而言,国恨也好家仇也罢,经历了半生浮萍之后已经很难再同自己的夫君一样将这些恩怨视为毕生追求。

    对她而言,膝下独子的一颦一笑才是最能让她看得见摸的着的人生期盼。

    直到夜晚将屋外彻底晕成一片墨色,周氏才缝完了最后一针。

    她拿起手边的铜镜理了理发髻,却又不小心看到了令人心烦的银丝,自儿子不省人事之后,这可怕的冰雪便会每天悄悄落在她的发囊上,直到她亲眼所见,才迟迟地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周氏做完手上的绣活后起身挪了挪矮凳,将自己和它朝向门外。

    因为无论是绣花还是银发都还不足以让她对村子方向燃起的熊熊大火视而不见。

    孤零零地等丈夫和儿子回家,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最漫长的守望。

    直到她愁了又愁,叹了又叹,乏倦到快要睡着的时候,这扇将她和这对父子俩隔成两个世界的门扉终于被敲得“砰砰”作响。

    妇人为了开门而迈出的箭步如闪电般快,所幸门后站着的人影正是她心中所盼……

    文在路上设想过无数次与母亲见面时的情景,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

    她哭得是那般动人,落泪是那般快。

    以至于使文这个不会哭的人还没张嘴喊出“娘”字,就同样哭得那般动人,落泪那般快。

    文显忠在后面不忍看着相拥而泣的妻儿,偷偷抹了抹眼角就转身走开了。

    这一刻他不知道要为包括自己在内的每一个汉家男儿作何开脱,因为是他们的无能和懦弱才致使眼前的妻儿呜咽流泪。

    在心底说句大不敬的话,他有许多时候真想将几个最无能的赵家皇帝和奸佞臣子从奢华的墓室中给重新挖出来,让他们伴随着无数稀世珍宝下葬的骨头见见这个被蒙古铁骑践踏着的大宋河山与万千臣民,好好地问他们一句:你们情何以堪,何以安息!

    夜色苍茫中身形佝偻的老叟越想越恨,他攥紧了拳,他咬紧了牙,他恨不得将报国无门的拳拳赤心挖出来让青天开眼瞧上一瞧!

    可当他艰难缓慢地踱出十余步之后,一阵难以称得上是风的微弱气流拂去了他额上细密的汗。

    已经快要花白了头的文显忠这才松开了拳,吸了口气,吞下了恨,转身望向屋内相拥而泣的母子。

    大宋可亡,中华不死!

    儿啊,老祖宗们毁掉的根基,就只能靠你们这一辈人来重新建立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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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6584/ 第一时间欣赏落日胡尘最新章节! 作者:寒闻冬所写的《落日胡尘》为转载作品,落日胡尘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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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胡尘介绍:
元末至正年间,被蒙古铁蹄践踏了近百年的华夏大地满目疮痍,民不聊生……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横空出世的文瑄摇身一变,成了抗元名臣文天祥的后人,跻身于历史的洪流当中。亦正亦邪的明教,腐朽堕落的元廷,问鼎中原的群雄……看元末的历史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波澜壮阔!落日胡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落日胡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落日胡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