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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中更     三国骑砍txt下载     三国骑砍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三十九章 推波助澜

    蒋琬、廖立稍作耽搁,待进入相府时正好遇到神色沉重的黄权。

    黄权行走时似乎也在思考,直接绕开蒋琬、廖立二人。

    这让正要施礼的蒋琬二人一愣,又见黄权步履匆疾,也就相互狐疑看一眼,都是不知缘由,又一起去见诸葛亮。

    偏厅,他们入见诸葛亮时……就黄权离去这短短的一阵时间里,诸葛亮又拿起一卷公文沉心

    相对于纸张来说,廉价、坚实的竹简迟迟没有被彻底淘汰;或许也有某些情怀因素在其中,反正一些地处偏远、经济匮乏的县邑、乡邑还在使用竹简。他们递交到中枢的奏疏,自然也书写在竹简上。

    蒋琬心有默契,静静等候不愿打扰,否则思绪一断,又要重新整理、衡量这卷公文的信息。

    廖立则是无所谓的态度,在廷尉衙署住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时三刻。

    论涵养,谁都不缺。

    诸葛亮思索透彻,伸手捉笔时才对蒋琬、廖立微微颔首似在陪笑道歉,就在他书写批示时,蒋琬、廖立才入内就坐,等待谈话。

    蒋琬眉宇不时皱着,有浓浓的厌倦之色,显然是在为刚才胡氏引发的争论而头疼。

    廖立也在思索,只是他手里攥着一串二十四颗鲜红珊瑚珠手链,正把玩手链珊瑚珠子之余考虑这桩事情。

    廷尉卿刘琰追随先帝以来,与糜竺、简雍并列,比孙乾、伊籍这两名策士还要高一些。

    能跟着先帝周旋天下、熬到绝地反攻的老臣,绝大多数都性格坚韧。

    刘琰就是如此,喜欢高谈阔论、分析局势;先帝时期,是典型的清贵闲职,不接触重要实权职务。

    不是刘琰不能做事,而是刘琰强势……性格这种东西,越是脱离实际的人,就越是要强,不会注意进退之间的尺寸。

    作为一个策士、谋士,刘琰是合格的,能提供各种方案。

    若是去负责实际的事情,是个注重结果,不在意过程的人。

    对于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阻力……刘琰这种人的看法普遍冷酷,该处理就处理,很是酷烈。

    因为很简单,刘琰要做的事情,肯定是他眼中认为很有必要、是符合实施需求、是正确的事情……一切存在的阻力,自然是错的。

    对待错误的根源,自然要连根拔起,大刀阔斧的处理。

    就因为这种性格,先帝将刘琰养在身边,以免刘琰做事时把别人撞得伤筋断骨,也把自己弄的遍体鳞伤。

    可朝野形势变化多端,前后两次公卿大员发生变动。

    朝中实在是没人了,只能把刘琰推上去,做一个廷尉卿。

    廷尉卿只负责廷尉府内的审案……审案是府内掾属的职责,援引法律条例可以咨询治书御史。一切按着律法办事,刘琰也不是违法乱纪的人,廷尉府又没有主动抓人、立案、搞事情的权柄。

    不管怎么看,廷尉府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刘琰是被关在廷尉府里。

    料想再有变故,也不会让刘琰的坏脾气把事情搞砸。

    现在看来,廷尉府的公务的确很稳妥,没有妨碍政务运转;可刘琰的私事,却把一切都毁了。

    廖立沉吟时抬手抚须,只觉得毁的好,毁的妙。

    此刻唯有静静等候,看蒋琬怎么说,看丞相怎么处理。

    反正自己已经给胡氏的狂乱行为定性,就看刘琰敢不敢顺着杆子往上爬,直接把胡氏打死。

    胡氏也是有娘家人的,引发舆论焦点后,就突然死了……娘家人肯定要讨一个公道。

    最起码,要洗清胡氏身上的冤屈,不然牵连家族后,胡氏子弟、女眷头都抬不起,自然不可能正常发展。

    胡氏若活着,城里城外风言风语,胡氏娘家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可胡氏若因疯病而暴毙,死无对证,又亡者为大……胡氏家族自然要跳出来,争取洗掉身上的污水。

    可这事情怎么洗?

    这是洗不干净的,从正月中旬就有相关流言、议论,再到胡氏感染疯病这类说辞,怎么看都是欲盖弥彰。

    一条劲爆的流言如果只有一种说法,那生命周期是很短的。

    可如果有两种说法,让市井之间有了辩论的依据……正所谓理不辨不明,慢慢的争论,作为涉事人之一的皇帝,身上又怎可能干净?

    哪怕胡氏是清白的,从刘琰用私刑将她驱逐出门开始,那她就很难再洗干净。

    连带着,太后、皇帝、其他入宫的公卿女眷的清白……都跟着受到污染。

    是的,从刘琰殴打胡氏,向胡氏宣泄愤怒情绪之时,刘琰就深深得罪了太后、皇帝、公卿重臣的女眷。

    如果没有意外,刘琰死定了。

    可现在,自己就是意外,只要刘琰肯配合把事情进一步扩大,那刘琰就是安全的。

    堂堂当朝廷尉卿,哪怕丞相、皇帝、朝中公卿都想弄死……可该走的程序要走,三恪家族的意见尤为重要,其中一家卡一下,那刘琰的生命就能保住。

    保住命,等待风声过去,到那时候杀不杀刘琰,或者处理刘琰……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三恪家族会不会保刘琰的命?

    肯定会,起码宋公一定会保刘琰的命,就凭彼此是老相识,就凭刘琰本人受了委屈。

    廖立闭目养神,还在细细推敲、分析刘琰的性格……或许今天天黑前,胡氏就会被乱棍打死在廷尉府衙署。

    她的死亡,会助长更多流言的滋生、传播和壮大。

    丞相……会怎么处理刘琰?

    廖立闭目思索之际,蒋琬见诸葛亮批注完事,就开口讲述刘琰、胡氏夫妻的事情,从头讲述到尾,其中还杂有妻子的一些观点。

    诸葛亮听着,面无表情。

    待蒋琬一口气说完,又补充说:“此事关系君父体面,向侍中及臣等皆以为威硕公胸襟广博精于实务。不想事情糜烂到如此地步,几无回转余地。”

    诸葛亮还是面无表情,微微扭头去看廖立:“公渊兄,朝中莫非就葛某不知?”

    廖立想了想,微微颔首:“丞相,陈公曾言高处不胜寒。”

    诸葛亮也是微微颔首,这么重要的事情,这帮人还寄托希望在刘琰身上,希望刘琰等当个无事发生。

    简直不可理喻,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怎么想的。

    公卿百官的女眷之间反复流传,早晚能传播到市井……刘琰能忍一时,难道还能忍到人尽皆知的时候?

    何况,刘琰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

    没当场一剑刺死胡氏,已经是很大的克制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才让自己知晓……哭笑不得之余,更想抓起茶碗狠狠砸到蒋琬脑门。

    忍着怒火,诸葛亮对厅外高呼:“伟度?”

    主簿胡济从外探头,小心翼翼到堂下,拱手长挹:“丞相?”

    “公琰所陈之事,伟度知否?”

    “回丞相,职下亦有所知,本以为是奸细无端捏造,竟不想……不想流言传播如此迅猛。”

    胡济忍着恐惧,遂长拜不起:“今延误大事,职下死罪。”

第八百四十章 谁家清白

    廷尉府,审案大堂。

    胡氏已被乱棍打的皮开肉绽,血染衣袍,浑然没了人形。

    沾染新旧血浆的的军棍依旧交替打在胡氏肩背,每一棍落下,嘴里塞了一大团麻绳的胡氏哼都不哼一声,表现的很是硬气。

    她脸颊贴在地上,似乎在仰着头,用一双瞪的圆圆的眼睛死死盯着堂上正位所在,那里体貌明显消瘦一圈的刘琰正端坐不动,右手提笔书写。

    胡氏眼睛瞪的很圆,很有精神,很有气势,就是死不瞑目。

    刘琰最后抬起沉重的廷尉卿官印,稳稳盖在宣判胡氏的公文。

    公文内容简单,就写着:廷尉卿琰妻胡氏,疯病难治,呓语伤人,不敬朝廷威仪之甚。重刑拷问,不耐而毙。

    这封公文盖印后,就直接发到尚书台的刑部。

    随后,刘琰又向朝廷书写请罪奏疏。

    奏疏中,以丈夫的身份承认胡氏有疯病,未能劝阻胡氏入宫向太后恭贺新年,是罪一;太后思念益州风土,故留胡氏长居永乐宫陪伴左右,也好调养胡氏疯病。

    不想胡氏出宫后,胡言妄语竟然诽谤君父;作为夫君、臣子,只好施加私刑以警告、惩处胡氏。

    结果胡氏疯病发作跑出家门,满城嚷嚷此事,结果只好处死。

    “臣系一家之主,又是一国之臣,责在承上启下。于上无能于分忧解难,于下无德不能齐家。又擅用酷刑至人死命,是为不仁。此无能无德,不仁之人,焉有面目位居高位?”

    审视这封请辞奏疏的落款,刘琰提笔签字,面目无情。

    等把请辞奏疏装裱、遣属官也发送尚书台后,刘琰缓步走回后院安排私人仆从收拾自己的器物、书籍。

    返回书房先是一人独处,不在掩饰情绪,只觉得悲从心来。

    一切都好端端的,怎么这样不幸的事情就发生到了自己头上?

    难道就因为自己有一个娇艳、明媚、开朗,年龄相差较大的妻子?

    年龄相差不过二十多岁,这大么?

    先帝旧臣里,夫妻关系普遍相差很大,自己夫妻年龄差距一点都不显眼。

    难道就因为自己始终没沾染过兵权,也跟掌兵的军吏不存在深厚的交情,所以皇帝欺负自己无法暴力反抗?

    还是皇帝吃定了自己性格,故意欺负自己?

    又或者,这跟皇帝没关系,是胡氏主动的?

    事情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何尝不明白,从把胡氏驱逐门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成了皇帝、太后、江都公卿、百官女眷的眼中钉?

    哪怕当时直接把胡氏打死,消息也只会内部传播。

    这种不利于帝室、公卿百官家族女眷清誉的流言……会很快消散,被其他的舆论接替。根本不可能流传到士民阶层,即便流传,也是小规模流传,当做奇谈、恶意诽谤。

    可这样的话,岂不是就委屈了自己一家人?

    皇帝、太后、公卿百官的女眷会念自己的好?

    不会,只会觉得自己软弱可欺,甚至胡氏也会更张扬跋扈,做出更大胆、肆无忌惮的事情来。

    就是把胡氏直接刺死……皇帝、太后、公卿百官的女眷也不会觉得自己刚烈,依旧会笑话自己。

    与其这样,还不砸锅,把所有人都拉下水。

    我不舒服,那索性所有人都别舒服。

    搞事情的是皇帝,不敢指责皇帝,那就来指责、欺压、杀死自己好了。

    反正,这口恶气要出。

    杀不杀胡氏不重要,得要借胡氏的那张喊冤、叫屈的嘴,弄得朝野皆知,把所有人都拉下水。

    现在好了,不枉自己主动联系,现在廖立插手了。

    胡氏可以死了,所有人都在泥坑里打滚,谁都不比谁干净,谁也别笑话谁。

    想杀自己泄恨,先看看廖立、三恪元勋是否答应。

    到了此刻,越是思索、回忆,刘琰越是委屈、悲伤。

    怀念先帝的仁德,先帝若在,怎可能会发生这种令人耻笑、羞于提起的事情?

    也认识到了三恪家族的另一层好处……三恪会对自己讲人情,满朝的同僚却不会讲。

    即便有人为自己的遭遇感到愤怒,但也只能束手旁观,不敢插手,不敢开口为自己说话……因为,众怒难犯。

    毕竟,从自己驱逐胡氏出门的那一刻起,就成了朝中绝大多数的共同敌人。

    刘琰面无表情进书房,情绪波动很大,从悲怆哭泣,再到断断续续的讽笑、傻笑。

    另一边,尚书台。

    黄权回来后也独处一室,思索良久,他决定将尚书右仆射郭睦招来。

    不等他们商议,左仆射蒋琬也就紧跟着回到尚书台,直接来找黄权,出示诸葛亮、廖立联合签字的书信。

    现在偌大的江都,唯一还有单独立场的就是黄权。

    黄权细细翻阅这封简单的书信,只觉得不可思议:“丞相欲再查《起居注》?”

    他自然也清楚最近官员女眷之间流传的谣言,要辟谣,最简单的就是查皇帝的起居记录。

    可……万一真的查出点什么,岂不是彻底坏事?

    蒋琬眼睛眨都不眨:“事至如今,唯有堂堂正正,方可安稳人心。”

    可以想象,如果明年新春时,朝中官员的妻女集体拒绝入宫去给太后恭贺新春……那会给帝室威望带来致命打击。

    而这种打击,正是朝中官员的一致选择。

    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官员们还能相互猜疑,不至于同气连枝。

    如果无法开解误会,明年正月,官员们一致制止妻女入宫……那么,官员们就会知道同僚、上司、部属的明确态度。

    到时候可以说是态度鲜明的抵触皇帝,又是都城绝大多数官员的一致选择。

    那么,很多事情就无法再周旋了,人心会彻底寒了,转变阵营。

    大家追随先帝出生入死,如果连这基本的体面都无法维持……简直无法原谅,必须要采取一些手段。

    如今无法确认皇帝、太后的真实想法,最要紧的就是预防最坏的事情发生。

    出示皇帝过去两个月的《起居注》,开诚布公,就能洗清谣言。

    黄权顾虑重重,就怕真查出蛛丝马迹……到那时,这肯定就是铁证。

    蒋琬似乎很有信心,黄权又见诸葛亮、廖立联合签字要这么搞……也就无法硬拦着。

    反正光禄勋向朗是听丞相的,真要查,自己拦不住。

    通知自己,无非是给个面子,一起来干。

    可问题就在这里,丞相要查……说明丞相觉得这一切是误会,皇帝的《起居注》会证明所有人的清白。

    偏偏廖立也同意,廖立的立场是很明确的,这说明廖立手里肯定握着其他东西……或许,这正是丞相不知道的东西。

    如同赌徒,丞相、廖立都已经摇了骰子。

    具体会是什么个结果,这谁能知道?

    所以,事情不该这么搞,正确的处理办法应该是沉默、拖延才对。

    黄权无奈,只能前往北宫,协同调查《起居注》。

第八百四十一章 怀疑

    南宫北门处的一座宫室,这里叫做玉堂署。

    黄权抵达时就见虎贲已然在玉堂署四周站立岗哨,隔绝内外。

    相府主簿胡济在外等候,引领黄权入内。

    玉堂署内,诸葛亮端坐主位,廖立居其左,左边有一张空的太师椅,胡济引着黄权在这里入座。

    还有一个站立的人,看服饰、装束和背影,就知道是光禄勋向朗。

    黄权落座后向诸葛亮拱手施礼,诸葛亮也只是随意摆摆手,示意节省礼仪。

    在椅子、胡床流行之前,入席是一种固定的礼仪规格;随着椅子流通出现在朝堂、民间,相应的礼仪规程也就有所变更。

    待黄权落座后,诸葛亮才说:“自云长公委托朝政于葛某以来,种种诸事,葛某不曾懈怠。期间不想豫州生变,云长公谋算落空。今人心思定,大势如此,实难违背。更者,再起战火煎熬百姓,此有违先帝遗命。”

    他目光落向向朗:“自云长公遇刺以来,就朝廷今后归处,朝中已有定论。诸卿本就该协理葛某,力争维持帝室尊荣。何为正月期间,会发生如此恶劣之事?又是谁串联各方,蒙蔽葛某?”

    向朗理屈,不言语,很是煎熬的样子。

    黄权面无表情,从关羽遇刺,把杜夫人派到关中请求救护时刻开始,朝中最激进的武装领袖就已经放弃了武力斗争。

    再其他的争论,在失去军队的支持后,立刻就苍白、无意义。

    从关羽起兵,关东四州响应以来……北府可有实际的军事调动?

    没有,只是把前期游说、瓦解,达成实际控制的雒阳守军完成了整编,正式归入汉军体系。

    难道田信就真的不愿意起兵?

    不见得,北府中高级军吏结构始终没有发生过变动,都是田信用顺手的老人。

    局势可控时,府兵关陇主力部队自然会保持沉默、蛰伏、休养状态。

    府兵主力始终没有动作,就像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巨大石块。

    正是有着极大军事优势,北府才敢信心十足的玩以静制动、后发制人的策略。

    所以这很有欺骗性……一个方面看来,北府似乎放弃了抵抗、不敢全面开战;这会激励许多人去冒险,如同钓鱼一样。

    另一个方面看的话,北府似乎就没争过什么,一切都保持了极大克制,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都是朝廷步步紧逼所导致的。

    因此,如今朝野中下层吏士对北府并没有多少抵触情绪……双方没有见过血,普遍人心思定,厌倦厮杀争斗。

    所以田信以退为进的策略,已经成功了。

    就像当年江陵保卫战一样,看似凶险,实际上田信依旧在钓鱼,只是当年钓的是江东孙权,现在钓的是朝廷、妇翁。

    黄权垂眉思索,心中不骄不躁也没有多大的悲伤……算起来,现在汉军体系内最大的派系是当年他一手创建的左军一系发展来的。

    左军、府兵、北府船帮、岭南各军、横海军,都是当年左军的底子。

    此刻的黄权,以一种格外中立的心态重新审视这场极小规模的会议。

    而廖立也不徐不疾,静静等候,似乎要看丞相这里的大戏。

    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那就是《起居注》不会出现明确的字眼、把柄。

    当年孙大虎事件杀了一茬随驾御史、天子近臣;后来补充的这些近臣,有前车之鉴,做事自然会稳重很多,主动将很多不利因素摈弃不用。

    毕竟,有些东西落在纸上形成字据,真的会死人,会死很多的人;可渎职的话……可能一个人都不会死。

    诸葛亮敲打向朗,向朗不敢接话题,这些问题太过于沉重,足以将他直接压死。

    廖立见向朗窘迫、紧张,担心向朗情绪不稳说出什么有重大误会的话。

    因此廖立准备舒缓一下气氛,主动开口,对诸葛亮拱手作揖:“丞相,此案应与御史台有关。此案混淆不清含沙射影,意在中伤帝室,朝廷诸卿、各衙纵有风闻,亦不敢上奏陈述,盖因司职不同。故,责任在御史台。”

    “或许诸卿以为自有旁人向丞相禀明此案,不想诸卿皆如此做想,才生出祸事来。”

    廖立开口揽责,似乎是因为他这个御史台的负责人在廷尉府禁足,所以本该向朝廷报告此事的御史台群龙无首,这才导致如此重要的案情被拖延、压制,没能第一时间送到诸葛亮的办公桌上。

    其他人都简单,不是故意隐瞒你,而是事情很棘手,不便挂在口头……大家都觉得会有其他人向你讲述这个难堪的事情。

    至于丞相到底知情不知情?

    廖立对此心中呵呵做笑,懒的去分析。

    这种唯心的事情,丞相执政一日,那就一日查不明白;若是丞相倒台,哪怕丞相不知情,也会有跳出来做证人,指认丞相是故作不知。

    所以这种事情没必要耗费心神……事已至此,知情与否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把事情控制到怎样的范围内。

    在这个朝廷已经准备屈服的节骨眼,反倒要保证朝廷格局的稳定。

    朝廷越稳定,向北府过渡的过程就越平滑。

    有廖立站出来揽责、解围,玉堂署内的气氛才稍稍缓解,向朗终于可以大口呼吸,缓解内心的压力。

    值此朝政大改之际,任何人想要更进一步……要冒很大的风险;可如果要掉下去,那就是眨眼间的事情。

    朝廷肯定要向北府过渡,在过渡期间发生职务调动,肯定会柔和处理;若是现在,为免除后患,谁掉队,谁就会遭到疾风骤雨似的攻击、压制。

    不能过度依赖交情,以陈公、宋公之间的翁婿情谊,宋公都差点把陈公一家推入深渊。

    翁婿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关系。

    就连蒋琬,也被表弟潘濬牵连,差点就掉进深渊,难以再起。

    诸葛亮端起温热新茶小饮,眼中廖立、向朗皆怀有其他目的,不似黄权稳重,几乎是无欲无求。

    黄权是真的站的很稳,不论朝政怎么变动,他都是最稳的那批人之一。

    廖立也好说,虽怀有私心,可都是大家看得着的私心;那向朗呢,到底想干什么?

    朝廷权柄向北府过渡,说的简单,可直接影响的是从五品以上的朝中大员。

    向朗不是死硬分子……也不是不懂分寸的人,可现在怎么出了这么大的差错?

    所以,现在唯一拿不准的就是向朗叔侄的真实目的。

    他们放纵皇帝做糊涂事,也来糊弄自己……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触犯原则错误?

第八百四十二章 一条生路

    未等候多久,侍中向宠就领着虎贲携带半年内的《起居注》入见,呈送《起居注》,由诸葛亮、黄权、廖立一同审阅。

    每一日的起居注内容长短不一,当日皇帝做的事情少,记载内容就少;若是当天举行宴会,或者皇帝求学听讲,与博士胡昭有问答、讨论,这些内容都会记录在起居注。

    最长的一日,也就是大将军、丞相交割执政权柄的那日,起居注足有三千余字。

    出乎黄权的预料,起居注看着没问题,可细细推敲却有极大问题。

    比如皇帝这段时间前往永乐宫问候太后的频率,有着明显的提升;在去年,皇帝隔三差五去一趟永乐宫,而今年一开始,保持着一日早晚两次问候的记录,每次都会在永乐宫陪太后吃一顿饭。

    因此待的时间,正好是一顿饭的时间。

    看着,没有问题……可太后的永乐宫就是一个孤伶伶的宫室,即外围一个大院墙就是宫墙,内部的永乐宫宫殿,就是一个规模稍大的台阁集合体。

    换言之,期间皇帝与太后一起用餐时,胡氏不仅在永乐宫中,还在同一个台阁建筑群里。

    所以,要清白的话,皇帝是清白的,就是每天早晚过来陪太后吃饭,聊聊天,解解闷,没有什么问题。

    而且还风雨无阻,堪称孝道典范。

    只是呢,其中还有一个胡氏,这就成了洗不白、不能洗的棘手事件。

    黄权此刻已经没有了看法、立场,现在真的是说什么都错。

    诸葛亮、廖立则各有思索,都有些疑惑。

    记录《起居注》的这批人难道就真的不怕死?

    或者,记录《起居注》的这些人,根本不知道永乐宫里还有个胡氏?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就正常记录;等到后面察觉风声时,已经来不及掩饰,更不可能修改之前已经入档封存的《起居注》。

    诸葛亮脸色真的不好看,没想到皇帝如此的勤勉,毫不掩饰。

    廖立整理思绪,收拾面前的《起居注》书册,提议:“丞相,孤证难立。或许去岁新春时,陛下也是如此勤勉的侍奉太后。我以为,不妨彻查《起居注》。”

    这下,黄权脸色也变的很难看,事情发生过一回就算了,现在还要翻原来的就档案,江都公卿、百官们的脸面还要不要?

    反正去年这个时候,廖立还在湘州赋闲,他的女眷自然不可能入宫。

    就算他在江都,北府一系又因为吴班的事情不跟太后往来,所以妻女犯不着过年时去给太后恭贺新春。

    至于之前与皇后走动……更简单,皇后长乐宫有三营府兵充当卫士,不存在这类隐患;后来卫士撤走,皇后自力更生,反倒断了与皇帝的往来,自然不会影响当时出入长乐宫的女眷名声。

    诸葛亮有所察觉,似乎知道了廖立的意图。

    很快,向朗、黄权也有所察觉。

    《起居注》这种东西,记录皇帝的日常言行,如果不查也就罢了,真要彻查,里面有的是有趣的内容。

    就现在这种形势,彻查《起居注》,那顺藤摸瓜,得弄死多少人才能消停?

    是的,彻查《起居注》,一定会引发其他的大案、要案。

    向朗、向宠眼巴巴望着丞相,眼神里满是祈望。

    而一边的廖立老神在在,从查起居注开始,他就已经算是达成目的了,所差的无非推波助澜。

    论杀人,大将军、丞相都是好手。

    一个敢杀,不屑于那些人的性命;一个慎密,一旦动手能肃清干净,不留尾巴。

    真的,现在皇帝、刘琰、胡氏之间的这点事情,查到底也死不了几个人。

    可把起居注翻开,交给相府掾属、御史台的御史们一起彻查、研究……若是宋公大将军执政,大家做事有分寸,不会穷追猛打,会留点余地。

    大将军执政时,保住皇帝的体面,就能保住先帝的体面。

    基于这一原则,半年前彻查《起居注》,大家手下留情,也不会查出什么东西来。

    现在不一样,太多的人想要从皇帝身上找缺点,以成为今后的进身之阶。

    别说就事论事,极有可能小题大做。

    廖立开口提议彻查,但没人响应、接话,仿佛没听到,似乎廖立本人就没说过这话。

    不觉得尴尬,也就随意翻阅手里的《起居注》。

    感谢纸张的流通,若是竹简,御史们会极力压缩每日的记录内容;后续誊抄时更会进一步用词汇含义更丰富的字词来描述、记录,进一步压缩每日记录的文字、内容。

    一卷竹简五百个字,一张纸就能写二百多个字,高下立判。

    所以过去这三年时间里,《起居注》的内容是很丰富的;御史记录、誊抄时,也就会注意一下避讳、语法问题。

    其他凡是他们参与、知晓的,都会记录在案。

    诸葛亮、黄权也都继续翻阅《起居注》,自然找不到字里行间的错误。

    待天色渐暮,廖立饥肠辘辘,起身告辞。

    他之后黄权紧跟着请辞,剩下的事情不方便他们参与,属于诸葛亮的‘私事’。

    玉堂署,点亮蜡烛后,诸葛亮直问向宠:“家中可是有子弟涉案?”

    向宠兄弟三个,向宠担任侍中,另一个早年出仕就随先帝入蜀的向充则越级提拔为射声校尉。

    还有一个弟弟向平,不参与戎旅,是个江都官场的小透明。

    见向宠面色有变,还在强撑。

    诸葛亮皱眉,不快:“莫非要传射声校尉入此间对质?”

    这下,向宠、向朗齐齐变色,先帝不喜欢向充,相对于向宠,先帝不曾重用向充,因为向充比较识时务。

    真把向充喊过来,不等诸葛亮询问,就这场面的气氛,向充就会一五一十交待清楚。

    向朗长叹,躬身揖礼:“丞相,罪在我一人。”

    诸葛亮静静看着,向朗喟然长叹,拿出手绢擦拭泪水,低头以衣袖遮脸:“家门不幸,教子无方。”

    见老朋友向朗还遮遮掩掩,诸葛亮侧头去看向宠,向宠就干脆很多:“回丞相,我弟平、条二人,身陷神兵失窃一案。”

    他的弟弟向平,向朗的儿子向条,都搅合进去了。

    见状,诸葛亮也是闭目长叹:“为国分忧,何错之有?”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向向宠递出:“这是陈叔侄所给之物,涉及公卿子弟甚多,不便立案彻查。廖公渊躲入廷尉府,就是在躲此案。”

    注定要杀人,谁都不想做那个挥舞刀子的人。

    廖立之所以从廷尉府主动跳出来,就是皇帝把廷尉卿刘琰得罪狠了,刘琰也把所有公卿得罪狠了。

    有刘琰这位廷尉卿做刀子,廖立自己不染血,也就跳出来了。

    方天戟失窃,只是一桩小案子,要并到其他大案里去。

    诸葛亮以手扶额,眼前向家这一切几乎是必然的,一个光禄勋,一个侍中,子弟必然会跟天子近臣们走动;即便有父兄警告,也架不住对方积极拜访、走动,沦陷只是个时间问题。

    向朗、向宠俱是无言,这一切有错么?

    忠君报国,是不会有错的。

    不给这对叔侄思索,诸葛亮整理情绪,说:“廖公渊执意要查《起居注》,我一人不好开启案牍库。待明日,我与黄公衡、廖公渊一同署名后,开启案牍库,将陛下一朝《起居注》移交相府,我会细细审视。”

    见向朗还有话说,诸葛亮不给他机会,直接对向宠说:“盯好案牍库,若失火,则遗笑天下。至于神兵失窃案,陈叔侄非好大喜功之人,即刻遣项平、向条前往关中,拜入南山,可避杀身之祸。”

    等到了真正需要查案的时候,涉及南山学院的学员,自然会网开一面。

    前提是……他们可以考进去。

第八百四十三章 动员

    御史台,入夜前夕,廖立召集各班御史前来举行会议。

    御史大概能分成五种,一种是御史台里的御史,专司弹劾;第二种陪驾左右的侍御史,专司纠正君臣礼仪,喝斥乱法无礼之辈;第三种是治书御史,最少会任命两人,负责全国律法的解释;第四种是兰台御史,第五种是各州刺史,即刺奸御史。

    兰台御史诸葛绪及同僚封存书库后匆匆赶来,他来时就被引领到班列末席,悄悄进来,并未干扰到正在进行的会议。

    御史,典型的位卑权重。

    御是受皇帝直属、使用、派遣的意思;史就是专员,做某某事的人。

    御史台里的御史,如果不是出身大族、或先帝旧臣子弟的话,他们的家眷不够资格入宫向皇太后拜年。

    可御史位卑权重是相对于郡守、九卿来比较的,相比较于其他六品、七品官员,唯一能比拟的只有六品议郎。

    七品之官位,自然卑于四品郡守、二品卿位、三品次卿;而权重,是众所周知的权重。

    因此御史台里的御史,缺乏所谓的寒门,是大族、元勋子弟为主。

    会议大厅里,廖立眉目沉肃,从容讲述:“丞相若在明日查出奸邪,自会由执金吾、卫尉、江都尹三衙清查、缉捕都城内外。为免走脱贼人,我欲选拔数人,充为刺奸巡城御史,以监督三衙兵士、役吏。此用人之际,诸公可愿解忧?”

    说着,他举起五个新写好的木制腰牌,分别是北城御史、南城御史、北路御史、西路御史、东路御史。

    御史们反应冷淡,廖立自己禁足自己,对御史台自然缺乏有效的管理,也就缺乏威信。

    廖立目光环视,盯着一名名御史。

    见真的没人愿意干这差事,廖立就说:“陈公光复雒都,纳降二十余万户。拣选敌国降臣,检阅功勋之士,选贤任能,向朝中进献、保举良才百余人。诸公此时怠慢,自有新人从北方来。”

    补充来的官吏进入江都……廖立会不会丧心病狂的把御史台换一遍?

    整个朝廷都要低头,把御史台换一遍又算什么?

    廖立浑然不在意什么人心不人心,其中一些御史的父兄值得在意、尊重……至于这些小一辈的御史,换了就换了,能掀起什么事端?

    当即陪驾御史王肃起身:“廖公,职下愿往。”

    紧接着御史向平也站了起来,拱手:“职下愿往。”

    廖立见第三人要站起来,当即伸手阻拦,笑说:“三位是大才,我另有重用。正好兰台清闲,可助我成事。”

    说着,廖立提笔在五个腰牌上题名,随后递给主簿,主簿拿起一看腰牌背面书写的名字,就上前绕到班列末尾一一分发。

    兰台御史们先后接住腰牌,情绪稳定,诸葛绪也拿着一枚腰牌,整个人脑袋发懵……自己怎会轮到这种好事?

    许多人眼里,这腰牌是血淋淋的腰牌,可他只觉得这腰牌就是进身之阶,是出人头地的象征。

    廖立对几个拿到腰牌的兰台御史微微颔首,这些廖立塞到兰台保护起来的御史纷纷施礼,坦然落座。

    御史里,最安全的岗位就是兰台御史,这里整日不做事,也不会有人指责你怠慢、渎职;只要兰台不着火,就不可能有犯错的机会。

    同时,兰台御史又是增长学问的重要岗位……刺史、治书御史升迁快,兰台御史则是前程远大。

    见五个兰台御史拿到腰牌,王肃、向平等人神情纠结,感觉自己被廖立戏耍。

    廖立转而又说:“明日与相府各司一同检阅《起居注》,我料必有贼人蛊惑、欺瞒陛下。不可使相府诸人纠察奸邪专美于前,诸公也当尽力才是。”

    “喏。”

    御史们纷纷作揖施礼口中称诺,并无多余的话语。

    显然没有经过磨合,连齐声说场面话、表态度的基本素质都无,俨然乌合之众,不是肱骨、手足。

    廖立不以为意,语气平静:“为免消息走漏,还要委屈诸公,今夜御史台执行宵禁,许进不许出。”

    御史们相互看看,一名侍御史起身:“廖公,我等应明日入宫轮值。”

    “陛下自会理解,不必忧虑。”

    廖立环视:“还有什么疑问?”

    三名治书御史站起来,一人说:“廖公,我三人须有一人当值廷尉府,有一人要当值刑部以供咨询。还请廖公移书廷尉、尚书台,申明此事。”

    “此分内之事,不必忧虑。”

    廖立做出承诺,三名治书御史也就落座,反正他们三个就是人形法律典籍的解释机器;是三法司运转必不可少的重要参照物,本身位高却无权,平日工作又忙碌,基本上没时间去跟其他人搅合事端。

    见再无人站起来提要求,廖立起身:“诸公委屈数日,期间水米果菜自会供应充足。只是,不得向外透露一字一句。待事了,休沐三日。”

    说罢廖立转身就走向侧门,御史们纷纷施礼。

    正厅侧门通向侧厅,廖立又走出侧厅外的走廊下时,一名卫尉卿下属的军吏已在此等候。

    见廖立出来,用廖立感到亲切的武陵口音施礼:“左都候刘淳奉命前来,听候廖公调遣。”

    卫尉卿夏侯兰,官正二品卿位;卫尉衙署结构简单,有正五品卫尉丞、宫门司马、掖门司马;之下有六品北宫卫士令、南宫卫士令、公车司马令、左都候、右都侯。

    左右都侯,就是卫尉衙署内的机动兵力。

    卫尉衙署结构简单,是因为都城附近的驻军被卫将军分走;同时还有一个城门校尉也分走了权柄;就连执金吾,也分走了城内各都亭的亭卒管理权。

    成熟的都城卫戍体系就这样,职权分割的支离破碎。

    有兵权的卫将军被城门校尉堵在城外,城内卫尉卿负责宫城防务,却无法干涉各都亭的治安力量,也就无法越过执金吾动员城中丁壮。

    执金吾看似权重,但一切都需要授权;要知道,城内各都亭的治安力量是受执金吾、江都尹联合管理。

    同时江都有中部都尉、北部都尉、西部都尉;江都之下还有个恶贯满盈的京城附郭的江陵县,江陵县有北部县尉、南部县尉。这些都会分割都城的武装力量;再加上各宫钩盾令所执掌的禁卫武装。

    因此目前江都城,武装力量最少有卫尉、卫将军、执金吾、城门校尉、江都尹、江陵县、钩盾令七个职权机构分别掌控某一部分。

    这种分割,还是把司隶校尉排除在外的分配方式。

    等朝廷迁到雒都,那位司隶校尉李严正在雒都等着朝廷上下……到时候朝中上下官吏自然会清楚先帝为什么不愿意设立司隶校尉。

    这真的是一个先斩后奏、先抓人再找证据的极权机构。

    综合了御史台检举之权、廷尉府审判之权……比之大朙锦衣卫,还要过分。

    大朙锦衣卫出动干活,还要拿六科里刑科给事中开具的驾贴才能合法拿人。

    而司隶校尉,不需要那么复杂。觉得你有问题,你需要学习改造,直接就能缉拿你。

    灵帝时期,司隶校尉阳球之权重,差点逼死十常侍。

    此刻,江都城中的各类官方合法的武装力量都已经开始动员。

第八百四十四章 就绪

    北宫,一座略小的宫殿,寿安殿。

    这里位于北宫东北角,与太后的永乐宫就隔了一道两丈高的宫墙。

    殿中灯火摇曳,至半夜时突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一阵阵冲刷宫殿瓦片,唰唰的降雨反复冲洗瓦片如同浪潮。

    寝室里,刘禅失眠,怎么都睡不着觉。

    他披着一领江都工匠仿造的金纹鲜红天鹅绒质地的大衣,静静站在殿门内侧,望着时而出现,时而消退的雨幕。

    就天鹅绒制作工艺来说,前汉就已经有了苗头。

    北府去年冬季分发、列装到军吏阶层的羊绒大衣并没有向江都流通,但这种修身、干练的服装已经引发潮流。

    羊绒纺织技艺不难,可江都这里没有积累,也缺乏清洗羊绒的技术。

    为此只能改造现有的技术,为皇帝、帝室亲族造了一批原始天鹅绒的大衣,以天鹅绒模仿呢绒质地。

    而天鹅绒的纺织技术,配上棉线后,再加上靛蓝染布技术……耐用的牛仔布就能造出来。

    刘禅夜中难眠,神情低落,懊悔就写在脸上。

    谁也想不到,刘琰会那么果决、丝毫不留退路,竟然把胡氏打了一顿,狠狠的羞辱后还驱逐出门,弄得江都公卿百官颜面无光。

    刘琰自己取死,还把血泼到了所有人身上。

    追随先帝三兴炎汉是朝中公卿、百官们的莫大荣耀,继高祖、世祖缔造传奇之后,先帝也成了大汉成祖皇帝。

    而这种折射到公卿百官、勋戚身上的传奇光泽,则被刘琰用腥臭的血液污染。

    传奇、荣耀、光辉……不复存在。

    勋戚、百官尚且如此,更别说始作俑者的自己。

    失去先帝遗泽的庇护,百官志气堕落,自己也落入险地。

    在他的忧虑中,雨水渐渐散去,后半夜的寿安宫格外清冷。

    不由想到了胡氏,她温暖的身躯埋在土里,此刻应比自己更寒冷。

    又想到了孙大虎、孙小虎,刘禅渐渐昏沉,在鸡鸣之际陷入沉睡。

    不论他清醒还是入睡,江都朝廷这座庞大机器已经开始运转,这是吞没人力、物力的怪兽,能引导时代潮流向好的方面循环,也能搅碎一切有形的血肉之躯,或无形的理念、象征。

    尚书台,黄权在天色刚刚启明时抵达。

    他格外罩了一领抵御春寒的斗篷,行走间依旧能感受到雨夜的清寒,只觉得寒冷透骨。

    尚书仆射、尚书、侍郎们陆续入宫,前往尚书台集合,等待今日的工作安排。

    不管朝廷并入北府,还是北府融入朝廷,这个过程里绝对会见血;而廷尉卿刘琰性格偏执,行为暴躁,已经自绝于江都的勋戚、百官。

    现在,刘琰手里的廷尉衙署将成为杀人放血的尖刀。

    刘琰若不杀人,则刘琰必死。

    江都朝廷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一起使劲,弄死刘琰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刘琰唯有大杀特杀,转而跻身新朝,才能保住性命。

    都没得选,就连先帝留下的基业,皇帝要败家……这是谁也拦不住的事情。

    这基业,说白了领头的姓刘,三恪也是有分成的,其他元勋旧臣们也都是有股份的。

    只要各自手里的股份不发生大规模的改动,只是小范围的变更所有权的话……那也不是很糟。

    反正大将军已经尽力了,实在是民心厌战,不能再打了。

    右仆射郭睦进入尚书台时,见黄权正在参拜先帝遗诏。

    遗诏就供奉在桌上,用杂色水晶方缸倒扣着;方缸由打磨平整的水晶方片粘合而成,在灯火照耀下,显得有一些神秘。

    郭睦也从匣子里拈取三枚香,在烛火上引燃,屏气静心稍稍收敛情绪,神色肃穆缓步踏前躬身上香,又退几步站到黄权身后半步处。

    黄权始终闭着眼,只能感受到后来的人先后取香、上香。

    吏部尚书郤揖自杀后再没有补充新人,兵部尚书马谡在外统兵,因此只有左右仆射、四尚书陆续来上香,其他侍郎则不够格。

    香气浓郁,黄权轻咳两声,说:“先帝遗诏时,我与大将军、卫将军、执金吾、宗正卿五人联合署名、用印。诏书意在抚平动乱之源,乃利万民之举。具体如何,丞相已然阅览,并无异议。”

    右仆射郭睦是关羽心腹,当时就看过遗诏内容,此刻心绪平静。

    左仆射蒋琬兼相府长史,已经跟着诸葛亮阅览过遗诏内容,此刻也没有多余的话语。

    大将军要冒险逞能,既然已经失败,那就应该放弃幻想,努力稳定朝政,以平缓的方式融入北府,完成官制、朝政的平稳过渡和改革。

    世人饱受战争的煎熬,与其战争延续再死数百万人;还不如此刻痛下决心,扫除残敌。

    从始至终,老臣们的敌人只有那么一拨。

    北伐、东征之前,敌人在魏国效力;魏国苟延残喘后,这些敌人又跑到江都,企图依赖皇帝重新崛起。

    如果没有意外,出于制衡功勋旧臣的考虑,皇帝逐步接纳这类弃暗投明的新人……也是很正常,几乎无法避免的事情。

    现在是北府与朝廷之间的冲突;若没有北府,今后就是功勋旧臣与皇帝扶植的新生势力的斗争。

    北府握着最犀利的刀,却始终保持克制;易地而处,今后皇帝扶植起来的新生势力,哪怕手中无刀,也要用牙齿撕咬功勋旧臣的血肉。

    皇帝年青,压不住功勋旧臣,引进、栽培新生势力是一种必然。

    可北府不一样,田信用得着压制就旧臣?

    人跟人不一样,把田信摆到那个位置上去,许多功勋旧臣自然就老实了,做什么事情也就有了一个从上而下的秩序。

    现在北府游离在外,朝廷秩序源自大将军的威望以及大将军对北府的羁縻;也源自丞相经营益州的功劳。

    秩序源头来自大将军、丞相,而不是皇帝。

    皇帝本身无法提供强力秩序,还无时无刻侵袭、破坏、干扰正常的秩序。

    算起来皇帝也不是很糟糕,可就怕跟田信做对比。

    到今年田信回到关中就三年了,宫殿、新城修筑计划一拖再拖,到现在关中军政核心的长乐坡依旧是在军营里办公;看看汉末以来各方雄杰,也就先帝能克制私欲,爱惜人力节省土木开支。

    把当今皇帝换到关中去,或者留在江都失去大将军、丞相的制约……怎可能会如此老实,必然会大兴土木经营宫室。

    连出身寒门的皇后都知道经营产业自谋财路,可皇帝不知道自食其力,只知道伸手去少府衙署要钱。

    如果皇帝要经营一些产业,谁又会好端端的去作梗?

    作为政令的颁发机构,尚书台洞悉朝政运转的一切机制。

    什么都看在眼里,自然清楚民心、士心所向。

    黄权见无人有异议,当即领着两名仆射、四名尚书,十名侍郎向玉堂署汇合,另一边廖立也领着三十多名各类御史向玉堂署汇合。

    玉堂署的署长已在堂前空地摆列方便办公的桌椅,而江都城门也在有序开启。

    城门校尉习宏披甲立在江都南门城楼,城外的晨雾弥漫的码头、长江;城内各都亭之间的栅栏依旧保持宵禁状态,明确将各都亭封锁成一个个封闭的区域单元。

    受联合管理的各都亭亭长,已动员亭卒,守卫栅栏封锁街道,并在各处街巷陆口布置岗哨。

    或三人一组,或五人一组,或持棍棒,或持刀盾,都是三人背靠背的方式站岗,不留视线死角。

    江都尹的都尉、县尉则率领征发的郡兵占领城中各家的制高点,架设弓弩封锁路口。

    就连少府衙署里,少府杨仪也动员稽税部队,在府内待命。

    在案件查清楚之前,谁也不知道谁是需要清除、镇压的敌人。

第八百四十五章 前奏

    北城,元亨里,沛国长公主府邸。

    门阁紧闭,拒绝县卒进据府内制高点。

    门阁外,正七品江陵北部县尉习隆孤身上前,身后是列成弧形的盾阵矛兵,盾阵两侧的院落屋顶之上,县兵中的弓手已经就绪,只是没有张弓、架弩,气氛十分紧张。

    习隆握着门环哚哚哚敲响大门,始终不见里面的仆僮、公主家令等官吏出来。

    门内侧,皮甲卫士面如土色,皆无战意。

    公主家令也是面色灰白,愣愣盯着门洞,耳际是习隆扣动门环的清脆响声。

    反复几次不见门内有反应,习隆后退几步抬手一招,对围上来的属吏说:“府内静寂,必然有变。速速通报府衙,有请天使宣诏。”

    宣诏的黄门侍郎、谒者一起抵达,若公主府还不开门,那就是不奉诏,自能强闯、调查。

    公主府内,光禄大夫、安平侯曹楷则穿正式礼服,一副盛装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楼阁静室,焚香诵唱《道德经》。

    此时此刻,似乎只有《道德经》能给与他心神上的安宁和镇定。

    通过楼阁的小窗户,他可以洞悉各处,此刻心中别无想法,只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恍惚感,仿佛这一切太过虚假如同梦境,怎么都不愿意相信自己会沦落到这一步。

    静静望着大街主干道上乘车来此的天子使者,这如同催命的鬼神。

    他又深吸几口气,浓浓的愧疚感从内心深处涌出。

    想到了病死床榻至死都不甘心的父亲,还有淝水一战时溺亡的兄长曹泰,再到由弟弟奉养的母亲。

    最后才想到了妻儿,有的只是无尽的悔恨。

    他转换了方向去看后院,妻子也一袭盛装端端站立在廊檐下,身边两侧及身前是三个孩子,身后还有曹演的侧室、妾室以及另外五个子女。

    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也没必要细看。

    曹楷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自己的八个孩子,退回阁楼正中静静等候。

    随着天子使者抵达,公主家令不敢耽误,当即开启门阁。

    一边是公主家令引领天使前往中院宣诏,一边是习隆指挥县兵占据制高点。

    前院三层阁楼处,习隆仰头打量这座周围的制高点,就见阁楼顶上出现一人,摇摇晃晃走着,突然身子猛地一晃,从上栽落。

    栽落的过程中这人的头撞在二楼突出的飞檐之上,顿时血气暴裂,瞬间身体扭曲。

    习隆来不及反应,多亏身后属吏反应及时将他往后猛地拉了一把。

    即便如此,摔在他面前的曹楷还是把血花洒到了他身上。

    曹楷身上浓浓的酒味儿,还有撞裂的小半块儿脑门正往外噗噗冒血,血腥味很是提神。

    习隆蹲下仔细观察确认是曹楷本人后,脖子扭的奇怪,一眼就知就不活了,缓缓扭头去看带路的公主家臣:“何故如此?”

    家臣颤颤巍巍:“府内私事,不便透露。”

    “哼。”

    习隆上前一把抓住对方腰部右侧悬挂的腰牌,狠狠一扯攥在手里,看了眼对方具体职务、性命,转手抛给属吏:“即是公主家事,本官这就奏请宗正公来查。”

    人已经不活了,只要死了,自然会有很多看着奇怪,又合乎情理的理由。

    世上千奇百怪的人很多,死因自然也是千奇百怪。

    死的人不会自己开口便捷,如果死的方式千奇百怪,那他就是个千奇百怪的人。

    习隆后退几步,等待随行的医官上前检验看要有没有抢救的价值……至于阁楼,自然是封死出入口,与上司衙门一起勘察,以确定曹楷的死因。

    到底是自己醉酒失足栽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南城,市肆边上的宅院里,牛金、王双等人正聚在一起吃肉,喝酒,此刻已放开了肚皮。

    待酒足饭饱,牛金与王双不敢上屋顶,就站在屋内横梁上,拆除头顶部分瓦片观察外面的市肆。

    市肆是官市,虽在居民区里,可四周被栅栏分隔,像一个宽阔的广场。

    而广场中是排列整齐的棚舍,一道道的棚舍宛如农贸市场。

    构筑棚舍的主要材料是竹木,昨夜的雨水并未淋透棚舍,棚舍有良好的防水能力,而棚舍内内堆积的货物更是保存完善,很是干爽。

    可惜今日一早朝廷就果断动手,市肆并未开启,空荡荡的没有人烟,让习惯了市肆繁华、嘈杂的牛金去看多少有些不适应。

    市肆里没有人,那纵火后……也就没法跟着躲避或在的商旅、士民出逃。

    王双脸色不好看:“今内无出路,外无接应,可谓生路断绝。”

    牛金也是面色木然,不觉得奇怪,只是说:“丞相与中军深有隔阂,中军吏士约束营垒不得出入。如今看似处处人影攒动,实际敢战之士不足千人,又分散城中,我等多少有一些机会。”

    “稍后以火箭点燃市肆,烟火弥漫之际,全力向南门突围。携带绳索,杀上城楼后就缒城而下。城门至江边只有三里,全力奔逃自有一线生机。”

    牛金说着将瓦片依次摆回去,留了个尺宽的窟窿留作观察孔,王双也处理自己面前的孔洞。

    随后两人躬身从横梁走回大梁处,从梁柱边上立着的竹梯走下。

    屋内桌子上摆着方天戟刃部,这东西运到江都后因货物出入检查苛严,已经运不出去了。

    本想熔毁用神兵材质铸造其他兵器,结果不论如何努力,炉火就是烧不动方天戟。

    为消灭行迹,在江都城里前后已杀了十几个人。

    此刻,牛金以准备好的短柄镶入方天戟接槽,用泡水的细牛皮绳交叉缠绕。

    新的方天戟柄只有四尺长,整体更像是一柄双面战斧……斧戟。

    随后开始整理防具,只在背后扎一块贴身的漆皮护背,在左肩扎立宽大的镶铁披肩甲。

    对于他这样格斗技艺精熟的武人来说,正面有一个防护面能抵御流矢即可。

    如果不是形势恶劣,他连漆皮护背都想摘除。

    牛金身边王双也在整理自己的兵器,屋内其他走投无路的武士也在沉默中收拾武具。

    几乎都是轻装,除了几个人拿了藤盾外,余下都是梭镖、短戟、刀剑等利于突破的短距离、近身格斗武器。

    只要冲上城楼,固定好绳索,顺着绳索滑下城墙,再跑三里跳入长江,从此就能过上通缉犯的生活……总好过被砍头。

    这不是为了谁,为了什么理念去战斗,纯粹是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

    只是王双迟疑不定,总觉得自己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是牺牲品,要死的诱饵。

    总觉得牛金知道什么,可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询问。

    只是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样,始终要跟着牛金。

第八百四十六章 杀手

    南宫,玉堂署阶前的小广场。

    案牍库开启,前后也就运来一箱半《起居注》。

    相府掾属、御史台的御史,加上一众尚书、侍郎近百人翻阅《起居注》。

    人数近百,自然立场前期百怪,有精细阅读鸡蛋挑骨头的,也有囫囵吞枣应付差事的。

    很快,光禄大夫、安平侯曹楷醉酒跌死的紧急事态呈送玉堂署。

    来送消息的正是习隆本人,哪怕已经有了初步询问,草书的卷宗,他还是重新表述:“府中家令、臣从皆言安平侯至江都以来苦闷于不得志,故嗜酒放荡。常因酒事、家宅内事与公主殿下有言语冲突。”

    “今早城中异动,安平侯又受殿下……苛责,故避居阁楼饮酒解闷。职下等入公主府,安平侯已然沉醉不醒,行事不依常理,或许是受惊吓,欲避入阁楼顶上,却失足跌落,伤重难救。”

    深吸一口气,习隆又说:“这皆是长公主家令、臣属推论,具体是何内情,职下并不知晓。”

    他面前,诸葛亮、黄权、廖立端坐上首,这种事情在廖立眼中只是末节小事,直接说:“丞相,我以为事关长公主家事,朝廷不宜深入调查。我久在湘州,不清楚江都内情。但也知道谯、沛二位长公主自返回江都以来,就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今安平侯薨逝,更不应打搅殿下。”

    哪怕公主有问题,现在已经付出了惨重代价,没必要咬着不放。

    终究说到底,谯、沛二位长公主是先帝血脉,身世坎坷,真的没必要追查到底。

    黄权顺着廖立思维深入想了想,也觉得没有什么问题。

    沛国长公主被掳走后受到的教育,和后来的经历,就已经局限了她的眼界和手段。

    渴望亲情、家人的长公主肯定会帮帝室,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她也会努力去拼一个机会。

    而她的手段,只有丈夫曹楷。

    曹楷不可能获得实权、实职;而早年、在汉军绝地大反攻之前,曹楷高高在上,也妻妾成群……与公主之间的感情就算亲近,也亲近的有限。

    等迁入江都后,夫妻两人关系发生逆转,而曹楷还继续豢养着原先的侧室、妾室,这是一件让沛国长公主、汉室朝臣们颜面无光的事情。

    另一个方面,沛国长公主不仅是先帝的血脉,更是糜夫人的血脉,旧臣里欠糜家人情、拿糜家好处的实在是太多。

    最起码,卫将军会死保糜夫人的两个女儿。

    现在曹楷以相对体面的方式离去,那朝廷就应该继续维护长公主的体面。

    否则深查这条线,朝廷也很难体面。

    至于谯国长公主与丈夫平乐侯曹演就让人非常省心,不喜欢江都的湿热,夫妻两个搬到了荆山,与孙太夫人当邻居去了,根本不搅合朝廷的事情。

    毕竟当年曹纯英年早逝,没有给儿子留下太多的旧部、家底。

    曹演在魏**中缺乏人脉,自然也就没有多少利用价值。

    不止是在汉室朝廷,在魏国,曹演也是边缘人物。

    曹演与谯国长公主生育的孩子,先帝很是喜欢寄以厚望,命名为‘亮’。

    这个亮,自然不是田信的亡兄,是取了丞相的名。

    廖立心思根本就不在杀人方面,更没有逼迫两位长公主的心思,做这种欺负弱小的事情,即没有实际意义,反而会招惹他人记恨。

    哪怕后续抓住长公主的罪证,廖立也准备放弃追究。

    这种事情,咬着皇帝一个人深挖就行了,万万不能分心。

    哪怕有破网之鱼逃出去……也无所谓,这种鱼早晚能收拾掉,就算不收拾也会泯然于汪洋,总不可能河鱼化龙,形成大患。

    若有这个潜力、资质、气运,也不会被逼到这一步。

    见廖立态度明确,诸葛亮自然不会反对,只是觉得心里沉甸甸。

    以廖立的为人,是吃鱼只吃没刺部位的人,怎可能平白无故做好事?

    纯粹是嫌鱼刺零碎,讨厌收益低微。

    这是立了一张大网,是冲着最重要的那件事情去的。

    也不知道究竟会捕获到什么……可惜董允、费祎这批人没了,否则宫中犯下的根本大错也能准确传递出来,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自己会掩饰,皇帝的近臣也会帮着掩饰……这种遮丑行为本身就是天子近臣的职责、义务所在。

    不能指责天子近臣做的不对,也不方便去调查……这会引发许多无谓的猜测,造成人心浮动。

    所以,董允费祎之后,在自己来江都之前,皇帝究竟干了事情,让廖立咬的这么紧?

    安平侯曹楷绝对犯了重罪,否则不至于被吓得自尽。

    这样的大鱼身后肯定会有一群大鱼,这样的大鱼群摆在面前,廖立说放就放了。

    既有不肯深入冒犯旧臣、维护先帝的原因,肯定也有其他原因。

    就廖立的立场、动机来说,唯一值得廖立这么做的目标就那么一个。

    诸葛亮思索着,目光审视一排排桌面上被翻阅的《起居注》。

    另一边的玄武门上,一伙亭卒站在墙上张望北城、南城;其中有个亭卒手臂修长挽着一张弓臂用细麻绳缠绕包住的步射长弓,他有个名字,叫做马忠……如果要做区分的话,他是丞相不认识的那个马忠。

    他们是正常调动上城协防的亭卒,由亭长从辖区民壮、退伍老兵里调训善射的居民组成。

    军中稍稍资历深厚一点的老兵,都是擅长弓弩的兵。

    溺死的多是会玩水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近身搏杀的甲兵总有失手、倒霉的时候;所以年青的甲兵都会挤出时间去研习射术,努力用技术改变命运,早日脱离锋线凶险的搏杀。

    因此,上了岁数的老兵,都会研习射术,弓弩部队普遍是老兵。

    马忠与其他紧急动员的亭卒一样,额头扎一条红巾,全身上下穿着日常短衣,没有戎服、号衣或铠甲,甚至连刀剑都无。

    他们唯一任务就是登上城墙,用弓弩压制攻击范围内企图作乱的贼人。

    具体的厮杀、擒捕,由卫尉卿、执金吾麾下的甲兵、缇骑负责。

    只是,马忠另有使命。

第八百四十七章 粮票

    玉堂署,随着日上杆头,就地支立大锅熬煮的开水冲泡新茶,就着自带的干粮充饥。

    廖立也不例外,只是他的饮食更为的精致,令诸葛亮侧目不已。

    这也是廖立在廷尉府自我禁足小半年,依旧活蹦乱跳精神十足的根本原因。

    廖立的午餐是方便面套餐,鸡蛋和面煮熟后油炸定型的面饼,加上牛油煎熬炒制后加盐凝固的咸汤底,以及蒸煮晒干的蔬菜包,其中还有小罐贮存、携带的酱菜。

    就连小罐也是中间有隔断的阴阳罐,一次能装两种酱料的特制小罐。

    这些东西依次摆在白瓷大碗里,浇入沸水,顿时凝固油脂化开,芬芳四溢。

    而廖立很娴熟的把碗盖住,闭目静静等候。

    泡面需要等待,一个原因是面饼需要泡发,另一个原因是感受此刻身心的本能呼唤……当这种呼唤涨到巅峰时,再大口吃面、喝汤,顿时能达到身心两重满足。

    其中妙处,很难向外人细说。

    诸葛亮也斜眼打量,这种泡面并不适合当军粮使用,只能做应急、战阵时使用的速食餐。

    因此朝廷各军并无仿制的计划,毕竟这东西制造程序复杂,同时油炸面饼不易保存。

    典型的华而不实,也就适合中高级军吏使用。

    军中吏士普遍需要的军粮,除了耐储放外,更要制作简易,方便家庭制作,或个人、什伍战前加工。

    相对于方便面,诸葛亮更在意北府另一种叫做‘挂面’新式军粮,他只见过成品,不清楚具体的制造技艺。

    脑海中闪过挂面,斜眼见廖立抓着筷子张大嘴狠狠吃了一口泡发、柔软、泛着油光的面团,然后稀溜溜,还闭着眼睛一脸的满足感。

    下意识的,诸葛亮喉咙轻轻蠕动,又听到廖立吞下面团,张嘴发出满足的哈气声。

    收敛心思,他专心吃自己的午餐。

    作为当朝丞相,他自然不需要带干粮,他与黄权吃的是厨子现炒的菜。

    秉持四菜一汤有荤有素的搭配原则,他端着小碗缓缓用餐,细嚼慢咽吃相文雅。

    就连黄权也注重吃相,不似廖立那样放开了自我,发出令人困扰的声音。

    廖立甚至还端起碗,将汤喝了个七七八八,这才一脸满足抚着肚皮,另一手握着布巾细细擦拭沾染在胡须的面汤油水。

    用餐期间,廖立的手底下一名御史双手捧着两册《起居注》走来,警惕看一眼正中位置享用饭后茶的诸葛亮,低声:“廖公,请看。”

    廖立顺着去看,见御史指着一段对话,见写着一段话。

    ‘上观后宫所藏,见粮票万石,叹曰彼何其富有。’

    ‘遂招侍中乔,咨询粮票诸事,乔出,

    上意未尽。’

    御史指着这些段落,又翻了七八页,指着新的段落:

    ‘侍中乔善书画,荐画师曹不兴,

    上爱其书画,使入荆山搜寻颜料’

    御史拿起第二册,翻到最后几页,指着一段:

    ‘去岁末陈公酒酣斩关定国庭中梅十三株大笑而去,时人不解;

    上招关定国抚慰闻讯,大笑得解。’

    ‘关定国以书画养性,画庭中梅图两卷;

    上审阅颇喜,留关定国夜宿叙旧,一连三日。’

    这是皇长子出生,关平夫妇来江都贺喜时发生的事情。

    廖立重新看两册《起居注》的编号和日期,《起居注》一月平均有三册,如果当月有大量的诏书颁发,会因为收录诏书内容,导致该月的内容暴增。

    最多的是皇长子出生的那个月,群臣以为天下将会长治久安,纷纷上表庆贺,皇帝也都一一回信表示感谢,即要表达对老臣、宿臣的功勋的认可、敬重,还要有各种问候。

    这种皇帝正式的回信,都是要收录在侧的。

    而且书写起居注时,每遇到专指或泛指皇帝的上、帝、诏、命、奉等字眼时,都要另起一段以示至尊之位。

    廖立将两册《起居注》握在手里,皱眉:“这是小事,再找。”

    御史躬身而去,廖立将两册《起居注》递给诸葛亮:“丞相应知当年先帝有意在益州通行粮票,后大司农王连亦有此类提议,皆不了了之。陛下这里,似对粮票、钱票一类颇有兴趣。”

    诸葛亮双手接住两册《起居注》,也不翻看,坦荡回答:“此事云长公与葛某反复磋商,皆因干系重大,不敢贸然推广,这才罢免。非是陛下之意,乃我与云长公计较。听云长公语气,也已咨询陈公,非朝廷专断独行。”

    廖立稍稍沉默,说:“我非是指宋公、丞相举政措施,要说的是曾有贼人堑刻夏侯印信、征北将军印、南乡公主印,伪造北府粮票,又以种种手段做旧。山民无知又十分崇信三光道、瘟神道,屡有受骗之事。”

    北府流通的粮票的款式有新旧两套,两版都盖了夏侯私印,旧版是田信的夏侯私印,新版是小田平的夏侯私印。

    田信的私印边框有交错的细密菱纹,几乎是独一份儿,很好辨认。

    见诸葛亮沉思,廖立扭头去看黄权:“黄公,尚书台应有印象才是。此案范围虽小,南阳前后赔付假票不足百石,却涉及伪造诸侯、三恪、公主、重臣印章,是一桩大案。”

    黄权自然是有印象的,田信太过苛刻,直接把当时身边最重要的三个印章都盖到了粮票上去。

    粮票就是钱,再朴素的山民也知道,只要粮票能换来固定面额的粮食,那粮票就是钱。

    谁都想自己造钱,可粮票上三个大小不一的印文就摆在那里。

    伪造粮票的第一步就是伪造印章……这第一步,就犯了谋逆之罪,罪在不赦。

    先帝时财政吃紧,迟迟无法推行粮票、钱票的根本原因也在这里。

    田信是用自己信誉担保了粮票;朝廷拿什么去担保?

    田信自己的信誉崩了,不影响战局;可朝廷的信誉若是崩了,又该怎么办?

    谁又敢帮朝廷做信誉担保?

    是一个死结,在当年那个方方面面斗争的关键时期,朝廷不敢赌。

    那时候推行粮票,那么敌国一定会仿造!

    而论对豪强、世家、官吏的威慑……朝廷的威慑力,不如田信个人。

    原因简单,豪强、世家、官吏,是朝廷的一部分,却不是田信的一部分。

    推行粮票、钱票,也一直是朝野的主流呼声,到现在始终无法施行,就在于各种掣肘和隐患。

    自己不能推广……伪造北府的粮票好不好?

    廖立的态度很明显,就是怀疑诸葛乔、关平、曹不兴这帮人在皇帝的授意下伪造北府的钱票。

    往好的方面想,这些青年俊彦是为了今后朝廷发行钱票、粮票做技术准备。

    可……这种事情,小田平来干的话自然没问题,所以这些人凭什么能全身而退?

第八百四十八章 篡改

    廖立不急着处理发现的线索,还是耐心等候。

    可他目光望过去时,得到授意的御史们纷纷摇头,没有找到最敏感的那些东西。

    毫不掩饰彼此的交流,诸葛亮看在眼里,眉头起皱。

    他去看黄权,目光交流,黄权也是疑惑微微摇头,不清楚廖立究竟在找什么。

    到底什么东西,值得廖立这么卖力?

    难道找到后,就能彻底令朝中保皇势力退让?

    豫州牧庞林捅了最关键的一刀,汉军军事行动受限、僵在各地进退不得。

    所以保皇势力已经决定退让,现在要处理的是那批民间、在野的非法保皇势力。

    这些敌国降臣勾结内部野心分子组成的朋党肯定是非法的保皇,是怀有其他险恶目的的,直接打掉也省的以后拖后腿。

    廖立索性起身,找到皇帝新婚夜里当值的那两名御史……没错,起居注是御史、侍御史们写的。

    两名御史只能把那册反复观察的那册《起居注》递给廖立,这两人也是神情不安,以‘太史精神’为榜样,纸笔记录皇帝起居言行的御史们也是史官,

    虽然太史令到了后汉转业去干专职的天文、历法、卜卦工作,可史官是必须要存在的。

    两名御史打保票当夜发生了惊世骇俗的言论,并照实写入起居注。

    这种事情,照实写……以本朝的风气,不一定丢命;可乱写的话,一定会丢命。

    终究是史官,多少对美好的事情有一点憧憬、期望,在当时那个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时刻,选择了遵从良心和职业道德。

    毕竟冒险、找刺激,找存在感,找自我生命的意义本就是很多人的天性。

    越是不甘于平凡、沉沦的人,这种渴望就越强烈。

    当夜有三名御史,一名太医,其中两个御史肯定自己照实书写……那问题肯定出在后续《起居注》原档整理、抄录、入库贮存的环节。

    换言之,当时的御史中丞徐庶有很大的嫌疑,那个调走的御史也有嫌疑。

    一瞬间廖立反应过来,翻阅《起居注》到皇帝、皇后新婚对话的相关记录,不由咯咯做笑,笑声怪异:“好啊,好啊,好一个徐元直!”

    他转身阔步来到诸葛亮面前,很肯定的说:“丞相,不用再查,我想要的这一册《起居注》已被徐元直涂改、抹除。”

    黄权开口:“廖公,此言要慎重。”

    廖立瞥一眼黄权,平日里的伪装的恭敬已荡然无存:“黄公,可知当夜陛下说了什么?”

    说着廖立回头去看小心翼翼跟来、面如黄蜡的两名青年御史:“都老实交代,皇后受了委屈不打紧,可陈公为大汉江山出生入死,屡立稀世功勋,说是有再造之恩也不为过。却好端端的平白受诬陷、诽谤,这着实令人心寒。”

    廖立见其他近百名掾属、御史还在各处故作不知,索性大呼,手指着天:“如今这天要变了,打雷下雨,岂是遮蔽耳目就能阻止的?”

    他回头看诸葛亮,后退两步欠身长拜:“丞相若不信,可去当面询问皇后,问陛下也可。以丞相之明睿,自然明辨曲直。”

    诸葛亮脸色阴沉:“何如做事,还轮不到廖公教我。”

    见诸葛亮脸色阴郁,本想凑近看热闹的掾属、御史、尚书、侍郎们也都渐渐后退,免得听到什么敏感言论。

    廖立见没人敢凑到身前,就连御史们也都躲避事端,隔岸观火。

    也不恼怒,依旧俯身揖礼的模样:“丞相有济世大才,廖某恐丞相自误,此苍生之不幸。”

    黄权起身语腔不快:“廖公,何必以言压人?”

    廖立也不回头,依旧看着诸葛亮:“我是何等样人,想来丞相、陈公、先帝也是明白的。”

    想说的话没说完,廖立站直腰背:“具体如何,丞相询问此二人即可。此事皇后已明言,陈公自然知晓。我还要去搜一搜徐元直宅邸,告辞。”

    诸葛亮不发一言目送廖立离去,黄权看看眼前两名神情畏缩的御史,就觉得脑袋发懵。

    也就侧身施礼:“丞相,黄某不愿涉及此类事端。今日廖公行事乖张,城中又多有鬼祟之徒,黄某伴随廖公左右,也好照应万全。”

    “也好,廖公渊汹汹而来,又怒极甩袖扬长而去,可见事大。”

    诸葛亮面露疲态,能击倒自己的敌人,看来就在身边,甚至就在方寸之间。

    见他面容憔悴,黄权又欠身长拜,后退几步才转身大步追着廖立而去。

    廖立还没走到车驾前就被黄权追上,廖立气呼呼的骂道:“我以为徐元直是个本分正直的老实人,虽有手段计谋,做事也应是周全的。万万是没想到,他竟敢篡改《起居注》!”

    黄权只是赔笑,待两人登上敞篷的马车,廖立怒气不减:“先帝所感很有道理,汉乃旧朝,暮气沉重。”

    见此,黄权说:“先帝自是至理之言,可陛下行为不端,亦是我等托孤重臣的过失。”

    见廖立不言语,黄权又说:“元直公生性疏狂,虽不及廖公放荡不羁,但也是敢作敢当之人。廖公也知事大,元直公如何不知?想必元直公删减记录,也是为了朝廷和睦。若陈公偶有过失,左右亲近之臣可会遮掩?”

    廖立瞪目本来要嚷嚷‘岂会犯错’这等言论,可他的良心不允许他说这种话。

    黄权见状就呵呵做笑:“朝中事务已成定局,廖公又何必如此急进,使丞相为难?”

    “唉。”

    廖立长叹,抬手拍在腿上,脸色稍稍平缓:“我也不想,非是贪那劝进之功。”

    马车启动,廖立继续说:“黄公也知陈公秉性,就恐迁回雒都后,又有人在陈公左右进献谗言,以麻痹陈公,迟缓时日。”

    “如今唯有一鼓作气,才是汉室之福,旧臣之幸,天下万民之幸。”

    “若蹉跎,再生变故,朝中诸人如何善终?”

    廖立说着瞪圆眼睛:“黄公也知时势,若陈公事败,天下自此多事矣。你我恐无葬身之地,这江都百官皆要肝脑涂地!”

    这番言论说到黄权心里去,久久不言,一起乘车前往徐庶的宅地。

    徐庶没多少钱,是个穷人,住的宅院还是朝廷分配的官宅,就在北城之南,与其他官员的宅地连在一起。

第八百四十九章 会馆

    玄武门楼东侧,城墙垛口。

    马忠垂眉盯着街巷里驱驰的敞篷马车,那里廖立情绪激动说着什么。

    可他身边的黄权很有耐心听着,很警觉的将篷布拉扯,罩住了车厢。

    对此马忠也不感失落,眼睛四处游走,与周围征发的亭卒一起观察北城、南城各处的变化。

    “那是……”

    身边不远处监督他们的玄武门丞忍不住低呼,许多人循声望去,顺着门丞的目光就见北城西北角冒起了滚滚黑烟,烟火来的很是迅猛,显然是故意纵火。

    马忠身边一个老亭卒嘀咕细语:“在元戚里西边,今天西南风,这火保准向元戚里延烧。”

    “怎又是元戚里?”

    “这地邪,当年烧死孙家诸侯就留孙伯符家中一条独苗。”

    亭卒都是在江都生活数年的老人,皆是退役的汉军,先是低声议论,很快声音越发的大了。

    门丞遂喝令制止,城楼附近的嘈杂声音渐渐平息。

    但紧接着南城开始处处起火,马忠转身向南,他在南城西南角认出了‘徐州会馆’,这里是徐州籍贯的在京官吏、士人、商人联络消息、互助、联谊的一座综合会馆。

    既有为徐州各郡誊抄京中诏书、趣闻,如抄录邸报的作用;也有探听朝中动静,为徐州官吏、士人、商人充当耳目的作用。

    更重要的是方便邮寄书信,是官方邮传系统之外最大的民间邮递、运输集团。

    有徐州会馆,自然就有兖州、交州之类的会馆,作用都是大同小异……类似于各州驻江都办事处,兼具民间交流、互助功能。

    马忠思索着安置在徐州的妻小、族人、部众,目光始终盯着起火、被大火吞没的徐州会馆,他握弓的左臂也渐渐放松,紧绷的精神也得以松缓,如释重负。

    只是他身边住在徐州会馆周边的亭卒情绪不稳,嚷嚷着要去救火。

    徐州会馆周围的居民正紧急疏散,江陵县令陈祗登高站在街边的屋顶上,一手被佐吏扶着,另一手挥舞指挥街上的衙役、亭卒和惊慌的男女。

    熊熊大火在二十几丈外燃烧,又是西风烟火朝他这边压来。

    陈祗身影被烟尘吞没时隐时现,搀着他的佐吏另一手盖住自己脸,眼睛已被烟熏的淌泪、刺痛。

    佐吏忍耐不住,急声大呼:“县君,快走!”

    陈祗指着汇聚街道向东逃奔的居民:“我若走,吏士自乱,士民践踏又不知会枉死多少!”

    他忍不住回头,很想知道徐州会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徐州会馆西侧因在上风口,还没有被火焰吞没,庭院中正在厮杀。

    一伙是徐州世家的部曲武士,正围攻庭院里的魏不霸等人,企图灭口。

    魏不霸遇袭之初左臂险些被斩断,此刻用布料匆匆包扎以止血,整个人站在廊檐下右手持剑盯着庭院门前的厮杀。

    狭小的门洞只能让两人并肩通行,这成了魏家部曲抵御的关键点,喋血拼命寸步不让。

    庭院院墙更有游走的武士,防止对方跳墙突破。

    而火焰正向庭院缓缓延烧,魏不霸身后的屋舍已在高温炙烤下冒烟、燃烧。

    庭院外,陈矫次子刘骞正死死盯着庭院门洞,不时回头去看西门,守御西门的西门司马、门侯、门丞各有司职,督率本部吏士及亭卒驻守不动,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五十步外厮杀。

    隔着厮杀的人群,刘骞与里面的魏不霸对视,两个年龄相近的青年此刻恨不得吞了对方。

    魏不霸竟然丧心病狂的准备刺杀朝中重臣,不管魏不霸杀的是谁,都不会给徐州带来好处,只有无尽的坏处。

    当年青徐自治带来的结果就是徐州士人骑虎难下,享受了二十多年独霸一方、自治王国的好处,怎可能收手,把自己约束在牢笼里?

    杀掉魏不霸灭口,然后纵火生乱,乘乱逃匿到士民之中。

    这就是刘骞的计划,身为汉室宗室,在这个宗室人才凋零的时代,他多少能受一点优待。

    可魏不霸不是那么好收拾的,再拖下去,拖到县兵、亭卒聚拢合围,那谁都逃不了,势必同归于尽,一起落入法网。

    似乎察觉刘骞的顾虑、犹豫,魏不霸右手握剑斩在廊柱,剑镶入廊柱,他右手从怀中取出一面玻璃镜子对着刘骞脸颊照了照,刘骞下意识眯眼。

    随后就见魏不霸将镜子狠狠摔在地上,碎裂一地。

    见状,刘骞大呼:“撤!快撤!”

    这帮人顿时化整为零,逃遁过程中抛弃小盾、刀剑,还脱掉身上的外衣,露出里面半旧的寻常劳作短衣。

    魏不霸整个人也虚脱瘫坐在地,几个部曲武士头目围上来,当首一人拱手:“公子?”

    “不跑了,跑不掉。”

    魏不霸扭头去看西门门楼:“纵火的是徐州人,袭杀我等的也是徐州人,如今城中动乱与我等何干?”

    “公子,若入廷尉府,该如何问对?”

    “都照实说,此间事与诸位无关。”

    魏不霸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备用的玻璃镜子,自嘲笑了笑,高高抛起落在地上摔碎。

    一些部曲武士没见过这种镜子,拾取碎片观察模样。

    魏不霸见近半人负伤,就挣扎起来,拔出剑说:“与我去西门,请守军治伤。”

    江陵南门,城门校尉习宏面色阴郁,恨不得把城中各处作乱,顽隅负抗、企图乘乱逃亡的人给活剐了。

    繁华的江都南城,此刻处处烟火,纵火点不下十处。

    好在昨夜有雨,除了密集建筑区域火势延烧外,许多地方只是小范围起火,很快就被县兵、亭卒控制。

    如果放中军出营参与行动,也不会闹到这一步。

    可军队出营简单,一旦参与城中行动,并控制各处后,那就不好再收拢。

    就在习宏眼前市肆也被几轮火箭引燃,火势呼呼而起向东延烧,烟尘遮蔽视线,就连北边的玄武门都已经看不到了。

    习宏不发一言只是抬手把盔带勒紧,扶正战盔,静静等着。

    隐约看清楚其中一人拿着方天戟模样的兵器,却是短柄,心中有些不妥,但还是不以为意。

    神兵失窃,这帮人怎么可能把神兵再运回江都?

第八百五十章 天命不在牛

    很快,就见一伙人朝城门两侧的跑马坡冲奔杀来,不需要他开口,城墙上的亭卒、守军弓弩手就一齐射箭。

    收效却小,城内冲杀而出的都是精锐老兵,或蹲伏,或以刀剑拨挡,或以盾遮蔽,一轮箭雨只射中七八人,结果只有两个中弩的失去行动力,在地上挣扎,依旧顽强向城门爬来,或一瘸一拐爬起来不肯放弃。

    见这架势,分明是军中骨干老兵,习宏不敢松懈,更不敢上前厮杀:“甲兵结阵!”

    城门两侧的跑马坡,这是很宽、也相对平缓的曲折台阶……战马都能顺着台阶上城,更别说是人。

    守军披甲之士总共也就不到百人,分摊到两处,反而有些单薄,只有三重人墙。

    王双和其他一些勇猛的武士追在牛金左右,靠近之际流星锤、梭镖、短戟、石灰包齐刷刷投掷砸到甲兵阵列,随即就仰攻冲撞,厮杀呼喊、惊呼声诈起。

    顷刻间,甲兵阵列矛戟攒刺就扎死、重伤近十名轻装武士。

    但紧接着,牛金双手挥舞短柄方天戟,戟刃面前铁甲似纸,他鼓足力量也就挥斩三次,当即杀出一条血路,王双只来得及帮牛金招架斜刺攻击,就见牛金单人突破,浑身是血冲到反应不及的习宏面前。

    高喝一声,牛金手里的短柄方天戟再次斜斩而下。

    斩断习宏挥斩而出的六面汉剑,顺着又斩破习宏的胸甲,见没有喷血,牛金血糊糊的面容不由一愣。

    习宏属吏卖命上前,见牛金手中握着神兵方天戟哪里还敢厮杀恋战,拖着习宏就往一侧跑,让出通道。

    牛金嗓子如火烧,已然力竭不敢追杀,举着方天戟吓唬守军、亭卒,为王双等人争取时间捆绑绳索。

    习宏被两名属吏拖着快速离开锋线,见众人慑于方天戟威风停止了厮杀,就拉扯一名属吏,对方赶紧蹲下:“明公?”

    “通告贼人,留下方天戟,我不做追击。”

    习宏见属吏犹豫,强撑着说:“此陈公心爱之物,已献于先帝,是守陵神器,远比贼人性命重要。”

    牛金听了,也不敢再保留这烫手的东西,嗓子难受:“容我断后!”

    习宏也就答应下来,看着这帮冲到城头的贼人抓着绳索缒城而下,一个个身姿矫健,也认出牛金是赋闲的五品将军,不由隐隐有些后悔,嘱咐说:“江湖浩瀚,足以存身。此去,莫再招惹事端。”

    牛金反手握着方天戟,戟刃朝下狠狠钉入城墙地面,对着习宏抱拳:“此恩,永世不忘。”

    说着斜眼去看,见王双这伙人已经跑出一里外,当即抓着打结的牛皮绳索,眨眼间就速降到城下,矫健翻过羊马墙,小跑两步一跃扑入护城河,待爬上来时回头去看,见城墙上弓弩手已经站满,习宏被簇拥在中间。

    相互看一眼,见城上没有什么举动,牛金抬手抹一把血迹未退的脸,甩掉手上血迹,甩开膀子就往长江奔跑。

    那里十几个人有伤、没伤都往长江跳,就王双一个人站在江边等他。

    牛金心中暖暖,突然感觉身上没有那么累了。

    等他跑到江边就听王双语气确凿,遗憾说:“将军遗失方天戟,天命不在矣。”

    “何出此言?”

    “陈公得方天戟而享受天命,今我等能逃出生天,也皆因方天戟在手。”

    王双扭头去看江都南城门楼:“我从军之前,得一宝刀,卜者说是富贵之刀。在魏王麾下时,凭此刀仕途亨通,宛口一战以此刀斩汉军都尉、孟达之甥邓贤。后献刀于人,富贵不再,沦落至此矣。”

    牛金见码头分出卫士来缉捕他们,就走向江水:“富贵刀给了何人?”

    王双跟在身后,语气忿忿不甘:“死人。费祎小儿,得我宝刀后暴死,就不知去向了。”

    牛金回头用同情的眼神看王双,可怜的家伙,竟然被天子近臣一案牵连,难怪削职下野。

    跟自己不一样,自己是大将军曹仁的部曲出身,有义务为曹楷效力。

    即将扑入江水,王双询问:“将军欲往何处去?”

    牛金拘起江水洗脸,自嘲笑说:“既然天命不在我牛金,那就改易姓名,去岭南效力。难道要啸聚山林,等待朝廷清剿?”

    岭南有问题的官吏太多了,杨俊当年敢拥立刘协搞复辟,现在还不是好端端过滋润日子?

    还有郭嘉的儿子郭奕,是帮曹丕搞情报工作的亲近之人,还不是跟着杨俊跑到岭南过好日子?

    岭南缺人,只要是人、有一技之长去岭南,就不可能要你的命。

    岭南不缺罪徒,就缺有用的人。

    听了牛金的想法,王双有些不乐意,不做回答,跟着一起潜入江水,顺流漂泊。

    只是在漂泊过程中牛金去了江陵中洲,与其他几个人汇合后就光明正大呼唤小舟,要乘船去洞庭湖所在的巴丘。

    巴丘是岭南府兵的据点、中转运输点,在这里投效,等待下一波批次的运船向南时,乘船去岭南就行了。

    而王双则一口气游到南岸,准备去下游的江东地区躲躲风头。

    吴越之地本就是历代游侠、罪徒的亡命、避难之所,可谓是风水宝地。

    江都,玄武门楼。

    廖立、黄权二人指挥属吏翻找徐庶家宅后,就闻讯匆匆赶到玄武门楼,在这里观察南城的损失。

    廖立双手撑在护栏,审视、估算火势燃烧范围,火势最大就两处,一处是屋舍密集的徐州会馆,这里周围士民已经被疏散,江陵县令正带着吏民青壮阻隔火势,正有序扑灭。

    另一处是南城最繁华的市肆所在,整个市肆是栅栏封闭的,火势就算延烧也烧不到居民区,顶多烧毁市肆棚舍内贮存的商品,不会造成人员折损。

    还是可以接受的损失,廖立点着头略有些满意,事情闹的很大,足以警醒掌权的先帝旧臣。

    故而心情放松,不做掩饰说:“朝廷迁都在即,此类污秽烧了也好。”

    黄权苦笑不已,虽然这是真实的状况,可也不能这么说出来。

    大概四五步外,马忠持弓的左手不由稍稍用劲,可始终没得到魏不霸的信号,徐州会馆又被烧毁,事情已经超出事前的预设,也就按捺心思,等候事态平息。

第八百五十一章 陈氏

    廷尉府内,刘琰翻阅卷宗,协同廖立主持各项审问工作。

    随着徐州会馆的火势得到控制,越来越多的作乱贼人被揭举、擒拿归案。

    另一边城门校尉习宏放纵叛将牛金出逃,却追回神兵方天戟,还擒拿了一些随牛金出逃却在格斗中受伤的贼人。

    追回方天戟本就是一桩大功,没有方天戟就无法向北府交待。

    何况抓不抓牛金的区别,也就是审案深度的问题……这个深度涉及沛国长公主,牛金跑掉反而是好事,不会牵连到帝室。

    习宏也在格斗中险些被牛金一戟破胸杀死……若牛金手里的方天戟柄杆再长哪怕一寸,就能破开习宏的胸膛。

    没人怀疑习宏的忠诚和立场,以至于牛金的名字只出现在习宏的口述中,并没有出现在卷宗中。

    这种程度的案情,因为需要模糊、朦胧处理的地方太多了,反而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一个担心影响到帝室今后的待遇问题,就能顺着抹除曹楷、牛金这两个人在案发前后的存在感。

    不同于刘琰苛刻的态度,廖立反而如释重负,端茶小饮旁观廷尉府审案。

    刘琰恨不得抓住所有的线索,顺着深查,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比如此刻,魏不霸左臂包扎后整个躺在担架上接受问询,刘琰神态阴厉:“我闻文长将军于徐州铲除豪强手段酷烈,却对下邳诸陈氏格外优待。今徐州会馆内贼人蓄意纵火,延烧数百家,可以说是丧心病狂毫无人性。而起初徐州会馆修建,就有诸陈之力。”

    魏不霸静静听着,神情从容,显然没有被刘琰恐吓住。

    只要大将军还在一天,就没人能杀他,大不了流放去偏远荒芜之地。

    朝廷更替,必有大赦。

    魏不霸同时也低眉顺目很是配合的聆听,不敢咋呼刺激刘琰。

    因为妻子的事情,刘琰已然快成为狾犬,是个逮住人就往死里咬的人。

    刘琰翻到徐州会馆修筑的相关资料清单上,止不住的手颤,下邳陈氏至今发迹也就六代人,虽不如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那样显赫于朝堂,却是徐州最为顽固的地头蛇。

    卢植、郑玄、管宁、华歆等人都是陈登伯祖父陈球的记名弟子,审配是陈球的故吏……陈球参与诛除宦官行动失败下狱处死,审配还参与葬礼,搭了三百钱的礼。

    陈球之子吴郡郡守、安东将军陈瑀是敢号召江东豪强围剿孙策的人,他战败落幕后,又有堂侄陈登与江东死磕。

    而孙策遇刺这么大的事件,当年就有人怀疑是陈登干的。

    不止是陈瑀浑水摸鱼对江东存有想法,陈登当年大破孙权俘斩过万时也对江东存有想法,只是被曹操从广陵调离,去了西边的东城,并病死在这里。

    曹丕篡汉自立时,陈登之子陈肃为表达态度、缓解来自曹丕的压力,就出仕为魏国郎中,旋即告病离职,算是跳出了汉室朝廷的黑名单。

    随后北伐大胜击溃魏军战意后,陈肃主动来投,如今是东观博士之一。

    可以这么说,陈肃就是徐州世家的总代表人。

    徐州会馆,自然是在陈肃支持下建成的……这并不能成为指责陈肃的有力证据,各州都有类似的会馆,充当官方、民间的共同信息交流中转平台。

    如果深查查到陈肃,那魏延就得在徐州大杀特杀。

    陈氏家族作为一方学阀,极有可能从此四分五裂,陷入长久的沉沦。

    算起来刘琰跟徐州世族没仇,跟下邳陈氏也没仇。

    先帝担任豫州牧时,刘琰作为豫州鲁国的宗室人才,才在各方力量催促下投效先帝,追随左右周旋天下。

    可鲁国就在徐州边上,自然清楚陈氏在下邳的影响力。

    尤其是他年青的时候,陈氏影响力更是向外辐射。

    朝野都非常忌惮袁术、吕布联合,形成徐扬割据势力;而正是陈珪、陈登、陈瑀搅动时势,影响了东南格局,是先帝、袁术、吕布、臧霸等人命运变化的重要影响因素。

    现在却要亲手摧毁年轻时仰望的陈氏家族,刘琰心情很是复杂,隐隐间又有些快意。

    他的紧握卷宗,询问关键人物:“刘骞,可是敌国尚书令陈矫之子?”

    魏不霸愣了愣,做思索模样,摇头:“不知此事真假,此人只说是广陵厉王之后,会馆诸人皆是认同。”

    前汉广陵厉王刘胥,是孝武皇帝第四子,身材雄壮喜欢与熊罴格斗而闻名。

    刘琰是鲁恭王之后,自然留心当时地位较高的宗室成员。

    比如魏国就有许多宗室在效力,比较惨的是刘勋一系被镇压清洗,混的好位列魏国中枢的有三人。

    哪怕曹丕带着雒阳守军请降,这三位宗室依旧追随监国太子曹叡,在邺都拥立曹叡登基为帝。

    这三个人里除了侍中刘晔、中书监刘放,以及接替陈群担任尚书令的陈矫。

    陈矫出身宗室,是广陵厉王之后,又过继母族改为陈氏……最让当世宗室诟病的是陈矫的妻子刘氏,这位刘氏也出自广陵厉王之后。

    虽说支系渊源间隔很远,可追溯血缘,陈矫与妻子是同宗……这种事情在先秦的春秋战国之际已经被贵族玩烂了,可汉家宗室对伦理管的很严,宗室造反不一定死,可乱了纲常伦理绝对会死。

    形势不比当年,可陈矫也是体面人物,却做下这种事情……自然引发许多诽议。

    按着同姓不婚的原则,陈矫虽然出继为陈氏,可本姓不变,与妻子同姓同宗,四百年前是一家。

    不提陈矫的婚事,就陈矫出继改易陈氏这种行为来说……再让儿子改回刘氏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当年天下大乱陈矫舍弃宗室身份改易为陈氏,现在汉室三兴又让次子改回刘氏。

    这种有好处就凑上来,遇到危险就退避的行为……若先帝在世,逮住陈矫非亲自抽鞭子不可。

    自打死妻子完全放飞自我以来,刘琰已经停不下来了,也不愿停下来。

    心中对陈矫一系判了死刑,再看魏不霸时目光不由柔和许多。

    现在徐州控制在魏延手里,杀戮地方大姓终究会引发地方群体抵触情绪……这种事情,一般人还真干不了。

    所以现在要把这个混小子摘出来,以此为凭,鼓动魏延去扫清徐州。

    徐州的问题太过严重,远离战争核心的荆州,结果二十年发展不进反退,世家自治对地方意识形态、经济、舆论影响的太过深入、恶劣。

    刘琰转变语气,相对和睦的口吻询问:“此人恐是敌国奸细,冒名潜入京都。见丞相封城大索奸邪,这才走投无路暴起发难,酿成了这等惨案。我且问你,博士陈肃可识得此贼?”

    魏不霸紧绷的心神终于释放,才感觉到左臂疼的彻骨,咬牙切齿回答:“徐州乡人时常聚会宴饮,陈肃如何不知此贼?必然知晓,此徐州乡人皆能佐证。”

    一旁书吏提笔记录供词,刘琰转而询问:“廖公,口供在此,是否请陈博士来廷尉府问话,以证清白。”

    “好,你我这就联合移书,请执金吾遣人护送。”

第八百五十二章 婚事后续

    北宫寿安殿外,阶上走廊。

    金乌西坠,相府主簿胡济来回踱步,焦虑不已。

    丞相与博士胡昭正在寿安殿里与皇帝密谈,谁也不知道在聊什么……御史记载《起居注》就这样,真正机密的东西,是不见于文字的。

    可终究是朝夕相处的史官,总能根据信息推论因果关系,有点责任感追求存在感的御史会想办法在文字里留下线索,以供后人钻研、意会。

    胡昭的关门弟子马秉从外趋步而来,到胡济身边低语:“伟度兄,执金吾率人入东观,东观博士陈肃吞金暴死。”

    马秉压低声音:“据说,是执金吾逼迫使然。”

    胡济皱眉,拉着马秉到一侧肩并肩交头接耳:“何人所说?”

    “北宫守令所言,据他说令弟也知此事,瞒不住丞相,这才使我来告。”

    马秉忍着惊讶感慨:“今陈公当兴,朝廷却诛下邳陈氏……我恐遭人曲解,误导陈公。”

    陈公国每年六月一日夏祭,除了田氏、陈氏官吏、士人、军民参加义务劳动外,还有陆氏、虞氏、法氏、第二氏、第五氏、袁氏、胡氏、卢氏等支族。去年更有夏侯氏、庞氏两个家族加入,这都是收录在每年夏祭名册里的家族,会刻碑纪念。

    马秉的感慨,胡济也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岂不见陈公初掌麦城时如何执政?田氏宗亲尚且分家纳税,更弗论陈氏。”

    胡济看的很开,身为丞相的主簿,他自然是站丞相的,不参加陈国的夏祭……可他弟弟胡博会去参加,朝中其他胡氏官吏要么就近请假去干活,要么子弟前往代劳。

    家里多多少少要表态,陈国有夏祭,卫国有搜集书籍纪传副本为习俗的周礼,宋国有大射祭礼,都是同姓不同氏的官吏、大族每年一次的联谊会,只是偏向不同。

    最是依靠武力的张家喜欢搞文礼之祭,关家就是竞技骑射,田家是把人聚到一起开渠修坝缅怀大禹治水。

    别说一帮陈氏大族,就是田氏作恶也难逃惩处。

    这一点上田信与先帝类似,兰芳阻门就要予以铲除。

    反倒是丞相,手段更为宽和,会极力避免杀人。

    胡济心中思索着,也就与马秉一起静静等候里面的会议的结果。

    大概这场会议结束,他就会作为第一批派往关中交流学习的官吏领袖,带着一批九品、八品的基层骨干官吏去关中接受工科、农科的速成班培训,然后接受北府的委派、历练。

    朝堂始终很干净,没挤进来多少身份朦胧,立场模糊、摇摆的人。

    所以拔除、扫荡掉外围触角,再顺藤摸瓜就能做完事情。

    说白了,普通狱吏就能解决绝大多数豪强;就一个徐州是烂透了根,需要魏延的军方势力来犁庭扫穴,力求高效的扫荡干净。

    不仅要扫除徐州的世家力量,还要解放徐州的生产积极性。

    作为当年汉末最富庶的地区之一,徐州的特点就是士民殷富,州小而富强,围绕徐州的争斗,反复拉锯可谓是一个小战国。

    结果这种风水宝地因曹操大肆屠戮,导致许昌朝廷与徐州士民存在严重的对立情绪,也就名义上委托给臧霸,给了臧霸名义上的青徐自治。

    实际上青州主要控制在袁谭手里,这里出产河北急需要的盐。袁家握着盐,又加深了对河北的控制,这是个相辅相成的关系。

    而徐州,则在徐州世族手里,原地踏步也好,反而不断退步,让世家治世的真实面貌透露出了一丝苗头。

    所以先帝晾着徐州不做处理,大将军也是悬着不动,是为了处理好其他事情后,再彻底收拾徐州问题。

    同时也是给徐州世家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可他们不珍惜,这么多年过去,徐州还是老样子。

    直到郎官械斗,尽数派发到徐州担任县令长、县尉,再配合魏延、张飞的军队,达成对徐州的实质控制。

    徐州隔壁的豫州,自黄巾以来就始终卷入战争里,汉军北伐后更是郡县荒废百姓逃匿山野中。

    结果庞林就任豫州以来秉持不征不税的无为原则,只是压制了豪强,就使得豫州大治,迅速恢复生产,士民殷富远胜徐州,被朝廷视为可以代替益州,成为军队第二个钱粮补充点。

    于是制定了那么大一个计划,可庞林跑了,豫州绝大多数官吏也跑了,把朝廷大计给彻底毁了。

    所以胡济不着急,目前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唯一失控的就是刘琰,谁也想不到皇帝会干这种事情,谁也想不到刘琰会如此果决的不留退路,即是啪啪打妻子胡氏的脸,更是在打皇帝、江都百官贵戚的脸。

    好在刘琰有廖立罩着,没人敢逼杀刘琰。

    逼杀九卿,绝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

    现在形势就这样,他们因为丢脸逼杀刘琰开了这个逼杀先帝旧臣的例子,那今后他们的生命也就得不到保护。

    可脸丢的实在是太大,这种问题又是众怒,很容易失控。

    好在廖立守约,没把刘琰抛弃,否则刘琰是生是死很难说清楚。

    想到刘琰这一茬事情,胡济不着痕迹扫一眼马秉……有些可怜这个家伙。

    关兴为了缓和局势把自己的婚姻大权交给丞相,让丞相以此来做文章,好消弭旧臣之间的裂痕。

    原本已经选定马秉的妹妹,跟马良的妻子、马谡通过气,达成相关的和睦协议,敲定了一切章程,就等着向朝野通知。

    可丞相从麦城调研回来,皇帝就给了这么一份大礼……现在,谁还敢提这桩婚事?

    马秉的妹妹就养在太后的宫中,哪怕是清白的,可发生了胡氏一事后,必然会有风言风语。

    这种节骨眼再把马氏嫁给关兴,别说朝野诽议,就是大将军那边就不好交代。

    婚事还没有对外宣传,想必当事人马氏已经知情……如果贸然中止,以马氏的门风,恐怕会逼死这个无辜少女。

    再等半个月朝廷就要启程向雒都迁移,必然会经过大将军驻屯的叶县。

    不管是胡氏一事,还是坏了马良女儿婚事,大将军绝不会轻易饶恕皇帝。

    如果马良的女儿顶不住压力轻生寻死,那绝对会把大将军气炸,已经稳住的马谡绝对会生出其他变化。

    作为丞相的主簿,拾遗补缺本就是胡济的工作范围,心细谨慎是他的第一要务。

    犹豫再三,胡济还是决定开口提醒马秉,以免一时不慎酿成难以挽回的大错。

    至于未来风言风语带来的马氏家族清誉受损……哪里比得上朝野政局稳定?

    再说了,马氏养在宫中何处……本就不为外界所知。

    等风头过了,还是可以从容商议的。

    以大将军的为人,肯定会补偿马良,到时候介入婚事,肯定能成。

    所以眼下要通过马秉的嘴,向马氏传达信息,免得想不开寻了短见。

第八百五十三章 两位孔明

    寿安殿中,并不似胡济想象的那样有什么争议、批评。

    皇帝避入寝室,殿中两位孔明端坐对弈,品尝荆山新茶,如果忽略一旁寝室里自闭的皇帝,那这种场景看着应该很是惬意。

    对于下棋,丞相不擅长这个,比起闲逸能有时间专心钻研的胡昭来说,丞相是不擅长的。

    但胡昭又胜在讲学、教授学生……实际的棋术也算不上高手。

    也就看着惬意、高档,论棋术两人勉强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能杀的有来有去,颇多乐趣。

    何况朝野之事已到如此地步,再争什么胜负已经不重要了。

    如何体面收场就成了两人共同的目标,反正半个月后朝廷北迁途径叶县时,大将军自然会出面收拾皇帝。

    哪有犯一次错挨两次打的道理?

    一盘棋下完,胡昭很是尽兴的投子认输。

    活到现在这个年纪,能找个地位相仿的人,能杀的难分难舍不在意输赢本就是一件难得的事情。

    哪怕输棋胡昭也不觉得输了,终究是年岁太高注意力容易分散,精力不及丞相,输了也是很正常的。

    他是输的很尽兴,丞相赢的也没多少值得骄傲的。

    本就是一起下棋散散心转移注意力,只要朝廷重臣不乱,中军、卫军、益州军、南中军不乱,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棋分胜负,胡昭又伸手收拾棋子,一枚枚黑瓷棋子丢入藤编的小壶里清脆作响……对他这样的闲散老人来说,李严对他最大贡献就是烧制了许多生活中方便使用的瓷器。

    棋子入笼,胡昭才慢悠悠说正事:“葛公,陈公月前来书,邀老朽前往南山讲学。素闻陈公打击私学尤为强劲,姻亲庞氏也难避免。老朽无意效仿庞氏,可陈公为何如此看重老朽?”

    都是字孔明的,也不好互称孔明公。

    丞相手里攥着几枚棋子,浅皱眉头思索其中深意。

    自郑学、卢学、蔡学联合终结了古今文经之争后,经学就已经在理论上剔除了易于曲解、争论的瑕疵,可以说是趋于圆满。

    圆满就意味着无法更进一步发展,孔子的学生无法超越孔子;卢学、蔡学因为历史站队问题不显于世,流行的是郑学……同样道理,郑学门人自然无法超越郑玄。

    这对普通士人、官员来说不是问题,这就不是这些人有资格关注的问题。

    到丞相这个地步,自然要关心学术问题,学术是朝野、未来的心,心不正,以后教育出来的士人肯定也立场不正。

    而当世流行的郑学并没有随着魏国衰落而衰落,正向汉室朝廷蔓延、侵袭。

    不是说郑学不好,只是郑学已经点满,很难再超越。

    毕竟郑玄不在了,若在世,还有改进、纠正发展方向的余地。

    现在的郑学势头猛烈,却后劲无力,缺乏潜力。

    能接郑学的学说就三个,先帝受业于卢学,田信师出蔡学……卢学与蔡学,并不一定比郑学高。

    因为战乱、人为原因,卢植、蔡邕的传承已经散乱,这与郑学不同。

    郑学传承完整,郑玄已经指出了终点,他本人就是终点所在,这比卢学、蔡学要深远。

    问题还是那个问题,一个尊师重道摆在面前,郑学的门人很难从理论上超越郑玄。

    而卢学、蔡学传承不完整,与郑玄同属新学,反而旁观者明,能吸纳郑学的优秀理论,并从容超越。

    残缺,就给了后人进行纠正、增益、补充的余地。

    与这三个不一样,胡昭与郑玄、卢植、蔡邕比起来,在当年连提鞋的资格都无。

    可胜在胡昭避居陆浑山,研究学说自成一系,关键是还活着。

    绕开了经学,以旧《汉书》为科,捣鼓出了偏向于田信理论的史学、汉书学说。

    田信主张六经皆史,意在废除经学传家的各家对道德标准的掌控力。

    故南山学院有史科、德科、经科、道科,其中经科的教材选用以‘导人向善’为原则,不管什么经,能劝人向善的才是经;德科更偏向于精神层面的修养,修的是戒律,不作恶就是德。

    道科就更简单了,道法自然,这是一门自然学科。遵循‘理论推导结果,结果证实理论’这一原则……而这个修道的学科,教出来的都是朴素的唯物主义者。

    胡昭一开口,就让丞相陷入思考。

    到了他这一步,所谓的政治就是整治人心,人心齐正自然做什么都顺。

    胡昭看着是个给皇帝讲学的清闲博士,可也是影响当世人心齐正的重要存在。

    自然地,如胡昭这种清白的学术大能不能用官位来衡量。

    北府心齐,就在于中高级军吏始终待在军队里,没有搅合政务;也在于中低级军吏外放的县尉、县令长与田信保持正常的公文联系,田信能掌握每一个人的动态,时常劝勉、警戒。

    也在于北府是一个上升势头猛烈的势力,虽然要打击的敌人范围很深、很广,但也意味着胜利的果实格外丰美。

    到目前为止,北府出身的官吏只在环关中地带出仕……再远的话,就不方便田信监察、交流和培养。

    所以到目前为止,北府小到府兵都有一个学习、上升的空间、通道;大到中高级军吏,也有一个劝进、元从之功可以期待。

    这个上升期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田信工作压力并不重。

    工作压力除了处理政务消耗的时间、体力、心力外,还有心理承受。不断收拾存在人情关系的旧部,是个人都会有心理压力。

    别的不说,新币在益州推行,把益州士族的根本利益给卖了,作为长期益州的实际统治者,丞相终究不是心性凉薄的人,自然很不好受。

    同样道理,天下民心思定,谁鼓动战争,谁就有这种源自道德的心理压力。

    庞林突然逃跑带动豫州郡县的官吏逃亡,原因就在这里,这种压力实在是太大。

    能顶住这种压力的只有大将军、大司马、魏延这些乱世沉浮的宿将。

    而目前朝中,已经没有愿意来承受这种看似忠义道德,实际违背仁善道德的压力。毕竟是先帝旧臣,道德感、责任感相对强烈很多。

    沉默许久,丞相就说:“陈公在关中立大学,今后人心希望应在关学。胡公应知如今天下将定,理当文学兴盛。值此之际,是名师寻觅高徒,高徒亦寻觅名师。良才美玉多往关中,胡公此去正好能一展所长。”

    唯立功、立德、立言,可以不朽。

    胡昭已经六十五岁,心神宽慰高兴的时候精神奕奕,怎么看都比丞相硬朗、旺盛。

    略作思考,胡昭就说:“恐门徒不适。”

    顾虑马秉不愿意跟随他去关中,田信不是逼杀马良的元凶,可在马家人看来,马良死因跟北府是沾边的。

    无关乎道理,是感情上不愿意接受。

    对此丞相不假思索:“马季常儿子岂会如此短见?”

    皇帝坏了另一个马家的退路,那胡昭这条路就不能荒废。

    哪怕马秉想不通,也要想办法让马秉想通这个问题。

    马良是手足兄弟,自己儿子可以吃亏,不能再让马良的儿女吃亏。

    胡昭见了这话,当即也就宽心,江都一行这些年,也就收下一个好徒弟,自然要好好照顾。

    至于皇帝,两位孔明先生都没有提及。

    一个明知在作恶还要作恶的皇帝,违背先帝遗训,已然失去抢救的意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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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信来到建安二十四年春季的荆城,即将爆发的襄樊战役将决定今后天下是真正三分,还是一强两弱。
当听闻曹仁屠宛城后,田信毅然响应荆州军的征召,不仅仅是为了吃饱肚子,更为了自己的正义、良知、勇气而战。三国骑砍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三国骑砍,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三国骑砍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