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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眼镜

    趁付元前去取药的功夫,陈沐与医生程宏远攀谈片刻,这才知道惠民药局原来早在宋朝便已出现,到如今虽遍及天下却已走向没落。原先惠民药局皆为官办,但后来朝廷清减冗官,官员没减多少,却将惠民药局又官办尽数改为民间私营,如此一来药局的医匠日子自然不再好过。

    除了惠民药局,明初定下有关社会福利的政策诸如城中收养寡孤的养济院、百姓公墓漏泽园,到嘉靖时期大多已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这些事在医生程宏远口中不过只是抱怨,但听在陈沐耳中,却分外刺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明王朝的下场,就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明亡后中国三百多年屈辱一样。

    在过去他是个理性明黑,不时在网上骂骂木匠踩踩歪脖树,等他重生到这个时代心里更带着一股子不屑,瞧瞧卫所的农民军、看看那些军户都不愿用的破火器,当兵的最恨的不是外敌而是工部吏员,这事儿能上哪儿说理去?

    他这一小旗军户在百户白元洁手下还是当成心腹去取用的,可对上二十来个没有火器的山匪都有丢下兵器逃跑的。张永寿那旗军户更为不堪,甚至出现失手用铳将同袍打死的意外。倘若只是在战场上出问题尚且可以理解,初战军卒震怖,他自己也无非仰仗火器壮胆,活下来取得首级也是全凭运气,但杀良冒功、杀军冒功、买卖首级呢?

    陈沐现在不再想去黑明朝了,在他眼中明朝依旧很糟糕,但却再升不起嘲笑、鄙夷之心。超过时代几百年的经历比不上眼见为实,过去他总以为一个朝代更迭之间,罪责可以推到一个人或几个人身上,是皇帝无能、是文臣昏庸、是武官怕死?都不是,这一切都比不上‘气数将尽’短短四个字更来得直白。

    此时离明亡还有大约一百年,陈沐身在五岭以南第一大都会的繁华的广州府外,耳边听的是街市上传来喧嚣叫卖,心下里想的却是清远卫所军户自田间地头收拾农具无精打采地回到卫所空虚度日。

    在帝国中兴的前夜,陈沐立在天下边角冷眼看着一切,却只感到令人绝望的暗与寒冷,而所谓的中兴究竟是兴还是陈疴久已的难愈病体禁不住虎狼药的回光返照呢?

    尽管历史早已给出冰冷答案,陈沐却想趁这一切还未发生,去做点什么,他想除了让自己好好活下去之外,多做点什么。

    程宏远给郑老头用药施针,原本要诊金一百三十钱,但陈沐等人身上皆未换铜钱,便索性切下二钱碎银给他,倒令年迈医生感恩戴德地离去,走之前还说将来若有什么需要可再差人去惠民药局找他,随叫随来。

    这不就跟后世去医院走时候护士说欢迎下次光临一样晦气么!

    可偏偏啊,陈沐觉得程宏远这乌鸦嘴是说得没错了,他们身为军户,本就与金创之事分不开。

    待到下午,闲来无事陈沐打算出去转转,便让石岐与付元轮换看护郑老头,此外也看护着他们的长矛火铳,与邵廷达、魏八郎出去街市闲逛,无所事事权当开阔见识。在这一点上邵廷达与魏八郎同陈沐一样,都是没进过城的乡巴佬,走哪看哪都觉得新鲜。

    最让陈沐感到神奇的是他居然看到穿着绸缎健仆随行的豪商大贾鼻梁上带着一副眼镜!

    若不是顾忌其人趾高气扬的做派与吆五喝六的随从,他真想问问眼睛是从哪来的,难道明朝就已经有玻璃了?可他这些日子还从未见过有如眼镜片般的玻璃制品,哪怕是白元洁的百户所衙门都不曾见到。

    这种新奇物事让他心里好似猫抓一般,迫切地想要弄个清楚。

    不过没过一会陈沐就不再为此着急,街市上赫然有一处店家门前左右打着白幡,上书‘东西两洋奇物’,店内正有一人对着日光试着副镜片墨黑的物件架于鼻梁,这不是墨镜又是什么!

    待陈沐入店,店家见是三个落魄军户,虽说不上冷淡却也没多少热情,问出的价格却令陈沐暗自咂舌。这不是玻璃眼镜,镜片为水晶制成,说是来自西番的物什,单单一副简陋铜框眼镜便要价四十三两五钱银子,直接将陈沐劝退。

    ‘乖乖,一副眼镜竟要十四颗人……’陈沐这么想着走出店铺抬手便拍在自己后脑勺止住这个狰狞可怕的想法。自黑岭杀盗匪卖给张永寿,他觉得自己头脑里关于钱财的度量衡越来越像个野蛮人,什么价钱都要拿人头来衡量,这种思想哪里还有一点儿人民子弟兵、知识分子的模样?不过这点儿羞耻感,转眼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他突然有个点子:‘玻璃……是沙子烧出来的吧?’

    两个镜片四十两银子,一个镜片顶五个,不,单个镜片值二十两银子。倘若他能把玻璃烧出来,这钱难道不是比大风刮得还快么?

    也许很快,他就不需要再把首级当作度量衡了。

    陈沐的脑子转得飞快,什么发财了雇个厨子炒菜炒两份儿已经被他抛在脑后想都想不起来,陈爷现在想的是造窑烧沙、挖土熬硝,发财致富走上人生巅峰!接着还未走出几步又开始患得患失,万一他的秘密给他招来杀身之祸怎么办?万一这些秘法走漏消息怎么办?

    这让陈沐感到忧心忡忡,直到他低头看见身上的鸳鸯战袄与腰间雁翎刀。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终于不再觉得自己军户的身份是个累赘,清远卫,尽管那些农兵他真的看不上眼,但无可否认军户就是他最好的保护色,给他明目张胆跨刀持铳的权力。

    清远卫,如果利用得好,便能在他尚不强大之前得到良好的保护,保护他,保护他的‘小发明们’。即便同行窥伺,难道还有谁敢跑到卫所去偷秘方么?

    陈小旗一点儿都不信,带着这种邵廷达与魏八郎无法知晓的愉悦,他一步三晃地走到了广州府城外的马市。

    注:眼镜南宋宗室赵希鹄《洞天清录》中提到“(音:爱戴),老人不辨细书,以此掩目则明”。

    嘉靖年间画家仇英《南都繁会景物图卷》中杂耍把戏队踩着高跷摇折扇的演员带着眼镜。

第十七章 胭脂

    陈沐买到了一匹战马,还是来自北方的下等战马。尽管这听起来挺威风的,不过作为一匹十六岁高龄的战马,它已经不适合再出现于战场上,因而几经转手最终以五两七钱的价格落到陈沐手上。

    就像白元洁说的那样,广州府的商贾性格好,情况讲清也不多赚钱,这匹马是在扬州以三两六钱收来,养了三个月每日好草料养活着,如今五两七钱贩出去,商贾能赚上三成。

    陈沐在牲口市上走走停停,问了许多家商贩,不光弄清了广州府马价,就连西北两口的互市马价都打听了差不多。驮物的驽马骡马不过一二两、下等马二三两、中等马五六两、上等马**两、上上等马十三四两,西北两口互市大多都在这个价格。而广州府的马价则普遍要比北方贵上三成。

    当然,这只是单纯以体态论的普遍价格。在健谈的马商口中,陈沐也知道了各地商市总会遇到那么几匹宝马,品相好的宝马甚至能卖出上千两银子,不过那种马就算一年到头广州府也难以瞧见几匹,通常都早早被送与达官贵人,哪里还会轮得到商市上这些抛头露面的马贩子来售卖。

    陈沐看中的这匹马毛色鲜亮,大半个身子为白色,马臀与尾巴倒是赤红的,被陈沐起名为火烧云。回到旅馆,陈沐倒没有恨不得抱着马在马厩睡的想法,恰恰相反,他挺想让马儿跟他一起睡客房,就是店家不让。

    索性旅店的马厩本就拴着几匹马,其中还有两匹比他的火烧云看上去品相更好的健马,这也让他稍稍放心,不怎么担心马儿的安全。

    送陈沐回旅店,邵廷达跟陈沐说了一声,便又喊上石岐与付元想去见识见识广州府勾栏院子究竟是何等风光。不过这俩人一个是不愿将钱财花在勾栏院、一个是囊中羞涩有心无力,最后邵廷达便自己夜里跑出去,陈沐也没管他。

    元朝破坏了宋朝时丰富的商品经济,形成历史倒退施行宵禁政策。明朝沿袭元代,尽管商品经济日趋繁华,但空有经济总量边疆时常有警,使得有明一朝始终施行夜禁。不过夜禁主要在于城内,城外要松弛很多,诸如勾栏院、赌档多开在城外,故而明朝的城外多比城内繁华。

    陈沐不是真有多嫌弃勾栏院,他倒也挺想像邵廷达这样见识见识明朝的花红柳绿,实在是他剩下的钱都留有用处,不便多花在这等目下无关紧要的地方。待到今后赚了钱财,有的是潇洒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陈沐隐约听到邵廷达回来的声音,转眼睡去再睁开眼已经是晌午了。昨夜一宿他都记挂着新买的马,确实是一宿没睡好。不过做小旗手底下有个魏八郎这样虽然迷迷瞪瞪但手脚勤快的小孩挺好,等陈沐下到马厩,魏八郎早给马儿喂足了旅店的草料,正耐心地用毛刷给给马清洁,见到陈沐过来打了个招呼,便又接着投入给马儿洗刷的大业里。

    倒是马厩一旁立着闲聊的邵廷达、石岐等着见陈沐出来各个停下手中事凑过来,尤以邵廷达嗓门最大,“哥哥诶,你可算睡够了,这都日上三竿咯!”

    石岐没有邵廷达那么近的关系,虽是不好说什么,但也热切地看着陈沐。付元更是陪着笑脸问道:“小旗,咱出去吃点东西?”

    陈沐开始看他们这严阵以待的还不禁纳闷儿,老子睡个觉管你们屁事,一个个在这儿等着倒挺热心。接着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没醒他们也不敢自己去吃饭。

    这让陈沐感觉奇怪得很,这帮人能在旅店外头自由活动,却不知道自己去吃饭,就等着自己带?

    他还是没真正理解封建时代的上下级关系。

    尽管不理解,但说实话,这种被部下等待、簇拥的感觉还真不错,陈沐没再多说,提溜着魏八郎的肩膀头把他从马厩拽出来,挥手道:“走,去吃些酒菜!”

    刚走出旅店,邵廷达便凑上来说道:“沐哥,昨天晚上俺见东边有个酒铺不错,里头还有说书卖唱的,咱去瞧瞧?”

    陈沐瞥了他一眼,这家伙五大三粗,昨夜里睡的迷迷瞪瞪听他很晚才回来,今天却醒得比他还早,神采奕奕,不禁边挥手让他引路边奇道:“昨夜去的哪家青楼,起得比我还早!”

    邵廷达红着脸直笑不说话,让陈沐大为惊奇,这可不像那个在清远卫提着逛勾栏院子直张着五指搓裤裆的莽虫,这里头一准有事儿!

    陈沐不问,自有旁人问,付元搓着两手赔笑对邵廷达问道:“邵哥儿,那青楼姐儿长得可好看?”

    付元被充军前是个偷儿,有一手没学到家的妙手空空功夫,陈沐是没见识过,不过料想功夫也不到家,否则也不至于被逮住。邵廷达是最看不起他,平日没少使唤他耕地干活,抬脚便踢在屁股上落个大脚印子,没好气道:“不好看那能叫姐儿?”

    接着便是口中连环跳出什么‘手也酥来胸也酥’之类夸赞昨夜宿过的娼妓,还顺口背出一句人家昨夜即兴出口成诗。将付元听得神往不已、魏八郎更是面红耳赤,可偏偏让陈沐听出些不同来:那青楼的姑娘倘若真这么好,邵廷达怎么昨夜就回来了?

    怎么着也该今早再回啊!

    接着听邵廷达又给付元等人吹嘘,说是和人家聊了很久,待天晚了便自己回来,陈沐这才回过神来,笑骂道:“嘿!你这呆,花了多少银子?”

    邵廷达支支吾吾不说话,半天才对陈沐道:“五……五两。”

    “五两!?”陈沐瞪大了眼睛,极力遏止住想一巴掌将这傻货抽翻在地的念头,骂道:“五两够你九口吃喝不愁仨月!你就跟人家聊俩时辰?”

    五两银子能买十石上千斤米,跟他聊天的那是张金嘴啊!

    “不是,人家小娘说话没要钱,就收了五钱银子酒菜,后来还让小婢带着俺逛东街去给浑家买胭脂,胭脂花了四两多。”邵廷达跟付元说话牛气哄哄,可陈沐一瞪眼便说话都结巴,仿佛为证明自己没浪费钱,还回首指着旅店道:“买了好多,都是现下广州府最时兴的,回去俺浑家看了肯定高兴!”

第十八章 回还

    这下还真把陈沐僵住不知说什么好,他倒是没什么心劲管表弟花销,那银子不偷不抢卖命换来的,邵廷达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天王老子都管不着。他就是担心邵廷达被哄着聊俩时辰花出去五两银子,被青楼女子当傻子玩。

    可现在听这意思也不像是被糊弄了,何况给妻子买胭脂,还专门找青楼女子参谋,陈沐还真想不到,自己这傻表弟还真挺……挺特么浪漫!

    见邵廷达有些尴尬,陈沐朝前挥手问道:“你说的酒馆里,说书人讲些什么?三国演义?”

    他早想问了,这年月酒馆里说书的,是说三国还是水浒?印象里西游记是明朝小说,但现在有没有他也弄不清楚。

    “三国?那都多老的东西了!”邵廷达是个心粗的,提起这事儿眉飞色舞,张牙舞爪地走到前头背着身给陈沐讲道:“昨天俺听了一段,讲的是戚将军、俞将军在福建讨倭故事!两将军真是威风,把狗娘养的倭寇打得屁滚尿流……”

    说着,邵廷达的情绪突然有低沉下来,舔舔嘴唇百无聊赖地说道:“沐哥,广州真好,俺都不想回卫所了,整天不是耕田就是给上官打杂,哪有在这儿这么自在,想饮酒饮酒、想吃肉吃肉。”

    邵廷达这么一说,付元便露出向往神色,不住地点头;石岐眼睛亮了起来,不过依然沉默无言;倒是魏八郎小小的身子从陈沐身侧上前,掐着自己的脖子做出鬼脸,怪声怪气地道:“廷达哥,别回去了,到时候我们看你被吊死!”

    话刚说完,被邵廷达一巴掌拍脸上捂着脑袋躲到陈沐身后哇哇怪叫。

    “想广州过舒服日子,你也得有银子花才是,就咱手里这俩钱,够花十天半月?”陈沐笑了,拍拍邵廷达道:“等回卫所了我想想办法,看怎么挣些钱来,有我一口吃的,不会饿着你们。”

    邵廷达扬起笑脸,在他眼里他哥就是有本事,别说今后不会饿着他,就是以前都没饿着他。付元脑袋灵活,虽然跟陈沐关系远没到十分亲近,但他才是真正尝到甜头的那一个,抱着拳头就差给陈沐当街磕下去了,拍着胸脯子道:“小的一定唯小旗马首是瞻!”

    还会说成语了!

    倒是身后有人拽陈沐衣角,回过头是魏八郎扬着脸睁大两只亮晶晶的眼,道:“小旗,我不要吃的,能不能,能不能也给我一杆鸟铳……火铳也行!”

    还火铳,老子怕你个傻小子把自己炸死哟!

    “行,我屋里有一杆,回去送你。”说实话虽然陈沐更想给魏八郎弄一杆更保险的精造鸟铳,他挺喜欢这孩子的,不过魏八郎当今的身量刚比鸟铳高一点,装好火药拿着通条压弹都要踮脚,让他用鸟铳瞄准是强人所难,反倒三尺长的火门枪更合适一点,“你用着可注意点,别打到人。”

    “没事没事!”死小孩扬着脸笑得像个傻子,身出四根小萝卜手指头,“打到人割了脑袋来广州,四两银子!”

    “还特么四两银子!”陈沐抬手又是一巴掌,他们这群丘八堆里指望长出什么乖孩子,索性按着魏八郎肩膀头朝前走着,“回去我教你打铳,练练准头就行,等你再长高些送你杆最好的鸟铳!”

    这么一闹,倒是先前因为快回广州府的压抑气氛被消弭无形。

    晌午在酒肆吃过酒,几个军户听着说书人讲的故事饮酒直至傍晚,付元去赌档里小玩两把,黄昏之时陈沐带着游手好闲的几人回到客栈,刚想在床榻上眯着歇息一会,便听客栈中吵吵闹闹,打开门是白元洁的家兵,通知他们事情办完该上路回清远了。

    陈沐有些疑惑,“不是说明日再回,这会儿?”

    现在回去,出城走俩时辰就入夜,何不明日早上再启程?

    似乎经历黑岭一战,白氏家兵们对陈小旗的态度稍有改善,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家兵点头也不多说,只道:“百户军令,小旗还请准备启程吧。”

    白氏家兵也就是个传话的,说什么都没用。夜间行路难的道理陈小旗都能想到,白元洁相比心里也清楚,要启程自有原因。陈沐也不深究,向白氏家兵告谢,便打发小八郎去叫起众人,邵廷达与付元背起郑老头,收拾了行装启程上路。

    旗下众人来的时候大多空着手,至多有刀铳枪矛与口粮罢了,走的时候都有了行礼。陈沐骑上马儿穿着缎面皮靴,邵廷达一背囊好几盒胭脂水粉,余者也都买了些小物事零碎,魏八郎偷偷摸摸地把冰糖红果用油纸包着揣进怀里,还不忘往疼得直哼哼的郑老头口里塞一颗。

    “酸甜,不疼!”

    如果说来广州府时历经一场血战,他们身上多少带着杀伐之意,有些许的行伍气息,看了广州府两日繁华,再从广州府往回走,模样就兵荒马乱了,活像群兵痞难民抢了东西逃荒。

    陈沐晃晃悠悠骑在马上,跟着白氏家兵走了四五里路,这才行出路人稠密的路口,远远地便望见白元洁百无聊赖地拿着马鞭甩弄路边半人高的蓬草,几个白氏家兵侍立一旁拉开警戒,更远些的树下,张永寿一边怒骂一边拿着刀狗屁不通地砍在树上。

    “来了?”

    陈沐下马抱拳行礼,白元洁招手让他过去,掰开马嘴看了两眼,脸上笑意不多,道:“北马比南马强健,就是老了些,五六两银子,你倒也舍得!”

    白元洁是识货的,一眼便将马价猜得**不离十,陈沐点头赔笑,这才朝张永寿那边望了一眼,正好看见那位一刀劈在树上把刀嘣断,气呼呼地丢开刀柄,仰头怒骂着什么。

    “老子早晚杀光他们!”

    陈沐努努嘴,对白元洁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受文官歪鼻子气,被小吏晾了一天一夜。”白元洁无所谓地望了一眼张永寿的方向,嗤笑着轻声摇头道:“想在律法之外跑关系,就别埋怨人家给气受你记住了!”

第十九章 值防

    张永寿没平白受气,又送银子又请人押妓饮花酒,陪着笑脸花费良多,风月场上倒是畅快合意,转头登门拜访便吃了闭门羹,被门房小吏晾在门口整整一日,才拿到他想要的试百户之职。

    张永寿的首级足够,不但升了实授,还越过总旗官直接给了试百户,补在清远卫东边的清远峡百户所,陈沐估计这次回清远,再见面也就难了。

    好在陈沐并不期待与张永寿见面。

    不比来时黑岭遇匪,兴许是黑岭的贼人知晓了这群军户厉害,回清远一路平平安安,空费白元洁严谨防备。待回到百户所,旗下余丁拉着几人问东问西满是好奇自不必说,邵廷达搬着马札坐在院子里给人讲着在广州府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对自己与青楼姐儿一度**的事自吹自擂,气得他婆娘一直在后头拿手拧他。

    陈小旗这兄弟生得皮糙肉厚,挨拧跟没事人一样,笑眯眯地接着讲。不过夜里兴许是邵廷达拿出人脑袋换的胭脂水粉,让陈沐在自己屋子里听了半宿幸福的猫叫。

    与旗下众人欢愉的心情不同,因为内心中早就对广州府的繁华有所预期,故而即使有所惊喜,却也不至像邵廷达他们那么开心,他脑袋里一直在回想白元洁说的话。

    颠覆他的价值观。

    祖上出身卫指挥使,官职同为从七品小旗的张永寿,可以被官员的仆役晾在外面一整天,这是有多瞧不起他?这可能是比直接揍张永寿一顿还要侮辱的做法,偏偏张永寿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出广州府一个人发狠砍树。

    人或许都是得陇望蜀的,永远都不知道满足。

    在陈沐看来,张永寿尚且需要如此,若等他有功升职,怕是还比不上张永寿的待遇,到时候又当如何?

    白元洁没打算让陈沐歇着,次日一早,便有白氏家兵叩响陈沐的破屋门,揉着眼睛迷迷糊糊打开门,来的倒还是个熟人,上次骑着马去田垄上给陈沐送倭铳的那个,抱拳便道:“陈小旗,百户有令,此后直至春季,你旗下军户随同戍卫清远城南安远驿站,请你今日启程,操练军户轮岗值防,不可懈怠。”

    “安远驿?”

    陈沐重复一遍需要职守的地名,对清远近畿他没有概念,索性记下稍后自找邵廷达问询,才刚抱拳张张口想要说什么,便见这见过两面的白氏家兵递交公文后又是一拱手,转头离去。不过才走两步,转过身来看了陈沐一眼,稍稍躬身抱拳道:“多谢陈小旗黑岭护卫我家主人周全,在下白七,告辞!”

    说罢,白七走至院外翻身上马,一骑绝尘。看他离开的方向,并非百户衙门而是清远城,多半是白元洁直接回了清远城凤凰街的白氏老宅,陈沐也就不想着给白元洁送银子了。

    多多少少,白元洁心里向着他,在黑岭夜战救他一命不说,还在后面避免了张永寿贪心带来的麻烦,于情于理,这恩义他得报到时候,送他份大礼。

    陈小旗的命,可不止区区十两银子!

    “小八郎,召集军户!”

    贪睡的小孩从梦里被唤醒,披着破棉袄挨家挨户把几个军户叫到陈沐家院子时,他已经穿戴好衣甲,扣上铁笠盔,在魏八郎的侍奉下插好背后的认旗,吐了漱口水对几人说道:“百户所的调令下了,直至明年开春,轮值安远驿站安远驿站在哪?”

    话音一落,除了懵懵懂懂的魏八郎,几个军户脸上都露出喜色,邵廷达更是拍着大腿咧嘴笑道:“职守驿站,这可比上清远城职守还要好些!安远驿不远,往西南走半日北江飞水口桥边守着大道。”

    说罢,邵廷达对陈沐道:“职守驿站有地遮风挡雨,管食管住,还不必管驿站的事情,若是行人不多,还能向驿站皂吏借马儿来骑骑!”

    这倒是不错,陈沐缓缓点头。照邵廷达的说法,安远驿站向北只通北江西面的连州,事务不多,若是如此倒可借此时机让几个旗丁都学学骑马,到底将来用着方便。

    不过看着自己麾下只剩四个军户,陈沐又露出苦笑,这卫所小旗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也不知何时才能将旗下军户补全。郑老头的腿伤显然不能参与操练,如今他麾下便只剩邵廷达、付元、石岐与魏八郎四名正丁,这般情况,陈沐是万万不敢遇到战事的。

    虽然说沙汰了老弱,剩下邵廷达与石岐都是有胆气与武力的,可到底人数太少,就算再有武力胆气,四人能打得过十个人?

    同等兵力建制,输的肯定是他!

    “对了,沐哥,郑老头的腿是不行了,岁数也大,今天他小儿子郑聪去百户衙门报备袭军户,派人去跟他说一声叫他明日带着兵器去安远驿?”

    听到邵廷达这么说,陈沐的眼睛亮了起来,问道:“郑聪,多大岁数?”

    陈沐可不希望再来个跟魏八郎一样的小少年。

    “二十多吧?名字叫聪,其实看起来挺愚钝的。”邵廷达挤着眼睛笑,随后左右看看,指着石岐道:“跟他一般高,稍胖点。”

    “走,路过郑老头家时候说一声,都备齐了兵甲,往安远驿去!”陈沐这就放心了,对大伙说罢又对魏八郎道:“去屋里把那杆火铳拿来,多取几瓶子药引药,去了驿站学学放铳。”

    放眼百户所,别的小旗肯定没陈沐小旗这等杀贼换赏钱的机会,就连他们去广州府前都没经历过阵仗,更不必说别的小旗了,所以卫所军户都是苦日子过惯,眼界就那么高,有闲偷闲、没闲务农,谁都懒得吃力不讨好去修习武事战阵。

    但陈沐的小旗现在可就不一样了,尝到甜头的他们一提到兵事几个人都是两眼放光,恨不得有机会再去打上一场换些赏钱来!

    当然了,现在要把他们丢到战场上,难道就不害怕了吗?

    不存在的。

    该紧张还紧张,该害怕还害怕,至多是比新卒镇定些许而已。

    走在路上,陈沐骑着老战马对邵廷达问道:“安远驿近畿,可有岩洞?”

第二十章 驿站

    安远驿不但有岩洞,而且离驿站还不远,站在驿站大门前仰着头,便能瞧见山林深处露出的洞口。这种位置,温度阴凉处于山内,地下水源非常发达,也就意味着是个好溶洞。而好溶洞中,天然资源就不会少,千万年来日积月累之下,硝土也不会少。

    那么问题就来了陈沐漫不经心地跟安远驿卒交代完今后他值防要道沿路设卡的事,心里想的都是他该怎么带人上去。

    那是个好溶洞,但处在山上,倒是有山道,但溶洞比山道粗略看过去还高十多米。

    单单人爬上去,就并非易事,况且不论过滤硝土还是熬制硝土,都是要用到水的。洞穴里的水且不说够不够,一定是不易采集,那么便需要从山下手提肩扛送到洞里,这可是件麻烦事。

    尽管在开始前陈沐就想过这些古法,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是另一回事,但只有当他真准备着手行动,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象的太过容易。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呢?

    安远驿站并非陈沐想象中路边的小亭子,而是占地数亩的庞大屋舍群,高墙之内有屋舍数十,另有粮仓、马厩、驴牛猪圈;另有驿卒、皂吏、厨子、马夫、脚夫、轿夫、船夫等十余人。

    明朝最早的驿站都仅为军情国事所用,不过就像当初很好的卫所、漏泽园、养济院、惠民药局等机构一样,一项制度时日已久便会出现问题。如今的驿站已经成为官员及其亲属朋党沿途享受之地,需要有一份当地主官的关碟,来人与其仆役便可无偿享受到衣食住行等全方位的照料。

    清远卫这边的安远驿地处偏远,所接待不过连州等几县通向广州府一地,往来行人不多,但若是在繁华的扬州,一个驿站差遣仆役可用上百人,而驿站所需花费又全靠当地县府补贴,扬州一个驿站每日支粮米百石,奢费可想而知。久而久之,驿站便成了给地方带来庞大花费的地方,其实改革早就势必施行。

    后来的驿卒黄来儿便因驿站裁撤,成了闯王李自成。

    不过这些事就是再积弊已久,也不关陈沐的事,他一个死了都没人管埋的独门军户,吃饱饭过好日子才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国策还是先交给庙堂上那些士人去打理。

    让驿卒引着他们看了看暂住的屋舍放下行礼,他们五个人,就算郑聪来了也才六人,驿站的客房很大,他们便谢绝了驿卒想给他们安排六间屋子的想法,只取一间大屋让仆役多添置几张床榻,随后陈沐向驿卒打挺他们值守驿站所需事务,他这才明白邵廷达他们为什么说这是一桩好差事。

    “回军爷话,此去西走只有飞来峡桥上与水上一条路,每日船夫于江上行船,轿夫脚夫马夫各带轿子车马等在桥边接引来客,军爷只需指派一名军户在桥边设卡防备盗匪,日夜轮换即可。”驿卒说着便陪着笑脸道:“不过军爷旗下若有余丁,最好加派一人,夜里驿中人回来歇息,也能让值夜的军户有个伴儿。”

    驿卒虽无品级不算官员,不过是皂吏,但身份不高却也不低,从他言语上陈沐能听出来对军户并不尊敬,对自己口称军爷,也仅仅是对自己罢了。驿卒做的是迎来送往接待达官贵人的活计,察言观色自是一绝,陈沐点头应下笑笑,随后驿卒便笑着称让厨人为他们准备饭食,缓缓退了出去。

    “啧啧啧!”驿卒刚关上门离开,邵廷达就甩着膀子在屋里左看看、右看看,嘴里还不断发出奇怪的羡慕声音,转头一屁股坐在床榻上还不住地用手拍床板褥子,对陈沐道:“我的娃儿哟!沐哥你看,这驿站的屋子比咱的窝还好!”

    平心而论,尽管驿站陈设简朴,但好歹有室内陈设,临近冬月虽然没有北方冷,但炭盆也盛着满满当当的木炭等待客人随意取用,更别说打扫干干净净的屋子和结实的床板。

    陈沐坐在床边躺下去,枕着胳膊也不禁感慨了一句:“终于不用再受家里那张破床折磨老子是不是傻!”

    才刚躺下,陈小旗又好似触电般猛地弹坐起来,拍着两腿道:“老子有银子啊!清远城有没有会做床榻、桌柜的木匠?”

    好歹清远也是座县城,陈小旗这话未免太看不起人。陈沐的大动作将屋里几名旗丁都吓了一跳,谁知道他就说这点事,刚舀一瓢水的魏八郎看着溅在地上的水渍暗道可惜,邵廷达道:“凤凰街上就有,沐哥,到时候俺和你一起订!”

    行走半日,旗丁都累得不轻,各自或坐或躺地歇了片刻,倒是陈沐骑马而来没半点疲惫,背着手在驿站外朝山壁上的岩洞望了半天。

    驿所给他们准备的饭菜虽不比广州府店家做得细腻可口,但分量管够,汤米不缺,让邵廷达等几个军户大呼过瘾,就连陈沐望向驿卒的眼神都带着些许好感。安远驿站一年三换防,驿卒对他们都是如此待遇,甚至有些军户对驿卒提出些诸如骑驿马的要求也大多都会被允许,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驿卒眼里,军户也分三六九等,而能在驿站值守的,无疑是军户中最出色的一批。下地耕田的军户自然待遇最次,地位最低;其上是登城值守的,因为他们有操练机会稍闲散些,御守敌军没什么可能,但难保能在城门抓个贼人来立些许功勋;在他们之上,才是能到西南的安远或东北的清远驿站值守的军户,他们闲适、能操练、更能截获贼人立功,别人不说,赶上运气好的时候,一夏天过去小旗升总旗都有可能。

    迎来送往的驿卒最清楚这个,哪怕心里可以看不起军户,口粮住宿上都要招待得宜,守着清远卫所,能不得罪军官就不得罪军官,谁知道将来会不会用上谁呢?反正驿站的粮食都是广州府出,他又不心疼!

    吃过饭,陈沐借了匹驿马,打发石岐带着付元牵马前去飞水桥边值守巡逻,正好一边学学骑马赶路,也不至于让他们太闲;他自己则带着邵廷达与魏八郎,从驿馆取了两把斧头,走到外面挑了几棵树让邵廷达砍,邵廷达自然不解,陈沐指着那个岩洞道:“我要上去,上去要梯子,所以你砍树。”

    注:最早的溶洞制硝记载于《大明一统志》黄金洞炼硝场,由当地土司挖硝熬硝,现存采矿、炼硝遗迹120余处,硝坑218个,总面积约20万平方米。是我国记载最早、世界上最大的火药遗址。陈沐发现的这个洞小,能熬制的硝也少。

第二十一章 梯子【新一周求推荐!】

    邵廷达砍了半天树,陈沐到地方才觉得自己拿斧头多余,便放在一边尽心尽力地教小八郎放火铳,这么一放他才发现,其实明朝的破火铳和鸟铳在某些方面还真没差太多。

    比方说射速、比方说最佳射程、甚至在近战能力上,亲身经历砸烂一杆倭铳的陈沐甚至认为火铳要强于鸟铳。

    诚然,站在四百年的角度上,鸟铳才是人类火器发展的方向,但如今看着魏八郎放铳,陈沐认为老祖宗的火铳也并非一无是处。造成这样的原因不是火铳太好,而是鸟铳太差。

    鸟铳的优点在于稳定与最大射程,尽管五十步外弹道不稳、百步之外必定射偏,但只要稍稍抬高枪口,鸟铳便能落在二百步外,打不打得准暂且不说,如果瞎猫碰上死耗子,一百五十步皆是无甲杀伤范围。

    火铳就不行了,需要单手操作没有稳定,铳膛太短只能射击五十步内目标,最佳射程仅有三十步,想要破甲更要放近十步……十步,放完铳论起木杆往上干就可以了。

    在这一点上,三眼铳很好地弥补了这个短板,短距离、短时间、密集杀伤,这可能就是直至明末九边军士仍旧不愿放弃三眼铳而使鸟铳的原因。准确来说,三眼铳、火铳,在明人眼中并不是一种远程兵器,而是百分百的近战兵器。

    这颠覆了陈沐对火铳的认知,他问砍树做梯子的邵廷达:“什么是远兵器?”

    邵廷达咧着嘴再一次发出杠铃般的笑声:“沐哥你说什么傻话,鸟铳才能打多远?算什么远兵器,炮啊!佛朗机炮!大将军炮!”

    陈沐想想也是,明人对鸟铳确实没有多看重,他们看重的是打得更远、更重的火炮。

    本以为攀爬的梯子要不了多久就能做好,却没想到半日他们仅仅劈出几块长条板,眼看做个梯子便要花上好几日时间,陈沐索性也不再心急。次日郑老头的幼子郑聪如约而至,带着他爹那杆长矛穿着鸳鸯袄就来了,看样子确实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被陈沐打发和邵廷达一同职守飞水桥,换下石岐二人。

    陈沐指挥付元跑腿是越来越得心应手,让他睡了半日,便又被打发牵着自己的马去清远城买几个木桶,带两口大铁锅回来。至于他会不会骑,陈沐可不管那么多,反正一整天时间,只要求他不要误了明天早上回来当值,时间富余他还能去卫所和别的军户小赌几把,若是不会骑马,时间则刚好够他赶路回来睡觉。

    石岐则拿着陈沐的鸟铳与魏八郎一同学放铳,俩人在驿所旁的树林把火铳打得噼啪响,陈沐自己自然也没闲着,仍然是跑跑跳跳锻炼身体。

    日子就这么过,第二次轮到石岐休息时,他和付元调换,他骑马回百户所取子药,付元则把剩下十几颗铅弹打完拿着小刀子去树上扣铅丸,再帮着把木块拼成梯子。

    如此三日过去,才算大功告成。

    百户所的火药不是这么容易弄的,正如白元洁先前所说,朝廷已经很久没有向清远卫调拨军备了,火药的供给量也少得可怜。整个百户所存留的鸟铳、火铳也仅有六百杆左右,刨去其中火铳及陈旧不能使用的鸟铳,真正的利器仅有百十杆而已。火药存量虽大,但多数都是给卫所几门大臼炮准备的。

    不是没有拨给他们的火药,而是过去白元洁麾下整个百户所都没人提出这种要求。家里放一杆火门枪的军户多的是,可谁也没像陈疯子一样成日不管田间地头还是深山老林打来放去,不算去广州府,十几日打完百户所库存半桶火药。

    白元洁差遣家丁带着石岐从千户所提了火药与铅丸,直接派驴车把整桶运到安远驿站,也让白七给陈沐捎来句话:“百户说了,这桶子药再打完就别找他了,直接让这个军户拿着银子去清远卫火药库,送二两自己取火药。”

    白七还留下份白元洁盖着印信的片子,证明是百户所的人。陈沐这才弄清楚,不是一桶火药要二两银子,而是要送看火药库的火官二两银子,要不然光拿片子也别想弄到火药!

    “就这玩意儿,就要二两?”

    陈沐拍拍那没多高的木桶,估摸着也就不到五十斤,提起来还觉得偏沉受力不均。结果打开一看陈沐光想一头撞在树上,木桶里居然被分成四格,有木炭有铅丸,另外两种虽然认不出,却也能猜出来多的是硝、少的是硫,铅丸上头还附着小木片硝十两、黄七钱、柳木炭一两七钱,加水二钟搅匀晒干待用;铅丸一颗、子药三钱,以备放铳。

    嘿,还真别说,字体不难看!

    除了这四样,装在皮壶里的引药和卷成一团的火绳倒已经浸好只等着用。

    但陈沐蹲地伤算了半天,琢磨出来这三种东西的配比好像是不对的!照这么算下来,硝可就占八成了,他可是知道的,这玩意应该按十五、二、三的比例来!

    陈沐心里生出一个想法,如果这个想法能够成真的话,或许今后他的火铳射速能提高五秒装弹时间,尽管这在长达十到二十秒的装弹时间里不算什么,却能给他带来很大帮助。

    但这事需要匠人,他没有匠人。

    “付元!去清远城带杆秤回来;石岐,去找驿卒要个水缸搬到林子里!”打发完这俩,回头一看魏八郎正蹲在树底下啃红果,陈沐指着邵廷达昨天摆好的梯子道:“爬上去试试,进到洞里,看看梯子撑得住人么。”

    陈小旗有点儿信不过自己的手艺啊。

    说实话,这造型笨拙通体无一钉子全靠榫卯的木梯,陈沐还真担心踩着这个爬七八米突然跌下来。魏八郎腿脚松快,听到陈沐指挥他点头把红果塞进嘴里一溜儿小跑就去爬梯子,边爬便吐山楂核,胆子比陈沐大一万八千多倍,根本不担心梯子坏掉。

    三五下窜上岩洞,抱着小细胳膊打个寒颤,死小孩扭头还朝陈沐招手呢,“小旗你快上来,这儿好冷啊!”

    冷关老子什么事,还给你抱抱啊?

    想是这么想,头脑面对熬硝财富的诱惑带着身体无比诚实,爬梯子比魏八郎还快,不过矮着身子一进岩洞陈沐就傻眼了他没带油灯,黑咕隆咚能看清个毛!

    摸着黑找到一处滴水干涸的坑洼,伸手抹了一指头土,朝小八郎伸了过去,“尝尝,啥味!”

第二十二章 火药

    辣!

    辣的魏八郎眼泪都快出来了,不光辣,大概是因为陈小旗的手攥了半天火绳,还混着一股子火药味,呛得小八郎光咳嗽,跑回驿馆喝了三大碗水才把这劲头压下来。魏八郎是辣哭了,陈沐则是笑得肚子疼,虽然他的确打从心眼里觉得这种时候不该把快乐建立在八郎的痛苦之上,何况他还是只是个孩子。

    他仿佛看到大笔钱财在向八郎的哭泣中向他招手,就是想笑,忍都忍不住那种!

    人穷困潦倒的时候,全世界都会来给你添堵。可一旦时来运转,那真是天地皆出力!自从陈沐从张永寿那里拿到二十两银子,往后的日子陈小旗过得都非常快活,别的就不说了,回到卫所便在旁人都下地农忙累的好似牛马时捞到职守安远驿站这样松快的活计,弄来一大桶火药瞌睡就给送枕头,驿站背靠的山上就寻找这样一处产硝土的岩洞。

    从岩洞里刚回驿站还没笑多久,骑马已经很顺溜的付元便带着秤砣马屁股后头卷着一道土龙疾驰而来,潇洒地勒马之后‘哟哟哟’怪声怪气叫着摔下马来。好歹知道勒马,秋末的时令穿得也稍厚实些,没摔疼他,爬起来就高高兴兴窜进驿所叫道:“小旗?大哥?发俸了!”

    “你才发……发俸了?”

    陈沐还以为付元是在骂他,话说一半才反应过来,算算日日这次他应当能拿到两个月的俸禄。上月发俸禄时他人在广州府,如果这次一块发下来的话就应当是六石糙米,这算银子将近三两。

    虽然陈小旗如今怀揣十几两银子也算是‘财大气粗’,但你要问六石糙米他要不要?

    废话!凭自己老子本事世袭来的官职,凭什么不要俸禄!

    付元搓着手笑道:“六石半,你屋没人,我都放米缸里,让郑老头看着呢!”

    “嗨!”陈沐一听拍手就笑,“别费劲了,改天谁有空上我家把那米卖了,留着也没用,小旗在这待一冬天,回去都成陈米了先不说这些,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走去称子药,石岐在外边等着呢。”

    陈沐说着揽着刚抹干净眼泪的八郎就往外走,魏八郎极力抗拒,他现在听到子药俩字就光想吐。

    “等等等等!”

    付元端着瓢正饮水,见陈沐这就要走连忙出来竹筒倒豆子般说道:“百户在清远正着急呢,广州府东边今晨有倭寇出没的消息,指挥使大人传令各百户所尽快收割田地,守备各地,百户让咱们……”

    “让咱们回去御寇?”

    陈沐皱着眉头,他倒是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他才说完付元便摆着手笑道:“这都快入冬了,就算倭寇到了广东也不可能跑到咱清远来,百户是发愁收割田地的事,想让咱小旗抽一个人回去,小旗您也知道,百户所一共就五六十正丁二百多个能下地的余丁,除去职守各地的两个小旗,哪儿能收完五十顷军田啊!百户还让我问你,看你这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问我?”这就轮到陈沐愣住了,就算白元洁把他当心腹,那充其量也就算个打手,这种事哪里会找他想办法,“总旗呢?百户怎么不问总旗问我?”

    “王总旗得痨病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整日什么事都不管,说不准啥时候就撒手走了,哪儿能比得上小旗能为百户分忧啊!”

    在小旗上头还有掌管五个小旗的总旗,然后才是百户。虽然说陈沐对于白元洁直接找他询问这种事有什么办法感到诧异,但不得不说,白元洁找对人了。

    大的不说,整个清远卫三千多个正丁军户,谁能为白元洁解决这个烦恼?

    陈沐轻轻拍拍自己胸口,对付元说道:“别说回去一个人,就算小旗六个人都回去收割田地,又能顶多大用?如果百户能往陈某小旗调来一两个匠人,两日,最多两日把东西给百户送去,兴许能在五日内把稻收完打好,即使不能,也可以尽量多收一些。要是不能调来匠户,就跟百户说,陈某旗下出三个正丁回去怎么样,再跑一趟?”

    每到此时,陈沐就十分庆幸他投身的是个军官,即使是卫所最低级的军官,也好过他们这些被呼来喝去的普通军户。就这几日,付元从百户所到安远驿站这几十里路来来往往跑了不知多少次。这事要换成陈沐被上官这样使唤,地位又低还没有俸禄,恐怕他也跟着做逃卒了!

    可付元没有半点这样的觉悟,甚至他非常乐得如此,点头应下在驿馆吃过些饭,与出门称量火药的陈沐等人打了招呼便极为轻快地策马离去。

    普通军户,现下在清远卫割稻子的那上千号人里头能有多少会骑马的?他付元就算一个!这几天从一开始牵着驿马走去飞水桥到后来走一会坐在马上慢慢踱一会,至如今已经能慢慢骑着走,时不时快奔上百步,付元心里高兴啊!

    何况眼下看陈小旗这意思,是要让他在接下来的冬天专门负责前往清远城、百户所,这是心腹才有的待遇。跑几次腿儿,付元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抱怨!

    就这几日,付元每次从卫所出门时都是趾高气扬的,那感觉都不一样。过去卫所没多少人看得起他,可就因为陈沐,因为陈沐的一匹马,让过去看不起他的那些军户都得高看他一眼。为啥?因为他来的是百户所直寻白百户,去的是安远驿轻松当差,还能骑着高大的九边战马!

    别说寻常人看不出战马的年岁,大多人都没离近了摸过马儿,就连付元自己如果不是陈沐亲口告诉他这火烧云是十几岁的老马,他都不知道。

    陈沐不知道这些,他正坐在驿站东边林子里的树根上拿炭笔在木板上写写画画,头脑里琢磨一个可能事关生死的大问题。

    按最佳配比称量出的火药,用在鸟铳上时是不是应该少一些?

    陈沐最怕的就是这个时代鸟铳撑不住火药爆炸的威力,铅丸没打出去,再炸膛了!

    注:大人一词在很久以前就有父亲的意思,但并非绝对指父亲,也可指成年人、长辈或表尊敬。

    据我所知确定这种多重用法最早是在汉代,可能更早。

第二十三章 匠人

    当天夜里,付元带回白元洁想办法调来匠人的消息。

    随后两日,小旗除了在飞水桥巡行设卡,便是在外头像捣蒜那样捣火药,恰好邵廷达过去被白元洁抽调至火药库帮着做过子药,基本上陈沐的火药除了配比之外任何工序都没落下。等到第二天火药晒干准备试用,白元洁抽调来的匠人也到了。

    人是三个,但匠只有一个,名叫关元固,年有五旬须发斑白,右手少个尾指不知因何;另外两个如今还不算匠户,只是关元固的余丁,也是老匠人的儿子,长子关尊耳、次子关尊班。

    名字听起来听威风,感觉像士人多过匠户。实际上呢,无非也就是关老儿与大郎二郎。

    驿馆外马车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关氏父子三人正在几名驿卒的帮助下清点他们的行礼,诸如木工箱、铁工炉、矿筐与铁锭。来时白姓百户说了,到安远驿来是要听陈小旗意思做东西,至于东西做成之后,白百户也提了想让他们留在陈小旗这的意思。如果是一位礼贤下士的雇主,这对关家父子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过去匠人除了住匠,还有些要承担班匠的义务,就是一年、两年或三年中抽取三月在北京兵仗局或其他地方无偿差遣。说是三个月,但他们从广州都司想走到北京就要三五个月,回还又要三五个月,里里外外一年就过去了。前些年皇帝下诏,准许他们以每年银子四钱五分的雇银来免除班匠的差遣,可四钱五分银子从哪里来呢?这几乎意味着他们每年都要交一石米才能免除差遣。

    除此之外还有住匠,每月有十天,他们要为所在卫所工作,其余时间才能接些零活维持生计,不想担任住匠,就只能每月上交一钱银子,让卫所再去雇佣别人上工。

    而生为卫所军匠这个身份,决定了他不能像生活中城郭内外的匠户那样依仗手艺开家店铺财源广进,而只能闲暇帮着军户修修兵甲,穷苦军户才有几个钱?他一年得到酬劳也就只有些饭食,还不够交给官府卫所的雇钱。

    这种情况下,也就是说,如果这位陈姓小旗要雇佣他们,就需每年代为支付缴纳官给府、卫所的白银共一两七钱,并每月付他们工钱五百枚通宝。

    工钱并不高,甚至相较市面上雇佣熟练军匠的工钱,这个数目已经低了一半还多。

    关家父子很需要这样一个雇主,就像白百户说的那样,这位陈姓小旗非常富有,富有到可以一次结算他们整年的工钱!

    在关元固心里,他觉得陈小旗既然急着请白百户把他们调来,那心里一定急不可待,兴许还会礼贤下士一些,可事实好像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

    接引他们的只有几名驿卒,还以为关家父子是来往的官员亲眷,为首的驿卒笑眯眯地问道:“老者你此行是?”

    “有劳,老儿受清远卫白百户之邀,来陈小旗麾下。听说陈小旗在安远驿当值,不知……”关元固对驿卒拱手后探手问道:“陈小旗在哪啊?”

    “是陈军爷的部下啊!”

    几日下来,名叫柯泽儿的驿卒已经与陈沐一行熟识,笑着朝驿馆东边官道上指着道:“老丈,陈军爷林间放铳,我引你们过去。”

    几人才走不多远,便见道旁有几个军户打扮的青年有的捣子药有的捂耳朵,接着便是一声铳响。

    “碰!”

    铳口起硝烟。

    用陈沐的话说,老关一家有幸见识了这个时代全世界最科学配比的火药在广州都司清远卫下属安远驿站的林间第一次响起。只不过显然,火药的表现并不是那么地令人满意。

    为了避免炸膛,陈沐让石岐持质量较好的鸟铳瞄准五十步外的目标,并未依照惯例向铳管装入三钱子药,而是仅仅两钱。在陈沐的料想中,更加科学配比的火药作为发射药,两钱应当足矣达到三钱的效果。

    并没有。

    一声铳响,铅丸越过五十步距离准确地命中在预先瞄准的树干上,即便在陈沐的位置也能看到树干上溅起一片木屑。但魏八郎跑过去,却没有用小刀在树上扣铅丸,反而低头树下寻觅一会儿,这才兴高采烈地高高举着手让他们看。

    显然,铅丸却未能突破树皮嵌入树干,只是在树干上留下小坑,接着掉在地上。

    陈沐深吸了一口气,对举铳的石岐道:“三钱,打三十步。”

    在他的预想中,即使少装三成子药,也不应当才堪堪射破五十步外的树皮,即便是原先的火药少装些也能达到这种效果。不能打进树干,便意味着同样不能在破甲后对敌人造成贯通伤。

    究竟是自己高估了火药最佳配比的爆炸力,还是捣制火药的过程出了问题?

    这些问题在三钱子药的装药量被石岐打出铅丸后迎刃而解,更响亮、烟雾更少、后坐更大,铅丸准确地击打在三十步外的树干上,魏八郎跑过去找了半天,最后在碗口的粗的树干上找到一个透明孔洞,铅丸早不知飞到哪里去。

    “打穿了!”

    陈沐的注意力不在命中的树干,而在石岐手上的鸟铳,刚刚他一直担心这杆从张永寿手里弄到的鸟铳会禁不住火药爆炸而炸膛,但现在看起来似乎明朝的鸟铳只要好好做,质量似乎也还可以。

    心里松了口气,陈小旗突然发现林边道旁站着一老二壮三个外人,正当他不解的眼神望过去,为首的老人便拱手道:“老儿受百户所差遣,听说陈小旗能做出割稻利器?”

    “原来是军匠,老丈怎么称呼?快这边请。”陈沐说着便快步走上前去,他太需要匠人了,摆手让石岐小心地再打上几铳试试铳管是否耐用取出两片炭笔勾画的木板,上前对匠人笑道:“没想到百户这么快就将匠人派来了,老丈且看,这板上构造可能看懂?一为长镰加个兜住稻子的布袋;二来是稻床,能将稻穗摔打剥落稻谷可能制成?”

    镰刀加上袋子是他的想法,稻床则不是,这东西明朝就有,甚至明朝还有比稻床更加先进的脚踏剥米机,陈沐只知道清远卫没有,这就够了。

第二十四章 药筒

    技术的进步能带来更高的效率,白元洁说不出这句话,但他懂这个道理。

    长兜镰刀与稻床不是什么技术含量高的物件,甚至稻床不过是四方木盒上面几根木棍再加三面高出的木头罩子罢了,但这能为军户在收割稻谷时带来巨大的效率却不容置疑。

    用长镰刀收割稻谷,只要镰刀足够锋利,数息之间便能将纵横五步之间所有稻谷收入囊中,不需要弯腰一捧一捧拾起稻谷,只需要放在驴车上运回去就够了;而稻床则让卫所妇人们更快把一捧一捧的稻穗打下来,堆进仓库她们有整个漫长冬季可以用来把稻谷变成大米。

    受雇于白氏的匠人拥有更高的效率,仅仅用了半日便在短镰刀的基础上做出十几根安置镰刀的长木杆,接着不过一日,在白元洁发动马匹、牛驴车的条件下,卫所上百人轻轻松松把属于百户所的军田全部收割完毕,五成收成被大车运送向清远卫指挥使在城中的仓库,三成留下来缴纳军田的田税,剩下两成则是百户所所有军官接下来两个月的俸禄,最后一成……留给军户享受丰收。

    除了指挥使和那些享有许多军田的千户们,寻常军户是根本不在乎什么倭寇入侵之类事情的,倭寇来了也不过是跑罢了,反正那些光头光脚的倭寇不可能把墙砖搬走,而他们所拥有的大多只有土墙罢了。

    总之,又是贫穷的一年冬天!

    不过对关家父子而言,他们仿佛嗅到不再贫穷的气味。

    安远驿站,陈沐摆弄着手心几颗铅丸,抬头对一旁的关元固问道:“就是说,如果我需要你帮忙,派人去清远卫,付工钱与料钱,你就可以为我做东西;如果我要雇你们,每年付银七两,你们三个就只为陈某做工,白百户还说,陈某能一次付一年的银钱,没错吧?”

    关家父子三人一月工钱五百通宝,一年合银约六两,再加上缴纳官府的一两七钱,应为七两七钱。但实际上因通宝的年份、成色不同,实际只需五两五、六钱的银子就能兑换六千枚通宝。这年头粮食、通宝、银子都是通货,一个比一个硬。

    做镰刀与稻床时陈沐看过,关家父子三人手艺不错,老人家一辈子和铁工、木工打交道,甚至因为是军匠上房砌瓦下量地方都有涉猎,家传的手艺算是大匠了;两个儿子如今都年近四旬,取名一个敬铁工祖师爷李耳、一个敬木工祖师爷鲁班,寄托着关元固的厚望,尽管名头不过幼匠,实际手艺熟练至少在陈沐看来足够称之为合格匠人。

    在百户所白元洁出铁料钱的情况下,打出的镰刀寒光闪闪,工钱便宜。五百枚通宝雇佣三个人?这在陈沐看来很值得。

    关元固听着年轻小旗随意说出七两现银时眼睛都冒光,在卫所做事一辈子,他还没见过这么财大气粗的小旗官,实际上在此之前他所领到卫所最多的酬劳也不过两石糙米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一个月独自打制并钻好一根鸟铳,鸟铳的主人是白百户,现在白百户的父亲。

    生为军匠,除非轮班进京,否则一生不得出卫所,而他受制于卫所,替工的银钱始终都由卫所缴纳,直至今日他都未曾伸手摸过银子的模样。

    但老匠人的风骨还在,老人沉沉点头道:“回小旗,丝毫不差。”

    “七两,陈某有,但不能都给你。”陈沐从驿卒柯泽儿手中接过端来的温水,点头道谢,随后对关元固伸出三根指头说道:“我只能给你三两,余下的四两要等五个月后给你。并且……”

    陈沐放下水碗,轻轻叩在桌上,道:“只要陈某不死、只要陈某还付得起你父子三人的钱,你们便是我陈家匠,如何?”

    陈家匠?这年月人们只听过杨家将,可没听过陈家匠,不过关元固还是能听懂陈沐言语中的意思。与陈沐所想象的反应恰恰相反,关元固仅仅思虑片刻便点头应下,笑道:“理应如此,老儿做了一辈子军匠,既受小旗佣工,又怎能不做陈家匠呢?”

    无非是家兵、家丁而已,这事在老军匠眼里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陈沐虽然是个小旗,但在他身上,关元固看到与其他军户、小旗不同的地方,不仅仅是他与百户交好、又富有银钱,而是这位陈小旗重视匠人!

    见陈沐说完话,一旁侍立的驿卒柯泽儿便走上前问道:“军爷,用饭?”

    “柯泽儿你可是有事要问陈某?”陈沐地脸上露出狐疑,这驿卒今日有些反常啊!却见柯泽儿连忙笑着摆手摇头,陈沐这才摆手道:“不必这么客气,稍后我叫人去端饭来便是,你是驿卒,忙驿站里的事情就是,陈某又不是客人,只是在此当值罢了。”

    等柯泽儿讪笑着走了,陈沐越想越不对劲,这好端端的,驿卒他们管食管睡便已仁至义尽,这么客气生分做什么?

    倒是一边说书人石岐抓了两句古文,显然是这些日子骑马又放铳的让这个总是显得有些忧郁的军丁稍有精神,对陈沐笑道:“家贫思贤妻,国难思良将!小旗且安心受着,他这是听说了倭寇近广城,怕遇险时丢了性命!”

    正边吹边喝热水的陈沐愣了一下,放下碗长出口气,有些忧虑地说道:“说的是啊,倭寇要真来清远,就咱这几个人守偌大的驿站,守得住?”

    他不光知道日本武士能打,还知道日本大弓杀伤很强,就别说上百倭寇的大队还是十几个倭寇的小队,黑岭一战十几个军户在其中还有四个白氏老卒的情况下付出死五个重伤一个的代价才击退十几二十多个有兵无甲的山贼,到敌人跑了都不知道山匪到底有多少人……现在就凭他手底下这几个歪瓜裂枣跟倭寇打?

    守住个拉稀!

    那帮从小受训杀人的萝卜头最好别来!

    “明天你回卫所,想办法看能不能再买杆新鸟铳,待会把火,子药桶都搬进驿馆,再带回来点木料,百来斤吧。”陈沐从怀里摸出钱袋,给石岐拿了四两让他买铳,又将三两交给关元固,这才对老匠人说道:“本来该让老人家歇歇的,不过事态紧急有备无患,您得做些一样大小的小木筒,一节能放三钱二分子药、一节能放一钱引药,插在一起,越多越好。”

    说罢,陈沐蹲下拍拍魏八郎的脸,面上露出既有担忧又有不甘的复杂神色,在魏八郎单纯的眼前竖起食指,咬牙切齿道:“小八郎,你知不知道上次白百户说过什么?他说朝廷一个真倭首级悬赏三十两!”

    注:钱与分是重量单位。

    明朝一钱合3.7克,一分0.37克。黑火药装药量很大,相当于家用小盐勺不冒尖六勺子药,一勺引药。

    子药由铳口送入药室,随后送入弹丸通条压实,引药随后倒入火绳将要打下的药池,药池与铳管内药室有小孔相连。

第二十五章 赌注

    陈沐要关元固做的子药筒没有丝毫技术含量,只是简单地削木头而已,最大的技术含量大约只在如何将每个木筒都做成准确地能装三钱二分子药与一钱引药的标准大小。但显然这种小麻烦难不住究竟历练的军匠,只需要称量之后做出一个准确装药的小木筒,削出一个同样体积的木管作为参照,大小均不差太多。

    实际上就算有所偏差也没关系,因为老匠人为陈小旗做了一只抹平后刚好舀三钱一分子药的木勺。如此一来不论药筒有多少偏差,只要用这个木勺舀,便一定是合乎规格的子药。

    倭寇进入广州都司的消息令关家父子三个匠人如临大敌,点着油灯赶制木筒直至鸡鸣方眠,做了等到第二天陈沐就有了五十多个装好子药与引药的小药筒。

    陈沐没有能力做出定装弹药,这意味着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必须忍受火绳枪接近二十秒一发的装弹速度,繁杂并提心吊胆害怕装药过量引起炸膛的风险一直折磨着他。这种木筒不但能让他简单完成定装,而且还能减少几秒的装药速度。

    只是有点浪费罢了小木筒未经休整的内壁必然会残留一点火药,这也是他预留一分装药量的缘故。

    身边有技艺精湛的匠人无疑是令人顺心的,尽管一年要支出七两银子,但这无疑值得。至少现在陈沐腰上围着的棉布束带环腰半圈紧凑细致二十五个小兜与左腰扎着长木筒让他心情大好。

    小兜用来随身携带二十五只药筒,木筒盛放五六十颗铅丸,再加上明军原有的一大一小两只药壶,他身上能随时携带鸟铳击发五十次以上的弹药。

    次日清早,他让石岐试过使用药筒与原有药壶依次射击装填,用过去的药壶装填,陈沐在一旁默数八十下能击发两铳,有时因动作不熟练任何环节出错,甚至还不能完成两次发射;而用药筒,这个速度可以增加到六十下两铳,有时动作够快可以八十下击发三铳,就算慢了最慢也能完成两次击发。

    这基本上也就是陈沐能达到的程度了,或许在精准上他强于石岐些许,但在装药速度上?他和石岐差不多。

    药筒非常有用。

    石岐没做成陈沐的嘱托,他带着银子去寻打过交道的卫所火药库看守,使了二两银子却没能办成弄到鸟铳的使命,最后看守拗不过石岐的坚持,只好从火药库中又提了一桶火药给他,算是不赔不赚,不过回来还告诉陈沐一个并不算好的消息。

    “我们提火药太多,开春之前他都不敢给咱们拿火药了,小旗,属下有负重托!”

    陈沐摆摆手,心里失望在所难免,不过脸上也并没有责难石岐,“没有鸟铳,就做好防备吧,你是个谨慎的,万一倭寇来袭不要硬冲……无妨,到底还有一桶火药,不算赔本。”

    陈沐的心自从意识到倭寇真的有可能波及到清远卫,注意力便不再放在职守飞水桥了,如今旗下军户不再两人同设桥卡,改为白天黑夜轮换,牵着马在飞水桥只有一个使命看见光头矮子拿细长刀出没直接往回跑。

    一个人是拦不住倭寇的,只能把性命平白丢在桥边;两个人也一样,与其送命,不如集结力量在驿馆仰仗高墙再做考虑。

    见陈沐这么说,石岐虽然心里有些庆幸小旗没责怪他,但面上也尴尬,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被陈沐打发去睡觉。倒是屋里躺在床上睡觉的付元翻了个身,看着陈沐眼睛滴溜溜直打转,趁陈沐打算出门看关家父子制作木筒的当口鞋都不穿快步窜出来,拉着陈沐到一旁廊下说道:“小旗,若要鸟铳,我知道有一杆兴许能弄来,是倭铳,和你先前那杆一样,就是旧了点!”

    “军户手上的铳,弄来?”陈沐狐疑地看着付元,左看右看搓着下巴上长出的小胡茬问道:“那么大件的铳,你这手艺能行?”

    说实在的,陈沐真信不过自己麾下付元探囊取物的手艺,鸟铳这玩意儿那么大个儿,是说弄来就能弄来的么?

    “心领了。”陈沐拍拍付元的肩膀,“别失手被人抓住打个半……”

    付元从陈沐说到‘手艺’这个词,一双小眼睛就瞪得老大,接连摆手,待到陈沐说别失手被打个半死,连忙止住陈沐的话头道:“小旗,不是偷来,虽说倭铳稍短了些,也不好偷啊!我认识个赌坊里的常客,总喝醉酒,清远赌坊都叫他李总旗,也不知道是哪个千户部下,刀、甲,都拿来赌,他有一杆鸟铳,赌的时候别人都不会使,不要。”

    “小旗如果想要。”付元难得有些豪迈地拍拍胸口,“付元为你赢回来!”

    要,陈沐当然是想要的,但赌这个方式,陈沐却觉得不太靠谱。现下他对鸟铳的需求并没有急迫到需要用非常手段巧取豪夺,何况他也没有巧取豪夺的本钱,抱侥幸心理去可能开罪一名总旗,显然并不明智。

    陈沐想了片刻,问道:“这位李总旗,他缺不缺钱?”

    总旗的俸禄要比陈沐多些,但单靠俸禄肯定不够李总旗流连赌坊,何况每个总旗的俸禄虽然一样,手上可用的银钱却并不一样,因为还有私吞军田的事情陈沐暂时还不清楚,他只知道到总旗这一级卫所军官,是有私田的,无非多少的问题。

    “钱,应当是缺的,不然也不必拿兵甲赌了。”付元挠挠发巾下的头发,想不清陈沐问着干嘛,难道能赢来还要使钱买?他以为陈沐是信不过他赌钱的技艺,道:“小旗,我们这行手艺都在手上,手快!他们发现不了。”

    言下之意,便是说他会出千。

    却不知道陈沐考虑的根本不是他能不能赢回来,而是赢回来之后怎么擦屁股,不要说总旗,张永寿只是心思里把主意打到陈沐脑袋上,陈沐都一直记着这个事,碰到机会给他下绊子绝不含糊,何况卫所里混迹一辈子的总旗官,真赢回来后头麻烦多着呢!

    “呵,没钱也就罢了,有钱还是使钱来的妥当。”陈沐笑了一下,拍拍付元道:“这几日你就去赌档里跟着李总旗,他什么时候没钱了、或想把鸟铳做赌注,你就跟他说陈某想买杆鸟铳使上几个月作价二两银子,明年四月他要是有二两银子,鸟铳我还给他,如果没有,铳就是我的看他愿不愿意。”

第二十六章 传警

    陈沐能感觉到倭寇入广东给军户们带来的压迫。

    前世他从来不觉得这个时代的倭寇是个大事,甚至听说几十个倭寇转战东南千里,所攻无不破所掠无可守的事情时还觉得像个笑话。但当他到这个时代,才真切感受到作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芸芸众生,对于几十个、上百个武装海盗随时可能侵袭有多大压力。

    他不曾经历古代战争,但黑岭的战斗让他明白战斗不是纸面数字,你一个兵我一个兵,怼平了。

    没这回事。

    是我杀你一个人,你另外三个就感到害怕,我冲上去再杀一个,最后两个就要逃跑,逃跑我还能追上去砍死一个抓住一个。

    战场上,人真的有气,有势。

    就像清远卫,要生产,收割粮食碾碎稻谷,要想着火药想着兵甲,还要派出军户来看护住方圆二三十里田地与要道。倭寇不需要考虑这些,他们只要杀、抢,就够了。

    没有防贼千日的道理,但他们现在恰恰就是在做这件事。

    付元离开安远驿站的第二日,白元洁派人从清远卫送来两颗插着引线的黑球,白七说这东西叫‘五里雾’,发现敌情就点燃引线,能放出很大烟雾,可令沿途军户传报至卫所做好防备。还专门告诉他,这雾球发出烟雾有毒,点燃丢远了就赶紧骑马跑。

    十几个敌人丢一个,上百敌人丢两个。

    至于敌人上千应如何陈沐没问,白七也没说。别说没有出现上千倭寇的可能,就算是乱军上千,依照清远卫军户的操行,三倍兵也打不过,趁早逃命就行了。

    邵廷达如今也不再插科打诨说那些没用的话,除了飞水桥边紧张兮兮的当值回来就在驿站院子里练刀,就算闲暇时也会坐在门口一遍一遍磨砺着自己那口雁翎刀,将刀磨得清亮见不到一点锈迹。

    中间他还专门向陈沐告假,去了趟清远城,在凤凰街买了一口新刀。买刀的原因是他听见说书的石岐提起倭寇的刀很快很利,担心老刀不禁用。

    陈沐知道以任性蛮勇示人的邵廷达心里其实怕了,谁能不怕呢?陈沐自己心里其实更怕。在他过去生活的年代,中华文化式微,反倒隔海相望的岛上文化输出凶猛,在某种程度上日本武士与维京海盗并称为武力最凶猛的战士。

    在过去陈沐可以满含奚落地说起自家祖先汉唐武士的英姿但陈沐也清楚地知道,他不是对手。

    他想发掘岩洞想了很久,时常抬头将目光望向离驿站不远的岩洞,但他不敢去。如果倭寇真的会来,他不希望自己在双方互相发现的一开始将后背留给敌人,他希望在驿站的高墙上,用火铳对准这些来自海上的入侵者,在一声巨响硝烟弥漫在眼前时,击毙其中最凶悍的首领。

    倭寇即便是真倭,也不会都是武士,但其中首领必然是武勇的佼佼者。

    用一颗铅丸击毙一名自幼受训杀人的武士会是什么滋味?

    陈沐想试试。

    但是没有机会,提心吊胆自吹自擂的等待耗光了陈沐全部精力,整整一个半月,随着冬季到来的脚步,清远卫不断有探马向卫所近畿各个职守岗哨带来广东都司的消息大股倭寇登陆惠州府大星尖,平海所不能敌,随后抄掠至贵善为明军所驱赶,余党散向各地;广州府增城传警,茅田被掠,距离清远卫最近不过七八十里地的从化县亦传出警兆,总兵率大军围剿时却已不见踪影。

    驿卒柯泽儿惶惶不可终日,每日对着佛像跪拜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什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之类的话,引来陈沐奚落。

    这小子太不虔诚,就算真有神佛,也不会保佑这样的迷信徒。

    石岐比神佛直白得多,哐地一声将鸟铳摆在柯泽儿面前,“趁现在拜拜铳,这东西比佛像更能保佑你;实在不行,就去拜拜我家小旗,比这管用多了!”

    再没有比这还实在的实话了。

    付元还真给陈沐把鸟铳弄回来了,只用了一两四钱银子,从卫齐千户麾下赌鬼李总旗手上买来一杆倭铳。也不能说是买,毕竟他们做下约定,倘若来年四月李总旗手上有钱,陈沐还要将倭铳原封送还。不过不管怎样,这杆倭铳现在是陈沐的兵器。

    原先的那杆鸟铳,陈沐交给石岐用。没办法,付元不会使铳,陈沐赏了五钱银子给他。

    李总旗这杆倭铳基本上没开过火,铳管保持的不错,就是木柄离朽坏不远了,陈沐让关家父子给他赶工出一副木质铳床重新用五条铁箍扎好,整个倭铳像新的一样。

    就是看上去丑了点。

    受限取材,关元固只能用安远驿站左近木料制作铳床,木料中仍旧有水分,何况也没有涂油刷漆,导致新作铳床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美观。

    陈沐不在乎这个,等渡过此次倭寇入侵,到时候再去一趟广州府购置新铳便是。他现在脑袋里只想着一件事,等这次事情过去,冬天趁卫所闲散,从旗下余丁中信得过的诸如郑老头、邵廷达家眷里挑选五六人召来安远驿站,去岩洞里指挥他们熬硝,等到开春派人拉到广州府卖了。

    进入十一月,天气已经很凉了,尽管地处岭南冬季不像北方那么寒冷,但阴冷刺骨的风似乎是破旧面甲都挡不住的,幸亏原来的陈沐有先见之明,用米粮换了件新袄披在外面,否则这日子真不容易过。

    即便如此,每日醒来袄子上沾了潮气摸起来黏糊糊,拧却拧不出水,难受的很。

    就在陈沐以为倭寇入侵的事已经过去,他都准备着手召集旗下余丁来岩洞开采硝土,这一日却突然听闻卫所传警。沿途骑手策马奔来,大清早在安远驿站外敲着铜锣高声叫嚷,等陈沐出去,听到探马急切的消息令他脸色煞白。

    “倭寇顺水而来,先袭东北清远峡,清远峡卫兵不能挡,现在已经朝百户所杀过去了!快回清远城寻各自百户,准备守城!”

第二十七章 指挥

    人们在心里想了一万遍战争,做了一万零一次心理准备,当战争来临,依然像没头苍蝇到处乱撞。

    驻防驿站月中,旗下各丁都依靠驿马学了手马术,骑马打仗肯定会被撅下去,但代步踱马已不在话下。听闻百户所传警,陈沐二话不说开马厩命众人携刀持铳,唯一不会骑马的魏八郎被陈沐丢给骑术最好的付元带着,一路直奔清远城策马扬鞭驰去。

    受驿卒柯泽儿等人连月饭食供奉,陈沐也没忘记他们,不过他们就算去清远也未必能进城,便让柯泽儿带着驿站里的皂吏、关家父子等人带上够几日吃食的干粮与水囊顺着梯子爬进岩洞。

    上去之后把梯子收上去,别的不说,身处密林山壁,就算清远城陷落,倭寇也未必能找到这来。

    陈沐急,只为军令而急,或者说他是为心中惊恐震怖所驱驰,只想逃进清远城。说起来有些丢人,自听闻警兆,他整个人都有些六神无主,只想找到一根主心骨白元洁。

    但陈沐也知道,旗下诸丁不同,他们看自己的脸色行事,自己就是他们的主心骨。另一方面,他们的焦急与恐惧,来源于他们留在百户所的家人,他旗下手无寸铁数十名余丁们。

    马是个好东西,能缩短他们的赶路时间。这些日子陈沐没有回过清远,他还清楚地记得他们至安远驿站值守那天步行整整半日方才到达,而回程,五匹马六个人不过用了半个时辰。

    沿途到处兵荒马乱,一队队军户皆在小旗或总旗率领下匆匆赶路,农人装扮的余丁站在路旁脸上满满写的都是不知所措,甚至有人跪伏在地不停朝天磕头,殊不知天不救人人自救。

    临近前往清远城与百户所的岔道,隔着很远白七便策马奔来,离近了才勒马张手催促陈沐等人勒马,“陈小旗,你背后认旗呢?先别管那些!快,百户等你们很久了,随我进城!”

    陈沐到这时悬着的心才终于放回肚子里,环顾左右,人们虽然慌乱,但显然倭寇还并未打到清远城。他信不过这个时代的军队,即使他也是其中一员,最让他担心的情况就是自己姗姗来迟,倭寇肆虐城外,到时候他们进不去城池,不论是战是逃,似乎都没什么好下场。

    “好,百户已经入城了?”

    “千户百户都被指挥使大人召集上城议事,倭寇已经很近,我们快走!”

    白七比陈沐还着急,拽着缰绳便要朝清远卫走,陈沐正要策马,缰绳却被邵廷达拉住,转过头看见表弟满脸汗珠,说话都有些发抖,“沐哥,妻儿老小还在百户所啊!”

    邵廷达一家八口、郑聪一家九口、付元一家四口,全部都在百户所。现在说让他们进清远城就进清远城,怎么进?

    邵廷达郑聪几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陈沐面露难色,他有心想让白七先进清远城,却又畏于军法。军法,不是兄弟间说笑,也不是他用来约束下属的情义利益。军法是白元洁动动嘴皮绞死老瘸子,是陈冠临战畏怯转眼从背后射来的羽箭,不近人情,让他进清远,他就不能等。

    “小旗还磨蹭什么!”白七转过头来厉声道:“余丁比你们快,百户早就叫我们把他们送入城了,快走!”

    交代清楚这句,陈沐旗下再没有任何疑虑,纷纷策马随白七朝城下奔去。

    到了城门验明正身,接着便进城在城墙根下靠成一排。前后左右,到处是百户白元洁部下正丁,粗略望去大几十人都是熟识的老面孔,他们离东门最近,守着城墙拐弯。再远些,也有些眼熟面孔,守着东门左近三四百军户都是他们清城千户所的旗军。

    东门是他们的防区,而百户白元洁,显然是千户部下的大将,就像陈沐在白元洁部下的地位一般。这其实是一件挺见鬼的事,他们千户是指挥使部下最能打的,不然也不会守备首当敌冲的东门,而白元洁是东门守备军中离城门最近的,陈小旗又是白元洁部下离东门最近的。

    陈沐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荣耀,恰恰相反,他们小旗是最危险的!

    见了鬼了!怎么就有这么巧的事儿?

    乱糟糟的等待里,越来越多军户从各地赶来进城,短短半个时辰东城墙下便聚集了五六百人,这差不多已经是千户部下的所有兵力。两架造型夸张的塞门刀车推到城门内两侧斜放,陈沐离城门最近,能听见城楼上绞盘铁锁碰撞发出的巨大声响,当声响戛然而止,清远城吊桥已经被拉起来,随后沉重的响声在城门洞中轰隆而下,邵廷达说那是铁悬门坠下的巨大声音。

    如临大敌,这让陈沐与旗下诸丁面面相觑,陈沐有些艰难地咽下口水,可嗓子已经非常干涩,他小声问道:“到底有多少倭寇?”

    没人能回答。

    连塞门刀车都被搬出来,指挥使是已经做好城破的准备了?

    没过多久,纵贯清远城的凤凰街上十余骑携身后百余步行旗军奔来,临近城门数骑自其中分出,便见面色阴沉的白元洁披铁甲带长刀领着几名白氏家兵龙行虎步地走来,扫过陈沐时趁他点点头,随后面露不虞地对白七问道:“王总旗还病着呢?”

    不等白七回答,白元洁深吸口气,恨恨地说道:“病死他算了!”

    “清远峡挡不住,他张永寿能挡住才见鬼!就为这事,清、南、韶、连、滨五个千户所都不要了来守清远。”说着看见旁边放着两架塞门刀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全都拿走!他妈的这帮窝囊废,被百十个倭寇吓成这样?”

    白元洁在城下叉着腰发了好一通脾气,随后传令让人把塞门刀车取走,点了陈沐与另外两个小旗,挥手道:“别在下头站着,让你们旗下军士在城下把刀磨亮把铳上火药,跟白某上城见千户。他们千户所不要了,白某的百户所还要呢,让倭寇崽子屙了尿,白某以后还怎么在百户衙门做事!”

第二十八章 金扇

    白元洁说,入侵清远的不过只是百十个倭寇。当陈沐登上城头举目向东望去,他看见的倭寇更少,这个名字前世今生他听了不下一万遍,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倭寇。

    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出城迎战,若被倭寇攻入清远城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白静臣你祖上做过指挥使,但那是你祖上不是你!这些事轮不到你做主!”

    白元洁与姓罗的副千户争执着什么陈沐听不见,也没兴趣去听。有些事情他就算知道也轮不到他做决定,他只需要听从百户白元洁的命令就已足够,他更想仔细看看远处的倭寇。

    秋末冬初的广州都司天气已经很凉了,但在城东田野村落中肆虐的倭寇却好似不知道寒冷一般,他们有人穿着明人百姓家中抢来的袄子披着、有些扣着倭人铁兜却光着背,还有人披着扎起的稻席穿在身上陈沐看了几眼才反应过来,那不是稻席,是蓑衣。

    当然也少不了其中身穿腹甲的人,从甲胄上能看出他们过去在倭国中地位不高,因为他们只是裸身穿护住胸腹的简陋腹当。

    大部分倭寇都光着脚,头发剃着滑稽而特殊的月代头,把头顶中间剃掉,这大约是倭寇的典型标志了。他们手上的兵器也五花八门,有夹在肋下的短倭刀,有持在手中的小太刀,更有抗在肩上的野太刀,也有长柄的大刀。这些兵器在倭寇中占四成左右,更多的倭寇用长枪、竹弓,陈沐还发现有两杆倭铳,也就是铁炮。

    在陈沐看来,这些倭寇已经狂妄地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四散着三五个倭子踹门扛粮也就罢了,还有人将来不及逃窜的军余聚到一处,围着那些叩首讨饶的百姓手舞足蹈,不时朝清远城上看来。

    从城上看过去,东边一二里外倭寇至多也就三十多人,哪里有白元洁说的一百多个,难道是指挥使那边得到的消息是张永寿虚报的?

    陈沐找到白元洁气愤的缘由了,就这么点武备简陋的倭寇,硬是让他们指挥使召集五个千户所卫兵全部放在城里,这简直是脑袋有问题!

    就这么一座砖石清远城,就算是一丈九尺高的小城,放着让倭寇打,就这几十人能爬上来?

    白元洁说的没错,这就是窝囊废。

    “如若城破,白某自一力承担,罗千户不必再说什么,你自去寻指挥使告白某一状!开城门!”

    争执有了结果,白元洁连招呼都没打便径自走下城墙,陈沐连忙握着鸟铳跟下去。到了城下,便见白元洁高呼一声,召集旗军道:“倭寇就在城外,数不过百十而已,白某决意出城迎战,凡随白某出城者,同生死共富贵!可有勇夫?”

    陈沐知道,白元洁这是抗命了,但他依然不假思索地起身走到白元洁身后,他一动,身后几名旗丁都跟上来,只有未经历过黑岭夜战的郑聪稍有磨蹭,但转眼就剩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城墙根,左右看看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陈小旗并不认为这些倭寇是因为他所作所为造成蝴蝶效应引来的,也不觉得白元洁抗命的底气是自己。也就是说,就算没有他的明朝,白元洁一样会抗命,然后依然活着好好的,并在不远的将来做到清远卫指挥使。

    风险只在战斗中,可陈沐真不觉得几百个人打三十多个倭寇能出什么差错。此时此刻他心里满满想的都是想办法毙掉两三个倭寇,转手就是一百两银子!

    或许这次他可以不要钱,如果白元洁肯帮忙,他的实授官职兴许都能往上动一动。

    有他小旗几人带头,后面众人这才踊跃跟上,毕竟别人并不知道白元洁抗命。不过即使如此,等悬门升起吊桥放下,走出城门洞的陈沐回头望向鱼贯而出的众人,仅有堪堪六十余人。

    这里面还要算上十几个白氏家兵,也就是说白元洁麾下还是有二十多人不敢跟随出战。

    陈沐觉得……好像有点托大了。

    等白元洁再开口,陈沐便后悔地光想转头逃回清远城,可惜城门已经关了。白元洁对他说:“二郎,我再拨你八名火手,稍后三五十步接战,你看好敌阵中吹海螺、舞金扇、执旗者,放铳打死他们!倭子依靠这些传令,他们在林间两侧有伏兵,务必令旗下众丁听我号令,不可擅自行动,否则我等必死无葬身之地!”

    六十多人打三十几个倭寇,陈沐已经觉得托大了,现在白元洁言之凿凿地说林间两侧倭寇还有更多伏兵,真的有他妈上百人,陈沐脸上十分僵硬地笑了。

    这还打啥?

    这还有啥可打的?

    要一个对一个,相距五十步陈沐有把握在三十步时击毙一名倭寇,可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吗?他真信不过这些看上去跟张永寿旗下火手一个模样的军户们!

    “你们看着点,别把铳对准自己人!”

    这是陈沐在七名火手划至自己麾下时说的第一句话,白元洁把出战的六十余人中所有火手都交到自己手中。两个白氏家兵用的是鸟铳,五个来自各小旗的火手使的是和魏八郎一样的火铳。也就是说,现在陈沐部下有包括小八郎在内的七名火铳手、算上自己与石岐四名鸟铳手,付元、郑聪两个长枪手及邵廷达一个刀盾手。

    极短的时间里,白元洁将部下十几名弓手布在陈沐左右,在他们之前放了八名刀盾手,两翼为长矛兵,组成一个近似三角的阵势,陈沐等人就在三角最前。

    陈沐则将除八郎外六名火手三人一排放做两排,告诉第一排在接战后蹲下,第三排左右是两名白氏家兵鸟铳手,他与石岐则夹着魏八郎站在中间,付元、郑聪护住他们左右。接着白元洁在后面传令,高呼道:“前进百步!”

    第一次置身军阵中,被夹裹着向前走,面对心中好似阴影般不可战胜的庞大敌人,陈沐缠着火绳的手不可抑止地微微颤抖。

    不知走了多远,身后传来白元洁发令命他们停止,前方已经能听到倭寇的喧闹,日光照在不远处挥着的倭刀映出一片雪亮,陈沐看见倭寇中有人举起金扇,边走边跳。

    这个倭子跳跃的身影,就在他照门准星之中。

    扣下扳机,火绳引燃药池,短暂的等待中药室传出巨大后座,砰地一声,硝烟弥漫。

第二十九章 放铳

    一声铳响,打响白元洁的抗倭战事。

    隔着七八十步,陈沐根本没把握瞄准头部,而是选择这个边走边跳的倭寇胸腹之间,这是最有可能击中的位置。但就在放铳的瞬间,陈沐感觉自己的手抖了一下,心中便知坏了。

    却没想到,随着他眼前硝烟渐散,己方阵中叫起一片好声,就见那持金扇的倭寇手还高高举着,身子已缓缓向后仰倒。看不清究竟哪里中弹,陈沐感觉像这一铳正中倭寇脑门。

    瞎猫碰上死耗子!

    这一铳给己方军阵提升些许士气,但倭寇阵中并未有陈沐想象中的震怖惊恐,三十多个倭寇片刻分成三队,两旁有人抄起长竹弓向这边放箭,正中七八个倭寇持倭刀、刀跳跃而来,整个过程中都没多少喧哗。

    反倒己方反映稍慢,十几支羽箭便落在阵中,大多数羽箭落空,不过伤及数人,但却有一支直直地朝着陈沐射来,在他眼前越来越大。

    ‘叮!’

    吓得陈小旗满身冷汗,他的笠铁盔正中插着一支长箭,随后慢慢坠下被陈沐丢到一旁。

    紧跟着左右两声铳响,白氏家兵持鸟铳朝倭寇弓手中放铳,陈沐根本顾不上看究竟有没有命中,因为石岐已经将他的鸟铳递上,魏八郎也将那杆倭铳取走装填。

    没人知道从举铳杀死第一名倭寇到头上中箭这短短三四秒中陈小旗的心经历怎样的大起大落,陈沐有些木然地接过鸟铳,入手的感觉便与那杆新作铳床的倭铳有所不同,无比地熟悉感让他抬手举铳再度命中一名操持着大刀的倭人,铅丸击中胸腹,毫无阻碍地穿过蓑衣,贼人当即血洒当场。

    鸟铳还给石岐装药,陈沐这才有机会环顾战场,前方最近的倭寇已操刀边走边跳至三十步外,冲至此处的倭寇大多身中数箭,但显然卫所兵的硬弓质量不佳,射出的箭矢轻飘飘而无力,若是稍远些的倭寇弓手,还能依靠抛射箭头重量对他们造成伤亡,可三十步的倭寇身上蓑衣插着好几根羽箭,仍旧纵跳如初,看得人好不生气。

    “第一排火手,放铳!”

    随陈沐下令,插刀在地的邵廷达一手提木盾一手举火把,依次为第一排三名火手点燃火铳药池,先后三声铳响,虽然仅有一发弹丸命中当先倭寇腿部,却给他身后的倭寇带来不少震怖。

    这也是战前陈沐急智,因为见识过张永寿旗下军户在临战时过于紧张打死同袍的事,陈沐专门让邵廷达持火把为他们引燃,毕竟铳手一排不过三人,他一次点火也点得过来,还能抑止军户率先放铳自乱阵脚的事。

    火铳毕竟不是鸟铳,射程百步是不知道弹丸会飞到哪里的,能精确瞄准也就二三十步而已,若他们因紧张而提早放铳,都不能杀敌不说,缓慢的装药时间将会错过最佳放铳时机,待到临战连一发都放不出去!

    大刀也落在一旁,倒地的倭寇哇哇大叫跪在地上抱着伤腿大声叫嚷,想站起来却没有能力,只能看着陈沐在短短三十步外将第二排铳手与第一排铳手相调换,点火之后三发铅丸尽数命中腹背,了却性命。

    这时候陈沐才发现一件事,火铳手们放铳的方式好像和他不一样啊!他们半蹲着装药,把射击这个过程应用至及其简略的程度不瞄准,直接朝前放。

    全心全意装药,随缘放铳。

    有这毛病的火铳手似乎都没有掌握使用鸟铳的正确方法,只是大概对准敌人就可以点火了。

    这种放铳动作让他想到过去非洲黑叔叔打枪。

    更让陈沐在意的是,在那名倭寇死前,他好像喊出一句汉语,但声音还尚不及被陈沐听清楚便泯灭在身前的铳声中。

    死小孩魏八郎有着比旁人坚韧多的神经与更加单纯的勇敢,似乎在魏八郎心里已经把杀人与被杀当作游戏,尽管他从未亲手伤害过谁,但却无惧周身的枪火与冲锋而来的倭寇,就连石岐装药的手都不时将竹筒中药粉洒出,魏八郎却装得又好又快,也就邵廷达点燃六只火铳的时间,他便笑嘻嘻地举起鸟铳递给陈沐,然后……他举着自己装好药的火铳递到邵廷达的火把上,砰!

    死小孩朝天放了一铳,就在邵廷达耳后,把这大个子吓得跳了起来。

    等陈沐再想瞄准时,几名倭寇已冲至阵前十步,身后响起白元洁的号令,两翼长矛手随之而动,陈沐只待近距离放出一铳击毙一名倭寇,便再不能发铳,因为邵廷达等刀盾手已跃入战圈,与冲锋在前的倭寇短兵相接。

    几名铳手也不顾号令,纷纷叫喊着抡起火铳脱离阵线,他们叫喊的气势很足,士气却个很低六名铳手只有一个提着火铳朝前冲,另外四个则有朝左跑有朝右跑。

    陈沐在脑袋里想了一下才明白,一个是冲锋,四个是溃散,剩下一个则表现超出陈沐对卫所军的预期,稳稳地拾起邵廷达落在地上的火把,引燃肋下夹着的火铳,砰!

    铁片四射,陈沐耳旁响起尖啸,火铳炸膛,物主满面血红,惊得阵中再现乱象。

    冲锋在前的邵廷达无比勇武,身前倭寇长刀举过头顶正待跃起,便被他一脚踹翻在地,接着像一头狗熊舞着木盾狠狠拍击,起身补上一刀重新寻找新的目标,左右长矛手涌上,几个倭寇看上去有不俗的武力,都寡不敌众被长矛贯穿而过,僵持片刻后被杀得落花流水。

    敌军阵中响起呜呜的海螺声,两侧林间闪动,大批人影向四面八方逃散。白元洁下令追击,陈沐站在原地再度击中一名林间身着铁甲的倭寇,便再看不见四周的敌踪,尸横遍野的战场来得快去得也快,陈沐托着笠铁盔上羽箭凹痕看了良久,又走进看看身上被打出四个弹丸伤的倭寇尸首,干涩的喉咙咽下不存在的口水。

    “这就是倭寇?”

第三十章 通宝

    这就是倭寇?

    “这当然是倭寇!”

    战后收敛尸首救送伤兵,解救百姓一路前往百户所的路上,白元洁笑着说出这句话。不过这个时候陈沐已多少有些明悟,这场仗卫所死了十几个人,也得到十几具倭寇尸首,但实际上他们仅仅敌对三十余人,算起来还是百户所的伤亡更大些。

    而得到的十几具尸首中,白元洁对看出他们原本是哪里人如数家珍,七具尸首是明人,个头高体貌壮风吹日晒皮肤干燥,显然是沿海渔民,不过脚趾变形会使倭刀,应该在日本生活多年;六具尸首是朝鲜人,个头稍小面部扁圆,这有些北方明人的特征,但北方明人是不会做倭寇的,他们同样脚趾有些变形;另外三具尸首则不论衣着还是相貌皆为明人,脚趾亦无变形,当为新从倭的海寇;还有四具是真倭,其中三个又瘦又小,使的也是长枪,显然只是日本农民没经过多少训练。

    而剩下的一个,是陈沐最后击倒在林间的那个着甲倭寇,被人寻到时还未死,叽里咕噜说着鸟语胸口淌血还握刀匍匐数十步,最后邵廷达看不下去他受罪,一刀削了头颅。

    也只有这个真倭,才符合陈沐心中对的倭寇的定义髡头鸟音,动辄赤体提三尺刀,且勇且憨,不知死活。

    藏在林间的也不全是真倭,白元洁亲自杀死两个都是明人从倭,不过看样子也都是在日本生活许多年的明人。

    当陈沐执着于他们是真倭假倭时,白元洁只是发笑,他们并不在乎这些人是真倭还是假倭,只要是倭就够了,真假不重要,因为他们做的是一样的事。

    而对军户而言,除了那三个一看就是明人的,其余都最少二十两赏银。

    付元时刻谨记着陈沐在广州府酒肆中对他的鼓励,争取下次临战取个首级,他做到了。在追击过程中,付元跟在邵廷达后面,用长矛捅死一个倭寇弓手,不过在接下来的追击中他们遇到一个极其悍勇的对手,那是一名手持长短双刀的真倭,长刀逼退邵廷达的同时还削断付元的长矛,接着短刀劈在付元胸口,伤口不深,流了很多血。

    他是陈沐小旗唯一的伤员。百户所被倭寇抢掠后一团糟,有的屋子直接被烧毁,所幸卫所医匠还在,这才保住付元的性命,不过伤兵太多、医匠太少,究竟能不能救回性命还要看付元自己的造化。为此陈沐特地求清远卫派往广州府上报战事的骑手去惠民药局寻医生程宏远,让老医生把药材代够。

    这个节骨眼上去广州府才是真正要命的活计,但指挥使既然这么下令了,就算要命骑手也得去。

    哦对,陈小旗麾下很快就有第二个伤员了,魏八郎因为在战场上朝天放铳听个响时候还傻逼兮兮地笑,被陈小旗狠收拾了一顿,大丈夫吐然一诺说以后再也不敢瞎放铳了一定打准,这才被陈沐放过。

    一战取得四颗倭寇首级,并在战后揍了死小孩一顿的陈小旗心情大好,接着便被百户白元洁叫走,让他清点属于自己的战利。因为陈沐放铳的精准与邵廷达的勇猛,小旗为此战斩获最多者,分配战利自然也是白元洁部下最多的,他们能得到此战接近三分之一的战利品。

    七柄倭刀,一副铁腹当甲,白元洁握着一柄黄色刀鞘上漆永乐通宝的倭刀,抽出合上刃光闪闪,递给陈沐笑道:“陈二郎你运道不错,刀上纹路像影子般,是备前造,你的战利!屋子烧了就烧了,等这仗的赏钱下来,你可以在清远城买处宅子,摆着当饰物,平时也能挂在身上看着好看。”

    陈沐不会分辨刀的好坏,但这柄刀鞘上漆永乐通宝的倭刀看着就要比其余六柄倭刀要名贵些,尤其白元洁还提到‘备前’这个词,他记得邵廷达说过,山城与备前,都是极好的倭刀,山城最好,备前次之。

    好看的东西谁都喜欢,何况是对自己有不同意义的战利品,但白元洁对这柄刀这么推崇,陈沐便笑着对白元洁奉上道:“百户多次相救属下都不曾道谢,既然您说它是名贵的备前刀,那就宝刀赠英雄吧!”

    “哈哈!不必了,这刀你留着便是。倭刀也不是太稀奇,改日去凤凰街,我让你瞧瞧我的两柄山城刀。”白元洁哈哈大笑,随后抬手指着刀镡上漆着三枚永乐通宝纹路道:“不过这刀上漆艺着实别致,居然是我大明通宝,若将来你手上缺钱,我可帮你卖到扬州,虽然刀漆通宝俗不可耐,但那些盐贩子定愿意出高价购入,不少于这个数。”

    白元洁抬起两根手指,陈沐撇撇嘴问道:“才二两银子啊,怎么也能卖五两吧?”

    “是二十两!够你在清远城换一套极好的宅子。不过你现在不必急着卖,可能明年开春你就不缺钱了。”说着白元洁指着另外六柄倭刀、小腹当铠甲以及和弓羽箭刀之类的战利,让从人给陈沐收拾好,这才引陈沐去一旁无人的地方说道:“这次你杀倭有功,白某平倭亦有功,但千户不会愿意让你我有功这对我们是功,对他是过。因此有可能这几把破刀烂箭就是你们亡命从攻所获的所有了,你可有怨言?”

    “嘁!”陈沐笑出一声,随后才轻松地对白元洁说道:“百户在城上抗命我知道,可我不敢抗命。随百户出城,应当应分的,当个军户上不能报国也就罢了,要连安民都做不到,还做什么武人,不如苦读考进士!”

    陈沐的话说得豪迈,但白元洁怎么看,怎么觉得陈沐心里没底,抗千户之命出城作战,陈沐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白元洁知道。

    “哈哈哈,说得好!”白元洁拍拍陈沐的肩膀,笑过之后稍显严肃道:“千户的事你不必担忧,只是这段时间你不要去清远城了,就先在安远驿站安心住着,巡视周边稍勤快些,以防有漏网之倭,等春暖花开,白某会给你一个交代!”

    陈沐不是心里没底,他是真不在乎这些事,就算千户要追究,那也有白元洁挡着,火烧不到他身上,不过此时白元洁既然这么说,肯定是对他心里有愧,这倒不是坏事,于是顺杆说道:“百户,城里有我六匹马,在城门口拴着,有五匹是驿马要带回去,还有能不能从邵廷达、郑聪两人的余丁里挑三四个能干活的跟我去安远驿站?我想让他们帮我干点活。”

    对百户来说都是小事,白元洁挥手便应允下来,让他去城外岔路等着。

    这仗打得真他妈值!

    陈沐抱着通宝刀领旗丁过去,看着缓缓落下的太阳,美滋滋!

    注:并不是日本刀山城最好、备前次之,而是当时明朝人认为倭刀中山城造刀最好、备前造刀次之。

    永乐通宝在日本战国时代是良钱、硬通货,织田信长的军旗就是永乐通宝。

    感谢读者渡千生、あ荒言あ、想哭的感觉、躺的平同志、曾经悟爱、书友20180123093637180、懈怠ing、书友161106193932650、北边没有风、小道执明、巷落、那个人那座城那段情、幕后煮屎1993的打赏,谢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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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