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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全文阅读

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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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明朝

    陈沐叹了口气,屁股下床板吱吱作响,幽幽地疑问:“明朝嘉靖四十五年?”

    来自四百年后的灵魂皱起眉头,阳光从支开半壁的窗沿投入屋舍,空气中飘荡着厚重灰尘,鼻间却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污浊而腐朽的气息。木腿矮一截的桌上放一柄腰刀,缓缓抽出,清亮的刀刃映出一张属于年轻人清秀耐看的脸。这是两代陈小旗的心爱之物,刀脊上泛锈的斑驳昭示着它过去的精良做工,不过数年持之以恒的磨砺已经让刀刃形成毫无美感的弧度,或许它会在下一次全力劈砍后断成两截。

    漏风的木门后挂着铁罩甲,浆洗泛白的蓝色布面下铁甲片锈迹斑斑甚至带着窟窿,让人生出好似手指稍稍使力便能将它洞穿的错觉。罩甲下斜放着一杆火门枪,它在这个时代的名字叫做火铳,二尺木杆将火铳像插枪头那样插在其上,铳管中残留不知何年何月不充分燃烧的药渣。

    百户所小旗陈沐看着徒有四壁的屋子发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愣,终于在漏风的木门被叩响时回过神来,开门便见一胡子拉碴的糙汉立在荒芜的院子里,腰上挂一口破刀带窟窿跑棉花的袄子上打着补丁,显得窝里窝囊,揣着麻布口袋有些气短道:“沐哥,俺家没粮了,浑家刚生产,支俺两斗米撑到发俸,成么?”

    似乎是羞愧,糙汉抿抿嘴带着几分难堪道:“俺饿几顿没事,娃儿跟浑家不能饿……沐哥。”

    这糙汉记忆中是原主人的表兄弟,名叫邵廷达,生性粗鄙,在卫所中被笑唤作莽虫。可再粗鄙也没办法,邵廷达不但是他手底下的卫所军户,也是他舅舅的儿子,家里老父亲在世时税法严苛的厉害,为了逃税从福建月港送到广东清远做军户余丁,在清远卫和陈沐一块长大。

    陈沐觉得这年头卫所兵制似乎已日薄西山,单从他身边发生的事情来看,一叶便可知秋。小旗麾下足额十个军户,前些年两个做了逃兵、去年犯法处死一个、今年开春又冻死个老的,手下一共才五个半人,那半个才十三岁,还没把倭刀高呢。

    人死了逃了,却没有新的军户补充,明朝的百万卫所兵若依照这个比例,恐怕只剩五六十万老弱病残。

    “两斗米”

    重生在四百多年前的十六世纪,陈沐脑子且要乱呢。

    明明有来自灵魂的生疏,偏偏记忆却矛盾地带给陈沐熟悉感觉。

    邵廷达在普遍老弱的卫所兵中身量分外健硕,流落到这年头怎么保命还不知道,有个健壮的亲戚兄弟,总能给人心里平添几分安全。何况不是什么大问题,区区两斗米。陈沐点头应下便转头朝米缸走,邵廷达跟着便进了屋。

    不过才刚迈开两步,掀开米缸的陈沐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他真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转头对表弟道:“邵,廷达,你来看看,这缸里米,是多少?”

    陈沐混乱的记忆忽略了自己这个小旗有多穷,掀开米缸,伸着头都快能瞧见缸底儿了!胳膊朝下一杵,拢共指头深的米。他这才看向屋里简陋陈设中床榻上的布包……身体的原主人前些日子发了俸禄,便提着一石三斗米换了件棉袄与些许腌菜,预着今年备冬吃穿,米吃到现在眼看再有十来日便发俸禄,口粮还能剩些富余。

    “沐哥,你这也就才三斗。”邵廷达有些丧气,往米缸里瞟一眼便满脸灰败,他在卫所也就和陈沐亲近,同旗的军户剩下几个都有过冲突或起过口角,连那半个都不例外,嘴上却还是说着:“没事,俺再想想法子,总,总不会饿死吧。”

    说着邵廷达便往外走,刚走过几步烂菜地便被陈沐开口叫住,“回来,你能想出什么办法。”

    把人叫进来关上屋门,陈沐坐到吱呀作响的榻上,这才揉了把脸道:“先从我这取两斗,吃到发俸再考虑。”

    发俸,指的是陈沐发俸。邵廷达一家子旗下正丁、余丁八口人全靠屯田,并无俸禄,眼下备冬刚过,正是最难的时候。

    “沐哥,这怎么能行。”邵廷达说着便又往外走,“三斗米才刚够你用,俺再想法子!”

    起初陈沐是不同意这个说法的,哪怕只剩一斗米,也该够他吃上七八天了,毕竟一顿吃上三两米就已经可以了。刚想反驳,记忆却告诉他这个时代人们的饭量是不一样的没有足够肉菜作为副食,身体无法摄入足够油脂,全凭主食,再加上卫所兵务农辛劳,一顿吃上一合米的也大有人在。

    陈沐无力地挥挥手,道:“行了,把米拿走吧,我一人吃不了多少,哪儿能比你一大家子。都紧着点过,总能熬过去……把米拿回去待会你再过来,哥哥有事问你。”

    邵廷达感激地脸颊发红,不断向陈沐道谢,米对他们家来说就是在救命。即使仅有两斗,至少不用担忧父母妻子挨饿,不必担忧小崽子不成活,等新生的猫崽子长大,能接着给陈小旗种地干活扛刀举铳。

    看着邵廷达离开的背影,陈沐愁眉苦脸地再次望向快要见底的米缸,倒没多少断粮的担忧,只是感到深深的不解。卫所小旗,是明朝卫所兵制下最低一级的武官。过去他在网络上也听说过别人说卫所兵就是农奴、农兵,可就算邵廷达他们是农奴农兵,没曾听过哪个农奴头子也要挨饿的。

    倘若连他过得都是这样食不果腹的生活,那普通百姓又该过着怎样糟糕的日子呢?

    米缸里仅剩的一斗半跑着米虫的糙米似乎在嘲笑他不懂生活,甩甩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绪丢开,陈沐坐在吱呀作响的床榻上尽力回想着脑海中那些不属于他所有关于这个时代的记忆,以此压制内心中缓缓升起强烈的不安与孤独感。

    他想吃肉,很想。

    注:食量参考来源是家里参加过知青下乡的长辈。

第二章 山河

    陈沐一辈子都没感受过什么叫吃了上顿没下顿,突然遇到这种情况让他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生活要继续,他得想办法赚点钱。似乎穿越者赚钱总是容易的,可望着米缸陈沐觉得自己满脑袋浆糊,他知道很多东西,他有超越这个世界几百年的见识,可他会什么?

    陈沐想了想,他会炒菜,虽然未必能比得上当世知名的厨人,但开一家酒楼带上自己那个时代的营销理念生意必然不会太差。可他是个军户,这个相对低下的身份让他在没有战事或派遣便无法离开清远卫所,更不必说自己出门做生意了;他知道小高炉炼钢,见鬼的是记忆告诉他卫所里就有几座高炉。他当过兵懂些枪械保养,可会拆枪保养并不意味着会造枪……他不会拉膛线,更不知道怎么做底火,何况这时代全世界都在用黑火药,无烟火药、定装弹药怎么造?

    鬼知道!

    或许唯一能在短时间让他利用上的知识,是土法制硝。

    并不是那种造茅厕造硝的方法,那是需要几年积累才能制出一次的方法,他需要短时间完成初步积累,用岩洞现成的硝土去熬。岩洞熬硝还是他小时候爷爷经常讲给他的故事,陈沐的爷爷经历战争年代,八岁就跟长辈进岩洞,直到七十年代洋硝大量进入国内市场,土硝才没了出路,不过这方法倒是让陈沐记在脑海,每道工序都印象深刻。

    虽说是解放后的土法,却也要比古代集室内潮气成硝要高明一些,主要是用岩洞中积累千年万年的硝土一朝熬成,产量极大,几个人半年出死力气就能熬出一万斤洞硝,转手卖出便可赚上千两银子。

    上千两银子,放在哪儿都足够令人疯狂。

    作为军户,而且是独门独户的军户,陈沐基本上没有见到银两的机会,即使有,那也是别人手里的银子,与他无关。他月俸禄为三石糙米,依照今年的米价一石六百三十文,如果能熬出几百斤白货硝粉卖出一千几百两银子,买回米来,是他一百年的俸禄!

    戚继光的兵在福建杀倭寇,一个倭寇甲首朝廷给出三十两赏银;清远卫近年太平,过去父辈人杀山贼以头颅换赏钱,也就才能得八两。

    杀人的钱,是那么好挣的吗?

    “哥,米送回去了,浑家不能下地,不然要当面来谢你。”陈沐正想着挖洞硝的事该如何操作,便听漏着风的屋门被推开,邵廷达高大的身影迈步进来,脸上还带着厚重的谢意,穿着窝窝囊囊的大袄拉过凳子还未坐下便道:“有啥事你说,俺一定给你办好!”

    陈沐见兄弟来了,便不再去想,洞硝是一定要制,但不是现在。头脑里记忆时清醒时而糊涂,再加上过去记忆带来的时空错位感对他造成的影响,他要先弄明白自己所处的明朝卫所究竟是什么情况,否则心里一直带着不安与忐忑,什么正事都别想干!

    他将屋门掩上,这才开门见山地道:“近日不知怎么头昏脑胀,忘了许多事,你知不知道卫所附近有什么临近水源的山洞,最好是洞里有死水的。”

    “清城北边就有啊,咱小时候老去里头玩,地上还有辣土,你拿那玩意儿混着干粮让俺吃,辣得直哭!”邵廷达惊讶无比,喊道:“这你都不记得了?”

    “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一听兄弟说是辣土,陈沐面露喜色又很快收敛,但上翘的嘴角怎么都掩不住心头的喜意。爷爷说过,硝土分酸甜苦辣,酸甜最差、辣的品味最好。接着正色对邵廷达道:“改天你带我去看看,说不定能在洞里做些事。”

    尽管爷爷当年讲这过程不下十遍,他听得耳朵都长茧,毕竟没亲手做过,陈沐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能不能做成。做成之前,不能许诺。

    “这有啥难的,等咱们旗轮上守城,下值便带你去。”军户无事不能出卫所,他们的活动范围就在清远城近郊一带,若去山洞没马夜里肯定回不来,只能等轮到他们守城。军户耕田与轮值是二八分,整个卫所两成旗丁入城当值守城、巡逻,八成军户耕田。在清远卫,便是按百户部下十个小旗分配。

    说到这儿,邵廷达想起什么,腆着脸有些不好意思道:“沐哥,你跟白百户说得上话,要不问问今年咱是轮值守备清远城还是下地耕种?就咱这六个人,收十二人的田,累死都收不好稻。”

    清远县外到处都是清远卫的地,分散于各个百户所军户耕作。过去军户耕作的多,收成刨去上缴朝廷还能留下不少富余,但那时朱元璋立国时候的老黄历了。如今卫所高官私田越来越多、官田越来越少,同样的土地同样由军户耕作,累死累活收成刚刚够上缴朝廷,日子过得艰难,便有了逃户。

    军户逃走,同样的田地由更少的人耕作,留下的人便活的愈来愈似猪牛,耕不动的官田荒了都不怕,上官的私田却是一定要耕作好。长此以往,卫所军户名为官军实为农奴,也不是虚言。

    不过要说到收割稻田,陈沐或许还有点别的方法,不过这需要有个匠人才行。

    邵廷达是最不愿意下地耕作的,在陈沐断断续续的记忆里,往年邵廷达一家能干活的都下地,累死累活他们小旗才能不违农时。今年他老婆生娃,老人又年老体衰,“唉!”邵廷达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两年沿海到处闹倭寇,那些个高高在上的将军用亲兵、用募兵,咱这些世兵成日就耕田耕田,连兵都不练,苦日子啥时候才到头!”

    “嗯?你说什么……苦日子何时到头?”陈沐走神了,并没听见邵廷达的长吁短叹,即便听见了也不在乎,他只是瞪着眼睛扬起嘴角对五大三粗的兄弟道:“你说我和白百户能说上话?那咱们兄弟的苦日子,就快到头了!”

    百户白元洁,字静臣。这个人,陈沐两辈子都认识他!

    注:白元洁将军曾参与万历援朝之战,抗击日军并在海战中获胜,不要说不合时宜的话喔。

第三章 行刑

    在另一个时代,陈沐去过清远,他有个白氏的大学室友,带他去那里的水东白氏宗祠。在他的言语轰炸中让陈沐对其**奉的白氏祖先记忆犹新。明朝第一位是洪武年间的白廷用,授昭武将军、福建后卫指挥使,世荫清远卫百户;而明朝第二位,便是白元洁,都督同知、广东都指挥使,世荫清远卫指挥使,以骁勇善战享誉岭南,后北上抗倭参与露梁海战,焚烧倭船百余艘,在功勋簿上写下光辉一笔。

    现在的白元洁,是陈沐越过总旗上面的顶头上司,清远卫百户。年岁与陈沐差不多都很年轻,不过记忆中有良好家世的世袭百户学识教养,可要比他们这些穷军户好太多!在陈沐眼中,这就是一条不会沉没且近在眼前的金大腿!

    大腿并不难抱,难的是如何在大腿还瘦小时便发现能够成为大腿的潜质。这道最难的工序被熟知风口浪尖的陈沐跳过,自然心情好到无边。

    邵廷达对陈沐欢天喜地有所不解,不过接着疑问就被陈沐一语带过,又向他问起家乡的情况。刚过二十岁的邵廷达的心态对比这个年龄着实苍老许多,即便身材孔武有力却连连叹气,脸上愁苦地像个坏了收成的老农,尤其在提到家乡时。

    “今年沿海千里传警,咱月港更是如此。”邵廷达有些焦躁地抬起脏兮兮的手指挠着头发,显得极为不安,“听说戚将军在福建打了胜仗,可也没个信儿过来,这不急死人了!”

    月港,陈沐母亲的邵氏宗族都在福建月港,整个村落都姓邵,说好听点是耕读传家,但陈沐的记忆里只有论辈分该叫外祖的族长是体面大方的读书人,但后代舅爷们没谁读书成才,大多是农户或是商贾,有屠户有商人,只是生活水平大多一般。比方说邵廷达的父亲过去是农户,后来因一条鞭法苦了农人,便将家田卖去开了药铺。族中有公门差役便也少不了倭寇。

    陈沐过来才知道,这个时代的倭寇或者说亚洲海盗,主体上居然是明人,大多都是沿海穷苦人家或海禁前从事贸易的正经海商,海禁之后大多便成了亦贼亦商的海盗。因贸易方便而日本正在战国时代战乱频繁,他们盘踞在长崎一带海岛上,雇佣失去大名的流浪武士,穿日本人的服装用日本人的战船,故而便被称为倭寇。

    寇是真寇,倭却未必是真倭。

    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朝廷对倭寇的绞杀,乡人宗族沾亲带故,倭寇在沿海来去如风,卫所兵不愿出死力气讨伐,无法避免通风报信,倭寇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反倒朝廷军队在乡野不受欢迎,就算卫所兵不是如此军纪松弛,也定然是败多胜少。

    所以朝廷剿倭对邵廷达来说,是胜了不好,有亲族兄弟会死;败了不好,倭寇流窜不是好事;不剿更不好,倭寇会危害乡里。

    既然不论如何都不算好事,索性便不去想,只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焦躁非常地等着口信。

    兄弟俩正在屋里闲聊,便听屋外乱糟糟,有少年奔走叫喊声由远及近,“陈小旗,陈小旗!百户有令,召集旗丁!”

    听着声音,一个比邵廷达看上去还要落魄的半大小子便推开屋门,虚头八脑地探着脑袋有些惊恐却又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瞪大眼睛,单薄衣衫在春月不御寒风,冻得红肿好似小萝卜的手指撑着膝盖大喘出两口粗气,这才大声道:“老瘸子被抓回来啦!”

    这半大小子便是陈沐旗下第‘五个半’人,长得还没一柄双手倭刀高,名叫魏八郎。他爹是卫所的老旗丁,早年在乡里杀了人,作为囚犯被充军过来的,没读过书也不会起名,因为他是第八个孩子就叫八郎,前七个都早夭,官配的婆娘也疯了,生下他没多久就病死,本以为这体弱多病的八郎也活不成,没曾想他爹都死了他还活着,作为军户仅剩的余丁,便被充作正丁。

    “老瘸子被抓回来,沐哥。”邵廷达瞪大眼睛看着陈沐,眼底带着惊骇,语气却是叹息,“这是他逃第三次了!”

    没人知道老瘸子真名叫什么,不在一个总旗下,相互之间也不熟,只知道他被充军流放到清远以前是贵阳府那边的卫所军户。土司反叛时不敢打仗,做了逃兵,没逃出多远就被捉回去,依照明律杖责八十,继续服役;没过多久养好了伤便逃了第二次,被杖责一百,流放到广东府清远卫来。

    陈沐脑海里还有本主对老瘸子刚被押来时的记忆,打瘸的右腿伤口因岭南炎热的天气发炎生蛆,躺了好几个月命硬没死,前一段又逃了,可他一个年近半百的瘸子,又能逃多远呢?

    “第三次”陈沐口中喃喃,心在胸膛里跳得砰砰响,哪怕知道自己到这个时代便早晚要面临这样的情景,可那不过是想当然,真到事上才知道终究没有做足准备,“明律,逃军三次,绞死!”

    邵廷达与魏八郎似乎已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八郎告知了陈沐,又一溜小跑地去喊其他军户。在邵廷达的侍候下换上罩甲鸳鸯袄挂腰刀,陈沐转眼便有了军头的模样气派走在当先。到卫所边沿属他们百户的演武场时已经零零散散站了三四十人,散乱的队列不能吸引他的目光,陈沐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演武场搭起的木架高台上的人。

    卫所里都叫那个人老瘸子,看上去被抓捕时遭到毒打的模样,披头散发跪伏在地,身上捆着绳索五花大绑。在他旁边身着华丽布面铁甲宣读处置命令的年轻武官就是百户白元洁,身材高大健硕,腰间挎雁翎单刀,颧骨突出声音洪亮。

    除了他们二人,周围还有几个白氏亲兵,不论剽悍的体形还是明亮的衣甲,都要远远强于下面这些卫所军户。

    陈沐站在队前,领着旗下六个旗丁,昂首瞪大眼睛看着高台,哪怕近在咫尺却也听不见白元洁究竟在读些什么,视野里一切刹那都失去彩色,除了自己怦怦跳的心他什么都听不到,只是微微长着嘴巴大口呼吸,却更令他口干舌燥。

    随着套索在老瘸子脖颈上扎实,束缚的人突然像疯了一样折腾起来,白元洁大手挥下,有人扳下木片,‘腾’地一声老瘸子脚下的木板陷空,绳子便将他吊起在半空。也就一会时间,棉裤角殷着血淋淋的腿抽搐几下,脖子一歪,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仿佛猛地再度撞进陈沐的世界里。

    “呕……”

    他听见老瘸子死后口中低沉而昂长的倒气声,回过神来,邵廷达司空见惯,在他耳边轻笑,“老瘸子人不坏,嘿,可惜了!”

    陈沐猛地回过头,侧脸连着半个颈子寒毛根根炸立。再转回抬起脸来,耀目的日光让他遍体生寒,白元洁扫视的目光最后停在他的脸上,对上目光,百户便咧开了嘴,惨兮兮的笑容里,露出森森白牙。

第四章 鸟铳

    陈沐还没想好如何搭上百户白元洁的关系,白元洁便找上了他,行刑方才结束,头脑昏沉心惊胆战的他便被白元洁招手叫去跟随。在他动身同时,余光瞧见别旗军户攀上高台,拖着解下绳索的尸身远走,年轻的后生提着断腿在地上拖行,相互间还带着笑脸说些什么。

    陈沐不敢直视,一双眼睛不自觉地瞪大有些神经质地左右兜转,这一切都发生地太快了,快到他根本反应不过来,活生生地人就像过年杀鸡一样在众目睽睽下被绞死。目睹行刑并不会让人太过恐惧,真正让他恐惧的是军户笑对旁人与他呆若木鸡的差别,这让他感到无比害怕,因为他是不同的,异类。

    倍感孤独,才是真正令他害怕的根源。在这个世界,公元十六世纪,没有总是打扰自己的家人、没有提出难以回答问题的亲戚、没有总是招来麻烦的朋友,也没有……安全感。身边军户形形色色,熟悉到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却也陌生到不敢开口说话。

    “怎么不说话?”

    跟在白元洁身后走了好远,身前顶盔掼甲的百户突然转过头,有些哀然地笑了,“死了人,都高兴不起来,老瘸子不容易。”

    回过神来,陈沐才发现已经跟着走到百户所,也就是白元洁的官署门前,说罢白元洁也不等他回话,便迈入门槛。百户所年久失修,不过是普通官衙再有几间厢房,住着侍奉白元洁起居的从人伴当,门口两个白氏亲兵对白元洁行礼,看也不看跟在身后的陈小旗。

    穿过影壁,白元洁直接领着陈沐进了内宅,吩咐从人上茶后坐在首位这才随意指着客座对陈沐道:“站着做什么,又不是头回来,坐。陈二郎,前些日子兼理连、阳、怀、贺、英、清七属军务的武略将军莫朝玉无疾而终,过几日我要去趟广州府吊唁,你抽两个人备上兵器随行。”

    陈沐没什么好说的,循着记忆抱拳应下,道:“全凭百户吩咐。”

    “不用这么生分,叫我静臣就行,你我两家世交的关系,又不是那些军户。”白元洁无所谓地挥挥手,伴当将茶水奉在案上,白元洁抬起二指道:“湖广土人高山茶,尝尝,喜欢拿二两回去。”

    说罢,白元洁才正色道:“你的旗丁不错,你会使铳、邵家兄弟会使刀,多教教那小八郎。福建倭寇被戚、俞两将军净空,少不得倭寇溃兵逃到广东,卫所松懈久矣,不堪一战。整个百户所指望咱几个旗官可不行,至少要练出五……两个小旗精悍之士才行。”

    白元洁的眼睛雪亮,知晓卫所是什么情况,不说别的单论陈沐的小旗,拢共七个人却上有五十八高龄牙都掉光的,下有十三岁魏八郎不及五尺,真正青壮年除了陈沐和邵廷达,就有个前年冬天冻掉三根手指头的陈冠,大拇指掉了连刀都握不住,这样的军队能打仗?

    陈沐这会才明白,怪不得屋子里放着火铳却不见别人拿,闹半天自己会打火铳也是技术兵种!

    明朝早期制式火铳沿用至这会儿,先入为主以为明朝到处是鸟铳的陈沐根本想不到那种长得像葫芦丝插个握把能轮人的铁管才是卫所兵的主要火器。现在听到白元洁提到他才想起来家里有根铁管旁边还有子药弹丸,活像放两响的炮仗。说实话,陈沐很怕这老物件会不会点火炸膛变手捧雷,搓着两手硬头皮对白元洁问道:“百户,去广州府前,能不能给属下换把鸟铳?”

    火铳是火门枪,要夹在肋下或双人使用,射速低、射程低、不易瞄准;鸟铳是火绳枪,可单人操作,射速比火铳稍快、射程可杀伤近百步、装备瞄具望山更为精准,因为可以瞄准射落林间飞鸟的精准而得名。

    鸟铳是舶来品,嘉靖二十七年,明军收复日人、葡人占据的双屿,获鸟铳及善制鸟铳者,明廷仿制而来。这种火器比本土火铳更加方便使用,因此快速进入明军部队。

    陈沐想知道,清远卫有没有鸟铳,如果有火绳枪,他更愿意用相较火铳更笨重、更长的火绳枪。

    “你想用鸟铳?可以倒是可以,可土铳容易炸膛火兵都不愿用啊,卫所里存着几杆,回头让人找找有没有倭铳给你送去,虽然比不得大小西番铳,但到底是比土铳强些,工部的那些无后的傻净做些杂种事!”

    鸟铳分多种,西番也就是西洋,小西洋铳是印度、英国火绳枪,大西洋铳是西班牙、葡萄牙火绳枪,至于白元洁所说的火铳则是火门枪,精度与速度都要稍低,不过如今明朝已经能够造出形制相仿的鸟铳,并发展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制作工艺。但如今最好的火器都配备于各地将领募来的军队,偷工减料的次残品才有少数送到各地卫所,不怪白元洁骂工部的官员。

    不过要说炸膛这事,十六世纪整个世界的火枪和火炮都在砰砰砰地炸膛,进入工业时代之前所有军械打造都依靠手工,优劣即好不到哪儿去也差不到哪儿去,大哥二哥谁也别笑话谁。

    只有认真不认真做罢了。

    军官最恨的不是敌人,反倒是自家朝廷的工部属吏,陈沐撇撇嘴不敢接话,虽然不知道鲁密铳是啥,却还眼巴巴地问道:“百户,从哪能弄到大西洋铳?”

    “漂洋过海来的物件,能让你弄到手里?别说我这小小百户所,就是千户所、指挥使那儿都不会有,工部拨下的好铳都在福建戚将军的军队里,清远卫已经几年没拨过兵器,农具倒是年年给。”白元洁自嘲地笑,像说笑话般地抬手对陈沐道:“你要实在想要西番铳,广州府商市也许有私贩可售,只是没十二三两银子,休想买到手里。有这银钱,还不如自家花销使去,倭铳凑合用吧!”

    说到这儿,白元洁拍拍手道:“买不买铳无所谓,但你旗下几壮丁要练好,积弊已久白某也不求许多,若遇事白某当先,你旗下几人要敢随我同上。但凡敢战者,便是最终力不能敌,白某也定保下尔等性命。可若不敢上,丑话白某也要说在前头,就是逃活回来,白某也定然不饶贪生怕死之徒的命!”

    陈沐唯有点头应声,军户靠得住,便是因为畏惧。就像那旗丁老瘸子,说死就死谁也不给他帮话。可军户靠不住,白元洁也是心知肚明,否则也不必如此声色俱厉。

    陈沐抱拳应下,想到邵廷达的托付,也心急着想要去探山洞可适合熬硝,旋即对白元洁问道:“百户,上阵冲锋我等自随你同往,只是旗丁不曾整训,若连刀都捉不好上阵也是白给。此次轮耕,我部下小旗能否城中当值,也好稍加操练,战阵可为百户有所帮衬?”

    白元洁端起茶碗,颔首应道:“自当如此,勤加操练,白某也不会亏待你们。”

    注:‘傻’出自元代马致远《半夜雷轰荐福碑》

    ‘杂种’出自明代正德年间诗人姜南《投瓮随笔》

第五章 屯田

    陈沐坐了好久,白元洁不说话看着他,他也不说话看着白元洁,四只眼睛对视满屋子尴尬,最后还是白氏的伴当过来请他,他才反应过来白元洁端茶不是渴了,是在送客。

    走出百户所,白氏的门丁在背后窃笑,陈沐也自感面上无光,快步走向自家陋室。在百户所闹了个大红脸,陈沐一路上都摇头笑自己像个乡巴佬。与真正的明人相比,自己确实就是个乡巴佬啊,甚至都不知道白元洁口中如数家珍的鸟铳居然分那么多类别,更不必说其他常识了。

    这颗昏沉的头脑记忆时好时坏,也不知究竟何时才能正常。

    不过从白元洁的对话中陈沐也看出许多,简而言之,白元洁对他也并不像言语中说的那么亲近,到底还是上下级的关系。但白元洁手下两个总旗十个小旗,出行广州府这种外差能找上自己,想来也是知根知底的缘故,勉强能与亲信沾个边儿。

    直至步入家门,靠在门后的陈沐才终于轻松下来,环顾光线昏暗的屋子,才不过一天这屋子竟让他带着几分亲切,这给他无比的安全感。哪怕这间屋子与后世的家比起来没有丝毫安全舒适可言,却比这世上任何地方对他而言都要安全!

    真正的危险,是外面,门外的世界于陈沐而言满是恐怖。就在半个时辰之前百十步外的演武场上,他们刚活活绞死一个人!

    没过多久,天色渐昏,腹中感到饥饿让他走向米缸,可看着缸底儿一层糙米又舍不得吃,何况也没多少食欲,便索性躺回床榻。院外卫所中万籁俱静,只有偶尔几声犬吠与军户的责骂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心神混乱却让他难以入眠,忍不住取出火镰循记忆照猫画虎地点燃半截残蜡,这才枕棉衣抱佩刀闭上眼睛,头脑里想入非非,不知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着。

    次日天还未大亮,一夜没睡好的陈沐便被魏八郎喊醒,捧着水盆侍候穿衣洗脸漱口,推开屋门四下里已有了人声,迎着破晓熹微的晨光领旗下二十多个扛农具的老弱病残孕出卫所走向田垄。

    秋季正是农忙,下地的不仅仅旗下六个正丁,还有他们户下的‘余丁’也就是家人,齐活上阵。

    农活儿陈沐是一概不会,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拉着邵廷达走远几步,这才小声问着屯田事宜,哪儿知道邵廷达心粗,根本不管他为什么不记得这些事,哈哈一笑道:“兄长你是旗官,不用下地干活啊。”

    “后边小八扛那交杌就是你的。”说着邵廷达还翘起大拇指向后,魏八郎正手上拖着锄头肩膀扛着交杌马扎,道:“坐着晒太阳,下午忙完了回就行……哥哥,昨个百户那你提没提驻防的事?”

    邵廷达若不说,陈沐真险些将这些事忘了,一脑袋浆糊昨夜成宿的噩梦,让他拍着脑袋道:“对,咱是驻防清城,有时间去看看那山洞。不过百户昨天还说了,戚将军在福建平倭大胜,弄不好有那个叫吴平的海寇残部逃进广东都司,旗下要操练些兵事。还有,过些日子你和小八要与我做随行,跟百户去趟广州府。”

    前头一说操练兵事邵廷达还有几分不情愿,听到后头这虎背熊腰的莽汉都快蹦起来,哇哇叫道:“去广州府!总听人说起广州如何繁华,城外的店铺牌楼都望不到边,要是能有些闲钱去城里勾栏院子耍一耍……回来管叫那班含鸟猢狲羡个够啊!”

    勾栏院,也就是青楼妓院,陈沐听懂了这句,看邵廷达这样子不禁嬉笑着拍着莽虫道:“那都是为达官贵人迎来送往,谁会搭理你这破落军户,巴巴看着不是干着急?”

    “沐哥这话说的,干着什么急?就算看着也过瘾啊!”说着这冻得直吸溜鼻涕的粗汉还伸手揉在棉袄遮着的胯下,抻起胳膊来露出满是黑毛的健壮胳臂,硬是将这下流的动作使得自然,挤眉弄眼道:“沐哥,去广州府你跟百户可一定记着带上俺!”

    “也别忘了带上我啊旗官!”

    自家兄弟这不体面的动作令陈沐大笑,回头望向后面,邵廷达的声音不小,人人都听得清楚,旗下男丁跃跃欲试,大姑娘小媳妇则有的羞怯掩面有的抿嘴轻笑,尤其是他那弟妹,看着邵廷达的背影扭头笑着啐出一口,见陈沐望来连忙低头,谁也没什么见怪的。明朝风气割裂,上层文人掌握话语权,富家小姐便要缠足避嫌,可下层百姓却是百无禁忌。

    至于勾栏瓦舍的风尘女子,则也同样令陈沐感到割裂。在后世的记忆,不论当时的失足女还是现在的风尘女,社会地位都很低下,可当陈沐站在陈小旗的位置去想,那些风月场里迎来送往的艳娘子们,却是着实的高不可攀。

    “想去广州府见世面容易,但百户给的随员不多,何况路上百余里难免遇匪类,若想随我同行,自今日起每日便要抽出一个时辰习刀枪弓铳,五日后轮耕更要每日三个时辰操练,你们几个可受得?”陈沐也算机灵,这两天时时刻刻想着如何保住自己性命再虑其他,眼下有这机会,当即丢出练兵的想法,道:“堪堪几日难出成效,从广州府回来一样要练兵备倭寇,白百户可将丑话给我说在前头,路遇凶险有谁畏战怯战,就是逃得性命回来也不饶恕,为了看看勾栏瓦舍,谁也不想变成老瘸子吧?”

    后世川陕与北方各地有个方言,叫二杆子,说的是莽撞之人,就像邵廷达这样。白元洁说他会使刀想来不是空话,听到陈沐要练兵便将胸脯拍得震天响,道:“沐哥你放心,俺不给你丢人,你说练兵咱就练兵,谁腆个脸敢有半句抱怨,俺便将他按在地上教狗攮!”

    几个军户齐声应好,让陈沐惊讶于邵廷达在军户中的威望。实际上是他不知道前往广州府对军户来说有什么意义,作为没有多少行动自由的军户,太多人一辈子都被圈禁在清远卫所到清远城这十几里地,能出一趟远门便够他们拿去炫耀一辈子,何况是五岭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都会广州府,这是他们如何奢求都求不到的。

    至于邵廷达,他能有什么威望,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军户,家里没几粒余粮不奇怪,可若没个刀枪棍铳那就真奇怪了,谁又真会怕了谁?

    敲定了练兵的事,一路闲散笑语走到田地日头已高,众人耕作,陈沐便在田垄上跑步锻炼,累了便坐到一旁歇息。至午时,田间小道上有马蹄声来,白氏亲兵负着长条包裹策马而来。

    “禀陈小旗,鸟铳在此!”

    注:含鸟猢狲出自明朝小说《水浒传》

    脸出自明末清初小说《醒世姻缘传》

    狗攮出自小说《金瓶梅》

    交杌马扎

第六章 试射

    铳长不过一米,修饰得当的木柄没有多余装饰,原始的扳机与火绳都带给陈沐一种参观古董的感受,哪怕铳管锈迹斑斑,拿在手中依然可以清晰感受短铳的质量扎实。

    陈沐猜测,这柄鸟铳应当是二十多年前由明国海盗汪直带葡萄牙人的西洋铳传入倭国后倭人自行仿制的种子岛铳,在海对面的日本列岛被称作‘铁炮’,因射速、天气受限等原因还未受到太大重视,但十年之内将会大规模武装各地割据大名的军队,成为作战的中坚力量。

    也许是得陇望蜀的心态作怪,比起手中朝思暮想的鸟铳,陈沐更多注意力放在白氏亲兵的坐骑上,那是一匹看上去较为低矮的劣马,肩高一米多点,但马上的骑手身量也不似邵廷达这般高大,倒也相得益彰。骑手将鸟铳交与陈沐后也不和他客套,翻身上马便扬鞭离去,留下乡间道上一路土龙卷起,却让陈沐眼中炙热。

    威风!

    照常理去想,开惯了轿车的人怎么会觉得乡间小路上骑一匹混着北方种的劣马威风?可还真不是这样,优越感是比较出来的,身边人都开路虎自然不会觉得比亚迪威风,可如果身边都是‘腿儿着’的呢?

    开个桑塔纳都觉得威风啊!

    “呸!含鸟猢狲!傲个什么。”在田间地头拄着耙子的邵廷达远远瞧见陈沐被马蹄子扬起的尘土盖得灰头土脸,脏话蹦着出口就来,边骂边撂下耙子朝这边三两步翻上田垄,“沐哥别与那傻斗气,连话都不会说的呆逼……这是百户与哥哥的鸟铳?放上一铳让兄弟听个响,这写的什么?俺去叫说书匠来认认字!”

    旗下说书匠名叫石岐,嘉靖三年生人,虽然也是四十来岁正当年,但身形瘦弱体态矮小,所以陈沐昨日并未拿他算作屯田主力,但若遇到争斗,反倒应是一把好手。谁也想象不到,这个过去在南直隶宁国府城外茶馆说书的落第书生,是因为杀人大罪被充军千里,沦落到广东都司清远卫做个军户。

    书生话少,不论他有什么本事,哪怕陈沐想要接触这样的人为自己将来保驾护航,现在心底里也还是对杀人犯多有抵触,旋即摆手叫住风风火火的邵廷达,指着铳柄刻出的字样道:“我没和他斗气,早晚有天我会骑上比他更高更健的大马。你不必去叫书生了,这几个字我认得。”

    见陈沐一脸厌恶的表情,邵廷达舔着嘴唇问道:“这刻的什么玩意儿歪歪扭扭的?”

    “八幡,大菩萨。”这具身体的主人虽然被卫所的先生教过,但并不认得太多字,不过因明字与繁体相近,反倒现在的陈沐能够连读带猜读懂大部分文字,而铳柄上的倭字,自然也能读懂,因为这基本就是明字,“这是倭寇用过的火铳,他们是八幡海贼。”

    八幡海贼的正规名字为熊野水军,这些盘踞在伊势半岛熊野地方国人众组成的水军因快船悬挂八幡大菩萨旗而得名。在明朝海域活动的倭寇中占有相当部分,他们的快船也被明人称作八幡船。

    陈沐手中这柄短铳木柄上便歪歪扭扭地刻着八幡大菩萨的字样,很难想象这只漂洋过海的异国火器究竟兜转了几个主人才落到他的手中。

    “又是狗攮的倭寇!”邵廷达不知什么八幡九幡的,只是挠着头随口骂上两句,随后颇为担忧地道:“倭寇的刀都不经用,他们的铳,沐哥你可要小心些。”

    陈沐掂量着鸟铳,不过一米长却有**斤的重量,铳管很厚,看上去结实耐用,倒也不太担心会炸膛,只是攥着通条疏通铳管,有些意外地随口对邵廷达问道:“倭刀又亮又快,应当很好用才是,怎么会不堪用?”

    白元洁说过,陈沐原主人会使铳,陈沐提着火铳便知道这种火绳枪应当如何使用,只是动作间显得生疏,显然过去的陈沐像这样的鸟铳也没正经使过几回,不过只要他知道该怎么使就行了,至于熟练,陈沐今后有的是机会熟练。

    “倭刀啊,俺是听卫所军匠说的,倭人进贡倭刀两船九万把,流入贾人市集手上的都不是什么好刀,至于从倭寇那缴获的就更烂了,根本劈不上几次就断。要说好刀也有,备前、山城都是好刀,可俺听说那市面上贵得很,不是咱能用的。”邵廷达说着拍拍腰间悬挂刀柄生锈的雁翎刀咧嘴笑道:“能杀人的便是好刀,不是说倭人的所有刀都是好的,不信兄长去军匠那问问,兴许一石米就能换来把倭刀,他们那有,俺见过。”

    陈沐点头轻笑,叫魏八郎跑出三十步立个木牌。他也觉得邵廷达说的在理,哪儿都有好刀劣刀,即便冶铁工艺上有所差别,也无法决定明刀与倭刀的优劣。真正造成明刀不敌倭刀的,是刀型制式而非刀身精良……明国单刀,哪儿能比得双手野太刀?

    明朝的弊病,早在上千年前的先人便说过: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这鸟铳在卫所库房封存至少半年,枪管内里的锈迹让陈沐用通条捅了半天,还不时有锈屑倒出,好不容易清理干净,塞进子药、铅丸压实,引燃绑在小臂的火绳,准备射击,却见远处魏八郎立好木牌像个小傻子捂着耳朵立在木牌旁边等着听响。

    “还真信得过陈某,快把他叫过来!”让大嗓门的邵廷达喊魏八郎回来,陈沐没好气地吹着发梢,“谁知道这铳准不准,万一歪了本小旗可就剩五个旗丁了。”

    等魏八郎从对面跑过来,还没来得及捂上耳朵,就听见一声巨响。

    “砰!”

    铳口喷出巨大的烟雾,铅弹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飞出,准确地躲过靶子,不知飞去哪里。

    陈沐并不气馁,接连打出十数弹,命中的几率也越来越大,当他在傍晚将厚实的木板扎在五十步外并命中边缘时,那颗铅弹穿透木片,并击碎木板一角,他才终于欢呼着叫了起来。

    他总算学会这个时代的远程兵器该如何使用了!

    注:呆逼出自元曲《李素兰风月玉壶春》,原话是呆。

第七章 队列

    此后接连三日,白日里旗下众军户携家带口下地耕种,陈沐则绕着田垄跑步、举石锁来锻炼,到了晌午则带着几个军户操演些队列,让邵廷达教授军户使刀。待到傍晚日头有了降下的意思,他便在五十步外立个木牌,端着鸟铳打上十余子。

    不过使铳的新鲜劲一过去,缓慢的装填与射速让人倍感无聊,全凭心里提着口气,指望火器保命才耐着性子打上一会。不过装药的事儿便大多交由身边的魏八郎去代劳,陈沐只管瞄准扣扳机。

    所幸百户所有些子药留存,平日里因为火铳易炸膛也没太多人使,白元洁一句话便给他拨下上百颗子药,够他用上一阵。把火铳用熟练陈沐才发现,这火枪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样,若在乡间野外见到单个劫道的,手上有柄火器倒还能制胜;可古代打仗不都是成千上万的人,那时候这种射速缓慢的火器还真未必能派上多大用场,无非是杀伤能力比弓弩强些罢了。

    鸟铳是很好的兵器,尽管没有陈沐想象中那么好,三五十步距离无与伦比的杀伤力却不可否认。至于射速上的缺憾,陈沐已经打定主意,将来买也好、在卫所要也好,身上都要配上三把鸟铳,常备着两人给他熟练装弹压药,

    练射术能保命,在这个危险的时代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尽最大努力保证自己安全才是陈沐首要之事。

    况且眼下也只有这件事能让他上心了,他的职责与其说是武官倒不如说是田官,哪怕受白元洁的命令去练兵操演,他也做不出什么有见地的举动。到这个时代亲自和‘练兵’沾上一丁点的瓜葛,他才知道几百年后现代小说里的主角穿越到古代究竟有多么扯淡……用军训学的队列去练兵,练出一票精兵?

    抱歉,当邵廷达问陈沐练什么时,陈沐拍脑袋便说出练队列,然后一帮老弱残就在壮得像头牛的邵廷达带领下无比迅速地站好队列,尽管参差不齐,至少也让陈小旗弄清楚一件事,“你们,你们会站队列?”

    “沐哥说笑,咱军户别的不会,种田和队列再不会?”邵廷达咧着个大嘴直笑,笑脸还没尽便被陈沐抬手一指打断道:“现在操练,我就是你们的旗官,严肃点!”

    到这时候陈沐也知道自己是闹了笑话,属于这个时代陈沐时隐时现的记忆告诉他队列不是什么独属于二十世纪的新玩意,队列俗称战阵,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先秦贵族们用车阵作战时的战阵,后来上千年战争中谋略方式一直因地制宜,但战争的本质是从未有过变化的。

    “队列不是为了站在这,是为了杀敌与保全自己,杀敌,是为了让敌人倒在进攻的道路上;保全自己,是为了在战斗中尔等能够攻守相助吉凶相救。”说着这些话的陈沐没有一点不自然,身处这个时代让他明白许多过去所不了解、想不通的道理,他与古人的区别并不仅仅在于他知道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新东西,也在于他对旧世界的了解也远超当代明人,他欠缺的只是对当代的了解,“我们站两个阵形,你们都记住了,一个是队列,由低到高,魏八郎最先、邵廷达最后,站好!”

    “对对对,就这么排好队,每个人看前面的后脑勺,歪歪扭扭像什么样子,像我这样站,站直了!”

    说着小旗六个人都按陈沐的想法站好,这只是刚开始他们都还有点新意,像陈沐这样站着一学就会,倒还站得有模有样。

    “记住这个顺序,这样的站姿,这叫军姿,以后你们都记得,但凡兵马集结,你们便这样站。”陈沐说着嘿然笑道:“这样战对打仗没什么帮助,但是好看,有精神头,不像农夫。如果遇到敌人,就要换战阵。邵廷达到前面,你会舞刀孔武有力,便要站在阵前,为袍泽挡住冲来的敌人。”

    说着,陈沐让邵廷达在正前,两侧让少了三根指头的陈冠与五十八岁牙都掉光的郑老头用长杆站着,形成一个小三角阵,陈沐自然居中,在他身后是为他装火药的魏八郎,这小子年岁最小脑子活泛,要真打不过逃跑也能让他先跑,陈沐对小八郎还是很喜欢的。在陈沐两侧则是说书的石岐与另一个名叫付元的惯偷用弓箭站好。

    总共六个旗丁加上陈沐这个小旗,组成一个简陋的攻击阵形。

    还真别说,之前陈沐觉得练兵不是什么好差事,但等他真想试试了才发现,其实指挥几个人按自己想法列队真挺有意思。当然了……像他这种没有家学渊源不通兵法的人,即便头脑里有些后世想法,组成的战阵也实力堪忧,就算拿当兵时的队列完全搬到明军身上也未必能起到作用。

    兵法不是生搬硬套,而是因地制宜。

    所幸陈沐也没那机会去指挥大型战争,无非是指挥他部下这几个人,防备目的也只是前往广州府路上可能遇到的盗匪,这倒也就可以了。

    让旗下壮丁记下这个阵形,接着陈沐过了小半个时辰指挥军队的瘾,便打发他们接着去农忙,留下魏八郎给自己装填子药,一铳一铳锻炼自己的射击精准。倒不是陈沐三分钟热度,他也知道操练队列战阵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可是兵要练、田也要耕,陈小旗一同只有六个旗丁却要耕十二个旗丁的地,谈何容易?倘若他能把旗丁员额补足,再弄来四个拖家带口的旗丁,那倒好说了,让他们家里的余丁去耕作,自己便能带着正丁去一旁操练。

    现在呢?他在这让六个旗丁站队列、练弓术刀术,可边上可还有大姑娘小媳妇眼巴巴看着扰乱心神,笑声一句一句传过来,哪里还能让旗丁沉下心来操练?

    没办法的事,只能每日腾出一个时辰稍加操练,至少让他们在危急情况下能固守战阵。至于说要想让他们上战场?那就要看陈沐从广州府回来轮值守城时才能妥善操练了。

    去广州府,每当想到自己将要跟着白元洁去广州府,陈沐虽然不像邵廷达那般激动,却也不差多少,他也想看看,明朝五岭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都会!

第八章 上路【求推荐!!!】

    转眼几日过去,陈沐在卫所耕田中练兵做得风生水起,旗下几人都熟悉了他的队列与战阵,每日抽出多半个时辰操练虽然时日尚短没太大成效,虽然军卒总是叫唤饿,但队列站出来总归比不练像那么回事一点。白元洁也抽空过来看了一眼,倒没上来和陈沐说什么,就是远远地在田垄上看了看他们操练,接着便向别的地方去了。

    陈沐后知后觉,也拿不准白元洁是什么意思。没过几日,便有白氏亲兵过来给他传话,要准备启程,让他把旗下六个旗丁都带上。

    家中仅余的糙米早就被陈沐吃完,腆着脸从百户所衙门弄了点米回去,又都交与邵廷达的浑家给炒作军粮以供路上食用。临行前一日陈小旗饿得头晕眼花,可左近旗下诸丁日子过得都不容易,便也没打他们的主意。来到这个世界十余日不曾食过肉味,馋的口中津液遍生,索性扛着鸟铳走出卫所本想出去猎些野味,怎料走了二里地瞧见只兔子却放了空枪,一时间飞鸟被惊得尽数飞远,兔走狐奔一无所获。

    幸得回卫所的路上在别人家后院地里觅得野菜一束,又拾了几颗浆果,回家收拾缸底细碎米粒混上水放着盐熬两大碗羹,虽说味道诡异却到底吃了半饱,肚儿里有东西,这才得以安眠。

    陈沐在梦里赚了很多银子,专门雇个厨子给自己做肉吃,做一盘倒一盘!梦的最后突然出现个皇帝要把他株连九族,因为我大明武官不得经商!

    待到次日,早上吓得满身冷汗的陈沐在魏八郎的侍奉下洗净脸面,打满水囊,便让小八郎前去跑腿召集旗丁各个穿得整整齐齐,带着军粮收拾兵甲,一同前往卫所外大道上等待白元洁。

    路上陈沐还想着,这梦里不是放屁么,谁说明朝官员不能经商了!

    卫所外等待的不仅只有他们,早有另一小旗人马等在外面。比起陈沐旗下的这几个歪瓜裂枣,人家这个小旗看上去就要好得多了,算上小旗十一个人都在不说,还有两匹驮马,旗下军户精神状态也都还不错。

    这些军户见到陈沐等人都没说什么,一个卫所低头不见抬头见,军户之间大多都有个一面之缘,因旗官在场只是眼神交流或点点头便算打过招呼。倒是他们的小旗官见到陈沐,笑着走上前来说道:“你是陈小旗吧,近日总听人说起你在城外田地里习铳,我是王百户部下小旗张永寿,见过!”

    张永寿看上去年岁与陈沐相仿,不过衣着打扮可不像陈小旗这么寒酸,尽管身上都穿着赤色鸳鸯战袄,但腰间悬着一块玉佩,足蹬一双精皮薄底儿快靴,再加唇红齿白生得偏像贵公子,让陈小旗不禁有些自惭形秽,倒是对他生出不少好感,点头应下笑道:“见过张小旗,在下白百户部下陈沐。王百户此次也要同去广州府?”

    张永寿并未回应陈沐这句话,倒是笑着看向陈沐身后以高低站成队列的六个旗丁,对陈沐说道:“陈小旗练兵有道,此次前往广州府路上相互扶持,还要仰仗小旗照顾。”

    正说着,卫所方向的路上便传来马蹄声,陈沐转头望去便见白元洁骑在一匹健马上奔驰而来,其后跟随四个白氏亲兵也都各个骑马,还有两个从人一同赶着一架马车,一同前来显得颇有声势。

    见到张永寿的小旗,让陈沐对失望的大明王朝突然又平添了些许希望,看样子他的小旗出现这种减员的状况应当只是个例,若是如此虽说卫所稍有废弛,但应当也还不算坏。否则要是各个小旗都似他这般,十个人的员额只有六个,那一个卫所五千六百人的员额岂不是只剩三千老弱病残?

    不过白元洁过来一开口便打消了陈沐的想法,“你们两个见过了?永寿,这便是兄长与你说过的陈沐陈二郎,所中多有传闻那个喜爱田间操持火器不务正业的小旗就是他。”

    向张永寿介绍了陈沐,白元洁这才转过头来对陈沐道:“这是张小旗,祖上做过咱们清远卫指挥使,清远城隍庙西凤凰街那座指挥使卫衙就是他祖上修的。等咱们从广州府回来他可能就升任总旗了,路上相互照应着。”

    听到白元洁的话,张永寿矜持地笑笑,道:“祖上的事早过去好几十年,都快没人记得了,劳烦静臣兄还记得。陈兄不必多虑,此去广州府尚需七八日脚程,那咱们上路?”

    众人启程,只是张永寿又从他的旗丁那牵来一匹马给陈沐代步,几人骑马缓行,十几个旗丁则在车马前后护卫着踏上前往广州府的路。

    虽说是不必多虑,可陈沐哪儿能不多虑?原以为大家都是白元洁的护卫,闹半天张永寿族中也与武略将军莫朝玉有旧,合着这次是白元洁带着张永寿前去吊唁,唯独他是个护卫……这就有点尴尬了。

    要不说有时候心思多的人活着不快乐,像邵廷达这种马大哈就完全没有陈沐的困扰,一路上引路在前可别提有多高兴了,明知道赶路二百里地却还像春游般松快的心性也真是让人羡慕。

    不过好在张永寿的性格极好,健谈又不目中无人,一路上交谈倒也愉快,让陈沐在半日里他与白元洁的交谈中将他的家世差不多弄清楚。张永寿始祖张琳是徐达的参赞军务,到张贵则官拜清远卫指挥使,不过后来张氏家道中落,族人有的去别的地方,有的试图读书科举做文官,再也没出现过清远卫指挥使这样的三品大员。

    此次张永寿前往广州府,一是为了吊唁武略将军莫朝玉,二便是为了去广州府拜见亲族。

    其实说来,就是为了跑官。

    至于白元洁要把陈沐带在身边也是两个意思,一来是为了让陈沐的小旗加以历练,将来若有立功的机会手边有可用之人,二来也是想让比较亲信的陈沐多见见世面,总呆在卫所里也不是个事。

    一路上走得是极为轻松,日行三四十里也不算太过辛劳,何况白元洁的马车也让随行旗丁放置粮食水囊等物,道途不算艰难。不过待到距广州府尚有八十里的黑岭一带,白元洁却紧张起来,一路催促他们尽快通过。

    “黑岭近日有道途商旅被劫,广州府曾发兵多次却不曾寻觅贼踪,陈二郎,让旗丁都拿好兵器小心赶路。”

第九章 乌合【早上好呀穿越者!】

    好的不灵,坏的灵。

    白元洁一路想着不要遇上匪徒,可偏偏他们一行在路上紧赶慢赶,过黑岭时还是拖沓到了天色已暗,到底是要夜宿岭间,这让众人心中都带着紧张。

    众人在黑岭中寻了一处山坳拴好车马就地扎营,点起篝火坐到一旁吃些干粮,张永寿看众人如临大敌的模样不以为然地笑道:“要我说诸位不必如此惊慌,那遇袭的商贾不过十余人还尚有逃出去的伴当,我等一行二十人,各个携带兵器连鸟铳都有四,不,五杆,难道还会怕了区区山匪?”

    白元洁没有说话,陈沐笑道:“张小旗说的有道理,不过不怕归不怕,应有防备还是要的。”

    陈沐对张永寿挺有好感,不过单听他这话,料想将来其将来在武官仕途上未必能有多少建树。其实如今一行人多多少少心里都带着警惕,偏偏张永寿就没半点警惕,他那一小旗的旗丁也都围着篝火没半点防备。白元洁是真警惕,就连这处驻防营地都是他选出来最好布置防备的地方,三面都是石头,即便夜晚遇袭也只需要防备前面一个出口就够了。

    至于陈沐?陈沐是假警惕,真害怕。

    出发前往广州府时他还尚未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只觉得一路上即便遇上匪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狭路相逢依照他操练的阵形糊弄着冲杀过去就算了。可正等事到临头,哪怕还没遇见匪徒,单是想想便让他知道一切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以谋财害命为职业杀人不眨眼的匪徒?

    即使有过从军经历,陈沐不是神经病也不是疯子,不害怕是假的。

    吃过干粮就开始值夜,手底下六个旗丁都得了陈沐的嘱咐,就连睡觉铺开的毛毡子都依照阵形就为了突然遇袭能保持阵形直接投入战斗。尤其是邵廷达与魏八郎,心腹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这才让他能安心睡过去。

    众人都是紧张兮兮熬到很晚才睡去,包括白元洁在内一众尽管都是军户,可承平已久没有谁真的经历过战事,倒是石岐与张永寿旗下的两个旗丁及四个白氏家兵稍显镇定……他们才是真正杀过人的狠角色。

    夜里的声音将陈沐唤醒,睁开眼便见昏暗的篝火映照着邵廷达的手在自己身上推来推去,陈沐张口刚想说话便被捂住嘴巴,听邵廷达小声说道:“沐哥,林子里有人,别出声!”

    一句话将陈沐昏沉的头脑陡然清醒过来,浑身骤然紧绷,接着便见邵廷达伏低了身子捉刀在手,脸上没有平日里那憨傻模样反而满是凶悍,目光透着危险望向密林。顺着邵廷达目光的方向,陈沐趴着便见到睡前白元洁布置在营地边沿的三堆篝火,中间的篝火因无人添柴已经熄灭,两侧的篝火也光亮昏暗,映照着密林,但在陈沐眼中并未见到有丝毫风吹草动。

    尽管不解,但看邵廷达的模样不似作伪,陈沐小心翼翼地将火铳放到身旁,又一手捂着魏八郎的嘴轻声叫醒他,接着转头望向白元洁的方向,居然发现白元洁侧身躺着也已经醒了,见他望过来,谨慎地点点头,握着拳头随后做出十四的手势,令陈沐心惊不已。

    十四是什么意思,白元洁发现有十四个盗匪?

    魏八郎醒了,听到陈沐的话瞪大了两只眼睛,不过这个半大小子什么都不懂,陈沐在他眼中只能看到像那天对老瘸子行刑时一样的惊恐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仿佛过了今天他就是个真正的男人了一般。

    “待会别乱动,躲在后面给我鸟铳里装子药,听到没。”

    要不说死小孩傻,不停地点头好像陈沐说要给他的不是鸟铳而是糖豆一般。这小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不得不说,虽然陈沐一直觉得小八郎傻,但魏八郎的表现确实比陈沐要好不少。

    白元洁醒的比陈沐要早,自幼习武与家传的训练让他比旁人睡眠要轻上一些,何况露宿野外本就让他休息中带着警惕。尽管他仍然躺在那没动,但已经打发一名白氏亲兵借着马车的掩护去唤醒张永寿旗下的那几个火铳手,以期在稍后能拉出第二道防线。

    从他们休息时睡觉的方位便能看出白元洁的布置,陈沐小旗七人在最外侧,中间是白元洁与四个亲兵,在最里面是张永寿小旗十一个人,他们与白元洁中间,则放着马车,两侧拴着马匹。

    拿陈爷当盾牌使呢!

    陈沐这边没见什么动作,邵廷达悄悄叫醒一旁的石岐、陈冠时,陈沐盯着密林的目光终于发现灌木丛哗啦啦地动起来,后面确实有时隐时现的人影,才刚端起鸟铳便听身后发出叫喊。

    “贼人?贼人在哪!”

    一声惊叫,是张永寿旗下的旗丁惊醒中发出的喊声,接着林间便有箭矢射过来,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便跃出灌木叫喊着举着刀剑冲杀出来,骤然间身前身后乱作一团,有枪响与惨叫从身后传来!

    “砰!”

    “啊!”

    刹那间马车后乱作一团,有个火手被钉在马车上的箭矢吓到惊慌失措扣动扳机,接着火铳便打在身边同袍身上,造成更大的混乱。

    陈沐顾不得身后发生的乱象,白元洁的亲兵已经在马车旁引弓射击这些冲过来的盗匪,邵廷达提着蒙皮木盾与锈迹斑斑的雁翎刀护在陈沐身前筋肉紧绷,魏八郎则腾地一下从毛毡子上跃起到他身后飞快地打燃火镰满脸兴奋地举着火绳递给陈沐;两侧已经乱作一团,缺了手指头的陈冠也缺了胆气,丢下长矛抱着脑袋朝拴马的地方跑,石岐举着木矛朝陈沐凑过来,没来得及被叫醒的郑老头因骤然惊变闭着眼睛捧着长矛朝身后胡乱挥舞,陈沐胳膊上火绳绕了好几圈却怎么也塞不进鸟铳上插火绳的龙头!

    一群乌合之众。

    身前人影绰绰,陈沐似乎又回到老瘸子行刑时的那种状态,头脑发空耳朵失灵,四周到处叫喊却又听不到一点声音。火绳插进龙头,扑至近前的贼人刚被邵廷达举盾撞飞出去,转眼又一身影舞刀飞扑而来。

    举铳、开枪,像在清远卫磨练了上百次的标准动作如今已成为肌肉情急之下本能反应。

    铳口冒出黑火药不尽燃烧的浓烟,嚎叫戛然而止。

    他杀人了!

第十章 遇战

    鸟铳枪口发出的火药烟雾里,向前跌坐的身影被陈沐一脚踹翻,但枪响并不意味着战斗结束,慌张的陈沐将目光向左右望去,仿佛到处都在战斗,到处都是混乱。

    他看见邵廷达的刀已经不知飞到何处,跪在一个盗匪身上用蒙皮木盾奋力砸落;看见石岐与盗匪扭打在一起二人兵器都不知落在何处;他看见后方马车旁鸟铳硝烟四起,却未曾见到目力所及之处哪里有盗匪倒地,倒是密林里羽箭还在朝这边四射,同样也没谁被射中。

    魏八郎没忘记陈沐在战前说的,要他呆在身后帮他压子药,虽然陈沐眼下并没有把鸟铳给他的想法,但小小的身影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陈沐漫步在纷乱的战场上,攥着兔皮子药袋。

    死小孩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陈沐不知道自己目下该做什么,他只是提着鸟铳毫无目的小步走着,说起来时间长其实也不过才走四五步,便听身后有人高声喊道:“陈二郎!”

    是白元洁的声音,转过头便见一名蓬头垢面的盗匪握着刀僵在三步之外,褴褛棉袍上箭簇透体而出,脏乎乎的脸上瞪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沐,箭尾的另一边是白元洁已经捻起一支羽箭重新在战场上选择他的目标。

    陈沐这时才回过神来,返身将鸟铳塞给身后跟着的魏八郎,自地上捡起邵廷达那锈迹斑斑的雁翎刀快步朝石岐冲去,侧身想一刀劈死压住石岐正掐着他的盗匪,落刀却偏离脖颈数寸,肩膀皮开肉绽温热的血便溅在裤腿。

    头脑一片空白,陈沐下意识地还将沾了血的腿向后撤出一步。

    我在做什么?

    耳后破风之声,仓促之间回身抬刀格挡,回过头便见黑暗中双刀错过一道火花,金石之音在耳边响起,小腹遭受重击,被贼人一脚踹在下腹蹬蹬蹬地让陈沐接连退出好几步,再想站稳身形那贼人却已抬刀再度劈来。

    再度格挡下盘却已不稳,酸麻的虎口握不住兵刃直教雁翎刀脱手飞出去,脚后还不知被什么绊住竟是仰身超后倒去。

    所幸,因陈沐摔倒贼人这一刀亦同样落空。陈沐摔倒并非毫无防备,强扭着身子侧身倒地,手臂方一摸到地面便攥着一捧泥土撒了出去,发狠地瞎踹在贼人膝盖,他身强力壮,一脚过去便叫贼人左腿扭出不自然的形状,接着便是一声惨叫身子站立不稳当场向一侧摔倒。

    陈沐哪里还会再给贼人站起来砍他的机会,翻身骑在其身上一手按住其捉刀的手一手抡圆了拳头直朝头上招呼。

    堪堪两拳下去贼人便出气多进气少,陈沐又向其喉咙补了一拳便不再理会,拾起刀来跑向魏八郎。这个十三岁的小家伙正捧着装好子药的鸟铳四下张望寻找陈沐的身影,接着便被陈沐一把将鸟铳拽走,塞上火绳也不瞄准朝着就近的贼寇便放出一枪,十步之外舞着长矛与郑老头相互试探的贼人应声而倒。

    火铳巨大脆声吸引一旁冲向石岐的贼人,转头向陈沐冲来,当下陈沐顾不得许多右脚狠狠踏在地上身子便已飞身跃起反手提着鸟铳发烫的铳管抡圆了砸在贼寇的脑袋上,巨大的力量使铳把将贼人侧脸击打变形,木质的铳把四分五裂,接着陈沐便撞进贼人胸膛将其撞得接连后退数步,待贼人回过神来,便见眼前是越来越近鸟铳枪管上的断裂木刺,接着眼前一黑便再也不知道什么了。

    远处林间传出一声呼哨,接着几个四下砍杀的盗匪便像得到号令一般飞身而逃,白元洁引弓大喝:“追杀不要入林!”

    随白元洁的大喝,知晓贼人已经退却的旗丁们这才鼓起勇气追着贼人冲了出去,而陈沐早已毫无余力,拄着残缺的鸟铳仰身一屁股坐在地上,重重地喘着粗气两眼无神地环顾一片狼藉的营地。

    猛地从精神高度集中的紧张感中撤出来,即便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尸首,残肢断臂与火光映照下黑红色血迹斑斑,刺鼻的腥味冲进鼻间,陈沐最先感受到的却并非身上的疼痛,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与浓烈的后怕。

    他不断吞咽口水,却只觉口干舌燥,胸膛的心跳嘭嘭直震耳边,张开五指放在眼前,只觉手抖得厉害,接着才意识到并非手抖而是整个身子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这种感觉令他无端地想要抽烟,探手在身上摸着入手却是臃肿的鸳鸯战袄这才意识到这个时代没有香烟。

    啪!

    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吓得陈沐猛然间回神全身便是一抖摸住鸟铳便要起身,抬眼却见是白元洁一巴掌拍在魏八郎脑后,将这小子顶上小帽都拍飞了,笑着走了过来。

    “带着你还真不赖!”白元洁龙行虎步地走过来,理所当然地看也不看魏八郎,道:“傻站着做什么,给你家小旗把伤包了!”

    说罢,抬手将手中一物朝陈沐怀里丢了过来,这才伸出五指笑道:“我看着呢,五个!”

    陈沐接住才发现白元洁丢过来的是个水囊,拔出封塞酒味便扑面而来,到现在他脑子都不够清醒,仰头便灌下两口,长出了口气才发现白元洁所说的‘伤势’,他右手外侧不知何时刮蹭出大片伤口,尤其握拳的四个指节生疼,虎口也不知怎么裂开,伤口朝外渗着斑斑血迹。

    不光是手,肚子挨了一脚如今只觉肠胃都绞到一处,何况使力过猛如今只觉胳膊腿肩膀后背没一处不疼。接着,陈沐的目光便放到了鸟铳上,现在已经不能叫鸟铳了,是铁管和木棍合在一起的奇怪东西,铳尾的木把已经不见了,铳管不用看也知道歪得可怕,眼看着便不能使……陈沐心里既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也没有兵器受损的苦恼。

    妈的,老子再也不想打仗了!

    “行了,这次你立了功,等贼人尸首送到广州府大约能换上些赏银,到时候再买杆新铳便是。”

    听到白元洁这么一说陈沐登时瞪大了眼睛,“杀人还给钱,还有这事?”

    “我大明律法。”白元洁微微扬起下巴,看陈沐的眼神像看个白痴,“论首级功,有功者升实授,不愿升者赏银!你还想坐到什么时候?清点伤亡……永寿小旗下死了四个。”

第十一章 买卖

    天亮再启程,他们这支吊唁小队里便没人骑马了,六匹马拖了十几张用麻绳拴在一起的毛皮毡子,上面带着他们一行之斩获。足足用了半天,陈沐才弄明白明朝的首级功……太凶悍!

    明朝以首级论军功由始至终,从军队到百姓,从九边到内地,杀贼皆以首级、耳朵记功。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倭寇,洪武年间朝廷给出的赏格是近海抢倭寇一艘船并杀擒倭寇者赏银五十两,一颗倭寇首级同样五十两,陆战杀死倭寇则是二十两。到嘉靖年间,不论水陆主客官军民快,只要杀死一名真倭首领,升实授三级,不愿升赏银一百五十两;真倭从贼升一级或赏银五十两;汉人从贼则是二十两。

    至于海洋遇贼、有能邀击沉溺船只、或追逐登山、使贼不得近港;如贼已近港、有能奋勇堵截、使贼不得登岸;如贼已登岸、有能冲锋破阵、夺其声势、或追出境、或逼下船、使地方不致被祸;或所部兵少、而擒斩多者,这些更是统统为奇功!

    而且这官府赏银也不是恒定,还讲究个通货膨胀,贼人多的时候获得首级容易,奖赏的钱便少;贼人少的时候,获得首级难,奖赏的钱便多。而陈沐他们此次逐贼属于内地流贼,是赏格最低的一种,官方价格为五两,实际能到手多少就不知道了。

    “不过这首级功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兄长你不知道,俺听那北边来的老军户说,九边杀良冒功可厉害了,从边外跑回来的明人大多都被九边军户杀了提着脑袋领赏去,他们还备着毛皮袄子哩!”

    邵廷达夜里格杀二贼,白元洁下令追击时这莽虫还有力气,追出去又在林子边擒住一贼,虽然肩膀被羽箭射中,处理之后已无大碍,是昨夜杀贼仅次于陈沐的。如今他牵着拴住贼人的绳索走在前头很是眉飞色舞,讲起军功的事口沫横飞,“逃回来的明人就算穿着民装,他们都能割了脑袋换上毛皮袄子说是北虏,还有天顺时的北京城。”

    杀良冒功的事在历史中屡见不鲜,对陈沐来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这话显然不能对他造成震惊的效果,缓缓点着头向前走着,倒是邵廷达提起北京时让陈沐来了兴趣,问道:“北京城怎么了?”

    天顺是明英宗时的年号,距现在都快一百多年了。陈沐以耐人寻味的眼神望向五大三粗的莽虫,他这兄弟还有这见识呢?

    “这都传开了,也就兄长你不知道。”又是这个眼神,又是这个眼神!特么昨天夜里白元洁就像看白痴一样看他,现在这邵廷达也敢拿这眼神看他了。抬手便用裹着白麻布的手一巴掌拍在邵廷达后脑勺上来了个响的,陈沐催促道:“赶紧说!”

    “诶诶说说说,就是曹钦之乱么,北京城里兵马平叛为砍头领赏把乞丐都杀绝了,吓得城里老百姓好几天不敢出门,啧啧。”邵廷达抿着嘴摇头,末了却十分鸡贼地把硕大脑袋凑到陈沐旁边小声问道:“沐哥,你说咱要有机会……杀不杀?”

    陈沐猛地转头瞪大眼睛看着邵廷达,卧槽!明人都特么这思维?

    见惯了军民鱼水情,不拿民众一针一线为纲领的解放军,突然把他丢到这个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时代,一时半会他真不能接受。

    仿佛是被陈沐的眼光看着发毛,邵廷达挠着脑袋露出苦恼神色道:“兄长别这么看着俺,咱军户日子太难了!”

    邵廷达一句话,让陈沐回想起他刚到这个世界第一天,他五大三粗的兄弟搓着手叩响自己房门来借米,也不禁叹了口气,语气软下来道:“行了,这会拿两个首级一个擒获,功劳够你发财了,用不着杀百姓。”

    邵廷达闻言一边点头一边回头看着绳索牵引的俘虏,仿佛在看银子一般咧着大嘴发出杠铃般的笑声。

    陈沐算是看出来了,昨天之前,旗下也就石岐这个闷不吭声的旗丁见过血杀过人,可过了昨晚,余下几个人都见识过生死,精气神立即便不一样了。

    明军杀良冒功,也再容易理解不过,可理解归理解,陈沐一样不能接受。他管不住别人,至少能管住自己人,杀良冒功?休想!

    后汉书里将吕布比喻为鹰,说是饥即为用,饱则去。可如今在陈沐看来明朝军户便已不止是饿鹰了,有敌人还好。可天底下像清远卫这样没有外敌的卫所明朝不知还有多少,而像邵廷达这样贫苦的军户又不知又多少。明朝表面上风平浪静,可谁知道暗潮涌动之下的究竟是什么?

    昨夜的争斗,他们擒获三名、斩获十二名贼人,收获颇丰。相较而言伤亡则微乎其微,张永寿旗下死了四个旗丁,其中一个是被同袍惊慌之下用鸟铳打中心口死掉的。陈沐旗下本来算上他有七人,郑老头在战斗中被砍伤大腿,如今在后头马车上坐着,缺少医疗手段将来估计要被叫做郑老瘸子,除他之外亦有一人阵亡,战斗开始便丢下兵器逃跑的陈冠,他靠近马匹,被白元洁以为是夺马逃跑因而射杀。

    战斗几乎一面倒,陈沐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便成了此战首功,战后白元洁说他几乎拦住所有冲进营地的贼匪,还不停夸赞他的战力,旁人看他的眼神中也多有敬畏,只有他自己知道……干掉五个贼人还没死掉,真的是运气。

    夜晚宿营,虽然出了黑岭但有夜战的经历让众人比先前更加警惕。陈沐正百无聊赖地食着又咸又硬的干粮在脑袋里畅想着美好雇上厨子吃顿好的,便见张永寿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对陈沐道:“陈兄,借一步说话?”

    陈沐有些疑惑,小心翼翼地将干粮放回囊中,点头起身跟张永寿走开几步,这才见张永寿笑着说道:“陈兄,你我一同并肩作战,张某就不说那些虚言了。陈兄如今有八颗首级在身,不知是打算用来升实授还是换赏格?”

    八颗?陈沐只是稍有疑惑便知道张永寿是将他旗下斩及都算上了,拿不准张永寿是什么意思,点头说道:“在下家贫,自是欲将五颗首级换赏银,张小旗?”

    “如此甚好,不如打个商量!”张永寿一听陈沐要换赏格,便抚掌大悦,道:“陈兄将首级让于在下,广州府能给多少赏银,张某便出多少买下,陈兄以为如何?”

第十二章 银子

    陈沐把人头都卖了,不光是人头,还有邵廷达那个俘虏,以及石岐身上那个首级在问过他的意思之后,八颗首级一个俘虏,全部都口头交易给了张永寿。

    生平头一次做这首级买卖,陈沐虽然不太了解其中道道,但张永寿倒是轻车熟路,只是简单地交代陈沐与邵廷达、石岐两句,便笑着定下到广州府看官府赏格定价给他们钱,到时候再把首级交给他便是。

    升官与发财既然不可兼得,陈沐肯定选择先填饱肚子。如今对这个时代都没有足够清晰全面的认识,官位越高越容易出错,所以他不着急升官,但眼下没钱却万万不行。他想制洞硝,首要任务便是要弄几口熬硝的大铁锅,再加上一应器具没二两银子下不来。

    就现在他这经济状况,上哪儿弄二两银子,就算回去发俸他把那三石糙米都卖了也还凑不到一两。这就是卫所下级军官的难受之处了,明明是从七品的小旗,月俸七石,偏偏发下来克扣完了便只剩三石,像不入品的从人一般,偏偏还没地儿挑理去。

    陈沐搬着手指头算了算,他在卫所看着旗下丁卒种上大半年地,再上清远城墙巡几个月的城,一年到头约莫着糙米换钱能入手**两银子。

    算来算去是越算越郁闷,最后陈沐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暗骂道:“他妈的,还顶不上王婆给西门庆潘金莲拉个纤儿!”

    王婆给西门庆潘金莲拉纤还挣了十两银子呢!

    小旗尚且如此,何况军户?

    也不怪邵廷达问陈沐遇到杀良冒功的机会杀不杀了……不杀良、不杀贼,他们这些军户便要被天杀。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胆儿大的降龙伏虎,胆小的喂猫养兔。陈沐不是太多愁善感的矫情人,何况他也没到达者兼济天下的程度,自己尚且不能独善其身,哪里管得着别人,左右做成这桩首级买卖,他能发上一笔横财。

    没到广州府,谁也不能确定黑岭山匪的赏格是几两银子,不过无论白元洁还是张永寿都估计陈沐的首级至少能值十两,他一年的俸禄啊!

    十两银子,除了回清远购置铁锅等器物,大半盈余陈沐琢磨着再买上一杆鸟铳。或许不买也是可以的,他看着手头上那根像烧火棍般的坏铳只觉可惜,丢了是肯定舍不得的,他想等回卫所了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哪个军匠能给修修。

    虽然,希望渺茫。

    可能省太多钱了,就白元洁所说,还不如倭铳的明鸟铳,即使是直接让工部工匠给造一杆,单单花费的成本就不会少于四两银子。

    不过很快陈沐就不必再为这事担忧了,就在他与张永寿商定好买卖首级的第二日,张永寿便让他旗下军丁给陈沐送来一杆铳管都没什么磨损的明造鸟铳。

    张永寿笑嘻嘻地一边责骂他旗下军丁一边跟陈沐解释,夜战中就是用这杆铳的旗丁慌乱中打死另一名旗丁,所以他不让小子用了,等这次回清远卫就打发那人种地去。

    这杆明铳一共开过十来枪,崭新。

    虽说是打死过一名同袍明军,但陈沐也不会觉得晦气,开什么玩笑!陈小旗手里揣着五条人命,刚做完八个脑袋的大买卖,还会害怕这点儿晦气?

    “这么贵?”

    陈沐盘腿听着白元洁跟他说起鸟铳造价暗自咂舌,便见白元洁轻笑一声,如数家珍地说道:“铁四十斤炼至八斤,再有木料钱、炭火钱、铜件钱、工钱,这便四两都不止。再说了,真给你一杆二两的鸟铳,你敢用么?”

    白元洁这话真说到点上了,火绳枪这东西不像打定装弹的击发枪,扣动扳机后插着火绳的龙头打在铳床引燃火药引,有将近半秒的时间才能将铳管内的子药引燃乃至击发铅丸……对陈沐来说,整个过程就铳床上火药‘嗤嗤’地冒烟那半秒最吓人,生怕运气不好下一刻鸟铳炸膛砰地一声四分五裂。

    二两的鸟铳就像在手上捧着会爆炸的铁管,谁敢用!

    见陈沐笑了,白元洁也不再多说,他见到陈沐将废掉的倭铳裹着放到马车里换上这杆明鸟铳,便知道他们的买卖谈成了。他是知道张永寿想把这些军功弄到手,不过他并未找上在战斗中射杀三个贼人的白元洁,而找上陈沐。张永寿是个聪明人,知道即便找上白元洁,白元洁也不会为了点钱把首级功送出去。

    从出身上来说,白元洁和张永寿是一类人,他们祖辈都曾做到清远卫指挥使这样的三品大员,家族在清远乃至广州府都底蕴深厚,有功勋就能升迁。即便说差别,也不过是白元洁祖上得到世荫百户而张永寿没有罢了,所以张永寿更需要功勋来让他的官职向上动动。

    陈沐不一样,祖祖辈辈都是小旗,卫所最低级的军官,生计尚且都是问题,谁都知道他一定会卖出首级。

    白元洁知道这事,但他没出面和陈沐分说只因他是陈沐的直属上官,如果他去说,便显得这事不容置疑。

    “你做的对,首级卖给永寿能得到官府一样的银钱,却未必能得到一杆新铳,对吧?”白元洁说着笑起来,高耸的颧骨显得坚毅非常,朝远处往了一眼,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目光稍显深邃地说道:“这世道就如此,你的功勋差一个首级就可升实授总旗,但若真等广州府给你落下职位,还不知要再等几年,先拿钱过好日子。”

    陈沐不知道白元洁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首级卖了最少十两银子,还落了杆鸟铳,高兴都高兴死他,哪儿会有什么不满。不过当下也不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只是稍显尴尬地点头笑着。

    “白某杀了你旗下旗丁,他要牵马逃跑,不得已而为之。”白元洁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篝火闪烁间半张脸陷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出了口气转过头来看向陈沐友好地笑了,轻声说下一句,“别怪白某。”

    说罢白元洁转身离去,陈沐却蓦地想起,在他和张永寿做成买卖的那个夜里,他起夜撒尿时发现张永寿旗下有个旗丁被几个人拖进树林,随后再没有出现过。

    抱着鸟铳坐在地上的陈沐无端觉得脊梁骨传来阵阵寒意,紧了紧鸳鸯战袄矮着身子朝火堆凑过去,坐得近了一些。

第十三章 广城

    路上又走了几日,陈沐都没再与白元洁、张永寿说话,行路时也离车驾远远的,说实话他对这百户与小旗心里有点发怵。

    黑岭那场夜战让他觉得自己和这些明人没什么不同,甚至他发起狠来比他们更凶狠,整场战斗他杀人最多!人们也因此敬畏他,但不知怎么,自从那晚白元洁和他说了那些话之后,陈沐便在心里无端感到害怕。

    他不知道每个人脸面后面心里想的是什么,也听不懂只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才了解的潜台词。但他知道,这些明人未必能比他手辣,却一定比他心狠。

    即便他们都能杀人,但杀人者与杀人者之间也是不同的。

    他记得自己杀人后时什么模样,杀人是因为贼人要来杀他,即便如此他还是难以抑制二十多年来法制教育形成的人生观与来自五百年前见闻的冲击,让他担忧、害怕、畏惧、紧张、惊恐。

    他见过白元洁杀人,不止一次。取一张纸念一席话,轻轻点头,老瘸子被绳索绞死在高台上;黑岭夜战,陈冠丢下长矛转头跑得比兔子还快,心神混乱的陈沐根本不顾上别人,但白元洁顾得上,没有犹豫引弓放箭心如止水;而杀人之后陈沐总能听见白元洁的感叹,令陈沐感到讽刺的是他感叹,是感叹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走错了路。

    陈沐没有心情去打探被拖入林间的那个旗丁做了什么事情才有此遭逢,甚至并不好奇那个人是死是活。他只知道单是照料自己活下去便已令他身心俱疲,他就像一头披着明人外皮的野兽隐藏在人类世界学习他们的行事准则,亦或是五百年前的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人面兽心。

    这一切对陈沐而言都已无关痛痒,他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是重要的。

    翻过三座山、越过两条河,道旁的人烟不再像清远卫近畿那么稀少,地势进入平坦,放眼望去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水田。道旁村落多了起来,人们甚至沿着道路铺出摊位叫卖从上百里外的海边运来的海鱼。可供三辆马车并行的宽敞土路逐渐拥挤起来,百姓见到他们这些身着军服携刀带铳的官兵避之不及,更别说他们的马后还驮着十几具尸首。

    张永寿变得兴奋起来,凑到队列最前不吝口水地对陈沐这几个乡巴佬讲述着广州城的辉煌,指着地平线渐渐高出的黑影叫道:“看,广州城!”

    陈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城墙,广州府城墙比他想象中还要高大还要巍峨。随他们前行地平线逐渐拢起一道巨大而宽阔的黑影,那是广州城西南角的城门与城墙,张永寿说广州城的四面城墙周三千七百九十六丈,计十五万一百九十二步,在陈沐眼中,巨大而繁华的广州城就像一座山。城池起在四五丈高的斜坡上,其上又有接近三丈高的城墙,其实城垛铳口,巍峨雄武。

    隔着遥远城池,亦能望见城墙内那些高耸建筑的飞檐比邻交错,透着日光极为壮美。

    “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城!”

    张永寿没有在陈沐脸上找到震撼的神情,对他像朝圣般的神态感到无趣,反而是邵廷达这个憨大个子目光呆滞地看着远远地城墙仿佛挪不开腿的模样十分满意,随后往那边凑着笑道:“再走上十多里地,城外百姓稠密没地下脚,哼,一会儿保准让你大开眼界!”

    说着张永寿便打发两个会骑马的旗丁先行奔走,去广州府衙问询黑岭贼人首级赏格,在这之后,张永寿似乎也没了什么继续显摆的**,倒是步伐不自觉地加快不少,行进间诸如大拇指腹轻搓食指之类的小动作多了起来。

    他很紧张,在盘算着什么。

    陈沐料想,他是在计算着自己带来的首级够不够升实授到百户。

    其实张永寿也的确没什么好卖弄的了,随着距离广州府越来越近,人们心中一开始的震撼也会越来越少,反而陷入对身边景致的好奇,就像从前那个世界俯瞰每座城市都会令人感到震撼,但在那生活的人却并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不知不觉,陈沐已身处其中。

    道路行人摩肩接踵,沿着官道城外的街市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甚至还有整整一条街上全是食铺子的街市,卖海鱼河蟹穿着蓝、黑等素色布帛衣物的商贾将水产放在缸里摆出来叫卖;卖烤乳猪、熏猪肉、炖狗肉的商贩将做好的整头猪挂在铺面外以招揽食客;卖蛙的农人用解腕短刀从蛙背上刺开口子挑出皮肉动作飞快;百姓穿着绸衣帛衫在路上到处听见的都是‘让一让’、‘借过’,传入耳边尽是喧闹。

    更远处接近城墙宽广的护城河岸边停靠着巨大而华贵的画舫,船上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其间甚至能看见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清静儒雅的浅色衫袍对饮而酌的年轻士人。

    林林总总,看得人眼花缭乱。

    陈沐一行人并未入城,众人携带火铳入城多有不遍,白元洁找了旅店来安置他们,毕竟他与张永寿入城吊唁亦要办事,还要在广州府留待两日。

    众人交出户帖给掌柜登记在店薄上,白元洁便低声给陈沐讲起了城中注意事项,“待换了银钱,城外三街六市都可逛逛,你也该买上一双好靴履了;若是好酒,广州府烧酒、南酒应有尽有,就算是金华酒也可轻易买来,广城贾人生性大多柔和,物价平,货物止一二息利而已,不似吴中。”

    尽管广州府离清远卫已有百里,他们一行人理应交出路引,不过白元洁身上的百户印就是最好的路引。

    说着白元洁张手揽在陈沐与邵廷达肩膀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道:“若去寻花问柳,倚门卖笑者寻常价不过三五钱银子,倘真舍得,便是广城名妓三五两银子亦可宿上一宿,只要莫误了后两日启程回还便是!”

    邵廷达听得满眼放光,恨不得现在就去涨涨见识,陈沐则听白元洁说到寻花问柳,身上猛地打起鸡皮疙瘩,花柳病啊!

    就在这时,张永寿带着两个旗丁红光满面地从旅店天井走来,拍着两手笑道:“陈二郎,你发财啦!”

    注:店薄店家登记住户的账本,每月上交府衙查验,不定期有官差检查。

    户帖明朝的户籍证明,但是否户帖用于登记住宿暂时存疑。

第十四章 记功

    “噫!这班含鸟猢狲!沐哥,你说俺咋就是个军户?”邵廷达不规矩地坐在酒馆长凳,右腿曲着踩在凳上,夹上两片金黄的乳猪肉,又端起北面烧酒饮下两口,啪地将筷子拍在桌上,满面不快地摇头对陈沐不甘道:“倘咱是个百姓,在这广州府典一处宅院,遍看繁华岂不美哉?唉!”

    明朝房价并不贵,即便在广州府,四五十两银子便能买上一座有四五间地段不错的二层宅院,若是典买住上十一二年,甚至只需十两银子也够;若说租房,那就更加便宜了。

    随着邵廷达这话一出,酒桌上旗丁付元露出羡慕神色,黑岭夜战他一个斩获都没有还差点死在贼人刀兵之下,如今看邵廷达一股子财大气粗的模样哪儿能不羡?魏八郎这死小孩根本听不懂邵廷达在说什么,抱着小酒杯尝一口南酒就有点迷糊了,又端着邵廷达的烧酒壶给自己满上,辣得直吐舌头。

    倒是同样有个斩获的石岐面露向往,接着又叹了口气,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神灰败地从小八郎手里夺过酒壶。

    “你是有俩钱就光想花了!”陈沐摇头笑了,看出付元的羡慕与石岐的心事,端着酒杯感慨道:“此次我等死里逃生便已是幸运,又得了赏格可喜可贺,来,兄弟们同饮一杯!”

    广州府对黑岭群盗的赏格是四两银子一颗首级,陈沐旗下将八颗首级一名俘虏尽数交给张永寿,换来三十多两银子,这些银子陈沐独得二十两,邵廷达亦分得十二两,这一下可是令从没见过银子的邵廷达大为喜悦,就差抱着陈沐痛哭流涕,斩杀一贼的石岐也分到四两,大伙的腰囊都鼓了起来。

    这钱放在大商豪贾手上兴许也就是一顿饭钱,就像前世看《金瓶梅》里西门大官人随手给拉纤的王婆打赏都是十两银子,可实际上购买力却丝毫不虚,赶上知县大半年俸禄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明朝官吏俸禄不高的缘故。

    众人同饮一杯,陈沐这才笑着取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指了指付元道:“虽然你没斩获,但也没逃跑,我瞧见你与贼人扭打,这两银子你拿着,回清远补贴家用。”

    说着陈沐又一巴掌拍在捧着酒杯喝迷糊的死小孩后脑勺,同样给了一两银子,道:“我大明律,二人合杀一贼,主者记功升实授,从者赏银。小八郎装药有功,藏好了回去买米吃!”

    魏八郎听陈沐的话傻乎乎地把银子揣进怀里,看模样是真打算听话回去买米吃。付元瞪大了眼睛看着桌上银子,愣了数息才咽下口水不敢置信地问道:“陈小旗,这,这是我的?”

    “拿着吧,发财不是这一回,下次遇敌争取砍个脑袋。”陈沐没理会付元的惊讶,只是挥手让他把银子收下,接着说道:“吃过酒你去请个医生过来,看看郑老头的腿有治没治,医药……诊金我出。”

    付元连忙点头,没二话连酒都不喝了,拿着银子揣进怀里跟陈沐打了声招呼便往外走。要说付元此时此刻没有激动感动陈沐是不信的,但要说这股感动能持续到三日之后陈沐也是不信的。

    这事对陈沐而言无非破财免灾,一两银子不是小钱,但总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利益不能均沾便容易酿出祸端。说白了,清远卫,除了有些血缘关系的弟弟邵廷达与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听话的死小孩魏八郎,天底下再没人能让陈沐去相信。

    给魏八郎银子,陈沐就当是给小孩零花钱了,给付元银子他还真没想着付元能帮他做点什么,只要能让人不起坏心坏他的事就够了。

    至于郑老头,那是没办法的事,部下受伤总不能不管不顾,否则下次遇到战斗谁还敢拼命。只不过说实话陈沐觉得郑老头是够呛了,让付元去找医生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看能不能把郑老头活着带回去,就算能带回去,多半到清远也活不过俩月。

    说句真的,这挥银如土到处扔钱的感觉……真他妈不赖!

    又饮了几杯酒,石岐敬了陈沐一杯说是‘仗义’,随后便回房去照顾郑老头,桌上只剩邵廷达与小八郎,见邵廷达心事重重的样子,陈沐问道:“想什么呢苦个脸?”

    邵廷达饮了不少烧酒,俩眼通红地沉着脸想了半晌,这才仿佛下定决心般地从腰囊中排出五两银子,对陈沐道:“沐哥,要不咱俩凑十两,你抽空给白百户送去……百户对咱挺好,咱得懂事去孝敬。”

    “嘁!”

    陈沐一听就笑了,随后愣住思索了一下,接着面上又转笑容,心里一波三折,这才伸手将银子推了回去,道:“白百户是做大事的人,他看不上这点银子。该孝敬的早就孝敬了,不然你以为哥哥从七品为何月俸才三石?”

    张永寿做首级买卖出手就近四十两银子,白元洁家世比之丝毫不差,世袭百户难道还能短了这十两银子?与其送上十两银子,倒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更何况,即便是要贿赂,也该是他陈沐自己出钱贿赂,哪有拿邵廷达的钱去贿赂的道理。

    这一趟陈沐算是知道了,军户穷是真穷,军官有银子那也是真有银子,尤其像张、白二姓这般祖上做过卫所指挥使大员的,卫所几千军户都像家仆一般,军田半数都是军官私有,能穷了才奇怪!

    “银子你踏实收着,他要的不是钱,是你我兄弟的命。”陈沐轻声说出一句,随后重重地说了俩字,“卖命。”

    邵廷达撇撇嘴,虽然把银子收了回去,眼睛通红却看不出一点醉意,小声对陈沐道:“白百户人不错,兄长可别这么说。要不是百户挡着,咱兄弟都未必能活到现在。”

    见陈沐面露不解,邵廷达小声道:“咱俩拿八个脑袋,那天晚上俺都不敢睡,张小旗那些人夜里看咱跟狼一样,俺看见白百户跟张小旗说了什么,后来张小旗才说从你这买首级,那种发怵的感觉才没了,第二天张小旗就派人把一个军户拖到林子里杀了……兄长你没数,咱杀了十五个贼,车马可驮了二十一具尸首,陈冠和他们死的那五个军户,脑袋都被记功了。”

    注:

    房价、典房价格出自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成书《金瓶梅》以及《中国历代契约会编考释》中收录的《明天启二年休宁县姚世杰加价复卖房屋红契》、《明万历元年休宁县吴长富等卖房白契》等,仅为估算,实际房价要视质量、地段、朝向、面积、门面等标准而定。

第十五章 药局

    陈沐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观念里,完全意料不到明朝军户对首级的狂热向往以及杀良冒功的胆量猖獗。

    邵廷达的话让陈沐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扣上酒杯揉了一把魏八郎迷糊地快要睡着的脸,起身道:“走吧,回去看看郑老头,等医生来瞧完了伤,下午去街市逛逛。”

    说着将酒菜钱按在桌上,昂首向外走去。

    通常老爷们不喜逛街,不过今日不同,陈小旗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即便心情再坏也仍然有逛街的意愿。何况,心情坏,买双皮靴兴许就不坏了。

    陈沐一走一摇头地站到酒肆外,他还真没想到张永寿手底下有旗丁敢把主意打到他们兄弟头上,暗骂道:“杀八个人还特么震不住你们这帮王八蛋?”

    日光照得鸳鸯战袄正暖,心底里生起一股子燥意,可这燥意刚好能驱走脊椎骨阵阵寒凉。陈沐很清楚邵廷达不会骗他,但倘若邵廷达所言属实,要不是白元洁开口,弄不好黑岭夜战的晚上他就被同袍明军宰了。

    说这事张永寿不知情,陈沐是万万不信的,弄不好这后头就有张永寿指使,只是被白元洁拦下了。

    真看不出来,这小王八蛋表面上整天笑眯眯地眼儿都快没了,战场上打起来怂的不行,背地里下狠手却黑的很!

    财帛动人心陈沐理解,八颗首级三十多两银子谁都动心,即便说暗地里宰掉袍泽这种事史书上屡见不鲜,可史书上冰凉冷静的字眼能和被人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相提并论?

    只是现如今他对张永寿无丝毫反制手段,心中愤恨面上却做不出什么模样。

    在酒肆外等了片刻,却只见魏八郎在身后站着,回头撩开酒字帘,便见邵廷达手抓着肉片就着烧酒大快朵颐,见陈沐望来心知他是等着急了,连忙加紧手上动作,最后干脆将剩了半壶的烧酒揣进怀中,边走边搓手道:“沐哥也太奢侈,一顿酒三钱银子,哪儿能剩那么多!俺都带回去,也让郑老头儿尝尝北地的烧酒!”

    还顾着酒?陈沐一愣,心里也肉疼起来,顾着前世习惯酒菜三钱银子也不觉得多贵,可一想近日以来吃糠咽菜的苦日子,便又觉得金贵起来,甚至看邵廷达将酒揣进怀里还有些心疼……他心疼的是五大三粗的弟弟,不是这点银子。

    记忆里邵廷达自小跑到清远卫跟着他玩耍,好日子确是一天没过过。想着陈沐拍拍邵廷达肩膀,笑道:“方才一生气,竟连酒菜都忘了,莽虫说得对,拿回去让郑老头也尝尝。”

    陈沐发现明人对生死之事看得很开,当然也或许只是邵廷达看得开,前脚说着他们夜里差点被人弄死的事,转头重要性还比不上三钱银子的酒菜;郑老头那伤势让陈沐都寻思着回清远该怎么操办后事了,邵廷达还有心思请郑老头喝酒呢。

    心真大。

    回到旅店没多久,陈沐刚找店家寻了碗热水缓缓饮着清去身上酒气,就见魏八郎‘腾腾腾’地跑上客房,对陈沐道:“沐哥,医师来了!”

    想来陈沐身体的原主与旗丁相处关系不错,人人都喊他哥,就连八郎这小蹦豆子都喊得这么顺口。想归想,陈沐起身快步走去,他还没见过明朝的医师呢,随口问道:“付元腿脚倒快,从哪找来的乡野游医,这可不容易!”

    “不是游医!”魏八郎有些奇怪地看了陈沐一眼,琢磨着小旗怎么就不盼着郑老伯点好,竟想着寻来游医看伤,但还是憋着小脸儿一本正经地说道:“是付兄长专门从惠民药局请来的医师,听说诊金可贵了!”

    惠……惠民药局?

    那是什么玩意儿?

    陈沐听都没听说过!

    他对明朝医生的理解不过停留在医生坐馆,或是行脚游医的层面上,现在魏八郎这小毛孩子口中突然蹦出个惠民药局,令他瞪目结舌。不过倒不习惯在小孩面前露怯,不懂装懂地点点头,径自带着八郎走进郑老头的客房里。

    客房不大,弥漫血腥与草药味道,说不上多难闻却也不教人好受。室中除了邵廷达、付元、石岐之外,还有一个未见过的蓝衫老者,桌上放着四四方方的木盒,此时老者正一层层掀开郑老头腿上裹的麻布,看了两眼伤口,略有惊奇地对付元问道:“诸位有精黄岐之术者?这麻布很干净,救了伤者的命。”

    付元听到医者说郑老头性命无虞,兴奋地与邵廷达对视一眼,刚要说什么便被邵廷达截住话头对医者答道:“俺们都是军户,身上备些粗劣伤药,那麻布是陈小旗以水煮过的干净布条,说是对伤口有好处。”

    循着邵廷达的目光,老医者将目光望到陈沐身上,正要行礼却见陈沐快上一步,抱拳道:“在下陈沐,清远卫小旗,见过医师长者,方才听您的话,我旗下卒丁性命无虞?”

    “军爷多礼了,老夫程宏远,实非医师,不过在惠民药局空长岁月的医生而已。”见陈沐行礼,蓝衫医者程明远同样笑着回礼,随后才对陈沐问道:“伤者腿部所患刀伤刃口极深,伤及筋骨。老夫医术低微,虽能缝合伤口施药治愈,却无接骨续筋之能。伤者保命无虞,只是今后下地行走,伤腿多有不便……”

    陈沐皱皱眉头,这意思大概就是郑老头今后不但是单腿瘸子,还要拖一条断腿,心中自然感到不痛快,面上也露出难堪神色。不过随后见到医生程宏远正微微颔首地看着自己,连忙变换神色对程明远道:“长者无虑,在下只是感慨世事无常,能保全性命已出乎我的预料,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请您尽快施救吧!”

    军户在明朝社会地位比较低,但作为匠户中的医户,也没高到哪儿去。元朝时太医院主职尚为二品,至明初便降为三品,后来更是降为五品,地位不断下降,映射着医匠生存日益艰难,以至于年老医生尚要看陈沐面色行事,担心引他不喜诊金尚且不说,若被这五大三粗的军户一顿毒打,岂不是无妄之灾。

    “哎!老夫这便施救。”程宏远听陈沐这么说才放下心来,旋即对陈沐道:“伤者需药,还请军爷差人前往药局取治金创王不留行散,待老夫施针缝合,军爷回去再取姜五片,人参二钱,米一合煎汤,或稀粥每日食之,接补元气。”

    这事没得说,陈沐才刚一扭头,付元当即点头重述一遍医生的要求,边走边叫:“我去我去!”

    注:缝针出自明朝陈实功著医术《外科正宗》

    人参嘉靖年间,人参一斤价格为白银一钱五分,万历时升高至三两一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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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