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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有缘

    陈沐给赵士桢的箭车起名叫总旗箭,赵士桢不乐意,非说叫什么神威机关箭。

    其实不单单赵士桢,全军上下对陈帅简单粗暴命名万物的方式都有领教,谁不希望自己使用的武器能威风些呢?可翻遍军火库,除了二斤炮就是小旗箭掌心雷,他们的军火库似乎是整个大明最不威风的一个。

    看看别人,人家的炮兴许尚不及二斤炮一半大小,可名号威风啊!什么神威炮、大将军二将军炮,人家的火箭都是百虎齐奔之类的名字,哪怕是注重实干的戚帅,还在蓟镇做了五雷神机,其实也不过是会转的五眼铳罢了。

    他们呢?

    拜他们神威无敌的陈帅所赐,他们使着天下最利的鸟铳与火炮,名字却一个赛一个挫。

    在别人那,鸟铳有很多名字,而在陈帅口中,只有手铳、短铳、长铳之分;在别人那火炮也有许多名字,陈帅口中则只有二斤、五斤、十斤的轻重之分。

    没人知道,陈沐有一套自己的命名哲学。

    在他最近传送广东白元洁嘱托为他打造专用舰队的书信中,除将军船号赤海外,另设一艘千二百料规模的主力炮舰,舰名狗剩。

    “怎么急急忙忙跑进来,先喝两口水。武桥,我正要找你。”陈沐见邓子龙进书房,笑呵呵道:“我刚托静臣兄在南洋再建大船,一千二百料,比寻常将军船稍小,但我让匠人在船板、水线下三尺都覆上铁皮,船前撞角用纯铁。”

    “这艘船它不怕烧,虽然火炮要少,我估计只能装十二到十八门炮,但除了风帆在船里还有水轮,天下能挡住它撞的船还没出世!我早就想送你一艘不怕火烧的船了,连名字我都给你起好!”

    邓子龙被陈沐一番话砸晕了,铁皮船,铁皮船是什么玩意儿?

    那东西下水会直接沉底儿吧?

    而且为什么早就想送不怕火的船给我?

    但邓子龙看陈沐正在兴头上,也没细问,只是道:“将军给船起什么名?”

    “嘿嘿。”陈沐神秘兮兮地笑了,道:“等咱们回广东你就知道了!”

    “回广东啊。”

    粤兵已离乡一年有余,人人归心似箭,邓子龙也不例外,甩头抛下多余思绪,邓子龙抱拳道:“将军,辽东李总兵次子来了,带了几个人在府外等着。”

    李成梁的儿子又来了,不过这次来的不再是李如松那楞头,陈沐非常欣慰,道:“让他们进来。俊雄,去取胸甲、腰刀、手铳各一备着。”

    邓子龙去府衙门前迎那些人,隆俊雄则去了府上兵器库,陈沐也没在原地坐着,在府衙前厅门槛站着,就见邓子龙带衣着各式七八人入府,就这还是府上军兵把外面十余人截住的缘故,否则来人更多。

    入府的有老有少,装扮也大有分别,既有为首的汉人公子,也有老少女真武士,更有几个戴着大帽的朝鲜人。

    单单看这怪异的组合,陈沐就觉得可能他要找的人都来了。

    两个面容与李如松有几分相似但稍显青涩的汉人公子行至近前,远远隔着两步就收敛衣袖,迈开步子躬身行礼,年长者道:“后生晚辈李如柏,携五弟如梅,奉家父之命拜会镇朔将军!”

    李如梅还是少年,但李如柏看上去同李如松年岁相近。换句话说,他和陈沐年岁也是相仿,却以晚辈自居,完全不像其兄的骄傲做派,干净利落地赢得了陈沐的好感。

    “李公子快快请起,你我年岁相仿,不必以晚辈自居。”陈沐笑呵呵地托起李如柏,真诚道:“我与李总兵神交已久,也见过李氏铁骑的威名,我们就各交各的,称陈某一句兄长即可。”

    李如柏瞪大眼睛,连道不敢,开玩笑!他们来就是来给陈沐道歉的,他大哥李如松就因为称了陈沐一声兄长算是得罪,如今他哪里还敢再称陈沐为兄。

    同时在心里,给镇朔陈将军打上虚伪之人的大标签。

    “没什么不敢的,我们进去说话。”

    陈沐引诸人入府,他可不是虚伪。尽管这个时代同岁甚至年岁小的做长辈非常普遍,但他并不在乎这些,他不喜欢李如松是因其骄傲的性格让他感到不舒服,而不是称他做兄长。

    换句话说,陈沐一直认为别人不能替他做决定,他愿意平等待人,但别人不能替他决定平等,因为这个时代本就不平等。他选择平等,是恩赐,是他宽宏,而不是他应该。

    我想给,自然就会给,但你不能要。

    “这几位是?”

    众人落座,李如柏居主客,下面众人一一落座,李如梅坐在左侧首座,座位虽然还有三张空着,但其他人只是站着并不入座。

    听到陈沐发问,李如柏介绍道:“这是舍弟如梅,在他旁边坐着的是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那位是建州的图伦城主尼堪外兰。”

    “末将拜见镇朔将军!”觉昌安的汉语很好,如今已上了年岁,披着带毛皮的棉甲起身拱手行礼,看着陈沐问道:“将军让李总兵在建州寻找末将孙儿,若是无知小儿无意触怒将军虎威,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陈沐的官职里也有都指挥使,说起来同觉昌安平级,但陈沐加有位高权重的宣府总兵官,何况建州三卫受边将节制,入关地位不高,甚至要坐在李如柏李如梅这小毛孩子后面,即使行礼,陈沐也不觉得奇怪。

    真的是个小孩子啊!

    陈沐的目光越过觉昌安,在他身后立着尚不及椅背高的女真小童,年岁不过十岁上下,面容无奇甚至沾着污垢不像都指挥使的孙子,但与陈沐对视的眼神并不畏惧,亦没有多少天真小小年纪,已经学会警惕。

    “将军多虑了,你的孙子并没有触怒我,我甚至没见过他。”陈沐笑着朝努尔哈赤挑挑眉毛,道:“看起来将军的孙子日子似乎并不好。”

    “让将军见笑,他的母亲去年病去,继母是海西王台的族女,谁顾得上他呢?”觉昌安说起这事没有悲痛,只有无奈:“过去左卫中有诸部强悍,如今建州右卫更凶,我有五个儿子,他们又都有很多儿子,如果不是将军要找,末将都忘记还有个名叫努尔哈赤的孙子却不知将军找他,所为何事?”

    “他和我有缘。”

    陈沐微微偏头,挑着眼皮看向觉昌安,道:“我这有对他来说比建州更好的去处,将军,让你这个孙子跟着我吧。”

第一百零七章 承惠

    觉昌安几乎没有犹豫,甚至没问陈沐是什么缘分,直截了当地做出把孙儿放在陈沐身边的决定。

    还非常爽快地对努尔哈赤说,以后你就是陈将军的马前卒了!

    觉昌安没在将军府多留,陈沐也没想留。

    在他走后,李如柏笑道:“建州左卫的都指挥使还以为是自家孙儿得罪了将军,他的部落还指望着马市富贵呢。”

    祖父把孙儿留在宣府,留给警惕的小女真人的只有一匹瘦毛矮马,马臀挂着一副软弓与七枚铁箭簇,除此之外再无行李。

    看样子觉昌安就是到宣府来看看自己是不是惹了人,根本没有送努尔哈赤的意思,一看没事立马就走了。

    连箭杆子都没舍得留。

    建州来的另一位图伦城主就更有意思了,见陈沐没留觉昌安吃饭,自己也早早告退。

    就是告退,不是告辞,很认真地让人把礼单留在将军府上,自始至终除了恭恭敬敬来行了几个大礼外陈沐根本就没顾上搭理人家。

    “这图伦城主,叫尼堪外什么的,他是什么人?”土豆把礼单给陈沐送来,陈沐粗略看了一眼,眼神就挪不开,对李如柏问道:“貂皮熊皮各五十领、战马五十匹、大山参一百只,他给陈某送这么多东西,一个字不说就走了?”

    “将军不必在意,尼堪外兰就这性子,他明年还会来进贡。”

    进贡?

    那是说给皇帝的吧?

    “外兰喜欢巴结大明官吏,虽是建州外卫人,但心窍灵活,能聚拢人心,所以年纪轻轻就做了图伦城主。他爹就是个人头儿,听家父说以前马市方开,经常在抚顺贩马,偶时也贩些健仆。”

    “所以外兰从小就有做朝廷大吏的志向,读了很多汉书买回许多典籍,不过又没有功名的机会,但攀关系还是有一套的,同辽东将官都有交情,只是家父看不上他。”

    李如柏摇摇头道:“他礼数周全,唯独一点,瞧不上自己族人。”

    陈沐点点头,看向站着的朝鲜人,道:“都坐下,不必拘谨,几位当中谁是李舜臣?”

    几人都是戴着大帽的武士装扮,倒是让陈沐不能区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话在几名紧张的朝鲜武弁耳中无疑分量颇重了,其中一人连忙上前拜倒,用不太熟练的汉话道:“在下李舜臣,拜见陈指挥使!”

    陈沐笑出声,问道:“是柳书状告诉你陈某是指挥使的么?”

    李舜臣抬头又紧跟着低下去,道:“拜见将军!”

    “快起来吧,柳书状回去时陈某确实还是指挥使,坐。你们几位是什么人?”

    陈沐对后面不敢上前的朝鲜武弁问着,随后将隆俊雄招来,让他派人带这几个从京城朝鲜馆过来沿途护送的武弁下去吃饭。

    李舜臣年纪看上去与陈沐相差无几,但二人在本国地位却天差地别,对话基本上都是陈沐问什么,李舜臣答什么。

    “你说你正准备去考朝鲜的武举,朝鲜与大明没有区别,宗主藩属俱为一体。既然你还没有考武举,不如来我麾下做事,等送你来的那些人回去,我会让他们把你的家人接来大明。”

    李舜臣有一肚子疑问,但不敢问,因为这位陈将军根本没有问他的意见,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他不知道陈将军是什么人,甚至对陈沐的官位都不太了解,只知道比指挥使还大。但他知道李成梁,知道上座李如柏是李成梁的公子,而他对陈将军分外恭敬甚至有些讨好。

    “红薯,你带他俩先下去,在府中倪尚忠旁边安顿下来,既来之则安之,晚些时候我再找你们。”

    一大一小俩外族人满脑子浆糊被地瓜姑娘带走,陈沐这才让人取来隆俊雄早放在屏风后的刀甲,对李如柏道:“上次你兄长来,说李总兵有意在军器局购置一匹兵甲,你们看看这些,可合心意。”

    谈及正事,李成梁的两个儿子不敢含糊,李如柏取刀甲后向陈沐行礼后招来府外等候的老卒,在厅外试到后李如柏才带着刀回到厅中,颔首赞道:“陈帅督造雁翎、胸甲甚为坚利!”

    刀是好刀,雁翎形制,军器局有天下最好的刀甲匠,再有关尊班继承南洋卫严格的督造程序,哪怕没有任何改良都是这个时代首屈一指的兵器。

    胸甲更不必说,良好的实用性与明朝匠人的艺术处理让其兼具美观,没有哪个武将会不喜欢。

    “陈帅,不知兵甲作价几何?”

    上次他哥哥就因为急性子卡在问价上,现在李如柏问起这个分外小心。

    “刀仅有雁翎一形,因颇费工时,百柄银六十两;甲有兵甲、军头甲、将甲三种,损耗颇多故造价要贵,兵甲百副银三百两、军头甲百副银六百两;将甲一副十两……看李总兵要多少?”

    陈沐说罢,非但没有在李如柏脸上找到因价格高昂而灰心丧气的表情,反而看到了小总兵的惊喜,李家老二脱口而出道:“这么便宜?”

    “你要是嫌便宜价格咱还可以再谈。”

    陈沐没好气,他已经奔着贵的说了,且不说军器局匠人都只管吃住发些米粮不给工钱,即使算上工钱,他这个价格仍然赚得多。

    刀的工时是一样的,但军器局更省力,虽然没能减少成本但匠人打刀更轻松,这让他们的工作效率业所提高,市面上刀价普遍二钱三钱,他的刀六钱已经不便宜了。

    陈沐知道真正让李如柏感到便宜的是甲,铁甲市面价格及贵,铁叶铆钉令精铁甲的价格居高不下,就辽东那些铁骑每人身上的全套铠甲都要至少十两银子,陈沐这一副前后两片胸甲才卖六两,确实不算贵。

    “不必再谈了,陈将军,刀千柄、军头与兵甲各要五百领,再要三十副将甲,这是多少银两,您容在下算算……”

    李如柏话还没说完,陈沐就已笑着接道:“承惠五千一百两,军器局有现货,李总兵下次直接派人马带银子来取货就行,陈某这不管送。”

    “对了,宣府讲武堂已经快开课,李公子回去问问总兵,几位公子如果需要可以给陈某写信,学点新东西。”

第一百零八章 大盗

    李如柏走后没多久,辽东的几个副总兵也派人过来,分别购置了一批刀甲,让陈将军一不小心又赚了白银万两。

    贩卖军火是陈爷在南洋的老本行,如今领皇帝诰命钦差督造军器局,让他少了与工部竞争的忌讳,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忘了工部。

    胸甲在北方除了前胸后背主体外,还有臂甲及腿部甲裙,但这种繁琐的锁甲工艺陈帅心疼自己麾下匠人,专门和去工部谈了笔买卖,由朝廷其他地方的工匠代工,每副臂甲三钱银、甲裙四钱银。

    最有竞争力的胸甲在军器局水力锻锤的配合下恰恰最节省工时,这个优势别人无法取代。

    所以腰刀才赚一半,对陈沐来说是赔了;但他在胸甲上赚了接近五倍。

    “银子入帐就别盯着看了,整天想银子没啥大出息。”陈帅对御用秘书赵士桢如是道:“咱这个不是说赚多少钱,陈某也没给他们定高价,你看咱的刀比别人贵点,但质量卖相都好;咱的甲更别说了,防刀砍剑刺不比别家差,价钱便宜一小半……咱薄利多销。”

    赵士桢被陈沐唬得一愣一愣,薄利多销这个词他能理解啥意思,但他理解不了赚五倍利润的人,脸皮究竟有几座居庸关才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这个词。

    不过也确实达成陈沐的目的了,薄利多销。

    自李成梁及辽东副总兵们为家兵购置甲械后,昌平的杨四畏、宣府的董一奎董一元、大同镇的马芳等人先后向军器局订购甲械,像鸟铳、胸甲、腰刀卖得最好。

    没有蓟镇戚帅,尽管蓟镇是对宣府军器局除宣府本身外甲具需求最大的地方,但戚帅那不兴家兵那一套,自然也不需要私下里向宣府另外购置军械。

    转眼,宣府军器局的订单就堆到后年了。

    哪怕产能极强,但陈沐早先就下令朝廷紧缺军械时优先供给朝廷,哪怕平时尚有库存,也只能取其中一至三成供将帅家丁。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私贩军械,违者处死。

    就算是陈沐自己,也要守这规矩,或者说他自己更要守这规矩。

    陈沐和赵士桢在书房大眼瞪小眼,书案上摆得不是书册,只有几幅图画同一杆奇形短铳蓟镇的五雷神机。

    五雷神机的铳床是一根直棍,有五斤重,上面五根稍短一体转动的铳管,由火绳击发,操作需要两人合用,但近距离仍旧很划算。

    “你说让它多几个管?”陈沐摇摇头,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看着五雷神机,道:“多几个铳管就会变沉,携带不便,而它本身射击距离就短,止二三十步而已,况且装药困难。”

    赵士桢很快接话道:“太沉的话可以把它架在车上,像在下所做火箭车般,不怕沉就能做长,装药多铳管长,打得就远。”

    陈沐还是摇摇头,“在步战马战中意义不大,造价高昂,却不能起到同等花费的效果。”

    说着陈沐话锋一转,道:“但在海战中也许有大用,不过要先解决几个问题。”

    “转动,在左侧设一绞盘和齿轮,让一个人就能完成转动;底部加旋转、角度的支架,同样一个人就能调整铳口所朝角度高低;再就是加铳管,至少十眼,这需要大量制作实验,让重量和威力在最好的阶段。”

    陈将军越说越兴奋,道:“最好在铳管与铳床之间能够灵活拆卸,常吉你想啊,将来二三十年,海战船炮互轰肯定是常理,但快船大船跳帮夺船也一定是司空见惯,远距离船上有炮自然不必担心,但近距离呢?”

    “敌船临近,互抛勾索趋于并拢,木板拍下来,从船艏楼上一群手持刀铳的敌人正要跃到你的船上来近身作战,这种时候你艏楼船舷上有两个这怪东西,砰砰砰!”

    “十几发铳子打过去,两船间隔十余步,海战也没人穿多厚的铠甲,转眼就能打死七八人;敌船兵头在船上大呼小叫重整旗鼓,你的副将把发热冒烟的大铳管卸掉,从旁抱上提早装好药的铳管快速安好,接着居高临下向敌船低矮的船身扫上一遭,好歹又是五六条命。”

    “海上一条船才多少人?百十人上下已经是多的了,像我儿子说南洋我的船能塞三五百人,我都觉得他在胡扯。”

    陈沐也不管赵士桢的目瞪口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大明战船加装土鳖火神炮的画面,道:“炮战少说要打死打伤十几个,一架这东西再弄死十几个,咱们船上还有六七十人,对面只剩三四十,不用打他们自己就跳海了,好了,他们的船他们的货,都是我们的。”

    赵士桢看向陈沐的眼神更怪异了。

    平心而论,赵士桢确实挺喜欢琢磨兵器,像火箭、鸟铳这些新奇物件,他都很感兴趣。但说句特别傻的话,赵士桢琢磨这些东西不是为了杀人,只是感兴趣。

    像陈沐这样张口杀死十几个、闭口弄死十几个,对没见过血的赵书记来说,太真实了。

    让他对改良火器产生些许的抵触。

    更让他奇怪的,陈沐非常熟练地说出他们的船、他们的货是我们的这句话,这话从明朝将军口中说出,感觉不对啊!

    非常不对!

    “尤其对付西班牙火炮少、铳手少的武装商船,福船的艏楼比他们的高,贴近了艏楼艉楼要有两个这玩意,上去扫一遍甲板他们就消停了;要是装在小鲨船上,仗着船快就能把船帆打得都是窟窿,让它动都动不了!”

    陈沐说着一把抓住赵士桢的胳膊,眼里有光,“咱要把这个做出来,一架五两银子陈某都受得住,往后每艘战船都安它四架,海上还有谁能挡!”

    陈沐心里一直在对标,尽管他所知道对西方海上力量的印象未必是对的,但他一直在把自己手中拥有的东西同西方对标。在他心里,小鲨船与大福船对标的就是马六甲以西的武装商船;战船则是中型鲨船的对手,将军大鲨船则是要能挡住诸国最强船舰才行。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现在西方最强船舰是什么样子,因为还没见过。

    赵士桢茫然地点头,他终于发现陈沐隐藏在将军、官员、兵甲贩子外另外一个本色身份。

    他可能是最成功的海盗了。

第一百零九章 内阁

    隆庆五年秋末,广东两月之内连发三封奏报手本送于朝廷,引轩然大波于朝野。

    奏报之初来自南洋卫指挥使白元洁,奏其麾下截获盘踞吕宋的大西洋夷有攻打大明之意,原版书信送夹带送至朝廷。次辅殷士儋送信至四夷馆翻译,四夷馆的番夷不通西洋言语,就此作罢。

    第二封奏报则来自两广总督殷正茂,只是普通的战事陈情。信中说在鸡笼南部海域,南洋卫与广东水师操旧制福船联合巡查海上时,遭遇倭寇伏击,双方僵持追击两日互有胜负,最终官军得胜但损失战船颇多。

    没人把这份奏报当成正事,首辅高拱已经下令整顿船舰,一年半载新船就能统统武装水师,并就镇朔将军陈沐的意思更名海军,这种时候损失一些福船广船,无关痛痒。

    这船还是镇朔将军执掌南洋时从曾一本那得来的呢!

    但第三封奏报,就不一样了。

    同样来自两广总督殷正茂,斥责京官怠政,弹劾主事官员,问他两广送到朝廷的番夷书信为何没有翻译没有下问,并奏海外蛮夷舰队欲攻濠镜,被炮台轰退,游曳于上川、下川诸岛之间,他正整顿兵将,要与番夷大作一仗!

    这个时候,朝廷才重视起广东的事情,免了四夷馆几个小吏,责余者速速翻译,才得到他们不通大西洋夷番语的回答,最终皇帝从去过吕宋的锦衣卫里挑出人来,却也没人有读写能力。

    翻来覆去,他们在北方只能想到一个人。

    宣府。

    镇朔将军府前院,陈沐穿圆领大团狮子绯曳撒戴幞头,带巡抚吴兑闲游菜地。满地绿油油里,陈爷只身赤红嘴角带笑,翻动手上笔记,抬头对吴兑道:“我那义子说了,天一冷它就不长了,说它要长半年,算算日子应当还差十来天,但它既然不长了,就刨出来吧。”

    话音落,陈沐没动,吴兑也没动。侍立一旁的隆俊雄左看看、右看看,抿抿嘴低头下手刨土,不一会提溜起两串红薯。

    沾着土,个头很大,陈沐提着枝蔓让吴兑看,笑道:“真不小,这东西漂洋过海实属不易,西夷离港时会查船货搜人身,旦儿为把它带来,藤蔓束在麻绳里沾了土才从吕宋带回来,产量十倍于稻麦,这枝蔓截下来明年春天回暖就能种。”

    “这一亩地,吴巡抚就收着吧,明年春天长城外多划的地,长城火炮射程之内,都种上。后年种满张家口,大后年就能把长城沿线填满!”

    吴兑眼中惊喜非常,谁能想到陈沐大力向总督王崇古要求同俺答划境居然真是为了种地,不过没等他回话,隆俊雄就指着不远处官道上策行的骑手道:“巡抚、将军,有匹马过来了。”

    “镇朔将军何在,宫内有信,速来接旨!”

    马上骑手在镇朔将军府门前翻身下马,不待喘两口气便已下令。来人年岁不大派头不小,手握圣旨趾高气扬,尖细的嗓音让将军府前巡行军士拜倒一片。

    菜地里陈沐与吴兑对视一眼,来的是宦官、拿的是圣旨,事情非同小可。

    “陛下宣陈将军进京,速带精通海外番夷言语可译书信者进京面圣!”

    来的不是朝廷文书,是皇帝私下召他进京,陈沐接下旨意,并无迟疑之色。先前两封从广东发来的手本他都了解,此时此刻皇帝让他带翻译进京师的原因已不必多言。

    派人安顿来传达消息的小宦官后招来赵士桢,递给其笔记道:“常吉,你把栽种红薯的方法给吴巡抚抄录一份,派人把关尊班从军器局找来。”

    “这是?”

    吴兑不明白陈沐的意思,听这安排,好似陈沐不会在宣府待太久一样。

    “我早说了,咱不先下手为强。”陈沐对吴兑耸肩轻笑,道:“早晚给人家打上门!”

    打上门是一定的,谁打上谁的门,是个问题。

    交待完诸般事宜,陈沐带几人随行,一路马不停蹄奔向京师,根本来不及回府换官袍,进西门就被高拱府上的下人截住,直接朝西华门带。

    走到西华门,内官在宫门下把陈沐及翻译带入宫中,自然少不了陈帅所携乱七八糟的用具,他们去的不是别的地方,是皇家藏文渊阁。

    在陈沐心里,这地儿还有另一个名字内阁办公室。

    林立殿宇的宫中,文渊阁东有藏,西则为没有正脊的卷棚硬山小室三间,高拱挥手道:“书信都在那边,让他们译,陈帅随我入阁,陛下一会就到。”

    在陈沐当头,内阁门前悬着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一应安排虽急,但高拱看上去并不焦急,入阁后左右无人,他才对陈沐道:“你说的事成真了。”

    陈沐明知故问道:“阁老说的是何事?”

    “还能何事,西夷侵攻广东,陛下召你是为问广东兵事,吴侍郎不在,朝廷没人比你更了解。”高拱说着点点头,抬起手掌拦住继续向前走的陈沐,道:“但老夫不在乎这件事……你说的南征。”

    南征!

    陈沐听到这俩字,当即肃容倾听,就见高拱轻声问道:“倘朝廷真命陈帅南征,这绝非倾国之战,所以陈帅需说明,需募兵几万、造船几百、动银粮几何。胜算,它又有几成?”

    高老爷子是个小心眼,这不单单体现在他任用官吏或脾性上,也体现在当他所治理的国家遭受入侵时,其强硬的报复心理。

    陈沐听明白了,高阁老这意思,关键在于让他领会这不是倾国之战的意思。

    朝廷好不容易同北虏议和,没人希望被拉入另一个泥潭当中。

    陈沐拍拍随身背挂的圆筒,与背包,对高拱笑道:“阁老勿急,如果说海外西夷的事,在下有些准备,稍后议事会一一禀明,阁老的问题也必迎刃而解,这绝非什么倾国之战。”

    就在此时,文渊阁外有列队脚步传来,宦官高唱:“陛下驾到!”

    内阁诸人鱼贯而出夹道行礼,隆庆皇帝脚步虚浮地走来,左右环顾找到陈沐,眉目稍有舒缓,道:“陈卿来了,快随朕入阁,这上川岛究竟是哪儿啊!”

第一百一十章 诏书

    隆庆皇帝对着白元洁送来截获番夷的地图钻研了一整夜,硬是没看懂。

    陈沐在内阁中看着西班牙人的地图,同样也只能看个半懂。

    “陛下,这,这应当是鲛人,那个是大八带鱼,都是自己吓自己的东西。”陈沐看着羊皮地图上美人鱼海妖、大章鱼也是满脸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图上太多志怪的东西了,他指着图道:“咱们在这,京师在这块、西北是这、广东是这,他们没来过咱们这,所以图画全凭心想瞎猜。”

    没有北极圈,印度、中南半岛和明朝被直接画成一个大圆圈,从福建到日本顺风几天的航程被画得离八丈远。

    陈沐笑嘻嘻地对隆庆皇帝行礼,像个妄臣般指着羊皮地图道:“陛下,这幅图有问题。”

    他用手指在羊皮图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划了两条线,然后指着中间道:“地图中间是这个地方,是他们的国家,倒挺精细。但他们把大明画在边角,这不对。臣以为得对他们晓之以理,让他们改改。”

    “咳!”

    张居正沉着脸指指地图,道:“陈帅,说正事。”

    陈沐不好意思地笑笑,返身从身后圆筒里抽出舆图,上前铺盖后说道:“陛下,这是臣的海图,北面是广东,西至马六甲、东至日本、南至吕宋。”

    高拱跟张居正看着舆图对视一眼,这小镇朔整天就像南征……他的舆图上也没把大明放中间啊!

    “这就是陛下想知道的上川岛,过去广海卫在时,上川岛有几十个驻军,不过后来末将主南洋卫时就把驻军撤了,用兵船巡逻,这次没挡住番夷,应当是兵船不足的缘故。”

    上川岛离濠镜很近,在西边广海卫城以南海外。

    陈沐边指边道:“吕宋在广东以南稍稍偏东,他们顺风攻打广东,没有选择打东部门户南洋港,而进攻濠镜非常明智,如果其大举入侵,单凭濠镜是抵挡不住的,但这也恰恰说明其兵力不足,所以才游曳至上川岛。”

    高拱对陈沐单靠一幅图信口拈来深感惊奇,这是全靠编得吧?

    他问道:“何以见得?”

    “那岛上炮台都是末将为香山千户时从葡夷手里抢来的,一共……”

    隆庆皇帝皱眉打断,不虞道:“抢的?”

    “啊,臣失言,请陛下治罪。哪有自己抢自己东西的,濠镜是陛下的土地,那会刚到香山,臣看着濠镜上有葡夷几百军兵、岛上还有朝向北边的炮台心里就不痛快,后来就上岛跟葡夷交涉,他们也就是些商贾军头,不知礼仪满心防备。”

    “臣对他们晓之以理,他们还是很懂事的,就把炮台献给陛下了。”

    “当时总督军门是工部张部堂,末将提议在濠镜增设三百户所驻军,那毕竟是国朝广东门户,后来倭寇侵袭,加固炮台、新添火炮,臣离开时岛上才八座炮台,驻军三百,再加上码头力夫、心向朝廷多缴赋税的葡夷商贾,满打满也就才五百人。”

    “所以西夷此次来攻,兵力不慎充足,很快就能将他们打退。”

    听陈沐说到这,隆庆皇帝才算稍做轻松,但依然心有余悸地问道:“依陈卿之鉴,西夷不会酿成先前倭寇之乱那样的动荡?”

    高拱与张居正也看向陈沐,倒不是别人不看,实在是内阁阁臣都被高阁老驱逐没了,揍了高拱的殷士儋也在前几天正式告老,如今高拱一路力挺的张四维还未入阁,阁臣只剩他跟张居正了。

    陈沐断然摇头,斩钉截铁道:“陛下放心,绝对不会,其此次入侵很快就会被击退,甚至也许此时此刻,广东将官已将其击溃。”

    “但自正德年间屯门海战起,国朝同佛朗机人的争端就没停过,臣以为是时候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陈沐解释道:“正如过去军争,弓弩为先;当今之世,铳炮为冠;这都是因为不必短兵相接即可杀死敌人,敌在海而我在陆,运筹必然占优,但就像倭乱时一般,沿海百姓深受其扰。”

    “臣以为是时候南征了,其利有三,海事烦不胜烦,一劳永逸使海疆安泰三十年为一利;满刺加、摩鹿加、吕宋,原皆为国朝藩属,今先后为西夷所占,灭国戮王、掳民财货,战其重扬国威于外使藩国臣服,是为二利。”

    “至于三利,在于控制海内航线,能为朝廷运回大量财货,补充国库所需。”

    陈沐口若悬河,但隆庆皇帝不置可否,至少他没有被说服,他说:“陈卿在走险。”

    高拱微微颔首,对陈沐道:“陛下要听的不是蛊惑,是庙算。”

    “高阁老,这正是庙算。凡战者必有仰仗,西夷远渡重洋,舰船调动需数月之功;而我军就近,自南洋港至吕宋顺风十日可达,即使无风,一月亦能至,我船舰往来运送三次,其尚不可至一次。”

    “论兵船炮舰,我未必强但彼必势弱;论后勤辎重,我快彼三倍;论人多地广,国朝更强西夷十倍有余。”

    “能战之国不轻言兵事,善战之将不轻言战事,战争就是风险,但战争更是机会!因此高阁老问陈某南征需调度兵员、财秣?”

    陈沐端端正正地向皇帝及阁臣行礼,道:“如陛下与朝廷授臣南洋大臣,总理外洋事务。则以广东都司、南京工部全力支持,若平时战事,多需军饷军粮数十万,臣只需广东都司财力物力人力,另请陛下赐诏书一封、军旗船旗各一面,则不需朝廷多耗一两银、一粒米”

    “明年冬季之前,朝廷可在吕宋再设总督,年运白银百万两。”陈沐拱手,随后指向地图马六甲道:“但马六甲还不行,先攻西夷,震慑葡夷,否则海上没了商贾,有货也卖不出去。”

    “至于胜算,如战事进行至此,至少六成。”陈沐看阁中众人表情还不算抵触,都在深思,遂道:“毕竟海上风猛浪急,若朝廷所派监军能熟知兵事自然最好,除此之外,若驱逐吕宋西夷,还需朝廷派遣知兵善政的官吏协助治理,相助藩属。”

    陈沐说罢不再言语,端端正正地等待皇帝与阁臣决断。

    高拱与张居正在心中盘算,隆庆皇帝却已先问道:“朕还不知,陈卿想要的诏书,是什么?”

第一章 播州

    隆庆五年秋,朝廷解陈帅宣府总兵官镇朔将军之职,授南洋大臣,留京入国子监读书三月,派往广东都督战事。

    在陈爷进国子监跟小舅子当同学的这个冬天,朝臣都在议一系列国事要政,这跟陈沐的官职分不开。

    因为在他离京时,高拱给他送了一份大礼,大礼是他的官职。

    官号全称为:广东兵事协办南洋军府右都督提督海事总理南洋大臣。

    离开宣府时,很多人送他进京;离开京师时,没多少人送他回广。

    真正地位崇高的只有吴兑,其他人则是替高拱来的张四维、替张居正来的游七,还有替冯保来的徐爵,官员基本上就这几个人,其他官员来基本上都是给别人送行的。

    给他送行的商贾居多。

    因为陈沐官号挺多,官居一品,但权力是一张大饼,和谁都没关系。

    广东兵事协办,让他在广东谁都能管得着,但谁都能不听他的;南洋军府右都督听起来很厉害,可不属五军都督府,是新设都督府,没有下辖没有直接统属,甚至整个都督府只有他一个右都督,还要受兵部辖制;总理南洋大臣也是个空壳,根据名字朝野大多认为他管的是南洋卫。

    北边对海外所知甚少。

    在常人眼中,在宣府呼风唤雨的镇朔将军是犯错被贬了,这才是真正的明升暗降。

    腰插双刀的倪尚忠跟随车马迎着风雪一路南走,越走心越凉;董一元和麻贵并马,二将俱是满面苦涩;倒是从青山口回来的养子陈八智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着与坚毅,同呼良朋指挥家丁督促前行,既无兴奋也无不甘,仿佛只是寻常调令一般。

    倒是作为监军的陈矩,即使在军队行进中也是众星拱月,一众宦官跑前跑后,

    邓子龙打马对陈沐笑道:“将军,士气很低迷呀!”

    陈沐咧嘴笑了,回头看了一眼绵延的兵势,道:“低迷很正常,人人都能看懂朝廷的诏令,但他们不信,都不信陈某能做成事。”

    阁臣给的官位其实已经把意思表达的很明确了,海外的事,他说了算。

    问题是大明在海外有权力吗?没有,什么权利都没有,就连南方的海道副使,管的都是陆上海关,那么别人把这个官号解读为没有权力的虚衔,也是应有之义。

    新设的南洋军都督府,要说是六军都督府,可以,但要说还是五军都督府,也可以,反正它转眼就能裁撤;总理南洋大臣也是没有实权的官,值得一提的提督海事、广东兵事协办,其实还抵不上一个广东总兵官。

    这和镇朔将军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呢?

    “别人说我这是自讨苦吃,武桥你觉得这是什么?”

    陈沐裹着狐裘缓缓踱马,就连黑娃身上都披着厚实狼毛皮马衣,神情看起来轻松的很,全然不像后边那些被调到他麾下的将官一般低迷。

    “不管别人怎么看,将军是已达成所愿了。”邓子龙摇摇头,道:“其实邓某也不知将军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就这一点,让邓子龙觉得跟着陈沐还挺有劲的,“邓某就只是俗人,当兵吃饷,总想干点大事,但不知道能干什么大事,也许将军知道。”

    陈沐仰头大笑,看了邓子龙一眼,猛地打马前驱,对左右高声笑道:“已经进广平了,再走一个时辰,去邯郸歇脚!”

    战争是风险,战争也是机会,上至家国、下至个人,皆是如此。

    于陈沐而言,最大的风险,就是迈出这一步便回不去了。所谓的君无戏言,不单单是皇帝说出的话没有戏言,臣子对皇帝做出的承诺,也只能达成。

    没有半点商量余地。

    兵马周转拖沓,他们从冬末向南行军,走至开封府已是春暖花开,继而向南走湖广翻山越岭。在承天府堵了半个月,待到进入四川地界,已是三月底了。

    陈沐的第一站不是广东,是播州。

    杨应龙在国子监的课程结束了,跟陈沐一道回来继任其父杨烈播州宣慰使的官职,陈沐则来完成他的婚礼。

    婚礼之事不算繁琐,只是受限距离,往来几经麻烦,不过中间聘礼等事务都已完成,只待迎回清远庙见就算完婚。值得一提的是,陈沐的聘礼是槟榔。

    邵廷达帮他送的,除槟榔之外则是金银等物,皆自南洋港中运送。

    大部兵马已由邓子龙率领转道广东,陈沐则率小部起去播州迎亲。

    在湖广、贵州、四川三省交界,所设立宣慰司极多,如陈沐从白元洁那得来的家兵头子向飞,就是湖广保靖地方永顺宣慰司的武士,在湖广以西则是酉阳宣慰司,南边是现在的思南府,过去是思州宣慰司。

    经过贵州思南再向西,才是隶属四川的播州宣慰司。

    播州宣慰司比陈沐想象中大的多,辖地几乎与重庆府相等,北抵纂江、南囊瓮水,河流充足往来商船不断,从永安驿起山势渐低,路上来往车马络绎不绝,远处山云之间播州城在屯兵大营拱卫下耸然而立,自城中走向官道的车马挑夫数之不尽。

    这不是北京那样气概高贵的都会,也非广东交通便利海陆齐备的大城,但播州城也有自己的气势。尤其在崇山峻岭江河坐拥之间,透着这样的繁华实属不易。

    杨应龙说:“挑夫向北,每年遇春采山茶万担、遇夏米价高贵,就起夫挑米茶去纂江,在那上船,送到重庆去变卖。往东则是贩运杉板、铅,山里每年煎银万两、黑铅万担、花杉板也要以万副来算。”

    陈沐看着为之骄傲的杨应龙,面色复杂心中感慨。

    你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都忙着做买卖,关系网人情债铺设全国各地,如果此时的你知道终有一日这份基业在你手中败坏,不知会是何样感想?

    远处官道奔来大队人马,顶盔掼甲的山地骑手面带喜意,远远瞧见杨应龙就翻身下马,带人一路跑来,跪伏在地叫道:“快去禀报宣慰使,大公子回来了!”

第二章 南洋

    播州处处都透着喜气,先有老宣慰使嫁女,后有小宣慰使世袭,九股苗与播州土民寨寨相庆,并不嗜酒的陈帅被灌得七荤八素。

    倒不是播州人灌他,实际上播州宣慰司的官吏与他饮酒都很矜持,全赖他部下那些将领,即使邓子龙带兵南走,还是有一群他从北疆带到南方的旧部追随,可算让这些大肚汉找到能畅快饮酒的地方,统统饮得毫无遮拦。

    没有过门,自然也没有洞房,陈沐在播州待了几日,带着迎娶的姑娘与嫁妆,及杨应龙、杨兆龙等娘家亲戚,一路返回广东,他们要去南洋卫港的陈沐宅邸,并在三月之内前往清远祭拜先祖才算真正完婚。

    姑娘叫杨青鸾,等了陈沐整整两年,在播州没说过一句话甚至没见过面,只在走时才见到蒙着红盖头的杨青鸾,坐着轿乘船南走。

    嫁妆是一百条船。

    陈沐的聘礼中土产槟榔只是意思意思,但嫁妆里土产就不是意思了,完完全全都是土产。

    十二名婢女十二名武士,除了床之外的生活所需一应器物满满当当装了十船,余下则是银器、木器,铅与杉板。

    岳老子杨烈在他要离开播州的前夜同他谈了半宿,自始至终没谈过婚事的事,聊的都是他的今后及播州的今后。

    同他离开京师时的冷清不同,陈沐回到广州府这天,所有的青楼都歇业了。

    百艘小船驶入珠江时两岸兵船放铳行礼,停在岸边数艘花船画舫在燕归舫船的率领下并入送亲船队,令陈沐没想到的是,立在燕归舫船头的不是别人,是随军队先回广城的颜清遥。

    沿河绕城过半,在珠江口,一艘庞大巨舰停靠岸边,沿途家丁列出整齐阵仗把鸟铳放得砰砰响,硝烟弥漫里人们喊着,“请陈帅登船!”

    陈沐看见了他的赤海号。

    拿这么大的炮舰当婚船?

    颜清遥提着裙摆跳下画舫,神态自若地从船上接下蒙着红盖头的杨青鸾,对陈沐道:“新娘子交给奴家就行,军爷快去大舰下吧,殷总督和张部堂在那等着呢。”

    殷正茂?

    他在这等着做什么,倒不是说陈沐没请殷正茂,一省父母官陈沐是专门请了的。张翰更不必说,那是提携陈沐的贵人,婚事上他还要给张老爷子拜几下呢,但他没弄明白这两位老爷子到这来等着做什么。

    还有就是珠江口停靠的大炮舰,不仅赤海一艘,随行至少两个舰队,舰上水兵齐备,这架势不太像要结婚。

    还没走几步,夹道观望的百姓被分开一条通路,白元洁带一行人上前,白七等人抱着一副甲胄,白元洁笑着行礼,道:“南洋卫指挥使广东都督佥事白某,拜见广东兵事协办南洋军府右都督提督海事总理南洋陈大臣!”

    说罢,白元洁才笑道:“陈帅这名字可真长,好险记住了……请陈帅着甲吧,伶仃洋上弄不好还有敌舰,想过去不靠炮舰可不行。”

    “不是白兄这是怎么回事,还打着仗呢?”陈沐蒙圈了,伸开手臂让人给他穿戴甲胄,纳闷道:“没人跟我说啊!”

    白元洁抿着嘴笑,朝江口望了一眼,道:“仗打起来哪还能停,早先的西夷被驱逐,开春又来了些,在近海击沉几艘,他们倒是怕了,但时常还在伶仃洋游曳,想要探我虚实。海上不太平,还是要靠炮舰开路。”

    “何况还有总督部堂,陈朝爵已经率舰队去巡行了。”白元洁摇头感慨道:“早知道就该在清远给你盖个大宅子,当时没想那么多,把宅子安南洋港,这下可好,回个家都得炮舰开路!”

    陈沐摇头苦笑,这是自己造的孽,苦果只能自己吃,扣好铁臂缚,陈沐问道:“没封零仃洋?”

    “没想到的事,谁知道昨天西夷又派人来了,说他们在吕宋的总督想跟咱和好,来的是个汉人,被俘后去了朝爵那,说让朝爵赔他们五百两银子,要些牛羊淡水,被撵走了。”

    这也太儿戏了。

    跟陈沐看到的架势完全不同,广州府珠江口这边的布置完全是照着打大仗来的,单单他赤海带两个舰队就能跑去吕宋远征封港了,“让你说的怎么跟防备倭寇一样。”

    “就是倭寇。”白元洁轻松地笑了,他们口中的倭寇是海盗的意思,“八成也就是跑到这边船上没吃的、没水了,就想讹点东西,边走边说。”

    穿戴好甲胄,陈沐跟白元洁走到登船岸边,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西夷来了大小五条船,应该就是海盗,想来大抢一场结果没到岸边就被陈击溃,打沉一条俘虏一条,余下三条跑了。就出现俘虏说是西班牙吕宋总督使者,讹诈银两水食的事,然后今天又有一条船在沿海出现,抢了岸上百姓半个村子,幸运的是沿岸烽火传得早,没伤到人。

    至于这么大阵仗,不是为海寇准备,完全是为保护参加婚事的两广官吏。

    因为从广州府到南洋港,中间要穿过海域,谁都不希望出现意外。

    “对了,我听说你从陛下那请下一份诏书,什么诏书?”

    临近岸边,白元洁才问出他心里揣了很久的事。

    “诏书现在还没用。”陈沐摇头笑笑,拍拍胸口道:“等登陆吕宋,这份诏书会有极大的作用。陈某不单单从朝廷请下一封诏书,还请了一面御赐龙旗,另有四字船帆,猜猜是什么?”

    “总不会是替天行道。”白元洁猜都懒得猜,轻笑一声,轻推陈沐道:“反正你早晚得说,总督在那等着,快去吧。”

    替天行道,白元洁也敢想。

    陈沐摇摇头上前几步,对殷正茂、张翰拱手道:“烦劳总督部堂久等,晚辈陈沐,拜见殷军门、张部堂。”

    “陈将军来了就好,张部堂对老夫说了半天你的好啊,当年深得张部堂之心,两广的事,不能缺了你。今日是将军大喜之日,不说许多,张部堂,我们就登船吧。”

    张翰抚着胡须一副看后辈成龙的欣慰表情,“军门说的是,登船。”

    他们由小船登上赤海,绞索绞起船锚,蝴蝶帆节节升起,陈沐望着赤染帆布,嘴角勾起。

    他请下御笔四字,天朝无疆。

第三章 狗剩

    天色已晚,南洋军港张灯结彩,岛上时不时几颗爆竹在夜空炸开。

    酒宴正酣,即使陈沐不胜酒力潦草退场,前厅的乐声夹杂宾客哄堂大笑的喜悦仍时不时传入内室,只是距离遥远让人听不真切。

    红烛色昏,新人对坐,陈沐打量着自己的寝室,室内陈设几乎能找到这个时代亚洲所有元素。

    进门左手木垫上立人高的青铜酒樽摆件,其上篆雕战国时代赵国名相蔺相如与名将廉颇的负荆请罪;门口右侧则立巨大珐琅瓶,瓶身绘春宫画,室左角置桌案于六笋凳,右脚矮几放半身西式板甲,甲衣明亮嵌着异域花纹,头盔上斜扣明人仿制船长帽,帽尾扎两根红蓝鸟羽。

    衬起甲衣的是木偶,长剑随意搭在案旁,左手持鸢盾,右手提一杆灯笼,陈沐这才明白原来是一副灯架。

    就是鸢盾上瘦金体的大字陈,让陈老爷有时空错位的错觉。

    陈沐急得抓耳挠腮,饮酒让他想不起挑盖头的秤杆被丢到哪里,甚至不知道别人究竟给没给他秤杆,但他隐约记得进洞房时有人说过,盖头要用秤杆撩。

    他在屋里急得兜转,硬是没找到除了长剑、倭刀、战剑、鸟铳之外的任何棍状物体,用这几个东西挑盖头实在太过分了。

    陈帅并没注意到,室内端正跪坐的新妇攥着衣摆的青葱手指骨节发白,盖头微微回转,嗅着满屋子酒气,透过红绸看着醉汉在新婚之夜掂掂长剑、抬抬倭刀,仿佛没有趁手的兵器,最后终于把手向墙上壁挂的鸟铳。

    她坐不住了。

    “夫,夫君,你在找什么?”

    声音很清澈,陈沐回过头,手里攥着鸟铳纳闷道:“你能看见?”

    盖头里久久地沉默,缓缓转了回去,她看见陈沐是从鸟铳里抽出通条,轻轻出了口气,道:“你看不见我,我能看见你。”

    陈沐脸上微讪,把鸟铳挂回墙上,有点尴尬地拿着通条走近几步,道:“秤杆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拿这个替一下,夫人别见怪。”

    陈大帅似乎听见盖头里无可奈何的叹息,好半天才幽幽道:“夫君就是用手、用剑、用刀、用铳,用什么都行,只要你快把它取走……妾身戴它半个月了!”

    陈沐心里一算可不是么,从离开播州,杨青鸾就穿了乌纱绛袍,戴了凤冠霞帔,沿途在轿里不见人,夜里才能轻巧些。路途遥远的迎亲对她来说想必是个体力活。

    “夫人辛苦。”

    陈沐叫错了,现在杨青鸾还不是夫人,要等朝廷诰命发下来才是,其实他现在应该称‘太太’,但杨氏子女才不在乎这些或早或晚的称谓,杨青鸾只是轻声道:“秤杆在酒宴上被邓将军藏起来了,没有拿给夫君,府君也没去要,妾身还以为夫君知道。”

    邓子龙这家伙!

    陈沐摇头笑了,无所谓地把通条丢到一旁,抬手缓缓掀开盖头。

    先是白腻的颈子,白莲瓣儿似的下巴微微扬着,抿着一点樱唇上略高的鼻梁透着英气,瓜子脸上双眼微闭,长长的睫毛悄悄颤抖,映着红烛陈沐觉得她白得发光。

    杨青鸾慢慢睁开眼睛,终于清晰地看清楚自己等待两年的男人是什么模样,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眼眶盈出晶莹,道:“我还以为你不来接我了……”

    陈沐深吸口气,道:“有些事,我要先告诉你,我有……”

    “妾身都知道,你有小妻颜清遥,在京师宣府多亏有她替妾身服侍左右;有两名义子是南洋甲必丹李旦和广东副总兵陈之子陈九经;一名养子是清远人故潮河千户所千户陈八智;明日祭拜宗庙祖宗,从此以后生是陈氏人、死是陈氏鬼,妾身都知道。”

    杨青鸾的抢答与言语中的坚定无所适从,实际上他也清楚,这两年里有太多时间让杨青鸾知道自己将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顿了顿才问道:“那你知道,陈氏没有宗庙么?明日是不能去祭拜的,等清远宗庙盖好,还要半月。”

    他一破落军户,哪里来的宗庙,就像陈沐在战场拼杀时心底的一口气一样,他死了都说不清会埋在哪儿!

    杨青鸾似乎对这事猝不及防,并未出言思索片刻,脑海中似乎在判断着是不是这世上还有人家里没有宗庙,然后才颔首点头道:“妾身现在知道了,那就依夫君,半月之后再行告庙。”

    从抵达广州府起,这一天的一切对杨青鸾而言都闻所未闻,她没听说过谁成婚是要乘坐巨大炮舰出海的,也没想过嫁给年轻指挥使却变成朝廷一品大将军。

    明朝没有大将军号,左右都督就是过去的大将军。

    全天下最年轻的大将军,在今年之前,是蓟镇四十三岁的戚继光。

    其实南洋卫这一切都让自小到大二十二年养在播州深闺的杨青鸾感到无所适从并格格不入,这些人不论南兵北将,似乎每个人与每个人都那么熟悉,唯独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问道:“夫君总是苛待下将么,妾身看邓将军今日似大仇得报。”

    “哪有什么仇啊,就待他们好着呢,他们待我也好的很,武桥就是没事找事。我让南洋卫给他造了条船,一千二百料的大战船,蒙铁皮放大炮的那种,很厉害很厉害的大船!”

    说到这个,陈沐也不尴尬了,拉着杨青鸾坐到床榻边上,滔滔不绝道:“不怕火烧,现在海面上也没人能打过他那条船,赤海都够呛,就咱过来时坐的那条大船,那都不一定能击沉它,武桥他还不满意,怨气大着呢,就因为个名字。”

    杨青鸾对海战并不感兴趣,但她对陈沐感兴趣,侧耳倾听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船的名字叫狗剩,你别笑呀!”陈沐表情非常认真,道:“咱们船多,不兴给船起名字,夷人国家大多喜欢一条船起一个名,还都特威风,像什么女王号、海上君王之类的东西,他们没避讳,什么都敢起,你想想它们和狗剩遇见会怎么样?”

    陈沐摊手道:“海上君王号被狗剩击沉了;女王号被狗剩俘虏了,多好啊。武桥还老觉得陈某是个粗人啥都不懂,咦!”

    “等我们的船队拿下马六甲,继续向西,就会遇见一个国家,他们的海军正在变强,将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在他们的语言里,神,读作狗的,儿子,读作散,他们到时候会怎么叫狗剩?”

    陈沐吹熄红烛,紧握双拳。

    “上帝之子!”

第四章 亵渎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陈沐要做的事情太多,一时间毫无头绪,他决定先从去濠镜开始。

    他要视察一下白元洁的工作。

    很长时间没有登岛,恐怕信箱里的投诉早已堆积如山。还别说,在他离开广东这两年,人们并没有忘了他,隆俊雄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屯门的陈公祠烧烧香,给他家主公在冥冥之中补点香火。

    给牵两头健鹅遛弯的陈沐带回屯门小生祠被出身当地的海商翻新加盖了,过去各个村前巷口的小矮庙儿都不见,屯门有六个村子拜一个大祠堂,祠堂的陈沐刷了黄漆,比他真人还大,长得跟南洋港陈氏大宅前厅当中挂的失真画像一个样,就是改了名儿。

    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

    “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是福建有个姓余的,他过来打听民间传说,好像说是要写本小说。”隆俊雄抱着头盔挠脑袋,“叫什么东州什么列国的,他总给乡民讲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后来就成这样了。”

    东周列国志?

    陈沐觉得这个名字很熟,仔细想想,瞪大了眼睛。

    封神演义!

    尽管元代已经有关于封神的话本,但封神演义还未被完整写出。

    “回头让邵兴回趟福建老家,找找这个姓余的,他要编撰小说,陈某可以资助他一些,如果愿意的话,来我幕下写书也可以。”陈爷牵着鹅跳下船,看着不远处关闸与久违的濠镜炮台,道:“写小说的目光要长远,让他跟陈某一道去吕宋收集素材,以后咱的舰队走到哪,小说就影响到那。”

    随行的邵廷达、石岐等老下属听着莞尔,不过他们对将军一贯胡闹的性子也习惯了,并未多说。白元洁与邓子龙更是没什么好说的,他们知道陈沐心既野且大。

    唯独出声的是处处新奇的赵士桢,他不认为陈沐是单单因为别人写个小说,通过鬼神之说给他在屯门建立更高威信,就要收做幕僚。

    毕竟万全都司军户大多拜陈沐,这些事情在他看来应该已不足以让陈帅为之惊讶了。

    他觉得陈沐肯定有更深的打算。

    问道:“明公此举,在下不懂,能否详解一番?”

    “现在可谓万事俱备,最难得到的朝廷支持,已经解决了;广东也称得上兵强马壮,船炮具备;目标也很明确,那就是吕宋的西夷。”

    陈沐对关闸将士拱手还礼,带着南洋将官边走边说,道:“现在剩下的就一点,在全面开战前,我等的目的是什么?是兵行域外,作威作福?那当然不是,朝廷是要驱逐西夷,还吕宋太平,重新竖立天子在天子之国外的威信。”

    “所以我向陛下请御笔四字作为今后南洋炮舰的船帆,是天朝无疆,因为国有界、朝无疆。”

    “诸位大多是战将,在过去朝廷不是没有外出作战过,但很少,多在北方。这一次我们不是为朝贡国而战,仍然是为自己而战,我们有三个战场,在战争、在贸易、在文化。”

    “单单朝贡还不够补足朝廷所需,也不够让我们把将士推上战场,所以需要贸易;而要想贸易不断,就需要文化,当他们读我们的典籍、学我们的英雄、甚至耳濡目染的神灵都在我们的体系之中,心里的东西和我们一样,他们就成为我们。”

    陈沐已经能望见濠镜广场中间教堂上高高的十字架,看上去这两年澳门主教卡内罗没闲着,虽然台阶条石被他拿去铺路,但教堂还是慢慢盖起来了。

    神明本无罪,奈何人有心。

    “文化与贸易互相影响,形成新的天朝体系,好的技术相互交流、坏的东西慢慢摒弃。陈某一直觉得人活着,要么掌握钱财权势,要么就让这条命很有意义。”

    陈沐看着身后追随他的人们笑了,抬手扫过道:“眼下诸位,二者皆有!”

    这一天濠镜葡人终于想起赛驴公火烧信访箱的恐惧。

    随两只迈着八字步的大鹅昂首阔步挺进市政广场,肤色各异的商贾帮工各个深吸一口冷气,紧跟着他们看见稳坐市政厅的濠镜头人黄程带着一干随从快步窜过广场,在两头大鹅中间躬身拜倒,奉上一册书录高声唱道:“小人濠镜头目黄程,拜见南洋大臣!”

    远处有新至濠镜的夷商小声交头接耳,问这个让白指挥使及南洋卫一干达官贵人簇拥、让头目黄程下拜的年轻人是谁,接着他们就露出不难猜想的惊讶神色。

    “消息挺灵通,旦儿说过你很出色,所以他把管理濠镜的重任交给你。”陈沐说着,接过书册一目十行地看了两眼,这东西白元洁早就给他看过,陈沐点头道:“现在看来你管的还挺不错,好了,陈某过来不是看你账目的,派人去召集……哟,自己来了?”

    陈沐是想召集主教卡内罗、兵头佩雷斯等濠镜引商,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呢,这些人已经过来了,为首的主教卡内罗当先行礼,急切道:“陈将军,你终于来了,恳请你必须约束安德烈亚狄迪思,他不虔诚的举动影响了我们许多教徒,人们虔诚的心受他影响都引向堕落!”

    等等!

    陈沐想来和葡萄牙人谈的不是什么安德烈亚狄迪思,他想看看葡萄牙人在明朝与西班牙的战争中会站在那里,尤其是濠镜的葡萄牙人,何况……陈沐皱眉道:“主教我还没有夸你,你的汉语进步很快。但那个安德烈亚什么的,那是谁?”

    陈沐并不讨厌这个当年在这块土地上为了信徒要和自己单挑的主教。

    老主教眼镜后面的目光为之一顿,狐疑地看看白元洁再看看陈沐,道:“这是你们的国家,我要用你们的语言,安德烈亚是你的儿子啊!”

    陈沐脸上表情更诡异了,他什么时候有个洋儿子?

    黄程连忙说道:“是李爷,为去吕宋取番薯,通过神父才得以入港,所以受洗,那个是他的教名,教徒都称他那个。”

    是因为给自己取番薯,陈沐点点头,磨痧着下颌短须问道:“他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了?”

    “他在每次出海前都会到教堂向天主祈求保佑,这很好,我们出海都这样,但他非说一个神灵不足以保护他。他去屯门拜将军的庙、在濠镜拜天妃庙,去广州府六榕寺拜佛祖、再去是越秀山拜长发修行之人的北庙。说他有五方神灵保佑,出海万事大吉!”

    “将军,这是亵渎!”

第五章 五月【读者‘仲权黄家瑞波丘‘生日快乐’】

    陈沐觉得李旦出趟海确实是挺不容易的。

    天主教堂、佛刹道观、天妃庙宇还有他的生祠,在濠镜这个小地方,他干儿子出一趟海要把世上信徒最多的神明全拜一遍。

    辛苦了。

    “主教不必因此焦急,教堂建好了,带我进去坐坐?”

    陈沐对教堂的兴趣,令澳门主教卡内罗既兴奋又担忧,但他不能回绝,只好请陈沐进教堂。

    一方面,陈沐这位帝国南方首屈一指的高官如果对天主产生好感,那么无疑会令他们的传教事业产生极大的帮助;但另一方面,谁都无法忘记这是个能下令把教堂石阶拿去铺路的恶棍。

    每名耶稣会士都经历非常严格的考验,他们发誓贫穷、贞洁、服从,他们为推动海外传教这一伟业无惧生死,世间没有任何事能够打倒他们心中的坚定。

    但是。

    凡事都有但是,面对陈沐这个掌握大权的恶棍,卡内罗只觉得这就是天主给与他最大的考验。

    圣保禄教堂里,陈沐坐在长椅上仰头望着壁上浮雕,圣婴雕像和被天使、鲜花环绕的圣母塑像,这巧夺天工的艺术很壮美也很令人赞叹。

    他对卡内罗道:“旦儿的事情,主教不必放在心上,亦不必如此狭隘,倘天主真有灵,他会保护旦儿在海外不受威胁。时间也会让旦儿明白,谁才是他真正应当信仰的神灵。”

    “当信徒迷茫时,主教不应苛责,虽然陈某不信你们的教派与神灵,但如你所见,陈某也很尊敬你们为信仰不畏生死的虔诚,这是我所没有的品格。”陈沐脸上非常严肃真诚,对主教卡内罗伸出手道:“主教在我们的土地上生活已经很久,应该了解,在这片土地上传教没那么容易。”

    “陈某没有反对你们传教,其实已经是对阁下及教派最大的帮助。”

    卡内罗肃容点头,尽管他总因陈沐的贪婪、恶霸举动而感到不快,但这一点他也无法否认,这个如果生在西方要被架在烧烤架上烧成肉干的男人,如果他想,只需要一句话就能驱逐所有教士。

    但他没有。

    卡内罗认为这对他们就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老主教点头道:“尊敬的将军,对此我愿献上对您最崇高的敬意。”

    老头儿汉语学的不错!

    陈沐再度露出赞赏神色,点头道:“主教不用感谢我,鉴于我们已有极好的合作经历,所以我希望能开诚布公地与诸位葡人交谈,几位兵头也有份我希望知道,对于吕宋的西夷频频到濠镜挑衅,甚至使陈某在大婚当日只能乘兵船炮舰回家,你们是怎么想的?”

    西班牙人惹火这个恶棍了!

    教堂里传出羽毛笔沙沙的记录声,陈沐扭头一看是老熟人平托,虽然不知道他怎么还在濠镜,但看因为自己的眼神而手都在颤抖的平托,陈沐笑道:“没有关系,先生,继续记录吧。”

    平托轻轻点头,在记录中添了一句:似乎岁月与北上令陈将军更加谦和,但依然没改变他的好战,此时此刻圣保禄教堂里,我有幸亲历一场庞大战争的开端……

    “和我们无关!”

    深刻认识陈沐本质的佩雷斯在听见陈沐问起这件事时当即大叫着撇清关系,道:“西班牙的海盗来攻打濠镜时我带人开炮了,我们的枪手在岸上向他们射击,所有人都见证了!”

    看着须发斑白满脸皱纹的佩雷斯急着表态,陈将军老怀大慰。

    “骑士说得很好,但我还是要纠正阁下一点,那不是海盗,那是西班牙的军队,他们的军队进入伶仃洋,是对我朝皇帝的挑衅。”

    陈沐说这话时认真极了,抚胸道:“因其在广东作乱,使远在北方的陈某不能享世间富贵,皇帝命我南下。我想问诸位的是,当陈某反击他们,诸位及诸位背后的马六甲、印度总督甚至你们的国王,会如何打算?”

    “你们的国家很近,会不会联起手来……”陈沐抬手指指脚下,道:“诸位都是虔诚的信徒,在这个地方,应当没人对我说谎。”

    “绝对不会!”

    佩雷斯狠狠拍手在长椅上,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教堂圣象,道:“我们的国王在两年前对摩洛哥的菲斯开战,曾向西班牙的腓力求援,但他没有加入我们的战争,并延缓了他们与国王的联姻,那是个背信弃义之人,神明会惩罚他的!”

    “尽管我们不能做出是否战争的决定,但葡萄牙不会加入阁下与西班牙的战争,更不会加入西班牙!”

    啪!

    陈沐拍手喜道:“好极了!既然如此,诸位请帮我往吕宋送一封信吧,给他们的吕宋总督,让他投降吧。”

    嗯?

    投降?

    卡内罗、佩雷斯都没转过来,实际上来攻打濠镜的只是一群海盗啊,那根本不是什么西班牙军队,似乎在陈将军的脑海里他们已经开战了,但西班牙吕宋并不这样认为啊!

    都没有开战,投什么降啊!

    “鉴于其对我濠镜的侮辱,需要赔偿十万两白银;擅自通行伶仃洋,一进一出算两次,各五万两;还抢走屯门七头牛,牛在我大明是很贵重的动物,它们是农夫的朋友,所以合计二十七万两白银,路途遥远,让他们五月之内给我回复。”

    说罢,陈沐起身对几人点头致意,又补了一句道:“这教堂盖得真好。”

    带着众人走出教堂,白元洁才不解地问道:“既然已决定开战,何必等到入冬,你知道他们绝不会答应。”

    “入冬,入什么冬?”陈沐嗤笑一声,“咱们在这整顿兵马的事瞒不住那边,他们看见兵船肯定要有所准备,我说的五月,是今年五月的意思,他们理解为五个月,可不怪我。”

    白元洁瞪眼,同邓子龙面面相觑,这他娘已经五月了啊!

    “俊雄,回头派人去请道士,修道的炼丹的,都请到屯门来,咱修个道观,就像我跟主教说的那样,时间会让旦儿知道谁是该信仰的神明,百姓也一样。”

    “他们该信谁?”

    陈沐牵鹅迈着四方步朝港口走去,嗤笑道:“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

第六章 酒馆

    吕宋,马尼拉。

    幽暗的酒馆点着一盏盏壁灯,肤色各异的水手高举着木酒杯剧烈碰撞,高声叫着遥远航线上听来的奇闻异事,他们说水怪说海难,当然也不会缺少女人。

    水手是一群饿极的狼。

    体态丰腴的侍女端着食盘游走之间,时不时被揩一把油也并不愠怒,娇笑着在拥挤的酒馆中如鱼得水,像花丛里飞舞的蝴蝶。

    喧嚣与刺鼻的劣酒,烛台上沾满油污与灰尘。

    李旦坐在靠窗的位子,他习惯鼻子能嗅到海风里的咸味,就像陈沐在遥远北方时总要在鸟铳、烟斗里拿一个才能感到心安一样。

    在他身边,是义弟华宇与日本人庄公,他们李旦身边最信赖的兄弟与林凤手下最优秀的日本剑客。

    岸边不远抛锚的西班牙大船随海浪缓缓起伏,码头上穿破裤遮羞的本地工人吃力抱着木桶,一队头戴弧形大铁帽身着胸甲手持火枪长矛的步兵巡逻,他们的队长在经过港口关卡时点燃烟斗,他的卫兵大声呵斥醉酒拽着吕宋女子的日本佣兵。

    让他们离远点。

    那显然是个贵族,他有同旁人不一样的黑色半身板甲,露出长度超过大腿的紧身白袜,板甲每个部件边缘都缀以深红色滚边,腰间插着手铳与长剑。

    这是吕宋最大的城市,过去是贸易集散地,但是现在,这里是西班牙人的军事重镇。这里无比繁华,来往船舰甚至超过濠镜,自西班牙人逐渐在印加战争中取得绝对优势,世界尽头的白银运送到这,再由明人商贾换成货物运到另一端。

    李旦的眼神从港口边沿低矮的城墙收回,老旧的窗框上木纹劈得毛糙,潮气让木料的颜色更深,日渐腐坏。

    “甲必丹李旦!”

    李旦听到近在咫尺的呼唤转过头,坐在对面的是西班牙海盗法里卡特,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濠镜引商,当他在海上抢夺西班牙人的货物,就把货低价卖到濠镜去销赃。

    法里卡特带来一个陌生人,一个年轻、骄傲的西班牙贵族,他用挑剔的目光审视李旦,然后才不情不愿地向法里卡特矜持地点了点头,法里卡特当即对李旦开口介绍。

    “在你面前的,是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阁下的孙子,远征马尼拉并获胜的海军上校,马尼拉军团长胡安萨尔塞多。”

    李旦挑挑眉毛,他眼前这个满脸傲气的海军上校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在海上,李旦这两年收拾过几支西班牙船队,上校已经是很大的官了,何况马尼拉军团长这种在李旦意识里同总兵一样的官职。

    他点点头,端着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哪怕已经在马尼拉住了很久他也依然不能习惯酒里怪异的味道,他看着酒杯皱眉道:“找我来有什么事?”

    “注意你的身……”

    法里卡特出言呵斥,被萨尔塞多抬手打断,他的下巴似乎永远都是微微扬着,道:“不要对我们的新朋友这么凶恶,过去你也是个海盗,但现在你是西班牙荣誉的船长,尤其当你面前同样是一位基督徒时。”

    法里卡特微微低头。

    萨尔塞多很满意海盗头子在他面前如此驯服,他勾起嘴角对李旦道:“法里卡特说,你有绕过城防进入南洋卫港的方法,同样也熟悉广东地形,可以做向导,何况手下还有三百名擅长搏斗的战士。”

    “西班牙帝国需要你的帮助,如果你愿意,当我们攻下广东,你可以随便挑选一个地方,你看见的土地,都是你的。”

    李旦摇头不屑地笑了,“你们赢不了。”

    “我和你们的船打过,那不是几艘小船,你们叫它福船,对吧?我的士兵难以约束,两艘小船发现了它,没有火炮只有可怜巴巴的笨枪,被我的水手登船后没死几个人就投降了。”

    “战斗只持续了我的船航行到战场的时间,后来我没杀死他们,让士兵把货还回去,并赔偿他们的损失。我知道中国很富有,而且士兵并不勇敢……打下广东后,你看见的第一条河流,河流两岸你看见的土地,都是你的。”

    李旦心想这个傻,老子在广东看见的第一条河流叫珠江。

    酬劳很可观,言语令李旦不快,他摊开两手道:“也许你们能赢一时,可你们有多少兵力?从吕宋到广州,你们的辎重补给不上,大明的沿线城池都可用作补给,一旦战事稍稍受挫,你们就只能退回海上,这些许诺都不算数,大明不会给我土地,只有斩首的刀。”

    “不需要坚守很久。”萨尔塞多稳操胜券,有着同他年龄一样的锐气,道:“只要坚守半年,取得一两场像样的胜利,甚至夺下一座城池洗劫它,帝国就会派来源源不断的勇敢战士,我们不会输。”

    李旦显得无可奈何,他看向萨尔塞多,道:“大明南洋指挥官是我的义父,让儿子背叛父亲?”

    这一次,萨尔塞多转头望向法里卡特,“他到底想要什么?”

    法里卡特嘿嘿笑道:“只有白银能让儿子背叛父亲、能让神父背叛天主,阁下。”

    “两万两白银,先给你五千两,十月之前你去招募菲律宾汉人和马来人,开战前再给你五千两,剩下一万两视你在战事中起到的作用而定。”

    萨尔塞多抬抬下巴,看着李旦:“嗯?”

    “义父不是血亲。”李旦舌头快速划过嘴唇,抬起三根手指,道:“三万两,一次都给我,开战前我会招募至少千名士兵。”

    萨尔塞多没有再同李旦说话,起身用手扶了扶法里卡特的肩膀,转身离开酒馆。

    酒馆里的西班牙人唱起关于征服的歌,透过老旧的木窗,萨尔塞多的仆人牵着高大的健马等在外面,他翻身上马,渐行渐远。

    “知道么,他让我把你灌醉,套出进入卫港的路后就杀了你,给我五千雷亚尔,还不到五百两。”法里卡特磨砂着下巴,用略微生疏的汉语说道:“我在想,等他把银子给你,杀了你逃进海里,可能更划算。”

    李旦没有理他,抬手指向窗外港口的卫兵队长,问道:“那是谁,开战时他会在哪?”

    “马丁德戈伊蒂,总督的另一个孙子,马尼拉的指挥官,一样是海军上校,他身上那套板甲是从米兰买的,全世界最好的铠甲,深红滚边象征他对西班牙的忠诚。毫无疑问,最后你能在马尼拉看见他。”

    李旦点点头,又朝窗外看了一眼,这才收回目光道:“我喜欢他的铠甲。”

    “你会得到它的。”法里卡特眯着眼睛笑了,端起酒杯对李旦撞过来:“我要马尼拉一块够用就行的土地,还有马尼拉与濠镜之间的特许航线。”

    “敬陈将军!”

第七章 辎重

    “这是……蒸汽机?”

    陈沐看见,嗯,怎么说呢。

    同他想象中相似的只有飞轮。

    他看见一个窑,窑上垒着烟囱,烟囱在墙上拐弯,两根铁杆一左一右连着大飞轮,一前一后往复带动飞轮转得陈沐心慌。

    但这就是个完全密封骨骼清奇的窑。

    窑下有炉,窑上按他书信里镶着一块琉璃,琉璃与砖窑的连接边角能确定砖窑里是铁质锅炉。琉璃称不上完全透明,但能大致看出内里水量。

    “这,怎么加水、怎么放气?”

    关匠从窑上抽出一掌长的榫卯铁条,像拉抽屉一样拉开三寸见方的铁抽屉,蒸汽嗤嗤地往外冒,道:“这么放气。”

    说罢,老爷子又踩着凳子指着窑上几节从隔壁院子伸过来的半竹竿,拍拍窑边道:“里边有两层,中间有个铁挡板,只要在外边按一下,水就能升到一样高,这个竹筒拉一下就蓄水了。”

    陈沐觉得关元固玩的有点高,他指着歪脖烟囱问道:“那里面活塞用什么做的?”

    “皮,一层铁片两层皮,一共六层钉一起,铁片小一点皮片刚刚好,砖里也是铁筒,不漏气。”关元固对蒸汽机还挺满意,道:“能用很久,磨坏再换也不贵,就是劲小,让它躺下来倒是能磨米。”

    磨米,现在这个窑,也干不了啥。

    蒸汽窑的个头已经不小了,劲也不小,少说能带十柄铁锤敲来敲去,十个这个,也许就能带动香山的纺织厂,当然是织机同样改良的情况下。

    但问题不在这,问题在于热量转化动能的利用率,这东西老关不懂。老关能让蒸汽机转,但他已经不能再让它转更快,也不能再减少消耗。

    纺织厂能用这个,凭纺织厂巨大的利润,烧煤也烧得起,但别人烧不起。

    烧不起,就不能卖给别人,不能卖给别人就不能群策群力,后面的事已经不是单单老关一个人就能做的,要一代人去琢磨。

    “关匠,去屯门吧,等回南洋港陈某就要着手战事,也顾不上这些,我在屯门让人做了个道观,请了些道士,到时候关匠帮我管着他们,就俩事。”

    陈沐伸出一根手指道:“想法把它做小,或者想办法让他劲更大,再一个。”

    “给道士磁石和铜线,让他们拿着琢磨吧。”

    要是能成,陈沐兴许再做个小灯泡,往后屯门道观供奉的神明弄不好就要改名。琢磨不出来也没关系,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两年前一片荒芜的港口如今已成为广东水师的首选军寨,南洋港在东面、水师港在西面。准确地说,陈的水师港才真正扼住广东门户,本着杨氏工匠不用白不用的理念,陈在伶仃洋口十余座小岛统统修起炮台。

    由濠镜到南洋港,神仙井东西大碌与东山两座大岛更修筑水寨,几乎彻底封锁伶仃洋。

    南洋港近来调动频繁。

    南洋卫五部千户所已各抽调半数旗军至岛上屯兵,除作为主力的南洋军外,另抽调广东都司下各卫所各遣精悍兵力。

    广东都司诸多卫所良莠不齐,即使是严行军法督促各地卫将依操练手册去练兵,以南洋卫补给他们兵甲,也终归没有南洋卫新募旗军来的精悍,陈沐能调动的兵船运力有限,干脆就仅招募最精悍的将士,仅要求质量而不要求数量。

    南洋港已经进入战争开始前的准备阶段。

    港口,赵士桢同徐渭联袂而来。

    徐老爷子离开宣府后其实没干别的事,虽然当时看起来神情涣散,但徐渭心里清明的很。他在京师、绍兴办了点事,游玩的第一站就是广东,他要入陈将军的幕府,就必须先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来了就挪不动腿了。

    隔着大老远望见赤海号在海上停着,看见卫所军余乘小鲨船炮舰出海打渔满载而归,徐渭在岸边哭得像个孩子。

    这是神器啊!

    早有这些船、这些炮,哪里还有什么倭乱。

    后来的日子里徐渭在广州府喝醉了睡、睡醒了喝,突然就有一天听说朝廷派陈沐回到广东,旧衣服丢到路边乘船就到陈沐这报道了。

    “明公,从广城又购入兵粮四万石,耗银二万六千八百两,三日内粮船由广城运至南洋港。”赵士桢下船见到陈沐正在港口开箱查验输送军备,上前抱拳道:“明公所言酱菜、干米仍需消耗时日,各个卫所正在赶制,十日内可送达广城。”

    酱菜既没有酱、也没有菜,是三升豆豉五斤盐,捣碎成泥碾做饼,晒干后封箱,代替酱菜补充盐分;干米则是煮好的米做成干米封箱,待食用时热水泡开。

    陈沐端着一杆铳对齐瞄准,磕磕铳管放回铺着干草的长条木箱,点头颔首,转头对一旁白七问道:“运到南洋港的猪牛羊呢?”

    “回陈帅,所需量巨,各地卫所还在转运,若非这两年各地仿南洋卫圈养牲畜,根本凑不够。”

    咸鱼四千条、鸡鸭各千只、猪羊各五百、牛一百头,这若放在三年前的广东都司谈何容易?即使是现在有军令,让各地卫将调集这些牲畜对他们来说都是切肤之痛。

    别的还好说,每个千户所交出两头牛,这可不容易。

    “全部做肉干,除咸鱼外,做成三万斤肉干,八郎,这事你去做,贪三两肉者,斩。”

    儿子干这事最在行,八郎二话不说抱拳应下,陈沐这才问到最关键的:“各地调派的兵力,集结的如何了?”

    徐渭拱手道:“回陈公,广州府已集结旗军四千七百余人,尚有近五千人马未至,暂由指挥同知孙敖统帅,孙指挥问,何时将他们调过来?”

    “不用调,就先让他们在广城屯着,别到我这来吃粮林凤、卢山长过来没有?”

    “等他们过来,就召集各部将官入陈宅议事。”

    辎重查得差不多,陈沐松了口气,对暂时督管辎重的呼良朋叮嘱道:“各地送来的铳炮手雷火箭,甲具火药铅丸炮弹,必须有专人一一检查,不得出任何纰漏,尤其是铳,两万杆铳,到吕宋就指望它们了。”

第八章 鞠躬

    要打仗咯!

    山雨欲来的气氛,广州城感受最为明显。

    短短半月,南洋卫从广城周边购走兵粮两万余石,还从广州官府购置五万余石,还有从各地调集来的兵马在广城蹭兵粮。

    更别说,先是陈沐一封手本打到两广总督府上,紧跟着就是大规模兵马调动,不单单卢镗,就连刚刚在广西得胜回还没多久的俞大猷都被惊出来。

    没人是傻子,一联系前些时候番夷入寇伶仃洋,老百姓都能猜出陈帅秣马厉兵要打谁。

    陈宅作战室的沙盘已经被堆成马尼拉地图形状,不过因情报不足,对周边山势不能有准确堆积,但所幸马尼拉在港湾之中,并不需要他们靠岸后长途奔袭。

    “但这恰恰是最危险的地方,港湾由南北两岸、中间二岛所扼守,是我们需要突破的第一道防线,并且可能会遇见敌人屯在大港中的大量兵船炮舰。”陈沐抬手指向马尼拉,道:“除此之外,时常往来吕宋的引商李禹西说,马尼拉岸边有多座炮台,沿途设寨。”

    “广东有三支舰队级南洋卫上百条小鲨船、上百条大福船广船。我是这么想的,留一支舰队与南洋卫小鲨船屯守南洋、伶仃洋及广东沿海,此事要请俞帅、卢帅坐镇,不知二位前辈?”

    俞大猷与卢镗,是大明海战少有的行家里手,何况陆战没人能强过此时的俞大猷,既然这两位老将军来了,陈沐绝对不会让他们歇着。

    卢镗不多说话,点头应下。

    他过去是没见过陈沐,但神交已久,广东讲武海军学堂是他拿着陈沐从宣府送来的书信章法一手建立,对陈沐好奇的很。哪怕有那些教材,请来了致仕老将教习过去讨倭时也是身经百战,但硬是看不懂什么测绘学之类的东西,别的倒是容易了解。

    就像海军科,不讲究火战、跳战,极为推崇炮战,满满的财大气粗,关键上哪儿找那么多炮,大火炮福船能载上四门就烧高香了!

    可是到南洋卫一看,人家一艘船载个大小十门炮轻轻松松。

    战法虽然异端,但有用。

    到是俞大猷呵呵笑了,道:“老夫这才闲下来没几日,陈帅就给俞某找到事做了,放心,俞某断不会让葡夷拖陈帅后腿。”

    广东要防的不是别人,就是防葡萄牙人和倭寇。

    “多谢二位前辈,有二位坐镇,广东可高枕无忧了。”

    陈沐说罢,指向香港岛的方向道:“先头兵马,陈某欲分兵三路,我一路,陈总兵领营兵一路、白将军领广东卫军一路。”

    这就是在点将了,陈拱手道:“陈某必不负重托!”

    白元洁抱拳没说话,他在想,他的船呢?一共三支舰队,广东留一支、陈领一支、陈沐总不会自己飞过去,可陈沐不飞,那不就是要他飞过去?

    “陈总兵率一支舰队,两个目的,其一是在马尼拉湾西部山区港湾沿岸登陆,卸下辎重,择险要处设寨布防,有敌则将之击溃,否则即东奔向马尼拉进军。”

    “其二,则要以舰队保护运送辎重的福船广船,扫除海面所有悬西班牙十字帆的战船商船,确保航线无虞,同时运送白指挥使的部下抵达此处。”

    白元洁闭上眼,得了,船都是老子督造的,打起仗倒让老子蹭船。

    陈开口问道:“这个港,离马尼拉有多远?”

    陈沐望向边缘端坐的引商李禹西,他说道:“一百八十里,但地方偏僻,那都是本地土民,西夷极少。”

    “如果这是一百八十里,为何不在马尼拉腹背登陆,海上沿岸绕行不是难事。”陈指向马尼拉东面岸边,道:“这看上去只有百里路程。”

    陈沐一看就笑了,他开始也是想从那登陆,这次不用李禹西开口,他就说道:“因为那没路,中间隔着山地与丛林,变数太大,倒不如走一百八十里,至少有路,而且就一条,有熟悉地形的向导指引,不会迷路。”

    “兄长赶路不必太急,只要能比其他地方赶来的西班牙援军快,就行。”

    陈沐这句话一出口,白元洁等人都变了颜色,听陈沐这话里的意思,是要独夺马尼拉了!

    “这太冒险,一支舰队如何能夺取城池?”

    说话的是陈。

    “不必担忧,如果马尼拉的城防炮台太厉害,我会尽量摧毁敌军港口大舰后向北沿岸退去,只要退出十几里,他们的炮台就打不到我,实在不行,北走五十里在岸边等你们大部队汇合就是,但最好还是一鼓作气直接拿下马尼拉。”

    “而且也别小看我的舰队,我有赤海、有狗剩,西班牙人的大船也不过是大黑船那样的克拉克帆船,大部分比狗剩还小,炮也没我的多,三艘大舰过来都未必能胜我两艘船。”

    当陈沐叫出船名时,邓子龙瘪着嘴别过头去,拔得先锋战头筹的喜悦突然就随令人羞耻的船名不见了。

    虽然船名不好听,但陈沐说的话还是在理的,整个广东水师最庞大的炮舰赤海和唯一一艘包铁战舰狗剩都在陈沐手里,单对单没有任何船舰会是那两艘海上怪物的对手。

    而且陈沐知道,他的赤海并不是世界上最大的舰船,西班牙人对卡瑞克帆船的改良型号盖伦船也已经出现了,但在东亚,没有能和赤海匹敌的战船。

    因为奥斯曼帝国正在同西班牙、威尼斯、教皇三国组成基督教世界神圣同盟在海上死磕。

    “在战争开始,我们会节节胜利,这毫无疑问。但接下来战事多半陷入拉锯,我们的海上运力、辎重补给、战船填补,都将决定能不能彻底将吕宋从西班牙人手中彻底解放!”

    “龙江船厂给造什么船,我们说了不算,但香山船厂的大船与小鲨船,必须加快进度。对了,这几天给狗剩的铁壳上漆油染成木色,别让人看出来给别人学去了。”

    邓子龙的脸瘪得更厉害了,名字不好听就算了,船长得还丑,又扁又平,完事还把铁色漆没,炮和载兵还都比同等大小的船少……这下好了,除了耐揍之外似乎再无其他优点。

    交代完战事,陈沐下达最后一条命令,在五月末的最后一日酒肉宴全军,接着他起身踱步,目光自每个人脸上扫过,缓缓鞠躬。

    “大明的航海时代,始自我等离港南征。有幸能与诸君并载史册,陈某无上荣光!”

第九章 舰队

    万顷碧波里,海风少有的舒缓,夏季西南季风令人熟识,只不过他们被吹得偏离了航向,一小两大由卡拉维尔船、克拉克船组成的舰队停泊在海上抛锚。

    他们发现了海龟,要想办法把海龟弄上船。

    没有人比这些漂洋过海的水手更清楚一望无际的海上获得新鲜肉食有多艰难,尤其是海龟这种丢进底仓能活很久的新鲜肉食。

    与林凤为敌让他们不能停靠台湾,从马尼拉到日本的航线被无限拉长,沿途只有几个小岛可以停靠,而他们现在又偏移了航线,船上的士气已经变得非常低落。

    因为他们的测量员出现牙龈出血的症状,这令他在恐惧中精神恍惚,所以偏移航线。人们抓着他的胳膊放血,以为把坏血放出去就没事了,结果症状加深、放血更多,几天的时间测量员奄奄一息。

    说是一小两大,其实三艘船都不小,即使是最小的卡拉维尔船也有二十多米长,这艘有年头的老船为了多运载货物还刻意加高了船舷,看上去也分外威武;至于两艘克拉克船则更为庞大,足有三十多米长,其宽大的体形与三层甲板在海上看起来像一座城堡。

    就在这时。

    砰!

    砰砰!

    远方三声轻响,却令捕捉海龟的西班牙水手如临大敌,那声音在海上讨生活的他们并不熟悉但他们知道那不是铳就是炮。

    西北目力极尽处,一艘模样怪异的小船正以之字型航线借助飞速快速逼近。船上的人衣甲看不清楚,但有几人立在船首刚把怪模怪样东西收了回去,硝烟在船头缓缓散去。

    似乎是在向他们示威?

    距离很远,船上的西班牙水手看不清楚对方的船行,只是凭感觉认为那是一艘和卡拉维尔规格相似的二十米小船。船上看不出有什么火力,只有张开的蝴蝶帆才能让人认出是中国船。

    “升帆,要钱要命,还抓什么海龟!”

    三条大小不一的武装商船随即扬帆,黄白一片的帆布兜风而起,巨大红色十字纹汹涌向前。船上水手在船长的号令下快速进入战斗位置,仅有少数人进入炮位待命,大多数水手立在桅杆两侧拔剑挥刀,准备接舷。

    虽然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北方帝国叫做中国,但在他们的印象中明船一贯缺少火炮,善用火攻与接舷跳战他们一样很擅长,此时此刻,他们水手显然更多。

    西班牙人是征服者,无论为陆地、船只还是货物。

    同他们相隔近七八里海程的是一艘小鲨船,也就是南洋卫俗称的武装渔船,长五丈六尺,实际上比西班牙人的小卡拉维尔船还要小上一圈。

    船上武备并不多,仅有四门五斤炮,除此之外便是六门佛朗机,载三个小旗,稳稳当当地停在海上。即使是同小鲨船相比,他们的船既没有加装后来南洋卫给小鲨船增设的一门十斤炮,也没把佛朗机换成二斤炮,显然不是海战主力。

    他们是南洋远征军的海上斥候,没装大炮,航速稍快,位居船队最先,刚才他们放的是三发信炮。

    告知后面的舰队,他们看见三艘敌舰。

    “哦?还敢来?”

    搂着主桅的小旗官抬着望远镜望向敌舰,片刻恍然大悟,小心收起望远镜爬下桅杆,高声下令道:“把桅杆升起来,升帆!”

    “他们桅杆有望台,但前船望台好像没人,后面看不清,应该是以为就咱一条船。”船上几名旗官交流道:“他们顺风,再有一刻就能放炮,怎么办?”

    “千户说西夷的船炮不比咱少,别把帆都升起来,往后退吧。”一直立在船首的小旗朝远方望着,道:“再来几艘船再打,千户听到炮声应当正往这来呢。”

    他们是顺德的兵,邵莽虫的部下。

    实际上如果此地有高山,向北望去就能看见数支庞大舰队正直冲东南而行,陈沐的南征已经开始了。

    十二艘五百料鲨船簇拥着两艘巨舰,间隔甚远齐头并进,每艘五百料大舰周围皆有六艘小鲨船护卫,组成十二个能够独立作战的水师编队。

    他们武装到牙齿,仅仅四千名远征军士的船队就有千门各式火炮。

    在陈沐之后,则是远征军的另一支舰队,多了战福船与粮福船,少很多小鲨船,大体相似,则是陈麾下的六千余广东营兵,是陈沐的护航与辎重舰队。

    除了这两支威风凛凛的大明舰队,还有林阿凤的草台,四十余艘大福船、小鲨船,两千多东亚海盗组成船队游曳在侧翼,庞大舰队几乎覆盖整片海域。

    远在南洋港,白元洁统率着更多作为补充兵员的广东都司旗军,在先头作战取得战果后加入军争。

    邵廷达正在向他的斥候船靠拢,他麾下七艘大小战船作为先锋,在方圆七里海域散开,听到信炮后朝前头小船靠拢而去。船上莽虫摩拳擦掌,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打过海战了,自陈沐北上之后,再没有那样的机会。

    “看见那仨含鸟猢狲了?”

    莽虫已经能看见自己左侧海域两艘赶来的小鲨船,也能看见正朝自己这边靠拢发现敌情的部下,显然他正在被敌船追赶,甚至远处还能听见不轻不重的轰隆炮响,但立在艉楼的他显然看不见敌船。

    桅杆上的部下高声喊道:“看见了,三艘,左右夹击追赶!”

    “夹击个屁,还有多远?”邵廷达朝桅杆上哼出一声,接着以更大的嗓音在船上高呼道:“都记住了,不接战不恋战,摆出大龙,从侧面走之先把他们的破帆打烂!”

    “左旗领命!”

    “右旗领命!”

    邵廷达传令二总旗,二总旗传令各小旗,转眼五百料鲨船上整个百户皆已领命,旗军从船舱里搬运出炮弹火药,一杆杆装好药的鸟铳放在船舷铳架,乘风破浪里,双方船队逐渐逼近。

    穷追猛打的三艘西班牙船舰在某个时刻突然转向,船舰几乎直挺挺地在海上原地兜圈,原本顺风突然逆风,给他们转向航速带来极大难度,就在此时,镶龙旗下白色蝴蝶帆的大鲨船上邵廷达猛然麾下抬手:“击鼓!”

    咚咚,咚咚咚!

    轰!

    船首重炮猛然轰出,船舰穿破硝烟,调转船头斜刺而去,艉楼响起一声声号令。

    “右舷炮准备!”

第十章 清野

    “快!转舵!”

    西人船长高声下令,同时不忘在转舵时用侧弦几门火炮向前面调头卷土重来的小鲨船轰出一阵,张手抓住一名水手,扬臂指着不远处行动缓慢的克拉克船道:“让商船返回马尼拉!狗屎!这群无耻的婊子!小伙子们,我们遇上李马奔了!”

    李马奔就是林阿凤,由客居吕宋的闽商发音转为罗马字母,叫limaben,所以林凤在吕宋被称作李马奔。

    这片海域向北,在西班牙人的印象中都是林凤的地盘。

    虽然前面的卡拉维尔船要小上接近一半,但三艘船舰里恰恰最小的这艘才是炮舰,船舷上一排作为回旋炮的佛朗机,后部舷窗伸出三门火炮发出怒吼,对落入包围圈发出抗议。

    噗通!

    穿着无袖皮夹克的水手跳海,奋力朝克拉克大船游去。

    克拉克是极好的商船,甚至在二十年前称其为全世界最好的商船都不为过,双层甚至三层甲板能布放更多火炮,厚实的船壳即使是十二磅炮也很难击穿水线,庞大船形与巨大横帆像海上堡垒,能在逆风中依然保持不低的航速,普遍载巨量士兵与货物。

    缺点只有一个,庞大的船体带来操控上的难度,风力过强时重心不稳导致倾覆。

    西班牙人在海上常用攻击手段并非炮战,大多时候首选依然是撞击与接舷战,现在就是克拉克帆船危险的时刻。原本打算追赶上小鲨船用撞击手段得胜俘虏这艘‘明国商船’的它们突然看见海面上数艘敌舰追赶而来,各个急着调头,让船身上部摇晃不停。

    航速也几乎停滞,这让对面的鲨船编队快速接近他们。

    “那是什么队形?”

    卡拉维尔船的船长远远望着汹涌攻来的鲨船编队,六艘鲨船衔尾赶上为首的小鲨船,因第二艘鲨船体态庞大,几乎将后面船舰完全遮住,让他吃惊之余轻松得笑起来,“他们的船首炮被自己人挡住了!”

    轰!

    话音一落,卡拉维尔船尾最精湛的炮手操作重炮轰了出去,炮弹隔数百米擦着为首小鲨船帆骨落在大鲨船前脸,带来船身剧烈的摇晃。

    鲨船上邵廷达扶着栏杆大声叫骂:“老子的鲲鹏出海图!”

    他的船首是请画师精心绘制的涂漆鲲鹏出海图,被重炮轰这一下哪怕在船尾都能听见木料裂开的声音,让他大怒下令道:“船首炮准备!”

    西班牙人说得不错,像他这样的阵形,一列船舰的船首炮除第一艘小鲨船与邵廷达的座舰外都废了,他们总不可能瞄着自己人去打,但问题在于超过十斤炮规制的船首炮只有莽虫的船才有,其他小鲨船的船首炮不过十斤,和他船上舷炮规制一样。

    轰!

    船首十四斤火炮轰鸣而发,炮弹曳着尖啸轰在卡拉维尔船身侧,溅起比船舷还高的水花,令船上西班牙人心有余悸,这种声势同他们在吕宋听说林凤传闻不同人们说明船上没有重炮,可这种炮声只有在地中海的战事中才能经常听见!

    他们遇见的恐怕不是海盗李马奔,恐怕是……明军!

    镶龙逐日旗下,邵廷达抽出腰刀,船尾舵转向整支船队紧跟偏移,蝴蝶帆兜风转向,舰队统一将右侧船舷斜着朝向敌船,间隔数百步,敌船船长瞪大眼睛摘下自己的帽子。

    七艘船首像鲨鱼裂开嘴角的大小战船露出侧腹,双层甲板露出二到八个炮窗,黝黑的炮膛带着船上轰隆的战鼓转向斜对着他,他看见大船上有人挥动赤旗。

    “躲辶”

    话音还未完全出口,已拖着长音戛然而止。

    超过四十门大小重炮先后不间断地轰击而来,久经操练的南洋卫旗军操纵下,七艘战船几乎皆在航行到同一地点同一方向开炮。

    炮弹曳着尖啸似疾风骤雨包裹住卡拉维尔船,所夹裹的巨大力量在顷刻之间从后向前扫过甲板摧毁一切,作为稳定重心而加高但脆弱的艉楼千疮百孔,三角帆被撕扯出一块块破洞。

    船长被一颗砸在甲板上的炮弹弹起时砸中肩膀,尽管已被橡木船身卸去大部分力量,但仍然使身体像一块破布包裹住炮弹高高抛起接着重重抵在栏杆。

    悬挂巨大三角帆的桅杆被一刻炮弹扫过,犁断小半,砸出可怕的凹痕,受损的桅杆不足以承受海风吹鼓三角帆的力度,伴着巨木折断的缓慢巨响重重砸落船头,复杂的帆索绊倒面对不能匹敌对手带来巨大恐惧四处逃窜的水手。

    处处哀嚎下,毫无还手之力。

    也不是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左舷四磅炮似乎因炮手惊慌而朝四下无人的海面放出一炮,声势还是很惊人的。

    最要紧的是水线被几门镇朔将军炮命中,巨大铁弹一次次轰击致使船壳裂开,甚至有一颗炮弹直接穿透船壳砸进船舱,卡拉维尔漏水了。

    炮火纷飞里,两艘已经逃出二里的克拉克帆船见到炮舰桅杆被击断,一艘完全调头另一艘也正在调转方向,准备回程救援己方水兵。他们巨大且厚实的船壳在海上并不惧怕小型船舰的火力。

    何况即使炮战不敌,只要能拉近距离撞上去未必不能取胜。

    不过这种慷慨激昂的心态在两艘船舰的船长心里仅仅持续到调转航向后半分钟。

    他们听见桅杆望台上水兵用惊恐至极的破音高声喊出:“又来两支船队,更多!”

    石岐与付元两支就近舰队亦支援而来,三支舰队逐渐以合围之势呈半圆包裹住两艘克拉克大船,他们在航速上本就不占优势,如今又错过最好的逃生时机,像两只迷路的乌龟,用缓慢的速度退出去、转回来、又退出去。

    拿望远镜看着他们的邵廷达把这当成挑衅,气得暴跳如雷。

    “那俩傻兜转什么,含鸟猢狲!”

    一声令下,船队快速绕过缓缓下沉的卡拉维尔,朝两艘克拉克大船追击而去,在他身后,另外两支船队亦一左一右地破浪衔尾。

    这是他们的海上坚壁清野,任何船舰离了马尼拉,就别想再回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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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