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广税
从来没有哪场战争,像发生在吕宋的明西战争一般令广州府感到紧迫与危机,以及伴生的机会与财富。
两广是向来不缺少战争的,而近些年,大约同样以一年两次的频率发生在这片土地上。不论是兴起波及十数万人的叛乱,还是成百上千的贼兵掠地,当地人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战事。
官兵与贼人打他们的,百姓的日子该过还是过,无非是受到波及时迁徙逃窜,等战事结束再走回故地,对生活从来没有持续长久的影响。
但这场仗不一样,他们没看见战争,最近的战场在千里之外孤悬的海岛上,却让广城产生战争近在咫尺的错觉。
在街头巷尾,人们都在议论这场战争,仿佛一切都与他们有关一般。
但他们和这场战争是没有半点关系的,他们与战争之间最大的关联,在于陈沐。
从战争筹备阶段至九月,半年时间里广州府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新会海岸,那里过去与南洋卫港隔海相望,鸟不拉屎的地方只有陈将军庙的光芒照耀着那里饱受倭寇掠夺的穷苦渔民。几个月里大量商贾与贵人涌入,在那里划地为厂,雇工造船。
攀上南山,向海湾望去,一眼望不到边到处是大船骨架,数不尽的工人像蚂蚁般劳作,在这里能找到福船、广船、洋船鲨船甚至漕船,一切船舰形制都能在新会南部海湾找到。
隶属南洋衙门的官办船厂大量建造体型庞大的战船,催生当地民间船厂为运输木料铁器而建造的大型民船货船。货船订单供不应求,造好的货船立刻就被提走,远的走向西南购入造船所需木料,近的则去往南海县,提送铁料铁器。
在南海县,以佛山镇为中心的铁器作坊已蔓延开来,官府的支持下小铁坊为了求生开始互相兼并,因为更多原本不做铁业的闽广豪商已进驻佛山,他们带着外地的技术与雇工,在南海县开厂炼铁。
只要造铁达标,根本不必担心卖不出去,因为他们面向的是大明南洋的战争巨兽。
与上面相比,香山县就要温柔的多,这儿的支柱是纺织厂,濠镜运来印度的大量棉花,在这被集体作业的纺厂做成棉线、棉线成为棉布,装运上漕船与海船。
各式各样的工厂需要庞大人力,尽管各地工厂都从南洋卫军器局购入或自行制作水力大纺车、水力锻锤、水力锯木等器具,看上去制作所需的工人是少了,但总人力却并未减少。
水力大纺车让一个工人能看三架甚至四架织机,而大明原本的织机产量就已经很高,生产力进步带来产量大幅提升的结果就是原有的材料运力已经跟不上了,需要更多人力来投入运输或者说后勤工作。
广城百姓是相对开明的,但这也比不上这座正在发生变化的大都会所需要的人力,原有的无田、无业者越来越少,接着更多原本务农的佃户也投入雇佣生产当中。
陈沐计划里的人力短缺很快就发生了,但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出现的方式,而是来自总督衙门殷正茂八月份的一封手令广人每户参海事雇工者仅可出一丁,仅一丁者不得参与海事雇工。
有人不种田了,因为一家人种田获利并没有一家人做工赚得多,省府和南洋衙门交叉管理带来的结果就是原有的祖宗之法在此时不是那么地好用,就连有些军户都逃进工厂做工,更不必说其他人了。
殷正茂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广东产粮本就不多,每年的米价都要看广西的粮食价格。如今广州府的百姓开始不种地,带来的影响肯定巨大,这不是葡夷从越南运来几大船米就能解决的。
短短半个月,各地开厂雇工的商贾就纷纷乘船上南洋港找白元洁抱怨,白元洁又能怎么办,他只能一边写信给陈沐,一边找广州知府周行商量办法。
“白某一介武夫,也不是受了金银才来寻知府给商贾办事,白某才不在乎他们是赚是赔。”
白元洁最近瘦了,整天操持陈沐留下的烂摊子,既要管辎重运输、又要管战船火炮军械的打造、还要看着旗军约束他们,更别说还有与葡夷的商贸易卖战利,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坐船就是骑马,苦不堪言。
他坐在知府衙门里,抬手点点茶案,道:“但商贾断了货,辎重供不上,不行。”
陈沐的南征很有趣,从资历上来说,他其实是没有资格领导一场这种规模的战争的,或者说是领导他想象中的战争。他争取到这个机会,就是一切供应来自民间。
广州府不管、两广官府也不管,至多有广东都司的军户参与,其他的都依靠商贾。
兵粮他要自己买、军器他要自己造,日益庞大的需求在广州府形成由民间商贾到战事的闭环。在他的预料中,广州府早晚会人力短缺,但不是这样。
周行点头,他苦笑着摇头道:“这些事都没有前例,南洋大臣是给周某出了难题,国朝一贯重农,如今百姓重利轻农,蜂拥务工数万家,广城的田地都荒了。”
“陈帅虽说能加商税,也确实让船、铁、布行凡通海外者依市舶百抽十五,但如今许多商行税不好收,有些好欺负的,当地收二遍税甚至三遍,根本经营不下去;有些难收的,连一遍税都收不上来。”
如今在广东开厂经营的商贾构成太过复杂,既有闽广海商、也有扬州盐商,更别说还有北地的张、王等大族,有些商人是可以直达天听的,连地方督抚都奈何不了他们。
“事情,我已奏上手本,发往内阁,希望能在广城新设税法,定为海事港,但尚不知阁臣会作何考虑,也不知周某这广州知府还能不能接着做。”
周行故作轻松地笑笑,对白元洁道:“商贾之事,白指挥使如今担忧是为时过早,广西叛乱平定,军门早有成竹在胸,不要多久,就会从他处指引流民至广城做工。只是这税事,就劳请指挥,多与商贾沟通,谁都不想坏陈帅大事他们再不交税,周某别无他法,只能杀了。”
第四十二章 筹划
新旧变换之际,从两广到吕宋,只一个字能形容,那就是乱。
南洋远征军在台风过境后用了足足两个月才把战船修整,不少军医还在吕宋岛上医治伤病,岛屿东南过去不受苏莱曼统治的部落受灾最为严重,道路也不通达,这个时间不少军医才刚行至岛屿东部聚落,同时也带去编户齐民丈量田亩的使命。
另一边的马尼拉湾,陈沐留赵士桢、石岐在马尼拉,先发陈部辎重船,随后率军启程登陆民都洛岛。
赵士桢暂代马尼拉知县,处理政务,主要工作为在当地聚落设立社学、乡学,编订律法;石岐则受封马城指挥使,辖地以马尼拉向东南扩散,划二十五万亩包括海岸、山地、平原的军田,择要地重镇设千户、百户所据守。
民都洛岛虽然比吕宋小,但也是大岛,北方是熔岩形成的起伏高原、南部多山水丘陵,盛产水稻仅次吕宋,除此之外有水牛、甘蔗,西班牙人过去在这制糖、种玉米,除了这些,岛上矿山很多,盛产金铜。
这座岛屿的名字在西班牙语的意思中就是金矿,直白的很。
陈沐率军在民都洛岛东北部卡拉潘登陆时,邓子龙的舰队主力已经沿西面海岸线打到南边,海陆齐击下把霸占岛屿的西夷残余兵力一路逼进南方矿山,彻底取胜指日可待。
为此,陈沐更这座港口命为克敌港,取克敌制胜之意。
福船将大批辎重装卸在港口,接着启程回还准备继续转运,大军暂时在克敌港休整,于当地立起军寨,让倪尚忠带着斥候巡行左近,李舜臣随船队去东面百十里外寻跟林阿凤一同南扫的李旦。
与当地人交流,则被交给带着翻译的麻贵。
反正他也要去寺里做礼拜,一事不烦二主。
在跟随陈沐的明军将领里,属于北将还是南将一眼就能看出来,北将多为将门出身,都有一手精熟的弓马技艺,各个顶盔掼甲左佩刀右携重弓后腰别箭囊,一水的重甲轻骑打扮。
南将看上去也不利落,哪个随身都是长铳短铳好几杆,不过南北甲胄是越来越趋于统一,大多将领都是锁甲、胸甲与外穿罩甲,在海上时仅穿双甲,登陆则穿上外甲。
火铳是铠甲之敌,现在他们的铠甲越来越厚,将来他们的铠甲也会越来越薄,因为快要防不住了。
在克敌港休整的第三日,骑着安达卢西亚马的倪尚忠兴冲冲地跑回来,刚进港口大营就跃下马来,解下腰囊进陈沐大帐摊开道:“大帅,金矿,真有金矿,离港口不远就有,你看!”
布囊里两块铜金矿石,正在琢磨军事的陈沐看了一眼,并没有多上心,点头道:“我知道,既然说了有,就一定会有,你要是喜欢做这事,探明岛上所有矿山的活就让你干,愿意么?”
“我哪做的了这事啊,这还得从大明调人过来,我还是跟着大帅去打仗吧,老倪家光宗耀祖就指望着我了。”
陈沐笑笑,这家伙倒不傻,“去把徐先生请来,你接着看教材,跟着廷达多看步炮船怎用,过几日让你率领一船队,敢么?”
“这怎么不敢!”倪尚忠答出一声,返身出帐道:“我去请徐先生。”
陈沐看着背影扬起笑意,他从北方调这几个人,本事是都有的,就是旱鸭子,实在是怕开船一不小心淹死了他心疼,要不然现在都能领船队。
“等明年,明年讲武堂第一批军官出来,弄到这边看看本事。”
虽然讲武堂的思路是他提出来的,但南北讲武堂的正常运作他并不参与,他也担心手伸太长让人多想。这就造成如今这个结果,讲武堂的军官水平到底如何,他也不知道。
但哪怕改变小,有改变就比没改变强。
这世上就没什么东西是一蹴而就的,解决办法永远都比问题滞后。
克敌港与马尼拉湾很近,第二批辎重运送过来时,带回赵士桢的书信,说朝廷派遣锦衣卫来了,主稽查与刺探,他们要先把陈沐在马尼拉做了些什么稽查一遍,然后再帮他刺探。
陈沐挠挠发巾,依照今年就能结束吕宋群岛战事的局面,等他们稽查完自己,吕宋群岛上应该就不用他们刺探了。
紧跟着,李旦乘船与李舜臣一道过来,见到陈沐行礼道:“义父!”
“你来了,那边怎么样?”
“马林岛百姓以渔牧为生,岛上有金银铜矿,种植番米,居民少但能种的地很多。”李旦到底是海盗兼职商人,经验就比倪尚忠要多的多,对陈沐拱手道:“义父打算什么时候从广城调熟练矿工过来?”
“那个不急,先粗略把现有矿山画出来,等驱走西夷再一个岛一个岛探过去也不迟。”陈沐招呼李旦坐下,道:“叫你过来,主要是想问林凤,他那边如何?”
提及林凤,李旦不禁露出苦笑,道:“孩儿还当义父把林首领忘了,义父还是快把他们调派前线吧,林首领正请战呢。他部下龙蛇混杂,吕宋南又都是穷乡僻壤,让他们在那驻防,百姓胆战心惊,他的人也不舒服,实在是义父军令他们才圈在那不敢动作。”
说着,李旦看了陈沐一眼,道:“林首领的意思,他想率部下袭扰宿雾岛。”
林阿凤这是坐不住了,他的部下到底是海盗不是兵。过去护卫合兴盛,海盗能有份不错的收入,根据护卫船队的大小能得到足够的银两,何况航行时间不长,能给他们足够时间放松。
如今像军队一样,让在哪驻防就在哪驻防,又不敢就地作乱,但难保有部下不听约束做些过分的事,结果就是当地百姓不高兴、他们也不痛快。
“不用急,等我这边辎重运好,就绕过中间岛屿直袭宿雾岛,到时候有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回去了你先告诉林凤,让他先派人去岛周围看看,也可以从不设防的地方袭扰一下,探一探哪里有暗礁,哪里能登船。”
“这一次,最好直接擒住雷加斯比!”
第四十三章 袭港
南洋大臣下令袭扰宿雾岛,令盘踞在吕宋南部的海盗欢呼雀跃。
不过他们的首领林阿凤却恰恰相反,并不对此感到高兴,而陷入深深的忧虑当中。
林凤一直试着让部下的生活回到‘正轨’,不是拿起锄头种地那种正轨,是作为海盗,取得一块海外孤悬之地,没有律法没有税务,他们是自己的军队,保护自己的土地。
本以为随陈沐南征,会让他离这种正轨越来越近,但结果却让他觉得越来越远了。
陈沐让林凤看见更多,看见西夷的大战船、看见明军的鸟铳火炮,看见自己原以为的海外孤悬之地在明军舰队下不堪一击。
着很严重地打击了林凤的信心。
“活见鬼了!”
海盗头子倚着船舷烦躁地拨着挡住眼睛的头发,转身踢开桅杆下堆放的箱子,问道:“这是陈帅赏咱的甲胄和火器?”
身上穿着胸甲把外衫撑的鼓鼓囊囊的庄公点头,抬手向林凤示意,道:“一船十箱,有甲有铳。”
木箱里有些装着单面胸甲、有些装了火绳鸟铳,如今陈沐手下的嫡系部队都换上燧发鸟铳,一下手上堆了大几千杆火绳鸟铳,干脆借着在马尼拉给部下换装的机会都重新装箱封存起来。
原本是给苏莱曼的人准备的,不过现在林凤这边需要加强武力,就先给他拨了六百杆铳和二百件单面胸甲。
林凤本来手里就有大量火铳鸟铳,都是过去用战利品跟陈沐销赃后买的。
陈爷给这支海盗带来的变化太可怕了。
在认识陈沐之前,林凤手下的弟兄也装备很多火器,火绳鸟铳自然是有的,但那是最宝贝的火器,仅有十几杆,装备数量最多的是从各地卫所、走私商贾那弄来的火铳,比方说天字手铳。
那个时候他就敢攻打官府的港口与城池了,后来偃旗息鼓也不过是因为与陈沐达成类似同盟的道义,答应他不再为祸地方。
至于现在?
林凤从木箱里提出一杆几乎全新的鸟铳,举在手上试了试,环顾左右问道:“算是火铳,有多少?”
庄公明白林凤的意思,眼都不眨,道:“还有二百多箭手。”
“那就是两千多杆铳了。”
林凤转过身,随手把鸟铳扔给旁边手下,指指木箱,又倚回船舷,看着海天一色与远处不知名海岛,过了片刻才转头道:“会用铳的都提上铳,不会用铳的拿刀矛拿盾,把铠甲都船上。”
“起锚吧,林某觉得,这个宿雾岛,可以强攻一下。”
三十多条大福船扬起蝴蝶帆,旗舰海盗听见首领这般言语,各个向天鸣铳,一时间喊杀大作,浩浩荡荡朝宿雾岛开去。
陈沐的动作慢,是因为他知道雷加斯比在宿雾岛修了一座防守齐备的棱堡,他要过去就得做足万全准备,不单单打下一座港口,他要连棱堡一起轰掉。
林凤并没有这种忧虑,或者说海盗从来没有这些想法打赢了抢他娘的就通吃,打不赢就撤,考虑那么多,多累。
别管行不行,先上手揍一顿试试。
宿雾岛离林凤军所驻扎的吕宋岛最南端并不远,风向正常只需行船一昼,正午启程的林凤像夜晚的鬼魂般横穿海上,直抵宿雾东北港口。
夜晚行船让他们躲过途经小岛的狼烟,尽管岸上几个西夷趁他们沿海岸航行时放枪打来,但不论敌我都很清楚鸟铳打不了那么远。
踌躇满志的林凤抱臂望向远方灯火长明的小港口,期待着临近港口与守军展开厮杀,就见到远处猛地爆发数片亮光,接着炮声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像闷了很久的天空在雨落前的雷声轰隆。
“听声音,四门炮,倒是不小,在港口正前、左右两边,有远有近?”
林凤皱着眉头望向岸边,火炮轮射后再度沉寂,除了港口的灯火再看不见其他动静,他盯着炮弹落水方向道:“看距离,打得也不远啊,至于让陈帅这么忌惮?嗯……庄公怎么了。”
岸炮普遍比船炮打得要远,这在海上是个共识,哪怕大明都是如此,只是过去除了陈沐辖地,大明的大发打得也没多远就是了。
但林凤是见过圣巴布洛号停靠在港口时大炮管子的,料想中西夷岸防炮应该更重一些,却没想到射程也不过才三四里。
这距离不近,但林凤看来离吓到他还差点,陈二爷的船炮把屁股撅起来都能嘣这么远!
在林凤的旗舰前,是庄公所率八艘福船广船,可以说这就是林凤的先锋大将。
不过此时,庄公麾下八艘战船有六艘从中军向左右两翼偏航,而且都将船帆降下一些,仅有两艘依旧向前航去。
林凤船上一应海盗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庄公这是在做什么。仅仅片刻,两艘福船就已依先前风力全速向港口开出数百步距离,后面船队都因庄公三艘横摆船舰挡住降下速度,只能看两艘福船孤零零朝港口冲过去。
相距三四里,突然港口火光大作,一时间整个港口先后亮了起来,根本不知是多少门火炮同时轰鸣而出,炮弹落入海中的声音仿佛雷雨大作,将远处溅起接近艏楼高度的浪花。
两艘福船像凭空陷入风暴中起伏不定,林凤甚至能听见船上水手恐惧的叫喊,右侧福船快速打横冒着炮弹如雨向后调头,另一艘也同样想要落荒而逃,但前后桅杆皆被轰断,惯性带来的转向根本不能拖着沉重船躯逃回。
桅杆带着重帆砸于甲板,被帆绳缠住的水手像被海中妖怪攥住抛起,高高荡起尖叫声直至身体沉入海底才戛然而止。
侥幸逃回的福船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海盗惊慌失措的大声喊叫,看着船帆一点一点矮下去,林凤就知道,转眼他失去了两艘战船。
海盗在靠近舰队时纷纷跳下海中,奋力朝这边游来,被庄公提早放出的小船一一接应。
随后庄公船队顺着岛屿东岸绕行,林凤还没从岸上火炮轰然而动的震撼中反应过来,发令船队跟上,待靠近后向庄公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还有炮?”
“测距试射。”
庄公登上旗舰后脸色同样难看,对林凤道:“李旦和我说过,他看陈帅炮操,先打几炮试试距离,其他大炮调整角,对,角度,然后再齐射。”
他娘的,怎么让西夷学去了!
林凤突袭受挫,气呼呼地下令道:“他们把船炮都搬上岸了,绕过港口,走几十里再登陆!”
第四十四章 登陆
林凤没在宿雾岛东北登陆,虽然被东北港口的岸炮轰翻两条船,但他不打算在那跟港口的西班牙人置气。
不是不想,只是他不打算了。
因为他累啊,几十里路寻找适合登陆的浅滩,战舰携小艇在岸边坏了三艘,好不容易登陆,他们又不敢点火把,像一群瞎子在乱石滩东抹西撞,好不容易才趟出条路来。
天亮了。
“咱的炮没炮车也没驮马,不能卸,没有炮咱未必能打得过港口守军,对吧?”
林凤这话没人理他,因为他的亲信都知道首领只是在自我安慰,给自己找个合适的放弃借口。
真正的借口,是他要直捣黄龙,进攻宿务。
宿雾岛上宿务这个地方离东北港口并不远,在林凤的海图上清晰地画着,一路向西南,一个白天就能到。
又是黑夜、又是港口。
林凤沿途四处分兵,分走了近千部下,都堵在沿岸与港口必经之地,留他们带几日干粮在要道设伏。运气好了能洗劫敌军辎重队,运气不好也算尽到袭扰敌军的使命。
有东北港的闷亏在前,林凤没那么轻视西班牙人,其实现在远远望着宿务的城堡,他已经没有那么大的自信,并不认为凭借他没有火炮的军队真能攻下港口。
之所以他还是出现在这,只是出于海盗的职业道德:他得试试。
“等会留五条船在中间吸引敌军,大军在两翼下船,我从左边摸过去、你从右边走。”林凤压低了声音,看着远处海港停靠的战船。他与庄公的座舰用木板连桥,小心翼翼地盘算道:“船上少留人,带着火具,港口那些船,能烧的都烧了……他们好像没发现咱!”
庄公抿抿嘴,不知该说什么好,装作没看见首领的窘像,偏头望向港口港口有光,隔着没有十里也有七八里地,发现没发现,反正他在这是发现不了港口是什么模样。
林凤端着望远镜,这个望远镜是个二手,陈沐最早让老关做出来的,镜片原本就磨得很外行。
自打朝廷工部开始制作望远镜,陈沐就不稀罕用它了,这次林凤在他麾下很是尽心,此次出发前就把老伙计给了林凤。虽然是二手,却也给林凤创造出不小的优势,至少他能看清港口轮廓。
“有城墙,不好攻,所以就不攻了。”林凤端着望远镜费劲将所谓的城墙放进眼里,其实那座城墙是棱堡,但这并不妨碍让他做出正确的决定,道:“城堡外有屋子、很多房子,守军看不出来,要抢。”
“我从左边往右,你从右边往左,中间留人烧船,能杀穿就把城外杀穿,杀不穿就退走。如果能杀穿,汇合之后,我抢你打的地方、你抢我打的地方,你坐我船、我坐你船,咱们到对面的岛上据守。”
就在宿务东南隔着几里外的小海峡还有一座岛,规模要小的多,地势也很平坦,但更容易据守。
“先派人开几条船过去,把船上炮卸了,放在岸边准备接应,走!”
不过片刻,安排妥当,船队兵分四路,百十人领几条船向南登陆小岛、百十人驾船留在原地准备正面吸引火力,余下八百余人分作两部,乘船一左一右向宿务包抄过去。
港口的西班牙军士,正打瞌睡呢。
倒不是最要紧的地方守备松懈,实在是陈沐把这次袭击拖延了太久,让西班牙人已经度过内心最危急的时候,如果林凤早俩月来,宿务可谓固若金汤。
但是现在?自从迪亚戈率领生力军登陆宿务,这的守军就松懈许多,有雇佣军在前面港口盯着,即使遇到敌情也能拖延些时候,何况他们在宿务有修筑完备的棱堡,对袭击而言稳操胜券。
石质棱堡、一些火炮火枪,城堡中足够的水和粮食,足够他们守到攻城军队饿死!
真正打仗的应该是前线,塔延港之类的地方,不应该是宿务。
西班牙人在东方登陆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这里,征服的第一个地方也是这,足足建设了五年,守城设施完备,城外港口还有专供商人交易的租赁仓库,即使是战场上占据很大优势的明军,也没有任何一个西班牙人认为他们能攻下这座坚城。
雷加斯比在睡梦中被吵醒,怒发冲冠地正要斥责自己的菲律宾仆人,却发现仆人的表情比自己还要慌张,城堡里炮声枪声不绝于耳,这种声音在黑夜出现无异晴天霹雳。
“生理人攻进来了?”
仆人都吓结巴了!
推开挡路又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傻仆人,雷加斯比披上丝绸外套一手持刀一手提枪走出卧室,西班牙英勇的战士正在城堡中来回穿梭,不论火炮还是火枪都正朝着城堡外开火,处处是呛鼻的硝烟味道,却令他感到放心。
生理人还没攻进城里。
“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攻进城堡!火枪手不要射击,敌人还远,打也打不准,等他们登桥再射!”
原本有些纷乱的军心,在雷加斯比站在城墙的那一刻便稳定下来,士兵需要见到他们的首领,尤其当他们的首领举着火把高声喊出:“你们是四百个身经百战的战士,我还有圣佩特罗,这世上没有人能在你们眼下攻进这座城堡!”
“阁、阁下,不能不开枪,他们没有攻进堡垒的意思!”
重火枪手队长对雷加斯比行礼后边瞄准城下奔跑的明国海盗边大声喊道:“城堡两边靠近海岸的地方已经被他们攻下了,三个连队,他们有三个大连队,而且我们在作战中没有优势!”
当然没优势,虽然林凤的海盗在大军作战中表现出的纪律性蠢得像傻子,却不妨碍他们每个人都能发挥出鸟铳、火铳差不多的威力。
这群登陆的无耻之徒蒙头乱窜,街道上但凡站着的敌人统统在一个照面就被他们的鸟铳齐射近距离打倒,即使本身没有死在鸟铳之下,也难逃被穿街过巷的明国海盗蜂拥而至乱刀砍死。
巷战的一切优势,都在林阿凤手中!
而林凤乐此不疲,不时催促部下,高声叫道:“港口烧起来了,快走,我们来洗劫这座城!”
棱堡的矮墙上,雷加斯比的目光死死盯着港口,迪亚戈带来的船,被熊熊燃烧的烈火吞噬,让他气急败坏地骂道:“这些混蛋,居然把自己的船点燃来烧我的船,那是我的船!”
“糟了!快!截击他们,港口,港口的射石炮!”
第四十五章 重铳
宿务的圣佩特罗堡并不是一座标准的星形要塞,这也许是历史遗留问题,雷加斯比刚登陆宿雾岛时手中所掌握的资源过稀少,但也一定程度上利用了星形要塞防御体系在港口反方向。
这座堡垒在建筑之初需要防备的不是海上,而是其他三个方向的陆上敌人,宿务本地人。
海上则是他们自己人过来的方向,半年一年之前,谁会认为有人能在这片海上击败他们?没有人,这不是西班牙人狂妄,而是确确实实没有人能在海上击败他们。
宿务海岸冲天的火光映红雷加斯比的脸,他仅剩的船舰抛锚在港口,突如其来的海盗驾着数条福船横冲直撞,四处抛洒着他们没见过的兵器,将岸边化为火海。
林凤麾下的海盗没有什么新奇兵器,火砖、火箭、火油罐,他手上能找到陈沐改良前的一切明朝水师火具。
他们从来不是一直远航舰队,明朝水师就是一支不受待见的近海巡防队,烧掉他们见到一切是这帮人的看家本事。
当然,烧船的过程中也夹杂着小鲨船穿梭其间,用舰上少得可怜的火炮对与低矮城堡炮口对轰。只是限于海盗的操炮技艺,本身数量与口径都弱于对方的火炮,命中率也低得可怜,只是强壮声势而已。
但在陆上,林凤与庄公两路兵马取得非凡战果。
西班牙人在港口的守军不多,又有守备松懈的劣势,最先被他们发现的不是冲进港口聚落的林凤,而是海上攻来的几艘福船。刚依靠岸炮轰击一阵,喊杀声已从身后传来。
十几个西班牙战士提着长矛火枪与剑盾从港口冲出,就在松散阵形下的海盗用火铳鸟铳一通乱射击溃,留下七八个中弹倒地不起的战士,其他人放枪还击且战且退地原路返回。
百十人就是百十杆铳,虽然黑灯瞎火谁都打不准,可一个照面数息之间兜脸百十杆铳打放过来,没人还有站着甚至迎难而上的勇气。
林凤的火器太多,这不是勇气能解决的事!
圣佩特罗堡隔着几百米火枪火炮发射不断,火枪根本没可能命中,但火炮可以。
林凤的部下一开始也是有阵形的,虽然不比官军熟悉战阵,但久经战事的他们也都清楚战阵对士气的影响,直到炮弹砸在天灵盖上。
海盗高举明火沿海岸线一路朝港口突击,炮弹越过胡乱生长的椰树与棕榈,落在海盗阵形边沿,砸翻沿途数名海盗。
所幸炮弹未跳起来造成更多伤亡,即便如此海盗战阵也被迫分散为一个个十余人乃至数十人组成的小队,在林间吊脚屋四处劫掠,扑杀不明就里冲出的守军。
林凤的攻势并未因城堡发出的火炮而受阻,恰恰相反,对火炮能造成的伤亡他早有预料,这会他正高兴呢,因为发现火炮对他们杀伤有限。
这的火炮并不像东北海湾港口那么强的火力,岸炮排布也不够密集,只有顶上几轮火炮,他们就能把城堡外的西夷全部干掉,到时候是走是留,都归他说了算。
随林凤冲入港口越来越深,港口守备力量越来越少,听着东北方向的炮声轰隆,显然是庄公的部下遭受炮击比他更为严重,就在他要下令舍弃港口驰援庄公时,北面偏东的城堡铁栅门突然打开,数以百计西班牙战士列阵跑出,斜刺着朝他这边杀来。
相距一二百步,西班牙阵形军士齐齐奔走通过河上石桥,其中分出几十个不着甲胄戴羽饰高顶盔的枪手扛着穆什卡特重型火绳枪在桥边面向林凤部立定。
这种火绳枪上带着铁质小支架,手上拿一根肩高的木支架定在地上,用来支撑沉重的火枪。
他们手上的兵器是从城防兵器中走下野战的庞然大物,这种火枪最早用于城防,因为枪长一米四、枪管八棱,口径是鸟铳的两倍、弹重则是三倍,全枪重达十一公斤,拥有可怕的二百五十米以上射程。
是陈沐在北方宣府军器局仿制重鸟铳的原型。
“装药,再装药!”
西班牙连队上尉高声下令,他的部下轻火枪手与长矛兵已在桥头结成方阵准备应对明国海盗的冲击。
桥上枪手咬开身上挂着的弹药壶,倒入一壶火药后又倒一壶,这才压实了火药把铅弹塞进枪管,即使弓着身子两手托住枪柄依然会因沉重而不能准确瞄准。
这玩意在四十五年前的意大利帕维亚会战中,经常一开枪就打死好几个人或好几匹马。但劣势也非常明显,没人能扛着这些怪物跑上几百码应对战争所需的烈度。
“发射!”
咚,咚咚!
全然不同与鸟铳或倭铳发射时的脆响,双倍装药后火药足有一两,三眼铳三个眼才装这么多,让这东西齐射发出的声音近似火炮。
一排重火枪在桥边打过来声势颇大,让正端铳指挥海盗向敌军方阵齐射的林凤就地扑倒。
大多数海盗和林凤的反应差不多,不少人连铳都不要了,还有转头就跑的。不是人人都能像林凤一样能看清对面的武器,很多海盗都以为城堡里的西班牙人把炮车推到桥上了。
三四十杆重型火枪即使精准很低,杀伤依然可怕,铅弹打在缺少甲胄,不,对这种兵器而言有没有甲胄都没关系,打进人体后强大动能甚至不会让铅弹发生翻滚,才刚翻动就从另一个方向突出去,接着再命中下一个人。
林凤刚想让桥头列方阵的傻逼知道自己的厉害,转眼就被一轮齐射打翻几十个部下,侥幸没被击中的海盗正摸着自己四肢检查是否都还在,就见方阵里一杆杆长矛高高举着朝这边踏步走来,两个角各有十几名火枪手边走边抽着通条压弹药。
这会强行让部下结阵根本不可能,那还打个屁!
“所有人往港口撤,在港口据守他们,老子就不信他们能射到港口!”
硝烟散去,桥上指挥重型火枪手的西班牙上尉看着海盗落荒而逃隐入黑暗中的背影都懵了,说好的生理人军队战意高昂战力精悍呢?
天下无敌的西班牙方阵还没上呢,一个照面就跑了?
“上尉,他们往港口跑去了!”
西班牙上尉来不及嘲笑,听见这句话脸色都绿了,朝城头望了一眼,手脚极为麻利地扛起重型火枪,高声喊道:“追击!不能让他们拿到我们的火炮,快!”
第四十六章 石炮
林凤有点后悔,他现在发现自己打不过西班牙人,但似乎并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港口的船,都被他烧了,执行命令的部下是个叫马志善的小首领,十分忠实地执行了林凤的命令,所率六艘福船统统泯灭在烧毁西班牙港口战船的命令中。
退往港口途中,林凤到底也没闷头逃窜,派他部下铳手在树林、土人吊脚屋、院墙等遮挡下交替向追击西夷还击,这才让部下没有更多损失地逃进港口,依靠港口低矮石墙构筑起后续防线。
领着两百多残兵败卒与早先由海上登陆港口的马志善汇合,兵力达到可怜巴巴地三百人,林凤赶忙利用一切能据守的方式里达成防守的意愿。
“墙地下、房顶上、还有高台,全部都钻进去,看见人就打。”林凤跑得气喘吁吁,揪下额上发巾抹了把汗,抿嘴咬牙看着手臂擦伤,张开五指道:“告诉他们,五人一队,一队四个人装药,挑最好的射手去打放,就瞄大,算了,看见西夷就打,务必打中!”
林凤清楚地认为对他威胁最大的就是桥上那群大铳手,但现在的情况是他很有可能被堵死在港口里,重铳不再是问题,怎么活下去才是问题。
“李茂,你去找,带些伤兵去找,看港口里有什么咱们能用来防守的东西,绳子、石头、火药、木头、吃的喝的,什么都行!”
李茂是过去琼州府的海盗,林凤借陈沐的支持一统海寇,他就在那时和林凤联合。此次陈沐出兵,来的时候喜滋滋地觉得自己赶上大机缘了,到底陈帅手上拿着赦免海外遗民的诏书呢,回头再立点战功,弄个指挥使光宗耀祖一把。
哪知道今天刚登陆宿务就被人拿铳把肩膀打伤,带着受伤海盗跟在林凤屁股后头抢了一堆东西,紧跟着前头军队被城堡里冲出来的西班牙人击溃,跟着撒丫子往港口跑。
伤口刚勉强止血又崩了不说,抢到的东西还都他娘扔了。
别提多憋屈了!
最憋屈的其实不是这些,最憋屈的是陈二爷手下大人物太多,官面上指挥、千户就不说了,海盗也不鸟那些。就说海盗,闽广海寇总首领林凤、潮州巨寇林道乾在这也就是个别部;琼州府老辈海上绿林施和丢到玳瑁港只是个看门儿的。
轮到他李茂,过去在琼州海域那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现在得了,就他娘能干点打杂的活儿!
只是这会性命攸关,李茂也没劲抱怨,二话不说捂着伤口找东西。
港口打的是硬仗,双方鸟铳火枪你来我往,只是攻守势易,借助石墙与房屋守备的林凤军海盗站稳脚跟,虽然火力并不密集,但在林凤的命令下由最优秀的海盗担当射手,双方短暂交火,死伤竟是西班牙人要多。
就像林凤一开始想教训他们,他的确有这样的底气,因为西班牙方阵里火枪手很少,阵形却非常密集。
如果说他要面对拥有步骑炮等辅佐,完整的西班牙方阵军团肯定不是对手,但仅仅面对这样一个方阵,林凤手上的火枪能把他们打得生活不自理如果没有那些怪物一样的重火枪的话。
“别怕他们,我等有险可守,大铳也打不穿石墙,据守片刻久攻不下他们就会退去,庄公很快就能驰援而来!”
这话林凤说出去自己都不信的,他很清楚庄公现在还没杀过来肯定是被拖住了,但他必须要说,虽然他不信,但架不住部下海盗信啊!
庄公的勇武早已深入人心,听见这个名字海盗们就能想起那个东洋三寸丁的剽悍身影,士气猛地就能涨上一截。
林凤也是没办法,据守反击未必能赢,但不鼓舞士气肯定是死。
“海上讨生活,早晚都是死,但不是这么死,不在今夜!”林凤并不像言语中把希望寄托庄公之手,他提着鸟铳转头对部下亲信道:“发信炮,让对岸的李成带兵过来,守到他过来,就能乘船离开。”
“告诉李茂,不,不能让他去,让他去他就他妈自己跑了。等他找到木头,你带人做几个木筏子,去西南海岸把咱的船开过来,也能离开。”
林凤有了后路,心下就有底气,咬着牙用发巾在被铳子擦掉块肉的胳膊上扎起来,提着鸟铳率一干亲信朝最前交火的石墙跑去,口中骂骂咧咧。
“入你娘!老子连俞大猷都干过,还能让这帮小西洋崽子吞了?”
指挥士兵的西班牙上尉对林凤率军逃进港口显得有些气急败坏,身为老兵的尊严让他没有大声斥骂港口当时为何要修筑这么多面向城堡的射台,如此一来即使他手中有三十杆重型火绳枪能在敌军射程之外不断齐射,依然不能打消敌军守备的优势。
他发现海盗十几个射台,石墙后、石屋阳台、窗子后,生理人的军队依靠这些地方不间断地用火枪打击他们,就好像那些火枪不需要装药一样。
无往不利的长矛方阵在此时派不上用场,根本来不及逼近就被击退,即使他们是最勇敢的士兵,但一排排士兵倒下总会给人带来巨大心理压力,海盗的射击只要密集一点,他们就要退下。
三次进攻甚至摸不到敌人的边,而因为他们的轻火枪与生理人用的火枪射程几乎相同,自然是谁有遮挡谁能赢,互射也没有丝毫优势。
唯一能打到敌人的重型火枪,也因糟糕的命中率无法奏效。
情急之中,西班牙上尉看见方阵里不受待见的剑盾手。
只有军官才对他们不待见,因为这些人的装备更费钱,但对士兵来说他们还是很有用的。剑盾手由经历过严格剑术训练的老兵组成,板甲护住胸背与大腿,使用单人细剑与覆钢木制小圆盾,战力高昂。
因为训练难度,如今在西方战场已经基本退出方阵。
但在宿雾岛还留了一些,他们是五年前跟雷加斯比一起过来的海军,此时能够派上用场。
十二个剑盾手掩护身后的长矛方阵,朝敌军盘踞的港口缺口冲去,远距离铳子打在钢盾上响起一片叮叮当当,但未能阻住他们的冲势。
“冲进来了!”
林凤带人放铳后抽出腰间短斧,准备与冲进来的西班牙方阵决一死战,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李茂高呼。
“林佬快闪开!炮来了!”
回过头,李茂带着二十多个伤兵推着两口巨大的火炮缓缓过来,炮口塞着能赶上一人胸口的大圆石,这个伤了胳膊的琼州巨寇正举着火把大声呼喝,炮口正对冲进来的西班牙方阵,引燃。
轰!
烟雾弥漫。
第四十七章 动静
两门巨大的射石炮没有多大威力,即使这东西按口径算已经属于百磅炮了,石弹却仅仅射出去几百米远,并且废掉李茂花了近盏茶时间推炮的所有心血。
两个发射时正处在火炮屁股方向的海盗,一个直接被火炮后座怼得内脏破裂数窍出血,另一个则被压断脚骨,随后两门火炮被后座着一路退了二十多步。
火药不少力气都花到这了。
两颗大石弹虽然射程不远,但显然达到达成了海盗们的目的。
林凤没玩过保龄球,但在他眼前的画面就是如此,西班牙方阵兵高举着长矛火枪冲进豁口,正待对海盗展开一场屠杀,两颗大石弹飞射过来,其中一颗巨大的石弹角度过高,完美躲过整个军阵从上空掠过也不知是打去哪里。
另一颗则正中西班牙方阵,像镰刀切断麦子,当中被石弹砸中的战士无所谓穿不穿铠甲,直接被当头碾过,从头至尾去势不减地打穿大阵。
他们两侧的两列士兵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即使没被直接轰中,哪儿挨着哪儿就碎,整个军阵都被冲得七扭八歪,别说西班牙指挥官,就连林凤都没反应过来这样的变故。
两门装有巨量火药同时发射的射石炮轰鸣把李茂和他身边的海盗都震傻了,个个头重脚轻,人人都像得了脑病张着手在硝烟里迷惘,跌跌撞撞寻觅方向。
林阿凤从短暂的惊愕中反应过来,提起短斧跃战过去,在他身后的海盗一拥而上,右侧射台上的海盗则持鸟铳不断射击,铅丸像下雨般落入敌阵,让这支遭受重创的西班牙小方阵无以为继。
从近距离遭受射石轰击开始,他们的上尉下什么样的命令就已经不重要了,拿起兵器发狠死战的战士不是因为上尉的军令、丢下兵器抱头鼠窜的士兵也不是因为上尉的军令。
只是人类的本性与他们与海盗远近的区别罢了。
城堡上雷加斯比自从听到港口的炮声,心就被揪了起来,这些巨炮是用来准备给生理人海军中赤海号的,共有五门,其中三门已经运往东北海湾港口,留下两门防备敌人对宿务的袭击,但到底他们松懈了。
这种射石的射程也不算很近,但因为倍径短很多,命中率非常糟糕,只有在近距离才有命中的可能,又太过沉重,野战中没有丝毫用处,但攻击赤海号那样的庞然大物时显然很有优势只要靠近港口,命中一两炮就能把一艘大船击沉。
在过去,这种傻大黑粗的火炮横行于十四世纪,装备简陋四轮炮车的野战炮兵为大胆查理立下汗马功劳,不过只是昙花一现,大多时候走直线的射石炮很快就被更容易机动的新式火炮取代。
而现在,射石炮是对付城堡铁城门最好的手段!
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派出城堡的士兵能够在东面敌军驰援前全歼这支被困在港口的敌军,否则他就只能做好在城堡中巷战的准备了。
雷加斯比如果知道林阿凤本来的计划只是抄掠城外,根本没有掠夺港口的意思,完全是被他派出的方阵兵撵进港口才得到射石炮,恐怕一把老骨头立刻会在城上被气死。
当林凤把短斧从最后一个全副武装的西班牙精锐剑盾手脖颈上取下时,这个倒霉鬼已经被一拥而上的海盗压死有一会儿了。
喘着粗气的林凤跌坐在地,发巾早不知在搏杀中丢去哪里,披头散发地望向后面簇拥在两门射石炮左右的李茂,他缓缓点头。
尚未歇息片刻,远处又传来嘈杂的行军声,让风声鹤唳的海盗纷纷持兵器从血泊中站起,面前相互搀扶着严阵以待,只是很多人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早就脱力,两条腿都是软的,拿着兵器的手抖个不停。
他们没有力气再投入一场新的搏杀之中了。
“是庄公,庄公来了!”
房屋射台上的铳手欢呼出声,众多海盗心里紧绷的弦猛然断掉,各个瘫坐在地,有些甚至直接躺在泥泞的土里,不愿再使上半分力气。
有些还有体力的海盗,已经忙着在尸首中解下西班牙士兵的甲胄穿在身上,林凤的海盗是识货的。
除了那些逃跑的重铳手没有甲胄外,这些方阵兵大多穿着胸甲与高顶铁盔,尤其全副武装的剑盾手,他们的剑能刺破锁甲、连接下半身的板甲更给他们带来充足的防护。
抛开个人技艺不谈,这是他们即使遭受石弹横扫后拼死作战依然给海盗带来巨大伤亡的原因。
“林佬,西夷的甲,有些人里面还加了一层甲皮。”
有海盗拿着西班牙剑盾手板甲里面的内衬胸甲板奉给林凤,林凤接过看了两眼还回去,准备等再见到陈沐时告诉他这个消息。
在他看来,那位陈帅是明朝的军火大师,别管发现什么稀罕玩意儿,陈二爷肯定都能造出来。
他不需要更好的火器,但很需要更好的甲胄。
庄公的人手,比林阿凤要好得多,他们被缠住只是因为城堡外防御北边的军队比港口要多,因为不熟悉地形,闷头杀进了西班牙雇佣吕宋人的营地,碰上一支兵力比他们稍多些的吕宋人军队。
结果没有悬念,那些人尽管也有火器,但使用火器的技艺上完全比不上海盗,互射一阵后干脆向海盗发起冲锋。
可冲锋,难道就是庄公的对手了?
前阵被砍得七零八落,后面一堆人干干脆脆地投降了,从俘虏营地里收获一些攻城梯,庄公几乎没过脑子地挥师攻城,杀上城头损失一个小队被击退,看见港口的信炮炸响,这才带人驱赶俘虏扛着梯子一路赶来。
林凤这边打了一仗人死不少,庄公也打了一仗,兵力比原先更多了。
“休整,铳手守备,庄公让人拆房子做盾牌木牌,歇一个时辰他们要不攻出来,咱就拿炮轰他的破铁门,打下这座烂石堡!”
林凤猜测,城堡里的守军应该不多了,要不然不会这么半天没半点动静。
第四十八章 名单
城堡当然没动静,直至林凤声势浩大地在清晨推着射石轰碎堡门都没有丝毫动静。
雷加斯比终归放弃了这座坚城,带着他四百多名手下趁林阿凤休整时由北面走出,兵分两路一路向东北找迪亚戈、一路向西南向宿务本地部落求援。
没有守备的城堡被林阿凤轻易夺取,雷加斯比没能带走的一切也完整地被林阿凤所继承。
雷加斯比在这一天谈不上有什么运气,埋伏在林间准备抢夺辎重的海盗等了整整一宿,等到迪亚戈向宿务港传递信息的骑手,也等到了雷加斯比的残兵败卒。
疲惫饥渴的溃军根本无法想象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居然有生理人伏兵,林中密集的鸟铳火铳先后打响,飞射的铳子将他们打得惊慌失措,根本无法发现埋伏的敌人究竟在哪,又好似周围到处都是敌人,几乎一触即溃。
溃军没有敢原路返回,他们很清楚没有守军的宿务港此时此刻已经易手,只能向岛上那些土人聚落四散而逃,当然也有部分士兵向海盗投降,希望能苟全性命。
雷加斯比的运气远比他派出传递消息的士兵糟糕的多,他们去往宿务南部原住民的部落中求援,当听闻明军过境击溃西夷,宿务诸部集结出一支人数上千的军队,但不是为了帮助雷加斯比。
半路上他们吹海螺为号,倒戈杀伤带队的西班牙人,抢夺他们的兵器与物资,军队一时大乱,雷加斯比留着提防的心眼才捡回条命,靠着过去在宿雾岛上的老朋友才弄了条船,不知去向。
雷加斯比失败的消息像风一般传到东北港口,迪亚戈毫不犹豫地收拾了港口所有能带走的一切,乘船渡往马来,率领部下撤离宿雾岛。
他没有再留在这里的意义了。
胜利不论在谁的想象之中,都来得太快了些,林凤自己也没有预料,只是攻下宿务港就彻底拿下整个岛屿。
此时此刻他突然对西夷能靠几条船、几百个士兵征服整个吕宋有了些许明悟西夷在海上的征服,和他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林阿凤没闲着,夺取宿雾港后仅仅休整两日,一边派人去与陈沐取得联系告知其这一消息,接着整备战船派庄公带本地土人与大量海盗杀出回马枪向北攻取班乃。
就像陈沐经常对他说的那些话,陈沐一直认为他有非凡的能力,他的才能与智力是能够在异邦裂土封王的英雄豪杰。尽管林凤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那样的才华,但如果有机会,他想证明。
当庄公自岛屿南面登陆班乃时,岛上正进行着残酷的战争。
陈沐的先遣军队由邵廷达、隆俊雄、齐正晏率领的数千部下已早庄公一步登陆班乃。邵廷达率麾下旗军往来策应,隆俊雄与齐正晏则一左一右自岛屿边沿向南攻略,横扫岛上西班牙人驻防的各个港口。
他们不但有凶悍的武士,也有大量火炮,攻港夺城完全不似林阿凤那样困难,何况班乃的西夷驻军要远远少于宿务,一个港口不过零散几十个西夷,大多还不是士兵。
这些人只是督造修道院与教堂的督工,战力上与雷加斯比麾下的方阵士兵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就算是林阿凤的海盗,都能击败他们。
这次吕宋由北向南进攻的指挥官是邓子龙,陈沐与陈都没有参与此次战事,不是他不想,实在是不能。
因为朝廷派来吕宋的第一批官员到了,单看名单陈沐就一个脑袋两个大,只能放下战事返回马尼拉。
朝廷给他弄来五个人,其中就有他保举的李焘,除他之外四人也没有任何一个昏官,这很厉害啊,说明朝廷对赛驴公非常重视,没有把他这当成垃圾堆。
但陈沐惶恐,非常惶恐。
“这几个人应该不是高阁老拟的。”马尼拉南洋衙门的密室中,陈沐排出名单,对徐渭问道:“徐先生,朝廷派这四个人过来,是什么意思?”
陈沐手下的纸上,有一份非常豪华的名单。
赵贞吉,前两年的阁老,促成俺答议和,非常有才能也非常有脾气,嘉靖朝俺答围北京城,立劝嘉靖不订城下之盟,督促诸将敢于应战。后来在内阁里连张居正都不鸟。
结果张二爷把高拱迎回来,赵贞吉被高大爷挤兑回家了。
陈沐千想万想,他是找朝廷要人了,但他没要阁老啊,给他弄过来个文渊阁大学士算怎么回事?
大学士来了,万一俩人在处理吕宋国事务上意见向左,到底是听他的还是听大学士的?
这还不算完,赵贞吉后头是谭太初,刚致仕没几年的部堂,被称作谭青天,历任地方议政,工部、户部侍郎,最高做到南京户部尚书。
谭太初之后呢,是王廷,这位老大爷言路出身,后来做过知府,总理过河道、总督过粮储,政治名声非常好。非常了不得的是还经历过倭患,大江南北三部总兵就是因他的谏言而设立的,也是部堂级别的官员。
最后一位更厉害,叫海瑞。
这得多高的规格啊!
“就这帮人在朝廷,一个省都放不下的,怎么都弄到吕宋来了!”
陈沐是一直觉得自己这儿是鸟不拉屎来着,他想从朝廷要点太学生、秀才,过来充任一下县官,给内阁的书信里他也是这么说的。
这些将来要在国中教化百姓治理人民的预备官员,先到吕宋来熟悉一下,等这边做好了再调回朝中分任地方,这不是能很好地减轻出现昏官的几率吗?
这下可好,派来的都是啥人啊!
锦衣卫来了、巡抚来了、尚书来了,连文渊阁大学士都派来一个,这是要做什么?
徐渭抿着胡须,盯着名单看了半晌,吞了一下口水,对陈沐拱手道:“陈帅,这几人,在下都有耳闻,他们之间最大的关联,就是都得罪过高阁老,或是被高阁老得罪过。”
陈沐瞪圆了眼睛,“不可能!高阁老那脾气,能让得罪过他的人复起?就是到这儿都不行!”
开玩笑,徐阶担任个讲武堂山长高拱还着急冒火半天呢,更别说跑到吕宋来当大爷了。
“确实如此,陈帅也说了,这名单应当不是高阁老拟的。”
徐渭面容凛然,道:“陛下的龙体,恐怕不安康了。”
第四十九章 书坊
有些事要置身事外才看得清,但朝廷派文渊阁大学士到吕宋来这件事,则需要身在局中才能明白。
想到那个小心眼儿的高阁老,赛驴公骤然又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
经过徐渭的提点,陈沐终于想起张居正和高拱也是斗过的。如何斗,陈沐不知道,但他知道高老爷子输了,现在他俩还没开始斗,张次辅已经准备在吕宋给高阁老盖房子了。
先打发个被挤兑走的文渊阁大学士来给高阁老探探路,合适的话,往后高阁老的去处陈沐估摸着也就是自个儿这了。
大海彼岸的书信来的仅比陈沐回师马城慢了两日,在高拱写给陈沐的书信中,他确信高大爷还不知道这是心腹手足为他设下的局,言语对赵贞吉等人带着一贯的不屑,轻描淡写地说是给他打发几个朝廷用不到的人聊壮声势。
别管是尚书还是大学士,到吕宋来连个官职都没有,仅仅说是南洋大臣衙门听用。
陈沐等了几日也不见人来,心里就已经明白了,专心处理起自己的事,给高拱回了封信,继续请他派几个秀才、举人过来,就当仕官前的历练了。
“为什么没人过来?这还用说,朝廷可以调人家,都是赋闲在家的,人家也可以不听啊!”
陈沐从衙门外迎来一副宽阔的皮卷,让几个家丁扛进城堡偏厅,转头对徐渭小声道:“我估计,后边还得再挑个阁臣过来,不把这先例开了,估计不算完对,打开了钉墙上,可别歪了,方方正正的。”
赵士桢与平托各个抱着好几筒画卷立在一旁,他俩都听不懂陈沐在和徐渭打什么哑谜,就见徐渭闭着眼颔首,眉眼耷拉着一副认命的模样,道:“陈帅不论在哪,都是风口浪尖。”
陈沐只能报以苦笑,他这虽不算闭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却也足够措手不及。
谁知道张二爷怎么想的,都还没开始斗,就已经给将来斗败的首辅寻摸去处,这是稳操胜券。
这和陈沐其实没太大关系,那属于他无力左右的事。对他来说,北京的一张椅子由谁坐,比帮西班牙减少一个总督工资的开支要难得多自从林凤取得宿雾岛的战报传回,腓力二世不再需要菲律宾总督了。
“战报先生都看了,林阿凤把宿雾岛夺下来,班乃岛的敌军失去仰仗,整个吕宋群岛,至多三月就能平定。”
陈沐摇摇头,颇有几分感慨,道:“以前我是有些小看他了,果然是世间少有的豪杰,攻打宿雾岛虽有巧合,但兵法权谋一个不少,单是示敌以弱诱敌出城,这就不简单。更别说还事先留有伏兵,隔绝两地,厉害!”
赛驴公在战报中看不见林凤在东北港险些将全军推进迪亚戈岸炮范围之内,也看不见海盗首领妄自尊大地强攻城堡被桥上的火枪手打得屁滚尿流。
他把战报上的情形逆推,组合成一个英明神武、料事如神的林阿凤,虽然那两门射石炮的出现的确是巧合,但战报让他相信,即使没有那两门炮,雷加斯比也只有败逃的命运。
徐渭则对林凤的实力持怀疑态度,尽管战报与胜利让这一切显得板上钉钉,他依然不认同陈沐对那个倭寇的看法,干脆撇撇嘴背着手往一边走去,在偏厅里恍若无人地兜起圈子。
陈二爷早已习惯徐渭随时随地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这不能对他有丝毫影响。
此时此刻,他完全陷入对自己慧眼识人任用豪杰的沾沾自喜与崇拜之中,张手笑道:“我大明海军将再添一员悍将,这一切在以后都将成为传奇故事。”
“说到故事,马城的纸槽坊和印刷坊要先开起来!”说着陈沐向正悬挂皮卷的家兵指指,对赵士桢、平托道:“别抱着了,给他们,把图挂上去。”
这俩幕僚怀里抱的是地图,包括广东福建、吕宋诸岛的精细地图,婆罗洲、马六甲、日本甚至还有平托凭借印象绘制的西方地图。
当然,西方地图的收集单靠平托是不行的,濠镜已经让卡内罗主教挂出悬赏,收集西方地图、海图与各国历史及故事,现在就是先能平托画的装个样子,毕竟空一大片不好看。
之所以让主教帮忙,就是因为他毕竟是权威,不会被人拿瞎画的东西来糊弄。
赵士桢刚把图放下,听到陈沐这么说,转身道:“明公,纸匠与书坊的匠人已经让李禹西去江苏寻,一月之内就有结果,虽然隔山跨海,总能找到在大明混不下去的匠人,这不是难事,只是为何非要在马城呢?”
“造纸所需原料,这都有,还很富余。这对纸的需求,也很大,单单日常开蒙教材就要几千上万本,更别说陈某还打算制书销往大明,非这不可找在大明过不下去的破落户最好,虽然只是辛苦钱,陈某也能送他一场富贵。”
成千上万本书,对普通书商、纸商而言,的确是一场富贵了。
赵士桢无所谓地点头,富贵……这种词根本不能吸引起他的兴趣,毕竟整天守着一个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的幕主,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不知从哪送来的账单经他过目,自己幕主又有几万十几万两白银入库。
赵书记已经超脱了,虽然那钱不是他的,但他的目光已经放得更长远,用陈沐的理论来说,非常清晰地认识到白银只是一种等价物,没啥意思。
不过陈沐想做的,可不仅仅是印上点启蒙书籍而已,他问道:“赵知县最近不忙,编本书吧,就叫万国志。等咱们把这份地图补全,收集的资料凑齐,由你编撰,从吕宋开始,编出一套书来,贩往国内。”
“大明太大,不可能人人开眼,埋首耕田的老百姓可以不知道海外是什么样子,但读书人是要知道的,可他们没有知道这些事的方法,就需要天将降大任于人,让他们知道。”
陈沐挑着眉毛看向赵士桢,抬起二指道:“懂政事、通兵事、会筹算,还了解西洋兵器,依陈某看啊,这个人就是你。”
第五十章 海难
陈沐眼里最重要的只有政治,军事、经济、文化,都无非是政治的延伸、手段的一种。
当这吕宋的军事、经济、文化都掌握在大明手中,那么吕宋是哪?
李禹西的能耐很大,在赵士桢交代下去寻找书商、纸匠后不到半个月,从广州府开来的船上就载着陈沐需要的人抵达马城海湾,很快在马尼拉开设起纸槽坊与印刷坊,在南洋衙门的资助下,以极高的效率雇佣人手、购入原料。
赵士桢有的忙了,带着没稽查出什么东西的锦衣校尉在从大明运来的书山中寻找适合的书籍,送往印刷坊,让匠人排列活字板,查漏补缺,没有的活字抓紧融铅出来。
马城印刷坊印出的第一套书是三字经,和大明的三字经有些不一样,加了些‘尊天朝、奉皇帝’之类的忠义洗脑,在都城附近的各个部落兴建的社学里推广开来,虽然此时学生还很少,只有吕宋富贵人家的孩子才能上的起学。
这是因为国中赋税还未定下,受限偏远山地太多,有些部落的首领还在考虑是否尊奉苏莱曼为王,进展较为缓慢。
不过目前所掌握的土地丈量田亩的工作快要达成,田地比陈沐想象中要多。
有待开垦的田地,也比想象中要多,总而言之,吕宋国还是有很好的未来的。
如果将来赋税定下,可以的话陈沐想借各个部落地广人稀小国寡民的情况,从广东养济院接一批孩子过来跟本地小孩一起上学,施行由吕宋国赋税承担的免费开蒙。
“天下最出名的印刷世家就在无锡、苏州、常州,他们不用木活字,用铅或铜。”
在去往港口的路上,赵士桢提起印刷如数家珍,毕竟认识陈沐以前他勉强算得上京师花边小报特约写手,还编排过陈沐,对这行当里的事情门儿清,道:“木、铅、铜,各有利弊。”
“木活字受水大小不一,但造价低廉简单易做,印出的字迹不成行;铅活字印得好,但容易出错;铜活字印得最好,但造价要高,只有京师和江南才用铜。”
“其他地方,就算有这技术,也没这本钱。”
陈沐点头颔首,走马观花地看匠人制作活字,把流程懂个大概,走出印坊对赵士桢道:“造价是一方面,江南之地文风盛行,比旁处文风盛行,也更富贵,需求量大,造价就可以少些考虑,就算都用铜才能费多少钱。”
“在广城,熟铜百斤才十两银子,满打满算基本活字千斤都用不到,是技术天然发展交流地太慢,受地大的交通限制。”
这个时代的技术就像火药一样,福建用造粒、广东用粉,甚至相邻两个卫,火药的成分与威力都大不相同。这个县会炼钢、别的县就只能烧铁,因为距离与交通条件,让天然的技术交流进展无比缓慢。
也正因缓慢,一个匠人一辈子可能就生活在方圆百十里的一方小天地,这就必然会造成技术垄断,并不是人有意藏拙,而是他把技术分享出去他就要饿死。
“强权可以推行技术,我可以让广东军户都用许尔瑾的火药,但文化与大多技术,我也没办法,这些东西强硬地推行过去,会让很多人饿死。”
陈沐踱马前行,看了一眼赵士桢,抿着嘴没有说话。他早就想做这一件事,想在这个时候就把天工开物那样的书编出来,他有比宋应星更大的权势,如果以他的力量去推行,完全可以彻彻底底地让大明在技术层面上焕然一新。
但这件事赵士桢做不了,让他编个万国资料没问题,技术推行需要狠心。
他太年轻,虽然做事利落,但终归更偏向玩玩闹闹的技术宅,造个大烟花玩玩炮仗不是问题,但让他去推这件事,做不好。
既然眼下无人,陈沐干脆不去想,他举目望向港口,开口笑道:“赶得巧了,战船刚进海湾!”
南洋卫新造战船到了,昨晚陈沐就收到陈来岛上孙敖派人传来的书信,说战船靠在陈来岛休息一晚,今天下午就能入港。这六艘千料大鲨船可是让陈沐好盼,有了他们,陈沐才有把萨尔塞多放回去要债的底气。
六艘赤黑漆大鲨船入港带着无比的声势,舰上旌旗招展,同来的还有一个千户的旗军,抛弃艏楼艉楼后皆采取双层火炮甲板,接舷战能力极弱,但两侧船舷各有二十门火炮,炮战能力很强。
这种形制的战船被陈沐定名为赤海级。
赤海级战舰定为千料以上、一千五百料以下,装备三十至四十五门火炮、一百五十至二百名水兵,需要时可以用二十支大桨短暂划行,储存炮弹除了实心弹外还有葡萄弹及少量链弹,属于战斗力极强的炮船。
劣势在于船上装载的东西太多,没有多少储备食物与杂物的地方,作战半径不大,需要粮船供给才能长途作战。
陈沐给赤海舰的定位,是在广东船厂吃透圣巴布洛号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是大明的主力战舰。
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所以从来没打算花个几年在技术还不全面的时候就造出二三十丈封舟宝船那样的大炮舰,虽说未必就造不好,但那样的战船并不符合他的需求。
如果与西班牙舰队作战,尤其在与偏师作战的情况下,他更希望选择用稍小一点的船,更多的火炮,用两艘或三艘船去直接击沉敌人一艘大船,而不是一对多。
他有更多的人力与更多的生产力,甚至有更多的资源,别说南京工部还在帮他造船,哪怕仅仅广东一地,全力开动造船未必能比别国慢。
这才是他的优势。
六艘大舰停靠海湾,岸边驻军已划着十几艘小船前去接人回来,陈沐骑着白妹端着望远镜在岸边眺望战船。
视野里一种模样精悍的广东旗军中掺着个斗笠蓑衣的干瘦老头儿,乘着小舟颤颤巍巍下船,背着破竹篓、提着几条鱼,瞧见陈沐这边表情欢快,立直了身子拍打蓑衣上的泥污,快步走来。
老头儿是来找自己的,陈沐看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专门让家丁不要阻拦,下马问道:“老先生,您这是出海打渔遇到海难了?”
“海难?老夫海瑞。”
老头垂首看看自己挽起半截的裤管与足蹬的草鞋,想将鱼交给家丁却发现家丁都拿鼻子看他,干脆把鱼放在背篓搁在地上,拱手昂头,奉上调令道:“是南洋大臣陈帅当前?在下琼山海瑞,奉君命渡海仕官幕府。”
“今早在陈来岛,为陈帅捕鱼两条。”
竹篓里,两条鱼无力地蹦,它们的眼像极了呆立当场的赛驴公。
第五十一章 吃鱼
陈沐有口福,吃了一顿海瑞亲手蒸的鱼。
他没敢让海瑞亲自动手,但海青天说一直想找个机会感谢他,感谢他清剿倭寇,除掉曾三老,让沿海为之肃清。
因为海瑞的父亲就死在倭患了,他说那是正德十二年的事,说琼州遭受倭患之扰远早于浙闽诸省。
所以海瑞偏要亲自下厨给陈沐把鱼做了,陈沐劝都劝不住。
这也是个不管瓜甜不甜,扭下来他就高兴的主儿。
“陈帅何不着箸一品?”
鱼做好了,衙门里徐渭一听说海瑞来了就躲得远远的,他俩性格相差太远,徐渭懒得自找麻烦,去港口帮陈沐安排新至旗军去了;赵士桢带着几分好奇,正襟危坐地远侍一旁。
这鱼他没福气吃,单纯想看看名传天下的海刚峰是个什么人。
在这个年月,名传天下太难了。
“刚峰先生,实不相瞒,此鱼陈某受之有愧。”陈沐拿起筷子又放下,不是鱼不好吃。这鱼闻起来很香,但陈沐不大敢吃,他拱手道:“倭寇之患消减,实非陈某之功,远有俞、戚二帅,近有二林约束海寇,这才使海岸为之清平。”
“陈某毙杀曾三老与他们比起来,所起作用微乎其微,实在是受之有愧。”
若是旁人做条鱼,陈沐吃也就吃了,可这做鱼的是海瑞人的名树的影,此人每到一地百姓为之欢腾,但上下官吏没人能高兴起来,陈沐也不觉得自己这儿就能让海瑞高兴。
“俞戚二帅自有其功,陈帅也不必妄自菲薄,老夫本欲待陈帅食过后再问起二林,既然陈帅提起。”海瑞起身拱手,踱步后回首问道:“陈帅为何任用倭寇,林凤之辈攻掠潮州贻害万家、道乾之流降叛无常杀戮甚重,还有陈帅部下倭人不在少数。”
海瑞下颌胡须花白,人说是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老爷子今年六十,却不见任何耳顺之壮,举手投足依然带着刚直气度,问道:“陈帅麾下旗军何止万人,难道非仰仗他们才能取胜?”
果然,海瑞来吕宋的第一件事就是倭寇。
陈沐即使心中早有准备,此时对海瑞在官场为人厌恶的原因也有一些新的了解。
朝廷让他到吕宋来帮自己,但海瑞这话不是幕僚或下属该说的,倒像是审问。
换了常人,一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就能让关系彻底坏掉。
“当然不是,陈某以操练旗军得名,麾下旗军兵甲最优、训练最好,战场上可以一当十,当然不是非仰仗海寇倭人才能取胜。”
“但我麾下海寇倭人近五千之数,如此兵力闲置,难道放着让他们去为祸海上?”陈沐对海寇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道:“既可引其向善,何必逼其从恶,如林凤道乾之辈,皆可立功受赏,值此海外大乱之时建立功业陈某认为使大明添一二海上悍将,远比送两颗首级回去要好得多!”
“过去我水师不走远海,每逢倭人渡海,旗军便仅能被迫防守,是以倭寇屡屡侵我沿海。今我海军势大,战舰旌旗遮天蔽日,哪里还有倭寇?即使还有,他们尚未至海岸就被灭了。”
海瑞仍然觉得不妥,道:“祖宗立下通倭之罪,大明律法有这规矩,陈帅却在麾下招倭揽寇为己用,岂不视法度为无物?”
“可祖宗也用降敌作战,那广城右卫色目人蒙古人早年都是祖宗之敌,如今哪个不是我大明将校?北疆讨虏大捷,马帅以其麾下蒙骑踹了俺答大营,以战促和,边塞烽火不燃铸剑为犁,难道对天下不是好事一桩?”
“陈某初历大阵仗,就是在俞帅麾下担任监军,监降倭伍端的军,让他去与贼人分个生死!”
“刚峰先生,陈某是素来敬你品格重你才华,但要在吕宋任事,有件必须先跟你讲清。”陈沐肃容正色问道:“大明的军兵与投降倭寇的性命,孰轻孰重;大明的百姓与海外异民,孰轻孰重。”
“先生过去曾做过决断,贫苦百姓与富有士绅之间,你选择在难断案件中让富有士绅吃些亏,陈某是认同你做法的。因为一样几亩田,富有士绅即使吃亏也无伤大雅,但贫苦百姓兴许会为此丢了性命。”
陈沐说着两眼看着海瑞神色,换了更舒适的坐姿道:“这一次的选择要难的多,不论你选大明旗军还是投降倭寇,都有人死;不论你选大明百姓还是海外异民,都有人饿老先生一辈子都做个好人,但在南洋在海外,你做不成好人了。”
“凡陈某党羽,百年之内,罪大恶极;百年之后,罄竹难书,此事功在千秋罪在陈某。老先生若想保全英明,陈某为你备船回琼州府,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你能看见大明日益富裕。”
“如果你选择留下来,就必须做出对大明有利的选择,因为大明不再偏安一隅,新的天下已经听见大明的声音,那就是大明的军兵比这天下任何国家的军兵性命都重要;大明的百姓,比这天下任何国家的百姓,都重要!”
海瑞眨眨眼,看着陈沐一步一步朝主座走去,张张口没说话,又眨眨眼,看向一边坐着年纪轻轻的赵士桢。
老先生很想问问,你家幕主一直这么神经么?
明明就是个任用倭寇的小事,用就用、不用就不用,拿祖宗之法已经很完美地说服海瑞了,羁縻招降,祖宗也用过,那没问题了。
怎么好端端的就牵扯出什么百年之内罪大恶极、百年之后罄竹难书,大明远征南洋不就是复仇,西夷打了濠镜港,咱就和他开战,这么简单一件事非用如此复杂的话说出来。
唰!
悬在堂上的皮卷被解下,庞大的世界地图坠落下来,右侧红色涂料漆着偌大的明,陈沐张手指着周围大片空白道:“这就是新的天下,在西面、在东面、在南面,大明要加入这场角逐,吕宋仅仅是个开始!”
海瑞深吸口气,走近两步,眼神仿佛被世界地图迷住,右手扶着左臂衣袖,左掌上翻前伸,对着那副地图。
陈沐露出欣慰的笑意,看来大明朝又一能人要被自己带拐了。
结果就见海瑞两眼一翻,道:“陈帅,鱼要凉了。”
第五十二章 争论
夜,南洋衙门堡。
马城又下起雨,滴打在红色玻璃的窗上,海瑞从未见过这种窗。
其实这次走马上任已经给海瑞带来很大冲击,即使陈沐不说那些废话。老人家没见过这样的堡,也没见过这样的窗,过去更没见过赤海级那样的战舰。
“老夫不是吹毛求疵挑毛病,人老了就唠叨,说两句你们陈帅还不耐烦,他说的那都是什么,还拿幅画来糊弄我。”
海瑞躺在榻上,程宏远正在他干瘦的腿上扎针,他有风湿,一下雨腿就疼,偏偏马城这个地方位处两大山脉之间,云气积郁总会下雨。
“老先生,那不是画,明公说的没错,那是天下舆图。”
赵书记低眉顺眼地坐在一边,像学生一样乖巧坐着。他是奉陈沐的命,来看看海瑞刚到这边有什么不习惯,正好看见海瑞热水泡脚,打听之下就叫来了医匠程宏远,给他按摩一下。
“外国诸番图老夫也略有耳闻,绝对不是陈帅堂上挂的那样。”
海瑞说的外国诸番图,是郑和下西洋时带回的海图,和陈沐的海图不一样。
赵士桢道:“陈帅没有外国诸番图,堂上那副是由明人自东向西、西夷幕僚平托自西向东绘制,还未完成,正在填补之中。”
“谁去过?”
海瑞趴着瞪大眼睛,“没去过就不能当真!”
赵士桢笑了,点头称是,道:“不错,陈帅也是这么想的,他说先拿来做个印象,待舰队航行过去,再做周全,不能偏信。”
海瑞舒服了,眯着眼睛颔首点头,这才接着说道:“老夫知道吕宋不比国中,战事未息,陈帅手握诸般事宜无人辅佐,甚为劳累。坊间皆云老夫是走到哪里,就将麻烦找到哪里。老夫又没病,倘那些同僚不各个以搜刮民脂民膏为己任,海某会找他们麻烦?”
“百姓连饭都吃不饱,驿馆一月可费粮百石,官吏人情往来奢靡之风愈演愈烈,好似这世道本来就该如此。”海瑞眯起眼睛,透着厉色,寒声道:“我祖宗早有规制,贪钱八十贯就该被剥皮实草!”
说着,海瑞却又话锋一转,夸奖起陈沐,道:“像陈帅这样,老夫提两条鱼做见面礼却不觉寒酸,已经很少了。”
赵士桢撇撇嘴,骄傲道:“我家主公不让人给他送礼,但风气如此,当今之世,凡想成大事者,皆要疏通上下,也是没办法的事。”
换句话说,陈沐只送礼,不收礼。
这其实是个违背常识的事,你不收礼,哪儿来的钱送礼呢?可架不住陈沐自己开源开的厉害。
赵士桢对这两条鱼是充满嘲笑的,但嘲笑的不是两条鱼,而是嘲笑这天底下谁能给陈沐送得起礼。
那得送多少才能让财神爷挑挑眉毛?
“贪墨之事,海公可以放心,我家主公看不上那点银子,一个知县。”赵士桢抬起一根手指,道:“搜刮民脂民膏一年半载,全身家当也比不上明公一日进帐经手,唉。”
正骄傲呢,赵士桢突然叹了口气,道:“也就是个经手,转眼就放出去了,不是供奉陛下内库、就是送往户部国库,剩个小的还要投入广州府,说要鼓励什么生产,再加上自筹军费。”
赵士桢挤着眼睛摇头道:“金银,在南洋衙门就不是钱,铳炮船,才是硬货。”
海瑞智力过人,但南洋衙门诸般情形新来还不甚了解,权当是在套赵士桢的话,不置可否地点头,听赵士桢说起陈氏三宝,问道:“早先本想问问陈帅,那六艘战船,为何在船首雕刻巨石人像,有益战事?”
“哈,海公说的是船头的神像吧,那是跟西夷学的,来吕宋时遇西夷一艘大舰,名巴布洛号,他们在船首有巨石武士像,战船在海上所向无敌,我海军用多倍战船此将其击伤俘获,送往南洋卫船厂由匠人摸透,学其技艺。”
“技艺还未学成,匠人们先把这大石像学去了。”赵士桢说起船首像呵呵直笑,“六丁神像,当真威武!估计明年初的六艘新船会是六甲神像。”
“今年丁丑延我寿、丁亥拘我魂、丁酉制我魄、丁未却我灾、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明年甲子护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辰镇我灵、甲寅育我真。”
赵士桢虽为一介书生,说起战舰跟陈沐手底下人一个德行,都是兴奋异常,道:“海公且等着,主公说明年西夷一定会挥师大军来犯,到时候六丁六甲齐出,就能真正奠我大明在南洋之威信!”
六丁六甲守护神,海瑞知道,但南洋海战的事海瑞不清楚,也不在乎,打仗自有陈沐操心,他要管的不是这些。老爷子叹了口气问道:“陈帅可说,让老夫在吕宋做什么?”
“说了说了,海公来的正是时候,如今新总督没到,主公让我暂理政事,但比起海公您相差甚远。眼下吕宋三件要务,一为学政大宗师,海公任过教谕,当不在话下;二为清丈田亩制定赋税,过去您也做过;至于第三件就要难的多,需要您编一套羁縻之法。”
“这三件事请您来做,主公才无后顾之忧,去思虑来年战胜西夷后究竟东进还是西走。”
程宏远将最后一根针取下,海瑞坐起身活动两腿,皱眉问道:“东进西走?”
赵士桢点头道:“是,东进西走,是南洋衙门接下来的策略,以广东、吕宋为基,修造战船操练军士。说是东西,其实只是容易的说法,其实还有南面,陈帅说南去千里有大岛,所以真正的说法是东进西走南下。”
“西面,是婆罗洲与马六甲;东面是战乱中的日本,南面则是不知真假的巨岛。”
“当前幕僚们都在争论,究竟是该去向何方,婆罗洲与马六甲最容易,但顾忌是难保会与葡夷起冲突,现在主要收入来源就是葡夷,不能和他们为敌。”
“南面即使有巨岛,也需大量百姓与人力,何况瘴气与水土不服,不知物产,损耗颇多;最后是日本,那有银山,陈帅的意思是介入其战争之中,支持几个诸侯混战,不过有违我天朝处世之道,目下还尚在争论。”
第五十三章 三卫
很快,陈沐就见到海瑞的另一面。
年已六旬的老爷子抵达吕宋第三日找赵士桢要了他在吕宋的官服,行动力比赵士桢这年轻人还要厉害,短短数日中带两个小旗的人手走马玳瑁港,一路探查民情过去,他最后的目的地是陈来岛,他将会在那乘船,并带回吕宋岛西北的所有情况。
干劲十足。
起先赵士桢还跟着,待海瑞从班诗兰城启程前往陈来岛,他就自己回来了,带着怀疑人生的迷惘。
“明公,学生……愚不可及?”
他们离开这几天,陈沐连军务都懈怠了,全交给部下亲信去练兵备寇、休整船舰,他忙着陪夫人呢,如夫人。
小颜掌柜带着土豆来了,红薯留在南洋港的陈氏宅伺候正室夫人。
陈沐的本意是把俩人都接来,不过杨青鸾来信说陈宅需要有人照看着,她和小颜掌柜一替半年过来,轮换伺候陈老爷起居。
“买田置地做什么,回头都卖,不,留个几百亩吧。”
赵士桢回来正好赶上陈沐对小掌柜问起家里的变化,大的变化没有,小的变化一大堆。最让他关心的就是杨青鸾在南洋港替他置了两千亩良田。
陈沐觉得田地没用,还易招人弹劾,想要把田都卖出去,话到嘴边却又打算留下几百亩。
“也要给别人留个念想,别显得咱弃国弃家了。”
“不是夫人忙着置地,广城的人都忙着做工,地都要荒了。”
陈沐点点头,这倒在他预料之中,见赵士桢迷迷瞪瞪地入堂,跟梦游似的,对小颜掌柜摆摆手道:“你先歇着,这山上有温泉,晚些时候带你去玩常吉你找啥呢,海大爷这是打你了?”
“明公,学生,当真愚不可及?”
“坐着坐着,你这是出什么事了,土豆来上茶。”陈沐诧异极了,看着魂不守舍的赵士桢问道:“你不是跟海大爷去班诗兰了,怎么自己回来了?”
赵士桢仿佛此时才刚回过神,摇摇头道:“在下这辈子,从未挨受过如此多的斥责。”
“就因田地少丈七亩,海先生能把整个县的地再重新丈量一遍,随同旗军苦不堪言,结果最后硬多出两千七百多亩。”赵士桢这些日子深受打击,可怜巴巴地望向陈沐道:“途经部落为百姓断事,海先生说我处事不公,一日断下七十多桩让百姓满意的案子,后来干脆在荒郊野地开了热审。”
陈沐奇道:“怎么开?”
“让最初断事的部落散布消息,把临近七八个部落的百姓有事难言者都叫过来,一桩桩一件件把事都断开,唉。”
赵士桢长叹口气,对陈沐道:“明公,恐怕在下确实没有为官一地造福一方的才学,我还是回来看你身边有什么好做的事情吧。”
陈沐从椅子上起身,走了两步看着赵士桢笑道:“人家海刚峰六十岁,虽然没上过太学、没中过进士,可人家大半辈子都在为官,你能比?”
“清丈田亩、平赋税、惩贪官污吏、平冤假错案,讨百姓欢心、打击地方豪强、疏浚河道、修筑水利,这些事,全天下能比海刚峰强的都没有几个,你不如他,这是很正常的事。让他治理吕宋,本身就是大材小用,他在应天当巡抚被调走不是政务做的不好,是因为把上下级都得罪光了。”
“在吕宋啊,他没有上下级,全赖他任意施为,我相信吕宋有他是要吏治清明的,至于你啊,帮我押船去吧。”陈沐翻着笔记本看了两眼,道:“过几日从南洋卫会有不少辎重送到玳瑁港,你去验收,然后把八郎需要的辎重分给他,剩下的运到马城来。”
这批辎重是陈智专门向北方宣府军器局与南方南洋卫军器局共同提取的军械,几乎合陈戚两家军械之极,别管长刀、镗把还是鸟铳、火炮,八郎全部配装入麾下,可以说胃口很大了。
当然他对鸟铳、火炮的安排并不像陈沐,麾下铳兵一直吵着一半以上的比例进发,陈智调取的鸟铳在军械比例中仅有四分之一。考虑到鸟铳的损坏率要低于其他军械,他的铳兵大致在麾下旗军数目中占到三分之一。
吕宋最早新设卫所练兵已有数月,待军械配齐,应当能赶上明年的大阵仗。
“调配的辎重待吕宋左卫挑选完军械后,送到马城来,带着沈炼,他跟着戚帅学了不少,现在又在左卫有了经验,让他在马城立吕宋中卫,操练旗军,吕宋要设三卫。至于右卫,设到民都洛,让邵廷达去。”
仅仅吕宋岛立三卫,能备下基本的补充兵力,如此一来待来年整训完毕,南洋军的兵力便能达到三万出头,足够在将来应付东西南大多数情况。
赵士桢还是喜欢干这些事,尤其是与军火打交道,他本身就对这感兴趣,即使刚刚从班诗兰城回来,也立即拱手道:“在下知道了,这就去备船启程。”
陈沐点头,补充道:“对了,南洋港这次可能会捎带十几个匠人过来,到时候要在这边立吕宋军器局,你对这个最上心,回来就交给你看管,挑选相对隐蔽的位置,运输材料、利用水力也要方便的地方。”
“炮还是要在南洋造,这边主要是造些铳箭之类的火器与刀矛甲胄,分担一些辎重压力,能让三卫自给自足就行。”陈沐说着多有感慨,摇头道:“原本我还想着让葡夷多运缅铁,不过前些日子关匠来信说他们那里总有人卖来好铁冒充缅铁,追寻之下发现竟是出产自琼州。”
“在那边有百姓盗挖的铜铁矿,几经勘查不但有大量的铁与铜,还有金银等矿石,范围很大,可能以后很长时间里都不缺铁了。”
“已经对商贾开出悬赏向南寻找大岛,等他们充实海图后,你手下的匠人要抽调一些去往大岛,探查岛上所有的原料与矿物,这个先告诉你,好了你去吧。”
等赵士桢走了,陈沐叫来家兵说道:“去班乃岛上叫林凤与齐正晏回来。”
回过头,陈沐的眼神望向堂中庞大地图的东边岛国。
第五十四章 库存
骄兵悍将回来咯!
得陈沐召唤,扫清宿雾岛、班乃岛的林阿凤与攻略班乃岛的齐正晏等人一道回还马城,大部分兵马还驻扎在班乃岛,各自带随从一路回还,留邵廷达率主力旗军驻守岛屿。
议事之前,自然是对有功部下的赏赐,功勋自然要回报给皇帝,不过朝廷封赏是一回事,陈帅封赏是另一回事。
“林凤此次为居首功,地图在这,班乃岛上,把你在台湾的部下家眷接过来,陈某以皇帝诏书赦免他们,而你们则继续为朝廷效力。”
往吕宋移民不是说着玩的,大明百姓就算饿死,都少有愿意背井离乡,更别说远渡重洋了。何况现在的大明,至少广东是饿不死的,现在广东的雇工吸引了大量来自其他省的贫苦百姓,他哪里还有别的力气去移民过来。
最好的机会,就是趁现在林凤立功,把他们的家眷弄到这边,依然以大明百姓的身份生活着。
当然,陈沐没忘记多提一句,道:“林首领,我知你家大业大,算五千六百家,不要再多,多了那个岛也养不起,授你班乃指挥使,准划四万亩军田、一万亩海田。”
“让你部下家眷在班乃岛休养生息,准你在岛上开厂造船、养马捕鱼、挖矿制糖、伐木碾米,每年两季向南洋衙门交付各类收成五成,你可愿意?”
林凤都呆了,没见过人扒皮能扒得像陈老爷这么轻松自如的,明明是招来一大堆白干活的奴隶,偏偏说的像赏赐一样。叱咤风云的海盗头子面对走上正轨的希望,像个疲惫的老农张手掐着骨节算了算,摇摇头。
“陈帅,四万亩军田,就算一年产出十二万石米粮,交你六万石,还剩六万石,养活五千六百家。”林凤艰难地望向陈沐,道:“养不活!”
陈沐眯着眼睛笑了,“不懂了吧,这没农时,随播随种、随种随收,一年种米能熟三季;所以你只需三万亩军田就能种出十二万石米粮,剩下的种甘蔗之类的东西,能做糖;除了糖你还能挖矿、能捕鱼、能造船、能伐木,这些东西都能与本地人换米。”
“养活自己,绰绰有余,陈某不是把你们折腾到班乃岛求活的,五千六百家军余人数已过万人,难道还不能让班乃岛物尽其用吗?”
陈沐看见林阿凤的眼睛亮了起来,连忙补充道:“从授予你班乃指挥使起,你就是朝廷四品武官,需约束手下,非战事不得再行抢掠之事,尤其不得役使当地百姓。”
“可以雇佣,但不能欺辱。”
班乃岛上的本地人不少,要是林阿凤发挥起聪明才智,这地方养活他们绝对没有问题。
至于齐正晏、隆俊雄的部下,由于多是倭人,赏赐则重银钱甲具,锁甲扎甲还有火绳枪,赏下去不少。
待赏赐结束,亲信都被屏退,室内只剩陈沐、林阿凤、齐正晏、隆俊雄四人。
他们这才将目光望向桌案上摆放的日本地图,这地图就太糙了,总共的地方不大,还极其模糊。既没有山川地形、也没有城磐位置,仅仅是个轮廓而已。
不用说,齐正晏画的。
他虽然在日本待的时间最长,但没有系统学过制图方法,制图方法在陈沐率旗军北上路途中才由邓子龙教授出去,但那时齐正晏已经远走日本很久,来不及学习。
“这个地方是九州,上面都有谁,能与谁搭上关系,能搭上关系里面谁最弱,谁最喜欢贸易?”
齐正晏看着地图就笑了,长崎就在九州岛,那是他最早登陆的地方,笑道:“九州有大友、岛津、龙造寺三家最大,里面岛津最弱,他们也最喜欢贸易,他们和琉球、葡夷贸易最多,还能自己制作鸟铳。”
岛津最弱?
陈沐印象里九州应该是岛津最强啊!
“那么,谁能帮我们攻打毛利?”陈沐的手向地图右侧挪了挪,挪到尼子家故地如今属于毛利的土地上,道:“你可以再去联络那个山中鹿吧,我们帮他们打下尼子家故地,石见银山,有问题么?”
齐正晏想了想道:“如能打过毛利,银山的一部分应当在情理之中。”
“不,不是一部分,是全部。”陈沐理所当然地皱起眉头,张开手道:“五年,我要整个银山开采五年,由我的人手、我的技术、全封闭地开采五年,这五年里,你会源源不断卖给他们一些军械、丝绸、布料甚至食物。”
陈沐抬手道:“不是白给,要交钱的。”
“如果是这样,他们应当也会答应吧。”
陈沐摊开手,满足了。
五年当然不可能把石见银山挖空,当然也不可能得到陈沐所想要的。
但五年之后石见银山可以换个主人啊。
“说说大友和岛津。”
“岛津是萨摩的穷鬼,前两年才刚统一萨摩,穷山恶水出刁民,一心一意做贸易,但本地出产很少;大友要好得多,和葡夷关系打得火热,葡夷把那些废旧兵器卖给他们,比如国崩。”
齐正晏对岛津的总结有些出乎陈沐意料,接着就听见国崩这个新词汇,问道:“国崩是什么?”
“大友家的叫法,其实就是葡夷贩子把从濠镜私下购入的大佛朗机贩到博多去了,叫国崩。”
陈沐挠挠脑袋,一脸茫然,“他们怎么会买得到大佛朗机,卫所流出去的?”
“早年的事,从哪流出去的属下也不知道,看模样是大佛朗机没错,葡夷的佛朗机都是小的,我就见过咱有大佛朗机,大友家的国崩跟那个一样。”
陈沐搓着手脸上露出难办神情,“这就不好弄了,岛津有鸟铳、大友有佛朗机,好东西不想卖、坏东西人家有……对了,你说那个龙造寺呢,鸟铳、佛朗机,他有没有?”
齐正晏想了想,缓缓摇头,道:“好像是没有。”
啪!
陈沐拍掌道:“好极了,去和他们三家都联系一下吧,岛津穷,我们把丝绸之类的东西卖给他们;给大友卖点火绳鸟铳,找濠镜的主教让他帮个忙,说动大友以后帮尼子家打一打毛利。”
“最后,把火绳鸟铳卖给龙造寺,好极了。”
陈沐搓着手兴奋非常,道:“库存的火绳鸟铳,这就差不多能清干净了!”
第五十五章 送别
陈沐盯着不单是石见银山与九州岛,还有林阿凤的老朋友德川家康。
其实他们算不上什么老朋友,林凤压根没见过德川家康,但这不耽误他们有联系。德川曾通过商人购置一大批做拂尘的牛尾,用以制作唐头。
但有这点联系就够了,陈沐需要一个能接触到战国三杰的渠道,贸易是很好的武器。陈沐给林阿凤定了个小目标先想办法让三河的穷鬼富起来。
“卖入丝绸、瓷器、牛尾、各色棉布、文房四宝、香料、雕刻品、永乐通宝。”
“购入木金银铜铁、硫磺硝石、油盐粮食、酱菜萝卜。”
“这样的贸易不一定只和德川做,也可以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大名去做,和谁都行,没有别的要求。”陈沐抬起几根手指,道:“不能卖出铁器、不能卖出兵甲、不能卖出书籍、不能卖出火药,不能购入兵甲、购入一切生活所需的原料。”
“以上是违禁,违禁者初犯斩首,祸及宗族,明白么?”
在陈沐面前的不单单林凤,还有合兴盛被召集至马城的商贾,各个听的云里雾里,豪商史小楼斟酌地问道:“陈帅,吕宋这是,闹饥荒了?”
“没闹,只是我需要这些东西,平价,但你们用银换铜币,用铜币在那购粮菜等物,回来依然有的赚。”陈沐摊开手道:“愿意做这买卖的,我会发下船首木牌,准其船去往日本,回程若在沿海停靠回遭受海军驱逐,只能卖到吕宋来。”
大商大多会觉得这里面有猫腻,带着忌讳不愿参与这次行商,但下面的小商贾不管那么多,只要能赚钱他们大多都愿意做。心下合计了留有赚头,各个踊跃报出名号向陈沐索要船牌。
最终陈沐点了九个泉商广商,屏退旁人后对他们道:“你们寻倭人问清楚其势力构成,一人去一个地,同当地诸侯打好关系,收集各个诸侯情报,及其征战敌友,在必要时可以派人向马城求助部分军械,但这是给你们保命的本钱,别告诉别人。”
“你们在危急时所采购军械数量,取决于你们能从日本国向吕宋运来多少粮食与金银,在马城会有专人登记。军械里没有炮,但有枪矛、火绳鸟铳,足够改变战争的局势,也是你们在那边富贵的本钱。”
陈沐的表情肃然,对几个小商贾拱拱手,把他们吓得伏倒一片,道:“万望诸位日进斗金,发挥才智在那边商事兴隆!”
这帮人真的是小海商,都是仅有一条船,而且还未必是大福那种大家伙。
对他们来说,这路真的是拿命在趟,但海上商路一直都是拿命趟的,哪怕在过去的马尼拉商路也是如此。
这种情形一直到陈沐成立闽广合兴盛,整合林阿凤等海寇后,海上附近商路的**才太平,但即使**太平也还有天灾。何况陈沐拿下吕宋后这条商路上赚钱的大头就都没了。
他们都是陈沐取得吕宋后才加入商路的,此时看见日本的机会,心中既有兴奋也有不安,个个是前途未卜。
运气好了,下次回到吕宋他们就能组起几艘船的舰队出海;运气不好,可能就回不来了。
可这事谁又说得准呢?
商贾们极为忐忑地走了,徐渭上前对陈沐道:“若能如此,陈帅说是在削弱他们,还是令其更凶悍呢?”
“我不知道,但一定会更穷。”
陈沐揉着脸颊,他强迫自己装作正义的模样肃容半天,肚子都要抽筋了,抬着手道:“这种赔本买卖只能做这一次,做多了该上瘾了!”
对他来说,不大赚就是赔。
但这次派出去的几个商贾,确实不可能大赚,他们平价购入粮食、油盐才能赚多少钱,更别说这一定会引起价格上涨,总有一天会亏本,甚至在更久之后连购入金银都入不敷出。
但陈沐想试试。
暗无天日的南洋衙门堡牢房里,狱卒端着丰盛的食盒走向最底。食盒的菜式与往常不同,甚至还备下一壶老酒,这东西就算对马城旗军而言都是稀罕物事,可别提狱卒心里多别扭了。
只能一遍遍念叨着断头饭,这才稍微平复心中落差,送到牢房里的萨尔塞多面前。
几个月缺少阳光照射让萨尔塞多看上去苍白许多,身体情况也差到无以复加,精神极为衰落。披散的头发与脏乎乎的囚衣看上去相得益彰,更显狼狈。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咒骂了多少次,咒骂这座西班牙人修建的牢房居然用来关押西班牙人!
牢门铁锁打开,明武士官靴踏在潮湿牢房地面的声音让披头散发的萨尔塞多抬起头来,火把打起的光亮里,他看见被顶盔掼甲武士们簇拥中的陈沐。
那张应当属于恶魔的脸上挂着邪恶的笑容,向他摊开手,道:“吃好了?高兴么,你要重获自由了。”
萨尔塞多抬起头直视陈沐,这个西人军官脸上露出少见的忐忑,似乎在等待下文,光线透过牢门更显孤寂。
“没错,宿雾岛上的雷加斯比被击败了,他是你的爷爷还是姥……算了,你们都叫爷爷。”陈沐身后有从人为他摆好椅子,他坐下说道:“不必担心,宿雾岛上城堡被攻破时,雷加斯比已经逃出去了,我的人搜索岛屿也没有抓到他。”
“他可能是逃到婆罗洲或是什么地方,现在该轮到你去履行使命了。我找了一艘葡萄牙商船,他会把你和我的人送到西班牙,面见你们的国王,带着我的要求七百万两白银或等价的货物,我知道你们国王不一定答应,他只有三个选择。”
“签署条约,一次付清还是分批付清,他都能再得到商船来吕宋贸易的机会;或者像赖账,我就继续武装讨债,那样他会越来越忙的;或者明年派来你们的大舰队打败我,我都等着。”
陈沐挑了两个胆大敢死的旗军随行,在港口,萨尔塞多换了一身新衣服登上葡萄牙商贾的小船,看着船长向岸上的陈沐摘帽致敬,看着离陆地渐行渐远。
最令他心中百感交集的,无异于海湾中游曳的船首装各式东方神明的庞大炮舰。
在借来船里账本上,萨尔塞多靠着船舷用羽毛笔这样写着。
“我们曾以最自豪的情形征服菲律宾为荣,从未想到会意最垂头丧气的模样离开它,更可怕的是,因为魔鬼的贪得无厌,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