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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 北朝

    清化府城外,北朝莫氏大营。

    “吴军来袭?”

    帅帐内,烛火昏昏,北朝谦王莫敬典身着戎甲跪坐案后,帐中帷幕桌案布置简洁却不失讲究,处处擦拭一尘不染。

    摆在北朝实权大帅桌案上的,除了各路大军传来战报外,唯有两册兵法,是二百余年前朝名将陈国峻所著《万劫宗秘传书》,以孙子兵法为基,总结古代战争成败得失,合些许道家秘术编撰,为莫敬典最为钟爱。

    翻开的书册上处处勾画注释,合莫敬典数次南伐经验,甚至超脱原本书籍的智慧。

    莫敬典将笔搁下,远处隐隐传来古滕县炮声轰隆的余音,他眉头微皱,并不言语,帅帐中几名赶来的部将亦不敢做声,仅有其亲信向传令兵示意命其退往帐外等待。

    他口中的吴军,就是明军。

    旬月之间,林满爵率部穿梭在清化左近山林野地四处出击,未得战果也引起莫敬典的注意,但他那时候不能确定来者是谁;而后邓子龙部在沿岸几次不得其法的袭击,更让莫敬典确信这是除南朝外第二个敌人加入战役。

    但只有这次,来自古滕县的战事让他确认,这的确是明军,而是是大举而来。

    年过五旬的北朝谦王换了稍稍舒适的坐姿,右手覆住左拳,拳心紧攥,绷紧了面颊,他在思虑一个问题,明军为何会在此时进犯,南朝有何德何能邀明军助战?

    “兄长病逝至今,有二十九年了。”

    帐中诸将不知莫敬典为何在此时提起先皇帝宪宗,此时正值危难之际,但莫敬典在北朝威望无匹,没人敢打断他说话,有部将颔首道:“大王说的是,宪宗皇帝驾崩已有二十九年了。”

    “老夫记得很清楚,那年南朝郑检初掌大权,而我北朝太子与弘王争位,风雨飘摇之际。接连三年,他两次北伐,我不能挡,而后阮潢出镇顺化,使我北朝无力南攻,而后又十一年,他北伐七次,次次置我于危难之际。”

    “北朝丢了顺化、失了清化,损兵折将岂止十万,这是我的罪责却不敢自刎,因无颜面见九泉之下的兄长。”

    “殿下!”

    一众戎装武将听闻此言捶胸顿足,被莫敬典抬手止住,道:“至四年前,郑检也死了,这才轮到我率北朝之师南伐,四年,四次南伐,他们忙于内斗,郑检的长子北奔,次子郑松夺得大权,是我心腹之患。”

    “阮潢逃去南面休养生息,今阮倦围安、清化已是瓮中之鳖,是我北朝离南伐成功最近一次。”

    莫敬典已初显老态的手掌张开,极力想要攥住什么,他握紧拳头眼神发直,几乎从牙缝里问出来:“这种时候,吴军为何要来讨伐我!”

    “停战。派说客携重礼入古滕县,趁此时机将兵马从古滕县撤至河西,问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贪得无厌的吴人到底想要什么。”

    这场遭遇战对莫敬典而言开始的很糊涂,没有办法,陈沐的水师比陆上兵马走得快,阮倦还未领溃军从安回来,俞大猷的攻势更是才刚传入升龙,离清化还有数百里之遥。

    没有战书没有书信,明军数千上万人马仗船坚炮利横行无忌地进入南北朝前线战场,这种事情在现阶段南北朝最杰出统帅莫敬典看来是不可想象的。

    而且一露面就开战的霸王做派,更令人反感。

    莫敬典要求停战的消息传到古滕县时,战局还不够明朗,因为明军向县营寨的攻势还未完全开始,但明军胜利已是时间问题,陈沐也很高兴莫敬典能识时务地停战。

    “明军为什么来安南,你的将军回去后要问安南都统使,他们为何杀死朝廷南洋军府使者?”

    安南都统使,是明朝对北朝皇帝的称号,也是北朝皇帝一直向明朝进贡时的称号与官职。在莫登庸作乱后,他向朝廷乞降,作为惩罚,安南从属国降为属地,国王变成安南都统使,十三道也更为十三司。

    其实还算纳入大明版图,但这块土地其实不受明朝控制。

    莫登庸的子孙也对外称臣,对内建元称帝。

    谈判的事有麾下吏员去做,兵马驻入古滕县,军务由邓子龙沿河道面西布防,陈沐登上望楼向河道那边望过去,莫敬典也没闲着。

    谈判在古滕县进行,两支军队暂时停战,隔河陈布兵阵搭建营寨两相对峙,莫敬典显然已做好和谈不成便大打一场的准备。

    陈沐的望远镜下,不断有来自清化府方向的北朝军兵绕过河流西面的高山自山脚下窄路逶迤前行至河岸布阵。

    甚至就连更远的方向,来自海上的船回报莫敬典围困清化的主力大军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逐渐松口,开始向东北转移,大有一战不成即依陆路远退的打算。

    邓子龙摆弄着一杆战利中的七尺偃月刀,单单木杆就快赶上他的身高,十几斤重的大刀在邓子龙手里挥舞地举重若轻,碗口粗的小树挥刀便被斩断,着实是不禁砍,看得陈沐津津有味。

    挑到邓子龙的间歇,陈沐才走下望楼问道:“你的眉尖刀呢,怎么用起这个?”

    邓子龙见陈沐来了,将偃月刀递给亲兵,对陈沐道:“他们这个刀重,是步卒用来斩马腿、砍象鼻的,刀重势沉,并非马战长刀,我打听了,莫敬典麾下有一支冲阵力士,就用这个。”

    “我的眉尖刀才九斤,在马上已经算重刀了,他们这个上不得马,军士若披重甲,冲锋是所当无不破,但对鸟铳手而言就是靶子。”

    邓子龙说着拍拍手道:“怎么样大帅,还接着打么?”

    “看他们。”陈沐还真没想到邓子龙是为了试验敌军兵力,他还以为是一时技痒,道:“潘公绩听见我为他保举镇守安、清化的许诺不会不动心,他和清化的郑松肯定要生出矛盾,现在就要让莫敬典停战,既要撤,也不能让他回升龙。”

    “如果他不愿意,就还要接着打。”

    陈沐看着己方旗军沿河伐木搭设的营寨,将目光转回邓子龙身上道:“进一步削弱莫敬典的威势与兵力,不然别人不好接手升龙。”

    邓子龙望向对岸有所忧虑,道:“一旦再开战,我部旗军定要冲过河去,不过很容易被敌军夹击,往对岸派些兵?”

    “你与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打算让林将军率部乘船,一旦开战就带兵在河对岸下船,使攻守势易,我等夹击他们!”

第六十章 应龙

    正当刘显率军南下,在宣光地方与安南总兵使武文渊合兵调度,发兵升龙时,在他们身后,缅甸已拔除明朝在三宣六慰一个又一个宣慰司。

    真正忠于明朝的宣慰司,仅剩一个,孟养司。

    随陇川归顺莽应龙,孟养司便成为莽应龙的心腹大患,只要将其地慑服,便能完全拔除明朝三宣六慰对他的威胁,消除明朝的影响,才能让莽应龙的根基更加稳定。

    因此,莽应龙的劝降书信在这个夏天送到了孟养宣慰使思古手中。

    思古是音译,有人叫他思个、也有人叫他思,就像明朝会给返乡的婆罗洲黄总兵定名为婆罗洲大王一样,这是时代的问题,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人们会把人名搞错很正常。

    莽应龙的书信,让杨应龙的心狠狠地揪到嗓子眼,因为此时此刻,他人就在孟养。

    刘显率军南下,杨应龙并未跟随,他受云南地方命令与腾冲卫军兵一道在边境沿线布置防务,随后云南巡抚王凝又借其同为土官的身份,让他进入南甸、陇川、孟养等地安抚各地土官。

    云南巡抚打得算盘很好,这未必是只有战争才能解决的问题,莽应龙可以招降他们,明朝同样也可以轻飘飘一封信招降他们。

    明眼人都知道,就力量而言,明朝与缅甸宣慰司相比就好像大人与小孩。

    只要给出一点点赏赐,甚至哪怕说几句好话,在边境积威已久的明朝就能再把那些倒向缅甸的土官拉回来。哪怕不能让他们做攻打缅甸的马前卒,也能让他们不敢将兵入侵明朝。

    这样的想法,虽说未免不是妄自尊大,但事实也是如此,杨应龙率几名播州随从持云南巡抚手信,对地方土官晓之以理,竟真让地方把私通莽应龙的土官交出来押送永昌,接着迎土司刀乐临回到南甸。

    陇川是没办法,土司被岳凤杀死,杨应龙要想进去是要拼命的,回到永昌后不几日,巡抚王凝又派杨应龙入孟养,安抚孟养土司。

    这真不算什么好活儿,但没办法。

    巡抚能好言好语地召杨应龙议事,以商议的口气给他下命令,就已经是看在陈沐是他姐夫的份上了。要换个别家土司,哪怕掌军万众,在云南文官眼中也不过撑死能当个千户。

    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角色。

    前一刻饮着青竹酒在席间推杯换盏,下一刻莽应龙使者进来,大声宣读来自白象大王的书信,让酒席欢快的气氛戛然而止。

    莽应龙使者全然察觉不到尴尬,念罢书信,怒目圆睁满面恶相瞪着思古,却不见其有丝毫表示,接着又顺着思古的眼神看向一边推开陪酒小妇的杨应龙,这才深吸口气怒道:“明朝官员?”

    杨应龙早先因平九丝蛮从调有功,朝廷除宣慰使外授予其指挥同知的官职在身,此时公干至孟养,自然身着从三品武官袍,在一众孟养土官之间甚为显眼。

    思古也是头脑发蒙,他跟杨应龙相处很是融洽,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对杨应龙大吐苦水,他仅仅做好了置身事外的准备,既没想着给明军当攻打莽应龙的马前卒,也不愿意让战火烧到自己司下百姓身上。

    现在突然杨应龙和缅甸使者凑到一处,真叫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正想打个哈哈,却见杨应龙动了。

    杨应龙穿着三品绯袍,身上狮子张牙舞爪,但一直以来言语都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模样,全然不见土司悍气,至少在思古看来那是叫个文质彬彬。

    就连此时也是一样,他缓缓吞下一口口水,看着缅甸使者的脸,微微咧嘴很是友好地笑了起来。

    下一刻,长身而起官袍大袖卷在小臂,脚踢酒案提在手中,朝近在咫尺的缅甸使者飞扑而去,张口大叫,厚重酒案砸在使者身上,声音才传出去。

    “拿下他,否则性命不保!”

    杨应龙这道命令的口吻并非是说给思古,而是说给跟在身侧两个苗人勇士听。

    别管思古有没有投向缅甸的想法,小土司都不希望自己变成孟养倒向莽应龙的投名状。

    播州勇士入席饮酒未带长兵,但到底比文质彬彬只能掏出酒案干人的杨应龙好些,他们拔出随身短环刀一个助杨应龙拿下使者,另一人舞刀环顾周身,将几人护在身后,防备室内诸多孟养土官。

    思古一见这般剑拔弩张也急了起来,高声喊道:“谁都别动!”

    随他说话,一众孟养土官武士有随身兵器的拔出随身兵器,没有的便提酒案、竹筒、酒壶种种物件,互相对峙起来。

    一时间杨应龙的人防缅甸使者的随从,也防着孟养的武官;缅甸使者随从防杨应龙也防思古;思古的人既要防杨应龙也要防缅甸,乱得可以。

    酒案可不轻,杨应龙饮了酒脑袋却越发清醒,一酒案下去便砸得缅甸使者翻倒在地,再等使者想爬起来,已经被播州最凶悍的武士按住动弹不得,更别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杨应龙了。

    “应龙兄,你可别冲动,先把使者放开,有什么事都好商量,你动了他是要把我孟养架在火上烤啊!”

    “放了他?你若想助缅甸,老子今日还能要的半点活路?”杨应龙急起来讲话又急又快,满口蜀地官话飞蹦,“如今孟养想置身事外莫得半点要你多嘴!”

    被按住的使者还要挣扎起身开口,杨应龙接了刀挥手就从碍事的官袍上划下一截袖子塞进使者口中,又攥着刀柄砸上一拳,这才环顾左右抬首对思古道:“老子今日给你杀他,明日老子就带兵来护你,有大明在后,你谁也不要怕!”

    刀进人死,孟养土官各个瞠目结舌,杨应龙倒像卸下防备般如释重负,对思古道:“缅甸使者已死,孟养已无后路,他就是孟养对大明忠诚的投名状,你踏实跟着朝廷,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孟养一众土官各个悲愤,显然从这一刻起他们就必须被绑上大明与缅甸的战车,反倒是思古,咬着牙将手中一副龟壳投掷在地,看着卦象半晌,这才对杨应龙露出个笑脸。

    “我孟养效忠朝廷已近二百年,不差这一次,卦象大吉,我就跟你这条应龙,去打另一条应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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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云南

    回云南永昌府的路上,杨应龙因后怕腿软,好几次走山路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

    “谁能想到思古是不是忠于朝廷居然要算卦,他要是卦象错了呢!”

    回到永昌府巡抚暂治所,杨应龙都不忘发牢骚,“您老人家不知道,但凡稍有差池,那孟养有军兵一万四千,我就是关云长在世也回不来!”

    云南巡抚王凝年岁很长了,治政的本事谈不上高超、军略更是一窍不通。所幸仕途坦荡,熬到老终于熬上个云南巡抚的官职,却赶上了朝廷要对缅甸用兵的势头,他也没办法。

    眼见杨应龙不辱使命回来,老爷子拢着胡须且要高兴呢,也不管杨应龙后怕的熊样,抬手一连道出三声好:“千好万好,没事最好!”

    至于杨应龙问他后面怎么做,他也不知道,迷迷糊糊说些什么“有土司在前阻拦,莽贼不能成事”之类的话,显然,这大战在即的前夜里,云南巡抚已经认为没有什么祸患了。

    三宣六慰对云南边疆的重要,老人家是一点都察觉不到,区区两个土司回转心意,便让巡抚大人觉得好像是已经收复失地一般骄傲快乐。

    杨应龙在下面拜着,趁低头别人看不见瞧瞧撇着嘴,心中暗道:跟四川的主官是一个德行!

    他觉得这场仗完全是姐夫硬憋出来的,放寻常官吏即使是巡抚这般要员,别说西南异域的三宣六慰,就算川贵之间的土司互相攻打兼并又能如何?

    朝廷官吏就没拿那些个地方当成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治下百姓,打生打死战火滔天又能咋的?

    但凡这些主官稍稍改一丁丁点儿欺软怕硬的操行,那些土司都不敢阳奉阴违,但凡他们稍稍像自家姐夫那样知道平等一点,拿土司当个人,依照大明的国力威势,西南土司都能百十年不敢复叛。

    更不会有人像咱杨土司这样,白天在省官鼻子底下受了冤枉气,夜里睡觉前就暗自衡量一番土司兵和省兵的战斗力,在心底狠狠嘲笑这帮弱鸡,取得充足快意才能安然入睡的了。

    但杨应龙也不会再奢望什么云南,这是流放的地方,大才子杨慎就死在这永昌府,他咏出大江东去的河流杨应龙还差点从那摔下来呢。

    会被朝廷派到这种苦地方,必然有被派到这的原因,很显然,杨应龙已经找到王凝被派到这的原因了。

    虽然巡抚王凝不懂兵事,不过堂上还有一人,此人带兵已有数年,颇知兵事,而且还是有名的学问家,叫罗汝芳。

    罗汝芳也年事已高,他师从泰州学派颜钧,嘉靖二十二年中举,潜心修学十年,在三十二年参加殿试得同进士出身,历任太湖知县、刑部山东司主事、宁国知府、东昌知府,为政重教化,皆政绩斐然。

    隆庆七年来的云南,任云南道巡察副使,职责分守永昌,开始带兵。

    罗汝芳可不是王凝这种千好万好没事最好的官员,他找到杨应龙话语中的重点,向巡抚请示后对杨应龙问道:“杨将军要率播州军入孟养,何不留永昌,待缅军入寇诸司,也好驰援。”

    一旁犯迷糊的巡抚王凝侧耳倾听,连忙称是,招呼杨应龙坐下说话道:“这精军强将还是屯守永昌来得好,只要永昌不失,万事无虞呀!”

    至于三宣六慰怎么样,管那些做什么呢?

    “罗副使说的是,缅军入寇之路,边境多矣,但其要紧两条,一为陇川、二为孟养。今莽贼已降服陇川,在下估计他要敢来早来了,他下一步,一定是孟养。”

    俩顶头上司的话,让杨应龙非常绝望呀。

    罗汝芳还好些,他是从军事支援的角度出发,自永昌府发兵自然要比从别的地方经过永昌府再转道来的便利。

    王凝的看法就真的让人绝望了。

    要换个乖巧的土司,这会就不吭声了,但杨应龙不行,他心有野狗,嘴上说的那些都是他自己也不信的屁话,心里一直想的就是延续他播州杨家军的传统听调平乱,抢掠地方!

    说到底,播州军跑这么远,哪怕是姐夫调来的,出兵的钱也不能让他杨应龙掏吧?找陈沐要又打不过他,那能怎么办?

    打谁让谁掏!

    土司兵和别的兵不一样,别人都怕兵死,杨应龙可不怕,他只怕没仗打、没地方抢。

    这要全听这两位顶头上司的,屯在永昌一年半载不出兵,光军费可就要让杨应龙赔死,他可不乐意掏这钱。

    还不等他眼珠滴溜儿转着想出什么好说辞,巡抚王凝已经开口了,道:“老夫知道杨将军一心为公,此言绝无怪罪将军杀缅甸使者之意呀但为了区区孟养,惹恼莽应龙,是不是不太划算?”

    不,不划算?

    听见罗汝芳一个劲咳嗽,王凝这才察觉失言,带着点尴尬与无所谓的神情呵呵笑了起来。

    这一时半会里,他全然把杨应龙当作是个朝廷武将,而不是土司,当着土司的面儿商量出卖土司的事,确实是有点令人尴尬。

    杨应龙很聪明,他正色拱手道:“抚台大人一心为国,杨某深以为然!我等大明子民,只要对朝廷有利,别说是孟养不划算,就算播州对朝廷不划算,丢下不管也是无妨!”

    “将军才是一心为国!”

    王凝的尴尬不见,他起身肃容拱手,再坐下看向杨应龙的白净面庞是越看越欣赏,干脆说道:“其实不光老夫是这个看法,就连早先张阁老的书信也是这个意思。”

    “三宣六慰是穷乡异土,得其地不可耕、得其民不可使,空费财力以事无益,使无辜之民肝脑涂地。所以局势安定的情况下,要我严禁军卫有司毋贪小利逞小怨,以骚动夷情。”

    王凝或许才智不高,但这方面绝对老实本分,对首辅书信奉如天书,道:“阁老也说了,三帅联军南下,值此云南空虚之时,切要约束军兵。”

    “就昨日,输送兵粮的姚安知府李贽还传书一封给老夫说什么推崇耕战,府内军兵都已动员起来要和莽应龙大做一场,这不是胡闹么!”

    李贽,杨应龙知道,泉州大商后代,家里祖先姓林,后来为避祸改姓了,他带兵进云南时经过要姚安,知道这个言论狂放的知府。

    看王凝搬出张居正的话来,杨应龙也不敢反驳,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眼睛瞟在罗汝芳身上,云南长官里另一拨人,他也知道为什么来这儿了。

    泰州学派,心学子弟。

    “依我之见,杨将军不如带兵移防神护关,如此一来,孟养有事你先知,陇川遇到兵事也好驰援。”

    罗汝芳没参与王凝的议论,他话虽然是说给杨应龙听,实际却在等王凝拿决策,问道:“抚台以为如何?”

第六十二章 人心

    神护关,说是关,却远没有四川贵州之间常见城关那般雄伟,其实只是两山之间小路上设下一层寨墙,但足够险要。

    左边山叫大娘山、右边山叫二娘山,两山最高足有千仞,而在这千仞之间,便是神护关闸所在,最狭窄的山道仅容一人一马通过,与其说杨应龙是来移防扼守,不如说是让他从播州带来匠人修筑关口。

    移防神护关的杨应龙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突然在自己脑海中闪现出来,然后便不管怎么都挥之不去,让他想了又想,尽管这个想法荒唐到让他不敢告诉别人。

    播州军常听神护关军兵说起,说他们的宣慰使望着黄昏的山下云海思虑破敌之策的模样很有名将之资。

    没有人知道,小土司脑子里根本没有想什么干他娘的破敌之策。

    就算把黑说成白,杨应龙都不信缅甸那个跟自己同名的家伙能带兵杀上神护关,他心里想的是更重要,也更荒唐一些的事。

    天下处处有规矩,这些规矩多的数不胜数:人要活着得吃饭、播州的匠人想活着就得把草鞋穿破、杨应龙想活着就得当好土司。

    问题就在这他不想当土司了。

    当然他并不高尚,也依然没学会同理心,就算他不想当土司,修筑神护关的播州匠人一样要每天穿破三双草鞋,不过他认同陈沐在香山说过的话。

    “你把播州的匠人送到南洋卫,他们不会想回去;我把南洋卫匠人送到播州,他们一定会逃回来。”

    杨应龙渐渐察觉到自己身在这天下约束的规矩之中,皇帝像太阳般照耀一切,土司像大地般孕育着一切,治下蛮夷像稻米般长成,然后官僚持着镰刀挥过收割稻米还不算完,还要用锄头在土司身上狠劲几下。

    人们习惯了这样的作业流程,所有人都习惯了这个生存方式,就不会觉得有问题,除非有一天遇到截然不同的反差比如播州的匠人遇到陈沐,又比如杨应龙遇到因为他有姐夫高看一眼的云南巡抚。

    尝过被人当做正常官吏看待,再让他回去安心做个土司,可能吗?

    可他身边真没有能聊这事的人,只能日复一日地监督治下匠人扛着水泥生料爬上两山之间,看着近在咫尺的云海翻来涌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半月,直到七月初的一天,播州军传令说云南副使罗汝芳来访,在半山腰歇息。

    “老头儿都年过花甲,爬千仞高山这不是吃饱撑的?”

    杨应龙一边抱怨,一边指派身高力壮的部下跟自己下去把老头背上来,哪知道下山罗汝芳还不乐意,硬要自己爬,到山上都已近傍晚,下山得到明天了。

    “副使大人有事派人通传一声就是,何必亲自登山呢?”

    罗汝芳上山便屏退了随从,自顾自地在两山之间近乎不毛之地的山道行走起来,一会往手心攥把生料、一会摸摸还未凝固的混凝土城墙,啧啧称奇。

    杨应龙没办法,哪怕心里再烦,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其实老夫前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见你杨将军,有事要向你请教。”

    “老大人说笑了,杨某不过一介土司,哪能在大人面前有何高论。”杨应龙口中这个大人是长者的意思,虽然他心里觉得人老了就该少给别人添麻烦,但言语还要敬着,拱手道:“要有什么能帮到大人,在下乐意之至。”

    见罗汝芳有说话的意思,杨应龙一挥手,山道后便有随从搬来椅子桌案,小跑着奉上热茶糕点,餐具没有不名贵的、饮食没有不精致的。

    即使出兵放马,杨应龙的从人依旧带着整整三马车的私人用品,他上山,那些东西也要上山;他要招待客人,那些东西挥手就能出来。

    至于那些东西怎么上山,又如何跟在自己身后,不在土司考虑范围之内。

    “大人请坐。”

    罗汝芳看不惯这种把人当牲口使的做派,但他今天来不是为这些,他问道:“老夫有一事不明,同为宣慰使,杨将军是如何看此次缅甸宣慰司攻服三宣六慰的,真像刀乐临等宣慰使所言,他要反叛朝廷,要酿成大祸?”

    杨应龙楞了一下,拿到手上的糕点又放下,抿了口茶在心里组织好语言才道:“其实莽应龙怎么想,我也不知道,全赖南洋军府陈都督授意,他与刘都督都认为,莽应龙是大有反意,合三宣六慰要裂土建邦。”

    朝廷其实并没有允许刘显在西南与缅甸开战,兵部与内阁只准了对安南的战事,因为安南的好处能让人看见,沟通河道打通海外与云南的联系。

    最显而易见的,云南今后运送大木良材、美玉宝石,可以走河道从海外再输送往京师或北疆,节省时日不说,关键还少征发徭役陈沐那运东西可不需要徭役。

    “就我看来,莽应龙裂土建邦的野心有,要说反叛反攻云南,他一开始未必有这个胆量。”

    罗汝芳皱起眉头,抓住杨应龙话中的关键,问道:“一开始?”

    杨应龙跟罗汝芳说话总要动脑子,思虑接话的时间也更长,他想了想说道:“对,一开始,他攻取缅甸周围宣慰司时,他不敢有反叛朝廷的想法,如果那个时候兴兵讨之,仅需南洋军府一支船队炮轰其海面关防,能叫他一辈子不敢生事。”

    “朝廷不管不问,他势力做大,攻破暹罗又要慑服陇川、孟养,就要与云南接壤,这时候要说他没有抢掠云南的想法,我不信。”

    “老夫知道了。”

    罗汝芳沉吟着颔首点头,目光中带着很深的忧虑,道:“我遣发军兵做间,扮成民夫商贾出关探查情况,南洋陈帅在这事上是如何考虑的?数年之间,他在海外治夷有方,他有没有对杨将军说什么?”

    “影响,陈都督总提起这个,他说朝廷对一个土司的做法,周围所有土司都在看着。我以为如今的情况,陈都督的话正合适。”

    “如孟养受莽贼袭击朝廷发兵相助,则其他土司也会随之归附;如孟养受袭,朝廷不助,同样也会失了其他土司的人心。人心难聚,一旦散了,再想要让别人归附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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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搬山

    道理很浅显,但人的认知不同,同一件事会带来根本上的差别。

    当罗汝芳带着杨应龙用这套说辞去说服不愿向西动兵的巡抚王凝时,老巡抚只用了一句话就将杨应龙将住。

    王凝问:“他们归附不归附,与朝廷何干?”

    “国朝约束宣慰司自有章法,是他想归附就归附,想不归附就不归附的?莽贼入寇,是一战;先助宣慰司再攻莽贼,是两战,况莽贼入寇与否尚在两可,但凡稍加安抚,他不敢来云南为祸。”

    “两场仗用兵以十万计,调度钱粮何等之巨,单靠云南一省赋税,十年都打不起这场仗。”

    王凝一副无可奈何想笑却硬憋着的模样,看着罗汝芳与杨应龙垂头丧气的模样,摆手道:“由着莽应龙去闹,咱不发兵去讨他,他该知道朝廷的恩义,自然也不会敢来骚扰云南。”

    “不要总想着带兵出境啦,惟德有镇守永昌的职责,不过现在杨将军在,你就安心讲学、教化百姓。”

    惟德是罗汝芳的字,这时候王凝不提官职单说起字,既是亲待,也是软话传硬意。

    “杨将军带兵远到,半月前不是才说了要移防,老夫都准你移防了。”王凝拢着官袍大袖睁大眼睛,“安下心来咱们把神护关修好,需要什么报给巡抚衙门,这云南各府、各土司都会配合你的。”

    “莽应龙若真敢攻打孟养,你就让思古撤到永昌境内休养生息,老夫不信他敢追击进来,他若真敢入境,放手去教训!”

    言语上才刚硬气一句,接着老巡抚又打了个哈哈,抬起手指一根笑道:“不过只一点,他要退走,就不要追击了,写个告示传给他就算了,到时候怎么报功,只要过得去,老夫不会在上面为难你们的。”

    杨应龙敢在武官衙门前犯浑,一省现管的巡抚当面,再不高兴也不敢多说,只是无声长叹看向罗汝芳,神情分外无助。

    罗汝芳早就听不下去了,老头瞪起眼来花白胡子气得一抖一抖,道:“王抚台,话不是这么说,事也不是这么做,依照您的意思,国朝的三宣六慰,就放在外面任由莽应龙攻略,这失土之责难道您能一肩承担?”

    “什么失土,难道缅甸不是宣慰司?又不是外敌入侵!”

    王凝撇起嘴来,枯槁的手掌重重拍在茶案上,道:“还是说这些年云南地方一直能管束三宣六慰?”

    “失土,真要说失土,那也是几十年前就失了!”

    三宣六慰,一直和东北的建州意思差不多,都是该进贡的进贡,反正朝廷也只要他们进贡,内里打成一锅粥。

    西南与东北唯一不同的在于,东北离京师更近,所以那有辽东作为军事重镇,没有李成梁也会有张成梁王成梁,看起来那边像是一直在打外战,其实是在打内战。

    西南就不同了,莽应龙在交给别人的书信中都自称白象大王,云南上下官吏还觉得三宣六慰是内战呢。

    “今时朝廷行三本账,云南地方的政事已因备战受到干扰,三本账上要务一桩桩一件件,难道有人帮老夫做吗?这都什么时候了,张阁老要行考成法,事务做不好就要被冗退!”

    “朝廷正行新法关窍之时,惟德也是张阁老的知己,难道不知道这时候什么最重要?平安,平平安安最重要!”

    “老夫还能任职地方几年?要的也是平安,你们擅自开战胜了未必有功,若是败了,叫莽应龙打进云南来,那才是真失土!”

    巡抚王凝真是感到身心俱疲,这俩人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好话说尽,到这时候也懒得再跟二人说什么软话,止住罗汝芳再想开口的模样,道:“这事就这样定了,刘惟明从安南回来之前,兵事皆由老夫一言而决。”

    “莽应龙如攻孟养,就让思古避入永昌府,朝廷兵马一不出神护关、二不入陇川,谁说都没用!”

    “除非你们现在能把刘显从安南喊回来,西南有警是他告到朝廷的,烂摊子让他回来收拾,老夫累了,你们走吧。”

    端起茶杯,王凝带着老大不乐意的神情抿了一口,眼神从二人身上扫过,他就不明白了,让人管好自己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顶头上司都发话了,罗汝芳也不可再多言语,摇头长出口气,对堂上巡抚拱手行礼,携杨应龙离去。

    临近走至门槛,杨应龙却站定住,仅仅两息,不知想起什么,转头再向王凝走去,抱拳道:“巡抚大人,在下还有一言,还望大人能听。”

    王凝皱起眉来,正要开口斥责,却听杨应龙道:“您担忧生民涂炭,不愿擅自兴兵,但奸恶之辈害人时,是不会顾忌这些的,正如杨某从未觉得役使匠人是错的,莽应龙也不会觉得伐害旁人是错的。”

    “他不打云南,只可能是他不能打,绝非不愿打。”

    “如今大人已决定后发制人,卑职自会严修关防,以备大战,只是如莽应龙打过来,他一定准备充足,大人还需做好准备啊!”

    “在下告辞。”

    走出衙门,杨应龙与罗汝芳相视无话,他们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苦涩,早已等在衙门外骑着滇马的苗人武士快步上前小声耳语几句,令杨应龙面色大变。

    罗汝芳见状问道:“如何?”

    杨应龙转过头,看向暂为巡抚衙门的府衙,道:“思古传来消息,莽应龙使者被杀恼羞成怒,称兴兵十万,讨伐孟养宣慰司,旬月之间,孟养即遭大难。”

    思古向他求援了。

    来得太快了!

    罗汝芳全无办法,道:“为今之计,只能让孟养百姓退入永昌,我去将这消息告知巡抚,你打算怎么办?”

    “孟养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抚台都那么说了,我人微言轻又能如何?”

    杨应龙不服气,他冒生死之险才将思古拉进朝廷的阵营对抗缅甸,现在改救援的不救援,只怕思古一狠心再投了莽应龙。

    “大军不能调度,不过现在的神护关要请副使派兵协防了。”

    罗汝芳当即喝止道:“杨将军,没有命令,你不能私自带兵入孟养,你的使命是修筑神护关!这是要掉脑袋的!”

    “我知道,修筑神护关么。”

    杨应龙轻笑一声,没好气道:“我播州匠人气力用之不竭,杨某为土官,不懂什么恐生民涂炭的大义,但在下对思古承诺了,说要揍莽应龙,就是把城关往西搬三十里也要揍他!”

    说着,杨应龙笑了,挥手对牵着滇马的随从武士道:“播州军不单受云南地方之令,更要受左军都督节制。去,把这消息告知安南刘帅,请一封援孟养的军令,弄不到你就不用回来了!”

第六十五章 库存

    孟养宣慰司的百姓从西向东,跨过孟夏河穿深箐峡,携家带口滇马背上驮行李向云南永昌府境内逃难。

    “这都是我孟养军将士家眷妻儿,老人都去山林里了,我不知道这场仗会打多久,但我会为朝廷尽忠,把莽应龙拦在神护关西。”

    思古生得骨骼较常人高大,此时着象皮镶铁铠更显威武,此时跨坐一匹矮小滇马身上,曲着腿那双光着的大脚板都快挨到地上,横握兵器指向西面,回首看向迎接百姓的杨应龙道:“不过想请杨宣慰使帮个忙。”

    一方水土一方人,马也是如此,滇马偏矮,比北马矮上近尺,卖相自然不够好看,若在别的地方恐怕当不得健马,但在云南,这是最好的马,就算拿安达卢西亚,都不换。

    再险的山道、再难行的密林,吃苦耐劳的滇马驮重物吃苦耐劳,都能如履平地。

    从孟养向神护关走这条路,进峡谷以来山道蜿蜒层峦险峰,这些路就算让杨应龙用两条腿走他都心慌,但交给滇马却放心的很,小马儿一颠一颠,行上数十里路都不必歇息。

    杨应龙的眼神一直在思古的兵器上转悠,这边民风有异,思古的铠甲、光脚骑马的习惯都足矣令他侧目,但最特别的还是思古掌中短矛。

    矛不过六尺,并不算长,这个长度在西南山林密布的地带步骑皆宜,但矛锋很长,锋耳上像古代礼器般挂一男一女俘虏小铁人,矛攥则是一颗小铁瓜。

    注意到杨应龙的眼神,思古笑笑,道:“西南穿铁甲穿山入林行动不便,而且太贵,故多皮甲,牛皮犀皮象皮,浸油刀砍不破,唯矛可刺破。”

    “矛锋长,是为杀象。”

    杨应龙点点头,心想这思古倒是真有武将的模样,这年月土司里愿意给自己兵器下打功夫的可不多了,大多数购来宝刀几口搁在家里放着,谁还会亲自上阵呢?

    显然孟养土司思古算一个。

    “兄长有什么需要,但请说来。”

    杨应龙还没告诉思古云南巡抚不让他援军的事,正是心中有愧,听到思古有请求,正中下怀,连忙露出认真的倾听之色。

    “我听说陇川反叛后,沐庄的匠人都逃到永昌府,我想让户腊撒的沐庄军匠给我打一百口刺刀,不知能否求到。”

    “户腊撒,刺刀?”

    沐庄杨应龙知道,黔国公沐氏私产,离腾冲不远,修工事时还应沐庄管事的请求,在沐庄左近西面要道关卡修了两座炮台射台。

    但户腊撒他真不知道是什么,倒是刺刀他知道,诧异地问道:“沐庄还造铳刺?”

    找什么沐庄买,找老子姐夫啊!

    那才是造铳刺的专业户,塞的卡的一体的,什么没有!

    “铳,铳刺?我连铳都没有,要什么铳刺。是刺刀,不要平头砍刀,双手腰刀开反刃,沐庄下户撒、腊撒两座寨子的刀匠做刀最好。”

    思古听着杨应龙说什么铳刺讪笑一声,道:“如果能有一百口好刀,冲突之际杀出,定能大破莽应龙前军。”

    “国公府的刀,恐怕不好要,何况现在让他们打也来不及,我手里有南洋军府军器局造刀,不比最好的苗刀、多半也不比你说的户腊撒刀里最好的宝刀,但我能给你一千口。”

    杨应龙口中的苗刀,不是戚继光改良刀型因像禾苗定名苗刀的苗,而是他麾下苗人使用的刀,和官府造刀差别很大,因为他们不会灌钢法、也缺少包钢嵌钢等节约好料降低成本的技艺,依旧使用古法百炼。

    部分质量更好、但打造更难、产量少之又少、造价更加高昂。

    “一,一千口?”

    思古觉得杨应龙在吹牛,那不是矛头,铁矛头孟养自己就能造出几千上万只,但刀可不一样,整个孟养乱七八糟各种刀算一起才上千口。

    都是土司,他播州的杨应龙就能挥手拿出一千口送人?

    “我姐夫是南洋军府都督,这次朝廷调派,他派人给我运来三千口刀,我就带了三千播州军,可以匀孟养一千口,都是朝廷最新的嵌钢技艺打造的官军制式腰刀。”

    孟养军的老婆孩子都送到杨应龙手上,这会他对孟养土司绝对放心,道:“军府的调令还未发出,杨某最多只能帮孟养照顾家眷,半月之后缅甸先头兵马之战,除非你退到神护关,否则我不能出兵帮你。”

    “无妨,只要朝廷助我,我思古不怕他莽应龙!”

    二人随着大队人马逶迤前行边走边说,思古抬矛挑开道途林木伸出的枝桠,对杨应龙道:“他大军来袭,但道路南行,先头军兵不会太多,只要他后续兵马赶到时朝廷援军能来,哪怕两个月我也能守得住。”

    思古心还挺大。

    “哈,你我脾性相投,放心,你要坚持不住就退到关口,哪怕调令不来,我也保你平安!”

    杨应龙心说易地而处,依他自己的心胸肯定就要恨上了,但思古非但不恨他,还好言宽慰,让他拍手大悦,道:“除了腰刀,我再从军备里给你调锁环甲,轻便的好东西,也给你千副!”

    这对思古来说就是意外之喜了,大战将临,武备多少都不嫌多,何况他的部下确实缺少铠甲,他看着远山感慨道:“我看出来了,都是宣慰司,在朝廷腹地,就是要比我等身居域外的宣慰司富贵的诶,这关口,这关口?”

    这条路思古一生走了许多次,他在马上揉揉眼睛,看着不远处山道上隐于云海间的关隘,又揉揉眼睛,受到极大的惊吓,道:“这关口不该在这儿啊!”

    “我刚修的,朝廷不让我出兵,这是我能把关防向西挪到最远的地方了,三十里。”

    兵器甲胄,顺水人情赠给思古,杨应龙一点儿都不心疼,他很清楚自家姐夫为什么给他三千播州军配备足够武装万众的军械。

    他那个姐夫整天念叨着什么‘清库存’‘新市场’,想靠播州军这一战,诱惑刘显调来的四方卫军营兵将官,让他们派人去南洋军府采买兵甲。

    这些过去南洋卫保证质量的兵器甲胄是初次换装的老功臣,可毕竟现在广东都已经是胸甲、鸟铳的天下了,广西也换个差不多,眼看着就该轮到四川、贵州、云南了。

    一袭素衫公子模样的杨应龙扬起马鞭指指远处山间关口,突然转过头对着思古若有所思:“对了,你说你没铳。”

    下一刻,滇马背上,小土司半斜着身子挤眉弄眼,用四百年后敞开大衣满身光盘的语气问出一句。

    “要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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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神速

    杨家人做买卖老传统,半卖半送。

    这次例外,千口香山刀、千副锁环甲,杨应龙全送与孟养土司思古。

    因为孟养是与缅甸作战的前沿阵地,这的战争会持续很久,杨应龙不愁没兵甲生意做,总跟陈沐写信,姐夫用的都是言简意赅直白易懂的词,久而久之杨应龙也懂了市场的意思。

    思古有一万四千名战士,他的兵甲又很破旧,这是多大的市场?

    孟养有地方特色的土特产杨应龙已经替姐夫打听清楚良材美木、金银玉石、滇马大象。

    划得来。

    罗汝芳出旧神护关,向西颠了三十里,看着已经修好的城关与正在修筑的房屋庐舍,心中颇有感慨:播州宣慰使杨应龙,这算扩土开疆了?

    “杨宣慰使有所不知,从前神护关驻军向西,最远的哨所就在这个位置,扼守山道以备三宣六慰事变,现在关口被你挪到这里,哨所又要放到哪里呢?”

    罗汝芳来时,杨应龙正抽检着麾下石匠打碎的碎石,听到罗汝芳这么问,小土司抬手向西指去,道:“那边四个山头,二十三四里吧,设了烽火台,这个地不错,就一里多平直山道,往后都是下坡。”

    “那有两处箭楼,弓弩手扼住向下抛射,最远能射将近二里地,这边是炮楼,眼下没好炮,旧神护关的将军炮也能使,刚好能打到箭楼。”

    杨应龙说起自己的建筑心得,满脸都是得意,道:“关墙三百七十步,七十步平,左右各一百五十步依山斜建,左墙将军炮可轰右箭楼;右墙将军炮可轰左箭楼,三面墙打山道一打一个准。”

    神护关?

    罗汝芳对杨应龙的军事建筑哲学并不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这座名为神护关,实则神速关的城关,问道:“老夫看这城关皆为坚石所制,不见山下运石,杨将军为何修这么快?”

    修筑城关历来都是劳民伤财的事,过去的神护关一直想修,但苦于资财不足,旧神护关在杨应龙过来之前还只是区区壁垒,根本称不上城关。

    杨应龙移防神护关半月,把关墙修了出来,又向西再移防三十里,从无到有修出一座新的神护关,而且关墙比东边宽出二百步有余。

    就算四川播州匠人善筑城的名声在外,也不至于巧夺天工。

    罗汝芳很清楚,这里面有关窍,关窍兴许就在南洋军府从广东一桶桶输送来的灰土上。

    上次他到神护关,关墙还没干,抬手一按能在城上按出印子,这次再去就已经干了,结实得很,除了上面有些坑坑洼洼的碎石料不太好看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这可不是石头的,好叫大人知道,土灰是广州水泥厂用吕宋火山灰造的,混以钢筋铁网最为坚固,不过向这边输送太难,我舍不得依陈都督所言那般造关,也是碎石沙土合木柱。”

    “广东那边的人说这样几年就坏了,不过等平定缅甸,还需要这关,再修也无妨。”

    杨应龙的城关比起南洋炮庙是绝对的偷工减料之作,城关主体依然是圆木栅,所以造得快,实以水泥也只是稍加坚固,远不如南洋炮庙。

    “陈都督在南洋造的工事就算重炮也轰不破,神护关差得多,但在这够用了。”

    南洋军府。

    罗汝芳记下了,他心道:这年月只要瞧见什么好东西,往南洋军府身上想是准没错,怪不得张居正那死心眼也待见陈沐呢。

    “等战事结束,云南正是大兴水利的时候,到时问问陈帅能不能购置一些。”

    罗汝芳嘴上说着,不过其实心里也没当回事,他从随同吏员身上拿出书信递给杨应龙道:“陇川兵也动了,莽应龙的先头军队应当已近孟养。”

    “要开战了。”

    杨应龙抓着一把碎石的手一顿,石头洒在地上,接着紧攥成拳,咬牙道:“能帮思古的,我都帮了,这场仗他只能自己打,生死有命。”

    “还望副使告知,陇川动兵几何,我能传信向思古示警。”

    神护关在孟养东、腾冲卫北,腾冲卫西面则是陇川,他们所处的地方是真正的西南边陲,实际上杨应龙已经出境了,只不过他的兵站在哪,国境就在哪。

    这种时候,孟养根本不会在乎有几十里山道被杨应龙占据。

    “陇川百姓大多不愿随岳凤出战,仅募到两千兵力,还停在陇川。”罗汝芳吩咐吏员将间谍传信交给杨应龙,这才带着小土司走到一边,问道:“我听说,你私下里给思古送了千副战甲、千柄战刀?”

    仆人端来银盆,杨应龙洗净了手,以绢布擦拭着点头应道:“是,还想给他鸟铳来着,不过他的人不会用,现在练也来不及。”

    别说思古的人不会用,就是杨应龙,先前看见鸟铳也发愁,这东西是好用,但他的苗人武士更喜毒弩长标,也就临着备战,练了一支百人铳队。

    现阶段发展完备的火绳鸟铳,威力上只比苗人双人操持的大毒弩稍弱,但更快也更好训练,毫无疑问那是最好的兵器。

    但杨应龙一时半会也不愿意让部下用,因为一千个刚熟悉鸟铳仨月的苗人武士,在战斗中使用鸟铳的表现肯定不如操持一辈子的大弩长标熟练。

    杨应龙说着一愣,突然反应过来对罗汝芳问道:“大人,在下这是……违律了?”

    “不违律,朝廷约束三宣六慰的律法本就不多,虽止官军私贩军械,但杨将军这不算私贩。”

    罗汝芳拢着胡须轻笑,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到底违不违律,杨应龙干这事本就是模棱两可之间,反正也没人想追究他,他说道:“是金腾地方兵备副使与云南都司指挥佥事,你供给军械的事由卫军报到都司,他们找上老夫。”

    “杨将军若有多余兵甲,可否供云南军兵使用?”罗汝芳摇摇头道:“云南地方军兵甲械不齐久已,一卫能有千户被甲已属难得啊。”

    要不随便平个乱都得动兵四五万甚至十万,广东以前平乱,别管海贼山贼,一下大警就落到要集结全省兵力的田地,还不是因为兵不中用。

    一卫满旗军拉出去,五千军兵干的实际是民夫的活儿,就那五百个正规军勉强能上阵,战力还低得令人发指。

    整体风气是那样,就算有五百个精兵,又能精锐到什么地步?

    卫军革弊后,现在广东依然是不是闹匪乱,临近卫所随便派个千户出去,旗军衣甲明亮扛鸟铳拉着火炮就去了,什么山寨打不破?

    “云南都司,老大人您让他们找南洋军府吧,那什么都能换军械,金银铜铁、大衫老松,对了,您稍等。”

    杨应龙话说一半,开口派仆人跑到远处新搭的别院取来一册薄本奉上,道:“这里有南洋军器局出产各式军械介绍,姐夫叫参数。”

    “云南都司想要什么、自己有什么,列个单子,派人去广州府问价,这些事我说了也不算。”

第六十六章 兵书

    缅甸与孟养的战事开始之初,对参战急不可待的杨应龙一度怀疑,他派去寻找刘显要调令的仆人是因为要不到调令逃跑了。

    枕戈待旦的夜里,他挺后悔对那个亲随武士说出‘拿不到调令别回来’这样的话。

    他太急了,孟养战局远远超出他对战争的预料。

    莽应龙先锋军不足万人,道路难行还以分兵齐进的方式进入孟养地界,趾高气扬得很。

    孟养宣慰司的思古早有准备,在孟养地方南部地形险要的交通要道嘎撒,以伏击将其击退,那时候思古还派人骑着滇马来给杨应龙报信呢。

    称赞他赠的刀甲真好用。

    杨应龙还挺高兴,思古胆子大本领高,有这样的朋友挺不赖。

    但他低估了思古的胆量。

    仅仅间隔数日,神护关上架烤炉,听着女婢唱曲儿的杨应龙便又见到另一来自孟养的骑手。

    “敌军退到哪儿了,说说吧。”

    小土司轻松地说着,继续向肉香四溢的烤架上洒南洋香料与西北青白精盐。

    末了还抬起沾着盐粒儿的手指对仆人发号施令:“取孟养图来。”

    杨应龙之所以轻松,全赖他将门土司对战局的判断。

    不过几日,莽应龙先锋军被击败后虽被小挫,也不至于引大军溃退,他们肯定要撤出孟养来等待后续部队。

    现在思古派人来报信,应当是有了敌踪。

    “敌军已退往阿瓦河下游北面驻营。”

    传口信的是思古身边少有比较机灵的小伙子,同时也是其部下一个小头目,行礼后说道:“首领将率三千最精锐的孟养兵将撤至神护关西北四十里河谷,孟养百姓还请将军妥善照顾。”

    阿瓦河下游,那退了至少三十里,正逢仆人送来图卷,杨应龙在把烤肉翻面后抬手在图上找着,突然手上动作一停,抬头道:“他率精锐退到神护关西北做什么?”

    这,这逻辑不对啊!

    从图上看,神护关西北四十里,到阿瓦河下游至少七十里,思古退到这来,那还有什么好打的,“这不是将整个孟养都交给莽应龙了?”

    传信骑手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再度行礼道:“首领说,莽应龙下次大军来袭,孟养兵将区区万人不可抵挡,索性让缅甸军来抢孟养吧。”

    “首领派遣我们最英勇的七名大头目由马禄喇送将军率领,一万一千军队由阿瓦河南岸去往下游。”

    阿瓦河南岸,那有一部分已经进入陇川地界了。

    这是兜了个大圈子,杨应龙皱起眉头,尽力去猜测思古的目的,最终猜到一个有些疯狂的想法上,瞪圆眼睛问道:“他想包抄莽应龙?莽应龙大军有多少?”

    虽说莽应龙号称动兵十万,但号称归号称,实际动员兵力和号称大多时候是两码事。

    “先锋来攻的是蛮莫土司思哲,莽应龙与岳凤和罕拔等土司会盟,兵力近二十万。”

    杨应龙吓得赶紧吃了口烤肉,他头一次见号称比实际兵力少的。

    “二十万,思古要用一万四千兵,包围这二十万?”

    杨应龙都没心情说笑话,搓搓手缓缓吐出一口气,不是因为烤肉好吃,是因为莽应龙的兵力很强。

    他一直以为杨氏播州是天下第一宣慰司来着,根本看不上缅甸宣慰司同样也看不上莽应龙,尤其对陈沐重视莽应龙嗤之以鼻。

    咋不见姐夫那么重视自己?

    播州有半个贵州那么大的土地,南北两千里,民众近百万,四川没有哪年不靠他们补给粮草、也没有哪次叛乱不靠他们平乱的。

    可他就是拉上所有人,也就能凑出七八万兵。

    要是穷兵黩武,兴许还能再拉七八万,但这种情况哪怕提前做足准备,坚持不到两年播州就散架了。

    缅甸宣慰司还没播州大,收拢周边土司,凑出如此之巨的兵力,说实话……他现在有点偏向云南巡抚王凝的主张了,这么个玩意,惹他干嘛。

    反正有险要地利在那摆着,腾冲一线,莽应龙绝无可能击败明军。

    “包围他们,首领说了,莽应龙兵力甚重,不能将二十万军队都投入孟养,否则粮草不济老巢不保,他只动用三万兵力就可攻入孟养,到时孟养无兵,他一定会纵兵大掠。”

    “他分兵,首领埋伏在后的军队就能集中兵力断其粮道破其退路,待其士气大溃后前后夹击,逐个击破,首领说这叫曹孟德兖州战吕布,是古代兵书中的大智大勇!”

    曹孟德,兖州,战吕布?

    杨应龙坐于藤椅,身子微微向后侧着,神情诧异至极,“你,你家首领看的是什么兵书?”

    传信的小伙子提起兵书时骄傲极了,说名字却叫不上来,苦思冥想才有些尴尬地说道:“三,三什么义,我不认识。”

    杨应龙接不上话,半晌才揉了把脸,起身拍拍传令的小伙子道:“那是今人兵书,叫三国演义,好好学汉文,以后去播州找我,送你一册。”

    “回去吧,告诉思古,打不过就撤到城关,妻儿家眷我会好生照顾,他们已在两关之间设芦结舍,曹操赢了,他也能赢!”

    说罢杨应龙也不管传信骑手,仰头甩着袖子仰头大笑登上城关。

    也不知道是话本被称作古代兵书好笑,还是思古无比大胆的战略令他愉悦。

    “来人,再点派骑手,一骑不回来就发十骑,十骑不回来老子就发百骑!去安南,给我面见刘都督,告知其孟养战况,莽贼兵力已达二十万之众,务必把调令拿回来!”

    莽应龙诸部联盟尚未牢靠,此时是朝廷发兵的最好时机,更何况朝廷怎么想,对杨应龙来说并不重要,他更在乎自己,更在乎播州。

    有这样的敌人在缅甸做大,从今往后他播州别想安安稳稳在家做买卖,只怕年年要向云南提供兵役支粮米。

    他既不想支粮米,也不想给云南连年兵役。

    办法只有一个,加入这场战争,干死他。

    “刘都督大军南下,不会走得太远,总不至于现在就到升龙了,你们快去快回!”

    可是,你猜怎么着?

    刘显真的就在升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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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包围

    刘、俞、陈,明军西南三路,除了陈沐另外两军都已汇至升龙城,方圆三十里陈兵八万,只等北朝皇帝退位。

    俞大猷在谅山一带初遭小败,受地势所阻,后白元洁率船队开入红河,炮轰江东海阳府金城,截断北朝军兵退路,俞大猷纵兵杀出,三战三捷,成为三军中首路兵临升龙城下的部队。

    刘显稍慢,北路行军艰险,又在宣光等武公纪集结兵马耗费时日,但升龙兵力皆为俞大猷所困,不能向北支援,反倒成为行军最顺利的军队。

    刘、武两军出宣光十四日疾驱四百里,沿途未经任何战事,长驱直入升龙城下。

    “陈帅呢?”

    刘大刀他爹老当益壮,本以为在升龙城下还能赶上与北朝兵将一场大作,却不料俞大猷分兵五哨将升龙城围得水泄不通,老帅派人过来告诉他来得正好,俞军撤了河西布防,回镇河东。

    “本以为能见到神交已久的陈帅,想不到他竟迟了。”

    安南京北大营,俞大猷军驻地,刘显携其子刘等部将入营,与前来迎接的邓铨等广西军部将相互行礼,鼓励邓铨两句,同俞大猷并肩而行,道:“这是安南总兵使庆阳候武公纪,这位想必就是白帅了。”

    放兵出马,分责一路皆可称帅,白元洁也是一路主帅,无非含金量低,刘显、俞大猷这样的老帅称他为帅,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连称不敢。

    原因无他,他这路军,是海路辎重军,一千三百条船听起来是很威风,可除九十余兵船外,运送辎重的不是商贾就是渔夫,开进河道的也都是渔船、商船。

    别说在陆上这样的职责不足以称帅,他麾下多半人手连兵都称不上,他又怎么能妄自称帅呢?

    白元洁连忙后退一步,拱手道:“晚辈不过沾了海运之力,这才独领一路,不敢当刘帅称赞。”

    “此言差矣。”

    俞大猷在两广总督府上总是一副老迷糊睡不醒的模样,战事却是另一般模样,即使年老体衰,他与刘显不单单百战百胜,更是以个人勇武而闻名,体形也是沙场战将常见模样。

    俩人儿将军肚一个赛着一个大,白元洁这种正常的健硕体形被俩老将军夹中间像个孩子。

    俞老爷子张手说话,拍着白元洁肩膀道:“陈帅的渔船很厉害,白帅能将渔夫调度得当,炮轰他安南正军,更是智勇!”

    俞大猷说完,众将仰头大笑,就连帅帐内职守的亲兵都低头轻笑。

    谁不知道两广渔民开的渔船,最早全是香山战船,这就是个美丽的误会。

    那些船在大明无意外洋时,最开始的定位可是沿海水师中坚力量,只是后来陈沐去北方做镇朔将军,香山船厂却一味造船,才有了后来数量庞大的民用渔炮船。

    说是渔船,都是战船。

    “行了,说你是白帅你就是。”刘显懒得墨迹,挥手定下这件事,接着对俞大猷道:“俞帅当面,刘某就不客套了,俞帅可知我军还有多少军粮,估计多长时间攻克升龙城?”

    “这城且高且厚,要么调大战船来轰,要么就用陈帅早年掀翻广海卫城的法子,推几个棺材进去,给他掀了!”

    想用火炮把安南北朝国都轰塌,花费火药炮弹比几棺材火药贵十倍不止,白元洁笑道:“破城的法子很多,俞帅只等刘帅来商议了。”

    俞大猷点头,挥手让众人坐下议事。

    武公纪虽是北朝人,但其身领明朝安南总兵使、庆阳侯;南朝黎氏太傅、仁国公、右相,明朝授予其世袭宣光、安南黎氏授其世袭大同,因此军议如何攻破北朝京师升龙城,没有一点尴尬。

    他拱手对明军诸帅一一拱手,道:“诸位,天军势大,但东京毕竟数代国都,安南名城,南朝北朝,半数百姓皆居于此,黎民生计,上天有好生之德,诸公围城则可破之,何必再破城呢?”

    升龙城坚固非比寻常,武公纪多次兴兵为黎氏效力攻打升龙,但次次在此城之下折戟,他当然想攻破这座城。

    只是听俞大猷、刘显、白元洁这班人说起破城像玩一样,心里不舒服只是其一。

    一个个儿的,这个要战船入江轰塌城池、那个要地道火药掀城,全是些破城的非常手段,太不容易接受了。

    刘显不管他是什么想法,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横眉冷脸,指节轻叩帅帐桌案,道:“宣光武氏两万兵,老夫从云南四川带来三万,这还不算驻扎在宣光的两万,俞帅,你那多少人?”

    俞大猷抬出两根手指,道:“三万在谅山、两万在镇南关。”

    刘显怕白元洁记不住渔民商贾数量,干脆道:“白帅那边就不算了,升龙粮草一月十万石,白帅可还能再撑俩月?”

    “回都督,仨月吧,三月之内,粮草不成问题。”

    白元洁摇头苦笑,自古打仗粮草先行,提到粮草谁都头大,抬手算道:“军府还有十七万,两广省府拨来到二十万石,江浙一带合兴盛商贾也在筹措粮食,不过那是为缅甸准备的。”

    “够了,半月之内,破升龙,怎么破。”刘显转头望向帅帐正中端坐的俞大猷,道:“俞帅拿主意。”

    西南夏季多发暑瘴,刘显不愿意在这边多待,道:“陈帅何时过来?前日有云南快骑前来,播州杨宣慰使传孟养告急,安南战事拖不得。”

    俞大猷轻轻颔首,道:“白帅此前已与老夫有过商议,升龙东墙有水门三道,炮开水门,白帅率其蛮獠营抢下城关,大军自东门入,拿下外城,内宫城不足为虑。”

    “如此事不成,再想抬棺掀城。”

    “陈帅不过来与我等合兵,破升龙城就要靠我等之力了。”

    提起陈沐,俞大猷威严面目换上无可奈何,道:“数日前,陈帅传信,说他率麾下精锐八千,在南山一带借地利将莫敬典十万大军包围堵截,说机会千载难逢。”

    “已派人向升龙城中散布莫敬典为陈帅阵斩、十万大军为陈帅与南朝潘公绩围歼,北朝大势已去的谣言,升龙城破无需半月,这在这几日了。”

    刘显的表情精彩极了,老将军一时间张张口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愣了半晌才道:“十万大军,为八千所围,陈帅何等面皮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第六十八章 阮潢

    真不是陈沐不要脸,莫敬典确实被他拖住了,说围困是夸大其词,但堵住莫敬典大军北归之路,他是当仁不让。

    由清化至升龙有好几条路,但这几条路都有一个必经之地,就是南山。

    山脚靠海,海边一条路,刚好在赤海级战舰重炮射程之内,莫敬典兵马但凡有半点想通过此处的苗头,十二艘赤海级战舰便以重炮轰击。

    纵然强冲,山脚下四千军府卫旗军扎营,挖掘壕沟、构筑土木掩体下,没人能强行冲破军府卫防线。

    这样一来,莫敬典便不能走路,向通过南山,要么向北绕远三百里走山道,要么就走半山腰,或者其他险道如何都好,都不可避免地面临另一结果。

    大军都会被迫分散成小部队,而小部队,邓子龙麾下千户们都在山那边等着呢,更别说山里还有个林满爵。

    陈沐舒服得很!

    他不但在南山堵住莫敬典,更重要的是达到他参与安南之战的真正目标,震慑旁人。

    安南的消息总是传播得很慢,但明军在古滕县战胜莫敬典的消息还是向南传去,很远。

    南山大营。

    陈沐把玩着海上水兵送来的一方安南国广南镇守总兵官印,看着面前身着蓑衣头戴斗笠,年近四旬不卑不亢的南朝重臣,抬手将官印递给家兵,自有家兵将官印奉还阮潢。

    陈沐收敛打量的目光,探手请阮潢在帐中偏席坐下,道:“陈某解安之围,不见潘公绩随军;解清化之围,亦不见郑松前来;倒是不曾有过接触的阮将军前来,我不懂,所为何事?”

    “那是他们无礼,即便错人错事多了,在下前来拜谒也不会是错的。”

    阮潢拱手行礼,谢过陈沐赐座后才坐下,虽然一身渔夫装扮,恰到好处的气度却骗不了人,他颔首轻笑,道:“广南、顺化,自古偏鄙,乃流放之处,在下流放之处流放之人,将军大名却早在数年前就如同雷鸣灌入耳朵,前时听闻将军力挫北朝阮倦,故来拜见。”

    开口先说自己的领土很穷,陈沐听懂了,他抬手笑道:“阁下装束实在不像专程拜见,是来借兵?”

    “将军说笑了,广顺一带虽总有匪患,早前莫敬典还率水师袭击,我虽文弱,他们却都不是对手,还不至前来避难,这装束。”

    阮潢笑得爽朗,道:“清化郑氏,自其父郑检时就欲除我而后快,不得不防。”

    “广顺不比升龙清化,地处偏远、人口稀少,民生日用也有所不足,在下前来一为拜见将军,二为买卖。”

    “有来往客商说将军麾下有商贾船队,今将军掌握外洋,特想请将军遣船队来往马六甲之间于广顺之地买卖。”

    贸易?

    陈沐有兴趣,他原以为安南国各地兵头都只知道战争,没想到这有个聪明人,知道战争的本质打的是什么,他说道:“我刚才好像从阁下口中听见,广顺之地疲敝,我的商队即使到顺化,卖什么?”

    “阁下又能拿什么来买呢?”

    “广顺穷困不假,但其地穷困是因没有贸易,一旦贸易,就不再穷困。”阮潢说这句话时眼在发光,他道:“南北千里,有民四十余万,山有金铁、海有渔盐。”

    “只要将军的商船能到广南……”

    陈沐通常是不爱打断旁人说话的,但这次例外,他皱眉道:“陈某并不反对商贾和广南顺化贸易,但阮将军,据我所知,广南顺化连一座像样的卸货港口都没有,说这些为时过早吧?”

    “在下已经找到海港所在,会安六十里海岸,水深避风,在下知道南洋军府规矩,若不喜会安港,我治下海岸随将军挑,建营寨驻战船,都无妨。”

    阮潢说着再度拱手,道:“在下还是那句,只要将军商船到广南,商贾要买什么我就买什么,除了粮食和百姓,将军要什么我就卖什么!”

    显然阮潢是有备而来,陈沐不是头次见别人求着他去驻军了,他有充足的经验来应对这种情况。

    往往海外小国求着他去驻军、贸易,就像阮潢现在一样,那些地方都就只有一种可能白给他都不要的穷地方。

    但这不妨碍陈沐欣赏阮潢的气魄。

    他眼前此人虽然身穿蓑衣、请求卑微、辖地贫穷,但他不是个穷光蛋,他的权势可以比肩国王,百里地方四十万百姓的领主。

    陈沐没去过广南顺化,但他能感觉到此人不惜一切想要富强的心。

    “金银铜铁、良材美木、盐土之利,你一年能拿出多少来卖?”

    阮潢的眼睛亮起来,急切道:“一年金四百斤、铜两万斤、铁八万斤,盐三万石,木料取之不尽!”

    “这没多少,棉布、陶器、瓷器、染料、茶糖酒、灯烛香料,你能吃下多少、最想要的是什么?”

    其实这个答案已经在陈沐心里呼之欲出,他知道广南顺化最想要的是什么。

    阮潢斩钉截铁:“钢!”

    “要钢做什么?”

    “造兵器!”

    “造兵器杀谁?”

    阮潢顿住,面上带有几分不该存在的担忧,道:“实不相瞒,郑氏视我如眼中钉,今将军伐莫,待郑松无北朝大患,必回首攻我,不为杀谁,自保求活。”

    陈沐缓缓颔首,思虑片刻后点头道:“升龙战事一毕,会有人去你的领地寻找良港,半年之内港口落成,朝廷驻军一千,金铜铁,就照你说的数量,每年换兵甲千套。”

    “匕、刀、矛,锁环甲、兜鍪、臂缚、护胫各一成套,配二斤大炮两门、大虎蹲两门。”

    “其余木石、精盐,由商贾易卖棉布等百姓日用诸物。”

    陈沐闭着眼睛将合适货物说罢,睁眼道:“如何?”

    阮潢起身抱拳,道:“在下多谢将军成全!”

    “不必谢我,开诚布公,我看不上广南顺化那点物产。”陈沐丝毫不留情面,抬手轻指阮潢道:“但我看的上你,我听人说过,你出奔广顺,是因为一句话,横山一带,万世容身?”

    “你有才能有魄力,过些年待安南时局安定,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队船,跟我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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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祭天

    刘显自升龙城一封调令,给予杨应龙出境支援孟养之大权。

    神护关中搭起将坛,巡抚王凝、副使罗汝芳等随同祭天。

    杨应龙终于如愿以偿着其战甲登坛,自巡抚王凝手中接过酒碗,一洒向天、再倾倒地。

    一众云南赤膊力士怀抱酒坛自坛下军阵穿队而过,苗人武士捧酒碗一一倒满,与坛上诸将对饮而下,一杆杆长矛长镖自阵中立起,阵势左右高悬播州大旗与杨氏大纛。

    时至此刻,王凝已不能再阻拦出兵,但他仍旧慎重嘱咐道:“莽应龙势大,出战勿要贪功,遇不敌就撤回神护关,罗副使会接应你。”

    杨应龙一碗酒饮尽,正待将陶碗砸下,却因王凝此言顿住,面上一时情绪难明,最后竟有些温柔地将陶碗又递回亲随手中。

    “老大人放心,我杨氏列祖列宗在九霄之上看着不肖后辈,此战必胜。”

    说着,杨应龙转身面向坛下三千播州勇士,大声宣道:“唐乾符年间,朝廷下令天下豪杰收服播州者,永镇斯土。我杨氏五世祖先战死沙场,破南诏、渡唐乱、易汉俗与夷合,方定播州基业。”

    “列阵诸君先祖,自那时起就与杨氏先祖同生死、共患难。”

    “宋元鼎革之际,蒙古骑兵南下,皇子阔端围宋军于四川,我杨氏十四世先祖率五千播州军迎风而上,镇守平阳关,驰援青野原,大破其兵,解宋军之围。”

    “播州军得授御前雄威军之号。”

    “后樊城破、襄阳破,蒙古皇帝入主中原,于京师称帝六年,元军屡攻播州,可海龙屯还在那,直至无力回天。”

    “有明以来,太祖皇帝未征四川,我播州先纳图于宗庙,始得祖宗亲待,因此税额不足水西十之一二,得以富贵。”

    “今日是时候为朝廷效忠了,你等需如先祖一般,随我身赴险境同生共死,后事家书无一遗漏皆已寄回播州,播州军法也不必再言,此战需胜,需救孟养之难。”

    “叫三宣六慰知道,播州健儿勇冠天下!”

    长矛方盾轰然顿地,披挂锁环甲头戴铁兜鍪的苗人武士呼啸如山,用依然传承祖先习惯虎口刺青忠勇二字的右手高高举起毒弩环刀。

    各队首领体态精悍衣甲更坚的苗中老虎汉更是摘下铁兜鍪高呼着拍击半人高的方盾,人人雀跃,奋勇待战。

    军心振奋,杨应龙旋即拜天跪地,焚香立誓,道:“谨以赤诚告山川天地、列祖列宗,播州军三千干戈入秋出关,以待大战合乎天时,入化外不毛之地,攻缅甸不臣之人,上应天子之命、下解百姓之难。”

    “故。”原因向老天爷讲清,小土司的总结也简单粗暴:“此战必胜。”

    “待得胜还播州,不肖子孙当焚香沐浴,杀白马三牲以谢祖宗相佑;如不可胜,我等以身殉之。”

    王凝与罗汝芳对视一眼,他俩实在不明白这种战前祭天,凭什么能让坛下几千播州军兴奋地无畏无惧,像被施了法术一般,哪儿就激动人心了?

    家族史鼓舞士气勉强够用,可那祭告天地祖宗说的是什么玩意儿啊?

    就因为秋天打仗,就此战必胜,人莽应龙也是秋天打仗。

    最过分的,打赢回家,请老天爷跟祖宗搓一顿;战败一去不回,就带着兄弟上去找老天爷蹭一顿。

    “此战许进不许退,可战死无战败!”

    说罢,杨应龙高举两手拍拍,远处出关官道两侧,那些由孟养撤入明境的女子家眷夹道相送,载歌载舞间水牛角呜呜大作,明人把她们称作蛮姑,但她们有自己感激援军的方式。

    杨应龙不再多言,扣好明军指挥使盔枪孔雀翎八瓣笠盔,再向王凝等人拱手行礼,走下帅坛翻身上马,对左右轻笑一声道:“姑娘们都指望着你们,跟我去把杀进她们家乡的蠢贼除尽,父兄丈夫救回来!”

    一声锣鼓响,大纛朝前开道,三千播州军浩浩荡荡行出神护关,分兵三道,向孟养地方蜿蜒共进。

    “一支强军啊!”

    王凝目送兵马出关,心中滋味难言,眉眼看鼻尖,小声问道:“惟德啊,要连这样的强军都败了,我云南该如何是好?”

    “抚台您就放下十个百个心吧,这杨将军领受将领,不过是助孟养据守,他单单三千人,又怎么会与莽贼大战。”

    罗汝芳摇头顿首,摊上怕事的主官,处处掣肘不说,时不时说些个丧气话令人厌烦得很,偏偏还不能不搭理他,道:“即使真败,我云南也有旗军营兵,再不济,姚安知府不也编练地方军兵,枕戈待旦么。”

    “扼守神护关,不成问题。”

    人很难改变另一个的想法,王凝听闻此言非但没轻松起来,反倒拂袖乘轿打道回府,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倒是罗汝芳,播州军走后,将镇守神护关的使命交给旗军中最持重的指挥佥事侯度,腾冲卫责令金腾兵备副使许天琦守备,向南北沿线调兵近万,入驻杨应龙曾修缮兴建的防线中。

    整个永昌的军兵、辎重被调度起来,全面进入战时防御,境外哨所每日巡查增添一倍,交通要道各布哨卡,将商路尽数关闭。

    没从杨应龙出关开始,朝廷已经介入这场仗,罗汝芳不会像王凝那般天真地想着全身而退。

    杨应龙出关没多久,南边传来战报,令整个云南士气大振,各地主官也都欣喜如狂。

    七月十六夜,总兵官白元洁率蛮獠营轰破升龙城水门,攻入城去因敌军有所准备,己方不熟地形而退出。

    二十一日,总兵官白元洁船行水上,炮轰升龙城东三日;总兵官刘显于升龙城西挖掘地道,送火药大棺于城下,掀开升龙城西墙,大军旋即攻入城中。

    二十三日早,安南北朝自知大势已去,莫氏皇帝莫茂洽自缚出宫,献上降书,已由军兵送入广西,待朝廷下令后再行输送京师。

    二十五日,南洋大臣陈沐于南山告急,邓铨坐镇升龙,总兵官俞大猷、刘显、安南总兵使武公纪挥师向西,兵分两路驰援南山。

    安南北朝国都已破,在罗汝芳看来,刘显率军北上回还云南,就不远了。

第七十章 军心

    “莫敬典不愿意投降,我们就只能等援军了。”

    陈沐确实需要援军,因为六日之前,善观天相的邓子龙提醒他近日或有暴雨倾至。

    南山营地做足准备,挖掘搭建防雨战壕与炮棚四座,同时向围困升龙城的刘显、俞大猷请求援军。

    陈沐是有雨天作战经验的,他知道雨天只要工事完备,他的旗军依然能拥有远超旁人的战力,但他更知道雨天时自己的缺点。

    他的旗军早将弓弩清出战备,不单单派至安南战场这些军队,整个南洋军,都没有弓弩。

    莫敬典则恰好相反,他们重弓弩冷兵,轻火铳鸟铳。

    安南这片烂地,这场大雨带来辎重运输困难尚能克服,但他的旗军在雨中只能守御不能机动的缺点,也必将显露无疑。

    而且有可能,莫敬典比邓子龙还更清楚暴雨将至。

    因为在邓子龙提醒陈沐的第二天,雨还未下,盘踞南山的林满爵便派人发来急信,三支数千人的北朝兵将自南山向北调遣,其中一支被林满爵击至溃散,另外两支突围向北走了。

    随后陈沐急调邵廷达将兵北上,仅截下一支,另外两千余敌军不知所踪。

    紧跟着,又有四支敌军向北行去,这一次他们守备得当,林满爵不能得手,双方战于山下互有胜负,随后林满爵退回山中。

    陈沐担忧被调虎离山,并未再次向北增兵。

    现在,雨来了。

    “山南我能堵,山北堵不住,调林满爵、邵廷达撤回来;武桥,再调苏禄三千旗军交你,与张世爵交替换防大营西面山道。”

    “道路泥泞,我不知俞帅刘帅的援军要行军几日,准备死守。”

    南山大营,陈沐发号施令后撩开帐帘,扑面而来的水汽与凉意涌入帐中,他带着些许忧虑放下帐帘,回首道:“几场小雨,天时可分一时胜负,改变不了战争结果,国都都被攻破,莫敬典也只剩负隅顽抗了!”

    邓子龙抱拳领命,起身出帐步入重重雨幕之中。

    雨滴急促打在帐布,令陈沐心神愈加烦躁,这场雨来得不是时候,令战局横生枝节,原本他可以在付出些许伤亡的局面打赢整场战争,但这场雨可能会让一切变得不同。

    “走吧,去巡辎重营地。”

    陈沐话音刚落,杜松就已将精编雨衣披在他肩上,皮靴踏入营地泥泞。

    战争形势越进步,对辎重的依赖也越重,就好像南山东西两军对垒,莫敬典的军队是陈沐军十倍之众,可他们辎重运送却差不了多少。

    辎重营地靠海位于后军,雨幕中到处是辎重旗军列队前行,拖拽骡马向山道阵地赶去,同时也运回一箱箱受潮火药,由粗劣搭建的码头装运至船舱。

    不过半日,前线张世爵率军府卫旗军撤回大营,陈沐麾下精锐劲卒如今模样分外狼狈,蓑衣准备不足,半数旗军直接暴在雨里,浑身上下都被打湿,扛着卷在油布里的鸟铳撤回,泥泞地里一脚深一脚浅,连队列都再难齐整。

    大营里搭出几座大营房,倒能遮风挡雨,营中伙夫备好热盐菜汤,给旗军取暖补给,张世爵安排好这些走向帅帐,便见到帐外等着的陈沐。

    “大帅。”

    陈沐点头没有说话,招手让他入营帐,坐下后才问道:“前线如何,上午听见炮响,莫敬典进攻了?”

    “佯攻。”张世爵落座,低头见手上还带着泥污,又起身到帐门口铜盆洗了洗,边擦手边说道:“打了两次,一次被战壕鸟铳逼退,再一次用了回回炮。”

    再坐回椅上,张世爵道:“莫敬典手上有能人。”

    “回回炮,伤亡如何?”陈沐估计伤亡不大,不然张世爵早派人告诉他这个消息了,随后道:“射程怎么样?”

    张世爵笑着摇头道:“他们造得小,射程也不远,百十来步,架设厚木板推到前线,操持着巨石砸我战壕,但打不准。”

    “掷出的石头有四五十斤,区区百步,几门炮一次齐射就给他轰碎了。”张世爵感慨道:“幸亏搭了炮棚,不然后面几日投石机多了,真不好对付。”

    陈沐缓缓颔首,若只是如此,倒也没什么可畏惧的,他道:“武桥知道这事么?”

    “知道,换防前邓将军观看战场,派兵把路上石头都移走了,他说后面莫敬典有两种方式,一个是更多投石机轰砸战壕,再一个就是用飞掷出的石头做掩体,使大军逼近战壕。”

    “后面的仗不好打,让我来向大帅请命,事不可为时准他向后撤军。”

    陈沐想了想点头道:“可以,你也一样,能守住最好,真到守不住也不必死拼,退到大营也无妨,只有一点,不能溃败把铳炮都留给莫敬典。”

    “两帅拿下升龙,安南大局就已定下,援军赶到之前守备几日,若实在守不住,我等就退回海上,等俞帅刘帅与之交兵时再袭其腹背也无妨。”

    天时不利,即便拦不住莫敬典,陈沐也不觉得是他部下的错,他们已经做出可令世人瞩目的成就,不必平白将性命耗在这里。

    陈沐又鼓励张世爵几句,让他回去妥善安置士卒,歇息两日再去与邓子龙换防,便得海岸旗军疾奔报信。

    招呼传令兵入帐,旗军满身泥泞显然是路上没少摔跤,陈沐接过书信道:“辛苦了,营房有热水菜汤,回信会有旁人,下去好好歇息。”

    传令兵抱拳离去,陈沐这才打开信封,只看一眼,便眉头舒展,对张世爵笑道:“莫敬典是没办法了,接下来几日前线压力会更大,但也就只在这几日了。”

    说着,陈沐将书信递给张世爵,笑道:“安的潘公绩来信,他已率军至清化,与清化郑松合兵北伐,进攻莫敬典。”

    “我不喜欢这俩人,这种时候北伐太聪明,但不得不说,这对陈某有利。让军中文吏做篇檄文,我们曾告诉升龙城莫敬典已死,那是说了谎话,这次可以说实话。”

    “告诉他们,升龙城陷,皇帝退位,天军有好生之德不愿讨杀,让他们早日归降吧檄文一出,看他们还能有多少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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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心脏

    “这雨再下下去,南山道就该发山洪了。”

    陈沐听着帅营里邓子龙这样感慨,他在细心擦拭自己两支手铳,营房中弥漫着潮湿气息。

    他们换了营寨,油帐布也挡不住连日暴雨倾盆。

    他十分确信,世上兵家遇到这种情况十有**都会选择撤军,因为这根本不是下雨,是东南台风带来的暴雨。

    下起来就没有停的意思,反愈演愈烈。

    四日前,邓子龙劝他放弃固守营寨的打算,向东南渡过三条河与刘显、俞大猷的援军汇合,等雨停再寻觅战机。

    那时候陈沐是想撤的,收拢人马放弃营寨,趁雨停向东走到河岸,河水暴涨已不能容他们渡过,只得回营,当晚雨下得比先前更大,把他们淋成一窝落汤鸡。

    当天夜里诸将都认为南山下的营寨已不保险,既不敢在山上、也不敢在山下,选出一处高地,向后移防七里,冒雨作业两日才重新把营地扎起来,旧营不过留下千余人马驻守。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若乘船离开……”

    陈沐说着把手铳一左一右插进胸前甲外皮带铳囊,随后将胸甲外携行铳带连同腰间铳筒带整个解下放进铳盒,轻笑一声,道:“还走得了,现在就不行了。”

    邓子龙端坐一旁,深吸口气道:“现在也走得了,只消一个昼夜船就能开进广东钦州湾。”

    “下雨是胜,不下雨更胜,北朝兵攻我防线七次无果,大帅暂且退军,待风平浪静我船再来,局势还是一样,莫敬典打不过我们。”

    陈沐扣上铳盒,给杜松使了个眼色,杜黑子端起铳盒向外走去,半个时辰前陈沐刚刚下令,命各部留下两月粮草,留存半数火器封存,其余辎重尽数送到船上。

    所有辎重船、战船,将会在今日,停靠钦州湾躲避台风。

    “第一,此时船行海上并不保险,三十二船兵备都沉到海里,我陈沐不但赔得起,直接造更新的换装,但旗军我赔不起,一船都不行。”

    “第二,武桥你认为我急于求胜是将莫敬典当做心腹大患,他的确被南朝的敌人奉为千古无二的名将,被安南黎朝视作心腹大患,但我没有。”

    “且不说他千古名将能不能排上号,纵然是排上,跟刘帅、俞帅对上或许能过几阵,可对上南洋军,再过十年都是白给。”

    “戚帅没我的财力与权力,南洋军上有我陈某人与你邓武桥,下有讲武堂五百学员,兵技巧集大成,这才是真正的千古无二天下第一。”

    邓子龙一口气憋在口中缓缓吐出,神情诧异,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兵阴阳家呢,不光兵阴阳,还是真阴阳家……陈大帅一直把他当成风水先生、天气预报。

    “别人会的权谋阴阳形势,你比谁差?论组织形式、兵员素质、甲器坚利、军事技术、后勤辎重、军费比拼,谁比我强?”

    这下,邓子龙舒坦了。

    “我在安南没有心腹大患,但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不能退。”

    “在下不懂,既然莫敬典非陈帅心腹大患,且让他多活几日,又有何妨?”

    邓子龙和陈沐搭档数年,看他动作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旗军的鸟铳被收起来、陈沐自己睡觉都不离身的鸟铳也收起来,全军上下皆为冷兵,目的已呼之欲出。

    他得劝劝陈沐。

    陈沐抬手想去案头拿舆图,手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东西都已收起,背包里又只有几幅临近清化的细图,干脆蹲下身子在泥泞的地上用短刀画着说道:“我不担心莫敬典,他大军粮草断绝、军心已失,哪怕用兵如神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但安南不是只有莫敬典,还有潘公绩、还有郑松,现在我要是走了,莫敬典、郑松、潘公绩、阮潢、武公纪,他们都还好好活着,这不行。”

    “安南不应该五分天下,也不应该四分,最好的局面应该三分。”

    转眼,陈沐划出安南草图,十三府无一划分,反倒被直直地划出两条线分成三块,指着升龙红河流域道:“升龙一带有民百万余,不能握在一个人手里,否则不论此人是谁,都会生出争霸野心。”

    第一条线,是红河,升龙城、宣光地区尽在红河西北。

    陈沐捏了个泥球儿摁在地上。

    “莫氏除尽,没有升龙城的升龙,没有宣光地方的河东尽归武公纪,他是莫氏死敌,这样即使过几年休养生息,坐拥七八十万百姓,那的人也不会服他,层出不穷的叛乱就能让他焦头烂额。”

    陈沐拿刀指着河东泥球道:“这是武公纪。”

    接着他又捏个泥球,抬手划出第二条线,是升龙南面的清化,道:“清化以南,地势狭长,地多山林,亦有民七八十万,但分散各地,阮潢所制顺化广南皆在于此。”

    “他的兵最弱、人最穷,有上杆子挨宰的主观能动,就是他迫切需要发展,发展就需要和我贸易,安南也没有翻出中原掌心的能力,我喂什么他吃什么,所以他会长成我要的样子,清化以南,都是他的。”

    “为防着阮潢,等这仗打完让军府外务司派人去占城,那边也喂着,都服服帖帖最好,他们世仇,谁翘尾巴就让另一个去抽。”

    第二个泥球名叫阮潢,球上被短刀划出蓑衣模样,陈沐还加了泥条盖做斗笠。

    说罢,陈沐的手点在最后一块无主之地,就在升龙与清化之间,他摇摇头道:“只有这儿,土地最少但肥沃,百姓不多也不少,夹在二者之间的人,我还没想好。”

    说真的,听陈沐说这几句话,歪歪扭扭画个图,邓子龙觉得十年圣贤书白读。

    他的大帅胃口越来越大了,过去是对人敲骨吸髓,现在可好,开始祸国殃民了。

    都是人,心怎么能脏到这份儿上!

    邓子龙还能说什么,他这辈子学的都是忠义仁孝,立志不当最好的阴阳先生就当最好得武将,他说:“潘公绩?大帅都答应给他安清化了。”

    “潘公绩?”

    邓子龙看见什么?他看见蹲在地上玩泥巴的陈大帅脸上带着些不舍,沉吟着潘公绩的名字抬起头来,道:“他是金子,总得发光。”

    没等邓子龙诧异,陈沐后半句话就出来了。

    “可他按兵不动闻利而进的把戏玩得好,这是其一,其二则是他与武公纪素无仇怨、与阮潢同属南朝,我不放心,我整整一天都在想,怎么能把他和郑松都干掉。”

    “这辈子是不行了,下辈子再发光吧。”

    “这……”邓子龙扼腕长叹,闭目于心中思忖片刻才下定决心,规劝道:“大帅,你行权谋无妨,但这师出无名,恐失国朝信义,攻打潘公绩,恕属下不能苟同。”

    “攻打潘公绩?”陈沐诧异皱眉望向邓子龙,笑道:“无稽之谈,谁跟你说我要打潘公绩了?”

    “那你说要干掉潘公绩与郑松,我听得真真切切啊!”

    陈沐挥手将短刀掷在清化升龙之间,起身坐回椅上搓着满是泥巴的手,对邓子龙循循善诱道:“你想想,莫敬典十万,现在不到十万,七八万吧,这七八万大军断粮,升龙城破皇帝退位的消息也传过来,他现在最想干什么?”

    没等邓子龙回答,陈沐便道:“你想撤军、我想撤军,莫敬典也想,他自雨下大了之后便没再攻我,只是每日派斥候前来探查,为什么?因为他怕我和潘公绩郑松同时攻他,他在收缩防御。”

    “他想等我走了,到南山这边,只用少兵借地利挡住南朝兵马,再伺机与我大战,因为他想撤可没地方让他撤,北边都是大山,这个节骨眼上他敢往山上走?”

    “何况山上没粮。”

    “潘公绩和郑松不像嗅到肉腥的老虎,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过来我就知道了。”陈沐口中发出嘿嘿笑声,面上却肃容全无笑意,道:“待铳炮封好,传令各部准备作战,派人去和莫敬典议和。”

    “就说,就说那个我陈某素来仰慕古之君子,君子不趁人之危,我虽与莫氏有仇,却佩服莫将军忠义,不屑与南朝合击,莫氏皇帝已去往广西谢罪,我与莫氏仇怨一笔勾销了!”

    “议和归议和,我就堵在这不让他过,你说他想让北朝最后的数万大军存活,是不是得去打清化,打清化是不是要先收拾了潘公绩和郑松?”

    “等雨停了,他可以往北走,因此就是现在。”说着陈沐抬起手道:“知道你想问,议和为何整军待战。”

    “天灾之时,我议和莫敬典肯定会认为我兵受挫,是怕了他,没准发兵来攻,未必真来,但他来我要挡他一阵,他肯定乐于和我议和。”

    “因为没时间让他考虑了,潘公绩和郑松瞧见他的窘境,弄不好比他还急,雨一停就发兵打他了,我可不能让莫敬典跑了,雨停之前跟他议和,帮他重新竖立信心,让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打败潘公绩与郑松!”

    “那把刀。”陈沐指着地上泥图横插清化升龙之间的短佩刀,笃定道:“就是莫敬典!”

第七十二章 悍将

    陈沐的议和使者跨过重重阻碍抵达莫敬典大营,递交陈沐‘仰慕其忠义’而停战的书信。

    吃一堑长一智,明军三路陷升龙的事让每个人都知道杀陈沐使者是什么下场,因此使者受到妥善的照顾。

    而且也许是从军事角度出发,不希望被陈沐摸到莫敬典军辎重底细,使者被允许从琳琅满目的‘军粮’中挑选自己想吃的东西,吃了两大碗米粉才回来。

    使者回来第二天,两支千人队先后驰击至山南道,撑门面的炮棚与战壕旗军依然装备火器,给予其先遣千人队迎头痛击,远钓在后的千人队根本来不及支援,前军就被击溃。

    邵廷达亲领麾下五百刀斧手自战壕后追出二里,收拢前阵溃军的后军主将重整阵势后冒雨杀出个回马枪,给穷追猛打的邵廷达打了个措手不及。

    两相对阵,互相撂下几十人,莫军再度被击溃,又被邵廷达追了三里,一直打到河边,莽虫这才吹着唢呐调头捡回伤兵,割了二百七十七只右耳,阵亡十二人。

    莫军伤兵躺在战场上,等莽虎军回去都修成正果变了耳朵精,莽虎军的伤兵道行不够,捡回来把伤养养还得当人。

    邵廷达一战打出威风,全靠刀斧作出这种战果,可比林满爵在关岛打得还好,带兵一回营地便兴冲冲地找上陈沐,吹鼓道:“沐哥,现在咱大军杀过去,能把他十万杀溃!”

    “歇歇吧,莫敬典也没十万人了,他能剩九万,约束部下的本事就比我高,哪怕还剩七万,也可称得上是良将了。呵,十万?”

    陈沐摆手笑道:“不可能!”

    “伤兵安置好了?”战报已由早先飞奔回来的传令兵报过,陈沐比划着邓子龙、张世爵等人对邵廷达夸奖道:“打得很好。都等着你回来呢,说说吧,怎么打的?”

    这仗让陈沐也觉得神奇,那两个千人队溃归溃,但火炮与战壕铳手并未杀多少人,早先溃走至少一千九,邵廷达五百刀斧手杀出去,要是一路追击打出这个战果不奇怪。

    人家都回头与他狠作一阵了,还死这么多,就很奇怪了。

    “我说真的,现在过去真能把莫敬典大军杀败。”邵廷达脸上少有的认真,甚至还带着点少见的忌惮,道:“那帮猢狲见俺没了火器,围杀过来凶悍得很,转眼就把阵形杀散。”

    “不过我们散,他想杀我阵势也要散,一散他们就输了。”

    邵廷达说得挺认真,但涉及到战局细节,他一时间又有些词穷,道:“俺也不知咋回事,兴许是下雨,旌旗看不见、锣鼓传不远,那临近喊叫离得稍远了就要被雨声遮蔽。”

    “他们一散便没了阵势,咱的小旗、旗副却能聚起左右,或行三才或行四象,三四人合击其散乱数人,就是稍有所散,也会被别的旗官拢住。”

    “没过多会,俺的阵就成了两个大阵,都不必发号施令,就将他们再击溃,直至杀到河岸边,都瞧见大营了。”邵廷达说着张手一拍胸口,玩笑道:“哥哥什么都不必说,知道是咱作战奋勇当先壮了士卒气势。”

    “下次作战,弟弟还打头阵,管杀他个有来无回!”

    陈沐拍手大笑,指着莽虫对邓子龙说道:“瞧瞧,什么叫天下第一兵技巧?憨将战无不胜!”

    邵廷达听见陈沐这笑话也不以为意,拢手抱臂一屁股落椅子上,铁臂缚砰砰响,对一旁咧嘴大笑的娄奇迈道:“嘿,你这丑鬼还笑我,我只当大帅说的是悍将!”

    娄奇迈就不吃他这套,他说他的,人家接着笑人家的。

    要么黄德祥也笑,邵廷达就没搭理呢,他跟娄奇迈在一块时间长,早年娄奇迈还是小旗卒时就交上鼻子入了这小团伙,早习惯莽虫说话这性子了。

    “对,就是悍将,我不但有悍将军能宰了他们,还有丑将军震慑他们,战局不利我还有挨铳不死的硬将军,谁能打得过我,嗯?”

    陈沐高声大笑,硬将军说的是黄德祥,南洋军初次南下,抢夺西班牙圣巴布洛号大帆船那一仗,率众跳战夺船的黄德祥被火绳枪打中都没死,震断骨头在班诗兰城躺了仨月又是一条好汉。

    硬得很。

    “大帅你也硬!”黄德祥表情恭维语气真诚地揭短道:“广州府南门下,中铳还领军作战大破贼兵,更硬!”

    一提这事,即使数年之后陈沐还是觉得胳膊疼,他摆手止住谈笑,慎重对诸将提醒道:“吃了这次亏,莫敬典应当不会再向东派兵了,但也不可松懈。”

    “驻营的旗军要注意安全,按以往台风来看,还会再持续几日,但山南道的哨兵也不可少,轮防到战壕炮棚守备的将领务必不得松懈。”

    “每日三班,每班三旗,刮风太大了,结伴巡逻万事小心,其他人没事就加固营寨,没事不要在营中四处走动,昨日已经被飞木砸伤几个旗军,再多些人比莽虫打一仗死的还多!”

    众将纷纷抱拳应下,邓子龙问道:“莫敬典真会议和?国破家亡生死大仇,他家是亡了可家族还在,他是忠臣,可皇帝已进广西;他是奸臣,此时正好攻下清化篡位。”

    “人就是如此,你眼见着面前条条大路任你闯,可其实殊途同归没得选。”

    “我要是他,肯定也要和明军斗到底,但眼下打不过,保全宗族保全国力的机会只有这一条路,那就只能暂时服软,先把更软的清化拿下以谋后路,毕竟大丈夫能屈能缩!”

    陈沐说笑一句,这才正色道:“他也有可能咽不下这口气,不与我议和,即便这样,再战也是雨停后话,借助大雨,我等也能轻松几日,几日后俞将军的援军就来了。”

    “安南没什么好担心的,其实我更担心缅甸,莽应龙才是个狠角色,应龙出关了。”

    提到小舅子,陈沐也不免像兄长一样担忧,道:“上午骑着滇马的播州武士给我送信,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过来的,说俞帅兵马被河拦住,晚几日才能到,应龙出兵孟养了。”

    “本来没什么好担心的,可那小子把遗书给我寄来了,说他播州军三千封遗书都送回播州,他的身后事得让我做主,遭遇不测就让我放兆龙回去暂代土司,等我那一岁外甥朝栋成人,再让兆龙传位给朝栋。”

    “上阵不能每个人都抱必死之心,应龙在我这也就能当个旗卒,士卒报必死之心,将帅要想着把这些人的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一命抵一命,拿敌人的命去换。”

    陈沐抬手抹了把脸,道:“等这仗打完,咱也进缅甸,你们帮我好好教教我家小舅子,仗,怎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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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欢喜

    暴雨过后,安南对陈沐来说只剩下看戏,这的烽烟让陈沐觉得还能再打三十年。

    但实际上打不了那么久,中南半岛气候有所不同,最了解这里气候的不是邓子龙而是莫敬典。

    最后两日雨水处歇,莫敬典派使者入陈沐军大营,陈沐故意让军卒摆出一副死样子,特许部下在营中赌博半日、飞追打闹百无禁忌。

    使者根本不管那些,他们吃陈沐的亏已经吃得够多了,敲定议和以后,陈沐让林满爵登上南山,向西面望。

    林满爵非常确定,在山下河西,过去驻扎着至少三万兵马,眼下营地都空了。

    议和使者未还、天上还下着小雨,莫敬典早就拔营而起挥师西进。

    在与陈沐的战事中,莫敬典一身的本事使不出来,但回过头与郑松、潘公绩作战就不一样了,二人仓促集起五万大军东进北伐,没听说得到什么战果,倒是莫敬典离开之后不过一月,战事便见分晓。

    七日,莫敬典遣被陈沐击溃败逃回清化的阮倦领军一万七迎战追击而来的郑松,双方僵持数日,莫敬典亲率大军掠过郑松,直袭其后潘公绩,大胜。

    二十四日攻占守备空虚的安,转头回去席卷清化府,再破同阮倦对峙的郑松,部下擒斩郑松于岑山,除了潘公绩战败后不知所踪外,整场战事同陈沐所猜想得更加酷烈。

    莫敬典连安都占了。

    陈沐派人给顺化、广南的阮潢写了封信,告诉他莫敬典已是强弩之末,只要等他挥师东进阮潢就可以拿下安,朝廷就会封阮潢永镇斯土。

    随后,他又卡着时间派人告诉莫敬典,将白元洁如何破升龙、升龙城东水门现在还没修好的消息告诉莫敬典,之后也不管莫敬典怎么想,同俞大猷、刘显合兵后,进了升龙城。

    “说实话,进升龙,我都不想把这座城再给莫敬典了。”

    升龙内城是宫殿,宫殿对陈沐来说没什么好奇的,这世上没有哪里的宫殿能比得上紫禁城,但外城不一样,这是一座扼住河口的水上巨城,城中三十六行街仿佛让陈沐回到古代一般。

    是他所处时代而言的古代,像宋朝却不繁华、像唐朝却不豪迈,各行各街井井有条,别人和他感受都不一样。

    俞大猷刘显就不说了,这古之名将破城之后,没下令让麾下军队大掠城池就已是道德水平高超了,俩老爷子还在宫内谢他呢,他们在国中打了一辈子仗,都没有攻破宫城的经历,现在齐了。

    随军监军的宦官陈矩、锦衣百户王天瑞等人则对这座宫城表露出更深的鄙夷,他们本就是宫里人,对这孤悬海外的一座盗版皇宫更提不起兴致,倒是对陈沐接下来的打算更有兴趣。

    “升龙城,地方百姓也称这做老城关、东京,这是掌控河口的重中之重,我们的船入海、入河,都要经过这,需要驻军控制漕运,不论升龙城归谁控制,朝廷都要与其签一份条约,这条河归我们。”

    “除此之外,这次回京报功,需要王百户做件事。”

    升龙皇城内御河旁荷花池上小亭里,陈沐与诸将、监军、锦衣卫官一一落座,因是明军内部军议,并未叫来武公纪,众人中陈沐官位最高,位列首座。

    锦衣百户王天瑞官职最低,平时职权纵然千户当面,也不比他锦衣百户,但此时显然小小百户能在这里议事已经是莫大重视,自然位列最末,却没想到陈沐一开始就叫起他来,连忙起身行礼。

    “陈帅请说!”

    “我拟信一封传报京师,要寻锦衣中精通医术者、精通商贾事者等等,在升龙三十六行街里开医馆、酒肆、船行、布行、米行、私塾,各自筹措资财谋生,也要刺探军情、民情,以备不时之需。”

    “不单单升龙,清化、顺化也同样需派遣锦衣做这件事,回报于朝廷后这事需要百户安排。”

    “切记,不单单上面我说的这些事,在当地什么能救助贫苦,什么能让百姓拥戴,我们就做什么,这是我跟葡夷西夷他们学到的,间谍是多面人,属于间谍的,只有一点点就好。”

    王天瑞对这个使命有点懵,他抱拳应下,脸上却分外愁苦,这种事根本不是他区区锦衣百户能做到的事,所需调动人手别说是他这种仅仅领俸的无权百户,就算实权千户也很难啊。

    不过一旁的宦官陈矩却笑了,道:“为何失魂落魄,咱爷们可是听明白了,王百户要升官了,还不快谢谢陈帅!”

    别人不明白,陈矩心里却似明镜儿一样,他们这帮人最开始跟着陈沐到南洋边鄙之地,谁都没少受罪,最早派他们出来,各个都是受气的。

    后来陈沐在南洋越做越大,朝廷不曾给陈沐加官进爵,底下办事的人在朝中也没落到好处,陈矩自己心里是有猜想的,朝廷里有人不希望南洋军府发展太快,更不希望陈沐加官进爵。

    但那是因为之前的功绩都只有南洋军府自己做事,这次安南战事大获全胜,还伙同广西、云南两省兵力,战报送到朝廷是不可能不为旁人表功的,既然为旁人表功,南洋军府也不能像小娘养的一样。

    陈沐投桃报李,给跟随自己受罪的锦衣卫吃点甜头,这才刚开始,后面就该轮到别人了!

    “不急着谢,这事朝廷也未必会同意,同意的话没有实权千户是做不成这事的。”陈沐笑呵呵地让王天瑞坐下,抬手便有随从将几封书信递给众人。

    他看向俞大猷、刘显道:“两位老帅还有诸位同僚请看,这是陈某拟定的条约,诸位若觉没有问题,就这么报给朝廷,若有所更改,我们再议。”

    刘显看了看手上几页纸,皱眉问道:“怎么,打半年仗,这地还是要交给安南人,陈帅,此战虽是因河流而起,但如今大获全胜,难道不该重收交趾地方,划三方而治,无非是将南北朝掉个,北在南、南在北,这是什么意思?”

    俞大猷却不比刘显那么大的反应,虽然老帅也有些疑惑,但看着条约既有皱眉也有颔首,道:“老夫并无异议。”

    “朝廷不是没收过交趾,每年耗资甚巨却不得其利,遂有得其他不足以供戎,得其民不足以使令的祖训,我等为将也不宜违抗祖训呀。”

    “因此收其河权、海权、矿权、盐权百年以示惩戒,我得其利、彼全其国,岂不皆大欢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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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