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祸福
林琥儿睁开眼,棚荫外日光刺目,白色的沙滩布满破碎的船板与营寨狼藉,身上每一寸痛苦涌上脑袋,令人头痛欲裂。
浮肿的眼极力望向沙滩,看到熟悉的北洋军服摇晃在沙滩上,这才再度沉沉睡去。
直到清凉的水像甘泉般浸上嘴唇,再睁开眼日光已不那么刺眼,眼前映出蓝天白云与部下小旗官端着水碗的手。
“还,还活?”
林琥儿挣扎着坐起身,这才清楚地看到沙滩上俨然是一座大型伤病营,横七竖八的破落营帐于被浪头打到岸边的战船残骸看上去一片狼藉,粗略看上去便有数十人。
就在他说话时,有旗军合力抬着人双手双脚向岸边棕榈林旁挖好的大坑走去,被抬着的那人露出的小臂缠着脏兮兮的绷带,身上裹着帆布,看上去是已经不在了。
岸边营地哀鸿遍野,明明到了该埋锅造饭的时候,却无半点炊烟,曾经不可一世的北洋旗军如今像都没了正规编制一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些人拿着鸟铳有些人则只是腰间挎着长刀或身旁支着长矛,各个一言不发无精打采。
这种情景令林琥儿仿佛刚刚治好头脑的失忆,从石弹轰碎船尾开始到自己被海浪打翻窒息的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
“咱这是,输了?”
小旗官摇头道:“没输,虽然没给敌军带来伤亡,但开战前邵帅已将作战目的发至各百户部,邵帅要的就是击沉巴亚尔塔大部分战船,摧毁其海上作战、运兵能力。”
“若是这个目标,我等非但没输,还赢得极为光彩,赤兔沉了之后,四艘西人战舰追击舰队,被邵帅、付游击的六甲舰碾过,那是巴亚尔塔最后能动的四艘战船。”
照这样说,应该是全胜了。
林琥儿缓缓点头,目光有些呆滞地望向海面,问道:“赤兔呢?”
旗军摇摇头,并不打算跟他聊赤兔的事,道:“将军昏了整整四日,可算醒了,否则……”
“你叫我什么?”
林琥儿听见部下对自己的称呼顿了顿,以往部下该叫百户的叫百户,该叫林哥儿的叫林哥儿,从来没人称过自己将军,他晃着有些晕的脑袋指向周围,问道:“这是哪,这是怎么回事?”
尤其他注意到自己的部下身上似乎没什么伤,只有脖子有一道极深的勒痕,看上去像自杀未遂一般。
“说来话长,属下也是听别人说的,那天邵帅与付将军以大舰最后加入战场,轻易摧毁了最后四艘敌舰,整个海湾游曳的都是我们的船。”
“有些船离六甲舰近,能听见撤退的军鼓,有些船离得远没听见,就用舰炮和岸边敌军轰了一阵,有艘小鲨船看见赤兔被击沉,用渔网把咱捞上来了。”
小旗官说着指了指自己脖颈,道:“卑职本来没事,被船荡起时脑袋撞到桅杆晕了,在水里已经醒了,拽着将军玩命往上游,结果被渔网套住,差点被勒死。”
“死了的、失踪的七十多,大部分都是赤兔舰的,救回来昏迷的、负伤的二百多,眼下应该还剩一百多人,前军舰队沉舰三条,烧毁击沉敌船二十条有余,应当是大获全胜了。”
林琥儿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半晌才把手从脸上挪开,道:“合着就只有赤兔沉了?我那一百户兄弟,还剩几个人?船上的北洋军呢?”
“除赤兔被石弹击沉外,还有三条小鲨没了,一艘被西船撞断,一艘撤退时候不知去哪了,还有一艘触了暗礁,有三个小旗没了,现在这边还有二十七个人。”
“船上北洋军淹死很多。”
这是一道艰难的数学题,已知百户编制为一百一十三人,失去三十三人,还剩二十七人,问剩下的人去哪了?
林琥儿一直觉得小旗话没说完,可等了一会不见他接着说话,问道:“剩下的人呢?”
“哦,剩下的啊,被邵帅整编带走了,将军节哀顺变。”
小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林琥儿,道:“这是巴亚尔塔以南五百多里的海岸边,北方西人没了船舰,一时半会过不来,邵帅说那边沿岸五百里内的敌营他会一路扫过去,一段时日应该没有忧虑。”
“也算因祸得福,您是巴亚尔塔海战中伤兵里职位最高的军官,邵帅命将军醒来后整编军士,把岸边停靠的两艘船修补好,再往南去阿卡普尔科助战。”
小旗官说着脸上扬起笑容,示意林琥儿打开书信,道:“您是副千户了。”
“副千户?”
林琥儿还沉浸在部下死的死伤的伤的遗憾中,而且还有巨大的倒霉感涌上心头。
明军近三十条战船,在海湾被西人岸炮轰击,就没了四条船,三条都是小船,只有赤兔舰是大船,而且还就挨了一炮就被轰沉了。
恐怕那些操持西人重炮的炮兵都没想到自己能准确命中。
如果不是倒霉,自己现在应当驾驭着赤兔舰杀向西人大港那才是真正的大海战啊!
然后他听到了什么?他手拿着书信,两眼呆滞地看着小旗官,问道:“我,我是副千户了?”
“嗯,邵帅说伤兵总要有人约束,负伤的百户本来有俩,说看谁先醒谁当副千户。但范百户在炮战中被铅子打到肋骨,昨天夜里不行了,所以林百户睡醒就是副千户了。”
机械地展开书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授予百户升副千户的委任状,命他筹备伤兵修补战船,然后将能继续作战的旗军送往南方用兵之际的阿尔普尔科,不能继续作战的旗军送往北方更加安全的地方。
等他再抬起头,眼前海滩的一切都焕发生机,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就连那些满面忧愁的伤兵在他眼中都变得坚毅起来。
海岸上,搁浅了两艘二三百料的小鲨船,强撑着疼痛站起身来的林琥儿深吸口气,对小旗官道:“召集旗军,该做饭的做饭,该扎营的扎营,都愣着做什么,我们还有编制,还可以参加攻打墨西哥的战事,清点辎重,快去传令!”
第四十章 落空
邵廷达的笔记本上画着许多简笔鱼,现在被他划掉二十五条。
当亲兵问起那是什么,邵总兵总是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这个时候他对陈沐烧毁笔记本感同身受,他实在不想告诉别人这是船。
船实在是太难画了!
根据黑云龙的总结,秘鲁以北的西班牙船舰数量为六十三至八十五艘,现在被清理掉二十五条,明军在损失四条船舰、受损两条后还有战船二十艘,西人在船舰数量上依然拥有压倒性的绝对优势。
阿卡普尔科附近海域,明军舰队在数十里海域散开巡行,各船队长官乘坐小船至旗舰船舱中议定军事。
“没有船?”
几名提督船队的千户副千户瞪大眼睛,邵廷达点头道:“确实没有船,斥候船长是咱麾下老军官了,最近逼至港口六里,几乎在岸炮射程之内没有船,大小战船与商船,空无一物。”
奇袭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远航三千里,在墨西哥乃至新西班牙最大的港口突然得知没有发现敌船的消息,前军舰队军官团慌了神。
邵廷达曾亲眼见到大批西船经由危地马拉向北航行,这些船并未通过分界半岛,一直以来明军情报都认为那些战船停泊在阿尔普尔科港,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敌军在哪?
是已在海上设下包围圈,还是会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没有人知道。
“要不……返分界半岛?”
黑云龙见局面与情报不同,斟酌着提议道:“情报未明,已无法将敌船在海上消灭,仓促登陆恐后路为敌军所截,不如退走北方。”
却没想到最先提出反对意见的居然是先前执着退兵的付元,他道:“我说直接退,你们不退,现在走几步就能摸到西军港口却要退军,这是什么道理?”
“依我看,西军船舰不在这正好,派出斥候侦查其岸炮所在,火箭拔除,直接夺了这处海港万一西军船舰袭了分界半岛,咱退回人家可是守株待兔,到时候会吃大亏!”
啪!
旗舰下层舰长卧舱中,邵廷达拍手止住将官议论,道:“事已至此,已非我部如何,而要看西军如何,将舰队调走,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要做什么?”
对于西班牙船队北上袭击分界半岛,邵廷达不信。
如果西船北上,他们早就在航行途中遇到了,他认为西班牙船队已航去南面,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个南究竟有多南。
西班牙人是想避战,还是保存舰队作为战事最后的杀手锏。
叛军已经做好与明军作战的准备了吗?还是说他们打算求和?
所谓战争,即‘一个人死掉’这种事,重复千千万万次,不分胜败。
“我们要赢得战争,这是我等将官使命,但更要保全士卒性命,给女人留个男人,给孩子留个爹,任何决断不可草率。”
莽将军刚说出可能是自己一生最富有文采与逻辑的话,便被沉思的黑云龙一声臆测打断。
“十六叔,他们会不会,让船跑了?”
“让船跑了?什么意思?”
黑云龙面上轻佻收束,肃容道:“卑职在讲武堂看过战史,西葡两国自隆庆年我明军下南洋,先后大小海战十余次,西人船舰海上遇我,从无胜绩。”
“卑职非海军将领,讲武堂学的也是骑兵科,但正因是陆师将官,才更理解西人战法,他们在海上是将大船作要塞、船板做城防,归根结底还是将海战当作海上陆战来打。”
“如今敌军陆师兵力为我数倍,不惧我军登陆,仅惧陈帅援军而已,其海战本就难以胜我,纵我兵少,其若以海战迎击,即使再乐观,我部二十余条战船也当毁其战舰三十,如此一来他们仅剩三十条船舰,又哪里能敌得过陈帅呢?”
“正如我等知晓西军船舰大致数量,他们更知晓我军船舰数目,若黑某是西军将帅……稍等!”
黑云龙说着来了劲,向邵廷达及同僚抱拳告罪,起身从船舱里邵廷达常用的桌子上取过纸笔,一笔粗略地将新西班牙海岸线大致模样画出,接着在图上画出两个大圈一个小圈。
“北圆为巴亚尔塔,南圆为阿卡普尔科,中间是我部伤兵屯驻地,倘船舰撤退命令由墨西哥发出,阿卡昼夜之间即可受命,巴亚尔塔则至少需海路三日、陆路四日方可到达。”
“西船于一至三日前向南撤退,这是多种可能中的其一。”
邵廷达想了想,对这个原因并不认同,这太巧合了,他提醒道:“即便如此,阿卡普尔科敌船也可能走得更早,巴亚尔塔离分界半岛极近,那的战船可能因震慑我等,并不南撤。”
正拿着炭笔上身微微趴着在议事桌上绘制局势图的黑云龙手顿顿,点头应和,道:“还有一种可能更大,是整个亚洲西海岸,西人再无更多船舰。”
说话间,他在更南的方向增画了一段弯曲海岸。
“为避免我军等待陈帅整军而来新西班牙无力防御,前些时日移防于新西班牙的战船向南调往秘鲁总督区,快速调派那边三个军团前来增援。”
黑云龙说着,抬起身子对众人道:“这是好的情况,至于坏的情况,就是敌军已将我部包围,或已预知我部会来袭击港口,船队在南方海湾设伏,准备在外封锁。”
“卑职以为,眼下确实要换位思考敌军想做什么,但不应仅将目光放在海上,也要在陆上。”
随手见,黑云龙在图上画出几条主要道路与墨西哥城所在,道:“我军有兵力劣势,优势在于从阿总督那不但得到三个西军军团驻地与防区,更有完整的新西班牙官道图。”
作为讲武堂出身的中级军官,黑云龙掌握的才艺与他亲戚一样多,挥手间连墨西哥城附近路网绘出,甚至还有部分粗略的地形图。
“军团驻地此时应当已有调度,虚实不清,但道路都是阿兹特克时代修出的,没有多少变动。”
“若要退兵,卑职建议直接退往状元桥,若不退军,则建议避开有岸炮的港口,由城镇北侧登陆,绕过军事重镇,直取海岸东侧一百四十里的埃雷拉军团驻地,此时他们主力应当于海岸一线布防,我军可于登陆后从容休整,进一步收集敌军情报。”
第四十一章 喜报
明军还是登陆了。
登陆不可避免地面临分兵,战船与辎重由付元率领二百军兵向北转移,定下北方撤退地为他们早前袭击的巴亚尔塔港。
如此少量的士兵,让每条船都只够驾驭而丧失战斗能力,接下来他们将以无防备能力航行七百里,直至抵达林琥儿部驻地,补充所有伤员后继续向北航行。
巴亚尔塔海战后重新整编的两千明军于阿卡普尔科北方一百五十里的海滩登陆,深入丛林。
“阿总督说向东二十里有西北东南向的官道,西北四十里的官道路口有西军要塞,与邻近两个要塞合一个连队常驻,以弹压地方土民。”
黑云龙掰着作为军粮的炙烤硬饼,从皮腰囊里取出另一块黑乎乎的饼子掰出枣核大小放入口中,混着硬饼同食,灌下两口水抱怨道:“行军的军粮真难吃!”
含糊咽下,蹲在树下的黑云龙对邵廷达道:“阿总督说这有很多蛇,让我们小心点……邵帅,派个捕蛇队吧。”
黑云龙口中行军粮难吃只是相对他们平时有鱼有肉而言,他们比普通明军消耗军粮要多三倍,像这种正常军粮平日里他们是吃不到的,只有离了辎重船才会吃这些。
但其实烧饼烤的酥脆咸香,味道还不错,这自从唐代以来就是中原士兵长途行军的主要口粮,炭火烤制中间戳着小孔用绳穿着放进背囊,混以酱饼同食能一块饼子够用一天。
他掰开的那块黑饼就是酱饼,明军的通常做法是三升豉掺五升盐捣成泥捻成饼晒干,代替没有辎重时的酱菜。
邵廷达在登陆前还命士兵将酱饼里混入熏鱼肉和菜干,已经尽力了。
真正难吃的就是这个,毕竟行军打仗,军粮最先考虑的不是口感,而是管饱顶用。
“咱小心蛇?”
邵廷达吃的是汤泡饭,饭是干米饭,辎兵备了一批干肉,生火时把干肉和酱饼煮汤,把饭泡软了吃。
向口中呼噜饭汤的邵廷达差点笑得呛住嗓子,想起带一点清甜的蛇肉口中竟生出津液,放下饭碗道:“蛇小心咱才对,让各百户问问部下有多少会捉蛇的,让他们在行军中注意些便是,可惜忘了带酱油。”
人不应该怕动物,即使人类社会出现分工,世间定计掠食者就是猎人。
从人类发现木石可以作为武器开始,提着石斧的人类追得剑齿虎满山跑,用长矛捅死一头又一头猛犸象,就差上九天揽月了。
吞咽着口水,邵廷达问道:“西人军寨,通常屯多少粮?他们军粮怎么样?”
黑云龙摇摇头道:“阿总督已经感慨许多次了,如果西班牙军队有我们的辎重,征服新大陆的时间能缩短二十年。”
“他们的军粮是面包,在欧罗巴诸国的作战中,倘在本国之内还好说,粮秣官先行,组织周边城镇货源建立市场采买物资,有些要道提前派兵在必经之路设立粮站。”
“要是在国外,军队除了打仗还得兼职强盗打劫各地,这基本上跟国内的流匪一样,看来哪个地方的军队都一样,没了辎重补给都完蛋。”
“不过他们有一点强,他们有许多随军商人,这些商人在各国都有产业,签下契约由商人补给,跟咱陈帅差不多。”
邵廷达有些失望地点头,随后道:“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了,周围可能屯驻敌军大部,他们不可能在沿海不设防,旗军携带的军粮还够吃,我们先往东走走看。”
黑云龙咽下最后一口干饼,喝空了水壶点头起身道:“那行,我去后边看看马队,这大林子马队和炮队太难走。”
他杠转身还不待离去,灌木丛中两声鸟叫,随后窜出一名旗军身影,这旗军脸上与上半身披着绿色布毯,只露出两只眼睛,喘着粗气在邵廷达身前拜倒。
是邵廷达的家兵斥候,他们的装扮与林满爵麾下杀将队一样,因为都是从南洋卫军器局订购的装备。
“虎爷,东北二十里外有土人村落,他们似乎在和谁打仗,村间要道架起拒马挖开壕沟,背负长弓持剑的土人士兵来回巡逻,属下不敢逼近!”
邵廷达眉头皱起,抬头对又凑回来的黑云龙道:“西班牙人向治下土民通报我们的消息?不对呀,西人现在应该还不知道我们登陆的消息,那这是怎么回事,留人看守了么?”
“留了,官道通过那,如果他们与别人打仗,道路复杂,他们又派出斥候,我们大队人马很难避过他们的眼线继续向东。”
这是不用说的,这边的地理决定了斥候的范围要比中原近一些,能将斥候放出二十里已是极限,再远也没用。
可若两军交兵,双方斥候至少方圆三十里,他们要去东边,就得绕行六十里,何况这还只是乐观估计,万一遇上山地、沼泽、宽阔河流,那就不知道要绕路多远了。
这种意外能平添无数的麻烦。
邵廷达闭目沉思片刻,下令道:“一时半会是不能向东走了,先派人向南北探,看这个地方适不适合扎营,这……”
话还没说完,又有人过来,这一次还是几个斥候,不过多了个穿戴西班牙人兵甲的土人士兵,看样子像是俘虏。
抓他过来的斥候道:“抓了个西人斥候俘虏,是西人兵,不是土人兵。”
西班牙士兵?
邵廷达仔细看了两眼,好像确实长得有点不太一样,他奇道:“这就是西人说的混血兵?他们怎么会在这?让西人总督去审问他。”
率领二百卫队随同邵廷达行军的阿尔曼萨的扎营地离邵廷达不远,俘虏直接被送到他的营地。
他是反对这次登陆的,他这个总督非常认可明军海战,就像黑云龙分析的那样,西班牙与明军舰队交战从来没赢过,因此哪怕二十几条船要袭击西海岸所有西班牙船舰时他也没有异议。
唯独登陆作战,明军加上他的卫队才刚两千人,上岸就是被九千多西班牙军队包围,这太冒险了。
不过他的反对在明军将官中没有什么用处,只好摆着张臭脸被撵下船,不过这倒使他给明军做向导做得更起劲了,恨不得把自己肚子里知道的情报全部吐出来。
没办法,这关系到自己的生命。
没过多久,阿尔曼萨带着俘虏回来,臭脸没了,就连脚步都轻快了,满面的喜意几乎要溢出来,道:“好消息!好消息呀邵帅!”
第四十二章 信心
“埃雷拉军团和印第安,就是你们说的土民,打起来了。”
阿尔曼萨的话对邵廷达来说不是那么容易理解,他瞪着一双铜铃眼问道:“是埃雷拉,不是新西班牙,不是贝尔纳尔?”
这不对啊,不管怎么想,邵廷达都觉得一旦新西班牙失去掌控,原住民应该联合埃雷拉以及另一个混血军团,攻打贝尔纳尔才对!
好端端的,招惹埃雷拉做什么?
“贝尔纳尔感到对抗明军兵力不足,南面冒险派出所有船舰去秘鲁运来三个混血兵团,一面派三个军团各自在管辖范围内征召印第安人加入战争。”
阿尔曼萨看着邵廷达顿了一会,意识到明国将军满面迷茫,拍手道:“这意味着叛军全面收缩防御!放弃秘鲁总督区,全面将控制区域缩小在三个军团的管辖区域之中。”
邵廷达实在看不出阿尔曼萨为何这么兴奋、这么快乐,他急切地问道:“纳尔什么时候把战船派去秘鲁的?”
严肃的神情冲淡了阿尔曼萨的喜悦,他顿了顿说道:“十,十天以前?”
“这称不上好消息。”
邵廷达缓慢而小幅度地点头,甚至脸上还有一点沮丧,他转头对病秧儿道:“二十天,我们走不到撤退营地。”
他们走不到撤退营地,秘鲁三个军团的西人援军却能赶回阿卡普尔科,这意味着他们将会在一个月后面临两万西班牙军队的包围。
除此之外,贝尔纳尔还要招募数不清的土民为他作战。
病秧儿的脸上没有丝毫温度,牙关轻咬,点头道:“父亲,他们的敌人不是我们,是在为同大明作战做准备。”
贝尔纳尔不是为击败前军舰队这两千余盘踞在分界半岛的假想敌作战,甚至都不是为了击败整个东洋军府,甚至与东洋军府作战都不需要如此做派。
邵廷达对阿尔曼萨问道:“纳儿是不是还向西班牙求援了?”
“他没有。”阿尔曼萨头摇得非常果断,道:“西印度委员会向国内求援了,不必担心他们。”
形势在阿尔曼萨心里非常乐观,他轻松地说道:“国王陛下连那些土耳其人都能议和停战,这个时候不会愿意与明国开战的,尤其在先收到我的信的情况下,等宫廷使者过来,他们这些叛军就该被送到火刑柱上烧死!”
“但他们被烧死前你就先被烧死了,你们六个军团的编制,你应该比邵某更清楚。”
邵廷达抬起两根手指:“两万人!”
他心里沮丧的情绪已经过去,之所以语气不快,是因为他觉得阿尔曼萨不该像个傻子般盲目乐观。
“最重要的事将军还不知道,可别被他们的兵力吓住,两万人是一个月后整个新西班牙的兵力,但在现在,不是这样。”
阿尔曼萨依然愉悦地对邵廷达解释道:“三支军团在各自管辖地募兵,说明军团活动范围没有变化,至少在墨西哥西北,将军面对的只有埃雷拉军团,现在他们在和土民作战,击溃其主力的大好机会。”
“这只是将军的第一个优势,第二个优势在于将军已对周围地形、道路有所了解,我们知道他们在哪,他们不知我们在哪。”
“埃雷拉军团三千兵力,将军有一千八,兵力差距不大,而明军非常能打仗,在关岛,你们的林将军用几百人与两万人周旋,你们也一定可以帮助我击败这些背叛者!”
让邵廷达感到最有趣的,不是听上去西人混血埃雷拉军团所遭遇的困境,而是阿尔曼萨以极其正常的心态接受并笃定地认为明军比西军强得多。
接近一半的兵力差距,都已经不算大了吗?
骏马载着穿戴明亮胸甲的北洋骑兵踩过林地,腐烂堆积的落叶柔软,让马蹄每走一步都陷下方寸,马背上骑兵握着腰间马刀或攥着长矛短枪,自邵廷达身后不远处的林间小道前行着。
马队之前是引路的斥候,持手斧与砍刀劈开灌木,为身后各队开路。
马队之后则是前有驴骡的二轮炮车与火箭车,在密林中这些能纵越战场的支援猛兽成了最难行进的东西,别人休息的时候他们要抓紧赶路,否则就会与大部队脱节。
埃雷拉军团与土民于东面开战的消息对前军旗军而言最好的消息在于离远一些的官道不可避免地会因此而疏于防范。
长途行军对道路依赖极大,若在良好的道路网中,骑兵分散由百户统帅,一日便能走出上百里路,可若四百骑兵同行,一日兴许就只能走**十里了,再加上步兵炮队,大约还能保持日行五十里的速度。
但要没了骡马和道路,炮队就是累赘,没有道路,除非在平原上,否则马队也很难快速移动。
当邵廷达重新问起埃雷拉军团究竟因何与土民见仗,阿尔曼萨才终于表现出像个西班牙人的立场,道:“那个混血愚蠢的像个法兰西人,贝尔纳尔让他招募尽可能多的印第安人,他去招募就好了,一个部落不行就招募另一个部落,总有愿意为西班牙作战的。”
西班牙人与法国人打了几十年仗,胜多败少,这个时代他们极瞧不起法兰西人,甚至这个国民名字也已经在语境中引申为愚蠢、粗鲁、低下的意思。
“可他不是这样想的,虽然他看不起印第安人,心里还觉得自己是印第安人的老大,也觉得我们这些半岛贵族认为他们是印第安人的老大,嘁!”
阿尔曼萨嗤笑一声:“他也不想想,他们连自己的同胞都不尊敬,我不单单说的战争,在我们与印第安人的战争中,因早期新贵族出身低贱,在这里做过许多不好的事,但在和平以后,我们虽将印第安人当作为西班牙工作的下等人,却也只有少数人会虐待他们。”
“阿科斯塔修士甚至组织教士向新西班牙施压要给予印第安人与我们相同的权利,我们是无所谓的,最反对的恰恰是那些混血。”
“如此低贱的灵魂,就算是天主都救不了他们,我们怎么会认为他们是印第安人的首领,也许在明国人看来我们对印第安人是坏人,但真正的半岛贵族一样尊敬迅捷的长腿鹰那样的印第安英雄。”
“有几个印第安首领不能理解新西班牙的政局变动,认为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兄弟之间的事情,他们不愿插手,正如印第安部落与部落之间的事不希望我们插手一样,这依照他们的思想非常正常,去找愿意帮助贝尔纳尔的部落就好了。”
“结果埃雷拉那个‘法兰西人’把那几个部落酋长找去杀了,不但破坏了贝尔纳尔的计划,也酿成更大的祸患,现在墨西哥北方的各地部落对他们都不尊敬,企图借机对抗。”
“我有预感,这会让新西班牙损失惨重,或许等尘埃落定,我依然需要明军的协助,知道么,我指的损失惨重,就是请明军为我收复失地的付出我听说陈将军是邵将军的哥哥。”
阿尔曼萨望向林间行进的炮队与即使兵力薄弱依然趾高气扬的骑兵,对邵廷达道:“这次的事情过后,陈将军一定会,狮子大张口,你们的话是这么说的吧?”
“我只有一个条件,先前合约中保障哈布斯堡王室的利益,一定要保障,我的国王需要这笔钱与物资。”
第四十三章 立场
“阿尔曼萨是个糊涂蛋吧,如果这次我们成功,整个新大陆的中枢都会受东洋军府支配,他还提什么底线,哪里有什么底线?”
黑云龙骑在马上轻轻挥着马鞭,他们终于走出令人难受的密林,进入一片相对开阔的山谷小平原,再向东北不远就是宽阔的官道,这也意味着他们即将接近埃雷拉军团的驻地。
邵廷达同样骑在马上,对黑云龙的话有不同见解,道:“他可不糊涂,盘算得清楚地很,只是他没有别的路能走,只能依靠我们。”
“现今的战事不论在邵某看来,是一场两三个月就能打完的仗,最迟不会超过今年六月,二期旗军一到我们在兵力、船舰上都会拥有优势,西班牙人也是如此,四个月后国王的信不论如何都会送回来,打不打他说了算,怎么打我们说了算。”
“都耗得起。”
“任由着贝尔纳尔任意施为是什么后果?他们不愿意给东洋军府达成合约,沐哥一定会在亚洲和西班牙大打一场,到时候不单东洋军府,南洋军府也会被调过来,没有两三年,不会结束的。”
“论兵力咱可能强点也可能弱点,但胜在大明没跟别人打仗,腾的出手全力打一场大海战,他们可不一样,内忧外患不说还没自己大量造铁炮的能力,越往后拖,战局越对我们有利。”
“都是大国,谁都拿得出十万大军在亚洲角逐,只要一年打上两三次大战,东洋军府的底子就空了,南洋军府也会伤及元气,但好在朝廷不会有一点事,就算再打一年,估计也就才耗空南洋军府储备银粮。”
“这也只是说的容易,真打大仗,估计也是困难重重,但终归还不至于伤及朝中根本,那就还能打,只要西班牙先撑不住,依沐哥那张嘴,能把耗费的所有都要回来。”
“阿尔曼萨很清楚,打输了后果是西国失去一切,所以就干脆当个好人,全仰仗沐哥了。”
黑云龙撇撇嘴,道:“软骨头,那也得打,他们要是能打出几场胜仗,没准咱国中的压力就来了,何况他们不弱,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要不是他帮咱这么大忙,咱估计都退回北方了,再过来他们集结两万余众,至少今年陈帅不会想跟他们开战。”
“更别说他还让咱知道西军可以逐个击破。”
黑云龙在军府将领中通常是被别人露出嫌弃表情赔笑的那个,虽然脸面少点,但到底落到不少实惠,至少人人都是亲戚。
但当他经过这次的事情再提起‘阿总督’,脸上满满都是藏不住的嫌弃。
“嘿!”
邵廷达不知为何笑出一声,感慨道:“他看不起混血军团长,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人呢?”
“理虽如此,但老黑你话可不能这么说,邵某人若生在西国,长成于战事之间,西征亚洲为国中运去钱粮,谁要想把这卖给旁国,邵某第一个操刀不认,别管因为什么一条心共御外侮才是正理。”
“可咱是明军不是西班牙人,你可以心里瞧不起他,但他帮了咱大忙。”
邵廷达扬起马鞭对黑云龙道:“嫌烦你可以不见,但凡见了,咱在做派上就得感激着人家,这是军令。”
黑云龙蔫蔫地领受了这一军令,不以为然地嘟囔道:“往后不见他不就得了,卑职领受了斥候回来了!”
正说着瞧见斥候,老黑的脸又泛起神彩,火急火燎地转移话题。
邵廷达无可奈何,他心里同样对斥候的消息很急,快步跑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养子病秧儿。
“邵帅,往前二里是官道,大军不能再往前走了,两个斥候队伏击了几名西人斥候,乱箭之下没有走漏消息,不过料想没多少时间了。”
邵廷达点点头,他率军逼近至此为的就是借双方交战之机收拾埃雷拉军团,眼下斥候相见说明离敌军营地已经不远,他挥手对部下传令散开警戒,对病秧儿问道:“怎么样,斥候可探到周围地形、两军机要所在?”
“都探到了!”
病秧儿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笑容,在这边多山地的地形下,带着望远镜的斥候小队探寻位于低地的军阵简直太容易了!
说着他想邵廷达交出一张图,图上偏向东边有一条河流,标注着二十丈长,河流西面是埃雷拉军团的驻地,右翼倚着河岸,斥候还贴心地在图上画出河岸矮堤。
地图最西则是几座南北绵延的山脉,用明军中的测距手段测量出山顶大致高度为二百八十丈上下,在与埃雷拉驻地齐平的位置被斥候写下炮队存疑二字。
因为山下有小路,斥候怀疑那里可能有西军分队营寨,那是比较合适放置炮兵的位置,斥候打算接下来冒险去探明那里。
不过邵廷达觉得西人不会把炮队放在离营地那么远的位置,单独使用炮兵是陈沐或南、东二洋军府的习惯,但不是西班牙人的习惯,在邵廷达了解中西军在陆战中除了守营使用火炮的时候不多。
至于原因?他们不会铸铁炮,青铜炮的价值太高,搁外边丢一门都心疼,更何况很可能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炮队。
西班牙在新大陆的军队从士兵层面都是精锐,但在后勤补给上来说,他们对国家来说意义与弹压地方的卫军一个意思,没有用武之地,自然不必让武力溢出。
原住民的村庄与营地位于埃雷拉军团北部偏西,同样依靠着河流,这个地形对原住民平时生存有利,但发生战斗对西班牙人更有利,因为河岸地势平坦也没有多少密林,视野开阔还利于骑兵发动冲击。
埃雷拉军团的西南同样有几座山,为他们的左翼与后方提供天然屏障,右翼的河流上则有一座桥,西班牙军队是从那边到这里布阵的。
明军的斥候就在西南的山上测绘了这幅图,所以那边非常安全,邵廷达笑道:“埃雷拉军团长恐怕没想到会有人从这边出现,不过对我等来说,前路也非常艰辛,大军要通过这条两军之间的山谷才能到那边去,火炮过不去。”
邵廷达转头对黑云龙道:“我会和阿总督带千四百步兵先通过这,你带五百步骑随后通过,牵马向南,迂回到东南河岸,在开战后伺机而动。”
“是下马步战还是骑兵突击都在你,总之我们必须击溃这支军团!”
第四十四章 忧虑
埃雷拉是个自尊心极强的职业军人,他的父亲是最早登上新大陆科罗纳多探险队的成员据说是这样的。
事实上他关于父亲的一切,除了身上流淌的一部分血液外,就只剩下埃雷拉这个名字。
在他这些年的寻找、推测之下,他在新大陆可能有一千多个兄弟姐妹,毕竟他父亲成为新贵族后不分贵贱地将家族中十四个兄弟都接了过来。
有些人运气好,能得到家族的承认与重用,但更多人像他一样,孤魂野鬼,加入军队,为军队效力一生,似乎人的一生就该这样度过。
他一辈子接触的,都是厮杀与震慑,杀死那几名酋长前他就知道,这样会引发更大的动乱。
可越是如此,越要如此。
新西班牙已经很乱了。
这片土地从他出生就一直很乱,四十年过去,这里的乱象有过平复,明国人的到来打破了平静的一切。
他亲自接到贝尔纳尔的调兵命令,以平级军团长的身份命令他率军去往墨西哥城,他与另外一名混血军团长都顺理成章地接受命令。
再然后,亲眼看着贝尔纳尔以武力入主墨西哥城,受西印度委员会任命为代总督,节制新大陆。
埃雷拉一直以为贝尔纳尔是忠于阿尔曼萨的,也一度以为自己是忠于贝尔纳尔的直到那份新西班牙代理总督的委任状由委员会签发。
也许他错了。
比起血统,似乎兵力与枪炮与更重要的东西。
“军团长,营地西方发现一队侦察兵的尸体,被威力很大的弓箭射死,铠甲和武器都被拿走,还有他们的头颅,修士说有两天了。”
“取走头颅?”
埃雷拉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看上去非但不太像西班牙人,反倒像把印度人这个名字坐实。
士兵进入营帐时他正攥着一只银酒杯沉思着,听到传报带着点诧异皱起眉头,问道:“割掉头颅,阿兹特克人没有这样的习俗,心脏还在么?”
负责传信的士兵点头,道:“心脏还在,随军修士怀疑这片战场上还有别人。”
墨西哥附近阿兹特克故地的原住民有剖开敌人心脏祭天的习俗,但从来没人会有意割掉敌人的头颅。
“在我小时候,听说北方有些海岛上的小部落习惯把敌人的头颅割去,白马怎么可能召集军队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如果能召集那么远的印第安人,就不至于只有六千人了。”
埃雷拉放下酒杯,起身在桌面上铺着的地图上看了看,对士兵道:“再派侦察兵去西边,小心一些,明军也有割取头颅或耳朵的习惯。”
地图上埃雷拉军团驻地的北方,间隔七里外则有大片用墨笔圈出的印第安人营地,其中前后纵深标注出五处印第安人营地。
双方的斥候战非常简单但也非常残酷,埃雷拉会让从属的印第安原住民去侦查北方,印第安部落首领白马也会让部落勇士穿上西班牙人的铠甲到这边侦查。
双方长相近似,离得远些根本看不出究竟谁属于哪里,以至于经常会出现密林中自相残杀的情况。
埃雷拉军团先发现这个问题,便干脆也让部下穿回铠甲,这在一天的时间里显著减少斥候被杀的几率,但到第二天就不好使了。
数十年的殖民与争斗中,双方在装备上几乎相差无几。
双方循环往复着变换着只有自己人知道的服装甲具秘密,最后干脆都穿着铠甲,只在身上每日换些分辨身份的小装饰,以此来侦查对方动向。
即使探明印第安酋长白马集结了六千余人的部队,埃雷拉仍然对战局保持乐观,甚至还认为这有助于战胜之后的募兵。
但要是明军来了?
埃雷拉摇摇头,明军怎么会来?
他们一共只有两千多人,里面还夹杂着匠人、船夫,他们很清楚我们收缩防御集结了超过八千五百的兵力在墨西哥附近,除非明军疯了,不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登上新西班牙的土地。
“花了很大力气才把白马引诱到这边,千万不能功亏一篑,让把守桥梁的伊比连队提起精神,两个骑兵连队由河东迂回到白马背后,他们的后勤很糟,决战就在这两天了。”
“虽然他们有火枪和战马,也不会是我们西班牙人的对手!”
其实埃雷拉也在试着进行身份转换,一直以来他都是军事将领的身份,用明朝的话说就是‘功已至极’,但自从贝尔纳尔成为新的代理总督,他仿佛又看见更高的上升空间。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会思考更多,当然这还涉及到一个文化不同的区别,就是这个时代的西方军功和东方军功不一样。
就像西班牙没有割取首级、割掉耳朵的习惯,原因是没有军功。
底层士兵一辈子都不会成为军团长,军团长之所以是军团长,不是因为他们出色的士兵,而因为他是出色的军官。
大致道理就像刘显这种两把铡刀砍出总兵官的事情,在西班牙是不可能发生的,他就是再能砍,生在西班牙也只会是个雇佣军上尉。
就像西方士兵以上的军衔基本都是大小贵族出身,所以弹尽粮绝多半会选择投降,因为投降能免于一死并让对方得到索要赎金的权力。
而在中国,首级是士兵升迁的唯一渠道,官职越高首级越值钱,穷光蛋俘虏了一点用都没有,还耗粮食。
不过埃雷拉的艰难抉择时期到了。
没过多久,派出沿着河东岸迂回到白马酋长后方的骑兵回报,他们遇到了从北方撤退的贝尔纳尔军团四个连队。
“在巴亚尔塔港,明军舰队在十几天前袭击港口,击沉烧毁港口所有船只,并未登陆,舰队紧跟着向南航行,消失在我们眼中。”
“我们想把沉船上的火炮打捞起来,但一条船都没有,军团长这里没有收到明军舰队的消息?他们应该是往这边来了。”
明军真的来了。
这个消息令埃雷拉感到芒刺在背,结合两个侦察兵小队的死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明军已经悄无声息地推进到他的左翼,并随时有可能向他发动袭击。
“军团长发现明军的踪迹了?”
前来传达信息的骑手是贝尔纳尔军团中的一名下级军官,来自于一个雇佣军小队,他对埃雷拉道:“那现在应该撤退了,从东岸快速撤至墨西哥城外,明军人少,我们有足够的机会在陆地上伏击他们。”
“但是撤退会让他们和印第安人汇合,给我们造成更大的麻烦你们四个连队离这还有多远?”
“三里格,明天早上步兵与骑兵连队可以赶到印第安人身后渡河。”
埃雷拉缓缓点头,道:“你们现在由我率领了,明天中午,我会派出六个连队进攻白马,左翼三个连队埋伏可能出现的明军,你们和我一同进攻印第安人,我们击溃他们,如果明军没有出现,就退往墨西哥城。”
第四十五章 开战
次日清晨,升起的太阳还来不及发出自己的热量,空气中带着热带难得的凉意,山林中弥漫半夜的雾气终于有了散去的意思。
邵廷达叉着腰挺着将军肚贪婪地呼吸清新的空气,不远处的山洞正向外冒着浓重的蒸烟,亲兵捧着木碗上前道:“虎爷,蛇羹汤。”
汤是昨夜趁山间起雾,辎兵在山洞里熬的,到早上重新热了热,要不是这大雾,没人敢生火做饭。
他们离西军太近了,近到不需要望远镜只要登高远望,就能瞧见埃雷拉军团驻地此时升起的炊烟。
邵廷达接过汤碗,看着汤里蛇肉与鸡肉满意地饮了一口,道:“昨天夜里有斥候回报,西人派出两队人向西面的谷口探去,应该是发现我,嗯……真鲜,这的大鸡煲起汤来味道也不错。”
可以预见,将来明军在这职守的小日子会过得有声有色,物产非常丰富,他们一行带的七日军粮到现在一半儿还没吃完,基本是碰不到灾年了。
这边的驻军成本比南洋要低五成,当然,这是不与原住民作战的情况,如果像西班牙那样,在秘鲁跟原住民打仗不停,成本要高十倍。
等战争结束,他要从老家找几个亲戚过来,弄个养鸡场,虽然这儿的大鸡会飞,但肉更多羽更长……不,以后墨西哥附近要划分六个卫,每个百户所都要养鸡!
“时间很紧迫,他们怎么还不动手?”
莽虫对自己快速率军转移至埃雷拉驻地西南感到明智,借这个机会,他们的军队在一日之间穿过危险地带,如果他的决策晚上一天,兵马行进就会被西班牙人派出的斥候看到。
现在的局面就不同了。
他们已经穿过危险地带,虽然火炮放在山那边,缺少支援力量,但黑云龙的骑兵已经兜至埃雷拉东南,尽管他的驻地与西军仅隔六七里,但这块区域很有欺骗性。
他们西面是山、南面也是山,正如埃雷拉怀疑的那样,即使邵廷达与埃雷拉转换位置,他也会想着敌军在西面谷地,而不会看这边的山地。
“总兵,少将军在山上发现敌军动作,请您上去!”
汤还未喝完,邵廷达连忙将汤底的肉囫囵吞入口中,木碗递给亲兵快步朝山上走去。
因为地势的缘故,虽然不需要爬太高,但他们本身的营地就比平原上埃雷拉驻地要高一些,明军匠人在山上搭了一座简易的望台,病秧儿带着斥候在山上监视着西军动向。
邵廷达登上望台时,太阳已经开始发热,尽管棉制军服透气,但一审甲胄被晒着还是令人燥得厉害。
“父亲,他们有近千人分散出营,往西。”
邵廷达拿出沉香木望远镜,顺着病秧儿指的方向看去,只能看见营地西面空无一物的官道,再向西的地方则被茂密的丛林遮挡,看不清敌军动向。
“这种时候还分兵,现在我们有更大优势了,他们应该是去找咱们的,西边的路走不了,如果他们大军有所动作,我们就从营地南面过去。”
邵廷达还在望楼上指点战略,突然就见远处西军营寨烟尘四起,北门洞开,一支支兵阵在营寨外列出方阵,借河岸旁平原草地向前推进。
方阵由二三百人组成,四四方方,中间实心长矛手高举粗重长矛,矛手外围几层火枪手因距离问题邵廷达看不清楚,但他能清楚地看见方阵外四角还有四个小方阵,看样子都是由火枪手组成的。
各方阵中间留有空隙,还有几队十余个火枪手组成的小队向西面林地走去,在方阵两翼以重骑兵掩护,大阵最前,零散的小二轮炮车被推出军阵独列一排邵廷达与西人交手多次,第一次看见有代表性的西班牙方阵。
令人望而生畏。
最根本的原因在于邵廷达手中没有火炮,他的火炮因难以翻山越岭被留在山那边,这令他恨恨地将拳头擂在望楼护栏,道:“这种兵阵,从背后袭击都很难取得成效,要有火炮才行!”
只需要十门火炮,哪怕只是二斤小炮,平射以跳弹轰过去,炮弹两个纵跃就能把一个方阵砸穿,可他没有火炮。
没有火炮,这种军阵可应四面八方之敌,即使骑兵从腹背袭击都未必有用,只能用常规的对阵去打……可邵廷达耗不起,他就这么点人。
病秧儿同样眉头紧皱,问道:“虎蹲炮呢?”
“虎蹲不行,他们都穿着胸甲,最不济也有棉甲,诶!”邵廷达转过头:“我们有多少火箭?”
“旧制小旗箭一百四十、总旗箭四十;新制神威机关箭六联发射架一门,火箭四十八支。”
所谓旧制小旗箭总旗箭就是过去那种用单木筒装的带有箭杆的火箭,新制神威机关箭则是赵士桢与陈沐改良之后用尾翼自旋没有箭杆的火箭。
新制射程更远,威力上新火箭和旧的总旗箭差不多。
邵廷达转忧为喜:“那还行,他们站这么密,有的打。”
紧跟着邵廷达就发现一个问题:“他们是不是没在营寨留守兵力?咱只能看见马,怎么看不见人呢?”
“有人,孩儿刚刚看见有个商贩样子的人过去,没看见拿兵器的。”
邵廷达缓缓点头,道:“这场仗恐怕要我们来打了,老黑的骑兵对这刺猬阵多半排不上用场,土人的兵力再多,对上这玩意也难取胜,传令让士卒准备拔营,我们先去他们营寨南面。”
“这几个旗手留在山上,你去指挥各百户,我在这看着敌军动向,一切听我令旗指挥,切勿盲目出战,要等敌军两翼骑兵出动后再攻取营寨。”
“倘若运气好,他们在离营寨不远的地方交战,可将神威箭布于寨墙,于步兵逼近后向敌军方阵发射,杀伤敌军、硝烟扰乱其方寸。”
眼看病秧儿抱拳应下,邵廷达深吸口气,抬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叮嘱道:“切记勿要过早放铳,敌军站得极密,又有甲衣护持,轮击必要先声夺人!”
病秧儿脸上扬起轻松笑容,道:“父亲放心,孩儿知道!”
第四十六章 方阵
密林中,鸟兽被远方连贯的枪声惊走,茂密的枝杈下,从南到北千步距离中,全副武装的明军神经紧绷。
明军离战场仅有三里远,隔着百步灌木外便是印第安人与西班牙混血儿厮杀的战场,以至于耳边充斥着不同语言的嘶吼与尖叫,但他们却无法尝试去观察战场的局势。
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上战场,尽管在北洋操练了无数次各式各样的战术动作,临到上阵,每个人心里都逃不过紧张这道坎。
“将军,西人骑兵还不出?”
作为下级军官的百户同样也是如此,还未开始便焦急起来,为这一刻已经等太久了,一名百户凑到树下闭目养神的病秧儿身边牢骚道:“要不进攻吧,他们骑兵不多,再不进攻土人都败了!”
哪怕他们没看到战场究竟是何景象也能想象得出,原住民对上精锐的西班牙军团,哪里会是对手?
现在还没败,相比是全靠兵力众多死撑,久攻不下总是要败的。
邵变蛟很能沉得住气,盘腿坐在树下捻着手上佛珠,转过头翻着眼望向身旁名叫甄开元的百户,嗤道:“骑兵不多?”
“是不算多,两翼拢共一百出头,尽是重甲精骑,冲过来除非在林子里,我们矛手少,出去结阵也要被踏平,且不说上铳刺能不能拦住骑兵,就算拦住了。”
“有你下铳刺的功夫,敌军三个兵阵就能趁势掩杀过来……上过战场?”
病秧儿有大将之姿,对麾下百户指点道:“邵帅要的就是土民溃败,只有土民溃败,西军重骑才会趁势掩杀,与陆师大阵分隔开,那是我们的机会,能少死几个人。”
他跟着邵廷达打过好几次仗,又接近中枢,更清楚主将在战事中如何思虑战局,对百户道:“有空在这慌张,去把神威机关箭仔细看护着,那大东西稍后要跟上军阵。”
南北向东排开的十二个百户队,病秧儿位列最末,他看了一眼领命离开的百户,又重新捻起手上佛珠,他并不是在为战场上死去的魂魄超度,他也不是和尚,他只是借佛珠算数。
新式机关箭在仰角中最大射程为三里半,推药在八到十二息之间燃尽,然后爆药炸开,一支箭能炸方圆五步,但十二支联装的火箭会视运气散布于方圆二十步至百步之间。
新制神机箭威力除射程提升接近十倍外,其余威力、精准、稳定上对比向前无丝毫进步,甚至因射程更远的缘故,相对更不准了。
陆用十二联神机箭一次就能放掉五十多斤火药,能让十门五斤镇朔将军齐射一次,但威力远远不如。
病秧儿撇撇嘴,有钱人玩的玩意儿!
不过在战斗中很有用。
远方传来低沉的号音,似乎喊杀声更烈,战场上的局势变动在西南山上的邵廷达眼中变动最为清晰,从他的位置,整个战场局势一目了然。
一面倒的屠杀。
西班牙人各个连队结成军阵,并不像明军作战习惯于直接摆明车马大军压上,埃雷拉将两个连队位居最前,余下方阵则稍稍押后,方阵之间似乎是故意留出让敌军攻入的空隙。
如果没看见他们的作战方式,恐怕邵廷达也会率军蒙头冲进缺口。
而实际上,那是诱饵与陷阱,一杯毒酒,清冽诱人、饮过穿肠。
原住民的庞大兵势在邵廷达眼中似乎有七八千人,根本数不清,在西班牙人出营后没多久自林间隐现,随后自北、西北两个方向朝西军兵阵攻出。
火枪队、弓手还有拿着木盾斧头与长矛的步兵,各个部落同样在结出阵形,那是一种中空的方阵,有四面四个四方阵组成,中间的空地则留给他们的将领缓步向前。
两军在漫长的时间中缓缓靠近,原住民的百余骑兵位于兵阵之后,沿着战场最东端的河岸随军阵缓缓向南压上。
同西班牙混血军团的战士比较起来,原住民的武备太简陋了,他们只有为数不多的胸甲,几乎全部装备在骑兵身上,步兵有很多棉甲,但与西班牙人那种做成衣服的棉甲不同。
他们是用两块棉甲布用绳索捆扎在胸前后背,护住大腿以上脖颈一下,还有不少人干脆光着膀子。
即使是那些每个方阵中间的将领,武具也非常简陋,尽管与各个国家的将领一样都是盛装,但他们的盛装是头戴扎翎羽、兽首的帽子,腰披兽皮制成金属、兽骨做装饰的裙子或披风,真正有防护能力的只有胸口一上一下的两块护心镜。
每个将领装束不同,相同的是身上都纹满纹身。
当原住民大军向两个独立军阵外的混血方阵进攻时,邵廷达甚至觉得这场仗可能用不着明军,数量众多的土民就会把混血儿军团砍杀殆尽,战事一开始确实是这样。
两个方阵之间的空隙有大约百步,各自孤立,火枪手还没到可以开枪的射程时便先遭到数不清的羽箭袭击,这给缺少铠甲的火枪手造成极大的麻烦。
转眼西阵西北角与东阵东北角的火枪手便在箭雨中倒下,就连矛手外的三层火枪手也有不少受到杀伤。
西军只能以锻铁条制成的佛朗机炮向继续逼近的原住民军阵轰击,尽管只有四百步射程,但原住民军阵非常密集,能确保每一炮都能准确命中,并砸翻数人乃至十数人。
当距离再逼近些,双方火枪手都开始互相射击,西班牙人的火枪更多,在火枪的射程之内,原住民军阵开始出现死伤,尽管他们将两个军阵以半包围的阵形裹住,可实际上这恰恰使西班牙方阵的火力得到最大发挥。
邵廷达只能看见两个方阵的两侧始终弥漫着硝烟,而外面的原住民几乎是踩着尸体逼近。
一个原住民方阵退下去,另一个原住民方阵涌上来,他们很难在火枪手连续不断的射击中冲至近前开始肉搏。
西班牙人的火枪手并不是轮射,除了一开始的齐射外,随后就开始随意射击,谁先装好火药谁先射,但他们的火枪手很多,能保证火力足够密集。
真正的屠杀开始于合围之后。
大量原住民涌入两个方阵中间的缝隙,原住民大军试图将两个方阵包裹住,继续进攻后面的方阵,这种作战思维即使在邵廷达看来也没什么问题哪里有方阵被围困之后还能维持战力的?
接下来的战斗改变了他的想法。
当双方接近,方阵正中的矛手将长矛放下,火枪手撤入内部,刺猬般的矛阵使原住民不能进入其间,随后两个方阵如同绞肉般向中间缩小缝隙,挤压进入其中的原住民。
长矛、火枪齐出,转眼将兵阵中间肃清出一条血路,随后开始后退,后面三个方阵同时开始向前进攻,继续挤压方阵中间的原住民军队。
这个时候邵廷达才看懂,并不是原住民将他们包裹,而是他们将原住民军队分割包围。
各个方阵之间的火力因距离并不会产生误伤,却能很好地打击原住民,转眼受挫的前线军队侥幸活下来的原住民战士开始后撤,继而演变为溃败。
沉重的号声响起,西军两翼披挂重甲的骑兵们呼啸而出。
邵廷达抬起手,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举旗,该咱了!”
第四十七章 然后
起初,眼看一场大胜在自己手中缔造的埃雷拉并未注意到侧后方密林中涌出的明国来客。
因原住民并未突破他们阵线,以至于混血军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前,一开始明军走出密林的动作又很远很轻,因此没人注意到后方发生的变故。
最先走出林间的是邵变蛟,作为战场主将的他并未在阵形中间,而是亲率一个百户在阵形最末,从战场最南端的西面密林走出。
谁都不想以邋遢的形象作战,邵变蛟麾下的各百户在出战前达成一致,留给旗军五分香的时间去整理仪态。
可即便如此,登陆之后穿行在密林之中的狼狈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收拾干净,出林是他们虽然称不上衣衫褴褛,不过模样与刚出北洋时也相去甚远。
有人背着大圆轮、有人背负车轴,有人抬车架有人抬箭台,各百户部还都牵着几匹小毛驴,驴背上挂满各式火箭,就这么邋邋遢遢地子丛林中钻出来。
眼前豁然开朗。
所有人都不说话,只凭手势交流,邵变蛟身后的百户甄开元快速指挥旗军列出轮射阵形,一小旗士兵快速将火箭车组装起来,十二联装的火箭塞入射台。
完成这一切,邵变蛟终于松了口气,身后几名旗手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各色军旗,串在手持长杆上,向仍旧隐匿林间的其他百户部发出命令。
他们是十二个百户中仅有的长兵手了,这也是这支明军的劣势所在,仅带几根旗杆于原始丛林穿行已经非常困难,如果各部都像在南洋作战时携带丈五长兵,可能他们到现在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这是他们非常要命的劣势,没有长兵,意味着需要以鸟铳取胜,即使上了铳刺,在长度上也不过能在面对短兵时占上些许优势,根本无法与西班牙人的长矛对抗。
所以邵变蛟有一个撞大运的取胜的计划,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在三里外用火箭将埃雷拉直接射死炸死。
这也是他此时此刻不在中军而跑到右翼的原因,毕竟他用的兵器不是重炮,倘若是十斤重炮,凑上五门在三里外齐射,还有可能达成这一目的。
可他要用的兵器是火箭,这东西与射手的才能没多少关联,基本上差不多对准就可以发射了。
反正也是薛定谔的精准度。
炮打得准不准,炮弹飞出去的时候就知道了,但火箭并非如此。
火箭就算飞出去,都没人知道打得准不准,直到火箭落地才能知道,在它落地之前,谁都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射中。
这种事……邵变蛟觉得他得自己来,这四十八支新制神机箭,要由他自己来放,这样打不准他也不会在心里怪罪别人。
对谁都好。
最大的问题还不在于火箭的精准度,关键在于邵变蛟不知道埃雷拉究竟在哪。
通常情况下明军将领会在中军,但西军将领是否也有这种习惯,邵变蛟不知道。
万一人家跟骑兵在一起呢?
他端着望远镜向北方望着,西军后面三个方阵在得胜后并未移动,没有加入到乘胜追击的队伍中,这倒是省下他不少力气,那个距离和他从林中钻出来的距离刚好是火箭的最大射程。
“西军军阵、西军军寨、火箭射台,三点一线……还得往东挪二百步。”
邵变蛟自己念叨着距离,指挥百户部向东移动,同时传令前头仨百户部准备夺取军寨,余下八个百户部在军寨左侧集结,
一队队旗军从林中走出,于西军后方列阵缓缓前行,虽然直至这个时候前面作战的埃雷拉军团仍旧没有发现他们的意思,但西军营地的钟声却被敲响。
铁皮水桶大小的钟被僧侣模样的人拽着连接撞锤绳子一下又一下地敲响,最前接近军寨的几个百户部当即停下脚步朝邵变蛟所在军阵望来他们被发现了!
“就这了,把箭车停下!”邵变蛟的脸色也变了,他光想着不让北方的埃雷拉军团发现,却忘了西军营地里也是有人留守的,干脆登上箭车迅速调整起发射位置,还不忘对旗手下令道:“命前军四部百户摆开轮击阵形,准备迎击敌军!”
“去给我看火箭落点!”
虽然火箭的精准非人力所能控,但大致还是有个方向的,眼下他的军阵离三点一线还有几十步,邵变蛟生怕西人留在后阵的三个方阵有所动作以至火箭放空,调整好位置当即跳下箭车扣下车旁连在射台侧面的扳机。
这个玩意儿也是燧发。
铁石相撞,火花引燃火箭,嗤嗤声在射台架上响起,尖厉的啸声中,一支接一支的火箭以斜角向前窜上天空,再因装载火药与破片而沉重的弹头在六七百步外达到最高点,紧跟着向下坠去。
并不是每一支火箭都能飞那么远,有一支火箭可能是出射台时火药喷的方向不太对,远没有飞那么高,很干脆地擦着己方一部百户旗军侧翼撞在西军营寨内一名僧侣面前。
推药没有烧完,即使先落在营帐上将之打个窟窿,还是磋着地面在把僧侣撞得抱腿乱跳后由另一个地方窜出去,在营地中左撞又窜。
大多数火箭看轨迹还是照着预设方向稳稳地落在西军三个连队头上,能不能炸到人是后话,至少方向大致是正确的。
其实也就**息时间,一声又一声爆炸在北方响起,邵变蛟没有理会,他一门心思都忙着让左右旗军帮他把下一联火箭放入射台。
从天而降的火箭真正提醒了埃雷拉敌人来自背后,谁都没想到这样的惊变,耳朵才刚听到尖啸声,回过头一枚枚火箭便已经散落漫天,以压顶之势砸了下来。
透过散落的火箭,人们看见不远处丛林边沿,不知什么时候已站着列出整齐军阵统一身着深蓝色军服的军队,他们军旗招展,上面写着埃雷拉看不懂的字样。
所有人都知道,明军来了!
一枚火箭直冲着埃雷拉身边落下,所幸他身边有个火枪手。
也不知道该说这个火枪手倒霉还是福星,火箭像一枚导弹般砸在他的高顶盔上,巨大冲力直将高顶盔砸变形,头盔下的脑袋自然也保不住了。
用了粗糙预制破片工艺的火箭铁弹头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力度,爆药铁壳外的破片层在变形的头盔里裂缝破开。
埃雷拉还以为这是明军不为人知的投射兵器,心有余悸地看着被砸死的火枪手,同时心中还带着对这种威力齐小数量稀少的兵器报以嘲笑。
然后就炸了。
第四十八章 夹击
新制神威机关箭的精准已经超乎莽将军对火箭的预料了。
端着望远镜的邵廷达眼看着十一支火箭喷出黑火药燃烧浓烈的黑烟与白烟砸入敌阵,高兴地对左近亲兵道:“他娘的,新火箭也太好使了吧!记下,俺要给小关匠写信。”
亲兵一脸茫然,问道:“写什么?”
“就写以后铸火箭壳时外面都铸上字,就铸,随便铸什么,天下太平?”
四处乱窜的火箭与密集的西班牙方阵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三十六支火箭在极短的时间一股脑飞去埃雷拉所在的方向,把密集而坚定的阵形炸得险些散开。
但他们没散,即使两个方阵中依然能握住兵器站立的士兵已不到半数,三轮火箭射击后越来越多被箭头炸开惊吓得爬到地上的士兵站起来,互相看着身上有没有伤口。
攥着新西班牙红叉旗的埃雷拉心有余悸地看着不远处被炸成两半的高顶盔,骑在马上环顾军阵,这才抬头看向列阵缓缓逼近的明军,对军乐师下令道:“吹军号,唤回骑兵,我们有麻烦了。”
相比起火箭骇人的声势,精准上显得有些可笑,多半火箭都落在没人的草地上,真正落在方阵当中的只有三支火箭对混血军团的士兵造成巨大伤亡。
其他火箭有的在撞击地面时被火药推力钻进土里,有的则距离较远,内部炸开的铁丸除非直接打在西班牙人脸上,多半铁丸都被铠甲挡住了。
军号声在战场响起,埃雷拉勒住缰绳,对马下持长杆巨大十字架的随军修士问道:“修士,敌人看起来对我们形成夹击,我们能取胜么?”
一手持十字架一手抱圣经的首席随军教士年岁老迈,军团长问话时他正在祷告,并未立即回答上司的话。
在垂头默念几句经文后他才缓缓将圣经塞回口袋,右手抽出腰间细长钢剑,草率地亲吻剑刃后他抬头道:“敌人很多,神也没有与这样的异教徒对战的经验,骑兵离我们远去未必能听到军乐,但天主一定会给虔诚的信徒以回应!”
“还没到修士拔剑的时候,您该看好这个宝贝。”
埃雷拉笑着指指高大的十字架,将手中大旗交给扈从,在马背上扬臂挥舞指挥节杖高呼道:“炮兵向东移动九百尺,步连队有序移动到炮兵北方列阵。”
文艺复兴时代,欧洲贵族流传下来有军事气息的画像中常见的形象是身穿板甲,手上握一根棍子,那根棍子就是指挥节杖。
节杖有长有短,长度与他们的军事传统有关,通常指挥节杖的长度是三尺,与方阵中士兵站位间距相等。
埃雷拉与他身边来自哈布斯堡家族奥地利的德意志军士长也有指挥节杖,那个节杖还要更精致些,节杖尾端还有烫了金的平方根表。
用的意大利军事工程学家吉诺罗莫塞塔尼奥在嘉靖四十二年出版的阵型计算指南,能帮助军士长快速用数学计算出方阵各兵种排布。
埃雷拉说罢,这才对旗手道:“带几个人装出被这种兵器吓破胆的样子,跑去通知西面林间三个连队,等明军在他们前方攻击我时,从他们背后攻击,我们依然能赢得这场战斗!”
下过命令,军团长驾驭骏马不急不躁地向预定地点缓缓踱马,边扯着嗓子向部下战士鼓舞士气,道:“这场战斗所有人都会遭受夹击,决定胜负的关键在于谁的斗志更强一定是勇敢的西班牙人!”
挺着各式贵族旗帜的混血骑手从军阵中向西、北两个方向跑开,他们是埃雷拉军团的传令骑兵,由于都是新贵族,没人能认出他们的旗子究竟代表什么家族。
尽管西班牙可能是欧洲各国在文艺复兴时代最捍卫封建的国家,但由上至下都不是那么地重视骑士,与法兰西刚好相反,他们更重视轻骑兵。
西班牙轻骑兵不叫轻骑兵,叫‘gees’,生殖器的意思,来源于他们使用摩尔人盾牌的外形。
尽管顶着不是那么荣誉的名字,但他们驰骋战场却足矣应付最危险的工作,转瞬之间穿越数里尸横遍野的追击战场,向前方追击的五个连队发布回防的命令。
后方出现明军的消息根本不必传达,在身后响起火箭啸音时前方连队长官便已经知道主将遭受袭击,两个连队在追击中减慢速度,有序地原地休整等待命令,留下前方两个连队继续在轻重骑兵的帮助下同印第安人鏖战。
追击中不断有白马酋长自后方指派的军阵迎上,混血连队的阵形在短时间中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士兵死了很多,却仍然没见到来自北方早该出现的贝尔纳尔军团连队出现。
最前方的两个连队已经坚持了很久,还活着的人不足半数,但他们只有坚持军阵一途,依靠方阵他们能杀戮数倍乃至十倍的敌人,可一旦没有方阵,数量远少于敌军的他们就会迅速被群起而来的原住民生吞活剥。
战斗中最耀眼的依然是统治欧陆战争数百年的骑士,西班牙人的骑兵在战斗中自发地分成四个小队,各队十名左右穿戴锻造能力发展至巅峰的板甲,驾驭披挂铠甲高大强壮的安达卢西亚战马,挥舞钉锤、刺剑纵横战场。
他们身后则追随四五十名身着棉甲,只在大腿以下脚踝以上套着铁护胫的轻骑兵,这些装备怪异圆盾手持长矛或刺剑的轻骑兵在杀敌效率上丝毫不弱于前面的骑士,甚至奔驰冲锋的速度更快。
除了更容易被羽箭射翻外几乎没有缺点。
他们将印第安人潮水般涌来的兵阵一次又一次冲散,每一次冲散,早已退至矛手身后的火枪手便将铅丸倾泻在溃散的军阵中,放翻一片人影。
更远的北方,白马酋长望着前方超过半数混血军团缓缓后退,还没来得及为得到机会重整整形松一口气,得到部下猎手回报北方四个西班牙连队正在渡过河流的消息。
战场西面,一头撞入林中的西班牙骑手快步奔跑在热带树林间,寻找早上出营伏击明军的三个连队。
当第一个明军百户率部昂首阔步走入埃雷拉第三连队的火枪最大射程内时,五里外的十三名西班牙骑士带着轻骑兵与两个步兵方阵回过头向他们缓缓靠近。
西班牙混血儿的枪火,在此时绽放!
第四十九章 魔鬼
一个北洋旗军倒下了。
队列最前执旗的百户上下摸着胸腹,只感到胸甲的平滑弧度与铜焊彪的团纹。
当然还有自己砰砰的心跳。
太吓人了!
隔着一百五十步,几杆铳朝军阵打过来,站在队列最前无依无靠的百户背影伟岸,实际上攥着旗杆的手都冒出一片滑腻的汗。
在他侧后方十五步外是一左一右两名执旗的总旗官,总旗官侧后左右是五名执旗的小旗官,只有看到他们这些跟自己一样立在单个立于阵前的身影,百户心中才有些许慰藉。
这个时候百户就很羡慕自己的副职的,试百户、副旗、另外五个小旗官及军医都在长蛇阵背面,他们不用挨铳子。
‘陈帅这个队形缺德极了,虽然军官辅以阵中宣讲官能最大程度地保证军阵不崩溃……但他妈军官很容易先崩溃啊!’
百户以非常怪异的姿态向前走着,以北洋军府操练了无数次的标准端旗姿势,挺胸端着三角镶龙旗,照着军阵中的鼓手鼓点向前迈出大步,可脑袋却向后歪着,一会向左扫视、一会儿向右扫视。
他看了三遍,确实只有一名旗军倒下,后面的旗军迈出大步补上前面的空位,军阵后方的军医快速上前视看伤情,死了就暂时不管,没死解开甲胄上酒擦伤、上药包扎,然后不必上前跟住队伍。
因为在北洋的军医操典中写明了,交战过程中伤亡是不会断掉的,军医只需要继续上前寻找伤员包扎就好了。
双方兵阵的距离缩短比想象中要慢,明军不断向前,并不放铳,而混血军团的试图与明军平行,后面两个方阵向南移动,只有第一个小方阵向明军射击。
前排火枪手射击后向后方退两步,借队列间隙退到火枪手最末紧挨着矛手装药,矛手随之后退一步,第二排的火枪手射击、继续后退,循环往复,不断地将火力向明军百户队倾泻。
这使他们的火力非常连贯,尽管在远距离发生极为失准,但火力的连贯得到最大保持。
而明军前进的速度比他们后退得快,双方的距离不断缩短,战场上出现极为诡异的情况,令双方都很难受。
明军百户队不断被西班牙人射击,尽管西班牙人的火枪数量不多,远距离精度也很差,但时不时倒下一两名部下还是让人很焦躁。
混血儿们更难受,统一深蓝军服外穿胸甲与甲裙的明军百户队给人带来的压迫感太大了,有时候明明看见子弹打在对方身上,却只是让其顿一下随后继续向前。
即使有人脸上中弹仰面倒下,整个军阵也没有呼声、没有畏惧,所有人面不改色地继续前进,端着火枪却并不发射,甚至行进间没人发出叫喊,像一群魔鬼,只有鼓声。
不是音乐、没有曲调,只有强劲有力而连贯好像押着心跳韵律的咚咚声沉默向前。
在他们开始交战的过程中,南面诸百户队在邵变蛟的命令下自交战的百户队背后向北跑步前进,试图将西班牙阵形向东南方向河流压迫,那是唯一一座小桥所在的方向。
四个百户队被邵变蛟留在后方,面西列阵而立,在工兵的率领下自背后背挂的携行具中取出短铲,就地挖起卧姿坑。
跑过去的骑手骗不过邵变蛟,哪怕他也对火箭炸过之后没让西班牙军团出现溃兵而惊奇,如果四面八方都有溃兵他就信了,但只有西面,而西面,早上西军出营三个连队时他在山上用望远镜跟他义父看得清清楚楚。
而埃雷拉又向东撤出百步,显然西军想要夹击他们,对邵变蛟来说,双方的作战思维出现矛盾,哪怕明知道这是个夹击的坑他也必须跳进去。
他要从西北向东南压迫埃雷拉,也必须从西北向东南压迫埃雷拉,只有这样才能让西军在劣势时从哪退往对岸,那个时候西军不会再有阵形黑云龙的骑兵就在那边。
埃雷拉后退了足有二百步,三个连队都进入战斗位置,正面超过九十名火枪手全部加入射击,一次齐射能开出三十枪。
好在明军这边也有四个百户队进入阵形,尽管人少,但纵深更单薄的明军阵形交战宽度却与西班牙三个连队七八百人组成的方阵接近。
现在西军一次齐射,能倒下两三名旗军,邵变蛟以目力测试着双方距离,已经非常接近四十步了。
邵变蛟想在三十步放铳,西班牙人八百多人只有不到二百杆铳,他的前列四个百户不足四百人却有超过三百杆铳,三十步一次轮射就能打翻对方近百人。
他们如果接着退,第二次轮射还能打翻五十多人;他们若不退反冲,四个百户后面除了防御北面的三个百人队,后面还有三个百户的预备队,五百杆铳也能打到他们退。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
七十步距离时,有一名总旗被铅丸射中胸口,他向身后的旗军拍拍胸口凹痕,继续像没事人一般率队前行,极大地鼓舞了旗军的士气,让所有人都更加振奋地前进。
但到五十步时,这个总旗太倒霉,再一次被火枪射翻,这次他没再站起来,尽管只是受伤,但这给后面的旗军带来极大心理压力。
不单单一直后退的混血儿精神受到明军压迫,北洋旗军的精神也已经几近崩溃。
邵变蛟快步自阵线后穿向前方,在战线右前方拔出腰刀,军队中的乐手吹响唢呐,唢呐一声变调长鸣,各队鼓声戛然而止,旗军轰踏的脚步停顿。
再一声唢呐短鸣,扛在肩头的鸟铳放下,一排上好弹药的鸟铳端起瞄向前方。
鼓声突然一停,明军这个动作甚至让对面三个小型西班牙方阵顿了一下,仿佛没了鼓点他们也不会走路了一般。
当第三声唢呐齐响,整齐的铳音响彻战场,在明军长阵前炸起一片硝烟,西班牙军阵最前火枪手、侧面长矛手应声而倒。
咚……咚!
两声鼓音,发射完毕的鸟铳手退后,二排三排铳手上前,唢呐声重复响起,举铳、射击、后退装药。
唢呐乐手吹响军号的节奏极为精确,每隔四息举铳、四息射击、四息后退,确保轮射中铳手有充足时间瞄准、射击、装药,再一次轮射。
北洋旗军的标准是在三十六息中完成一次轮射,单从射击速度上,比西班牙人倒退射击的速度稍慢,但更连贯,关键在于……同样宽度,他们的铳更多、火力更凶猛。
一次轮射、两次轮射、三次轮射!
在右侧未被放铳硝烟遮蔽视线的邵变蛟乐翻了,西班牙人居然没有还击也没有后退,就呆呆站着挨铳!
他这可不是西班牙人从那么远的距离就那么几杆铳射击,每一次轮射都能让西班牙人躺下数十人,单单三次轮射就让对方的士兵数量和自己差不多,方阵里的西班牙人似乎被吓呆了,居然什么举动都没有,甚至有人猪油蒙心向明军阵线溃逃。
他认为可以趁此时机一鼓作气将敌军击溃,正转头打算用手势命令乐手改变战法,转向左侧的瞬间脸上变了颜色。
那是从志得意满的狂喜陡然变做惊恐的模样,甚至连脸上细细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仿佛有一道寒气自天灵盖窜向尾巴骨。
极度扭曲的脸愣了一瞬,狰狞面孔用此生最大的力气失声大喊。
“上铳刺!”
轰鸣的马蹄声里,锋锐矛头比狰狞的具装战马更早刺破硝烟,向兵阵践踏而来!
第五十章 踏阵
如果不是接连不断的硝烟,邵变蛟可以看清自北方轰踏而来的骑士。
如果不是接连不断的铳响,邵变蛟也可以听见北方三个百人队发出的示警高呼。
可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等发现时为时已晚。
一切发生得太快,全神贯注射击西班牙方阵的旗军左翼发现骑兵奔来时已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防范手段。
有几个人本能地散开试图躲避骑兵冲锋。
可还没跑出两步,马背上的骑士只是稍稍调转马头,夹着重型长矛的胳膊肘微微用力,自小吃的比别人好、长得比人壮还用半辈子时间学习训练如何快速杀死一个或一些人的战争机器就能将颤动的矛头准确插进没有盔甲保护的脸、脖颈、屁股、大腿内侧。
实际上不论捅向哪里,哪怕是接近一分厚的胸甲,也顶不住西欧骑士像大锥子般的矛头,起脊的铁矛头撞在任何位置都不会留下一个细长的贯通伤,而是凿出一个大血坑,人直接被捅翻过去,制作精良的重矛继续冲击下一个敌人。
有些人以最快速度为鸟铳装上铳刺,他们是心理素质过硬学习能力极好的人北洋步兵操典上说了,只要几个人端着安上铳刺的长铳列阵,大大咧咧站着就好,没经过长时间冲撞训练的战马是有恐惧的,它们不敢撞上铳刺。
但他们忘记一个前提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分辨这一前提:没有经过长时间冲撞训练的战马。
一个接一个旗军在遭受具装战马的猛烈撞击后向后飞倒,十三名混血新贵族骑士自战线左翼横冲直撞,有些人操持沉重长矛,有些在冲入阵线后丢下长矛使用刺剑,横冲直撞所向披靡。
在他们之后落后数百步的是五十余名回援的西班牙轻骑兵,他们用的才是骑枪,那种锋刃尖锐长度适中、枪杆稍细富有韧性的轻骑枪,这个兵器不是用来冲锋的,这也是他们速度落后一大截的原因。
他们在距旗军五百步外开始减速,让战马维持在比人类慢跑稍快的速度沿骑士冲出的缺口驰来,他们攥着骑枪或刺剑马刀向人戳刺劈砍,更像是一种借力,锋利的兵器在这个速度中不必使太大力气就能形成可观伤害,将人捅翻在地后借骏马向前奔驰的力量让骑枪尾端向上抬起,待坐骑驰过中枪人身旁时顺着将骑枪拔起,再刺向下一个敌人。
有些人还使用双头枪,前头刺完换手再刺,不过他们使用的轻型骑枪使不好的话就会像比武用的特制矛一样断掉,而且比特制长矛危险得多断口很有可能对准自己胸口或脸面。
统治欧陆战场数百年的重骑士冲锋,对阴差阳错领先世界主流步兵一百年的邵变蛟部骑兵带来灭顶之灾。
西班牙军团是欧陆最骄傲的战士,他们统治新大陆、他们战无不胜,这是天下各个角落奋斗的西班牙战士共同拥有的气质,蓬勃向上。
当英勇的骑士践踏过左翼旗军,将一个百人队阵形踏碎,后续跟上的轻骑兵在破碎阵线外穿梭,刺杀落单旗军,并且将阵形进一步挤压。
数十步外被明军三次轮射放翻近三百人的埃雷拉残部同时逼近,刚才他们显现出溃败的征兆是真的,现在他们士气得到极大鼓舞准备短兵相接也是真的。
西班牙是畸形而强大的国家,其强盛的基石仅有两样,一是美洲源源不断的白银,二是捍卫国家的军团。
欧洲对西班牙的态度可以从法兰西人身上一叶知秋,在二百年后,当法国人提到西班牙人,会露出嘲笑甚至口出恶言,‘西班牙人’成为粗鄙的、愚蠢的代名词。
但在现在,恰好相反,只有西班牙人骂法国人,而法兰西人则学习来自西班牙的一切,不论军事上还是文化上,他们毫无保留。
当阵形稍稍受到挤压,埃雷拉部下一直没有放响的佛朗机炮终于发挥出其应有的威力,飞曳的一斤石弹越过草地,向侧翼陷入混乱的明军阵线正面轰击而去。
这些骑兵是在为埃雷拉的炮兵创造机会。
左边是汹涌攻上的精锐骑兵,正面是呼啸而来的炮弹与列阵前行的西班牙方阵。
明军早就该溃败了,在西班牙骑士冲入阵线的那一刻就该溃败了。
但他们没有。
一排鸟铳自混乱的左翼背后向马背上纵横驰骋的骑兵射来,布置在北方本该用于防备骑兵的三个百人队调整好阵型,自侧背向西班牙骑兵发起射击。
而在直面敌军的三个百户之后,三个作为预备队的百户在向骑兵们发起一次齐射后为鸟铳装上铳刺,不管横冲直撞的重甲骑士,向其后的轻骑兵发起白刃冲锋。
这些农家子弟并不骄傲,即使他们来自世间国土最广袤的帝国,即使效忠的皇帝统御万里江山,即使他们的祖先曾率领强大舰队征服海洋。
没人会为与生俱来的传承而骄傲。
他们冲锋,只因百户持着那杆三角缎面镶龙旗在飘扬。
他们赴死,只因要配得上身上穿着深蓝暗纹北洋军服。
在他们家乡,许多人一辈子见都不会见到衣袍上有金属纽扣的人,那是只有官员与命妇才有的衣襟。
像那样的纽扣,他们的军服内外有六颗,铜的!
“刺马胸,斩马腿!”
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将铳口插上铳刺的鸟铳斜立身前,脚踩在铳托上,铳刺的那一端对准奔驰来的具装甲骑。
并不是说每个人都会死,但冲撞过后不论战马是不是还活着,被冲撞者都将站不起来,这辈子都未必还能再站起来。
但当邵变蛟在纷乱的军阵中这样下令,训练一年有余已将服从刻在习惯里的北洋旗军确实这样做了。
受过成百上千次冲撞训练的骑士战马不怕这些小玩意,直挺挺地撞上人墙,马上的骑士将重型骑矛扫过人群,挥开人墙,但还是有铳刺扎进战马前胸。
军铲挥向没有铁铠保护的马腿,重装骑士跌落马下。
尽管看起来全身武装在板甲内的骑士好像活动不便,但板甲内有厚实的板甲衣来减震,从小受到严格训练的骑士不但能穿着这些玩意熟练步战,如果他会的话还能在摔下马背后来一段舞狮。
如果他会的话。
当然,也要有机会才行,至少这个骑士没机会了。
左翼百户的部下被这些骑士践踏死伤过半,目眦尽裂地用旗杆重重砸在正要爬起的骑士身上,铁罐头里的人只是摇摇脑袋,似乎连震动都没感觉到多少,更不必说受伤了。
甚至肩膀耸动似乎还笑了笑。
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抬起头,百户旗杆已倒插在地,手铳顶着头盔。
砰!
第五十一章 援军
最危险的战斗仍在继续。
“举铳!”
邵变蛟直接统率的三个百户队已陷入混战当中,尽管后方预备队与北部阻击队为他们一部分人争夺到铁蹄下的生存空间,可外围仍被散布的西班牙轻骑兵环伺,不停挤压着阵形压迫他们向西后退。
原本应占据优势的白刃战在阵形混乱后以刺刀对抗矛手变得非常不利,仅凭装备精良的铠甲与小旗等军官指挥部下用小阵且战且退才没被立即击溃。
即便如此,挥舞钉锤或刺剑的骑士在被击落马下依然在战阵中不停制造混乱,像东方那些古之猛将般纵横战场所向无敌。
除了火器,冷兵器对这些铁罐头束手无策,虽然有时他们的攻击也会落到旗军良好的防护上,但旗军毕竟不像骑士连腋下都护得周全,只能拼尽全力把铳刺刺向大腿后面。
只有那个位置没在板甲防护之下,当然还有裆部,但裆部在正面,武艺高强的骑士在大多数情况下能挥舞兵器妥善保护自己的命根子。
不过也有意外,邵变蛟亲眼看见一名旗军把铳捅向一名骑士的裆部,那一下力道十足,捅穿锁甲护裆使那个骑士彻底失去战斗能力,两名旗军扒下头盔,这才能人把短剑刺进喉咙。
预备队三个百户加入战斗令局势变得稍好一些,大部分旗军挺铳呼啸而来,后面的旗军将手雷掷进敌军方阵,成功将一个方阵击退。
“少将军,北方又有方阵过来了,让西边三个百户加入战斗吧!单单阻敌队守不住的!”
“北方?”
邵变蛟仗着一身铠甲跃进西班牙方阵持刀劈翻两人,又被长矛顶了出来,顺手用手铳毙了奔驰而来的骑兵,稍稍鼓舞士气后退到军阵后面。
他已经不敢上前作战了,直面前所未有的危急局面,他要是陷于敌阵当中,这一千二百名部下都会死在这,跑都跑不了。
听到北边跑来传令兵的话,邵变蛟举目向北望去,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人影与纷乱战场:“有多少人,还有多远?”
“五百步,两个方阵五六百人!”
“原住民就这么不能打么,是拖都拖不住啊!”
这种时候,邵变蛟也知道怨不得原住民,果断道:“西边的兵不能动,我这也没兵去驰援,让甄百户守住,击溃了这边我就带人夹击他们!”
传令兵抱拳正要跑回去,邵变蛟指着地上散落的箭筒道:“带人把阵后火箭收了拿到北边,我这用不上了,务必守住北部防线,告诉你们的百户,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东边还没取胜,我准他后退!”
“遵命!”
邵变蛟咬咬牙,腰刀插在脚下草地上给手铳再度装药,朝军阵中旗军同马下骑士鏖战的地方走去。
只有亲身经历,邵变蛟才知道旗军操典中协同作战是什么意思,这场战斗如果他们携带长矛、携带火炮,完全能将敌军从头压制打到溃败,此时却完全被敌军的长矛、骑兵所压制。
埃雷拉的三个连队原本在挨了三次轮射后一炮没放都要溃散了,却因骑兵冲乱他们的阵线而重新唤起斗志,致使预备队填入阵线明军仍略处下风。
轻骑兵的存在令前线每个铳手都战战兢兢,没人敢持铳射击,都攥着上好铳刺的鸟铳防备骑兵冲锋,其实每个军官都看出来了,那些轻骑兵不敢直冲阵形,只是不断在外围游曳,可他们也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只是下达命令的功夫,战线局势再度出现变化,不知是手雷还是西班牙骑兵在军阵中乱窜的原因,埃雷拉剩下的两个方阵被几个小旗率明军撕开口子,己方亦出现溃兵。
两个被打残的小旗率部退出战线,军官的存在让溃兵被约束着于阵线后重新结阵,虽然无法指派他们立即回去作战,但还能在后方组成第二道防线。
北方的小旗箭炸响,没过多久就有火枪声传来,这一次那边西班牙方阵的火枪手不一边后退一边装药了,他们一边前进一边装药,北面明军也不站着挨打,只是不放鸟铳,仅以小旗、总旗箭还击。
当双方接近至掌心雷能投掷到的位置,明军突然以鸟铳轮射反击,西班牙人不习惯这种战术,被打得措手不及,一排一排士兵倒下,令军官不敢下令进攻。
他们这些赶回来驰援的步兵连队累坏了,短时间里经历与印第安人交战、追击三里地,又紧急撤回数里,原本就没有体力进行高强度的接战,又猛地遭到鸟铳轮射倒下上百人,只能退到射程之外短暂休整。
但明军有骑兵威胁,同样不敢进攻,只能错失良机看着方阵离自己越来越远。
到头来,倒成了北边的阻击队先将西军击退。
很快邵变蛟随着西军轻骑兵迂回到战场南侧,迎来再一次阵形收缩,三个方向的旗军缩成空心三角阵,以防备西军骑兵从背后发动突击。
接着西面林中便传来枪声,更多西班牙援军赶到,从树林中对三个躲避在半身土壕后的百户队展开枪战。
战场杀得尸横遍野,没过多久,原住民同样派出军阵自北向南而来,不过他们并不是来援助明军的,是因为北边留下与他们作战的那个连队且战且退,一千多人围着三百不到的方阵打了半天,一直从北打到南。
在更北方,还有更多的印第安人与自巴亚尔塔港撤回来的贝尔纳尔军团作战。
大河西岸的战事,纷乱而僵持。
埃雷拉并未意识到,在一片大好的局势中,他麾下由几十个老手组成的炮兵部队已经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消灭一空。
沉重的马蹄声再度于战场叩响,黑云龙率数百北洋骑兵大队席卷而来,顶着盔枪坠至脑后的绯色大缨,快马挺矛将数量稀少的西班牙轻骑兵捅下马去,接着抽出马刀如同旋风扫过埃雷拉军阵后方。
一颗颗大好头颅飞至半空。
骑着蒙古马儿的北洋骑兵并不恋战,飞速抛弃可能会让他们陷入鏖战的埃雷拉军团,调转方向斜刺兜击北方三个刚被击退的西班牙方阵。
三个重整的方阵在与明军交火后本就没剩几个火枪手,此时更是齐齐架起长矛,黑云龙与各个骑兵百户做出减速手势,军乐随之改变。
方阵中连队长官向明军露出嘲笑神色,步兵不带长矛,这难道不是犯傻?
结出方阵架起长矛,冲击力再强的骑兵,就算是骑士老爷也要为之却步,当然不乏敢冲击方阵的骑士,但那种白痴终将消失。
这才是步兵对抗骑兵的正确教程。
沿着方阵外围距矛阵仅数步之遥踱马的黑云龙扯扯嘴角,抬手对部下做出手势。
如果西班牙方阵的火枪手没有在与明军阵前对射过程中死掉一片,又或者黑云龙的北洋马队没有齐刷刷地将收刀入鞘然后抽出手铳的话。
铳声响起,硝烟将西班牙方阵笼罩。
第五十二章 三错
“我本来挺高兴的,从麻家港沿着海岸线经过冻土冰山走过春暖花开,在漫长的海岸线上为朝廷封出两个亚洲督军。”
“代陛下阅览天下的万历号也从麻家港发来消息,他们平安抵达了,让陈某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对所有事一点儿都不担心了。”
威武的海上长城舰甲板,陈沐指着远处道:“分界半岛,你付将军说弄到西国的细毛绵羊,我还想着把它们送到杨兆龙的新明岛上去,和牛一起。”
“我们就在新明岛养羊养牛、在南洋种树,如今国朝男子身长不过五尺,咱们用一代人的时间,让每个百姓中午都吃得起牛肉、早上饮得起牛奶。”
“等到孙子辈,他们就都能再长五寸。这没什么不可能,拿下亚洲,我们就占天下半壁。”
“西人喜云人类、善分族群,我们是不是世上最聪明的种族?如果其他颜色的人一出生就能与我们一样,从小有族社宗人送入社学,能生活在一样的环境中,谁都不会比我们傻太多。”
“但最勤劳的种族,陈某以为我们是当仁不让的,因为这世上没有哪个国家的子民像天地一样,唯有我们,像天地一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啪!
陈沐两手一拍,摊开了对桅杆下低头不敢说话的付元问道:“你知道我想的有多美好了么?”
“天运刚强有力,我们也要刚毅坚卓发愤图强;大地厚实和顺,所以我们也要增厚德行,容载万物容载万物啊兄弟,大明没得到万物我那么多美德有什么用?”
发生在新西班牙和秘鲁的情况对陈沐来说太玄幻了。
“现在你在这,你和莽虫的船队在巴亚尔塔,那是莽虫的撤退地点,他在千里之外阿卡普尔科登陆,然后你们之间就没联系了。”
陈沐烦恼地甩着脑袋,强压着自己的愤怒。
“你们制定的这是什么狗屁计划?”
他知道这些不怪付元,也不怪邵廷达与黑云龙,他这个当亚洲经略的都没想到过这种可能。
新西班牙居然来了一出下克上,不认跟自己达成协议的总督,自行推选出一个军团长代理总督,还在分界半岛对岸陈兵九千。
这能怪得了谁?
可他们三个人最后登陆的决断,太草率了。
“在南洋打胜仗把你们一个个打得都觉得自己是战神了?陈某半个月就率舰队到分界半岛了,就算你们往长了去想,我是要过来接手建立大明右京的,一个月我总过来了,一个月你们都等不了?”
付元咽下嘴里一直没说话也不敢下咽的口水,稍稍润了润喉咙,小声道:“属下三人议定,皆认为西人在集结兵力,担忧一月之后九千兵马集结,我等,我等不是对手,这才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你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宣战是威胁的手段,不是陈某真要宣战,西班牙人不敢开战你不知道吗?”
付元心有明悟,垂着的脸上眼睛猛地睁了一下,突然拜倒道:“大帅息怒,卑职知罪。”
他到现在才意识到,陈沐发怒的真正原因,是他们擅自开战总兵官也好、游击将军也罢,没有调兵权。
更不能擅自开战。
“起来,我是在训你,但不是公事公办,要公事公办你们仨都该铳毙。”
等付元起身陈沐又接着重复了一句:“你们仨定的是什么狗屁计划,那黑云龙还是讲武堂的,讲武堂就教他这些玩意?讲武堂算废了!”
“你们不到三千人,上人家的地盘当流匪,钻山入林不带辎重,还打算找到别人没集结的三个军团各个击破,重炮用不上、骑兵不好跑,天气炎热一个月一旦断水旗军全成软脚虾。”
“退一万步讲,你们把这仨军团消灭了、自己两千多人能剩多少,又有什么用?咱跟个破新西班牙宣战有什么好处?要宣战去找菲利普啊,不跟国王宣战跟一代理总督宣战有什么用?”
“废了半天劲,我晚半个月过来你仨还活着没活着要两说,两千旗军肯定是陪葬了,过来就要接着跟秘鲁打,过半年还要和西班牙派来的大军接着打,打到分出胜负,我得死多少人?”
“知道他们不敢宣战,宣战就是咱的底牌,你那么好打牌你不懂?哪有一上来撂底牌的,他们一个月后集结兵力,咱就不会集结兵力了?也不比他们少不比他们弱。”
“禁军一来又是舰队陆军大几千,眼看着六月北洋二期也来了,咱们能一直增兵,他们当然也能增兵,但只要兵力持平他们没绝对优势就不敢宣战,不敢宣战咱就能一直拿这威胁他们。”
“更何况你看看他们占着都是好地方,咱们占得离大明近但都是荒地,有这时间咱可以发展北亚,一边发展一边威胁他们,西班牙不可能一直往这边增兵!”
“我的威胁会越来越有力,和和气气的就能把死几千人才能弄到的地方搂到手里来,那些大城,西人建设了几十年,和平接手多好啊!”
“现在一打仗,大城是不是要用炮轰,轰塌了我回头是不是得再修?我最烦的就是修城墙,那广海卫城到现在还没修呢!”
付元心里各种敏感词……人怎么能这么欠呢?
还一边发展一边威胁。
他抬头解释道:“陈帅,咱宣战的不是西班牙人的总督,宣战的是那些叛军,咱是帮西班牙人呢。”
“对喽!你这回算是说到点子上啦!”陈沐一脸假笑,“咱是给菲利普帮忙呢,再说一遍你帮的谁?”
付元不知所以:“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啊。”
“嗯,阿尔曼萨,你仨人,一共犯了仨错,第一是宣战,第二就是这个,你们帮的阿尔曼萨,只有他能跟菲利普证明,可他现在人在哪?在莽虫身边,打仗呢!”
“他死了你找谁去,还说得清么?”陈沐气急败坏地指天骂地:“你好歹让他跟着你啊!”
付元眨眨眼,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那僵住的动作光想跳起来给自己大腿上来两下,道:“那,还有第三个错儿?”
边儿上的林满爵实在憋不住笑场了。
明军游击大将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向陈沐拱拱手,这才正色道:“第三个事林某知道,既然诸将军意在震慑,并且已成功袭击巴亚尔塔港,当继续水陆齐进,袭击沿岸所有港口,遇船则战遇港则袭,能战当战不能战则走。”
“何必深入腹地呢,我们必须接应邵帅,没辎重的滋味……”
林满爵摇摇头道:“那可不好受。”
第五十三章 歼灭
邵廷达并不像陈沐想象中过得那么惨。
自黑云龙的骑兵队出现在战场上,几乎以压倒性的优势摧毁西班牙方阵的士气。
当溃败大量出现在战阵中,北线与东线更多旗军投入至西线的火枪对射,西军隐匿林中的军团士兵不知何时退出战场,这场战斗就已经接近尾声。
剩下的只是追杀逃敌、收拢降兵。
“将军,找到了!这个应该是他们的三百户长官!”
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黑云龙策马自东南桥上踱马而还,用不知从哪个倒霉西军士兵身上扯下的亚麻衬衣领擦拭战剑。
听到旗军呼喊,他挑着眉毛瞥了一眼远处手上攥剑的同时提溜着厚重红羽下坠饰镶金边的头盔与一条红色皮带的旗军缓缓颔首。
“搬到车上。还有告诉他,西军统率三百人的编制叫连队,将校叫连长,陈帅定的,不要乱叫,什么三百户。”
黑云龙对马下跟着扛马刀与长矛的下马骑兵随从这样说着,只有到这个他才能微微扯动脸上僵硬的肌肉拉出笑脸,举目望向南边,那座原本属于西班牙人的营地现在已插上字旗。
明军在那得到不少好东西,主将邵廷达与前军舰队的辎兵百户正在那边清点此战收获的辎重,还有这片土地的前总督阿尔曼萨正在为明军应付埃雷拉连队被俘的随军商人。
黑云龙身后几架装载西班牙混血军官尸首的马车就是从营地里弄到的。
在更远处,战斗爆发最激烈的地方,也是邵变蛟的预设战场,明军阵亡将士的尸首大多在那,也有旗军正在清点、收敛。
邵变蛟并不在,他率领四个能继续作战的百户在林间设防,防备退走的西班牙人再次反扑,并派遣斥候向西探寻他们的去向。
虽然埃雷拉的尸首已经被找到,但林间的西班牙连队兵力众多,六七百人依然拥有一战之力,让人不敢放松警惕。
何况明军也必须走西面的官道,吃了这次作战的亏,邵廷达下令尽快探明危险,把留在西边的火炮和长兵器取回来。
火炮必须走官道,明军的炮车和西军炮车不配套,颠坏了修复太麻烦。
营地外的黑云龙翻身下马,回头扫了一眼堆积尸首的马车,简陋到只能防备战马翻越的齐眉木栅外大门两侧已被战场各个角落赶回来的旗军整整齐齐地把明军将士尸身摆成三排。
黑云龙微微别过头去不忍去看,他们能击败来自海洋彼岸最强大国家的一支军团,此时此刻,却连给己方阵亡将士遮挡尸身的席子都没有。
“三十七,包括埃雷拉在内,三十七名将官尸首被找到,阿总……”
黑云龙的话在步入军帐时戛然而止,因为里面的气氛非常诡异。
这座原本属于埃雷拉的营帐很大,除了两个按刀侍立的亲兵外还有四个人。
将原本放在营帐偏侧的桌椅挪到正中端坐,手按沉香木望远镜胸甲正中描金狮团的统帅邵廷达。
坐在左侧次位右手以手肘支撑桌面,铠甲下红黑条纹带填充垫肩,缠着绷带少了两根指头的左手手掌在桌上压着插三色羽毛软帽的前总督阿尔曼萨。
铺了军事草图的桌案旁立着主仆二人,为首一人个头很高但身材精瘦,穿及膝填充蓬松土色大裤,足蹬一双高腰褐色牛皮长靴,走金线的亚麻衬衣上带着造型夸张的拉夫领,这是埃雷拉的随军商人。
以及商人旁边拿着一副简陋算盘的少年仆人。
算盘进入欧洲起源于十、十一世纪的教皇西尔维斯特二世,这是以为非常有包容性与才华的学者,向***教国家学习了很多知识,并在欧洲推广从***教国家传入的算盘。
在他死后,被人评价为邪恶教皇和堕落修士,一个世纪后,持续二百年的十字军东征开始。
不过由于算盘从丝绸之路进入中亚时中国人也还不会用算盘计算开平方,再加上流传过程中的一代不如一代,到现在欧洲用算盘还是只会用其计算加减法。
这点东方看来的缺点并不能阻碍欧洲人对算盘的热爱,这个时代所有商人都在用它计算,但传统加减算法已经不能满足地中海越来越庞大的贸易需求,欧洲数学家都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创造出新的、更有效率的算法迫在眉睫。
让黑云龙的话掐断在喉咙里的,正是因为主帅帐中这四个人,在他的意识里,此时这个西人商贾应该已经被夺走所有货物,灰溜溜地离开这儿了。
一切货物都已经是明军的战利品了,做买卖有赚就有赔不是么?
现在诡异的地方就在于这三个主事的人都在笑,而且笑得还挺开心,让黑云龙不知道该不该把情报说出来。
随军商人最先对进入营帐的黑云龙报以笑容,用西班牙语道:“看得出来您是明国出色的骑兵军团指挥官,谦卑的商人对您致以崇高的敬意,祝贺您率领骑兵左右这场战争的胜败。”
“希望您能允许我贸然的自我介绍,我是安德,来自德意志地区的富格尔家族,在秘鲁与新西班牙拥有自己的领地,经营新大陆所拥有的一切行业。”
黑云龙非常茫然,他能听懂西班牙语,但安德说的太快,脸上又挂着让人猜不出意图的虚假笑容,还带了许多他听不懂什么意思的生僻词,最后就听懂了这个家伙的姓氏,连名字那句都没听懂。
“福哥儿,好名字。”
他微微点头,说了一句便再度转向邵廷达抱拳行礼,欲言又止道:“邵帅,西军像将官的尸首都收敛了,放在营门外。”
邵廷达对黑云龙把安德的姓听做福哥儿没有任何异议,他也是这么听的,见黑云龙眼神瞟向福哥儿,他摆手道:“无妨,这不算什么秘密,接着说。”
黑云龙点头道:“一共三十七名将官尸首,算上两个投降、一个俘虏,共四十名,西军应当没剩几个将官。”
“四十个?”
邵廷达还没说话,阿尔曼萨就先站了起来,摇头道:“错了错了,军团二十九名永久编制只有八名军官与八个连队长是军官,有三名连队长还活着,军官没有那么多,恐怕将军把骑士和军官弄混了。”
说着他就起身学着样子对邵廷达拱手道:“将军,我去看看,分辨他们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