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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水陆

    虽然臼炮看起来其貌不扬,但铁碗口炮打出去还是很吓人的,砰一声一二两的碎石就像冰雹一样砸在对面岸边的敌军弓手身上、地上、江上,没杀多少人,百步距离碗口炮充其量也就是把炮弹送过去,还打不高,石头也很难砸死人,至多是令敌人受伤罢了。

    声势浩大,杀伤不足。

    “别拜了,新江桥守不住,莽虫你赶紧带人把炮挪到后面,挪到千户那去!”陈沐现在一门心思就是如何保住这几门炮,哪怕保不住,也不能让炮给叛军抢去,否则再想夺回来可就难了,“付元,派人去告诉伍首领,让他安心拒敌,陈某带兵去东岸!”

    “拿刀矛的拿铳弓的,列阵东……先往东走,到那边再列阵!”

    旗军减员严重,列出阵势的时代已经随老卒死伤三成而一去不复返了,指望不但惧怕战斗也惧怕他的乡勇在这列阵而行无异痴人说梦。

    一声令下,三十多旗军列阵,乡勇亦步亦趋地朝东岸急行。

    在陈沐看来,新江桥很难守住。冰冷现实再一次给他上了一课,任何时代能聚拢人群造成声势浩大影响的人,哪怕小小反贼也不是善与之辈。

    他就像个事后诸葛亮,此时此刻倒是将李亚元的部署看个清晰动员三次千人规模兵力自陆上进攻新江桥,以几近两千的伤亡代价换取明军对江上船队的疏忽,当明军将大部兵力用来防御新江桥时,水陆同时进攻。

    计策谈不上高明,甚至拙劣,拙劣到连陈沐这个不通兵法的草包都能看透。

    可不论它再拙劣,只要管用,对李亚元而言已是足够。

    从守备新江镇开始,因双方兵力巨大悬殊,战斗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李亚元手中。只有千日做贼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李亚元说何时进攻,那么不管明军是在睡觉、吃饭、拉屎,都得提起兵器迎战,终日提心吊胆。

    反观叛军,不论他们吃喝拉撒,明军都只能严阵以待不敢进攻。

    不论李亚元用什么样的计策,他们都只能受着。现在他们除了江面上百十只小舟、岸边百十个休息的蛮獠营军士,再没有任何军士可用。

    邓子龙的营兵跟陈沐旗军一样朝江畔跑去。

    他们身后,是白元洁挥动令旗,军鼓擂间呜呜角声与蛮獠营船队交响,令跑向东畔的陈沐身形一震这个调子,白元洁的军令是,进攻!

    令旗招展,百舟齐动,岸边歇息的蛮獠营军士亦趟水而奔,快速登船直迎东面江中数倍于己的叛军船队驶去。

    双方船队间隔数十丈,便已有叛军立在舟头以长弓抛射羽箭,双方于江上快速行驶,眼看不过片刻便要撞在一处,却不见蛮獠营水卒向敌军发箭,令岸边疾跑的陈沐心中大急,暗骂白元洁那么有钱但对蛮獠营却太抠!

    如果他早些给蛮水卒配备几十杆鸟铳,哪里还会有这样的窘境,水卒硬挨箭矢向敌船驶去,明显是要用冲撞或是跳帮一类的老手段。

    不可否认,不论冲撞还是跳帮,都是非常勇敢并不负武人之风的战术,但这需要一个前提,双方兵力相差不大的前提。

    蛮獠营与叛军单单在战船,如果那些木板加固的渔舟能够被称作战船的话,他们单单在战船上就与叛军相差四倍之巨,拿什么去与敌军跳帮战!

    陈沐甚至不忍去看那些强健有力呼喊不断的蛮獠营水卒,似乎下一刻他们便会被磨牙吮血的叛军庞大船阵所吞没。

    他想错了。

    临敌船四五十步,双方先头战船水卒已能看见对面水卒狰狞表情时,五艘蛮船小舱里推出木匣架,引火后朝数十支火箭朝敌船散射而去,几乎转瞬绽放出非凡的光芒,火箭曳着尖啸射向敌船。

    当箭支钉在敌船舱上后,火箭上火药引燃火油包,一小片火油顺着箭支流淌出燃烧的火油附着船上,尽管一支箭可能仅仅能烧出巴掌大小的痕迹,即便积少成多也着实有限。

    几十支火箭有多半都扎在叛军先头几艘船上,而在这其中又有些点燃了有些没点燃,杀伤不佳,倒是能给叛军船队先头造成些许混乱。

    接着白元洁再度挥动令旗,军乐变调,五艘放出火箭的蛮船分五路朝叛军阵中猛地加速,划桨操橹甚为起劲,甚至就连先前露出的水卒也隐入船舱,让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

    叛军各个舟船弓手齐向蛮獠船引弓而射,极短的时间里五艘蛮獠船便被射得像五只泅水的大刺猬。

    在五艘蛮獠船之后,蛮獠营其余船舰却纷纷减速,自中间向左右分开,船舱里走出弓手隔五六十步向敌船引弓发箭,并继续向叛军船队缓缓接近。

    就在五艘插满箭矢的蛮獠船即将一头扎进敌军船队时,船舱中四名水卒都冲出来,直接跳进江里。

    紧跟着,扎进敌军船阵中的五艘蛮船接连炸响,火光冲天!

    “船里装了火药!”

    正如陈沐所想,五艘驱入敌军船阵的蛮獠船不但装了火药,而且还是足足百斤的巨量火药与数不清的飞石,一瞬炸开,便对前驱敌船造成难以想象的杀伤。

    船舱中除了火药飞石之外,炸开的船只除了以飞石伤人,溅出庞大的火花,火焰沾到哪里便烧到哪里,顿时四周遭受爆炸的船上便引起簇簇火焰,遇风见长。

    白元洁在船里放了猛火油,这是明军或者说中国古代在水战中的惯用伎俩火攻。

    陈沐回过头,白元洁依旧淡定自若挥动令旗,仿佛这一切早就成竹在胸,此时江上冲天火光也只是其预料之中,接着向江上蛮獠营传达游曳撤退的命令。

    这场战事终究还是要靠陆战见分晓!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火攻摧毁敌军十余只先锋船,渔船燃烧的船体让叛军船队在江中不得寸进片刻,便足以使陈沐旗军与邓子龙营兵在岸边依壕沟木垒摆出阵势。

    万事俱备,只待阻敌!

    注:

    “高奴县有洧水可燃”《汉书地理志》

    “县南有山,石出泉水,大如莒,燃之极明,不可食。县人谓之石漆”《后汉书郡国志》

    石油,曾用名‘石漆、石脂、石脂水、猛火油’在中国古代广泛用于照明、润滑、燃料及军事用途,宋代被加工成固态制成品石烛,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对石烛曾有记叙。

    1521年四川嘉州,在开凿盐井时打入含油地层,挖出数百米深的石油竖井,并将开采石油作为熬盐燃料。是世界上第一座钻油竖井。

    说句题外话,《后汉书》里的‘不可食’,及各类古书中的‘不可食’或‘食之……’引人无限遐想,老祖宗实践出真知的胆量强大的很。

第六十二章 督军

    新江对面半山腰响鼓三通,官道上更多叛军涌出朝新江桥攻去,乱军在陆上攻桥迅猛,江上船队也同样撞开缓缓沉没的渔船残体向岸边攻来。

    李亚元今日对新江镇,势在必得。

    “敌军将官在山上,发炮轰他!”

    白元洁才不管李亚元在不在对岸山头,只要让火炮朝传出鼓声的地方轰就准没错!

    说起这大炮,实在战事当前,否则白元洁一定要陈沐叫到近前斥责一顿,哪儿有双方还未曾交手就先想着把炮运到中军的?自己部下亲信临战的反应让白副千户非常不满他这是打算逃跑!

    白元洁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陈沐麾下那一支对他言听计从的旗军究竟是怎么练的?

    一群令行禁止的兵,一个散漫胆小的将!

    明珠暗投!

    不过这种时候四门佛朗机与一门碗口炮对白元洁来说是真没用,但大发炮却实实在在的能让他打到对方中军所在山腰,当下便向炮卒下令用发炮不停向山腰轰击。

    打不打得准再说,至少要吓住对面将领,给他添些麻烦。

    另五门炮俱为短炮射程不足,白元洁统统命邵廷达再带火炮送到陈沐固守的江滩上。

    炮未至,江岸已接战。

    “下船,冲杀官军!”

    脑袋上系着头巾身着破旧铁甲的叛军武官扬刀于船舷高喊,数以百计的叛军自船上扑下水中,呐喊着守军听不清的咆哮,趟江水向岸上凶猛奔来。

    俗话说人过一千,扯地连天。

    跻身战阵中的陈沐透过友军袍泽肩头缝隙粗略望去,只觉整个明朝的男丁像海浪般朝他们汹涌拍来。

    头戴四方平定巾足蹬锦鞋手握短刀的仆役,身穿皮甲头系网巾攥腰刀的衙役、布衣赤脚舞锄头的农夫,甚至还有拿长棍的挑夫、挥舞铁叉的渔民、拿小铁锤的匠人与矿徒夹杂其间。

    当然也少不得挥舞大旗的军户,这些人毫无阵势地冲击在前方邓子龙营兵的阵形边缘,鏖战在一处。

    论作风凶悍程度,他们不逊营兵丝毫。即使在缺少远射兵器与毫无组织的情况下,仍旧能给营兵带来可怕的伤亡,尽管这是以自身伤亡更加惨重的代价完成的,却也足够令所有人胆战心惊。

    长弓攒射、鸟铳齐鸣,营兵尽管转瞬伤亡数十,阵脚却依旧稳如泰山,追随邓子龙从江西打到广东的配合默契,快枪从长牌缝隙间戳出去,阵阵硝烟冒起在阵线前沿,凭借火器与长弓一次一次对敌军形成缓慢而有序的杀伤。

    叛军什么都没有,他们在甲械上甚至不比北山上那几百叛军。

    邓子龙立在阵后,这一次他没有亲率部下冲锋,而稳居后阵指挥部下营兵。陈沐旗虽也至江畔待命,但员额不足,既有去给白元洁送炮的、也有去给伍端送口信的,算上乡勇才堪堪百人,难以形成有效战力,被邓子龙留中军不发,仅挑几个腿快的充当传令。

    邓子龙说:“敌军虽多,后劲不足,杀他三五百人,叫他滚回江里!”

    陈沐也能看出这点,叛军虽有两三千人却毫无组织,似乎仅仅得到一条军令就是进攻,只要守军能在江岸据守一刻,一旦敌军伤亡过多,自会溃退回江上,到时追击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陈总旗下旗军准备好火箭,听令行事。”

    随邓子龙下令,百虎齐奔车被旗军推至阵后,左近几名旗军抱两匣一窝蜂严阵以待。这正合陈沐的想法,兵法上说以正合、以奇胜正是堂堂之阵,带给敌军持久死伤,直至士气濒临崩溃。而奇,则是短时间出乎预料的庞大伤亡。

    近二百支瞬间发射的火箭,是邓子龙手中最能接近这一目标的武器。

    中军令旗招展,在邓子龙调兵遣将中,前军营兵虽不过数百军士,却在上千登岸敌军的冲击下借助壕沟木垒压住阵脚。不过敌军终究势大,逐渐从守军无法全面封锁的两侧边沿形成弯月形压制之势。

    邓子龙却恍如未觉,抬手指着江畔敌船道:“敌军已尽数下船,现在把他们逼回江中!陈总旗,邓某有两个号令,先自两翼听令燃一窝蜂、稍后再闻令便以百虎齐奔摧其中军,随军冲锋则大事可……糟了!”

    原本稳操胜券的邓子龙话说一半突然变脸,陈沐随他目光望去,战场上局势并无变化,整茫然间却见敌船不再下兵后朝江心快速划去,数百艘船仅分出数十条朝蛮獠营战船迎去,其余皆向来时方向速行,看上去像老鼠见了猫一般。

    “这……”

    陈沐心想这是好事啊!敌军将领见到不可速胜居然带着船队逃跑了,可为何邓子龙如此惊骇愤怒?接着便在耳边听到邓子龙扬刀怒吼。

    “陈总旗,速燃一窝蜂,放百虎齐奔!别让他们发现船已经走了,快!”

    一窝蜂在两翼边沿向敌军射去,三十多支火箭一通乱射,右翼后阵挤前阵的叛军登时被打蒙,紧跟着就被随即冲上的十几名营兵杀伤二十多人,阵形眨眼被杀出缺口。

    左翼战果并不理想,一窝蜂射出时正有三名叛军扑上,其中二人就在五步距离里被火箭射成刺猬,身上插七八支箭甚至被火药喷着向后退出数步倒在阵中,其余火箭也不知胡乱飞到哪儿去,旋即捧着一窝蜂的旗军便被叛军刀劈斧砸转眼砍翻在地。

    但中军不负期望,手持长牌的盾手自正中两侧闪开,露出百虎齐奔狰狞脸面,百支火箭刹那飞出,射翻三名躲闪不及的己方营兵,接着近百火箭曳出尖啸扎在最密集的敌军阵中,接着爆出片片硝烟。

    从中军望去,半个敌阵在刹那里都被硝烟笼罩。

    硝烟来得快也去得快,等硝烟散去,在叛军眼中的营兵已是另一副模样。

    持长牌大盾的营兵闪出右手雁翎刀,在他们身后放冷铳的快枪手已将矛头装好,自盾手身侧前突而来。

    在后方,邓子龙手擎大旗扬刀直指,高呼下令率亲随直奔战场。

    “陈总旗率军督军,回头者杀无赦;营兵听令将他们逼进江中,一个不留!”

第六十三章 撼山

    邓子龙一定是看见自己如何处决旗下逃卒了。

    不明就里领受督军之任的陈沐这样想着,提刀在阵后游曳。

    真让他砍死逃兵未必做得到,但下令往往比亲自执行要容易些,但也仅仅是容易些。

    亲自执行更难,旗军乡勇挺着长矛逼在向前冲锋的营兵身后,刻意保持着超过十步的距离,不断逼走一个又一个因胆怯而后退的营兵。

    没人想杀人,尤其是杀两个时辰前还跟自己吃着一锅饭的同袍明军。

    “敢后退就杀了你,冲锋,冲啊!”

    哪怕不曾上阵的乡勇都变得凶神恶煞,挺着长矛向前跃跃欲试,色厉内荏地逼回几个逃卒。

    四面八方到处是喊杀声与哭嚎。

    战事胶着。

    陈沐刚听明白邓子龙那句‘别让他们看见船走’,叛军看见了,陈沐也看见了。

    在百虎齐奔劲射头顶,在快枪齐出大盾拥上,在邓子龙奋身冲突扬刀杀敌陈沐看见敌阵最后的叛军因前军为邓子龙杀败,中军不断后退,推挤着他们滚下江滩。

    有人丢下锈迹斑斑的农具,丢下他们仅有的兵器哭着喊着淌水奔跑,甚至扒开衣服泅水妄想追上带着水波渐行渐远的船队,却只能被江水狠狠拍回岸边。

    悍不畏死敢于正规军直面生死的乱民害怕了,恐惧、惊慌乃至恼怒,无需言语他们的动作神态与江畔甚至压过战场的骚乱瞒不过陈沐的双眼。

    他们一个接一个重复着追赶船队的妄想,又一个接一个自江畔重新站起,绝望地回到战阵,向明军,前赴后继。

    陈沐看得清楚,这几千叛军被他们的首领抛弃了。

    “沐哥,这,这是?”

    邵廷达气喘吁吁地赶来,他从新江桥押几门炮前往中军,又从新江镇中军押几门炮赶到江畔中军两段路功夫局面已翻天覆地。看着陈沐旗军挺着长矛逼营兵冲锋,还以为是内讧了,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回头指着身后火卒道:“炮,五门炮,白千户就留下发,别的都在这!”

    都在这,提刀巡行给部下色厉内荏弹压营兵的乡勇旗军们壮胆的陈沐回头扫了一眼,四门佛朗机一尊碗口臼炮,三木箱大小石弹铅弹放得散乱,五尊火炮倒是一字排开威风凛凛。

    这节骨眼上炮有屁用!

    “佛朗机往后推推,那玩意用不上,碗口炮,碗口炮有用!”陈沐拍后脑勺,佩刀插在地上远指翻在一旁的百虎齐奔车架,急道:“莽虫你快带俩人把那车架推过来!你们几个,佛朗机给伍端送过去,让他派人,派援军过来!”

    邓子龙的人杀得快排出一字长蛇了,勉强封住叛军向岸上杀来的阵势,但眼看要不了多久就要被数不尽的叛军吞没。

    造反的投降多半就是个死,谁都清楚他们脖颈子挂的别管对营兵还是卫所旗军来说都不是脑袋,那是闪闪发亮的银子。如今船队被叛军首领调走,成了背水一战,降是多半死,战却未必死都疯了。

    正常打仗叛军早溃败了,可新江滩涂绝佳的防守地点正成一处死地,新江背水,船艇离去绝了叛军溃逃的路,人多势众破罐破摔。

    如果说下船时他们还是一群刚穿上鞋想给自己挣件衣服的叛军,现在就是两三千光脚的岂活者,谁能拦住他们?

    推着木车疯跑的邵廷达对陈沐叫道:“没有援军,桥上叛军增兵,伍首领快受不住了!”

    陈沐大惊失色,转头望向新江桥中军方向,此时哪里还有中军,发炮不知什么时候起早不再怒吼,炸歪的炮管几近断裂,旁边躺着几个生死不知的炮卒,却不见白元洁踪影。

    “总旗,总旗啊!白千户有令,敌攻新江桥太猛,无力驰援。”派去报信的旗军与付元一同赶回,一路喊叫连鞋都跑掉了,“千户都准备亲自上阵了!”

    “新江桥有多少人,伍端两千人守不住?”

    陈沐瞪大眼,狰狞脸面活像恶兽择人而噬,接着就见付元凑近小声道:“好几千人,桥上强攻的桥下泅水的到处都是。总旗,卑职以为守,守不住。”

    陈沐狠瞪了付元一眼,不等他说什么邵廷达那边已大声喊道:“沐哥,装好了!”

    斧头在木车上捣出个能塞进碗口炮的窟窿,火炮塞满大石弹小卵石,火药捻子露在车后。邵廷达推着木车望过来,怒目圆睁满头大汗。

    “冲进去……”陈沐抽出刀来左右看看,扬刀向前吼道:“救出邓子龙,再说其他!”

    四五十名旗军乡勇护在炮车两翼,随陈沐下令直朝邓子龙与敌厮杀之地冲去。没人敢站在炮车前面,更没人敢站在炮车后头,就这木架车开上一炮恐怕车都被后坐力震散架了。

    陈沐没办法,他除了冲进去把邓子龙拔出来什么都做不了,溃军越来越多他的旗军已经拦不住了,邓子龙深陷敌阵想退也退不出来。

    邓子龙身边仅剩百余营兵,四面八方都是争先恐后扑来的叛军,根本看不见敌军还有多少。部下一个接一个在眼前倒下,他握刀的手虎口已崩,身上平添数创。

    他曾与穷凶极恶的倭寇作战,也曾镇压各地叛军,但新江桥这个坎儿,兴许是过不去了。

    面对庞大叛军决死一战,即使再坚韧的悍将,也只能有心无力。

    “把总,援军杀进来啦!”

    猛然听见这句,邓子龙向后撤出两步,由麾下营兵补上位置,转头便见陈沐扬刀劈翻拦路叛军,在快速推进的车前高声大喝着让沿途营兵让路,引旗军护炮车一路撞进阵形。

    “邓把总让路,点火发炮!”

    炮车转眼穿过密集军阵,邵廷达举火引燃火炮,左右都避开老远,留下塞满卵石的炮口对准冲锋而上的叛军。

    砰!

    轰!轰轰!

    炮口冒出巨大硝烟,大石弹推成片卵石几乎贴脸喷在叛军阵前,当先几名叛军直接被打成筛子,火炮后坐力不出意外地将木车轰穿,震起漫天木屑。

    但火炮不止一声,好似山间回响,震耳欲聋。

    身后半空,大片飞石曳出骇人尖啸轰落在各处叛军阵中,宛若灭顶。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后方震天炮声中军乐嘹亮,陈沐听见这声咆哮时自乱军阵中回头,几处山腰硝烟渐散,山麓有顶盔掼甲将官立马挥刀,数不尽明军自各道列长阵攻入敌阵,所向披靡。

    援军已至!

第六十四章 十倍

    傍晚日暮的火烧云映照血红江面,南岸江畔血水没腕。

    叛军被援军攻杀措手不及,战力上更是远不能及,被明军一路冲回江畔,为逃命扑进江中淹死者数百之多。士气早就崩溃,明军继续杀戮,直至最后剩下四百多人跪地告饶,这场战事才真正结束。

    随处可见赤条条的尸首,明军没有绳索,就扒了尸首的衣裳,将俘虏捆着在江畔跪成几排。

    陈沐屁股下尸首堆叠,他似乎很快习惯古战场上可怕的杀戮,撑着入鞘佩刀垂头注视鲜红血水绕过脚下,在卵石缝隙中汇成小河向江畔流去。

    邓子龙在旁边对坐,除去上身甲胄任由部下军卒包扎伤口,问道:“怎么冲进来救我?”

    “邓某这些年走遍江西福建广东,所见卫所军净是些胆小鬼。”说罢邓子龙自嘲地嗤笑一声,“你陈总旗与他们不同,白千户也与他们不同!”

    我不胆小?

    尸横遍野的古战场上,魏八郎腰悬三颗垂血首级在不远处舞长枪欢呼雀跃。

    陈沐对此一笑置之,转过头对邓子龙道:“救你是因为怕死啊,当逃兵是要被杀的,陈某刚杀了二十多个逃兵。我要是跑了你活下来,肯定要杀我。我没想带兵冲阵我就是想把你救出去一块逃!”

    陈沐真是这么想的。

    他可以拼命但不会送死,救邓子龙是拼命,冲不可敌之阵是送死,陈总旗在心里把这个算的很清楚。

    但在邓子龙看来,这个驱炮车呼号入阵的总旗就是胆量大的可怕这时还有闲心说笑,惹得他哈哈大笑伤口挣开吃痛戛然而止,面容极其精彩。

    和邓子龙比起来,陈沐身上可以说是毫发无损了。

    除了先前守备新江桥时脸上被碎石溅射,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的划伤。这次据守江畔根本没有多少近身接战的机会,何况就算接战,只要心思不乱,格斗的底子还在,寻常三五贼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就是被人用卵石砸了几下,身上带着些乌青。

    远处新江桥的战事也在援军加入战场稍后平息,新江镇恢复以往的平静,陈沐听见有营兵劫后余生嚎啕大哭,他对邓子龙问道:“邓把总,那些援军是什么人?”

    以往若问及军事问题,质量与数量,陈沐大多数时候会偏向数量,就好像此次战事,三千多叛军强攻岸边,没铳没炮,硬是把邓子龙四百多营兵杀伤大半,如果不是援军感到他们就要全军覆没。

    这支援军改变了陈沐的想法。

    援军数不足两千,但队列相合,号令严明,仗炮击轰鸣骇人,突杀而下。一队虽十人却胜过叛军数十,卒伍之间性命相托吉凶相救,杀人一百自能不损一人。

    陈沐对这支军队的来路是有所猜测的,但他找了很久没在这支军队中看见戚继光的独门兵器狼筅,所以才会开口问邓子龙。

    “广东参将王如龙,这位长官脾气很臭谁也不服,广州府藩台臬台他都不放在眼里。”邓子龙朝远处衣甲鲜明的军队望了一眼,眼神中意味复杂,对陈沐小声说道:“跋扈的很,你小心些不要惹他。”

    藩台臬台说的是广州府的布政使与按察使,都是一省行政长官,稍次于总督、巡抚,位高权重。

    依照邓子龙的说法,这个参将的性情是真桀骜。

    “王如龙?”陈沐暗道一遍这个名字,细细回想他却确实不曾听说过,遂道:“我还以为是戚将军来了,没想到广东也有这样的雄兵!”

    邓子龙笑了,伤势包扎好缓缓披甲,道:“王参将就是戚家军,这些兵是他在广东新募,与戚家军同源同种,只是戚将军的戚家军要比他们厉害些。”

    “战场是我辈武人觅官爵的好去处,七八年前王参将还在义乌田心率徒众挖矿,后来投戚将军立下大功,人们都说他是戚家军第一猛将。”邓子龙穿好甲衣,缓缓摇头,“就算是戚将军手里一条大龙,战场上再勇猛,也敌不过官场上飞来的冷箭。”

    哇!七八年从白身升任参将,这还是有冷箭,那没冷箭是啥,七八年升任总兵吗?

    陈沐转头望向远处的戚家军,心里这位王参将的身形又伟岸了些,但紧跟着就被邓子龙一句话打回现实。

    “我从广州府出兵时,王参将还在牢里呢。”邓子龙说这话时语调极为平淡,仿佛这件事就该这样一般,道:“等打完仗,你回清远卫、我回广州府,王参将呵,接着回广州府大牢。”

    这,还有这操作?

    陈沐还以为战时杀贼平时入狱的待遇只有崇祯时的孙传庭,原来这会儿就已经有先例了?

    “这,邓把总,这是怎么回事?”

    邓子龙看陈沐好奇的模样,皱眉片刻,见左近无人便展演一笑,随后道:“这事早传开了,告诉你也无妨。”

    “前几年倭寇为祸东南,戚将军上奏请三十万两购制战船,送到朝廷变成三百万两还被批准,银子却两年都没拨下来。”

    邓子龙哼笑一声,看着远处的戚家军道:“戚将军不做声,王参将却受不了,向朝廷请奏大骂官吏贪污,惹怒首辅与言路,就落得如此下场。”

    “这造船饷,是被贪污,还扩以十倍的贪污?”

    陈沐想象不到这得多大的胆子才能做出这种事,接着就见邓子龙摇头道:“这邓某就不知道了,但决计不是贪污,没有谁会冒杀头的胆子为贪些银子,把军饷扩以十倍,若贪污就贪三十万两好了,干嘛要扩以十倍呢?”

    “这些狗事,邓某可不懂,嘿……”邓子龙混不吝地笑笑,突然望向远处对陈沐提醒道:“哎,陈总旗,你家千户叫你了!”

    陈沐转过头,便见白元洁正在远处向他招手,有蛮獠营军士正跑过来喊他。再回头,邓子龙不见先前八卦模样复做矜持,严肃地对他拱手道:“多谢陈总旗战场相救,邓某铭记五内,等这仗打完,邓某定去清远卫叨扰,还望总旗不要见怪!”

    “邓把总言重了,千户相召,在下就先过去了。”

    只不过,白元洁的军令并没有王如龙的故事那么动听,仅一句话,便令陈沐如遭雷击面色难堪……

    注:王如龙事宜,出自戚继光《止止堂集》中《祭王参将》一文。

第六十五章 浪费

    为什么王如龙骂贪官污吏会为当朝首辅及言路厌恶呢?

    陈沐不知道,就像他同样不知道白元洁为什么让他负责处死所有俘虏一样。

    “俘虏,都要处死?”

    这不是十个二十个人,在江畔面北而跪的是四百多个俘虏,粗粗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都望不到边。不论是北山南山还是新江镇,他们都没有处死俘虏,甚至就在他招募的乡勇里还有几个是北山上的俘虏。

    现在白元洁让他处死所有俘虏,陈沐怀疑他的千户是杀红了眼。

    短短一日他们在新江南岸杀死淹死叛军三千有余,强攻新江桥的叛军更有六千之巨,尽管大部分攻桥敌军都在参将王如龙带兵赶到后溃退,上下收拢尸首仍旧不下五千。

    这些叛军被李亚元作为弃子,只为策应攻桥部队,攻桥的叛军精锐在戚家军驰援后拍拍屁股走人,他们却付出生命为代价。

    最后留下四百多活口,又要被杀。

    陈沐看来李亚元的作为已经让这些人寒心,完全可以充作敢死像驱驰伍端军那样驱驰他们抵御敌军下一次进攻。

    白元洁的盔甲上插着半支没取下来的断箭,砌在甲片上并未让他受伤,摇头对陈沐道:“王参将的令,为震慑敌军与首级功。”

    “算上乡勇,你旗下还有多少人?”

    陈沐对自己部下如数家珍,道:“旗军伤六人,还有二十五;乡勇又逃了八人,伤十九,还剩五十六。”

    “戚家军看着他们,让旗军手脚麻利点。”白元洁看着陈沐疲惫的脸色,想了想道:“今后新江桥就由王参将的戚家军驻守,此战李贼元气大伤,等俞总兵大军赶到,大事可定,后面应当用不到我们这些卫军了。”

    “做完这事,带兵回新江镇,操练旗军再从流民中募些乡勇。”

    白元洁说着挥挥手,留下一句话。

    “别担心,杀降不详,杀俘不同。”

    陈沐现在没什么会感到担心的了,血水没腕的惨烈大战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令早已成年的他经历二次成长,实际上来到四百年前这个时代,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成长了多少次。

    对未知时代与未知未来的害怕、恐惧、胆怯,经历杀戮化作层层包裹内心的甲,坚若磐石。

    事物发展是有规律可循的。

    四百年后挣钱,四百年前挣命。

    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杀!”

    陈沐立在河滩,挥动令旗。乡勇闭着眼举矛刺出,血水染赤褐色江滩。

    “杀!”

    叛军俘虏临死长笑像是魔咒,陈沐眼前浮现从新江镇北山苏醒的那个清晨,日光透过枝叶缝隙打下光柱,新江宁和依旧。

    “杀!”

    嚎啕大哭、疯癫长笑,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河滩遍地尸首,这已经不需要陈沐再操心,剩下的事自有戚家军去做。戚继光给他的军队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的首级功计算方法,王如龙的军队很好地继承了戚家军的手段。

    这种事情,跋扈将军不会假手旁人。

    旗军的士气低迷,几个小旗官都魂不守舍的,陈沐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引着军阵去新江桥南面帮戚家军布置营帐。

    “北山上三个、新江镇俩,江南岸一个。”付元边走变算,嘴角快咧到耳朵根,虚头巴脑地凑到前头对陈沐道:“总旗,卑职手杀六名叛贼,旗下斩及十余,这仗打完的战功……嘿嘿,战功是多少赏银啊?”

    邵廷达的情绪低迷,看着付元满脸喜洋洋就来气,一脚蹬在屁股上,骂骂咧咧道:“含鸟猢狲,你是钻到钱眼里了!沐哥,仗打完回清远路上会不会经过英德?”

    “俺想去英德养济院,领个娃儿回去。”

    付元对邵廷达是怕惯了,被踢了个踉跄练发怒的意思都没有,往边上躲了两步才赔笑都不带尴尬的,就是有点结巴,道:“这官兵杀贼,不就为了那点赏赏,赏银么。”

    官兵杀贼就为了那点赏银?

    陈沐想说什么,但开口却又自己闭上,轻轻点头算是默认。

    邵廷达家里有八口人,付元以前俸禄都被拿去还赌帐。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死小孩魏八郎,魏八郎养了条成天啃草充饥的瘦狗,那瘦狗本来是准备去年冬天熬不过去就骨头炖汤皮做被,肉熏起来吃半年的粮食储备。

    去年冬天陈沐给了八郎一两银子,那条狗活过去年冬天,八郎冬夜里抱着狗睡。

    因为没有冬衣,也烧不起炭火。

    活一天算一天的军户,大多不过如此,指望他们明白当兵吃粮是为了保家国?

    就像让胸无大志的穿越者,清远卫农奴头子总旗陈沐想一步登天做皇帝一样扯淡。

    跟他们谈理想梦想?

    他们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

    “不对!”

    邵廷达说不对,这憨子抬手戳着付元说这不对,他说:“杀贼不是为了赏银。”

    “嘁,不是为了赏银,老子有病喔!跑到新江岸边捅死七八个反贼。”付元底气壮了,梗着脖子跟邵廷达怼了一句,怕邵廷达伸手打他,像个斗胜的公鸡,“不为赏银你说为啥!”

    “俺不知道!”

    邵廷达很光棍地摇头,他困惑不已。以前穷的时候脑子里带着杀良冒功换银子的美好向往让他活得很快乐,但新江桥杀俘,那个狂笑不已直笑自己傻的矿徒叛军被他一刀劈断脖颈之后,让他对刀子劈向哪里感到疑惑。

    叛军是该死的,他们杀百姓杀明军,袍泽恨要血百姓仇要报,但当两鬓斑白的俘虏看着其他叛军倒在血泊中只是狂笑,既不咒骂苍天不公也不埋怨人世难安,只是说自己傻没本事。

    地被别人拿走他没本事去官府告、死在榻上的婆娘患病二百通宝汤药他没本事付、被叛军夹裹与明军做对他更没本事去分辨谁能输谁会赢……就连娃娃,娃娃被送进养济院给人当牛做马他没命养!

    谁对了谁错了?

    邵廷达自己也没本事分辨,只能执拗地说这不对。

    “哪个是总旗陈沐?”

    正指挥旗军安置营帐的陈沐本身心情就不好,听到人对他直呼其名更是面露不快,拧着眉头转过头去,身形仿佛被定住连忙应声道:“回将军,在下清远卫总旗陈沐!”

    广州府蹲大牢的参将王如龙!

    王如龙眯眼看他一眼,握剑上前,上下把陈沐看了个遍,挥手自从人手中接来一物问道:“这是陈总旗做的,装药三钱二分?”

    摊开的粗糙手掌中,是他旗下鸟铳手的小药筒。

    见陈沐点头,王如龙抬手将药筒轻轻丢过来,转头便走:“戚将军也命人做过一样的,不过是用竹子,装三钱药就够。”

    “回去换了,浪费!”

第六十六章 白搭

    陈沐能感觉到,不论是时身为总旗的他,还是浪费火药的小木筒,都不足以让王如龙提起兴致来专程说两句话转头就走。

    有别的东西或事情在吸引王如龙,也许是卫所鸟铳手身上悬挂的木筒让他回忆起从戚帅征倭寇的峥嵘岁月,或许是想起其他一些什么,所以想见见这个人。

    毫无疑问,指挥旗军扎下营帐的陈沐并未符合王如龙的预期。

    不过他的一句话,为陈总旗带来很大帮助。

    竹子。

    竹子的内壁光滑,不像手工削制的毛木需要废掉二分火药才能保证倒入铳管的火药足量。

    这个问题在现在的陈总旗看来无伤大雅,但如果他有一百支鸟铳,这个问题就大了,一轮齐射多耗二两火药,一日发十铳则浪费一斤多。

    王如龙的到来,不但救了卫军、营兵的性命,也包揽新江镇一切权利与义务。甚至就连驻防,都不需要他们的协助。

    而事实上,白元洁部卫军与邓子龙部营兵短时间内也没有再战之力,他们尽管赢得几次叛军冲击战事,达成总兵官俞大猷对新江镇守备的使命,但两支合兵千人的军队已经被打残。

    受损最重的邓子龙部仅余百人,险些全军覆没;白元洁部蛮獠营军士死伤七成,空着的战船被拖到岸边构筑营寨;至于原本补充乡勇兵力达到二百之众的陈沐旗,仅剩八十一人。

    这还是因为最惨烈的战事中他们仅参与尾声,负责监军的缘故。

    当然,还有伍端伍首领,他连调防新江镇休整都不必参与,出征时三千余众经历最惨烈的新江桥之役仅剩七百多,就连伍端本人都在阵中受伤,调集医生送至英德县修养。余兵则由伍端部下将领王世桥带至其起兵之地,重返福建招募旧部。

    陈沐在营里听说此战为伍端赢得广西南路参将的官职,准其部下员额三千,待伤愈后调至广西原因很简单,广西又有土司叛乱。

    尽管来到这个时代不过一年,尚称不起融入,但对明中期对武人卸磨杀驴的本色陈沐倒是看个通透。

    七月,随王如龙率两千余众戚家军驻守新江桥,李亚元两度大举攻桥不成,兵势由攻转守,战略要地新江镇完全纳入明军统辖。

    天气也进入最炎热的时候,树荫下遮阳都能流出满身大汗,蝉鸣地人心烦意乱,陈沐却只能硬着头皮练兵三伏。

    因为白元洁说,要趁热打铁。

    新江镇之战使陈沐费心操练半年的旗军毁于一旦,旗军当中清远卫的老面孔除去小旗官便只剩十几名老卒,减员高得可怕,若彤大浪淘沙。

    尽管残忍,但这对陈总旗而言却是一件好事。

    活下来的人见过陈沐杀死逃卒严明军法,每个人也都曾与陈沐并肩作战,或许信尚不足,但威严已立。

    同样,他们每个人都经历过清远卫旗军或许一生都经历不到的惨烈战场,既没有被敌人杀死,也没有被陈沐当作逃卒处死,坚强地活到最后。

    他们都是好战士,出身贫苦,不是军户就是农夫;有足够的胆气支撑他们坚持作战;何况陈沐选兵时都选年富力强拥有斗志的流民招入旗下。

    或许他们的营养不足、不够强壮,战技不佳、不够威武,但依照戚继光的标准,他们都能选入戚家军,可以进行操练了。

    这是精兵的好苗子。

    “这还只是好苗子?”白元洁抱臂树下,大战过后的垂败面色已被轻松取代,但不经意间的神色却更坚毅几分,调侃道:“陈总旗的眼光是越来越高了,怎么,你也想练出一支戚家军?”

    陈沐穿着薄皮甲,擦拭额前汗水,这天气已经不再适合穿铁甲,稍有动作便是满身大汗,索性当下有戚家军挡在前头固若金汤,他便能稍稍轻松些许。

    他笑道:“千户说笑了,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戚家军不论职守作战还是行军布哨皆有章法,没有戚帅十年间灭倭戎马倥偬的经历,即便陈某瞎布置一番也只是徒具其型,毫无意义,但谁不想有更好的兵握在手中呢?”

    “眼朝上看,自然是眼界越高越好,但脚还是踩在地下,跨步近些,才稳当啊!”

    这话是释然,其实也有几分不甘。

    近一个月他都远远看着王如龙部下官军行止动作,恨不得多学几手保命的功夫将来用在自己部下身上,戚继光相对这个时代超前的军事理论与管理手段确实让他大开眼界戚家军士气高昂是有原因的。

    闲暇时,各队停在一处,不论开火造饭还是吃饭睡觉,都依照军令;扎营的晚上队长带其队兵宣讲军法手册,姑且叫手册吧,陈沐也不知道王如龙部下每个十兵队长人手一本的军法条例到底该称作什么;在不操练也不宣讲军法时,戚继光给军士安排的休闲方式是唱歌。

    陈沐在新江河畔奋死拼杀时听到的救命之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再加上战场割耳还师斩首、首级功以队为单位、赏钱从不拖欠,还有作为军号的民乐流氓唢呐!

    一支军队所需要的军魂、战技、思想、胆气、号令,全部具备。

    鸳鸯阵谁都能列,但不是每支军队都有戚家军的战力,甚至战力不足,比方说陈总旗的旗军,对上叛军兴许还能糊弄过去,可要对上俞大猷这些老将名将?

    摆出鸳鸯阵也白搭!

    “脚踏实地,说的不错。”白元洁抱着手臂,看自己下属有如此觉悟他也很高兴,随后正色道:“找你有两个事,上面有俞将军与不受待见的王参将,不是先前时候,奖赏能不能如实发下来还要两说,你心里,要有准备。”

    陈沐深吸口气,其实他心里是有这个准备的,上头王如龙不受待见就不说了,俞大猷在朝廷也称不上受待见,前途堪忧,让他深吸口气问道:“就算不能如实,总会有些吧?”

    白元洁点头,随后对陈沐笑道:“你让邵莽虫回清远卫取银子找白七募匠人,怎么,又有什么新主意?”

第六十七章 枯骨

    陈沐能有什么新主意,他就是有新主意也不会故意绕过白元洁。

    他只是觉得这几个就因兵马束缚,浪费了清远卫的时间,有些可惜罢了。所以让邵廷达回去传些口信,拿银子开路再募三个匠人、买些福建毛铁与木料,做几杆鸟铳。

    除此之外,无非是趁农忙过去这俩月,让郑老头教些余丁进洞熬硝罢了。

    打仗他们杀了那么多人,刀口舔血的营生,风险大回报大,哪怕赏银被克扣,仗打完也必定是大丰收。熬硝银钱虽比不上战功赏赐,总归在清远是份收入。

    陈沐把膛线的大概意思与剖面图在纸上用炭笔仔细勾画,让邵廷达带给清远匠人关元固,让他试试能不能拉出来。反正锻造新的鸟铳也需要钻膛,成不成先试试。

    陈总旗对这事抱有希望并不大,只是抱个有枣没枣打一杆的心态。

    比起膛线,对陈沐来说当下更重要的是铳管制作标准化。

    标准化说来简单,施行起来却太难,明军在这事上没少吃亏。单陈沐亲眼所见,娄奇迈使火铳炸膛,好端端一张脸炸胡花了,虽然保住性命,面容却好似恶鬼,也永远失去了嗅觉。

    新江之战,白元洁留在中军的发炮炸膛,当场炸死三名炮卒,另伤四人。

    这是大事,小事就更不必说了。

    总旗下十三杆鸟铳,铳管尺寸不一,有些铅丸塞进去放不进最底、有些铅丸太小都不需通条捅,放铳出去能射二百步的射程打出三十步就没力,五十步铅丸落地,还赶不上一张硬弓。

    薄厚不一,连着放两铳,铳手就要忧心忡忡地摸铳管看可有哪处过热,只要热了就打死不敢再放铳。

    膛线是需要多次尝试、尝试成功后付出长时间琢磨,总结规律制作出简易膛床才能普及到麾下每一杆鸟铳上,但标准化不需要这么复杂。

    只需要管理,像戚继光练兵这样,严格规定制作的每个步骤,精确到每个大体数字,再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严格管理的奖惩制度,就能完善七七八八。

    在陈总旗眼中,工匠就是生产力,而熟练并与自己配合默契的工匠,更是无可替代的珍宝!

    当然陈沐也没有忘记王如龙那句叮嘱,那便是收集适合作为药筒的细竹,制作药筒。

    说来好笑,陈沐的这些主意,最让白元洁感兴趣的是膛线,或者说并非膛线这个具体的技术,而是对陈沐言之凿凿的火药理论感到非凡的惊奇与好奇。

    “陈二郎你是说,火药点燃后会生出气,这个气推铅丸在铳管里上下碰撞向前射,所以铳管越直、越长,打出去那个弹,弹道越稳?”

    “铅丸打出去不是直的,是弯的?”

    不但是弯的,还有可能是斜的,这个时代全世界的铳管都是手工制作,做工相对四百年后枪械而言极为粗糙,熟练铳手在使用自己的鸟铳打出上百铳后完全有可能成为五十步精准射手。

    可这有什么用呢?只需要换一杆铳,一切归零。没准原本铳管稍向左弯,新铳管稍向右弯,以前熟练的感觉就不复存在,超过三十步铳铳放空都有可能。

    明人并不缺少求知欲,至少陈沐从白元洁身上看到求知若渴的闪光点,在闲暇时不断追问他对于火药的理解。

    白元洁听的很认真,但是……并没有对抛出一个个新思路的陈沐产生多少崇拜心理,恰恰相反,是陈沐对白元洁渊博的学识与不需要理论体系就可举一反三的才能极为佩服。

    零散的技术改良,实际并非四百年后灵魂的长处,陈沐在于白元洁的交谈中深刻明白,他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完备的理论体系,才是最珍贵的宝物。

    这胜过燧发枪、胜过后膛炮、甚至能胜过他脑海中轰鸣久已却不知从何起步的蒸汽机。

    白元洁懂的,比他想象中多得多,他只需要听懂陈沐说明火药在空气中点燃并不能爆炸、在密闭空间中爆炸是因为力量汇聚一点,就提出了与陈沐不谋而合的想法。

    只不过陈沐想的是火箭爆药外裹一圈小铅丸,白元洁说的是火箭爆药外裹一圈小石子罢了。

    当然,明人或者说白元洁的想法也有幼稚的时候。

    比方说白千户极为骄傲地对陈沐安慰道:“别着急,等回清远我让家中匠人给你做一杆铳管两丈的大铳,你再装上那个望远镜,今后再遇上战事,什么李亚元王亚元赵亚元的,隔十里八里一铳打死他!给你首功!”

    陈总旗听见这话时看白千户兴奋地手舞足蹈,脸上每一块肉都在抽搐。

    且不说铳管聚能超过一定距离不但不能增加射程反倒会减少弹丸力量,造成减少射程;就算真能打那么远,三丈长的通条谁敢想?

    这半年里陈沐见过最长的长矛也才一丈九尺长,比两个人摞一起都高,三丈?

    白千户,其心可嘉,其言也痴啊!

    战事并未因新江镇的闲适而停留。

    七月没过几日,翁源便传来俞大猷领军得胜平定诸贼的消息,俞大猷的军队还在路上,他们收到消息的同时调令也送至新江镇,邓子龙归属广东参将王如龙麾下,于后阵看护辎重线。

    白元洁则拿到清远卫军的指挥大权,率下辖同僚韶州千户所、南雄千户所仅剩的七名百户北进室山,有防备溃敌、封锁要道、据守援敌的职责。

    一将功成万骨枯并非虚词,而是实实在在的形容词。

    在各地调兵遣将的快马传讯中,陈沐终于明白这年月发大军剿贼对腐朽破败的卫所军而言意味着怎样的灾难。

    清远卫指挥使并未参战,但下辖正副千户在这次波及广东都司三府十余县的战事中死掉九个,其中包括四个有实授的正副千户,还有一个镇抚临阵脱逃被俞大猷格杀以正军法。

    旗军就更不必说了,陈沐的总旗比发兵时减员七成,放在参战的卫所军中还算比较好的,至少旗官无一阵亡。

    单单清远卫,一战便有六个百户所不复存在,一个正丁都没留下!

    尽管调令只有只言片语,白元洁却读得通透,他对陈沐道:“俞龙戚虎,白某是开眼了,总兵官大军未至,便对李亚元成合围之势,总攻!”

第六十八章 室山

    再见到清远卫所军,陈沐只觉恍如隔世,他相信白元洁心中这是这种感觉。

    室山北道,清远卫军驻地。

    室山在翁源北面,背靠韶州府曲江,在这场平定李亚元的战事中算不上军事重地,无非是一处抵挡流贼溃兵冲击州府的屏障。辎重运输无需忧虑,山道狭窄占据地利,只需封死几处道口,山上立几座望楼,可保万事无虞。

    陈沐一行从新江镇带兵行数日,进室山脚下,便见到环绕山道东西北林立的几座军寨,走近了只觉人声鼎沸。

    溪边游泳的旗军,岸边胡乱丢着兵器与衣甲;树荫底下小旗官光着腚钻在木桶里泡澡,百户光着膀子跟旗军围在一块玩叶子牌、打马吊的;五六旗军蹲在一起赌博的,喝酒的;当然也少不了围着扎起的鸡栏欢呼雀跃斗鸡的。

    七八百的卫所旗军硬是把军寨弄得像赶庙会般,大呼小叫不绝于耳。

    令带兵临近的白元洁分外尴尬,走在旁边的陈沐明显感觉到白副千户心头怒火在飞速飙升,皱着眉头似乎有要拔刀杀人的想法。

    人在惨烈战场上呆得久了,心里对生命的敬畏会越来越少,不过陈沐感觉很正常,并不像身后那些同样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旗军那般满心戾气。

    看着熟悉也陌生的清远卫军,陈沐只有一个想法……他妈的,这才是这个时代的兵嘛!

    整日对着王如龙部下的戚家军,给人压力太大了。

    “嘿,这又是哪个百户来了,人可真多!”

    斗鸡的旗军远远望见陈沐一行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看模样不像是卫军啊,不过这旗,应该是咱清远卫的。”

    一样的甲兵,整齐穿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跟光腚趴在澡盆边上露着脑袋,能一样?

    “瞎了你们眼,那是血战新江镇的白千户与陈总旗,集结,张百户下令集结!”

    没给白元洁发怒的机会,西面营寨门口跑出几名旗军对周围闲散军丁破口大骂,陈沐看着感觉领头的有些眼熟,与白元洁对视一眼,便听千户说道:“是张永寿手下的老人了,看模样如今也是总旗了。”

    听见熟悉的名字陈沐的脸上便笑开了花,“张百户还活着呢,好事!”

    他这话倒没什么坏想法,就是单纯的因为熟人就那几个,旗下那么多操练半年的军卒说死就死了,突然听见个熟悉的名字,还有过一点恩怨交往,能活下来,都是好事。

    “这是什么做派?”白元洁对张永寿部下总旗叫起周围各个百户部下旗军集结的做派有些疑惑,这些事本是轮不到张永寿做的。

    白元洁看了一眼陈沐,道:“看来永寿在这等我们很久了,我跟他一起长大,他这个人爱笑心眼多,做事不择手段,虽算不上坏人,但你要留个心眼。”

    陈沐了然地点头,张永寿的性格特点,早在黑岭夜战时他就有所了解,甚至那时候因张永寿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让他狠狠后怕了几日。

    不过现在?

    陈沐笑笑,眼见张永寿带着几名旗军走出营寨,朝周围几个闻声出来迎接白元洁的百户打个招呼,随后走在诸百户之前隔几步对白元洁与陈沐拱拱手笑道:“白千户、陈总旗,在下恭祝二位新江一役大胜!哈哈!”

    “静臣、陈二郎,几位百户本来是想在室山下给你们摆酒庆贺的,但被张某阻止,我说你们是重实在做大事的,静臣你过来也要整备驻军,喝过酒就不能严明军法。”

    张永寿笑嘻嘻,说的话倒是很有见地,走上前道:“所以张某就僭越做主,不让他们摆酒,在你们来前给旗军稍歇几日,静臣别见怪。”

    张永寿这话得到几名百户的附和,白元洁也没说什么,点头道:“既然这样,白某先扎营,傍晚议事分置防务。”

    几名百户相互见礼,随后各自散去收束旗军,白元洁下令蛮獠营先安置军帐,在山道前布置下去。张永寿也回营寨,只是走前对白元洁与陈沐笑道:“等处理完军务,晚上我找你们去,有事相商。”

    下午二人带几名旗军爬山涉水,将室山周围地势勘察一遍,等再回营地时白元洁已对防务布置成竹在胸,这才召集各百户,将安排布置下去。

    受白元洁节制的算张永寿在内七个百户所,战后重新整编,下辖员额五百多,加上白元洁本部也就七百来人。

    室山北部有三处山道,分布四个百户所,主山道当中一处,余下三个百户所各守山口;山道外三个百户所守备营寨,各自负责巡查、驻守之职。

    白元洁本部及陈沐旗军也在营寨守备,别的百户所旗军怎么想白元洁不管,但在他与陈沐心中都清楚一个事实遇到战事,各个百户所的旗军都靠不住。

    真正有效的战力,就只有百余蛮獠营与陈沐麾下七十多个旗军。

    其他人,也就无非壮壮声势,摇旗呐喊罢了。

    待几名百户散去,张永寿离开中军帐出去转了一圈又笑嘻嘻地回来,对帐中二人笑道:“静臣、陈二郎,屏退旁人吧,此间事只有我三人可知呀。”

    他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让人摸不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白元洁依言命帐中从人退下,这才听他笑嘻嘻地拱手说道:“我要告诉你个丧讯,清城千户半个月前在惠州阵亡啦!”

    说是丧讯,张永寿脸上没有丝毫悲伤,反倒憋不住的喜意,就差弹冠相庆,“静臣,清城千户,如何?”

    白元洁脸上无悲无喜,也不回答,反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放心,张某知道副千户你肯定想让陈二郎做,张某不夺人所好,从六品的清城镇抚。”张永寿说罢收敛了笑意,又着重说了一句,“清城镇抚。”

    清城副千户?

    陈沐转头看了白元洁一眼,不过白元洁根本没有想解答这个疑惑,皱眉对张永寿道:“这次俞总兵在上,没有战功,这很难。”

    “不难,不才张某,托陈二郎的福,把旗军喂得像狼一样,惠州一战,束营不乱有功,将军们击溃敌军后,张某率部杀敌六十七。”

    “我还要两个百户所。”张永寿依然笑眯眯,看着陈沐拍拍腿满足地笑道:“不单你静臣有陈二郎相助,张某身边,也有得力的下属呀!”

    “咱们搭个伙,你们能打仗,张某也好立功。”

    白元洁面露了然,抬手磨痧颌下短须片刻,说出令陈沐无比惊讶的话,道:“清远没炮不行,你家挖的铜,三成入库。”

    注:明朝文献提及盗矿,通常将军民二字连用,因为各地野山开矿的是流民、卫所驻地周围的无主之山则卫官多遣家人私自开炉炼矿。

第六十九章 渔利

    陈沐的运气,一直都很好。

    比起如何让县府、五军都督府、兵部门路给予他与战功相匹的实授官职,战场上浴血奋战反倒是一件容易的事。

    从小旗升总旗,有白元洁劳心费力。就像白元洁所说,陈小旗只是在安远驿站闷头睡了一个冬天,冬眠结束就顺风顺水地做了总旗。

    这一次张永寿提及三人搭伙依靠剿贼的军功抢先拿下清城千户所三个最重要的官职,并包揽所辖百户等官职,陈沐又成了平时少流汗、战时多流血的打手角色。

    坐收渔利。

    张永寿与白元洁的对话,在陈沐看来是有些门道的,至少白元洁提及张永寿家族在清远开矿,铜矿。

    但有些事他还是听不懂,为什么张永寿只取区区镇抚,却要给清城千户所交出三成铜矿,而且还爽快地答应了。

    想不明白就要问,多了解些事不是坏处。

    驻防室山下的第三日,陈沐借着带兵巡逻归还的机会,向白元洁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却令白元洁大笑不止。

    “你以为张永寿要的只是镇抚?没那回事。”白元洁摆手,倒了两碗水,待笑意息了才接着说道:“他要的还有以后你我二人的部分战功,老张家在清远有两处大矿,一处为金、一处为铜,相较而言铜矿虽大,一年也只能烧几万斤铜土。”

    “三成,落到所中做炮之用,满打满算,两千斤炮铜。”

    陈沐眨眨眼,相对铜矿虽大?

    那就是说张家的金矿也不少咯!

    在陈军爷看来,什么矿山都比不上金矿啊!那岂不是金山银山?

    “清远不但有铜矿,还有金矿?”

    “哼,除了银矿,清远什么没有?”白元洁喝口水,重重将碗放下,“单单清城就有四处矿山,你去过的铁山、张家的铜山、过去千户的煤山、还有一座小玉山。”

    不过说着,白元洁语气里的骄傲就弱了下来,“矿山虽多,没匠人,都是滤水烧土,我听说有些地方官矿以水火烧爆,挖山取石,获利可匹清城十倍!”

    烧爆法,陈沐好像隐约有一点印象,但弄不懂其中原理,只是笼统地听说过。何况他对这事也不感兴趣,矿山嘛,矿山难道不是用炸药炸吗?

    裂土开山,唯我火药大将军!

    最令陈沐感兴趣的是陈军爷搓着手露出满面市侩,“那个,千户啊,你,你家有啥山?”

    祖上都是做过指挥使的,白氏还比张氏晚些,家里是不是也掌握着什么金山银山?

    陈沐倒没有什么探究的想法,他就是好奇。

    “我家没山,要山做什么?”白元洁显得非常诧异,“像他们挖山辛辛苦苦,还不如练兵杀贼来的实在,再说我找他们要就行了。”

    我找他们要就行了。

    找他们要就行了。

    要,就行了。

    真特么霸道!

    不过霸道好啊!

    陈沐当即将手搓得更厉害了,举过头顶分开攥着拳头道:“千户,旗军铁甲铁刀年久近废、铁矿贵重无力购置,鸟铳一支便要四两银子,等回清远,弄几千斤铁来吧?这俗话说的话好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白元洁俩眼一翻,“俗话还说了,人心不足蛇吞象!还几千斤,给你铁你也不会用,铁与铁不同,要打鸟铳就要用福建的毛铁,清远生铁打出来的铳你敢用?”

    “你要实在想要铁,容易。你弹压矿徒那座铁山还空着,自己去挖吧,挖多少算多少那都是后话,别成日钻进钱眼里,把地种好兵练好,你看戚将军的兵,银子该有的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拿这群吃了上顿没下顿,赶着要打仗才敢一天吃两顿军粮的旗军,穿掉铁屑子的甲和快烂了的矛,去跟人家戚家军比,这不是耍流氓么!

    是不会少,那是人家戚将军有胡宗宪,有谭纶有张居正的鼎力支持,你清远卫有什么?

    有个鸡儿!

    陈沐撇撇嘴,这话当然不敢跟白元洁说,到底是搂到些好处,跟白元洁打招呼告辞,心满意足地回军帐睡觉了。

    清城铁山的私开权,白元洁松了口,往后那口矿就算是他陈家的了。清城铁就算品味再低,那都没关系,哪怕福建铁四十斤就能打出八斤铳铁,他就要挖六十斤八十斤呢他有的是人!

    铳铁说白了也就那回事,无非是不能太硬需要柔韧与弹性,才能保证炸膛少些罢了。

    他陈军爷满肚子聪明才智没处使,急眼了回去就把水力锻锤弄出来!

    不过这都有个前提,他要真像白元洁与张永寿商议的那样,当上清城副千户才行。否则一纸调令下来,给他弄到广州府当个把总,那可就哭都没地儿哭了。

    至少在陈沐看来,邓子龙那广东把总,过得真还没他这清城总旗舒服。别看邓子龙领兵几乎是他的十倍、兵装供给就连火药配给都在旗军之上,但把总对营兵除了打仗操练,没有半点约束能力,就是普通军官。

    旗军就不一样了。

    卫官不仅是军官,还掌握卫所的民政权力,手里攥的是卫所旗军的身体与灵魂,让人在溪边蹲着吃饭就不能去林子里坐着吃,鞭挞着这一代,就算死了下一代仍然要给卫官卖命。

    卫官为了保证生产与役使,也为了中饱私囊,便必须让旗军在吃不饱与饿不死之间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在这种平衡之下,形成微妙的稳定。

    中原王朝以延缓进步为代价,求来的稳定在日趋崩溃的卫所制中尤为明显。

    即便卫军被压迫至如此地步,仍旧只有逃卒、没有兵变。

    托了陈军爷对战后官职至少百户预期带来大好心情的福,旗军在室山脚下轻松了几日,不过也只是几日而已。

    因为过了五日,陈沐与白元洁商议后估计总兵官俞大猷已领大军渡过新江,以俞将军的兵法韬略断然不会输给李亚元这样一介划地为王的流寇。

    这在陈沐与白元洁看来,意味着将有少量但绵延不绝的叛军散兵游勇通过室山。

    旗军连捆人的绳索都准备好了,看上去万事俱备,陈沐却发现他只猜对了开头,没猜到结尾。

    溃军来了,成群结队、有首领有旗手有队列有甲胄的大队人马,自主山道押束缚百姓迎面杀来!

第七十章 跃阵

    陈沐在这个时代还没见过一支勉强能称得上‘军队’的数百人结阵而逃的。

    或者说军队建制依然存在,将士有兵甲、指挥通畅,那最多也就算个转移,根本无法说他们是溃逃。

    但他们刚刚击败的这支部队,的的确确是一伙溃兵,有趣的是迎击他们的也是一伙溃兵卫所军。

    室山脚下发生的遭遇战,可能是陈沐这辈子打过最丢人的仗。

    自担当斥候的卫所兵逃回营寨告知全军有敌人出没在山道近畿,白元洁下令通报各个百户,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敌军才一窝蜂地冲击山道。

    半个时辰,留足了时间给卫所军准备,四百多个旗军在各自百户的率领下在山谷道中结阵,准备防备敌军的冲击。阵势依照白元洁的摆得有模有样没用!

    看见七百多叛军结阵呼啸穿过山道,碰面的瞬间敌军还在四百步外,卫所军的军阵就破了,三成旗军丢下兵器扭头吱哇乱叫地朝营寨跑。

    三成溃兵足够带起整个军阵动摇,尤其在七名百户中没有可媲美白元洁或邓子龙般指挥才能的卫官,这种时候陈沐在阵后看着战场变换,后果几乎可以预料,四百余卫所军即将在接战之前全线溃败。

    “快跑啊,敌人太多啦!”

    “百、百、百户,跑慢点跑慢点,后边兄弟还没动呢!”

    陈沐部旗军在阵后阻住山道,一声令下鸟铳手已将火绳塞上,乡勇旗军的长矛放下直朝逃窜而来的友军,下令道:“举铳,放!”

    砰、砰砰!

    “冲阵者立死,躲到两边去!”

    没有考虑时间,石歧部鸟铳手当先放铳射死几名逃兵,陈沐立巨石扬刀大喝出声,心下已做好倘卫军溃兵冲阵,他就直接率部杀穿过去的准备。

    谷道狭窄,前面乱了必然会反冲他们的阵形,不闪就撞到一处被一拥而上的敌军砍杀、闪开就会影响后阵蛮獠营。从卫军溃败之始,留给他便只有这一个选择。

    闪开,没完成俞大猷的军令,运气好白元洁被治罪、运气不好白元洁和他一起死。

    不闪,就只能但凭一己之力阻住溃势,靠旗下七十多人阻拦四百余溃军与七百余敌军,这比寻死更难。

    但事情出乎陈沐预料。

    当陈沐立于巨石向前军望去,才发现胆小畏战的不仅卫军,这支不知从哪逃来的叛军也怕……对面相距四百多步的叛军冲过山谷看见有卫军结阵阻拦,他们的阵形先乱了,两边溃兵旗军几近同时向自己身后逃去。

    唯一的差别,叛军前阵乱、旗军后阵乱。

    这是难逢的好时机,也是难逢的坏情况,就像两头野兽同时将柔软肚皮露给对方,哪个起身张牙舞爪得快,哪个就能见给对方开肠破肚置之死地!

    “敌军已溃,请张百户率众杀敌!”

    陈沐高声喊出一句,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魏八郎这傻小子,好似福至心灵,高高跳起用公鸭嗓铆足了气力喊道:“敌军已溃,请张傻子率众杀敌!”

    声音嘹亮,但转眼就被邵廷达等人所率旗军山呼大喊所压过。

    陈沐之所以喊张永寿,原因无他,只因他的表现在七位百户中着实显眼。

    战场上人生百态在崩溃的刹那尤其明显,眼见敌军之众,几位百户既有丢下旗军独自逃跑的、也有带着旗军一起跑的,但让最多的是根本约束不住旗军,眼看部下蒙头乱跑的。

    张百户就跟那些胆怯小人不一样,他提刀立在阵前巍巍不动,身后四十多个本部旗军剑拔弩张,听见来自身后喊声,张永寿缓缓转过头来,与巨石上陈沐对视,扬刀向前,早憋红了的脸须发皆张。

    “剁了这些傻!”

    张百户家学渊源没传下用兵束伍心得,将门子弟的血性还在。

    呜呜的军号声在身后响起,张永寿率众冲锋的同时,白元洁在阵后挥动令旗,活过新江血战的蛮獠营军士分作两部,向前行进一左一右夹住陈沐部中军举矛冲锋。

    白元洁对待逃卒的心可比陈沐狠多了,这个架势,根本没打算给坚定逃跑的旗军留活路,要么跟着打头阵,要么就被后面掩杀而上的蛮獠营杀穿过去。

    已不再需要立在高处,陈沐自石头上跃下,小声对身边旗军下令让他们护住自己左右,奔走向前高声下令:“旗军听令,随我冲锋!”

    军阵轰踏向前,如锋锐矛头,强令前方溃军向两侧劈开,再被蛮獠营军士以刀矛驱赶着反杀向敌军,整个军阵分为两个锋矢,先以张永寿率部冲击敌阵,两翼辅以卫所溃军;再以陈沐旗为锋矢,两翼辅以蛮獠营,伴震天军鼓向前杀去。

    四百步距离要不得多远,各旗官于前束伍,紧跟陈沐的脚步。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

    滔天喊杀声于前炸响,张永寿与敌军溃兵接战,陈沐看见他的旗军就像一根钉子,转眼钉入敌军阵中,叛军汹涌人潮杀成一团乱麻,转眼将他们包裹其中。

    幸好蛮獠营将逃卒逼回,虽然他们同张永寿部稍有距离,但双方军阵似乎相互吸引,溃军在接战前稍有迟疑,便仿佛被无形大手拽了过去,拖入战场。

    包抄张永寿部的敌人,将背后留给陈沐军。

    石岐手中小旗升起,鸟铳轮放,随后箭雨朝左右射去,接着蛮獠营便自左右冲上,使陈沐眼前只剩中间缺口。

    “鸟铳弓弩手,射出缺口,余者挺矛!”

    不需要陈沐下令,邵廷达已率刀牌手居前,对即将形成的冲击阵形外围防护,紧跟着铳响不断,箭雨抛洒向中军缺口,将才及转身惊慌失措的叛军杀伤十余。

    叛军首领驱马于纷乱军阵中左右兜转,不断舞矛喝令周边混乱溃卒,有心驱使他们重新结阵防备官军,却架不住没有军鼓,四面喊杀之下谁还能听到他的军令?

    眼见阵前两军相交之处,阵阵硝烟自官军阵中升起,烟雾还未散去,刀盾手破烟而出,其后长矛如林穿阵而来。有笠盔罩甲小将在左右锐士看护下当先跃阵突出,手持通宝倭刀劈砍而下左冲右突,直朝他杀来。

    “骑马的别跑!”

第七十一章 烧七

    叛军首领看见官军战阵朝他直扑而来,见那些旗军服色不同但各个被甲,心想不跑是傻!

    “快!拦住他们,稳住阵脚!”

    当即扬矛下令,自有听命叛军朝官兵阵形缺口一拥而上。

    陈沐旗军士的兵甲是真好,北山、新江桥数次战事,所击之敌战利都由他们先挑。虽说叛军比他们还穷,却架不住数量庞大,再加上原先旗军阵亡的兵甲,硬让他凑出一支铁甲二十副、余者尽皮甲的军队。

    而官军阵形的‘缺口’,就是陈军爷所在之地。

    陈沐完全没有自己拉低整个军阵防御能力的觉悟,所向之处前有邵廷达以刀牌阻拦,两侧枪矛如林护住接战之处,再有左右齐正晏、隆俊雄两个使刀高手环环相护,仗着刀利甲厚在阵前左冲右突。

    所到之处,叛军尽披靡,接战不过片刻便已手刃叛军四名。

    眼看军阵与叛军相撞,接近二丈的长矛齐出,多短兵的叛军根本不能相接,阻挡片刻被刺倒十余,其余环围而上的叛军便向后退散。

    再向前冲出数十步,陈沐便已率众杀至己方战阵最前,连张永寿都被超过。

    这边士气高昂,等陈沐退回阵中再看张永寿那边,局面就大不相同了。张永寿率旗军虽冲锋势猛,但部下因溃军反攻临时组起的阵势并不默契,接战之初便被叛军重冲开,后来再被夹裹,只能苦苦支撑。

    “结阵左进,援救友军!”

    随陈沐进入阵中,整个军阵便好似一只大刺猬,朝左侧移去,沿途叛军能撤得便撤了,撤不开便被涌上的长矛刺翻,仅仅片刻便接近被围困的张永寿部。

    阵中张永寿眼看自己冒刃冲锋才带来的局面被溃军转眼冲散,愤怒至极,亲手斩杀两名卫所军才稳住军心,使他们不至溃败。

    不过等处死卫军后,军心稳不稳也已经不重要了,更糟糕的情况等待着他。

    卫军死的死散的散,数百人的大军阵被叛军冲散分割为两个百十人的小军阵,乃至形成合围。就算卫军想逃都没地逃他们被包围了!

    “老子平日里养你们是了什么!都给老子稳住阵脚,不要慌!”

    “不论死活,奋勇作战者,张某人人有赏,别被叛军冲散了!”

    “别的百户所也一样,活过此战,人人来寻我张永寿领赏……”

    张永寿在阵中大呼不止,歇斯底里的吼叫口干舌燥,抄过身旁旗军铁盔罩在早已散发的头上,“撑住,后面援军一定会来救我们,抢个屁!老子死了谁给你们发赏钱!”

    别看他喊得言之凿凿,心里早把援军祖宗十八代骂了不知多少遍,尤其是陈总旗陈军爷!

    他娘的站在石头上喊话不腰疼,也不知怎的他隔着老远喊出一声,自己就像个傻带着旗军往上冲,整个军阵直接被叛军人海埋住。

    还敌军已溃,已溃还把老子军阵围的水泄不通,打死你个王八蛋啊!

    要能活着回去也就算了,要是死了他非死了还有个屁!

    张永寿绝望之时,突然战阵右翼传出骚动,就听旗军高呼道:“援军,援军来啦!”

    喊杀震天,隔着重重军阵,如林的矛阵撞入叛军之阵,让原本心中暗生死志的张永寿双眼猛地亮了起来,推开左右旗军扬刀带人朝右翼杀去。

    原本占绝对优势的叛军猛然间遭到腹背夹击,仓促抵挡,但战力上比起陈沐部下旗军却有力不逮。

    哪怕有半数乡勇,陈总旗的部下却被约束住军阵,哪里是冲击下四散而乱叛军所能抵挡的?

    “张百户在哪!”

    陈沐就是来救张永寿的,他可没忘记自己呼喊几声,张永寿就毫不犹豫地带旗军向敌军冲锋,带动大批军心已散的逃卒进攻,给他省去天大的麻烦。

    张永寿也正因如此身陷险境,何况陈沐太需要这支战力低下却能弥补其部兵力不足的短板。

    于公于私,救张永寿势在必行。

    “官军要包围咱,快跑啊!”

    慌乱的叛军根本不知整个战场的全面局势,只知道先前对张永寿部有绝对优势的他们转眼便被前后夹击,等反应过来为时已晚,陈沐军的矛阵中一连串铳击,虽精准不佳却声势浩大,鸟铳抵近发铳打翻临阵数人不说,巨大硝烟里转眼跃出身高力大的邵廷达,仗铁甲厚实扬盾撞入人群。

    紧随其后的齐正晏与隆俊雄举刀跳战而出,其后才是枪矛手一同刺击,叛军哪里能挡。

    初初接战,便被砍翻十数人,余者不是朝收了所在的后方奔逃,就是朝前继续奔走,转眼就被冲散。

    陈沐旗军各个壮勇,张永寿军见到援军也不例外,虽然称不上配合,却也声势大壮,逃出生天的激励下纷纷死战,追杀叛军。

    两阵交接,张永寿抹着脸上血迹指着阵中陈沐手直哆嗦,“陈二郎,你可害苦我了!这账你要怎么还!”

    “还你个大头鬼我还!要不是陈某去矿山,你张百户烧七都过了!”陈沐才懒得在战场上与张永寿计较那么多,高声笑骂道:“你张百户现在欠陈某两条命了!”

    明明想要反驳,却无话可说。

    张百户好难过啊!

    “行行行,两条命,快带张某杀出去,去山道口重整旗军。”

    陈沐才不管张永寿想的什么,他只粗略看了看前方乱糟糟的军阵里大体旗军数量,便对己方部下高呼道:“调兵向左,包过去,再向前冲杀。石小旗,鸟铳手上弹勿发,离近了把骑马的打下来!”

    要是鸟铳旗没受到损伤,陈沐倒想试试让十几杆鸟铳间隔百步来几轮齐射狙击掉敌军将领,但现在显然鸟铳队不具备这个能力。

    十几杆鸟铳还在,但使用它们的旗军早换了人,都是些新手,战阵中能安稳装药已经难得,指望他们打中,太过强人所难。

    “还冲,陈沐你疯了不是?”

    “敌军首领怕的像个孙子,敌势已溃,冲过去就是我们赢,白千户把兵都压上,你以为能逃得回去?”陈沐不理张永寿,扬刀高呼道:“全军听令,跟我冲杀过去,赏银全是你们的!”

    本部旗军高呼应声,气势如虹地向敌军首领所在冲锋而去,余下各百户所旗军也从众而上,尽管士气低落却也别无选择,张永寿狠狠骂了几句,见陈沐率军已奔出数十步远,只能深咽两口唾沫,梗着脖子扬刀追出。

    临近敌酋数十步,鸟铳齐发。

    砰!砰砰!

第七十二章 蒙师

    都说战场上人命贱如狗,陈沐觉得活下来的兵还不如狗。

    得胜的旗军没有多大喜悦,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只有沉默,耳边充斥微弱喘息,眼前尽是脱力的旗军歪七扭八地枕尸而息。

    他们赢了。

    自从一颗陈沐阵中射出的流弹把敌军首领击落马下,这场战事便成了一面倒的屠杀,双方短暂的僵持与交战阶段,叛军至多伤亡二百,可进入追杀阶段,最后他们的斩获是五百有余。

    陈沐没跟着疲累的旗军一样躺在尸骨堆里装尸骨,提着豁出口子的刀行走在战场上,对地上那些看一眼就知道救不活的叛军补刀,减少他们的痛苦。

    至于那些轻伤或者装死的胆小鬼,则由后面的付元带着旗军捆绑起来,与投降的俘虏一道,交给上官白元洁。

    他们自有他们的命运,不论如何,战事总归是结束了,结束陈沐就不想再杀人。

    别人杀,那也只是别人的事了。

    远处魏八郎一蹦一跳地捧着水壶跑过来,手上还提着长枪,腰悬长佩刀叮叮当当乱响,不知被什么绊倒,大骂一声“哎呦呆逼!”一个猛子栽进尸堆里,过会儿爬起来气呼呼的在地上踹两脚,又蹦蹦跳跳地跑回去。

    过一会又乐呵呵的蹦跳过来,把水壶捧到陈沐面前,“总旗,喝水!”

    “嗯。”陈沐接过水壶,仰头灌了几口,把水囊再递给八郎,这才说道:“下次打仗看护好你的旗军,别总想着丢了部下自己朝前冲。”

    魏八郎满脸的不服气,挺着瘦巴巴的脊梁骨,从头到脚都是跃跃欲试,“我能砍死他们,扎死他们!”

    这小子继承了明军对首级功的狂热向往,也因陈沐的出现抛弃卫所军的懦弱,恨不得每战必要先登,不过每战刚冲出去就被陈沐提着后脖领子丢到屁股后头。

    这让陈沐不免感慨,要明军都像魏八郎一样保持高昂的士气与无畏的心态,战场上狂热得活像条初生乱跑的小狗,钻人缝也要提刀干一场,什么建州女真塞外北虏三岛倭奴,算个屁啊?

    可惜只有这个傻孩子才这么狂热,就连陈沐都觉得魏八郎像个小傻子。

    小胳膊小腿儿,打得过谁呀你!

    陈沐笑笑,根本没把八郎的话当回事,拍拍死小孩的脑瓜,不耐烦道:“去把石岐喊来,算个伤亡还没算出来。”

    “哎!”

    魏八郎应声奔走,活跃的根本不像在尸横遍野的古战场,倒像是在清远卫让他跑个腿一样轻松自在。

    看着他欢快的背影雀跃在尸山骨海众血流成河里,陈沐突然不想让魏八郎做军户了。

    “付元啊,你也不识字是不是?”

    陈沐突然想起来,扭头对正趴在尸首堆里翻腰囊的付元说出句话,把这个胆小的赌鬼吓得够呛,哆哆嗦嗦的应道:“啊,嘿哟,总旗,卑职就是个破落军户,哪能有那大造化识字儿。呵,这帮人有钱啊!”

    付元掂量着手上的腰囊递给陈沐,赔笑道:“总旗,碎银都快三十两了,铜钱更多,这帮傻吊是抢了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想不想识字,等回清城陈某给你们请个蒙师。”陈某接过钱囊在手上颠颠,“你知道请个蒙师要多少钱?”

    老师分为蒙师与经师,这事还是白元洁让陈沐考武举时跟他说的。

    所谓蒙师,就是给孩童开蒙的老师,经师则是教授学生科举的老师。

    重要性不一,所需学识不一,价格自然也不一。

    “蒙,蒙师?”付元垂头顿了顿,才抬头问道:“总旗,请读书人要好多钱,就让石岐教得了。”

    “石岐给你们教书,谁给陈某带兵?”陈某摇头否决付元这个建议,掂掂手上钱囊,道:“这么多够不够?你们今后要带兵,不识字不行。”

    其实让付元他们识字都是附带,陈沐的主要目的是让魏八郎识字明理,整天跟个童子军敢死队一样,早晚把小命搭在战场上。

    清远卫是有卫学的,在明朝每个卫所都有官办儒学的卫学,但长久以来卫指挥使把持在几姓之间,卫师花销又颇为巨大,逐渐成为专事卫官的学馆,诸如清远卫八十名卫生的员额也都被指挥使等大军官子弟所占。

    陈沐小时候还是在卫学开蒙呢,但如今的小旗总旗们显然没有资格进入卫学。

    想要身边信得过的人手增进才能,便只能另辟蹊径。

    像军费一样,拨不下来,就自筹!

    付元没说什么,只是带着旗军在尸堆里翻找的更起劲,陈沐落得清闲,拾起水壶让齐正晏帮他提着洗了把脸,拍了些水在鼻翼上。

    冲天的血腥气钻进鼻孔,让他怀疑自己的嗅觉像娄奇迈一样坏了。

    “你去跟白千户说,这些尸首要尽早烧埋,不能烧就丢到没人的山坳里去,不能留在这。”陈沐皱紧眉头,指派一名旗军道:“天热,会生出瘟疫。”

    旗军领命而走,陈沐知道白元洁会把他的话当成事,毕竟在新江之战中明军处理尸首的方式有迹可循。

    首级取走记功,有些友军袍泽的尸首被带走妥善安置,有些友军袍泽的尸首带不走就挖坑码得整整齐齐就地掩埋;至于敌军的处理就要潦草些枭首记功,尸身乱七八糟的掩埋。

    不同的是新江之战是无人行走的江畔与林地,室山之战却是狭窄却有交通功能的山谷大道,这里将来是要通行路人的,处理不当很容易滋生瘟疫。

    韶州府与清远离得不远,陈沐担心瘟疫一旦扩散,就控制不住。

    没过多久,派去告知白元洁这一事宜的旗军还未回来,魏八郎便已带着愁眉苦脸的石岐过来,满身戎甲的石岐捏着毛笔在书册上画着,对陈沐道:“总旗,旗军伤亡不大,乡勇死了不少他们在战场上割脑袋,太贪心。”

    陈沐接过册子粗略看了两眼,点头表示知道了,抬头见石岐面露难色,问道:“怎么,还有别的事?”

    “啊,是。解救出来被夹裹的河源百姓,他们的乡贤一定要亲自拜见你,向总旗道谢。”石岐知道陈沐烦恼这些无用的事宜,却只能面露难色地说道:“那位乡贤有举人的功名,卑职不敢拦他。”

第七十三章 举人

    “在下河源李焘,见过陈总旗,多谢总旗带兵平叛救命之恩!”

    这是一位举人老爷?

    在陈军爷的想象中,能取得举人的功名,那应当至少是寒窗苦读十年,还要有一定的运气才能考上,不说年过半百两鬓斑白,至少要是个年岁比白元洁还要长些的长辈吧?

    但他左看右看这位躬身拱手的蓝衫俊俏青年,怎么想也没办法把他同举人联系到一处。

    看上去岁数跟陈沐差不多,年轻地不像话!

    第一次与有功名在身的举人打交道,陈沐不说局促,但多少有些不习惯,抱拳行礼后有些尴尬地说道:“这位李举人,不必多礼,你找陈某有什么事?”

    陈沐感慨于李焘的年轻,李焘也觉得陈沐非常年轻。

    “陈总旗不必多礼,小民字右临,总旗救我性命,故有密情以报总旗救命之恩,此外也有一事相求。”李焘拱手,面上看不出什么举人的傲气,而衣衫落拓,看上去着实不像豪右之家出身,倒是彬彬有礼让人生出好感。

    其实对陈沐来说是瞌睡就送来枕头了,他正想给魏八郎找个蒙师,可他又不认识有学识的人,身边半年来混迹的也净是些丘八,哪里有这样的人脉。

    现在这个李焘出现,对陈沐来说无疑是正是时候他是举人,多少还不认识几个无处生计的落第书生?

    何况李焘很年轻,在陈沐过去的经验看来,越年轻踏入仕途,越有更久的时间在官场中多走几步,尤其像古代这样的举人新贵,是交好的最佳选择。

    尤其他看起来不像出身富贵,肯定是才学过人。

    虽说在陈沐心里举人的身份要比他这总旗高上些许,但这样的局面相识,对他来说倒是好情况。

    陈沐笑道:“李举人请说,陈某能帮你什么?”

    “官军与贼军交战之时,贼首命数十贼推财物车驾等朝西进山去了,陈总旗若现在去追,应追得上!”李焘为陈沐指路,随后道:“在下之请,便是贼赃中有乡人被掠盘缠,亦有在下来年进京赶考所需书籍,还望总旗能劳累取回。”

    “其中钱财,在下与乡人商议,可取五分交总旗体恤部下死伤将士,总旗以为如何?”

    听起来,好像是很多钱财。

    片刻间陈沐心中闪过种种考虑,终抱拳道:“李举人,此事非陈某能做主,请随我去见千户。”

    陈沐不嫌钱少,但他担心钱多,这伙叛军不知是掠了村舍还是掠了城郭,若是几十两自己取了拿给旗军补贴家用也没什么,但要是几百两上千两,他还能拿么?

    比起这些银子,陈沐眼里李焘本身更为重要。

    倒不如把事情推给白元洁去定夺。

    “山里还有叛军?”

    白元洁眯起眼睛,当即起身张手,本想指派陈沐,但话刚出口就止住,叫了自己部下蛮獠营的两名军士,道:“你们速去召集陈总旗部下旗军,切不可让他们松懈,陈总旗,你带本部进山袭击流贼。”

    说罢白元洁又向李焘拱手道:“有劳李举人同去,为陈总旗引路可否?”

    白元洁没别的想法,召集兵马这种事自然本应陈沐去做,但有李焘这外人在场,他若让陈沐调集兵马,留下李焘,担心让陈沐多想。

    李焘闻言自是拱手应下,随后白元洁又叮嘱陈沐几句不要冒进之类的话,便目送他二人前去整军。

    陈沐发现这李焘胆量是真大,行进在尚未打扫干净的战场上竟能镇定自若,随后想象也很容易释然河源为贼所祸都多久了,李焘被贼人夹裹俘虏,一路上什么没见过。

    既然现在还没被吓疯,镇定自若,也只是应有之义。

    陈沐的旗军服从性强出卫军一大截,军令传过去,等陈沐同李焘联袂自谷口走向战场,他们已在各旗官统率下摆出行军阵准备出发了。

    “陈总旗就这些兵,贼众四五十余,不如再寻千户要些兵马?”

    旗军乡勇凑一块,满打满算不到五十人,虽然不论衣甲兵器还是精神面貌看上去都像军队,但卫所军的德行……陈总旗就算再凶悍,他也是卫所军!

    李焘心里有点没底,他想告诉陈军爷,明年他还要进京赶考,弄不好能进殿试考出个进士来,搭在这儿,太不值了吧?

    陈沐轻笑,随后摆手对部下几名旗官道:“有五六十个小股叛贼先前逃进山里,接了千户的令,跟我去跟他们打一场,把愿意投降的带回来。”

    李焘哪儿能想到陈军爷这么信心满满啊,这股自信劲儿把他看得一愣一愣的,转头望向旗军,心想着遇人不淑,陈总旗是个好大喜功的主儿,他手底下旗军总不会都这样。

    才想一般,几个旗官轰然应承,各自挥旗就各自腰刀出鞘长矛架肩,鸟铳手拿着火器塞火药了。

    李举人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是自告的哪门子奋勇?好端端的与这个愣货总旗去追叛贼?

    “总旗稍等,稍等片刻!”

    眼看劝不住陈沐找白千户增兵,举人李焘留下一句话拔腿儿就跑,过会儿再回来身边跟了三四十个青壮,对陈沐道:“陈总旗前去剿贼,我等河源乡民也可助一臂之力,望拨下些兵戈,我等可与官军力同心!”

    “哈哈!李举人这是哪里的话,兵器就在那,付元!带举人与乡勇去取些长矛大牌。”

    陈沐眼睛雪亮,把这一切看得透透儿,这举人李焘不就是担心自己的旗军打不过叛贼么?瞧这小心翼翼的劲儿,连老乡都拉起来打仗了,干啥,人民军队啊?

    他真不是托大,这半年多经历大小战事十几仗,虽然陈军爷依然没有弄清这个世界兵马孰强孰弱,但他至少知道自己的兵在什么水平。

    更知道自己的长处、短处在哪。

    清城千户所这支总旗军,不怕敌我数量相近,甚至不怕用五十人结阵打七八十叛军。

    他怕的是什么?

    他怕的是用五十人合五十卫所军打一百个叛军。

    只要友军占据半数战力,敌我兵力相当,这仗他基本上就赢不了。

    不是叛军实力强,实在是卫所军普遍太菜,军阵弄不好没被敌军冲破被自己人拱散了,这事能上哪儿说理去?

第七十四章 征尘

    “叛军携带重车,走的不比我们快,跟着车辙印就能赶上他们!”

    四五十人推着李焘口中装载大量财物的十几辆车驾,马蹄车辙同杂乱的脚印在山道间简直太明显。

    这帮没了主心骨的叛军还不如黑岭的山贼,至少老练的山贼知晓如何掩护自己行踪,他们却并不知道。

    跟着车辙脚印追了半个多时辰,真正让陈沐军发现他们踪迹的却是林间传出的喊杀这帮携带大量财物又失去首领的叛军内讧了,五十几个人分成四拨打生打死,还有七八个人坐山观虎斗。

    隔老远寻声赶到的陈沐见此情景二话不说,一声招呼鸟铳长弓手便当先冲了过去,临近三五十步直将厮杀的叛军打个措手不及各个呆若木鸡,“举铳!放!”

    火绳早已塞好,子药铅丸也早就安置妥当,这大约是陈沐领军至今旗下鸟铳手放铳最爽快的一次,十几杆鸟铳临敌三四十步齐声放铳,长弓手也在这个距离张弓搭箭齐射而去。

    铅丸羽箭眨眼落在地上身上,惨呼一片。

    这种距离、这种敌人、这种数量,根本用不着鸟铳队三段轮击、长弓手轮流攒射,率先在最大程度杀伤敌军有生力量才是陈沐的唯一想法。

    砰!砰砰!

    十几杆鸟铳齐射在这种双方不过半百兵力的战斗中声势浩大,一捧捧硝烟中羽箭劲射而来,当先就击倒几名叛军、紧跟着又有几个叛军被流矢射伤惨呼不已。

    “怎么回事,哪来的官兵!”

    叛军不算在内讧中负伤者不过三十多人,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这支官军是什么时候追到他们近前,便被杀伤三成,再想搁置纷争仓促应战,只见未散的硝烟中官军大声疾呼,撕开烟雾健壮有力的刀牌手与轻矫力大的枪矛手便已冲至近前。

    当然也少不了那两个挥舞长刀所向披靡的总旗近卫。

    陈沐才刚提刀朝前冲出两步,便听见前面邵廷达用熟悉的嗓音高喊出‘降者不杀’,这仗打出的节奏简直快到他这个领兵军官都反应不过来,差点被急停的脚步绊倒。

    索性一把提着魏八郎的后脖领子拽到身边,拄着刀立在当先,看着不远处一面倒的战局,侧过脸去狠狠地享受了一把来自举人的崇敬。

    李举人正带着大刀长矛的乡勇往上冲呢,才刚冲到离陈军爷还有十来步的距离,林子里‘乒乒乓乓’一片响叛军只剩七个活口,丢下兵器跪地讨饶。

    不,是八个,有个叛军正往密林深处逃去,接着身后一声铳响。

    砰!

    慌不择路逃窜的身影僵住缓缓倒地,现在是七个活口了。

    石岐借着后坐力将鸟铳收回杵在地上,回头对陈沐高声道:“总旗,咱们赢了,没有伤亡!”

    从他放出第一声铳到装好子药塞进弹丸,击毙最后一名站着的叛军,这场战斗持续三十息。

    李焘被叛军夹裹走了百十里地,半个月里眼看叛军大杀四方,攻卫毁所,向来只见过叛军汹涌而上卫军便望风而逃,哪里见过当下这种境况,一双眼睛都看得直了。

    不要说乡勇各个呆若木鸡,旗军打出这样的战绩,陈沐自己心里都有点飘。

    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自投身这个时代往来之间到处苦战恶战血战的陈军爷,终于率部摧枯拉朽地干了一仗,提气!

    邵廷达带旗军麻利地把七名投降叛军捆束起来,陈沐这才收刀入鞘,迈着步子在左右扫视一圈,笑道:“挖坑埋财、内讧见仗,你们这是分赃不均啊!”

    十几架牛马车在旁边卸下木箱,深坑挖出大半,坑里半埋着几个箱子,书卷、绸缎、铜钱散了一地,再加上横七竖八的尸首不用问,陈沐已经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

    几个叛军被捆束住仍旧叩头讨饶不停,只是陈沐才不理会,分派各旗清点财货,对李焘笑道:“李举人别举着刀了,累不累,带百姓去看看财货少了没,要是没什么问题咱们就赶车架回军寨。”

    “太阳下山,回去刚好吃饭。”

    李焘接话时还有些错愕,不过并没有持续太久,便点起身后乡勇同他一起粗略看了一遍木箱,找到几样重要的东西,别的便只是随意看看,便同陈沐等人一道赶着牛马车回还。

    对李焘来说,重要的是他举人身份的证明,与考中举人时拜见座师给的二十两水陆牌坊银,没这些东西他便无法进京赶考。

    于百姓而言,他们看重的有逃离城郭时傍身的钱财,更重要的是行囊里房契地契,河源县早被攻毁,重建少不得要大半年,如果没这些东西弄不好就无家可归了。

    收拾了东西,一路赶着牛马回军寨,半路上便为白元洁派出健卒所截,“陈总旗,赶快回去吧,俞总兵那边发来命令,说战事已定,要调我们去押送百姓俘虏,千户等你呢。”

    等陈沐回去,白元洁与俞大猷派来的记功的官吏相谈甚欢,刚好在军寨门口碰到,那记功官吏还专门对陈沐拱了拱手,笑道:“这位就是陈总旗吧,下官听俞总兵说过,那望远镜奇物便是出自你的手中,此战亦立下许多功勋,下官有礼了!”

    送走了记功官吏,陈沐笑着朝白元洁小声道:“千户,对付流贼大获全胜,部下无一死伤。那些流贼确实带着许多财物,都在李举人同百姓那里。”

    “别管那些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

    白元洁漫不经心地摆手,拉着陈沐走到一边道:“明日一早,我们向河源行进,路上护送百姓,万万不要惹出什么祸端,你也该募些家丁了,在流民中挑选一番。”

    “俞总兵派来的人说仗已经打完,做完这事,咱们就能回清远了。”

    说这话时,白元洁脸上却没见到有多高兴,只是摇头道:“练兵半年,一战尽没……不说这些,李举人来年若能高中,对你将来也大有裨益,多和他聊聊,于你没坏处。”

    “等回去功勋之事定下,白某请你去广城燕归舫同饮一番,洗净这一身征尘!”

第七十五章 分赃

    “晦气!”

    从河源回广州府清远县的路上,邵廷达吐了一路的唾沫,嘴里不停絮叨着晦气。

    护送百姓还乡的路和这帮军户想象中完全不同,百姓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也就算了,反而对他们避之不及。

    如果不是他们身边有李焘同百十个河源百姓同路,可能根本没有流民愿意让他们护送,但这和邵廷达骂晦气没什么关系。

    他觉得晦气的原因,是赶夜路,夜里道旁像乱葬岗一样,棺材与卷尸破席子摆出三里远,引他骂骂咧咧走了一路。

    出征时浩浩荡荡五百多人乘船直走,回程算上张永寿的部下才堪堪凑了三百多人,萧索地闷头赶路。

    但陈沐的心是火热的。

    虽因手无余财,没能如白元洁所说募到家兵,但同李焘作别时,从叛贼手中救出的河源百姓给他们凑出二十锭银子感激他帮助夺回行囊。

    白元洁可比陈沐光棍儿多了,当着张永寿的面自己拿走十锭。

    张百户刚伸手,白副千户转手就把盛着剩下十锭白银的木盘推给陈沐,还顺道把张百户的手拍回去,“又没你事,拿这银子昧良心么?”

    气的张百户直跳,“也没你事啊!”

    白元洁一翻眼睛,“陈二郎是白某属下,关你什么事?”

    这话噎住张百户了,张永寿看看陈沐看看白元洁一梗脖子气呼呼,说到一半扭头朝自己身后的总旗斥道:“不拿就不拿笑什么笑,看看人家看看你,都是总旗,还笑!”

    张永寿一发火,把后边的总旗吓得脸都发白差点拜倒在地,哪知道张百户骂着自己都笑了,摆手道:“你俩收着吧,这点儿钱张某也看不上。”

    “可要先说好,等张爷做了清城镇抚,别管什么都得有我一份,要不然,张爷可不给你们跑官儿了!”

    白元洁同陈沐笑着应下,这次战事太大,他们的功勋也太足,单单白元洁人脉不够,加上张永寿倒还好些,否则就只能对朝廷赏赐听之任之了。

    打发走了张永寿,白元洁才与陈沐凑到一处,小声问道:“牛、马车驾,都卖了?”

    陈沐重重点头,看看左右,这才回道:“让石岐去卖的,同那些无人认领的绢布绸缎、瓷壶字画一并卖了三十四锭银子。”

    “卖了好,那些东西回程太显眼,牛马还费草料,回清远再买些牛马。”

    白元洁点头,对陈沐提点道:“钱你都留着,等你做上副千户,少不得要上下打点,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这事不要告诉别人。”

    陈沐了然,旋即二人装作没事人一般各自领兵上路回还。

    只是陈沐旗下几个旗官一路上忍不住地探手伸进怀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几个得了什么病症,要不断抓痒呢!

    一路无话,回到清远。

    时节已近九月,一场仗打了半年,再回家时邵廷达的大儿子都会叫爹了,傻小孩就会说这一个字,见谁都叫爹,把刚回家的邵廷达气的够呛。

    清城千户所的气氛不好,或者说整个清远卫的气氛都很低迷,战死旗军的丧信早就传回来,丧事该办的都办完了,没办的也哭完了,但没人抱怨什么。

    邵廷达说:“这是他们的命,也是俺们的命,死了是命,活着也是命。”

    各家都从余丁中选出正丁补充缺失的旗军位置,合着愿意跟陈沐到清远的十几个乡勇,陈总旗打完仗回来麾下反而严重超编。

    这下倒是令陈军爷达成所愿,把乡勇尽数募为家丁,再算上齐正晏、隆俊雄二人,家丁合算二十,暂住安远驿旁总旗衙门。

    他们是陈沐部下第一批脱产武士,只不过这个‘脱产’的待遇究竟是多少,陈沐还没有腹稿,暗自盘算着怎么合算,既能保持其高于部下卫所军的战力,又能在自己养得起的范围之内。

    陈沐正伏案策划着家兵的待遇,以及另募厨子、仆役、马夫等配套五人的盘算,齐正晏便迈步进来低声道:“陈爷,旗官们来了。”

    称谓让陈沐楞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齐正晏是在叫他,心里惊讶于他身份变化的接受能力挺强,面上点头道:“把他们请进来。”

    总旗衙门木门一关,五名小旗官上前给陈沐行礼,行过礼后只有小八郎不知所谓的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晃悠着俩小短腿,见剩下四个总旗都还站着,又赶忙站起来。

    站到一半就见陈沐笑道:“坐下吧,没你事。”

    邵廷达提着小布包往桌案上一撂。

    咣当!

    “沐哥,俺啥时候见过这么多钱,这银子让俺拿着心慌,一路光怕丢了!”放下布包的邵廷达如释重负,“你点点,十锭银子一块没少。”

    有了邵廷达带头,付元、石岐、娄奇迈三人也把手上提的、身上塞的银锭取出,摆在桌案上,转眼把桌案上摆得堆出小山般的银锭,烛火映着熠熠生辉。

    虽然各人望向银子的眼神表情均有不同,但无一例外,没有任何一人携银私逃。

    陈沐看来,这是最关键的地方。

    三十四锭白银,均为十两足锭,算上陈沐与白元洁当面分账那十锭,足足四百四十里两。

    这一仗的收获远比陈沐想象中多得多,而现在,分赃时间到了。

    陈沐颔首起身,行至案前排出五枚十两银锭,先丢给坐在一旁的魏八郎一枚,随后才对几人道:“全赖诸位作战用命,朝廷的赏赐还没来,一人十两回去补贴家用,欠下的债该还的还、父母在世的该孝敬去孝敬。”

    一锭银子不多,但几个小旗都未露出多余的表情,这钱对他们来说是意外之财,他们真正期待的是朝廷的赏赐,现在不过是想看看陈沐怎么分配这些银子罢了。

    “北山、新江镇,战功记乱了。”说罢,陈沐又排出五锭,道:“活人自有朝廷赏赐,阵亡的旗军,每人一两,你们替陈某给兄弟们家人送下去。”

    付元最先伸手拿银子,拿在手上,又迟疑地看着陈沐问道:“总旗,卑职旗下阵亡六人,余下四两?”

    几个旗官最贪财的是付元,但最懂事、有眼色的也是付元,陈沐就等谁问出这事呢,因为他旗下没有哪个旗是全数阵亡的。

    他笑道:“多的就当陈某赏你,自己留着花!”

    转眼洒出去百两银子,陈沐却很高兴,数出四锭放到桌案靠自己这边的角上,对几人道:“这四十两,我托李举人牵头,介绍个没中举不能维持生计的生员,过些日子你们都给陈某开蒙读书去,这些是陈某给你们准备的束。”

    注:束,学生给老师的见面礼。蒙师的束十两二十两就够,经师的束则三十至百两之间。

    除了束,逢年过节可多可少的‘节敬’,入学时一、二两的‘聘金’,还有膳食之供,都是古代老师的收入来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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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