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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章 三月

    伍端的死让陈沐感触很大,独领卫所的感觉与当初在清远卫时有本质区别,更加自由,约束也更大。

    自由是因为没有像白元洁那样过去的顶头上司,约束则是因为从内心而来的谨小慎微,官位提高并不能改变做错事的危险。

    恰恰相反,官位提高会让他更危险。

    随着香山县三百户旗军被勾入千户所,极大助长了陈沐心中的权力感。

    除了钱,他还有更多想要的,能够提上日程。

    他想在香山建船厂、修铳炮厂,改变关元固过去在总旗衙门里像小作坊般打造鸟铳的状态,对他来说那太小家子气了。

    小家子气到什么程度?

    他看见关元固在千户衙门里叮叮当当敲着铳管,他就浑身难受。

    但明朝是没有民间枪炮厂和船厂的,铳和炮,都由兵仗局去做;即便是卫所军匠,所拥有的事实上只是修复军械的权力,就像关元固这样造铳,实际上是要被下狱的。

    只不过数量小,还能被隐瞒,即便发现也没人吃饱撑着去告发。

    但陈沐还是拿着腰牌去巡抚张翰府上哭穷去了。

    从早上等到中午,被张翰留下吃了两块点心,算是要到八百只矛头、二百把腰刀、一百杆快枪。

    本来张翰还说给香山卫所拨几十杆火铳,不过陈沐没要。

    他想要的鸟铳,翁源河源一战的战利都被广东营兵瓜分一空,换下来的火铳对他来说没啥意义。

    快枪是给邓子龙要的,这个老上司在战场上极喜以快枪贴脸干一铳再冲锋,冷不丁调到卫军系统,省的邓子龙不习惯,先弄点老掉牙的东西让他用。

    除此之外,就是火药、铅丸了,不过这个不归巡抚衙门管,得去广东都司要。

    他可没要完兵器就失踪,巡抚张翰问了他些诸如香山卫所情况的问题,陈沐对答如流,告辞后接着在巡抚衙门转悠,见到眼熟的官吏就穿着五品武官服上去打招呼。

    别管是七品、八品,言比称兄己必道弟,就连巡抚衙门的门房都让他拉着聊了一刻家常,末了还递了二两银子过去。

    等他从巡抚衙门出来,天色都发昏了,卡着闭城门的点出城,去颜清遥代为看管的鼓腹楼吃了些饭,星夜让隆俊雄在前边打着火把奔回千户所。

    早上出门时候专程让隆俊雄揣了五十多两碎银,回千户所时一身轻松,就剩了五两。

    陈沐跟人打交道没别的方式,八品以上给言语和行为上的尊敬,八品以先聊天,末了再施下些小恩小惠。

    这点手段其实没用,无非是结个善缘,在需要的时候让人能想起他,做个举手之劳罢了。

    “陈千户,三百户旗军,本官皆交由千户所。”

    最后一百户旗军的户帖交到千户所,由魏八郎带队在衙门外集结,周行对陈沐道:“黄粱都土贼,陈千户几时能清剿?”

    周行想尽快肃清黄粱都土贼,以登上濠镜澳,巡视那片属于明朝边沿的法外之地,这是先总督吴桂芳调他前来香山任职县令的初衷,在他任职后,这也成了他必须要做的事。

    “只能禁港一月,若放任夷人商贾带我大明百姓离开,周某再无颜面任这香山县令!”

    “断粮,断濠镜澳的粮,以此禁港三月,能不能?”

    周行急,陈沐比周行还急。

    以前是他不知道,知道了也没能力去管,现在他有能力,要是让夷人商贾在他眼皮子底下把明朝妇女像贩运牲畜那样带走他就白他妈活了!

    “黄粱都少说八百贼人,这些旗军是你带着他们交到陈某手上,一个月就是送他们去死。”陈沐咬牙说道:“三个月,一日不会多、一日也不能少。”

    “州府兵器未调、旗军操练不行、粮草供给不上,兵粮技没一个行的,你让陈某怎么带他们去击贼?”

    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陈沐目光扫过衙门外集结的百户旗军,他们神色里还带着蓦然成为军户的惊恐与不安,这样的兵是不足以打仗的,就让让他们拿着这个时代最好的兵器,上阵也只能失败。

    周行走了,州府连兵器都没给香山千户所拨下来,他也没有丝毫办法,只能照陈沐的提议再去与濠镜澳的葡人交涉。

    以断粮的威胁,来尝试禁港三个月,由在濠镜常驻的商贾来挟制那些急于出港的番商。

    这并不难,因为走广的闽地商贾还络绎不绝,这在濠镜澳已成定例,每年六月才是夷商赚到足够商品开船离开的时候,还有两个月。

    与此同时,香山千户所对走广商贾严防死守地更加厉害。

    三百户旗军被编在石岐、魏八郎、娄奇迈部下,分别驻扎于都坊百户所、东岸百户所及千户所驻地。旗军以两日轮训,确保每日有三个总旗在千户所衙门外操练,另外三个总旗则分别担任巡逻与护船使命。

    他们的战船停靠在东岸江里,香山这个地方倭寇多得数不胜数,留一支总旗看管船队的同时,也由齐正晏在那边训练旗军成为水手。

    天时和尚是有本事的,虽然对这大和尚荤素不忌的行径引来许多人闲话,但其使用枪矛的本事整个千户所都没什么可说,隆俊雄则在千户衙门在操练当中教授旗军刀法,既不是邵廷达的明刀术、也不是他的倭刀术。

    时间紧迫,天时和尚与隆俊雄在陈沐的建议下,都分别只教旗军一招刺与劈。

    余下的时间则由陈沐亲自带领他们教授队列。

    趁着走广间断,闽地商贾让带队巡行辖境的石岐与娄奇迈收获颇丰,几乎每日都能抓住一两个带队走私的商贾,人被押入香山县大牢,所押运的粮食、硝石、硫磺、铁、铜,则被扣下送到千户所衙门的仓库里。

    短短月余,扣下米粮二百多石。

    临近五月,濠镜的番夷商贾终于坐不住了,一再向香山县要求购置粮食,要求出海。

    陈沐向负责海防的陈传信,请他调一个把总至新会港,在周行告知夷人商贾七月开港的消息后,巡查海面。

    同时,他派付元再上澳门,请蝶娘来千户所衙门。

    他需要那支人马。

第十三章 干亲

    陈沐在忙着编书。

    邓子龙曾送给他戚帅的《纪效新书》,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练兵、领兵条例,可遗憾的是陈沐并不能完全套用。

    尽管三百户旗军的余丁为他的千户所增添十四个匠人、三十多个学徒,他依然没有精力与财力为旗军制作出完备的兵装。

    他的千户所就像明朝政府的缩影般,只能维持最低效率的管理约束,三个百户、六个总旗、三十个小旗,拼凑出三十九套勉强防护的铁甲,旗官家里会女红的家眷则被召集到千户所衙门,以统一标准赶制出上千个颜色各异袖标。

    旗军赤底黑字、小旗蓝底黑字、百户青底黑字。

    每小旗配长矛八杆、腰刀两把、大木牌一面、小旗箭两支。

    每总旗抽调一小旗为鸟铳旗,配腰刀两把、鸟铳八杆。

    因为兵少轮流操练,所以香山千户所的最底作战单位并不是小旗而是总旗。

    所有旗官在傍晚操练完进入千户所随谢鸣开蒙,他们的开蒙书籍用的是陈沐编出的二百多字的条例和与之相对的赏罚。

    其实这已经不算是开蒙了,就是单纯的让他们用三个月的时间死记硬背,把这些条例记在心里,约束士卒。

    效率低下,但自有意义。

    铁坊在引入新的匠人后效率大增,身体刚刚见好的关二郎带着木工学徒一连把钻铳床做出十五具。对于陈沐看重他做出的铳床,让他内心很受鼓舞,腹部伤愈后就热火朝天地加入督造铳管的事业中,确保每月能钻出三十只标准铳管。

    在他腹部伤势无大碍的时候,就已经着手为铳床专用钻膛改进,接受陈沐的建议后,干脆把钻床做成模范铁制,上留六棱管状接口,与新打制出的六棱铳管相契合,以此多一道铳管的标准检验。

    形制不标准的铳管无法与铳床契合,就要重新打制。

    匠人多了,让千户所的铁坊显得拥挤,陈沐手头上又多了一件亟待解决的事,要给匠人准备新的铁坊。

    陈沐打算等黄粱都事了,在岸边浅滩给关元固划出一片区域,在新的水寨边沿,以制作应用水力锻锤,也许不单单是水力锻锤。

    看着铁坊里木匠辛苦锯木,或许将来也可以让他们发挥才智根据水力锻锤来做出水力锯木机。

    造船用的大板材,应该会容易很多。

    五月初,蝶娘带着两个人闻讯赶到香山千户所时,陈沐正率领旗军在千户所外操练,平均受训半月的旗军看起来终于不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有了点军士的精悍劲儿。

    托走私商贾的福,他们贡献的粮食补足了香山千户所的粮草缺口,被勾做军户的旗军战战兢兢,却发现做旗军比他们过去吃得好多了,虽然受训累了些,但至少能吃饱,偶尔千户还赏下些肉食,少了许多抵触心。

    只是军户毕竟地位低下很久,仍旧不免逃卒。

    蝶娘来时,自有家兵过来通报,陈沐朝千户衙门口看了一眼,轻轻点头,却并没过去。

    从调至香山千户所,他就在等这一刻。

    杀人立威,立威立命。

    旗军操练完却并未照往常散去,相反巡行、守船的旗军也被招来,三百户旗军聚集在校场,看着逃卒被押上高台,只是这一次上面不再是提着大棍的执刑的旗军,而是一副绞索。

    清远卫百户所演武场上的那一幕再度重演,只是陈小旗变成了陈千户,从台下走到台上。

    “依照律法,逃军三次,绞死!”

    身侧传来可怕又熟悉的倒气声,一条生命渐渐失去气息,陈沐的心仍旧柔软,肋骨却坚如铁石,收起判书,对旗军道:“违令者死,有功者赏。”

    “你们的百户过去都是旗军,平日里听陈某驱使、战场上给陈某立功,现在都是百户了,你们也一样。”

    既可以说是偷换概念,但陈沐没骗人。

    之所以被处死是因为逃卒违背律法,招来杀身之祸的并非违令而是违律,但其实都一样。

    战场上因为逃兵,死在陈沐手上的自己人已经很多了。

    如果能让旗军今后更好地听令,他愿意去偷换这个概念。

    威信,先立威,再立信。

    挥手间有家兵拖拽尸首离去,旗军噤若寒蝉无人应声,陈沐一脸肃穆走下高台,带着家兵前往千户所,旗军这才各自在总旗率领下散去。

    “来了?”陈沐想尽量露出和蔼的神态,但他的脸却做不出,只是点点头率先向是衙门里走去,“进去坐。”

    蝶娘与带来的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陈千户真挺好打交道的,上次,不是这样的。”

    上次跟着付元来千户衙门,蝶娘是抱有弄险拼命的心,但这次不同。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本以为这次上门大事已成,她连儿子都带来了,就等着陈沐认下这门干亲,以后他们这支海寇在香山这一亩三分地也能多个照应多个靠山。

    哪知道一来就见到陈沐杀人。

    杀人不可怕,别说她儿子,就是蝶娘自己都杀过人。

    可怕的是杀自己人。

    陈沐又想到白元洁,别人走过的路,他都会走;别人没走过的路,他也会走。

    只有比别人付出更多、承受更多,才有资格得到更多。

    前厅落座,陈沐见蝶娘三人还站着,挥手道:“不是第一次来了,坐。”

    “奴家拜见千户,多谢千户赐座。”

    蝶娘带着两个年轻人象陈沐行礼,这才坐在客座,年岁稍长的年轻人刚要跟着坐下,被另一个脸上稍显青涩的青年拉住,依然站在堂中。

    陈沐感到惊奇,多看了两眼。

    青年体态健硕,鼻梁高挺双眼狭长,皮肤粗糙发黑,腿长手长,穿着短衫露出的臂膀非常有力,两膀宽大一看就是好水性的汉子,站在厅中自有一股桀骜的气质。

    这是个聪明人,他只是随口说了句话,却被青年听进心里。

    三人只有蝶娘不是第一次来了。

    所以他没有坐。

    “这是蝶娘的儿子吧?”让陈沐眼前一亮,“蝶娘有个好儿子啊!”

    蝶娘回头看了青年一眼,回过头来眼露喜色,笑逐颜开地问道:“那这门干亲,千户是,认下了?”

    “我是陈沐。”陈沐笑笑,看向青年问道:“你可愿意?”

    青年深吸口气,迈步上前躬身跪下,叩首道:“孩儿李旦,叩见义父!”

第十四章 蜈蚣

    李旦这一拜,付元在旁边跟着笑,陈沐开始还没弄明白他高兴个什么劲儿,过会才反应过来。

    合着他跟手下的付百户也成干亲了。

    干亲和养子不一样,既没有继承权,也不需改姓,亦不用走官府程序,基本上和后世的干亲差不多。

    “认了干亲,以后旦儿就在千户衙门跟在我身边吧。”陈沐眼下正是用人之际,随后对李旦问道:“会说番语么?”

    “回义父,孩儿会一些。”十九岁的义子,让陈沐有些违和,可李旦却非常自然,抱拳道:“跟船上佛朗机人学的,佛朗机、倭人、满刺加语都能说些,倭语最好。”

    陈沐颔首应下,李旦很多才多艺,凭他的体格和手上老茧,料想剑术与泅水不是问题,本职海寇,开船也自是不在话下,又会说至少四种语言,这样的人,别说有陈沐相助,就算没有他,只要不死于非命,将来也是能闯出大明堂的。

    “我需要你们在濠镜澳的人手做件事,帮我找个夷人,他在濠镜澳诱拐妇女,应该是打算卖去马六甲。”陈沐说道:“找到这个人,你们人少,不必与他发生冲突,查清他有多少人手、多少支铳、多少条船。”

    李旦点头,转头看向先前被他拉住的那个青年,抱拳对陈沐道:“义父放心,这事华宇回去做,查清之后要孩儿把人救出来?”

    “现在救人打草惊蛇,香山令说那个夷商随从上百,你们未必能把人救出来,反惊了他。”陈沐摆手后说道:“趁夜里接近他的船,把船底凿坏,不要弄沉,让他在濠镜修上两三个月。”

    “能做到么?”

    旁边那个青年名叫华宇,同样也是有力之辈,点头抱拳道:“千户放心,小人尽力而为!”

    华宇走了,陈沐让付元给了他一块百户所的腰牌,蝶娘和李旦留在千户衙门,李旦住厢房家兵一道操练,平日跟着陈沐偶尔教他些番语;蝶娘可没住在厢房。

    她和付元住在一起,俩人也不说操办喜事之类的仪式,就这么没名没分没羞没臊地住在一起。

    李旦还觉得挺正常,他说付百户脾性好,除了好赌钱没别的毛病,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陪着他娘挺好。

    陈沐细细想来,确实是这样,他部下这几个百户,跟蝶娘岁数相仿的也就付元与石岐,石岐早年家中有变,落下个眉目阴沉的积郁性子,倒是付元平日乐乐呵呵甘居人下,受得了蝶娘海盗窝里养出来的性子。

    挺好!

    对李旦这个意外而来的干儿,陈沐自然不会像这个时代的义父那样随意驱使,相反他把自己战利品中非常珍视的永乐通宝刀送给李旦,让他随身持佩。

    身份的事对陈千户而言并不难弄,不过几日光景就从香山县取回李丹、蝶娘的户帖,找了当地绝户的本分人家落籍,两个福建泉州人成了广东香山人,接着编入军籍。

    至此彻底干净。

    陈沐一向奉行不能让身边人光脚,光脚的人最可怕。

    只要穿上鞋,就好控制的多。

    李旦为人察言观色的功夫一流,其他本事也不错,在一同操练的家兵里很受尊敬,陈沐看到他这个优点,索性给他办下总旗的身份,让他在千户所带原先那一百多个旗军,平日操练些武艺战阵,讲解些水战事宜。

    过去千户所留下的旗军不堪重用,陈沐是懒得去操练,交给眼界活快的李旦没别的目的,就是让他去笼络住这些人的心,不指望他们成大事,只求他们将来不坏事。

    五月下旬,好消息接连传来。

    先是邓子龙、孙敖带着五百多户民乘上百条船顺江而下,接着濠镜澳的华宇探明了诱骗妇女的夷商,在濠镜人们叫他麦亚图,有两条大船、三条小船,往返于濠镜与满刺加许多年贩运人口,是他最得意的买卖。

    华宇正谋求伺机破坏其大船的机会。

    麦亚图的船被华宇画下来送到千户所,他的大船在明朝被称作‘蜈蚣船’,长近十一丈,两侧置至少双人才能操动的大橹三四十支,竖双桅杆挂软帆,是葡萄牙人开拓海路的战船,两侧船舷可置佛朗机铳三十四门,单船载兵可多至三百。

    有火力强、载兵多、速度快的优势。

    早在正德十二年,葡萄牙的满刺加总督卧亚派安达拉率四艘这样的战船占领屯门,后在嘉靖皇帝登位之初,派当时的广东按察使汪率军驱逐佛朗机,葡人船坚炮利,明军初战即败。

    后汪改变策略,以小船狼群战术在屯门击败葡人,缴获战船与佛朗机,上奏嘉靖皇帝仿制,后来在明朝沿海就也有了这样的船。

    别说两艘这样的大船,就算一艘,陈沐把他手下六条船都拿上去,海战里也不够麦亚图的蜈蚣船轰的。

    单边侧弦炮十七门佛朗机,两轮齐射他的福船就沉得差不多了。

    千户所外,多亏了民有自己的族老,能够选出族中有威望的后生担任三名百户,帮着稳定民。

    否则乌泱泱涌入五百多户、两千多人在千户所近畿,非要出乱子不可。

    就算有其族老、百户帮助安顿,也让千户所外一派兵荒马乱之景,原有四百多新老旗军统统停止操练,调过来维持秩序。

    渡口停上百艘形制不一的小渔船,令江岸对面的维持治安的大揽巡司的九品巡检带衙役过来,战战兢兢地问香山千户所出了什么事。

    千户衙门前厅。

    好一番鸡飞狗跳才安顿好新募旗军的邓子龙、孙敖与隆俊雄、李旦等人围着华宇送来的船图暗自咂舌。

    “小船携火具齐攻放火烧帆,小旗箭在船上放。”邓子龙目露凶光,按着图卷道:“叫他船毁人亡!”

    陈沐点点头,转头望向其他人,隆俊雄没更好的点子,孙敖觉得邓子龙所言极是,唯有原本没打算让他参与议事的李旦沉思不语,“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

    “义父,邓千户说得对,不论海上地下,都要有这种勇力才能取胜,孩儿只是觉得这两艘船挺好,沉了可惜。何况他贩人,若船里有百姓,烧船反而不美。”

    李旦说着找来陈沐放在一边早先他送来的濠镜舆图,指着道:“凿坏船底,船就要进港,蜈蚣船所长无非炮多船快,葡夷所仗亦不过炮铳,近身接战他们差得远。只要它进港修补,把夷商诱出,再骗水兵下船,官军就能在岸上擒下他们。”

    “孩儿带人把这两条蜈蚣抢来,孝敬义父!”

第十五章 大海

    抢船,不愧是海盗出身的干儿!

    陈千户也是这么想的,目的就一个,把这两艘大船抢到手!

    他太想要这两艘船了,不光是船,还有船上的炮,两艘蜈蚣船、六十八门佛朗机炮,别管是什么方法,他都要弄到手!

    “你跟黄粱都的土贼有没有关联?”

    夜深人静,千户所后院,陈沐同李旦饮酒。

    推杯换盏间李旦道:“并无关联,不过听说过他们同海寇联军袭击新会的事。”

    “对他们有什么了解,说来听听。”

    “其实没啥,在濠镜的倭寇也没多少愿意和他们打交道的,船小人多,做事不利索。”李旦摇头,言语间多有轻蔑之意,笑道:“他们也就有几十条船,新募旗军那种小渔船,真正的好手也就跟着许老幺躲在老安山里那三五十个,其他人都是临近百姓。”

    “临到有事,呼喝而出,回去接着捕蚌摸鱼,没什么志气。”李旦放下酒樽竖起二指摁在石桌,道:“义父要拿他们,就一点,别在海上打,陆上两个百户攻山就能把他们好手全拿下。”

    “要是海上就不容易了,他们人多又都是海民,操船泅水有些本事。”李旦想了想,朝石桌上伏了伏身子道:“只要杀了贼首,擒下躲进山里的那些,黄粱都的土民就很难再聚到一起,留几个活口逼问名目,那些通倭的海民到时候充军操练一番,不比香山县划来的三百户差。”

    陈沐点头,李旦的脑子转的很快,人也懂事,很得他看重,饮下杯酒厚他问道:“你呢?”

    “嗯?”

    陈沐问道:“你说黄粱都的人没什么志气,你呢,你有有什么志向?”

    “我?”

    李旦愣了一下,不着痕迹却很仔细地看了一眼陈沐,看见陈沐饶有兴趣并有鼓励的意思,才斟酌地说道:“孩儿从小在濠镜长大,不懂礼数不识教化,言语失妥还请义父不要怪罪。”

    陈沐笑笑,道:“你说。”

    “从小娘带我拜妈祖,岛上番夷都说是我爹的故交好友,身边长辈讲他在双屿向番夷收税,说他有抢来的三桅大船,旗舰有几十门炮,说海上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讲吴平,讲徐海,也讲汪直,讲那些比他厉害多的英雄豪杰,横舟数百远贩东西二洋,有勇夫、有铳炮、有舰船,在法外之地立下自己的秩序,不遵守的人就活不下去。”

    “他们没有谁是死在海上的,吴平被戚将军打死、徐海被诏安处死、汪直死在狱中、我爹,呵,和他的双屿一起没了。”

    “义父,你觉得海上将来会怎么样?”

    陈沐像被割裂两瓣,两套价值观在他心里并行,作为这个时代的人,他能看见海盗肆虐对沿海造成的冲击、乃至更深层对明朝政权的危害。

    在清远是没有荒地的,但是在香山,八千亩荒地没人开垦,人们热衷于下海行商劫掠或走私贩运,两年里为了平息倭寇,官军百姓不知死了多少,倭寇也是一样,死的更多。

    这是一场内耗。

    把南洋、东洋、西洋,让给那些来自西方的野蛮人,最后连北洋也给了野蛮人。

    “别人都在抄掠天下,我们故步自封。”

    陈沐摇摇头,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实际上他和李旦一样,对朝廷什么能说、什么又不能说,不懂。

    “抄掠天下,义父说的是,在孩儿小时候,濠镜澳上没多少番夷,几百个佛朗机人修几座炮台设几处箭楼,更多的还是我们。那时候他们说,他们来自遥远的西洋,后来听说他们占领了大明西边的一大片土地,和蒙古人的国家接壤,说那片大海叫印度洋。”

    “现在濠镜有上千佛朗机人定居,再有倭人和其他的番夷,人数近万。我们的船越来越少,要想在海上活下去,就要有大船、大铳,佛朗机人在濠镜设立铸炮厂,用很高的价钱卖给我们,为了得到钱,更多倭寇去抢掠横行大海,商人也只能买船造炮才能出海,最后又变成新的倭寇。”

    “义父,为什么大明不能做自己的炮厂,把炮和船卖给我们呢?”

    陈沐到这个时候才听出来,李旦口中的‘我们’,并不是说他们二人,而是广义上的倭寇,大明流落在外的海上之子。

    面对朝廷,他们两个都是外来人,差别无非是陈沐融入的深、李旦融入的浅。

    这个时代或许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像李旦这样的二代海盗,思想就会与一代海盗有根本的区别,明朝对他来说已经是根而不是家。

    他说了很多,没有提到志向,但听在陈沐耳朵里却又只有一个志向他不想死在明朝的土地上。

    “义父,孩儿没有别的志向,不想死在陆上。”

    陈沐没有直接回应李旦这句话,把杯里的酒饮尽,换了更舒适的坐姿,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知道佛朗机人的国家,有多大么?”

    “半个广东,就这么大。”李旦眼中犯疑,陈沐也不解释,只是接着笑道:“他们离大明很远,被另一个国家包围着,佛朗机人应该叫葡萄牙,包围他们的国家叫西班牙,这两个国家的海上力量很强,天主教是他们共同的信仰,教皇在世界舆图上划出一条线,左边给西班牙、右边给葡萄牙,让佛朗机人抄掠全天下。”

    “还有荷兰,是我们常说的红毛番;英国,西洋人;他们的海上力量都很强,管他们的倭寇叫做探险家,由他们的王室资助,组建船队征服世界,他们的手段都一样,殖民。”

    “所谓殖民,是用他们的船和炮,到一个落后的国家去,打败军队、奴役百姓,把能用的东西运走,连年剥削。长此以往,此消彼长,他们这些小国靠着在其他国家吸血来获取财富,变得强大。”

    “大明是大国,但已非过去的天朝上国,终有一日会丧失海权,西洋人的大炮巨舰会轰在我们的城墙上,也会被打败、也会被奴役。”

    “世界变啦!”

    “我也没有别的志向。”

    陈沐端起酒壶仰头灌个干净,胸膛就燃起熊熊大火,挥手掷出酒壶摔碎一地。

    “宰了他们,把国运抢回来!”

第十六章 佳肴

    再醒过来,除了夜里吹冷风有些着凉之外,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趁着酒意说了太多的话,让陈沐坐在榻边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李旦说番夷在澳门设立炮厂,这个炮厂不难让人想起一个名字红夷大炮。

    不过暂时陈沐还没能力去考虑濠镜澳上的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练兵。

    白元洁曾说民是最好的水军,陈沐深以为然。

    亲自与民商议后,陈沐决定暂时并不为民提供住处,让他们在短时间里仍旧依照过去的老传统住在船上,把磨刀门水道一带交给他们捕鱼,但同样也要承担相应的义务。

    每户除出一旗军正丁外,还要再出一个余丁在岸上耕种务农,其他人才能拥有水上捕鱼的权力。

    民没有不答应的可能,因为这根本不是个讲理的时代。

    自己手下的兵,陈沐也没有亏待的道理,他把自己的构想摊开了告诉民族老,等黄粱都土贼除去,就能把海岸线交给他们去养蚌捕鱼,所得采成工艺品,诸如鱼胶、珍珠,由卫所贱价采买;鱼肉等半数交由卫所供养旗军。

    操练旗军的使命陈沐依旧掌管队列,不过自邓子龙、孙敖回还,已经能为他分担一部分压力,所以哪怕多了近六百旗军,操练的实际上却有所减少。

    有天时和尚教授枪矛、隆俊雄任刀术教头、石岐则教授各鸟铳旗练火器、邓子龙练队列号令,卫所的日常操练已不是问题。

    在卫所的日常运行上,也同样有付元带兵巡逻辖区,设卡禁绝走私;副千户孙敖除参与日常操练外,还负责库房等后勤事宜。佥事小八郎则跟孙敖一同,没别的事,就当个小眼睛。

    邓子龙暂时多管着一个百户所,那是给去月港的邵廷达留的兵,他打算以后让邵廷达跟在邓子龙下属,他俩战法正合,应当能配合默契。

    陈军爷管的也是后勤。

    “你怎么来了?”

    齐正晏笑呵呵地从衙门外走进前厅,陈沐派他撑驾快船带余丁的渔船巡江,聊胜于无的保护倒是次要,主要是想让新募旗军先熟悉了快船,后面再去熟悉福船。

    虽然在计划上没打算和番夷商贾展开海战,但到底守着濠镜澳这一亩三分地,不会操船打仗是不行的。

    既然早晚都要操练水军,不如现在就先让旗军熟悉了自家战船以及上面的武器。

    “嘿嘿,千户。”齐正晏嬉皮笑脸地走到陈沐身边,看了衙门外一眼,小声道:“小颜掌柜来了。”

    小颜掌柜,不用说肯定是颜清遥那小丫头,但陈沐没找她来啊,“她来做什么?不看店么?”

    “您不是说要购一批猪羊鸡子让军余养着么,小的在广城又不识什么人,干脆就请鼓腹楼代劳了,这不今天小颜掌柜带着人把猪羊送来了些。”

    齐正晏说道:“在河伯所正好碰上,就让他们上渔船送来,咱的船多,走水路还快呢。”

    河伯所在广城西南角郊外,是个收鱼税的小机构,他们的主官和库大使朱襄平级,不过因朱襄直属布政司,所以是库大使的下级单位。

    颜清遥!

    陈沐摇头笑笑,搁下笔起身走出去,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带船巡江吧。记着我的嘱托,别仗着人多兵多跟巡检司的人起冲突,人家有啥要帮忙的,你们就帮帮,举手之劳。”

    “哎!知道,那小的去了!”

    巡检司也不容易,人少事多,属县中衙役,跟后世的派出所差不多,主要负责追贼捕盗。大贼抓不起、小贼抓不着,没兵没船,地位尴尬。

    “哎哎哎,几位军爷慢点,奴家赶这些畜生过来不容易,你们别给掐死了,抓翅膀别掐脖子啊!”

    刚走出千户衙门,出门整个千户所像个大畜栏子,到处是猪羊带来的臭味,单单粪便完事了就要好好清理一番。颜清遥倒没什么做作的矫情,干干净净站在一边,跳着让军户好好照顾她带来的牲畜。

    几个军户抱着鸡刚走,颜清遥还在后边喊:“几位军爷闲来无事别忘了去鼓腹楼买酒啊!”

    “千户所禁军户饮酒!”

    陈沐往颜清遥身后一站,一众军户连忙赶着牲畜离去,没走的手上动作也快了许多。

    其实千户所并非完全禁酒,在陈沐编出的法令里,只允许每旬轮休时的旗军饮酒,其他人饮酒会有处罚。

    他就是想逗逗这个小姑娘。

    “啊!”

    颜清遥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陈沐吓了一跳,猛地跳起来后退两步看清是陈沐这才没好气地行了个礼,脆生生道:“陈军爷怎么神出鬼没的。”

    神你个大头鬼!

    “这些猪羊鸡鸭,有多少?”陈沐粗略地看了看,还是没数出来数量,有些牲畜已经被军余带走,“你店里伙计多么,再差个人,每天送二十斤熟牛肉过来。”

    颜清遥今天换了装束,不过还是假小子装扮,但已经是掌柜不是小厮了,抬手抿着额上细汗,抽出腰间账本用扯开炭笔包巾边记边说道:“每日都送?二十斤熟牛肉,算脚钱每日半分,一月合六百三十钱,三十钱给军爷抹了,每月六钱银子,不要点酒?”

    “小店可是专门卖酒的啊军爷,你整天让奴家买牲畜……”

    陈沐撇眼道:“不干?”

    “行行行,你是千户肯定你说了算,不卖酒不卖酒。”颜清遥翻着账本给陈沐数着道:“两钱的大鹅十只,都是公的;五分的大鸡百只,各有公母;三分的水鸭百只,各有公母;八两水牛、二两肥猪、二两小羊各十头,皆有公母;还有请的赶牲畜的脚夫脚钱三两,合算一百三十三……对了!”

    颜清遥说着指着远处道:“你要的柳木炭还在船上,一千斤八两五钱,脚钱五钱,合一百四十二两几分来着?”

    算着算着算迷了,小姑娘挠挠出汗后白里透红的脸颊,仰头道:“算半年牛肉,一百四十五两吧。”

    陈沐点点头,说实话这小姑娘被牙婆教的真的很厉害,拿着账本算数跟他心算速度差不多,笑道:“让谢先生给你支银子,派兵送去。来都来了,在衙门吃过饭再走吧。”

    “你都千户了,肯定有佳肴可食。”

    颜清遥兴高采烈地进了千户衙门,却见陈沐往偏厅的方案边一坐,摊手道:“你指望谁做饭呢?我又不会做饭,颜掌柜,让军爷尝尝你的手艺。”

    颜清遥小手气呼呼地拍拍扶手,站起身回头走了两步,扭头过来道:“奴家能走么?”

    陈沐摇摇头。

    “那厨房在哪?”

    陈沐大笑:“出门西走五十五步,请!”

    物价出自《万历会记录》和《宛署杂记》,不过多为万历时期物价,可能有些不够准确。

第十七章 乘凉

    小颜掌柜的手艺是真不赖!

    而且这丫头正经起来认真做事时倒也不像初见时那么疯癫,没一会做了酸汤鸭肉、白切盐水鸭、精熬老鸭汤、西施舌,又上了两叠状元糖。

    别说男女七岁坐不同席、食不同盒,这年头但凡严肃点的场合男男同席的也少,俩人面前各有食案,菜都分了两盒,味道极美,让陈沐好奇不已。

    西施舌是花蛤,状元糖则是牛轧糖。

    这没什么奇特的,但汤却让陈沐喝出高汤的感觉,不禁问道:“这汤是怎么做的?”

    “怕军爷等得急,奴家没敢多熬,得空去鼓腹楼,店里的老汤不停火,猪肉牛肉、猪骨牛骨、还有几只鸡子熬出的老汤。”颜清遥笑眯眯地说道:“这个鸭汤不鲜,污了军爷的口。”

    没味精。

    没味精!

    没味精居然这么熬汤?

    陈沐的思绪又飘远了,猪肉牛肉猪骨牛骨还要放整鸡去熬的高汤,这绝对是享受,但到底寻常百姓也不是谁都有钱专门跑去酒楼弄个老汤喝,如果他能弄出味精,那岂不是又要大赚一笔?

    味精好像和海带有关系,那么问题就来了。

    海带是冷水藻,只在山东近海有,广东没海带。

    写封信让李焘带回来点海带?

    举人公要是这次考过了殿试可就是进士了,干这事不太合适;举人公要是没考过,请他带海带会不会一急眼投海啊?

    吃过饭临走,颜清遥好像想起什么,在千户衙门口问道:“陈军爷买牲畜都是公母同要,怎么就大鹅要的都是公的呢?”

    “卫所没狗,请几只鹅爷来看门。”

    颜清遥对此嗤之以鼻,大鹅看门哪儿有狗好使?

    不过她前脚刚走,陈沐的话就应验了,八郎穿着一身烂布条子掐着大鹅脖子走到千户衙门,把鹅交到厨房过来跟陈沐说:“千户,咱把鹅都弄死吧!”

    小八郎被鹅追着咬了二里地,付出衣衫褴褛的代价才把大鹅掐死。

    有刀都不好使,早跑掉了!

    这段日子陈沐是眼看着千户所慢慢变得家大业大,猪羊购置回来,分给专门的军户养着,专门挑了几个百户衙门附近建起畜栏,有的养猪、有的养羊、有的养鸡,靠近江边的养鸭,再加上江里捕鱼的民。

    不指望天天有肉吃,至少一旬旗军能弄些鱼肉、吃点鸡蛋,补充些营养。

    香山千户所大概是除清城千户所外,广州府近畿唯一一个满员千户所了。

    一万两千亩粮田种好,山上的地一时半会弄不动,让千户所劳力居然过剩了,军余整天闲着没事做,除了翻整八千亩荒地的人手,剩下的人正好养牲畜分散点精力。

    山上两万亩军田陈沐去看过,一时半会弄不动,只是调了几百余丁在山上伐木,清好土地陈沐打算拿部分小田做茶圃药田。

    民几乎是天生的船匠,只不过他们的手艺仅限渔船,所以准确说来应该是天生的船匠学徒,让他们现在打制战船是痴人说梦,但到底是能认清什么木料适合做船。

    山上军田长出的树木,能用来做船的寥寥无几,能做家具的倒有不少。

    好在千户所准备大兴土木,即使是废木也能拿来兴建屋舍,先伐了再说。

    请颜清遥送来的另一批有用的东西就是柳木炭,拿来补给千户所的火药缺口。

    两月之间,千户所的硝黄储备已足以称巨,走私商贾实在猖狂,他们并不运送成本低利润少的柳木炭,但硝黄铜铁甚至丝绸都运送近乎明目张胆。

    “自四月起,关卡查获贩运违禁者一百三十七例,硝土三万余斤、雄黄硫磺一万四千余斤、米粮六百七十石、绸缎三百四十匹、铜铁数千斤,余下各类货物数千斤。”

    查得陈沐有点慌。

    他根本没想到在香山设卡会查出这么多东西,硝黄米粮绸缎,就不说走私,单论国中物价,硝合八百多两、黄合五百多两、米粮千两有余、绸缎千两有余,铜铁和其他货物就不算了,这就已经是三千多两的东西。

    这种事陈沐找不到人商量,自己思虑了几日,六月出头,干脆自己又跑了一趟广城,先走门路去软禁王如龙的宅子里拜见了王如龙,随后再去总督张翰的宅邸,干脆都说了。

    不过这次他想进总督府,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怎么才来啊!不是兄弟不让你进,陈千户,总督大人不让你进。”

    门房一脸的义正言辞,陈沐想迈步上台阶却被推了下来,门房看都不看,俩眼看着远处,嘴快速动着道:“别上来,就在能听清的地听着就行,多少人看着呢。”

    “总督上月留下话,你要是端午来,就直接放进去;端午后来,等一个时辰;六月来就不用给他报了。”

    “兄弟跟你说句实话,你记在心上就行,可别往别处说。四月开始来总督府跑门路告你状的人快把门槛儿趟烂了,有人不远百里让人从福建派官员亲信来说项,要把你从香山的位子上挪走!”

    门房说话的声音很小,陈沐立在下面听的却是心惊。

    正如他想的一样,动了别人的蛋糕,从来都不是白动的。

    同时这次的事也让他发现自己忽略的一些事,比方说今年端午他没来总督衙门给张翰贺节。

    贺节不像后世,发个短信就算完事,他从香山出发,到张翰府上临近日中,正午是见不到张翰的,等到傍晚,若是招上官喜欢留下吃饭,卡着城门宵禁的时间离去。

    通常情况下,整个节日一天,仅能拜见一个人。

    陈沐端午没来总督衙门,在别人眼中会不会想他去哪儿了呢?

    以此引申到,他是谁的人?

    信任危机与舆情危机同时发生,陈沐感到非常不妙。

    倘若是文官,即便不为上官所喜,也没有让人穿着官袍晾在府外街上的道理,即使不愿见,也是要在府内等着,但对待武官就没有这些忌讳。

    扭头就走是不可能了,现在走了往后想登门只会更难,说实在的不就是当次二皮脸在外面让人晾着看没他妈什么大不了!

    抬手谢过门房,陈沐也不多说,让随从去城外鼓腹楼借来副坐榻、陈家里借了卷兵书,顶着日头坐在总督府门外看起书来。

    人来人往,不吃不喝。

    一直到傍晚,总督衙门里才有蓝衣小吏出来,笑呵呵地问道:“陈千户,总督问你,为何在这读书啊?”

    “天热得很。”

    陈沐嗓子都冒烟了,被晒得有些中暑,还要强打出笑意畅快,拱拱手道:“总督门下好乘凉。”

第十八章 告状

    总督衙门的官吏刚好是陈沐熟识的人,他出来不是向陈沐传达总督让他进去的消息,反而是让他离开,出城。

    出城没多远,又有总督衙门的官吏在城外久侯,带着他绕了半座外城,开已经宵禁的城门入城走总督衙门偏门入府。

    “老夫没想让你进衙门,你要是不来,在香山什么都好做。可你来,香山的事今后就不好做了,你知道?”

    凭空去想,考验的不是人的智力而是想象力,但如果有了提示再去猜测,考验的就是智力了。

    总督张翰的态度说不出上冷淡也算不上热情,让人备下些饭菜,并未问及香山发生的事,而是好像闲聊。

    让陈沐有心想要上报香山截下的货物,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夫做过御使,说起来也曾是言路上的人,知道舆情,也知道舆情皆有真假。真假有时很重要,凡认真理事,就没有不受到诋毁的。”

    张翰年岁很大了,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像最初陈沐在这个衙门见到他时那样,看上去性情有些软弱。

    “但有时真假也不重要,做官,做的不是对错,世上没人是对的,有人觉得你对,就一定有人觉得你错。如果所有人都认为你做是错的,哪怕你做的是好事,它也成了坏事。”

    张翰不是吴桂芳那种不苟言笑的老大人,他很爱笑,只是笑得刻意不够真诚。这大约是出身言路的老毛病,就算是真笑,也让人觉得他有下文。

    陈沐点点头,这话他能理解,毛选第一卷各阶级分析里说了,要分清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但凡大到政策小到对策,觉得好的阶级大多能从中得到利益、觉得坏的阶级大多既得利益从中受到损害。

    那些人未必都是坏人,但他们的选择为他们站了队。

    “卑职知晓,欲慑服番夷,一在断粮、二在兵威,禁绝粮草走私以饥其腹、禁绝硝黄走私以虚其兵。”陈沐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句话里词用的对不对,反正总督能理解就行,拱手道:“关着的人,卑职回去就放,不让督抚为难,但粮还是要扣、硝还是要查。”

    “你扣的对,不必忙着表忠心。”张翰这次没笑,相反很严肃,道:“老夫过去任职兵部,督管漕运事宜,略有心得。但要说治政,比不上熊巡抚,更不会带兵,打仗震慑,老夫帮不上忙,也不会给你们这些做下属的添堵。”

    “人,你不能放。”

    张翰抬手虚点,老态龙钟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这在一介书生身上极其难得。

    明朝的言路,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多为党争的铳,指谁打谁。

    但天底下那么多言官,能出头的一定是有胆识的狠人,对他人狠、自己更是不怕死。

    “不放老夫可以推到你身上,放了老夫无人可推,你在香山就做不成事,到时才是真保不住你。今天你来了,老夫不会管香山的事,今天你不来,老夫一样也不会管香山的事,但是要快,不能落人口实。”

    落人口实?

    番夷诱骗妇女,该揍的夷贼揍了,借此驻军濠镜澳,这能落下什么口实?

    “缴卡商货,全数送到广州府;月港城里的宅子,卖掉不要留;私自任免没有功勋的总旗撤了,向都司奏请调水师封锁濠镜外海的折子,不要提陈朝爵的名字;让王如龙自己在宅子里待着,对你好、对他也好。”

    总督什么都知道。

    陈沐甚至觉得张翰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他缴了多少货,张翰知道正常;请陈部下水军把总移防虎跳门,张翰知道也正常;去看望过王如龙,张翰知道还正常。

    他任命李旦做总旗,这种事张翰都知道?

    他在老家月港买了些田宅,这种事张翰也能知道?

    “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你挡了别人的路,盯着你的人又怎么会少?”张翰看着陈沐笑了,轻轻摇头,香山千户在他这个言路上走了那么多年的老油子看来,稚嫩地像个童子。

    但童子才能让他满意,倘若是溜须拍马心思缜密的下属,他反而不会有亲待之意。

    做下属的笨不怕,傻与蠢还有小聪明,才最不得欢喜。

    张翰唯一不喜欢陈沐的地方,就是他独。

    不知道请示,不懂走程序。

    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不是他还年轻,香山所很可能会换个千户。

    “你在香山做的事,老夫知道一些,旗军练成,你放手去做,需要州府支给,你就开口。”

    硝黄铜铁既然张翰已经开口要他交给州府,陈沐也没别的办法,只得拱手道:“卫所火药不足,还请督抚拨些硝黄,除此之外再请督抚应允,香山所虽有战船却无海港,难以修补,更难震慑番夷。”

    陈沐现在是明白为什么古代有那么多大将会做出养寇自重的事了,哪怕是真的想做事,没有敌人,对朝廷来说整备兵力就没有意义。

    濠镜澳的番夷倒是立了好靶子。

    “卑职想在香山建一座水寨,以待将来修补战船。”

    张翰认为这理所应当,挥手道:“理应如此,你回去做吧,不过州府没有一应木料,你有军余,也不好再发徭役,老夫给你调几名木匠、船匠,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了。”

    陈沐大喜过望,抱拳行礼应下。

    “老夫出任御使时,都台长官是浚川先生,上任时去拜见,他没说大道理,只是讲他遇见的一件事。”

    浚川先生是王廷相,官至南京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嘉靖时期的人。

    “说有天他乘轿进城遇雨,抬轿的轿夫穿了新鞋,从灰厂到长安街,这个轿夫择地而行,是担心新鞋脏了。进城后泥泞渐多,轿夫一不小心踩进泥水中,把一只鞋弄脏了。为了不让另一只鞋也脏,轿夫还是择地而行,后来不小心又把这只鞋也弄脏了,便‘不复往昔’。”

    “这居身之道,也是如此。倘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

    张翰露出怀缅神色,片刻后叹道:“先生仙逝二十余年,这句话老夫却终生不敢忘记,今日将这话告诉你,你当记在心头,不要忘记。”

第十九章 图纸

    陈沐感觉自己像进贡一样。

    张翰没多久感到疲乏,就挥手让他下去,不过天色已晚,让他在总督衙门里留宿一晚。

    第二日天还没亮,由衙门里的官吏带着腰牌叫开城门,这才回香山千户所。

    一段时间里,陈沐是不用指望能再见到总督张翰了。广东并无总督,不论是张翰还说吴桂芳,亦或过去的谭纶,他们的官职都是两广总督,督管着广东广西的军政事务,真正的总督衙门也从前年开始设在肇庆,以便督管两广。

    只是去年先讨李亚元,今年又有曾一本犯境,吴桂芳和张翰这才在广州府理事。

    如今广西兵事待毕,张翰要前往肇庆,处理首尾。

    总督是走了,但陈沐看着堆成小山的卫所仓库东西越来越少,旗军用小车推着一架架往广城走,心里滋味别提多不舒服了!

    到嘴煮熟的鸭子,他妈的飞走了!

    几万斤硝黄、几千斤铜铁,还有堆叠成山的绸缎与器物,去了趟总督衙门,全泡汤了。

    换来总督衙门一纸书文,香山千户所设船厂以修缮战船,陈沐也不知道自己是赚了还是赔了。

    船厂修出来,陈千户可没打算单单修船,还要造船!

    数日之后十几个如丧考妣的老头拖家带口地前来,才稍有慰藉陈千户的内心。

    精通铸造的木匠、懂做硬帆的帆匠、修船造船的船匠、船工,当然也少不了精通铸造的铁匠。

    “千户,老儿给他们登记在册,十七个匠人、三十三个学徒,还有他们四十六个家眷,共八十六人的军籍已经记好,今后就是千户所的军匠。”

    “千户打算让他们住在哪里?”

    关元固行礼说着,关家老大在一旁拿着匠笔记着,这段谢鸣的学堂开蒙,关家老大和老二也都跟着学了些。他们做工的时间长,主要就在谢鸣教授数术时跟着上课,匠人有点算数的底子,学起来也容易。

    老大尊耳跟在关老头身边,老二尊班如今已经独当一面在铁坊里带匠人了。

    “先住千户所吧,过些时日再挑地方,管理匠人的事,就有劳关匠了,另外还有一事要关匠上心。”

    陈沐说着引关元固和关尊班进千户宅内,让随从去屋里取出书案上的图纸,坐到后院这才解释道:“黄粱都土贼未定,先不给匠人专筑屋舍,等平定贼人,再寻合适的船厂位置,到时匠人住旁边。”

    关元固点头应下,接着对陈沐拱手道:“千户,如今库中有新鸟铳七十六杆,燧发铳三十三杆,您特意叮嘱的手铳三把,小旗箭有百十支富裕。”

    “过去的铅丸都重新融了,新合制的铅子还多,就是火药不够用。”

    几百支小旗箭要用大量的火药,这几乎把陈沐从清远带来的硝土用光。原本卫所购入柳木炭准备用查货的硝黄制大批火药补充军用,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关元固道:“余下的火药,至多还够旗军铳手操练月余。”

    陈沐点头应下,他也没办法了,邵廷达在月港还没回来,卫所又刚送信过去让他把月港城里的宅子都卖了,一时半会是回不来,卖地的银子回不到手上,他只能道:“看州府这次能拨下多少吧。”

    幸好提前购置了大批猪羊鸡鸭,州府没索走卡下的粮食,只要不担心吃,卫所就不会太紧张。

    他手里剩的银子不多了。

    “这几个东西,关匠和尊班一起看看。”

    没多久,随从抱来木匣,陈沐取出几张炭笔画成的图纸对匠人父子讲解道:“先看这个,这个是锻锤。香山靠有江流,其内也有河流,水力充沛,陈某想用水力做些东西,匠人打制兵器用的到。”

    “水流巨而稳处,做三四人合围圆盘为盖,内为大木片叶,连上方长杆转盘,上有齿轮一横一竖,这个是个齿……”

    关元固耐心听着,关尊班看着图纸两眼放光,有些催促又不敢的意思点头道:“千户,小人知道齿轮,就是这个间隙稍大些,连转盘的齿轮动起来,让上面竖放的齿轮跟着动,就能把水力传至一旁,甚是精巧啊!”

    “你知道?知道正好,干脆你俩看,哪儿不明白再问我。”陈沐被打断并不羞怒,笑着拍手让他们坐下看,道:“这个图有些草率,只画出大致意思,里面有些关窍我也想不通,你们再琢磨。”

    来到这个时代接近两年,陈沐最大的感触就是外行指导内行是不行的。

    兵事上他能用现代下层散兵更简化的训练手段来操练旗军,并潜移默化增加思想建设提升组织度的优势,这的确在小规模冲突中为他占到一些便宜。

    但在大的战役中也证明了,他这套方法并非万金油,对这个时代的漫山遍野的敌我军队贴近厮杀而言,更重要的是大军阵指挥、密集阵型、恩威并重的赏罚和充足的后勤保障才能让军队效死。

    至少在这个时代,其中出色的旧军法,已经迈开近代化军队第一步,受限身份也只能迈出仅仅一步的戚继光兵法,才是正确的方向。

    并非陈沐新时代的阅历借鉴戚继光,而是用戚继光的兵法来借鉴他的知识与阅历,在戚继光超过时代半步的基础上,再迈半步。

    军事如此,完全门外汉的科技更是如此,陈沐认为自己能起到的作用,就是把工匠面前紧锁的大门打开,但是推开还要靠他们在本职完备的基础知识。

    陈沐像个没有力量的婴儿,不足以推动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

    但他握着打开时代大门的钥匙,只需轻轻一旋,门缝万丈光芒就闪耀世间!

    放在二人面前的几张图纸,分别是成排以水力驱动的精工小锤机与单个水力驱动用于巨力粗加工大锤机,用于水力的大型锯圆木机与小型精粗加工的巨木机,以及陈沐最期待的蒸汽机。

    其中前几个都是可以尽快使用的,唯独蒸汽机,即使图纸制作出来,也只是个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小锅炉,何况其中材料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时代能用什么来替代。

    回答了关氏父子几个问题,见二人大致弄懂后就兴高采烈地商讨起来,甚至问他能不能修改图纸,陈沐知道二人心中对前几种水力机械已有腹稿,便心满意足里走出千户宅院。

    事情交给别人去做,他也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骑射与兵书,除了兵书,晚间还要读经史、做八股。

    天生让他做军户,可他想做的,并非区区指挥使或都指挥使,这还不够。

    差得远!

第二十章 药匠

    陈沐发现张翰是给自己上课呢。

    上一堂关于这个时代官场程序与形式的课,也在以身作则来践行他从上官继承到的那句话。

    “居身之道,也是如此。倘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

    香山千户所的旗军花了半个月,用人力车、牛车把数万斤硝黄铜铁输送到广州府。

    这些东西在州府仓库还没放两天,巡抚熊桴又派南海县令来告知陈沐,总督拨下的军资已到,让他派旗军去领。

    接着,香山千户所的旗军又花了半个月,几乎原封不动地把这批硝黄铜铁又送回广州府。

    硬算下来,是要少三四千斤硝、几百斤黄,但这既不是张翰的错也不是巡抚熊桴的错,问题出在中间环节。

    陈沐没打算追究,货物里真正少的东西,是那些绸缎器物。

    兴许是张翰觉得香山千户所用不到那些玩意儿,换了个火药匠来给他制药。

    火药匠名叫许尔瑾,而立之年却孑然一身,过去是惠州府的军匠,在东南平倭的战事中曾被征调为戚家军制作火药。也正是从戚继光那里,学到一手制作火药的本事。

    刚来的时候许尔瑾满脸晦气,过去他在东边卫所也是颇受重用,如今到了香山前途未卜,原本就心中忐忑,再一看香山卫所的模样,更是绝望。

    千户衙门修的这么好,旗军屋舍与之相比活像狗窝,跟着这样的千户,日子能好到哪里去?

    “既然来了香山卫,以后就是陈千户的人了,千户把军匠分为四等,现在你是四等工匠,月俸米一石、银五钱。”关尊班带许尔瑾走到千户衙门里高墙围着的铁坊,眨了眨眼,问道:“这位兄弟,三等呢?”

    “月俸米一石半、银八钱。”

    许尔瑾的表情不一样了,在他过去的卫所里军匠都一个模样,月俸米一石,要么没日没夜的赶工、要么闲的无事可做,就算给军户偷偷接点私活儿,也只能赚来一两斗米粮。

    银子?

    他见过的银子都在别人手上!

    许尔瑾看看自己身上灰扑扑的衣服,再看关尊班干净的布衫和红润健康的脸庞,猴急地问道:“那个,一等,一等工匠呢?”

    “一等?”

    关尊班扭头笑着看了许尔瑾一眼,道:“这段州府派来的工匠都像你一个样子,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二等工匠月俸米二石,一两银子,还能代管几名工匠,除千户安排下来的做工之外,还要监督手下匠人制成手艺,重量,也重质。手下匠人做不好,要罚俸的。”

    “一等就先别想了,千户所只有一个一等工匠。”关尊班边引许尔瑾进铁坊后道:“三等工匠不难,足够勤快,做出的东西质好,时间长了就是了;不过要做二等工匠,千户说就要改进,对现在任何东西改进都算,只要它有用,就能得千户赏识。”

    “不过你运气不太好,是火药匠。”

    关尊班轻轻摇头道:“千户配出的火药已是极好,又以竹筒相匹,没什么能超过的余地了。”

    许尔瑾挑挑眉毛,他是火药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自己琢磨火药配比、自己做出竹筒装药,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整个明朝,真正会自己亲自做这些事的将官,就他脑海里知道的,也只有戚继光一人而已。

    戚继光的火药,是一次一次试出来的配比;戚继光的竹筒,也是他在作战中做出的。

    那是个真正的实操派,再精于贪婪的工匠都骗不过这样什么都亲自上手试的将军。

    “这间屋子是你的,火药房就在旁边,除了制药,还要小心看管不着火星,不然第一个炸的就是你。”关尊班带许尔瑾至千户衙门外所中的火药库,指着一旁道:“那边是库房,近日州府拨来的硝黄都在里面,这几日铁坊的人就来把铜铁都拉走。”

    “所中火药所余不多,过些日子有大用,不可耽搁,你要先制三千斤火药出来,需要多久?”

    许尔瑾进库房看了一圈,一应制器都有,遂拱手道:“还需再派五个帮手,就我一个火药匠可不行,再有五人,十日制成。还要劳累木匠再做几个木槽。”

    十日制成,还要别的器具?

    做的够慢的。

    “别磨蹭,耽误大事。”火药匠新来,关尊班也没说什么,只是道:“下午给你调几个帮手来,尽快做好。”

    说完关尊班就不再管火药匠许尔瑾,转头走回千户衙门,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陈沐给他们关家父子画的制图。那几个大小水力机构,要说精巧也还谈不上,也许做好的器具可以说精巧,但陈沐的制图绝对不精巧。

    还有很多东西要填补,但胜在眼光独到,能给他们这些熟练的老匠人提供思路,思路加上经验,能迸发出强大的火花。

    比方说陈沐在构图中的大轮带动小轮加上皮带就能转得飞快,皮带加上些东西,就能代替手工抛光,对木铳床的制作能省下许多工时。

    千户所衙门偏厅,食过佳肴的陈千户心满意足地捧着冰过的椰子喝了两口,笑道:“我后悔让颜掌柜去月港了。”

    上午在千户所外督练两个时辰旗军,其间他还策马驰射,虽然有时还是不能中靶,但这种情况已经越来越少,已经勉强能达到三十步十中四的目标。

    回到千户所,小颜掌柜不但给千户所送来牛肉,还让直接从鼓腹楼带来食盒。千户所又硝制出冰,饮下两口冰椰汁就能镇去全身疲乏。

    舒服!

    “哪有你这么当官的,整天让人来送饭,府上厨子都歇着,老娘是鼓腹楼掌管,不是你家厨娘啊!”颜清遥嘴上抱怨,手上收拾碗筷也挺利索的,抱怨完打个哈欠看向陈沐,俩黑眼圈像小熊猫似的,问道:“后悔什么?”

    从鼓腹楼过来,小颜掌柜可是黑着天就起来准备饭食,坐着马车走了整整一上午才在正午把饭送来。

    陈沐笑道:“颜掌柜要是没走,你不就能来千户所烧菜了么,当掌柜太屈才啦!”

    话刚说完,颜清遥刚撇嘴要开口,偏厅外就传来齐正晏一声:“报!”

    “进来,什么事?”

    齐正晏进来见到颜清遥也不意外,对陈沐小声道:“周县令问您旗军练的怎么样了,说濠镜澳那边快锁不住了。”

    陈沐点头让他下去,转头看着颜清遥干净利落地收拾食盒,叹了口气道:“后面几日没事别乱跑了,香山啊,要打仗啦。”

第二十一章 手铳

    登澳。

    陈沐做了很多准备,为的都是这个目的,登澳。

    但他没直接答应周行。

    登澳之前还有件事,他必须去做。

    香山县传令请陈沐与周行同行后,整个香山千户所进入全面备战。

    进入七月,旗军已经操练两个多月,最早香山县勾来那三百户旗军更是操练接近三月,不论是战阵、号令、队列的掌握,还是由隆俊雄、天时和尚教授的速成枪刺刀劈,都已有了雏形。

    唯欠一战。

    “千户,新火药匠做的火药和铅丸不一样……”

    火药库的事是关尊班代管,如今眼看千户所旗军出征在即,火药上却出了纰漏,让关尊班感觉辜负了陈沐的信任,红着脸低头活像只大鹌鹑。

    陈沐正在测算部下旗军还有什么短缺的器物,征讨黄粱都土贼是香山千户所初战,非但不能输,还要尽量避免部下旗军发生意外,打出一场大胜来!

    这三月来他除了教授旗军战阵号令以及常规的队列操练外,还把记忆里四百年后打行军背包的手法教给旗军,因地制宜地做了些改变,为此专门从千户所余丁中选出女红裁缝做得好的妇人,为每个旗军赶制出简易携行具。

    能把重量分担在肩、胸、腰用来连接干粮包、水囊、薄被、皮毡垫、小背包的行军带,以及仅有铳手携带的药壶、铅丸腰带。

    这种看上去微不足道的改良实际上能给旗军战力带来很大提升,何况也是陈沐的无奈之举。

    香山千户所作为独立的作战单元,没有专门的辎重部队来为他们携带巨量辎重,仅仅向黄粱都土贼开战,即使把这个要求报上去也不会得到应允。

    倒不是陈沐不能让六百旗军充当辎重部队来供给三四百旗军的伙食需用,但那显然不能达到陈沐尽量减少己方伤亡并练兵的目的。

    部分辎重直接由旗军携带,攻打黄粱都,只需要再从余丁中组织五十人押运少量粮草与军帐之类器具,三十架大车就能完成。

    当然,这也是因为距离较近,即使攻山受挫,也不会把战局拖延太久,否则辎重部队还需要更多。

    绑腿用不着陈沐来吩咐,这个时代绑腿名叫行缠,旗军都自己备着,无非是颜色规制不太整齐。

    算来算去,陈沐觉得他的旗军还缺一些玩意儿,比方说每个小旗配一具用于土工的军铲,但一时半会儿他还武装不起,只能作罢。

    等新的铁坊建好,装好水力锤,才能去想想自主打制这些器具。

    “火药出问题了?”

    陈沐愣了片刻,才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关尊班低头道:“今日火药匠说做好火药,让属下去验,结果他做出的火药都是这样的,像豆子一样。溶出的铅丸都加了块布,还说能让铅丸塞进铳里滑不出来,小人没敢耽误,赶紧报过来了。”

    像豆子一样?

    “拿来我……算了,走!去火药房。”

    陈沐觉得等待自己的应该是惊喜,别说火药像豆子,就是火药像石头,那不也照样能烧?何况铅丸垫上一点布条,确实能把铳管内与铅丸之间的缝隙堵住,增加气密。

    关尊班不敢多说,连忙跟在陈沐后头走出千户衙门向火药房走去,路上所中旗军大多穿着新式携行具披挂物什。

    新鲜劲还没过,大多数旗军都没有铠甲,因而穿上携行具还像那么回事,如果穿戴铠甲再挂这一身,看上去就会稍显臃肿。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香山千户所一切草创,这套携行具准备也不够充分,何况本身在陈沐心目中就有实验的成分在内。

    如果这套用具能适应这个时代的战争,陈沐打算把它们派人送到蓟镇去,拿给谭纶、拿给戚继光,也拿给不日回到广东的俞大猷。

    还没走进火药房,就听见里面有年轻人叫嚷着喊道:“放开我,我要见千户,他都不试这些东西就让你们拿我,放开我,我要去见千户!”

    陈沐转头看了关尊班一眼,没有说话,迈步进院里就见几个匠人捆着一个年轻人坐在角落,见到自己进来,匠人纷纷行礼,年轻人也挣扎起身,但看着陈沐不敢说话。

    虽然他叫嚷的起劲儿,实际上并未见过陈沐,他也不知道这个能让匠头儿关尊班跟在身后的年轻人是什么来路。

    “放了他。”

    陈沐对左右匠人说了一句,随后转头对关尊班道:“把火药和铳子取来我看。”

    说罢抽出腰间短铳取出通条清理铳膛,从木柄握把下扣出卯在里面的木药瓦。

    等他做完这些,关尊班已从房中走出,拿了几颗弹丸与装在药壶里的火药过来递给陈沐,陈沐只看了一眼,就向年轻的火药匠问道:“这个铅丸你是怎么融的,把你的工具拿过来让我看。”

    几颗铅丸大小如一,每颗铅丸正中都带着一片二指宽的小布巾直接溶在铅丸里面。

    这个想法不一般。

    过去陈沐部下铅丸自他还是清远卫小旗时起,就是制作圆剪钳直接从长条铅块上剪下来,挤压成型,但显然这几颗铅丸都属溶制。

    “是!”

    许尔瑾心中对眼前人的身份有些猜测,此时听到陈沐这么说,应下拔腿就往偏房跑。

    陈沐看他跑走的背影笑了,这工匠也知道火药房里不能玩火!

    木药瓦上划着刻度,从药壶中倒出适量火药,药果然如关尊班所言俱为颗粒,灌入药室后布片包裹铅丸塞进铳口,通条压实,就算铳口向下轻甩都不能让弹丸松动滑落。

    这个火药匠所言不虚,这让陈沐更加想试试颗粒火药的性能。

    走出火药房稍远,陈千户也懒得劳脚去寻木靶,铳机上弦瞄着二十步外木栅栏扣下扳机。

    铳声并非过去沉闷的砰音,而近似啪的脆生巨响,比长铳稍少的装药量却爆发出巨大力量,猝不及防震得陈沐手腕被顶了一下,铅弹落点明显要比瞄准的稍高了些。

    尽管铳口抬高些许,木栅栏也还够高,铅子打在栅栏上激起碎屑,等他揉着手腕走过去,探入半指还未摸到铅子。

    手铳隔着二十步,几乎把胳膊粗的栅栏打透。

    威力至少高了一成!

    手铳插回腰间,陈沐张手指着火药房道:“那个火药匠叫什么名字,让他把这些写下来,不认字就口述,他是二等匠人了!”

第二十二章 老幺

    许尔瑾的火药配比,不,应当说是戚继光的火药配比,非常接近现代黑火药最佳配比。

    也正是这个火药匠让陈沐明白,最佳配比的火药,未必最好,也未必最合适。

    铳药、炮药、信药,因兵器所需侧重不同,要想取得最佳效果,需因地制宜地小幅度更改配比。同样配比的火药当然也能用在所有兵器上,但效果未必最好。

    直到火药颗粒化,才终于能依靠造药颗粒大小来决定火药燃烧快慢,这个时候,最佳配比的火药才能凸显出威力。

    许尔瑾有套特制的黄铜模具,打开放进布条,合上灌入铅水等待片刻,溶好的铅丸带着布片就成型了。

    这不是戚继光的方法,而出于火药匠的奇思妙想。

    很有用。

    七月初四,副千户孙敖率部下三个百户驾船四十余艘沿海绕行岐江至黄粱都腹背,渗透黄粱都并截断其贼的内外联系,接着陈沐才下令开拔,六百旗军列阵而出,沿着官道一路向黄粱都逶迤行去。

    县令周行带香山县县吏驻马道旁,看这直仪制近似卫军,身上却披挂那些不伦不类的物件,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千户的旗军,这么穷?”

    周行小声问了一句,看着身前走过的旗军背囊腰囊挂得整齐,身上却不着片甲,有些挎腰刀有些执长矛,却连一顶笠盔都没有。

    虽斗志昂扬行阵整齐,终归不比衣甲鲜明的军队看上去顺眼。

    何况携行具的服色不一,军阵再严整也显得杂乱。

    只有总旗以上武官才有铁甲,哪怕是小旗也只能在当胸穿一件皮甲而已,简陋得很。

    周行纳闷道:“陈千户在香山大兴土木,练兵整备不曾松懈,怎么旗军连像样的甲胄都没有?”

    同行官吏也感叹不断,他们听说陈千户买了牛羊鸡鸭,却没想到香山卫所的旗军是这副模样。

    “回去给州府传信,请他们拨下些甲胄,没甲胄拨些铜铁也好,这是让旗军去送死!”

    香山县令总算知道为什么陈沐一再强调哪怕仅是面对黄粱都的土贼,都一定要操练三月,因为他的卫所根本就没有铁甲。

    渐行渐远的陈沐不知道周行在想什么,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州府没有多余的铠甲拨给他,自己去买,他也买不起。本来仓库的查获的铁是能做些铁甲铁盔出来,却又因交付州府耽误一月,根本来不及赶制铠甲。

    好在他有李旦帮忙,提前把盘踞黄粱都老安山上许老幺的核心兵力摸透,只要能断绝其与黄粱都乡民的联系,来不及聚起大队人马,数百人之力攻打区区数十人盘踞的老安山,在陈沐的计划中,不会有太大伤亡。

    甚至这次发兵连打仗都算不上,对香山千户所来说,充其量只是练兵与弹压地方而已。

    香山千户所离广州近而距濠镜远,黄粱都离濠镜近距香山县治远,他们早上发兵,行军半日有余才堪堪抵达黄粱都,距老安山仍有半个多时辰的脚程。

    眼看天色已晚,陈沐没有下令强行军,干脆让部下旗军在黄粱都近畿搭设营帐。

    率先行进的孙敖早在黄粱都等候多时,见到陈沐率先抱拳道:“千户,黄粱都各处要道已设关卡,都中几处聚落也都派兵把守控制。”

    说罢,孙敖放下手这才说道:“多亏千户料事在前,都中百姓通贼者众,朝夕之间奔走报信者数十之多,若冒然发兵,恐怕会受腹背夹击挨家挨户,刀矛弓弩兵器收了二百多把,火铳、鸟铳也有三十多支。”

    陈沐欣赏地看了一眼军帐里坐着的李旦。

    并非他料事先机,而是身边有李旦这么个知道许老幺底细的人,为他们避免了可能的灾厄。

    整个黄粱都百姓有没有千户都是个问题,如今却藏着能武装起二三百人的兵器,倘若不知深浅驻军至此,旗军皆为新卒,夜里乡民组织起来一个冲锋,八成军阵就散了。

    狗娘养的许老幺这么个草寇也知道什么叫藏兵于民?

    “大肆搜捕兵器,可遇抵抗。”陈沐估计抵抗少不了,干脆问道:“部下伤亡多少?”

    孙敖笑笑,道:“伤了三个,抵抗者有数十,杀了一些抓了一些。都是些没头苍蝇,见官兵设卡心中震怖,哪儿还敢有什么抗拒之心,大多为夺路而逃时被被抓。”

    勇气,人的勇气不是恒定的,因身处环境或多或少改变。

    或许这些做过海盗的乡民组织在许老幺的统率下能爆发出可怕的战斗力,但当他们和许老幺分开,官军封锁各处路口,让他们不能聚伙时,勇气便不复存在。

    自古以来伟大的兵法家所书写的从来都不单单是兵书,在战争中一针见血指出人性弱点一直是领军制胜的必要才华之一。

    陈沐顿了顿,道:“召集黄粱都长者,宣告过去的事既往不咎,让百姓安心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出门就会碰到危险。”

    “道路戒严,挑选四处关窍要道,布下总旗警戒,三个小旗轮换四个时辰一班值守,两个小旗轮换巡逻。这几日,结伙行走者、行迹鬼祟者,统统抓住,身上携带兵器或逃跑抵抗的,一律处死。”

    “另外两个总旗分散至老安山,务必明日正午之前探明山路。”

    说罢,陈沐回头道:“旦儿,代我传令娄百户今夜率本部值夜,告诉邓千户,明日上午埋锅造饭,正午攻山!”

    黄粱都不大,四个总旗组成的岗哨足以封锁各处乡民聚落,不论老安山还是香山九都一坊,他们都无路可逃。几十个土贼,要是敢往海里逃,更是给陈千户省时省力广州府另一个陈军爷手下两个水军把总就在海上呢。

    陈沐倒盼着他往海上跑。

    不过许老幺显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六神无主胡乱逃窜。

    次日晌午,旗军食过饭歇息片刻,就有摸上山道的旗军逃回来,拜倒在地向陈沐报道:“千户,土贼没跑,小的上山看见了,他们有刀有铳,架好了土垒等着咱攻呢!”

    “没跑,没跑再好不过。”

    陈沐扣好身上最后一个甲扣,手铳、短铳装填火药,手铳别腰间,短铳提在手,迈步出帐。

    “山上的贼崽子没把你们放在眼里,他设下木垒箭楼等着你们呢,都歇好了没?”

    陈沐说着对抬指扫过整备完毕的旗军。

    “歇好了就都起来!千户百户听令,跟陈某攻山!”

第二十三章 初战

    老安山。

    虽说是山,但实际海拔并不高,只是近来雨季,山道泥泞给旗军登山带来不少困难。

    “老安山地势平坦,让军卒小心陷阱,盾牌手居前,铳手打起精神来。”

    陈沐并未稳坐中军,他与邓子龙、孙敖各领一支人马,自岐江山道与黄粱都两处山道分兵并进,以此来减少伤亡。

    即便如此,作为前阵的小旗走得快看不见人影,后阵的小旗早拉开数百步距离,两侧静谧林间没有半点声音,这种气氛足够让旗下新卒战战兢兢,只有厚实的军阵才能给他们带来坚持的安全感。

    陈沐没有这种感觉。

    作为领军将领,或许他才堪堪达到冷兵器时代的合格线,但这一年多他所经历的战阵,山贼、倭寇、叛军历次大小战事,让他见识过这个时代东南沿海除了夷人外可能遇见的所有敌人。

    算是老油条了。

    ‘数百步内,没有合适设伏的地方。’

    陈沐在心里对自己说着,眯起眼睛看向远方山腰,山道回转攀升处林间,那个位置,很适合用鸟铳齐射攻山军队。

    “传令付元,让他小心那里,亲兵跟我来。”

    陈沐率三个百户,依然是他用的最得力下属,石岐、付元、娄奇迈,虽然最勇猛精悍的邵廷达不在,但他们依然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并不为此感到担心。

    佥事魏八郎也跟在陈沐身边,如今千户所叫八郎的只剩下陈沐和几个百户了,在别人眼中这个半大小子掌握着旗军的一应大权,都称他做小八爷。

    小八郎听到陈沐的话,一撇头,自有传令旗军自道旁出列,快跑着向前传令,随后隆俊雄率二十家兵紧跟陈沐向前赶了几步。

    “鸟铳装弹上弦,都握得稳些,注意前面那处山道。”

    各百户部下都有两个单独的鸟铳小旗,他们如今手臂缠着的火绳都已点燃,扛着装好药的长铳短铳向前行进。

    陈沐亲兵就要比他们强些,都是从北山起跟随的老卒,手上又清一色的关氏燧发铳,隆俊雄与齐正晏腰上还跟陈沐一样别着手铳,以备不时之需。

    一声令下,家兵整备短铳,斜握胸前,蓄势待发。

    这种情况是不需再担心打草惊蛇的,其实最好的应对手段是遇见叵测之地,直接拉出家兵齐射一铳过去抢得先机。

    不过因为三处山道同时攻山,陈沐担心鸟铳齐射的声音会给其他两路兵马带来误判,所以只能谨慎而为。

    付元接到命令,前方百户旗军谨慎地分为两批,两个鸟铳小旗被调集到后面,由盾手护着刀矛手先行。

    付元虽然在战场上不曾有过什么出彩表现,但也没掉过链子,这次更是光棍儿地直接留下两旗鸟铳手交给陈沐率领,自己押刀矛手疾行向前,以期快速穿过这片危险山道。

    就在付元部下旗军即将走过转弯处时,异变突生!

    喊杀声自另一边他们看不见的山道骤然响起,接着就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其间夹杂陈沐听不清的叫喊那是火药爆炸的声音!

    “不好,敌军在另一边?”

    陈沐头脑中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见山道转角处跃出数名执盾贼人,迎面将付元部下两名走在最前的旗军撞下山道,接着跃出几名持倭刀的土贼,操着汉人刀法胡乱劈出,有人砍中旗军,也有人被长矛捅翻。

    接战发生在瞬息之间,几乎是下意识,陈沐举铳便射,口中喊道:“举铳,放铳!”

    他打的不是与前军接战的地方,而是前面山道转角处的林间。

    他注意那片林地太久了,短兵相接之初,思绪在他头脑里飞速转了个圈,不管有没有伏兵,先放铳再说。

    啪!

    就在陈沐击铳的同时,山道上传来敌军暴喝。

    “冲过去,另外两处山道炸毁,从这杀出去!”只能听见人声却因山壁阻挡看不见说话人的样子,“弓弩手,放箭!”

    林间一阵翕动,几个人影从中倒出,贼人首领选的这处伏击地点非常合适,从林间那个高于陈沐军行进道路的地方放箭能将抛洒的箭雨笼罩住一个百户所的兵力。

    但埋伏的弓弩手倒出并非是因为命令。

    是因为贼首下令的同时,持关氏短铳的二十名家兵听从陈沐的命令,举铳齐射,登时山道上好似爆豆子般脆响一片。

    硝烟弥漫里,两个小旗的鸟铳手亦同样举铳击发,不过即使他们受到石岐足够的训练,也依然不能避免初次上阵带来的紧张,有两三杆铳没能击发、余铳齐射有先后,声音稍显杂乱。

    两阵齐射打过去,几个土贼中弹自山道边滚下来,剩下几人张弓搭箭,稀稀拉拉的箭矢朝这边射来,带着尖啸风声射进硝烟里,究竟有没有伤亡陈沐也不知道。

    他只听见箭矢刺入地面的哚哚声。

    “端稳了铳,装药!”

    陈沐边对部下发号施令边装填着手上短铳,不忘转头喊道:“石岐,小旗箭!”

    不用陈沐去提醒,最早的几个小旗里脑子最活快的就是石岐,他的旗军跟在陈沐后面,临战的第一时间就高喊着让四个旗军抱着小旗箭冲上前来支援。

    “点火,放!”

    两支架好的小旗箭曳着尖啸窜入林间,炸开两团硝烟,细小铅丸爆成一片,骤然间惨呼、惊叫声聚在一处,有人捂着脸自林间跌撞而出,失足落下山道,被旗军刀矛手一拥而上劈戳而死。

    后面聚在山道上旗军早就被吓破胆了,突然坠下的敌人,不管死活都要斩成肉泥。

    小旗箭放过之后,林间就不再有箭矢飞出,陈沐估计就算还有活口也跑了,为了保险他还是对鸟铳手下令道:“举铳,向林间齐射!”

    带着家兵向前冲出几步,就见付元部旗军猛地向前进了一片,转弯后传来付元高声疾呼:“冲过去,宰了这群鸟人!冲过去,冲过去!”

    等付元部旗军鱼贯而过,陈沐领兵走过这处山道时,两三步宽的山道转角处处伏尸。

    土贼弓弩手被击溃后丢下二十几具尸首且战且退,魏八郎反持长枪给地上奄奄一息的敌人补上致命一击,后面的旗军匆匆忙忙把负伤的旗军抬下山去。

    这场战斗他们占据绝对优势,让旗军能够好整以暇地应对战局变化。

    走过魏八郎身边时,陈沐扭头说道:“下山记得提醒我,军医。”

第二十四章 洒银

    兴许发生了什么变化,土贼的数量上比李旦估计的稍多,不过也只是多了二三十人。

    许老幺的这些部下都是久经战阵的老贼,战力上比旗军强不少,又大多有皮甲护身,冲杀接战,付元部的伤亡比他们要大。

    如果是寻常百户作战,这场仗就已经输了;如果是过去的千户所,也挡不住这样的敌人。

    但他的对手是陈沐,已经属于古代作战的陈沐。

    付元本部抬下山七个轻重伤,二十二具尸首,地上属于土贼的尸首仅有十六具。

    但这又如何?

    鸟铳齐放三轮,两支小旗箭炸在林间,杀伤二十四个藏在林间的弓弩伏兵。

    别说另外两处山道还有邓子龙、孙敖率领的六百兵力,就算单单是陈沐这三个百户的兵,许老幺拿什么挡?

    哪怕是仅仅整训三个月的新卒,也比以前松弛凋敝的千户所老卒强得多!

    等陈沐率兵攻上山头,属于许老幺的山寨已燃起熊熊大火,付元驻军外围,抓耳挠腮。

    “千户,还剩三十四个土贼,他们把寨子烧了躲进里面。”付元毫无办法地,部下的伤亡让他火冒三丈,“打不进去!”

    陈沐没说话,观望两眼,把情况摸透。

    山寨不大,三十多间屋舍,有茅屋木屋,也有石屋,尤其是正中间的大石屋,应该就是付元所说的贼人躲藏之处。石制院落不怕火烧,所以他们把外面茅屋木屋烧毁,来拖延官军攻入的时间。

    石院只有一个入口,两把刀就能锁住,强攻恐怕伤亡很大。

    “小旗箭,炸他。”

    陈沐觉得他们需要手雷,需要回去和关元固商量一下。

    这次他没让魏八郎给记,干脆撕下片布,用土块写下军医和手雷揣进怀里,让付元取五支小旗箭,“准备冲门!”

    关铳队前排蹲着后排站着,举铳向门,在他们前面是一小旗举五支小旗箭与火把瞄准门内,付元部下另一小旗持刀矛盾牌分列大门左右,另一小旗举着前头还燃烧的顶梁柱狠狠撞向厚实木门。

    哐!

    “铳手矛手,围起来,但凡逃跑的就地处死!”

    陈沐布置完这一切,提短铳向门内喊道:“许老幺!现在出来投降,去官府等候发落,陈某不杀你!”

    “你来啊,他娘的卫所的傻,老子不怕你!”

    刚喊话,门里就传来回应,和先前在山道转角的声音主人一样,显然那率贼人想强冲下山的人就是贼首许老幺,骂骂咧咧高声叫道:“老子门后有炮,不想活的就撞!”

    有炮?

    “别撞了!”

    陈沐不知道里面是不是真有炮,但他并不想试,挥手叫几个抱着小旗箭的旗军过来,对他们小声道:“把小旗箭架到墙上,朝下放。”

    “放完就下来,别露头,他们可能有铳。”

    石寨的院墙不低,占地不小,却也绝对不够让小旗箭满地乱窜,这么放进去到底会在哪儿炸谁也说不清,弄不好会窜出来。

    “别以为有几百旗军就了不起,要是老子在海上,打死你们这些王八蛋!”许老幺叫嚣不断,其中还夹杂着他对部下的命令,“扔,往外扔,都扔!”

    听见这声,陈沐登时张手让旗军散开,这种时候除了扔兵器还能是什么,哪知道旗军还未散开,数十颗石头就向外砸了出来。

    陈沐定睛一看石院里丢的哪里是石头,分明是一锭锭银子与成片泼洒出来的铜钱!

    “别捡!”

    与此同时,伴着火线燃烧的嗤声,五支小旗箭自院墙上点燃,几名旗军统统将之丢入院子里,转眼尖啸声在院中乱响,带着土贼惊慌失措的叫喊。

    旗军哪里见到过成锭的银子,就算陈沐再怎么喊别捡也不能控制住部下所有旗军的想法,前后皆有旗军混乱地去捡钱捡银子,接着院门不用陈沐去撞,自己便打开了。

    一众土贼自门内持刀挺矛咆哮杀出。

    迎接他们的是因银两通宝满地抛洒而自相混乱的香山千户所旗军。

    好似猛虎出闸、蛟龙出海。

    这是最精锐的土贼,有些穿着皮甲、有些穿着铁片甲、人人都戴着铁盔。

    而他们面前混乱的卫所军又是如此不堪一击,区区银钱诱惑就使其乱了阵脚,这更加助长了土贼嚣张的气焰。

    这种气势大概大概两秒。

    砰,砰砰,砰砰!

    小旗箭在院中乱炸,数百颗小铅丸在院中四射飞溅,这种小东西杀伤力并不强,超过五步就丧失穿透甲片的能力,若在十步之外甚至可能连皮甲都无法打穿。

    但它们太密集了。

    只要被命中的地方没有铠甲保护,夏日薄衫根本不足以防护,何况还有最脆弱的脸部露在外面。

    只需要两三颗尾指盖大小的铅丸,就足够让强壮凶悍的汉子失去战力。

    土贼身后刚好有一支火箭炸开。

    血花与铅丸同溅。

    密集的铅丸命中铠甲的声音无比悦耳,陈沐听见付元喊道:“举矛,刺!”

    守在门口的一个小旗没乱,他们离丢出来的银钱太远,此时土贼自门后杀出,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听到付百户一声喊,几杆长矛铆足了力气刺了出去。

    一刺一个准。

    “放铳!”

    陈沐站在家兵之后,离大门有段距离,别的旗军可以乱,但他的家兵都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卒,不会被这点小把戏锁蒙蔽,前后两排关氏铳随命令向门口土贼齐放。

    砰砰,砰砰砰!

    气势汹汹的土贼被身后身前的箭声铳响打蒙了,更别说身侧更是刀矛齐出,冲出来还没两步,后头的被炸伤前面的被打死,转眼人就躺的差不多,仅余的几个贼人兀自负隅顽抗。

    “还愣着做什么,冲进去杀人啊!”

    陈沐一声令下,周围旗军如梦初醒,身后齐正晏隆俊雄已拔刀跳战出去,随后诸多旗军涌入门中,厮杀声仅仅一瞬,传来付元的喝问:“许老幺在哪!”

    听见这声,陈沐知道他们赢了。

    没过多久,付元像提死狗般拽出铠甲染血瘫倒在地的人,提刀横在脖子上对陈沐咧开嘴来道:“千户,逮住了,许老幺!”

    许老幺活不了多久,他被铅丸打到得后脖颈子模糊一片,手脚都不听使唤,只剩翻着眼睛嘴巴翕动说着什么,却听不清。

    陈沐都替他难受,提着手铳过去俯身听他说什么,就见许老幺的表情极为愤怒地说了句话,陈沐不为所动,抬起手铳抵近。

    “知道了。”

    砰!

第二十五章 海寇

    盘踞黄粱都数年的土贼,朝夕之间尽除。

    至此香山除濠镜外所有区域皆属朝廷控制之下,香山县与顺德、新会的水路也重归安定。

    许老幺的首级被飞马传送广州府,老安山石寨也被拆毁,次日从香山千户所调来各式牛车马车,战利装了十几车,逶迤回还。

    于香山千户所的大部分旗军而言,这只是一次往返不到百里的长途拉练。

    当然,其中也包含了攀爬训练。

    邓子龙与孙敖部攀山的道路为许老幺埋设火药所炸,邓子龙的运气好胆子也大,山道并未全部炸裂,伐木架桥后率军登上山寨,刚好调兵收整战利。

    孙敖的运气就差些,他那边山道可能是本来就不太稳的缘故,土贼火药一炸直接塌了,伤了不少人不说,还把山道堵死,最后只好原路下山,走陈沐这条路上来。

    他刚走到山脚,山上的人已经开始下来,干脆就派人回去连夜调车马,自己在山下等着找陈沐领罚。

    没能达成作战计划,往小了说没什么事,往大了说降职都行。

    陈沐倒没直接说什么处罚,只是歇息一夜后带兵回香山,一切赏罚等回香山再说。

    一路上魏八郎小脸儿憋得都快紫了,他拢共才学没几个字,可记功记罚却是他这佥事的分内责任,手底下又没有精通的文书来给他代笔,光是记名字就快让他愁死了。

    他从没这么认真地看一个人,但回还香山的路上一直在看石岐。

    过去在清远时记录战利的事就是石岐来做,如今虽然魏八郎是佥事,但陈沐也心知他暂时还不足以计算这么多东西,所以就让石岐负责计算战利。

    落第书生不论数术还是记录都不在话下,这让魏八郎非常不是钦佩,他就是单纯的眼馋人家学问好。

    回到千户所,石岐在千户衙门奉上三册记录,分别是魏八郎写的战场赏罚名录与石岐写的战利汇总与许老幺余党名录,石岐问道:“千户让孙副千户对俘虏威逼利诱,弄出这册名录,是为了把许老幺余党一网打尽?”

    石岐心中疑惑,若是为了一网打尽,直接在黄粱都驻军几日就好,何必回到千户所再要名录?

    “一网打尽?陈某既说对他们既往不咎,那就既往不咎。”

    陈沐满不在乎地笑了,道:“派人把这份名录送给周县令,咱千户所既往不咎,陈某可管不住巡检司。”

    翻看名录的陈沐痛并快乐着,与此同时还有些复杂。

    战场上缴获战利,黑吃黑让财富来的简单快捷。

    土贼不比叛军,叛军抢了银子没处花销,所以携带不少银钱,土贼与黄粱都百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花销银子的地方且多且大,付元搜遍了所有尸首,也只得来一百七十多两,又搜查了山寨各处屋舍,才弄到七万多枚年份不一的通宝。

    倒是许老幺的石寨里藏着六百两窖银。

    如今七八百两银子在陈千户看来已经是小钱,并不能让他为此感到分外欣喜。

    战利品中真正让他感到欣喜的是兵器甲胄,算上黄粱都查获,三百多杆枪矛、四十余副弓弩、三十几杆火铳鸟铳,还有三十多件皮甲、二十多副鳞甲扎甲,五十六艘藏在岐江岸的渔船。

    还有两位打坏了的小将军炮,属前装滑膛炮,是永乐年间的老物件,都是二三百斤的小炮,除了两门坏炮之外还得到些铁与火药、铅弹。

    幸亏来的巧,这伙土贼正在试着修复这两门炮,如果来的再晚些,陈沐将要面对拥有两门火炮的土贼。

    最有意思的事,莫过于这两尊正面铸出永乐年间的炮,侧面写着顺德千户所的字样。

    但现在炮是他的了。

    至于他的痛,来源于赏罚名录,里面分别记了付元部与石岐部九十多个名字,其中有七十六人是要罚的这些傻居然在战场上捡敌人丢出来的银子!

    他还没想好怎么罚,罚俸或减粮是肯定不行的,旗军没了粮食就得饿死,那是除直接处死外束伍的大杀器,不能轻用。

    他的目的是让旗军知道听他的,而并非弄死这些让他宝贵到无以复加从各处勾来的旗军。

    至于疑惑,则来源于许老幺的遗言。

    “旦儿,你知道许进美是谁么?”

    石岐走后,厅中只剩李旦,陈沐这才轻叩茶案说出心中疑惑,道:“许老幺死前,说曾一本和他兄长许进美会来为他报仇,曾一本我知道,许进美是谁?”

    临死前要是求饶,没准碰上个心软的就放了,尽人事救治一下;许老幺临死前还给自己放狠话,这不是傻么?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许老幺求饶,陈沐也不会放了他,估计会直接让付元拿刀抹了脖子。

    打都打了,还放?

    古话说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陈沐要在香山建水寨,辖境内就不能有半点贼人。

    “许进美?”

    “许进美是许老幺哥哥?”

    李旦显然知道许进美,接着就狠拍茶案道:“义父,许进美之前就在濠镜,孩儿来香山时他刚离开!”

    “他去哪了?”

    “这孩儿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去鸡笼寻林道乾?也可能是去南澳找曾一本吧。就是义父称的倭寇,实际上过去是两伙人,一者为汪直,势基在倭;另外一伙最早是许栋、我爹、徐海他们那些人在双屿,后来被朝廷剿灭,闽广海外就由吴平说了算。”

    说起这些事李旦如数家珍,探手道:“现在吴平死了,过去尊他为首的海寇又分作几派,澄海人林道乾,鸡笼他说了算;许栋死后南澳由他抢来的儿子许朝光做主,不过前些年被手下莫应夫杀死,现在他们还在南澳;曾一本想为吴平复仇,总和朝廷作战,所以抢不到好地方。”

    “但他人多船多,最不好对付。”李旦说着看向陈沐,道:“许进美就是曾一本部下,义父,你这么一说,许进美先前在濠镜住了很久,会不会是……曾一本去年打潮州不成,今年要来打广州?”

    陈沐没说话,李旦话给他描绘了一副完整的嘉靖年间闽广倭寇图卷,明朝的海盗究竟有多大的威势,竟然能纵横南海诸地。

    这种力量要是能汇总一处,香料群岛都能抢下来做殖民地了吧?

    “别管他来不来,先把濠镜那两艘三十五门火炮的大船弄过来!”

第二十六章 解急

    香山县的小道间,周行领着两个随从骑马轻行,神色焦急。

    陈沐短短三日往返平定黄粱都土贼的事令他大喜过望,在他得到消息时,许老幺的首级已经被传送广城,只不过还来不及高兴,就听说陈沐对曾一本、许进美欲攻打广州的猜测。

    周行到香山千户所时,千户所空地上搭起高台,旗军正在行刑。

    七十多人,念在初犯,每人二十军棍。

    噼啪的声音不绝于耳,整个千户所的旗军、余丁都被聚集在一起,阳光下看着棍棍到肉、听着惨呼不断,让人脊背发寒。

    孙敖带头行刑,他和邓子龙也同样是受到处罚,俩人一个罚了仨月俸禄、一个罚了一月俸禄。

    邓子龙带兵迟到,孙敖是直接没到,别管什么山道被炸了还是根本没有路,军法不管这些。

    陈沐是特意叮嘱了行刑的孙敖,让手下旗军下手别往死里打,硬生生往死里打,别说二十军棍,一棍就能把人打成终身残废。

    可就算如此,这等伤势没两个月缓不回来。

    足足打了四拨,七十多个战场上不听上官号令散了队形去捡钱的、怯战的才收拾完,各自被旗军搀扶着在高台下勉强站着,一把鼻涕一把泪。

    有时候哭不是人怂,疼痛时忍住眼泪不难,屈辱不行。

    敢怒而不敢言,对旗军而言就是屈辱。

    付元部下的旗军都来自香山县的佃农之家,既无出海抄掠之胆、又无科举取士之才,为地主劳作跑腿终年,换回几石米粮糊口,一辈子没见过几两银子。

    一斤多的银锭子丢的满地,只要弯弯腰就能捡起来,谁能忍住?

    易地而处放二十两银在他们面前,穷怕了的人杀人全家都敢干。

    银子拿手里还没捂热就被上官索去,回卫所换回一顿毒打,哪个不委屈!

    “陈某下令打你们了,一人二十军棍,知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原因有二!”

    行刑完毕,陈沐走上高台,挥手扫过下面前排站着那些受刑的军士,道:“黄粱都土贼只是小角色,甚至算不上敌人,没有血战没有浪战,千户所攻山死了二十二人,山上死了三个,抬下山八个救活六个,阵亡旗军二十七,一个没了胳膊两个成了瘸子。”

    “出征是打仗,打仗就会死,你们把脑袋别腰上,不说保家卫国,生于斯长于斯,保境安民总不为过。你不奋勇杀敌,倒去哄抢战利,别人在拼命浴血,你把钱得了,那是你该得的钱么?”

    “原因之一,是违背军法中抢夺、私藏战利,这是念在你们初犯才二十军棍,否则罚粮半年,你们家眷拿什么活命?”

    “原因之二,是你们该死!战场上大敌当前,却弃袍泽不顾哄抢蝇头小利至军阵混乱,若非尚有旗军清醒阻住敌军,就算抢得钱财,你们还能活着回来?”

    “只会拉更多同袍一起死!”

    其实陈沐能理解,站在高台上尽管一副斥骂之象,但他心里能理解手下旗军的做法。

    理解归理解,但人有情法律无情,尤其当言明军法这件事涉及今后战场上每个人的利益时。

    “罚完了,都记在心里,跟着陈某、听陈某的,不敢说让你们每个人都大富大贵,但绝不会让你们和余丁挨饿受冻。仗打完了,有功者陈某自然会赏,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就算抢了又能怎样?付百户!”

    台下站着的付元正立直了身子听着,突然听到陈沐喊到他的名字吓得浑身一机灵,再没带兵跃门冲杀土贼的勇气,猛地抬头就见陈沐朝身边一指。

    尽管看不懂陈沐这个动作的意思,付元还是三步并作两步窜至台上站好,拱手道:“千户……”

    陈沐朝身边一招手,魏八郎抱着木匣子走过来,打开木匣里面装的是整整齐齐的银子,陈沐取出两锭拿给付元道:“付百户作战英勇,率先攻入寨门,束伍遇诱不乱有功,赏银四十两;拿好,望你今后英勇作战。”

    付元道谢下去后,陈沐又把石岐叫上来,赏十两;随后是两个百户所五十多名旗军,包括部分先前因战场捡银子挨了打的旗军,都依据其功勋,获得首级的赏三至五两,没有首级但英勇作战赏一两,有过交战的赏五钱。

    除此之外,负伤的有五钱汤药、五钱养伤银;战死的抚恤二两发给家眷,勾补一名余丁做旗军。

    所有赏银,由陈沐手把手发给军余,这似乎已经成为陈千户发银发粮时的传统。

    握着手腕把银子交给旗军时,陈沐与每个人都说上一两句鼓励的话。

    “我看见你了,作战很勇敢,下次再立功,陈某还给你赏银!”

    “受罚没事,伤好了又是一条好汉,作战听军令行事,以后有的是赏钱!”

    “我记得你有两个儿子,夏天眼看就过去,拿这银子买点棉花做冬衣,别让娃娃挨冻!”

    哪怕是那些因军法挨打的旗军,此时也生不出丝毫不满,拿到赏钱的各个欢喜感激,就是没拿到的赏钱的,也目光烁烁地看着高台上的陈千户。

    “没得赏钱的也别叹气,勤加操练,过些日子还有的是仗要打,都好好活着回来!散了吧!”

    不到俩时辰,花出去三百多两银子,陈沐倒不觉得丝毫心疼,过些日子还有广州府对黄粱都土贼的赏格拨下来,哪怕一个首级只有二两,七十多具尸首也有上百两银子,算下来他还赚了不少。

    剩下的银子,就可以考虑给旗军换装了,皮甲铁甲,缺口还很大。

    如果有好的甲胄,以数倍的兵力、更好的兵器优势去打黄粱都土贼,伤亡至少能再少十个!

    旗军乱糟糟地散去,回过头陈沐才发现香山县令周行带着衙役等在一旁,笑吟吟地看陈沐走下来。

    “周县令来了怎么告诉陈某。”陈沐边走边朝家兵头子齐正晏问了一句,走近了拱手道:“周兄何必亲自跑一趟,有什么事让手下来传句话就是了。”

    “没事,陈千户,你不要怪家兵,是周某不让传报的,周某今日才见到何为赏罚立信啊!”

    周行笑着摇头感慨,接着才伸手指了北面一下,对陈沐拱手道:“那日千户发兵,周某见千户旗军兵装简陋,回去便向州府上书,为你请下百副铁甲、二百副皮甲、三百副布甲,以解燃眉之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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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