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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四章 损失

    哥伦比亚义军献给皇帝的礼物震惊了陈沐,却丝毫不能影响秘鲁总督托莱多的闲情雅致。

    陈沐当然会被震惊,并且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劳塔罗血战卡利城重伤不治、戈多军团强闯边境税卡杀死明军三十七人,这两件事聚到一处让东洋军府治下群情激愤,这意味着——人心可用。

    三千户东洋旗军、一千户林满爵游击军、一千户东洋大臣家丁入驻麦德林,入主秘鲁与进军利马城,将士们更倾向于后者。

    民心更不必说,自驻马坡之变消息传向北方,北亚义从蜂起而来,加入哥伦比亚义军的便达千人之众,还有更多人选择支援正规军,自发地在后方运送辎重、箪食壶浆以劳旗军。

    这个节骨眼上,万历十年的除夕夜里,南亚义军在哥伦比亚放了超级大炮仗,各路义军将战备火药倾埋矿场、城镇,西班牙人修建设立的哨所、市镇、矿场一夜之间被炸毁上百处,统计工作直至初八还未做完。

    单就目前统计出来的爆炸,就已经听得陈沐心发凉。

    “锡皮金矿一处,过去有矿工五百四十,大帅请看,在舆图这个位置,修缮至少需七百个工,没半年恢复不到过去的产量。”

    “哈尔丁的铁矿损失小,听说是摸黑埋设炸药用量小了,只把矿口炸坏里面倒没什么事;还有这,这个地方西夷称其为孔多托,这有一座银矿,修缮用工还没统计出来,但受损颇大,还有这,这个是煤田,现在还烧着呢!”

    傻乎乎的指挥使林琥儿既看不见陈沐铁青的脸,也收不到林满爵不停打来的眼色,拿着炭笔闷头在舆图上边勾画边语气欢快道:“西夷这次可亏大了!”

    林琥儿听见东洋大帅赞许的叹息。

    陈沐看着那副被林琥儿勾画得密密麻麻的哥伦比亚舆图,甚至失去说话的**。

    哥伦比亚是多么地富饶啊!

    西班牙人在此深耕细作数十年,为大明省去勘探土地、建设地方的麻烦,如果没有这场南亚义军献给皇帝的大炮仗,本该是大明十世修来的福报。

    金、银、铅、铜、铁、煤、绿宝石,几乎什么都有。

    现在全消停了,只要是出现在这幅舆图上的矿场,统统都被毁了。

    这是臣民献给皇帝的礼物?这整个是仇敌送给皇帝的礼物。

    西班牙人都没这么狠。

    林满爵还在这会儿站出来,看上去是想提醒林琥儿,陈沐的心情并不好,他低声道:“大帅,被义军抓获的西军俘虏说,秘鲁总督给他们的命令是运送最后一批矿石至卡利城,全部撤出矿场。”

    陈沐闭着眼睛接连点头:“这礼物陛下要是看见了估计高兴得骂人,现在咱们先不聊矿的事了行么?”

    在知道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一时间他就知道南亚义军这样的做的原因……西班牙人对南亚百姓的统治,正是建立在一座座矿场与矿场相邻衍生出的村庄之上,他们想回到西班牙人到来前的古代,回到印加时期的平静生活却不得其法。

    所以想毁掉西班牙人的象征——这些矿场。

    因此即便这意味着巨大的损失,陈沐心里也不舒服,但他接受。

    不过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矿场对南亚义军而言,并非只是西班牙人的象征。

    “卑职有些关于秘鲁的情报,大帅对这些事会感兴趣,看上去秘鲁总督托莱多并不打算负隅顽抗,最近的消息说来自常胜与右京的舰队已将利马港口封锁,西国贵族们正分批登记船舱。”

    已经登记准备撤离了?

    陈沐还没从巨额损失带来的心痛中扭转心情,听到林满爵这话立刻皱着眉头眯起眼来:“托莱多在想什么,他为何不给我送信?”

    这次的事除了最开始打响的火枪像是意外,接下来发生的事秘鲁处处都透着进退失据……从头至尾,托莱多没有就驻马坡之变的意外向东洋军府道歉,在他向秘鲁送去选择后也像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至此,利马城的贵族都开始登记船舱准备撤离了,托莱多依然没有给他回信,这算什么?

    就算是给下属下达命令,也该说声遵命吧。

    何况陈沐可没自大到认为他能命令秘鲁总督放弃秘鲁回家,他不过是以势压人,秘鲁总督也该据理力争才对。

    冲突是意料之外的事,包括陈沐在内东洋军府对秘鲁的攻略心也没那么强,甚至在陈沐率军与邓子龙合兵一处,他们都还在就占领秘鲁一事不断讨论。

    秘鲁是一块鸡肋,它有大银矿、大铜矿、大金矿与铅矿,但它在西班牙人手里一样能给东洋军府提供巨量贵金属,还不比花太多力气。

    而如果它在东洋军府手中,可能大明的花费比从西班牙人手上弄贵金属还要多一点。

    发生这次意外,对西班牙人来说哥伦比亚肯定是没了,但秘鲁如果想保是可以保住的,只要提出一些赔款、更多让利,本就在两可之间的陈沐很容易改变想法。

    比方说托莱多要是自己提出,由秘鲁向每名阵亡旗军赔偿抚恤白银,一万两咱不嫌少、两万两咱也不嫌多,可操作空间极大,哪怕最后一人只有三千两呢,送回国内阵亡旗军家里等身白银,总能稍稍慰藉家眷之心。

    选择明明有千万种,托莱多偏偏选择了沉默。

    “卑职也想不明白,不过派去利马城的间谍回报许多传闻都与秘鲁总督有关,据说从去年开始,由印度事务委员会派遣多名修士与贵族进入秘鲁,他们……”

    林满爵还没说完就见陈沐手抬起来,连忙接着解释道:“走的是大西港至常胜一线,这些人都交税了。”

    “嗯……”陈沐颔首:“你接着说。”

    “他们奉命收集秘鲁总督贪污白银的证据,好像西班牙国王有意把托莱多免职,还有个原因是秘鲁的人口,西国在秘鲁设立五任总督,百姓口数从九百万减少至一百六十万,如果不是这次意外,托莱多已经被免职了。”

    “现在有人说他给自己准备了五条船来装行礼,港口打翻的木箱露出的都是金银财宝。”

    林满爵的话刚说完,营帐外已传来亲兵报门,攥着书信的亲兵在得到准许后入内行礼,至陈沐身边小声道:“大帅,常胜邹知县私信。”

第三十五章 消失

    邹知县私信?

    陈沐听见亲兵这句话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邹元标干嘛给我发私信?

    展开书信,里面的内容和秘鲁总督有关,在常胜的邹元标于驻马坡之变后很快见到秘鲁总督的使者。

    使者刚下船就被常胜港守备旗军扣住了……从常胜港下船的西人也好、亚洲土人也罢,拜访县衙都是得到准许的,这个使者被扣住的原因是他想掩人耳目。

    浑身上下裹在麻布罩袍里,这在秘鲁或许会让他看起来像个苦修士免去许多打扰,可在遍地靖海服的常胜?只会让他看起来像个鬼鬼祟祟的小偷儿。

    邹元标在信上说,秘鲁总督托莱多派人至常胜是为了寻求庇护,请求大明接纳他全家两代六十四口去濠镜生活,如果能得到陈沐的准许,他会献给东洋军府白银四万斤。

    信很长,不过陈沐已经没心情仔细向下看了,他缓缓坐在中军帐的矮几后,把邹元标的信放于案上,两手搭在甲裙上朝帐中无人处望着,目光发直。

    托莱多说的报酬是多少?

    四万斤。

    六十四万两。

    他的家眷是多少口?

    两代人。

    六十四口。

    瞧瞧他发现了什么,发现了一个比他还有钱的人。

    而且这个家伙太能生了,所有西班牙派遣到新大陆的总督,在伊比利亚半岛都是显赫贵族,托莱多更是如此,他这个姓氏就意味着来自西班牙的钢产业制造中心——托雷多城,所有西班牙剑盾步兵的小圆盾和做工精良的钢剑都在那被打造出来。

    那是精工细作不可多得的好兵器,东洋军府的下级军官的战利品大多都有一两柄作为收藏。

    陈沐以前也有一柄,是在吕宋之战时得到的,但后来被皇帝掳走弄到乾清宫里去了。

    就像大明出洋的高官不带家眷一样,西班牙的总督也是不带家眷的,至少不可能把整个家族搬到新大陆来,那么问题就来了……作为新大陆托莱多家族的始祖,这个玩意儿是怎么把家眷变成两代人六十四口的?

    信息量太大,陈沐得缓缓。

    邓子龙突然掀开帐帘进来,第一时间就看见地上照着舆图仍在勾画的指挥使林琥儿,然后才看见行军矮几后端坐,满面怅然若失的陈沐。

    邓大帅的眼神在林琥儿与陈沐面前巡回,显而易见这俩人这会都没空搭理他,只好先无意义地拱拱手,这才朝旁边立着的林满爵打了个招呼:“先把游击军调出去吧,卡利城的西军也退了,我们可以从向西南进攻。”

    邓子龙才懒得管西班牙人是怎么想的,他和林满爵就像那些南亚义军的想法一样,简单直接,只盯着一个目标看,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

    别管卡利城有防备还是没防备、撤军亦或没撤军,他们都会率军占领。

    乡野是义军的地盘,城镇将会是北洋旗军的主战场。

    现在只等着到正月十五,邓子龙想让麾下旗军全力跑开了,看看北洋旗军的进攻行军速度究竟能有多快。

    但陈沐眼前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在这封来自邹元标的信里,西班牙那位秘鲁总督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陈沐拍了拍桌上的信,说话了:“西军驻秘鲁共三个军团,其中戈多军团为总旗唐大章率部阻击死伤惨重,如今未经整编尚有二十七连队、八千一百余人。”

    “二十七个连队逐步收缩防线,抵达利马城先后分三批登船撤离,利马撤离船共有五批,首批为秘鲁总督区的新旧贵族种植园主;二、三、四批为整编军团;第五批为总督官吏、各地传教士及印度事务委员会成员。”

    “秘鲁总督自己派人找上邹元标,把秘鲁情况通报了,秘鲁西军正在全面撤离。”

    随着陈沐的话,邓子龙难以置信地走上前来,眉宇间甚至还带着先前同林满爵议论战策的果决:“全面撤离,五批船队,这个秘鲁总督想干什么?”

    邓子龙想啊,身为总督,打了败仗丧师辱国自是失职,回到西班牙只怕少不了会受到责罚;可一枪未发便让八千余军队全面撤退,难道不是更大的罪责?打败仗费老二未必会做什么,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他就没在大明手上赢过,知道发生冲突的瞬间心里就应已有预案。

    “他自己畏战,还要拉着整个秘鲁西军八千多人撤退……”邓子龙似乎想让陈沐再确定一下信件的内容,道:“回西班牙费老二能给他留个全尸都算慈悲为怀,大帅,这也太假了。”

    世上哪里有这样找死的?

    “你说对了,所以他没打算回去,林帅的土民间谍情报准确,他确实在主政秘鲁时期多有贪墨,使者在常胜跟邹元标说,他打算投靠大明,不要高官厚禄,只求能在濠镜有方寸栖身之地,瞧瞧……”

    瞧瞧邹秃子用这词儿:方寸栖身之地。

    “他全家六十四口,方丈栖身之地都不够,这要浪费多大一块地来养活他们。”

    陈沐心里其实挺为难,摊开手道:“我不会让他去濠镜,但他提出的买卖也挺让人心动,白银四万斤,如果他全身家当不超过六万斤,我打算答应他。”

    就连林琥儿都没法耐心在地上涂画了,扬起脸来看着陈沐,眼睛一眨一眨张着嘴巴能吞下一颗鸡蛋。

    原来自己睡了几觉达到过去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指挥使官位后,大家聊的事都是这样的吗?白银论万斤来算?

    太夸张了。

    “不能在濠镜,那上川岛、下川岛,或者……”邓子龙绞尽脑汁,道:“鸡笼?”

    陈沐还是摇头,道:“没这么简单,他打算创造自己假死的假象来欺瞒菲利普,第五批启程的船队会在三个月后抵达火地岛,他要我们在火地岛的旗军帮他把其中两条船弄沉,一条船上都是追查他的印度事务委员会人员,另一条船则是秘鲁官吏,他原本也该在那条船上。”

    “其实我想把他也沉进海里,六十四口人,将来繁衍生息,夺人资源,大明子民自我繁衍就已经不缺人了。”

    “既然他求的是不让别人找到他,那就看他表现,表现的好,我们就把他们送到狮子国去,西班牙永远都找不到他;要是表现不好,那就连大明也永远找不到他。”

第三十六章 博物

    这个世界很难有大明找不到的人。

    原本意料之中的大规模军事冲突并未如期上演,就连摩拳擦掌的南亚义军也因此扼腕叹息。

    在‘献给皇帝的礼物’行动后,长腿熊跟着矿镐像数不清的小股南亚义军一样,沿山脊一路向西南挺进。

    他们绕过冒着浓烟的煤田、经过村镇的废墟、穿越茂密的山林,在卡利城用目光向城头飘扬的镶龙旗致敬、在瓜比港追杀来不及逃走的西班牙混血商人,甚至在大爆炸结束后还没出正月,就已经追随北洋旗军进驻赤道的基多城。

    厄瓜多尔在西班牙语中就是赤道的意思,它如今被明军理解为秘鲁总督区的一个省份,但实际上这个省份并不存在,西班牙人只是把这里称作赤道而已,它只是在大明旗军眼中看起来像个省份,而真实存在的是其下十九个印加人居留地。

    每个居留地中有十余个原住民村庄,最多的村庄有一千七百人、最少的则只有二十三人。

    托秘鲁总督托莱多的福,各居留地历年间人口变动数据得到完好保存,整个赤道省,仅有原住民七万七千余。

    最多的时候,这里曾生活着六十万人,从万历二年也就是总督托莱多上任起,秘鲁总督区创造性地为原住民设立名为米塔制的徭役,让他们进入居留地的村庄方便管理,每年征发七分之一青壮,参与挖矿、修桥、种植园劳役,每天工作九到十个时辰。

    时间没弄错,就是九到十个时辰。

    西班牙人倒是没有大规模杀人,但劳累、饥饿、病患让劳役者成片成片地死去。

    年复一年的死亡笼罩着秘鲁的原住民,如今西班牙人已经很难再抓到新劳役了。

    也正是在基多城,南亚义军当中许多首领认为他们已经完成自己的使命,义军在城外载歌载舞,推翻城中的栅楼,在城外南亚土民庆典的欢呼声中,率领部下踏上归乡的路。

    北洋旗军在基多城比计划中多驻留了四日,随后留下五百户旗军,大军才继续带着剩下的义军向西南席卷而下。

    作为印加时代重要城池基础上建立的基多城,陈沐在入城后发现古老的城内依然有许多没被西班牙人破坏的古迹,他比计划多滞留的四天就是用来统计这些古迹,考虑把哪些带走、哪些留在这。

    即使他以最恶的目光去审视,关于原住民的古迹也没什么需要被毁掉——西班牙人在此之前把能做的、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部都做完了。

    他只需要挑出一些东西,不单局限于印加时代的古迹,还有西班牙人留在这的雕塑、绘画等艺术品,这些东西都是古迹了,留在这的旗军负责把其中最精美的一部分完整拆卸、切割,运回北京。

    他会跟这批运回国内的东西一同送给皇帝一封关于建议在北京、南京、右京开设博物馆的信,随后这些被选中的文物当中不是那么精美的,则会被送进右京博物馆。

    把阿兹特克、把印加、把西班牙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遗迹统统送进博物馆。

    在他心目中这个举动非常重要,重要到似乎只有做完这件事,才算亚洲真正完成对西班牙的告别仪式。

    但陈沐没有为任何一座大城编修县志,也没有立碑,尽管他草拟了一份碑文,但最终还是决定这份碑文不由自己写,而交给留守基多城的副千户,等待从巴拿马赶来的第三代劳塔罗,游击将军林晓来做这件事。

    “你昨天还说劳塔罗的夙愿由你帮他完成,他的勇气与精神将与世长存,现在就说要让整个亚洲的汉文学堂从今往后将劳塔罗译为林晓?”

    “变得也太快了吧?”

    邓子龙看不透陈沐的伪善,在行军路上发着牢骚,引来跨坐马上的陈沐斜眼讥讽:“进军敌城的路上两名主将聚在一起并不明智,邓大帅,要不你去前边儿?”

    “我去前边,换林琥儿回来给你讲哥伦比亚还有多少座煤矿在冒烟?”

    稍稍落后并驾齐驱的邓子龙对陈沐的威胁早习惯了,这对他来说毫无杀伤力,就像陈沐对他的讥讽也早已习惯一样:“虽说游击军已前驱一百八十里行斥候事,想来必是高枕无忧,但让林琥儿在中军还是太冒险了。”

    “我在后面给他压阵,遇事也好说些……说说,怎么想的,干嘛要抹掉劳塔罗的功勋?”

    陈沐看着远方起伏的山脉摇头,道:“我没抹掉劳塔罗的功勋,也没抹掉劳塔罗的存在,我只是抹掉了麾下一名游击将军,林晓将军为帝国流过血出过力,但今后别人提起他的名字不会想到他的功勋,至少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想起的都是南亚解放者的丰功伟绩。”

    “在我的理解里,劳塔罗的夙愿是解放南亚,还南亚安宁,也许他的愿望是南亚百姓像西人没来时一样,但那不可能,太久远了,有过去记忆的老人们都早已死去,南亚义军有一个算一个,你能从他们身上看见过去印加人是怎么生活的?”

    “他们的政治,不是西班牙人规定的米塔制;他们的军事,不是穿着胸甲骑西班牙马挺矛冲锋;他们的文化,不是钻进矿井嚼古柯叶;他们的祭祀,更不是进教堂里做礼拜。”

    “他们身上的西国烙印在此时此刻被抹去,旧有的印加记忆亦不复存在,什么能填补他们的空虚、让他们不再迷茫?我们的文化,不是殖民地文化,欧罗夷长于国与国的外交,咱不擅长干那个,咱擅长把国际外交做成国内政治。”

    “南亚土民,或者说整个亚洲的土民,如何能安稳生存?听教化,不胡闹。”

    “这一点上,我相信劳塔罗愿望的结果和我的追求一样,我帮他达成愿望,这个名号的解释,自然也由我解释,人们会一直记得他的事迹与他的精神,只是换了个名字。”

    说到这,陈沐调转马头拐到道旁矮小的土坡上勒马回头,看着北洋军整齐队列在身侧的官道上向西南开去,他说:“他是个伟大的人,可我不是。”

    “我等出海身负国运,稍有疏忽就会为百年后的天下局势埋下伏笔,我当不了伟大的人。”

第三十七章 王港

    大明帝国的西部疆域始终是变动的,像蚁群缓缓向西开拓,在印度次大陆逐步扩大。

    西洋大臣殷正茂在狮子国冷眼看着这一切悄无声息又声势浩大地发生,对此他的评语只有两个字——完蛋。

    在他眼中大明的西部边疆非常薄弱,并不像核心国土或南洋、东洋那样稳固。

    山西三藩被信佛的宗室与十万僧兵入印,直接促成这片土地政权更迭,当这一切已成定局,殷正茂才发现整个西洋军府对这片土地缺少足够的了解。

    一片土地最重要的是土地上世代生活的人,要了解这片土地上的人可以从他们的历史着手,不过在殷正茂认识到这点的践行过程中却遇到很大阻碍:

    土民没历史。

    非但土民没有记录历史的习惯,城邦贵族对自己领地之外的事也几乎一无所知。

    在发动整个西洋军府的力量搜集一切民歌、传说依然无法取得丝毫进展,当地人的思想观念里世界是一个轮回,不断循环的过程,这辈子过完的还有下辈子、下辈子活完了还有下下辈子,一切努力、记录都是毫无意义的。

    就连被僧兵入侵、统治,对他们来说看上去都没有半点难接受的,打得过、但打得过会有许多死伤,那就投降算了;打不过、打不过直接投降就好,投降了就乖乖巧巧过自己的生活。

    凑合过就完了,别想那么多。

    起初殷正茂认为当地人这种思想是愚昧而滑稽的——世界怎么会是一个轮回呢?不论政治上还是生产力上,人类一直在进步,最早部落时期人们贤者称王、后来以血统姬姓为尊、后来进入封建贵族世袭,乃至万世万代皆行秦政、军功授爵以为人上人,再到科举,所有人都能参与进中原王朝的权力游戏。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中原王朝正凭借这些进步,摧枯拉朽地抵御、击败一个又一个敌人,将土地扩张到难以攀登的高山与一望无际的大海边缘。

    人们用沧海桑田形容时间久远,人们手上的短矛变成强弩再变成火铳变成大炮,入口之食从蒸煮变烹炸,数不清的国家在这过程中泯灭、兼并,他们还在这,哪怕音调早已改变却依然用远古而来的文字诵读穿越千年的诗经。

    西洋大臣的才智超人,他一方面从印度民间碎片化地搜集关于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千百年前的只言片语,一方面祭出中原王朝最大的优势,从国内弄来了《大唐西域记》,并试图从细枝末节的碎片中搜集到历史脉络。

    他成功了。

    但得出的结论让这个老人怀疑世界是否真的是个轮回。

    商朝时期,印度次大陆沿恒河生活着有上百个村庄的达罗毗荼人,然后西北的雅利安人把他们向南驱赶,统治多个城邦。

    然后波斯人来了、波斯人走了;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来了、亚历山大走了。

    秦朝时期,西北再一次出现大夏人,这个部落联盟再一次向东南入侵,进一步侵占已被雅利安人占领的村庄与城邦。

    汉朝时期,大夏人被汉朝使节评价为兵弱,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安息人来了、安息人走了,随大月氏人西迁,大夏很快臣服于大月氏。

    而后大月氏分五部,其中一部贵霜攻灭余部,建立庞大国家。

    好景不长,波斯人又来了;波斯人刚走突厥人来了,突厥人建立了德里苏丹国,德里苏丹国灭亡后帖木儿的后裔又建立了莫卧儿。

    殷正茂发现在他是手中有效资料证明下,印度所经历每一次入侵,从未被成功抵御过,别说像汉匈对峙那种敌强我弱、攻守势易的态势,就连宋明之间相隔百年北逐元寇的例子都没有过。

    这片土地上世代生活的人们啊,从未抵御、击退乃至复仇。

    而且同化能力还贼强——那些曾经强大的入侵者进入这里,生活一二百年,就会被新的入侵者击败。

    世界在这片次大陆上,真的就是永不中断的轮回。

    中原王朝北方地形是开阔的,所以修了长城来抵御外来入侵者;而印度这一地理概念是天然封闭的,除了海上,一切入侵者都会从西北来,而西北只有两个山口,甚至无需修建长城,最狭窄之处宽度不足二百丈。

    就这个二百丈的口子都守不住,一次一次被突破。

    在殷正茂脑海中,很自然地将这个山口想象成函谷关,波斯人统治的土地就是关中,一旦攻破函谷关,关中铁骑就能扫荡一马平川,打到莱登。

    上天对世界何其宽宏,又待中原何其薄也。

    倘无雪域高原,天朝何至与此等怯懦之族为邻三千年?

    不过现在好了。

    殷正茂不管地上的藩王领下僧兵怎么玩,就算把莫卧儿揍得找不着北也不管。

    他只顾着在印度洋,哦不,是大西洋,在大西洋两岸布防兵将经营六处商贸港口,首先是狮子国的高朗步,高朗布是大明承袭元朝航海家汪大渊的叫法,葡萄牙人过去为纪念哥伦布把这称作科伦坡。

    汪大渊是元朝时的民间航海家,南昌人。二十岁乘船自泉州港,经琼州、占城、马六甲、爪哇、苏门答腊、缅甸、印度、波斯、阿拉伯、埃及,横渡地中海到摩洛哥,再回到埃及,出红海到索马里、莫桑比克,横渡印度洋回到狮子国斯里兰卡,从苏门答腊、爪哇,经澳洲到加里曼丹、菲律宾返回泉州,历时五年完成伟大航行。

    在其第二次航行返航后,应泉州地方官之请写出《岛夷志略》,岛夷志略分一百条,其中九十九条为汪大渊亲历,涉及国家地区多达二百二十个,甚至记载了伊朗西北部的马腊格,那时候是伊尔汗国的首都,历史上被称作马鲁涧的地方有个酋长是临漳人,姓陈,元朝初年初领兵镇守甘州,西征中进入这个国家遂不复返。

    在大明没出海时,汪大渊的岛夷志略没什么用处也没人提起,可当海外军府一开,千船万舶出三洋,《岛夷志略》在国内一次又一次地大规模印刷。

    因此如今在狮子国高朗布经商的大明商贾也私下里把这称作王港,来纪念汪大渊。

    万历十一年初,殷正茂立于王港海岸,渐显浑浊老态的双眼看着港口依皇帝诏令所修建的船煤所竣工,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个新的时代就要来了,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看得见。

第三十八章 起航

    狮子国王港的港口停靠着三艘崭新船舰。

    其中两艘在船型上与西洋军府的两千料六甲南昌舰并无太大差异,唯独船上主桅后都立着一根粗大怪异筒子。

    此时岸边吸引无数狮子国吏民簇拥踮足观看的原因并非是这两条船,而是在它们身后巨大的阴影——那是一艘比两千料战舰还大出一半的封舟。

    封舟用官船料四千九百余,停泊近海如云中城郭,不必走近就能让观者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像这种排水量数百万斤的大船,大明很久都没有造过了。

    由于讲武堂军官皆出一辙的海战观念,他们既不希望在海战中率领部下以大量小船做集群突击,也不希望驾驭不吃劲的大舰巨舶横冲直撞。

    几乎所有讲武堂毕业将官都对梦寐以求的旗舰在脑海中有一副画像:

    它要有大明战舰一贯的修长身形,不论西班牙那种大肚汉还是汉国那样的小身板都不行。

    船体要用料扎实做工精良最好是南洋卫香山造船厂全面监制,但目下大明工业分工条件下很难,至少是南洋军府负责修造的才好。

    水线往上要有双层火炮甲板,装载三十八至四十二门镇朔将军炮,不能多也不能少,少了威力不足、多了装不下其他武器与水粮。

    除了用于摧毁船体的镇朔将军,上层甲板的双舷专门用来固定佛朗机炮,这些速射炮专门用来打散弹杀人,因此在船舷后每个炮位都要备有装统一口径预制散子筒的木箱。

    总的来说,这艘梦想之船在外观上可以与过去的福船毫无区别,但船上艏楼艉楼是不必要的民用设施被大幅削减、船壳更厚最好还有足够的雕刻与配得上火炮口径的威武彩绘。

    最重要的是……初次下水一定要在船头画着两只朝前看的眼睛。

    船眼是过去的讲究,眼睛朝下看的是渔船,意为直观海底、满载而归;眼睛朝上看的是商船,意为观天识途、勇往直前。

    万物有灵,船亦如此,舰上水师要对船舰像对老婆孩子般关爱,所以作为‘帝国现代海军’将官的他们依然愿意延续古老传统,驾驭开龙目的战船驰骋海上。

    这种观念下,狮子国王港海面上停泊的大型封舟显然不是战船。

    过去它不是战船,现在更不是战船。

    它开到这边也不是为了册封谁,而是专门为满足皇帝的特殊愿望,从安南船煤所向狮子国运送煤炭……封舟上的使者还学着皇帝的语气严厉批评了狮子国国王:比琼州府还大的王国,竟无煤炭,成何体统呀,你的百姓怎么办?让国内的商贾好好找一找煤矿藏在哪里,百姓过冬要烧煤,烧木头不好,木头要留着造船,找到了派人禀报朕,朕教你靖海煤的做法。

    狮子国王拉贾尼纳曾在作为王子时英勇善战,率锡兰各级武士击败葡萄牙人,他的部队有骑兵、象兵、步兵和炮兵,步兵有极少的来自阿拉伯商人购置的奥斯曼火枪、炮兵一样是用买来的一种奥斯曼支架大火枪。

    尽管战后凭借大胜的威风统一各地登基为王,但在大明面前,他只能硬着头皮对使者行礼,并回答:“小王已发动所有臣民寻找煤矿。”

    他真想告诉万历皇帝锡兰永夏,没有冬季,臣民不必烧炭取暖。

    但他不敢。

    大明不是葡萄牙,葡萄牙人在这片土地上为非作歹,他们善于挑拨各地首领的关系,几十人上百人的队伍以雇佣军的形式出现,接着在设立商站后船队到来反客为主,在此之前,葡萄牙部队始终有十倍百倍的锡兰人做内应。

    大明登陆的每一个人都是明军,葡萄牙人力的窘境似乎永远都不会出现在大明身上。

    狮子国因为乖巧,至今没领略过如今这支模样与传统军队不同的大明西洋旗军战斗能力,但在很久以前他们的国王因为贪欲曾想抢劫大明宝船上的金银财宝,被抢劫的郑和为避免战争少造杀戮,只好率军打进王宫再释放所有俘虏,唯独把整个王室都扣押在船上带走。

    这人得多不开眼才招惹大明舰队?

    海盗王陈祖义如何?在那个年代有战船上百艘,雄踞于日本、澎湖、巨港、马六甲、印度洋海面,一生劫掠上万条船、攻陷沿海超过五十座城镇,太祖皇帝朱元璋悬赏五十万两白银,成祖皇帝朱棣更是将悬赏增加至七百五十万两,为啥呢?

    成祖皇帝那会兴朝贡,陈祖义在三佛齐当大将,国王死了他自立为王,别人朝贡他也朝贡,可他空船出发,一路抢到什么就给永乐皇帝送什么……想想这场景,宦官往跟前一立:“爷爷,三佛齐国王朝贡大明封琉球王印玺一份、金冠一对儿。”

    不得气死?

    这么牛一人还不是让郑和逮了。

    这会狮子国王就算再骁勇善战,也不会跟大明做对。

    万历皇帝啊,愿意在这干点啥就干点啥吧,想说点啥就说点啥,没事,咱都听着就是。

    小命儿要紧。

    殷正茂之所以等在狮子国的王港,就因为这两艘船是皇帝下诏指派的任务,南洋上的近海航行已圆满完成,通过马六甲后,将会以狮子国王港为.asxs.,向西洋军府掌控下的五座港口航行。

    它们的航线是从狮子国出发,以日行三百里的速度四日后经西海岸抵印度南部的科钦港,抵科钦港后休整四个时辰继续北山,用八天半的时间穿行两千四百里,并在那启程向西横跨印度洋,经马林迪、蒙巴萨,并尽量在九十天内回到狮子国王港,带回远海航行的报告。

    这份横跨印度洋的实验完全由万历一人制定规则,所选取战船也是他一手指导打造,两艘蒸汽帆船各由四个甲型火德星君提供动力,主要实验目标不在速度而在提前发现航行过程中会遇到的意外与船舰形制不足,并在今后加以改正。

    如今从日本到狮子国沿岸的船煤所皆已修造完成,煤炭供应商路也已形成,距离皇帝向天下商贾推销‘他的蒸汽船’的实现,只差临门一脚。

    差的,是证明蒸汽帆船的优越。

    而这个时间,印度洋上的风浪并不小,印度卡利卡特就曾在夏季季风时把达伽马的船队赶走,现在同样的考验将落到这两艘大明蒸汽帆船身上。

    “大帅,吉时已到。”

    港口栈桥头,身着绯袍的殷正茂闭目片刻,再睁开眼时举起的手掌已经落下:“!”

第三十九章 利马

    大海的另一端。

    同厄瓜多尔或哥伦比亚的小城镇不同,利马是一座受西班牙影响极深的城镇,它是西班牙在新大陆的统治中心,半个秘鲁的人都聚集在这座巨大的城镇中,这里有西班牙人能在新大陆得到的一切。

    如果以靠近海岸的新城区作为利马城的范围,这座城并不大,以总督府、宗教裁判所、大教堂与焚尸炉所在的武装广场为中心,大条石堆砌的街道呈辐射状向四周延伸,直至触及二十里外的海岸线。

    在这个范围里,居住着三千多名法律意义上的半岛贵族,他们每个人也像武装广场延伸出的那些街道一样,是这座城市的中心。

    他们是贵族军官、是庄园主、是大商人、是修道院长、也是船长,是这片土地上一切有权势地位的人。

    城内形形色色的人因他们而存在,也因服务于他们为生。

    在这三千人之外,还有六万名混血儿,他们充斥各行各业,很难继承西班牙人的一切,也不至于落魄到缺衣少食,利马城到处是适合他们的职业,车夫、搬运工、军团士兵、水手、织布工、妓女和雇用护卫,总有能让他们吃得上饭的工作。

    而在这六万三千名法律意义上享有权利的西班牙人之外,还有数以十倍计算的原住民,没人知道他们的确切数目,就连秘鲁总督托莱多也无法得知……尽管他们每时每刻都被这座巨大的城市吞噬生命,但死亡并非统计的难点,真正的难点是西班牙人懒得统计。

    他们宁可数一遍数十年来下达超过三十万条命令,也不愿去统计可能与这个数目相似的原住民,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原住民活着,西班牙人只知道今年又死了多少原住民。

    如此庞大的城市,西班牙人并无恰当的治理手段,他们整个国家才八百万人,拿什么来管理这个超过三十万人口的巨型城市?

    谁又有这样的经验呢?

    换句话说就算没有动荡时局,一个火星子落下去这座城就会自己乱起来。

    更何况此时此刻,明军大举而来,西军登船撤退,在驻马坡事件发生后,整座城市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明白这座城市即将迎接一场声势浩大的倾覆,它的上下即将颠倒。

    因为福船来了,数十条福船停泊在利马城西北卡亚俄湾的里马克河口,即使是去过那里的居民也无法判断清楚大明究竟派来多少条福船,只知道明军指挥官杜桐交给总督府的公文说,利马城所有西班牙船只必须全部留下,离港的人将乘坐大明运输船返航西班牙,所有货物在登船时将被清点。

    而居住在城西漫长海岸线上的居民,每天清晨都会被远方海上传来的号炮声叫醒,那是明军在海上例行操练,他们把西班牙停在利马城港口的战船开出去,升满帆、固定舵,自行漂流,大明帝国的兵船炮舰在游曳左右,以船炮轮轰。

    今天开出去一条卡拉维尔船、明天开出去条克拉克船、后天开出去艘盖伦船,没击沉就晚上弄回来明天接着轰。

    三支明军舰队每天欢快地在海上进行娱乐活动——事实上这是杜桐的震慑战术。

    他手上有从常胜、界县开来的三支赤海级千料舰编队,每天一支巡逻、一支驻守,最后那支舰队就带一条西班牙船开到海上,从北往南,经过利马城沿海,确保炮声能让城中居民听见,又不会让固定船舵的无人西班牙船撞到岸上。

    杜桐在用这种败家子的显摆手段告诉利马城的西班牙人,你们永远也打不过大明。

    为什么?

    就因为他一个千户部的编队一天能让海上玩两千斤火药,连着玩一个月心里不虚。

    权当让炮兵训练了,你西班牙有这本事么?没有,我船上炮兵一个月轰出去的炮比你的炮兵一辈子发的炮还多。

    这怎么比?别说炮了,人西班牙的火枪手都少有能得到充分训练,身上备弹药十二发就觉得能打一仗了……你们这舰队整天在近海拿能在战争中轰开一座城的火药训练?

    说实话,这事极大地打击了利马城里西班牙军团士兵的士气,甚至远远超过总督托莱多向驻秘鲁军团长们下令撤离的消息。

    所有人都知道此时此刻这种选择就是逃跑。

    但杜桐在海岸上的炮声让人们接受逃跑的事实。

    在他们接受这一现实的过程中,明军的动作比他们快得多、也果决得多。

    由于总督的命令,他们海军最大的两条盖伦船已被明军开走,其他大小船舰也被明军拉到海上击沉,岸防炮台没有得到射击命令,驻守炮台的军团士兵像提线木偶般看着近在咫尺的明军登陆他们驻防港口,将船上的西班牙士兵一一驱赶,却不敢做丝毫阻拦。

    驻马坡之变的殷鉴不远,五十六个明军士兵在冲突中让他们两个连队撤编,如果这样的事注定再来一次,谁会希望它发生在自己头上呢?

    一切在人们不情不愿中,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撤离的第一批人是半岛贵族,他们大多有自己的小船,也对明军将所有船只夺去的事抱怨极多,尤其在清查他们的行李这件事上,更是有着极大的抗拒心理。

    盘查行李,自然会让一些财物无故消失,这是很正常的事,但出乎他们的预料——没有,没有任何人因为盘查而丢失财物,哪怕有西班牙贵族**裸在箱子里装着几块黄金,也不会被盘查的旗军偷走。

    反倒是他们常常会因为行李物品中夹带想要带走的原住民奴隶而被责罚,还有过去被秘鲁总督区开具的房产、地产证明统统都报废了,有关秘鲁的一切文件都不能带走,甚至不允许他们进行土地买卖。

    此时此刻的利马城,已经乱了。

    明军仅接管港口与海面,贵族收拾自己的一切聚在城里、军团士兵士气涣散,不能被贵族带走或根本没打算走的商人、雇佣兵、恶棍们仰仗自己所拥有的武力优势,向这座巨型城市露出自己的獠牙。

第四十章 大乱

    没人记得利马城上空第一冲黑烟是万历十一年元月几日冒起来的。

    也没人知道夜晚的利马城究竟有多恐怖,蒙面的披甲武士在街上肆意横行,翻墙越院冲进贵族或大商人的宅邸,杀人越货后消失一空,只留下遍地狼藉。

    利马城居民泾渭分明,恩怨积压已久,此时爆发出来如洪水猛兽,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冲突发生,除非大批明军进驻,否则谁都不能在西军完全撤离前改变这种迹象。

    而在此时此刻,大规模明军进驻显然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陈沐与邓子龙的部队还在陆上继续开进,沿途小城镇与部落需要安抚,等他们进驻利马城至少要到三月。

    但这座城等不了那么久。

    城里的人也等不了那么久。

    西班牙军团无意在镇暴中花费自己的力气,他们本身就是这次狂欢的参与者,尽管他们的编制被打乱了、士气也极为低下,但他们才是整个利马城抢劫经验最丰富的人群。

    而明军则是无法约束城镇,利马城太大而他们的兵力太少,港口才仅仅驻扎了四百多人,竭尽全力也无力管控混乱局势,。

    明军在利马城的驻地正忙着统计房产,在督军杜桐亲自观察后,将城区西北方临近港口的空地划为几片,两片为军营,并取利马城西北部两纵两横四条街道分配给四个百户领兵进驻,就地设防,划出一片巨大的安全区。

    即使身处其间,大多数人也无能发现世事进一步发展的驱使,而更糟糕的是有时即使发现了事物发展趋势,也无能为力做出任何改变。

    利马城的西班牙人,此时此刻的困境便是如此。

    绝大多数贵族不愿乘坐明船出海,这与明军无关,而在于很多人都看出利马城如今的乱象正来源于将会和他们一起登船的西班牙军团。

    自从城内第一团火熊熊燃烧,军团士兵释放了心中的魔鬼,数日以来有数十名贵族的宅邸被人袭击、甚至就连城外的庄园也没能幸免,很多人已经开始思考,这趟回到西班牙的长途航行是否安全——在更坏的现实面前,他们甚至不觉得利马城易手是件坏事了。

    至少明军的到来让他们还有个能请求帮助的地方。

    在西班牙贵族眼中,不论城内满腔怒火的土著暴民,还是白天是兵夜里是贼的军团士兵,都不敢进入大明区。

    倒不是没人试过冲击大明旗军驻防的地区,最开始那几条街夜夜都能传来炮声,每天早上人们都能在街上发现新的尸首,明军管杀不管埋,他们只负责把尸首上的兵器甲胄与值钱的物事带走,剩下的尸首则早起就近挨家挨户敲门,让他们去把尸首用板车推着拉到城外。

    城外有西军奉托莱多之命挖好的大坑。

    讽刺的是……大坑是西班牙士兵挖的,被居民用板车推着拉到坑里的不法之徒也大多是西班牙人,而且其中过半都是西班牙士兵。

    最开始城中乱象初初发生时,是登记船舱的过程中被明军扣下的土民奴隶无处可去,城内没他们的容身之所、城外又比城内还乱,只能装着胆子向明军求助。

    其实就连他们自己都没奢望明军能对他们提供什么实质帮助,在西班牙人近年来的教育中,秘鲁原住民被告知大明百姓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大明旗军更是其中佼佼者,他们恐怖的战绩似乎从侧面坐实了这一说法。

    之所以求助明军只是因为他们离明军驻地近,而距离任何一个教堂都远罢了,现在的街上不太平,没人敢走那么远。

    却没想到尽管大多数人言语不通,明军却准许他们进入驻地,尽管旗军的态度绝对谈不上和蔼可亲,只是公事公办有时候还会因事务繁忙而显露出不耐烦——由于杜桐过度谨慎,登陆的旗军人少,却要面对远超出他们能力范围内的事务。

    这些枯燥操练杀人术的大明年轻小伙子们这段时间心里都憋着一股无名火。

    但即使是这样,比起西班牙人把他们当作动物和物品,也有如云泥之别。

    其实杜桐划出城区西北方向四四方方的地带,就是为了在设立港口驻军之余安置乱象中的百姓。

    那些房子对旗军来说没有用,在东洋大帅陈沐下令就地整编为利马驻军之前,他们暂时居住,很可能几个月后就会随军事调动而去别的地方或回到常胜。

    不少人在常胜都已经有家眷了,尽管他们每月只有两三千通宝的军饷,但管吃管住都能存下钱,不少人还因训练优异取得赏赐……最早是赏银、后来赏通宝,到如今常胜的土民百姓越来越多,军府开始赏田。

    赏田不多,但三个月到半年就有一次训练考校,不少人能从中取得田产,三亩至三十亩不等,这些田地他们也没时间照料,有的是在常胜就地寻了家眷耕种、有的则是租出去让百姓耕种。

    他们当中不少人已经比较像常胜的地方驻军了。

    倒是那些房子对百姓来说很重要,杜桐在界县待了很长时间,东洋军府驻军在西海岸的将领们假想敌就是秘鲁西军,他没少从常胜收到关于西军行为风格的邸报。

    他们军团欠饷,愤怒的西班牙士兵很容易劫掠自己的城镇,他们干这事是有前科的,数年之前他们就曾在尼德兰这么干过。

    欠饷这个问题是普遍的,不光西班牙有、法兰西有、甚至大明也有,只要在财政困难的时候都会欠饷,只是程度不同罢了,共同点是欠饷的由头一开,只会欠的越来越多,想止住很难,除非有足够大的外力刺激。

    比方说最近两年受惠于明西贸易,西班牙本土军团的工资已经渐渐补上了一部分,但秘鲁山高国王远,还像以前一样,这些士兵穷困潦倒,贵族军官则有意推波助澜,他们不敢冒被杀的风险去和明军作战,却并不介意留给大明一座被摧毁的城镇。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被抢被杀的西班牙人……贵族军官能选择推波助澜让这场属于底层人的狂欢开始,何时结束就不归他们管了。

    这种情况下,明军驻防于靠近武装广场那条街的百户就成了最吃香的职位。

第四十一章 小鱼儿

    条石铺就的长街上尽头传来西语高声急呼。

    夜晚,武装广场东北、东南、西南三个方向是西班牙军团士兵作乱的天堂。

    白昼,三个城区则是利马印加原住民报复仇怨的乐土,武装广场的焚尸炉都被烧坏了。

    那焚尸炉就搁置在武装广场正中间,过去利马城宗教裁判所的修士们用它来处置犯人尸首。

    其实西班牙统治时期利马没什么犯人,正常的奴隶犯点小错,乡下的种植园主在自个儿家里说杀就杀了、军团士兵在路上说杀就杀了,根本用不着宗教裁判所。

    宗教裁判所干的是大事,比方说造反首领、羽蛇神祭祀这种,拉到武装广场要么斩首要么绞刑,完事儿旁边焚尸炉一丢……反正一年也没几个人,别说利马城,就算整个秘鲁一年都未必能碰上一例这样的案子。

    普通人那够这资格让宗教裁判所审判,也就劳塔罗够资格,造西班牙人的反在哥伦比亚打游击战争,末了还吹鼓大明子民那套异教理论、拆坏焚毁教堂与修道院,妥妥的要上火刑柱,问题是这够资格的人……你抓的着么?

    别说活着满地乱窜的劳塔罗,就算如今死了西班牙人都不知道人埋哪儿。

    宗教裁判所的焚尸炉真正用处是震慑,甚至很多时候是为了凸显仁慈,就算是个造反头子也不直接杀,而是问他悔改不悔改,哪怕在斩首前一刻悔改,也能减刑。

    宗教本就是玩弄人心的法术,拿来消灭**太低级了。

    因此一辈子没开过几回火的利马焚尸炉,真正火力全开却要等到西班牙人大撤退前夕,只不过这一次的火把由印加后裔点燃,他们远不像西班牙修士那样另有所图的‘仁慈’。

    说烧成灰就要烧成灰,一点骨头渣子都不留。

    最后尸首没烧毁多少,反倒把炉子烧漏了……西班牙炼铁技术本来就不咋地,更何况还在王室明令禁止生产的殖民地。

    好在印加后裔一来缺少火器、二来头脑也不清晰,全靠朴实的情感爆发,就像明军首次开进墨西哥城间接造成原住民纺织工人起兵一样,没有行动的领导者、同样也没有理论、纲领、长期目标与资源支撑,这让他们既像非洲草原上的鬣狗般凶恶,也像飞过天空的惊弓之鸟。

    靠近武装广场的街上随处可见这场混乱给利马城带来的累累伤痕。

    半个月没被清理过的条石板渗入褐色的血污与烟熏火燎留下黑色痕迹,过去这里是城市的中心也是商业最繁华的地带,尽管贸易额远比不上过去海运时最发达的港口,但开在这的商铺都与城中权贵之人生活息息相关。

    此时此刻,它们也因此蒙难,随处可见被抢劫一空拖出店铺的货柜与未经收敛的尸首。

    街上的裁缝铺二层,橘色的屋瓦像白墙一样,因海风吹拂老化失修透着颓丧,这一由于明军入亚造成秘鲁接待商船减少城市活力下降的恶果对此时屋子来说却成了好事。

    至少这让商铺变得不是那么地显眼——对周围气势恢宏的大教堂、富丽堂皇的总督府以及间隔一条街道就是过去西班牙贵族居住的富人宅邸而言,破败的商铺小楼确实没什么引人注目的。

    尤其在底层商铺已经被翻箱倒柜砸了个稀巴烂还带着半扇敞开被烧成碳的门,没人愿意到这来光顾,破败的模样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屋子没什么好拿的东西,至少免于像那些大型宅邸一样被人举火焚了的命运。

    不过在这间本该无丝毫生人迹象的屋子二层,一扇窗却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露出半张黑发黑瞳、棱角分明,属于西亚混血青年的脸,他先是举目不忍地望向血腥的武装广场,最后才将眼睛看向北面。

    越过哀嚎四起的武装广场向北,目力尽头的街道上,能看见被建筑遮挡下泾渭分明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的大门是设置在街上的拒马与土垒,还有一面简简单单黄底旗子,飘扬的长方旗简洁至极,笔酣墨饱地写出个连笔的明字,透出另一面简绘墨龙与外圈渗过来的墨渍。

    可就这一面旗,便隔绝出卡利城两个世界。

    混血青年望向明字旗的目光满是渴望,但紧跟着他就看见另一边的街道上有伙携刀带棒的强盗将要经过窗下的街,连忙小心地把窗户合上,回头小声道:“别说话,有人路过。”

    只有木条板窗户缝隙的光透进来,映出二层狭小的屋子的陈设,屋里摆着两张挤一挤能躺下两个人的床,床板由未经休整毛边的木料钉就,只有两张棉布单,显然过去一张垫在下面、一张盖在身上,靠近门的位置有个人高的木柜,同样没有丝毫装饰,除此之外就剩靠在窗边的木桌,此时西亚混血青年就撑着桌子站在旁边。

    在他手下按着的是一柄明朝军士吏民常别在后腰或藏在袖中的解腕尖刀,长尺余、带着皮套。

    所谓‘解腕’即是并无护手方便携带之意,有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特点。

    青年右边的床上,坐着一身装饰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年轻西班牙贵妇人,床边立着像青年一样样谨慎的手按腰间长剑的老迈护卫,和一对年轻的印加男女仆人。

    左边的床上,则坐着一名衣着简单的西亚混血妇女怀里抱着看上去只有两三岁的小男孩,此时两人紧挨着混血青年,隐隐被护在身后。

    青年名叫伊斯基耶多,意思是左边,第三代西班牙印加混血,从小在利马西城海边的街上长大,说他干过各行各业是吹牛,利马城能供他这样的人维持生计的也没几个行业。

    在明军入亚之前曾是个水兵,后来效力于一家来自西方的商队得到丰厚报酬,两年前盘下这间裁缝铺,人生际遇基本上就是南亚梦的典型。

    小左哥身后的年轻妇人与小孩是他的姐姐和外甥,姐姐名叫德瑞塔,意思是右边;而他五岁的外甥在面容上有不同于他们姐弟棱角分明的柔和,同时也有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叫小鱼儿。

    而此时此刻在小左哥按着解腕尖刀的桌子上,正铺着一面黄底红日旗。

第四十二章 泛海遭风

    小左哥按着解腕刀,确保自己随时能把它抽出来。

    他对这种异国形制的直刃刀非常熟悉,却没有足够的信心能在意外发生的第一时间干掉对面那个手按在长剑上的老贵族护卫。

    解腕刀通常是用来刺杀或屠宰,听说明军士兵就常在战斗结束后用它来割断敌人脖子上的筋腱来取首级,但它不善劈砍,又没有护手,因此小左哥决定如果对面那个护卫有什么异动,他就要先撞过去,只要让那柄长剑挥舞不开,就能保护好姐姐和外甥。

    外甥,是让他们姐弟俩活过这场灾难的关键。

    从左右俩人的名字上可以发现他们的父母起名字是多么地随便,实际上他俩都是意外,父亲是西班牙二代混血老兵,母亲是利马本地的原住民奴隶,俩人从头到尾没在教堂举办过婚礼就有先有姐姐右边,后来又了左边的哥哥大左边,由于当爹的常年随同军队征召平叛,对家里照顾不周,大左边早夭了,后来才有的小左边。

    虽然对父亲那个酒鬼来说,他们的母亲究竟算妻子还是算奴隶,谁也说不清楚,但到底人生的十几个念头靠着那个酒鬼,姐弟俩过得还凑合,饥一年饱一年,比大多数生在秘鲁的混血儿强得多。

    那时候他们是饱是饥,要看远在西班牙的王国哪年心情好,给军队发饷。

    由于尼德兰叛乱整整三年国王的心情都不好,连带着影响父亲心情也不好,一次醉酒后就把他们的母亲打死了。

    后来父亲一直正常服役,直至明西第一次战争在沧溟宗上打响,那时候秘鲁还不管那叫沧溟宗,由于麦哲伦的命名,大家都把那片海称作太平洋。

    出征的前夜,他又喝了个醉醺醺,不过破例没在喝醉后打他们姐弟,反而说他们又发现一片新土地,一直念叨着皮萨罗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破天荒地胡言乱语说这次等他回来就会给他们姐弟俩买下一座大庄园与种植园,说如果这样他去新的新大陆当总督也不必担心他俩饿死——还没来得及让人生感动,醉鬼转念一想,又说:如果你俩饿死我就不用再担心了,说完就呼呼睡了。

    没人把这些愿望当回事,一个醉鬼无论头天夜里说了什么第二或第三天醒来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后来也确实如此,像那些先后派遣向西渡海十几支船队的两万名士兵一样登船时他什么也没说。

    那一次,西班牙大帆船航行的目的地是关岛,但在后来人的脑子里那个地方仿佛换了个名字,人们把那称作林来岛之战,反正最后小左哥在岸边等了三个月,才终于确定活下来的人没有那个老混蛋。

    后来姐弟俩在海边的生活远比过去要糟,别无他法的小左哥在街上也混不下去了,无依无靠,西班牙人不接纳他、印加人也不接纳他、从不抱团的混血儿更是无从接纳,赶上秘鲁总督大招兵,年纪轻轻的就成了秘鲁总督区的水兵。

    水兵地位低下、舰上阶级分明,最为压抑受气,小左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葬身鱼腹,姐弟俩终于迎来属于自己的运气。

    那是明西二次战争刚刚打响不久,在墨西哥登陆的明军与贝尔纳尔军团局势尚未明朗之际,一艘悬挂硬帆的异国商船被海浪冲到岸上,船尾舵杆被炮弹击断,水手死的死逃的逃,只有姐姐在夜里发现了那艘船。

    后来姐姐说,那艘船就搁浅在他们家旁边的沙滩上,她跑上船就被船舱里面的景象惊呆了——整艘船的木料都是漂亮的红色,船舱墙壁挂满垂下来美极了的人像画,舱室顶上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格子悬挂着各式各样木头和纸做的灯,那些灯有的在上面、有的坠在地上却自己熄灭不能引起大火。

    倾斜的船舱甲板上滚落着她没见过的洁白宝石做成的瓶瓶罐罐,还有它们碰撞产生的碎片,碎片上有彩色纹路画成人像、动物像、景物像,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人事物。

    当然后来姐姐回忆当时船舱里应该还有穿着华贵服饰的尸体与滚落的炮弹和兵器,但她当时根本无法让自己注意那些并不美丽的景象,在舱室尽头有个异国男子还活着,他的头发梳着高高的发髻,用精致黑网蒙着,额头被桌角碰破流着血,下巴蓄着不长不短修剪精致的胡须,身上穿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短袍,一手持机巧的弩指向自己、另一只手攥着没有护手的短刀护着身后的箱子。

    在遍地洁白的宝石碎片上,木箱敞口绯色、白色和蓝色的绸缎铺满甲板也缠绕在那个人身上,他用生涩的西班牙语说,说他叫任平。

    德瑞塔在那之后试图回忆许多次,任平总说他当时说过很多话,威胁她、贿赂她,但她都不记得了,他说他来自大明帝国的徽州,可她觉得他应该是神明。

    只有神明才会乘坐这么富丽堂皇的船、穿戴这样精致的面料。

    所以她笃定地认为救助落难的神明是她的职责。

    后来发生的事像个轮回,在龟岛海战的对峙中小左哥所在的舰队远远地与火力恐怖的明军舰队对峙半月,舰队长官下令返航,大多数人平安无事地回到利马,他也因远远地看了南塘舰一眼,认为再继续留在军队早晚会把小命丢在海上而申请退伍,回去发现家里多了口人。

    敌人。

    像他们的母亲一样,小左哥同样也分不清他的姐姐对这个把头发散下来装作印加人的敌人来说究竟算妻子还是仆人。

    其实算什么对姐弟俩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少喝酒、即使喝醉了也不打人,只是在夜里有节奏地用谁都听不懂的言语说一些话、去到没人的海滩上点一堆火唱歌跳舞,要么就坐在崖壁面对波涛吹一种打着孔的木棍,端起杯子向月亮敬酒。

    但更多时候,任平会做有用的事,教姐姐织布,用木头做出能让一个人比十个人纺线织布还快的机器;教弟弟算数和做买卖的技巧、以及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再后来,明西二次战争以大明帝国的陈沐元帅与西班牙王国的阿尔瓦公爵在墨西哥签订议和条约而告终……对他们来说,这场战争谁输谁赢并不值得关心。

    和平远比输赢重要。

    姐姐怀上了小鱼儿、弟弟护送任平去往常胜,并跟着去了一趟吕宋。

    任平没有再回来,他在吕宋靠岸把船上装满了货交给小左,说要乘另一趟船继续向西闯一趟去印度的商路,托他照顾好小鱼儿和姐姐。

    就这样,两个混血儿做了一趟关于来自西方神明的梦,他们的生活也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利马城最中心有了属于自己的商铺,一跃成为城中不普通的人,过上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人生。

    而在东洋军府其实也有这件事的记录,是关于那年征东军辎重船的,只有一句话。

    ‘泛海遭风,起泉州民四百料海船一条漂没,船头徽州任平等十六人不知所踪。’

第四十三章 异途

    人们说,知识相对财富,更难继承,但有时并非如此。

    实际上在义务教育诞生之前,知识普遍比财富更易继承,义务教育之后更是如此。

    当然,这个义务教育指的是大唐武德七年,长久战乱结束,高祖皇帝李渊下《令诸州举送明经诏》命:州县及乡,各令置学。

    古中国的基础教育正是从这一年起重新扎根基层,政府主办的公立学校以五百户一所之规模覆盖天下,与之配套的科举选拔制度也终于趋于完善。

    在那个时代,世上掌握权力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出生既掌权的贵族,一种是进学而掌权的官僚,与之相比经商行贾拥有财富之人并无政治权利,哪个好继承不言而喻。

    中国之外,从贵族的角度上看,最容易继承的是血统、继承血统就意味着垄断并继承了知识;中国之内,最容易继承的同样也是知识。

    古中国之外的世界,这恰恰是宗教出现的积极意义——它打破了封建贵族对知识的垄断,让平民子弟能凭借神学与贵族侃侃而谈,统治阶级的选拔范围被扩大,成为打破阶级的主要晋升渠道。

    小左哥一直很羡慕任平身上云淡风轻的气质,明明航海泛舟被战舰击沉,却从不抱怨;明明船上有巨额财富,却为避免灾祸一把火烧毁;明明把所有财富都焚烧一空,却依然有非凡的自信,坚信自己能重头再来并通过行动将之变为现实。

    那份令他羡慕的自信,来源于其脑中的知识。

    任平用身体力行告诉他,财富是可以被烧毁的,但只要作为知识载体的人未死,哪怕一无所有,只要有时间很快就能再站起来。

    后来小左哥又遇见很多大明人,在从吕宋返航南亚的海路、在常胜贩货易货的商途中,自然还有在利马接待明商的过程里,那些经历让他知道任平并非一个神明,他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大明海商。

    所以在混乱发生的头一天,他就把财物分给工人、任由他们抢走店里的一切,又亲自烧毁店门,这才带姐姐与外甥逃到楼上……楼上过去是工人住的地方,楼下的房子则有供七名工人食用的水粮,他们能熬过这场灾难。

    熬过去,凭脑子里的东西,小左坚信自己能像任平一样重新开始。

    但就在昨天夜里,也许是小左什么时候打开窗户时让对街躲避的贵族发现,主仆四名不速之客的到来让原本就捉襟见肘的水粮顿时短缺起来。

    “你们打算去哪?”

    那名贵族夫人过去小左和姐姐都见过,丈夫出身于伊比利亚半岛的麦斯塔也就是畜牧贵族,前年才到新大陆来开辟牧场养美丽诺绵羊,没到三个月就得天花死了,由于没有儿子,牧场成为夫人的产业,但这位夫人无心经营转手卖掉,整日在城中享乐。

    过去在店里买衣服时就永远一副傲慢的样子,认为所有混血、原住民都是低贱之人,甚至不配与她对话。

    即使在这个狭小到能让她身上阿拉伯香水味弥漫开来的小房间里,她还是固执地先把事情小声吩咐给仆人,再由仆人转达。

    要不是担心她大喊大叫或被那个老迈的退伍护卫一剑刺中心口,小左早把她们撵出去了,根本不愿意搭理她们。

    但她能看得出,小左哥准备了行囊,还制作了一副旗子,看上去很像大明商船悬挂在桅杆上的船旗。

    “大明区。”

    小左瞥了一眼,继续清点着自己的背囊,确定一应物品都还在后才抬头对他们道:“今天夜里我们会离开,你们可以和我一起走……穿过武装广场并不容易。”

    武装广场如今已成为印加人与加入他们的混血儿们的大本营,甚至可能他们隔壁夜里就会有一伙原住民奴工休息,这是谁都说不准的事。

    “不,我们不会和你一起去那边,你们现在走也没关系——食物和水,要留下。”

    俨然一副把自己当做主人的样子。

    水粮并不重要,何况这是一位贵族的要求,小左哥完全没有理由拒绝,他只是奇怪。

    “每天总督都至少派三队骑兵奔驰在街上保护贵族去大明区,远比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要容易,那么为什么?”

    小左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目前的局面,任平教过他不要对人让他们感到难受的事。

    怎么说?贵族夫人和他挤在老鼠洞里,而且还向他索要水和粮食?

    “管好你自己的事,我们不去大明区。”

    这种反应反而让小左哥更加好奇,几乎每一天,都有西班牙的轻骑兵穿梭在街道上,成群列队的骑兵不用惧怕任何强盗,只要不闯进西北划出的大明区,他们在这座利马城里没有敌人。

    他们负责接引贵族前往大明区接受检查,在那他们会像只动物一样被大明的军医翻来覆去地检查,直到确定没有任何疾病的症状才会在手腕上盖个蓝戳,放进明军管辖的保护区,并在接下来等待运载他们的船。

    小左哥倒不认为他们是因为害怕检查才不去大明区,因为就算被检查出有病也没关系,只是会被盖个红戳然后被安置在北边的隔离区,有西佬病的住一边、有天花的住另一边。

    这时候就能看出西佬病的好处了,至少得这个病的人是可以捱到上船的,天花则未必能上船。

    显然明军不怕天花,这是一种很让人羡慕的能力。

    其实这也是小左哥必须去大明区的原因,明西两军都无力封锁利马城,这会让外面的天花病人趁乱进城,明军不怕天花,他们怕。

    他们怕的要死。

    “您最好也去大明区,城里死了很多人,有人告诉我死的人多了却不好好处理就会产生瘟疫,只有大明不怕这些,即使没有瘟疫……像您这样年轻貌美的女性在城里也不安全。”

    让小左每想到的是他随口说出的这句话,却让那个贵族夫人开口了:“你的刀,是明军的,那面旗是大明国商船的旗,如果你能让我进入明军驻地却不用离开利马,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那些船无法让我回到伊比利亚。”

第四十四章 黑死病

    停泊在利马城港口的福船并不知道,他们确实无法去往西班牙。

    由于陈沐率军出征的缘故,收到消息的时间要比计划中晚了一个月,但早在他收到消息之前,东海岸各处海关皆已在东洋军府赵士桢主持下行动。

    墨西哥城大西港由总督杨廷相下令关闭,所有军舰驶向加勒比海群岛之间,拉出一道海上封锁线。

    牧野海关由知县杨兆龙下令关闭,发长岛卫、呼兰卫等部旗军巡行海岸,誓不放片板停泊。

    还有南亚巴西的里约卫指挥使卢枫,不过他那的海关封锁不封锁是一个样,没大明商人去,不论西船葡船还是不知从哪儿来的船,本来应对方式就是全面驱赶。

    如此动作,源于西班牙印度事务委员会的一封信,这封信无关战争,而是向东洋军府求助,希望能得到明军军医的救助。

    一艘这个时间本该还在海上漂泊的西班牙商船回到哈瓦那,港口检查其携带货物时却发现他们船上依然满载着去年从新大陆时的货物,后被证实其并未如实抵达塞维利亚,真实原因为塞维利亚发生黑死病,城市已经被封锁了。

    结果就像船员害怕的那样,他们被命令回到船上不能进港也不能离开,跟他们一同回到船上的还有哈瓦那港口同他们产生接触的所有卫兵、力夫与税官。

    即便如此,印度事务委员会的官员依然不能感到轻松,立即写信警告大西港的明军西军,同时请求明军派遣军医来帮忙。

    隔着信代陈沐处理日常事务的赵士桢都能感受到西班牙人的恐慌……黑死病,黑死病那是什么东西?

    没人知道。

    反倒是东洋军府所有人都知道欧洲医术有多简单粗暴:不看病理、不知内因、不识药石,一切解决不了的病患到最后都无非二法,要么放血、要么一剁了之。

    因此不论赵士桢还是杨廷相,都未对此事有足够重视。

    直至手下在英格兰贩卖烟草的李禹西与杨兆龙相见,几乎是在闲谈的意外中提起从去年起英格兰黑死病蜂起,他手下几名船员就死于此病埋骨异国他乡,而杨兆龙对这病熟……万历六年播州大疫,他虽未在播州,但左右武士多有亲历者。

    黑死病与疫病,两个不同的概念在他脑海中合二为一,联系到最近邸报上沦为笑话的西班牙印度事务委员会的请求,当即上报军府封锁海关。

    这才引起东洋军府的重视,甚至以一种在旁人看来十分过度的反应来应对。

    人们普遍认为在过去几百年鼠疫仅仅在欧洲有一次声势浩大的流行,而事实上,数百年来鼠疫一直横行世间,它催生出无数的医疗方法、倒逼着欧洲人进行卫生改革,也让中原王朝的天命观在一次次对抗疾病中深得人心。

    疫病,尤其是对付鼠疫,这个年代全世界都没有可靠的办法。

    至于死人之多少、波及范围之广狭,无关东西方医学先进与落后,欧洲对付瘟疫的方式是宏观休克疗法,贵族与上流阶级有能力的带着家人远离疫区,去乡下没人的地方围着篝火祷告,《十日谈》就是在这一背景下被创造出来的。

    至于百姓子民,那边没有子民的说法,贵族关闭城堡大门,各扫门前雪就算高枕无忧,星罗棋布的城堡与庄园之外,全是天然隔离区。

    自求多福吧,大不了就赌一把,反正这个月瘟疫和领民必须给我死一个!

    中原王朝由于文官体系与更加完善的基层结构,皇帝为天子官僚代其牧民,必须插手疫病,相对而言城池关卡道路锁死了瘟疫的传播区域,但大一统王朝与官僚体系能实际解决的绝大多数时期只是瘟疫流行带来的饥荒与动乱。

    人们竭尽全力最后仍旧是碰运气的成分居多,最后活下来的往往不是治好病的,而是身体强健和运气好的。

    全世界对这种病症都束手无……哦,不好意思,除了米兰。

    十四世纪的黑死病大爆发,从福建到英格兰,亚欧大陆谁都躲不过,唯独跳过了米兰。

    因为在黑死病初次登陆欧洲于黑海开始传染到米兰,仅感染三户,米兰即关闭城门、将那三户连人带房子整栋用木板钉死。

    这在当时比任何治疗手段都更有效。

    致死能力强的病毒除非潜伏期长否则传染性必然弱、传染性强的病毒致死能力也普遍强不到哪儿去,宿主都死了还怎么传播。

    即将进入秘鲁的陈沐在行军路上接到军府关于西班牙塞维利亚爆发黑死病消息的三天后就再度收到信件,证实印度事务委员会是虚惊一场,那艘船并未进入塞港,船上水手也都没有染病,不过坏消息是大明港似乎也在疫区之内,去那的船很可能都被李旦留下了。

    没人知道这次疫病的起因是什么,但似乎法兰西、英格兰都被此次疫病影响,东洋军府的推测这很可能与海洋贸易有关。

    这对明军来说可绝称不上是个好消息,东洋军府的正规军付元正率舰队驻扎在里斯本、汉国杨策部则屯兵亚速尔群岛、李旦在塞维利亚大明港、陈九经率军屯白山城、袁自章率军向北攻略。

    他们都很危险。

    但陈沐还忘了一些人,被他派遣到英格兰的特殊人才小队。

    李禹西借杨兆龙写给陈沐的信,简述了已被伊丽莎白封锁的普利茅斯港在最后一艘明船离港时的情景。

    贵族县官皆畏疫而逃,仅大吏一人、衙役三名留于县衙,城门紧锁,诸门之外驻军上百严防死守,不准生人出城。

    城中好似阴间,瘟疫大作,十室九病,传染者接踵而亡,数口之家,一染此疫,十有一二甚至阖门不起……然而。

    这个然而非常重要,因为城中有道长曹某,长袍遮身素巾遮面,引门人弟子执幡旗行于街市,其旗上书龙虎玄坛道君、其幡上悬皇明盛世,行遇病患者动辄朱砂画符燃灰和水教患者服之,多有能保全性命者。

    陈沐看见这说法比先前想起付元等人尚在疫区眉头皱得更深……这也行?

第十五章 毒物

    符水。

    是中原王朝在束手无策的战乱并行大疫中,游方道士靠经验总结出的一道治疗与预防措施。

    它与古代传统医学并不沾边,从来没有正经医生让人喝符水,但凡让人喝符水的,都是不负责任的游方术士。

    这与传统医生对症下药的理念不同,但每逢中原王朝因军事、政治崩溃之时,符水却又能大行其道,多与妖道、农民起义有关,证明它是一种在绝境死马当活马医的最后手段。

    真实原因其实只有一个,符咒的用料,朱砂。

    朱砂是硫化汞,如果说欧洲贵族应对瘟疫的方法是宏观上的领民与瘟疫先死一个的赌博,那么饮用符咒烧灰的水则是微观上百姓与其体内病毒先死一个的赌博。

    而在古代人体未产生抗药性、所传播瘟疫多数烈度较低的条件下,这种方式偶然地使战乱中流离失所的饥民、灾民、流民把它当作救命稻草,最后人能活下来,并非是因为符水,而是因为运气与体质。

    以倾向于为出血热的汉末大瘟疫为例,太平道首领张角行医十余年,符水事实上只是辅助手段或者说只是一个怪力乱神让人信服的形式。

    符用朱砂画,黄纸烧成一捧毁灰,碳基生物吃了碳,烧完的硫化汞还是硫化汞,让人喝了跟体内有用的细胞、没用的病毒玉石俱焚。

    这个形式延续两千年,到二十一世纪依然有乡间地头的跳大神的,当地百姓头疼脑热他就画出个符让人回家泡水喝,你以为是封建迷信?

    不!

    传统封建迷信的符咒是要烧成灰的,因为符纸上的朱砂加热冒出蓝火,硫与空气反应生成二氧化硫飘走剩下水银与纸灰融水饮下,杀灭肠道细菌且杀人的几率不高;但新世纪的符咒不能烧,直接泡水就行,像茶叶一样,因为墨水是强力兽用抗生素,这东西跟无机物朱砂不一样,一烧就都没了。

    贼科学,就是兽用的一般人顶不住,所以后遗症大。

    如今的普利茅斯港,情况也差不多。

    英格兰历来瘟疫横行,除汗热病这种找上贵族的疾病外,绝大多数瘟疫都是平民死的比贵族多。

    尽管平民一来心中有对欧洲医生的恐惧、二来也没钱看病,因此有更强的免疫能力,但鼠疫面前人人平等,除非你逃出去,否则贵族平民一视同仁。

    所以贵族们就都遵循过去防备瘟疫的方式,逃出城去、封锁城门与海港。

    留在城里的,只有平民与部分修士。

    平民是因为没办法,修士们留在这则因为竭力想做点什么来挽救更多人,他们不但是神学、数学、修辞能力最好的人,也是医学最好的人,这无关于水平高低,而是因为这些东西只有他们的修道院教。

    尽管教的也都没啥用。

    倒不能说完全没用。

    本质上来讲,符水、放血疗法以及欧洲人在黑死病大流行期间琢磨出来的医疗手段都差不多,甚至效果都极为相似。

    饮用符水有三个可能:病人挺过来了、病毒因水银中毒而死、病人被水银杀死。

    放血疗法有三个可能:病人挺过来了、病人濒危被本能所救、病人失血过多死亡。

    其实普利茅斯的曹道长远不如李禹西寄给陈沐的信里活得那么轻松潇洒。

    他原本没打算救人,实在是普利茅斯知县逃跑前下令封城,这种操作把他惊呆了……封路能理解,全城戒备也很正常,不让任何人出、不让任何人进,这在大明也是闹瘟疫时的常规操作,可后续措施呢?

    官府的常平仓、地方义仓、社仓都干嘛呢,放粮啊!

    没有。

    城里的医生都干嘛呢?救人啊,实在没办法治病也要告诉老百姓在家躺好了,别乱跑,是不是?不光要封闭城门,街坊也得封住呀。

    没有。

    人们祈求教会的帮助,可教会的修士除了满心煎熬地带百姓祈祷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看着每天一大批一大批的尸体运进教堂的坟地里。

    然后被贫穷、疾病与死亡笼罩的人们惊奇发现——居住在港口的大明人没有事。

    这个消息最先是妓女传出来的。

    大明国人因封锁港口而无法离开,二十多名个商人与船长、数百名水手在临近港口的街道上住了整整两条街。

    那曾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尽管霍金斯阁下反对,但议会收受贿赂的议员们还是通过了普利茅斯设立通商口岸的决议,没人能拒绝牧野烟带来的风靡效应与巨额利润。

    所以大明商贾的牧野商会就拿下了靠近城区的土地,把那称作牧野会馆,一切抵港的明商都有权利带水手短期居住、休息,还有些商人长久定居,以作为商会耳目调查市场需求。

    众多水手带来的并非单单每日巨量饮食消耗,他们都是精力旺盛的人,有生理需要的同时还有钱,当城中有瘟疫出现的消息后依然有胆大包天的水手托人去寻花问柳……人们总有必须要上街的理由。

    尽管想吃鸡的水手最后被商人们联合一顿大棒子狠抽,妓女也没能进入牧野会馆,但会馆内纪律森严、人们面色红润的样子依然震惊这座被瘟疫袭击的城市。

    与这些更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牧野会馆青砖院墙上那些用朱砂画出的咒语。

    起初是曹长青听说瘟疫肆虐的消息后害怕,在牧野会馆中自己独门独院的院墙上画了朱砂、院子外铺了石灰,最后才开始在院子里拿木头雕各类神佛法相。

    随后自然有其他水手、商贾找上门来,让曹道长也给他们画符咒,而且曹道长也是在东洋军府接受过战地培训的,对军事驻营常识多有了解、又随同陈实功做过解剖实验,还专门让牧野商人收石灰、水银、雄黄,洒院外绘院墙堵鼠洞。

    这些东西英格兰都有,雄黄是染料,曹长青嫌它毒性不够,还专门把它炼成砒霜。

    紧跟着随城市无序管理造成的混乱使疫情扩大,整个牧野会馆施行军管,除大米白面与院内种植果蔬外什么都不让吃,会馆内见到除战马外所有动物一律扑杀焚烧,每人还将香囊内东西倒个干净,换上朱砂、朱砂不够就放砒霜。

    职业神棍半吊子外科医生曹道长眼中,这场发生在普利茅斯的瘟疫是有形的,尽管他不知道那有形的瘟疫是什么、又怕什么,但他心里有一个信念。

    “看这些毒物究竟先毒死谁——是我还是你。”

第四十六章 城中之城

    东洋军医院在陈实功时代对瘟疫已增进不少了解,诸如瘟疫需寄生宿主、靠宿主与旁人接触传播疫病。

    当年在常胜白马河,陈实功曾多次重复陈沐的一句话:人看不见瘟疫,更无法跟它对话,那就把它的宿主杀光,别管是人是神还是病,刀架脖子上全世界谁都听得懂。

    所以他在普利茅斯就是这么干的,天上飞的地下跑的能干掉的都干掉,只有战马是必需品不能宰,全都被迁到宅院四周单独设立的马厩,远离会馆中心住宅区。

    唯独没有猫。

    并不是曹长青等人知道这瘟疫是鼠疫、也不是因为万历皇帝喜欢猫所以他们不杀猫,而且普利茅斯没有猫。

    非但普利茅斯,整个英格兰都很难找到猫。

    在英格兰,如果这些新教徒见到一只猫,就会把它的胡子刮干净、再穿上弥撒袍,好让它看起来像一个神父,然后在绞刑台把它绞死,以此作为对天主教的藐视。

    首先是人们相信猫有神奇且邪恶的力量,猫进了面包房,面包就会停止膨胀;渔夫出门时在路上看见猫,他今天就打不着鱼;当然还有猫躺在重病者的床上病人就会死这种魔鬼的象征。

    翻过来呢,人们坚信既然猫有这种邪恶的力量,那么残害它就会带来神秘增益。

    医学上发现,严重摔伤后从猫尾巴上吸血能加速治愈;一直咳嗽就把猫耳朵的血拌葡萄酒喝;最恐怖的猫脑子能让人隐形。

    建筑学上为保护新家把猫封死在墙里头是一种延续很久的古老仪式。

    同时因为代表邪恶的力量,猫和女巫联系到一起,一个农夫提着棍子把农妇的腿打折,只要能赶在农妇之前告状,说昨天我只是在谷仓发现一只猫,并用东西丢到它的腿上,就不会有人觉得这个农夫是有罪的。

    恰恰相反,那个农妇会被人任意施为然后丢进河里来证明自己究竟是不是女巫。

    每天清早,曹道长与他的门人弟子会把全身中衣袖管和皮手套、中单裤管和宽袜用明军行缠扎紧,喉面也用布巾缠好,头系无网发巾,尽量在第一层衣物就不让多余的皮肤露出来,然后再穿外层衣物,同样将各处扎紧,这才算完成保护工作。

    在腰间系上、怀中揣上装朱砂、雄黄、砒霜的各色毒囊,将头天夜里写好的遗书放在自己的屋子里,才各个走出独立院落,出去早的就等一会、出门晚的就快一点,反正谁也不催。

    众人在会馆空地聚集得差不多,便立皇明长幡、竖龙虎道君大旗,一行十九人多数背负药箱符盒,还有几人腰插手铳、手按腰刀,做完一系列准备工作,集结于牧野会馆院门影壁之后。

    焚香烧符、摇铃敲鼓,做场法事给自个壮胆儿,这才在曹道长的率领下与送别的商贾、船长、水手一一作别,如临大敌地走出牧野会馆。

    他们得去救人。

    在这座混乱无序、缺少防范、无人治理的普利茅斯、城镇议员置身事外,六千余居民并不需要他们拯救,他们救人,就是救自己。

    临近德文港的造船厂围着高高的木墙,这是霍金斯担任王室海军后勤官之初收购的商船厂,主要业务是为英格兰新建王室海军建造战船,并收购各国海盗在海上抢到的战利品,如今搁浅在沙滩上六条有巨大轮廓的战船已停止修造,不过木墙仍有人影来回走动,有人一直望向隔两条街的牧野会馆——那座充满异域风格的城中之城。

    说牧野会馆为城中之城并不过分,英格兰正处于贫穷到急速富贵的上升期,城镇建筑风格同样杂乱无章。

    在普利茅斯的街上,能挤下二十个人甚至更多的都铎时代石墙木棚茅草顶、整间屋子只有一张床、夜晚床上塞三四个人与猪牛羊混睡的房子已不再常见,尽管那样的屋子整个英格兰还有许多,不过多数都只存在于乡下农舍。

    那个大家能安全地聚在一起才是最紧要的、对于私密空间并无要求的时代对英格兰来说已经过去了。

    如今的普利茅斯带有独立卧室的二层小楼变得普遍,尽管定制一张独立的床仍旧是财富与地位的象征,但城市的脱产者已负担得起这样的开销,在城市主要街道二三十丈宽、挖出水井的街道旁甚至不乏商业新贵族拔地而起的二层甚至三层宅邸,那些是拥有二十几个甚至更多窗户的大理石豪宅。

    但大明国人的牧野会馆显然不是那个样子,他们在城中东南角买下一片巨大的绿地,像魔法一样从海上迅速地运来一船又一船的青砖黛瓦,每个人都是杰出的建筑师,像为领主建设城堡般地开工,甚至在普利茅斯发现他们不雇佣本地工人兴建房屋后禁止行会向他们出售木料,他们还能像魔法般从海上快速拉来木料。

    所有建材都是从爱尔兰的大明港运来的,大明的艾兰复**在那奋战,移民在东北方兴建城镇,创造出一批完善的建材产业。

    对牧野会馆的商人们来说,从那里运来砖瓦比直接在普利茅斯买石料便宜的多——他们不烧砖、瓦也极少做,这是一种自然选择。

    西班牙人习惯用砖瓦、连带着新成立的荷兰也用,但英格兰既不会也没必要用砖瓦,他们才刚刚从茅草顶时代走出来,跟海洋贸易沾边的人从中取得丰厚收入买石料建筑过去只有贵族才能住的石制房屋正合心意,而跟海贸不沾边的人……你拿头盖房子?

    牧野会馆在兴建时就没打算住太多人,所以只是一座小型围楼,但这在英格兰人看来更像是一座城堡,以至于他们在修建过程中强烈要求会馆商人把城堡修的低一点。

    远处曹长青带队走出牧野会馆的下个瞬间,普利茅斯造船厂木墙上的小钟便被卫兵敲响,面容憔悴的德雷克快步登上木墙,眯起眼睛紧张地看着会馆方向。

    最初几天他很看不惯大明人举着幡子跑出来治病救人,那应该是城中神父的工作,不关他们的事。

    但神的仆人也扛不住瘟疫,带着病人祷告的修士接二连三死去,最糟的是昨天还收到消息说伦敦派来两名瘟疫医生在路上被匪徒绑架。

    现在普利茅斯,只能依靠这些大明人了。

第四十七章 永安

    在古代欧洲,强盗匪徒绑架瘟疫医生的行为非常普遍。

    因为这些瘟疫医生其实并不是专家、名医,多数是乡镇在遭受瘟疫侵袭后束手无策,筹钱雇佣来的。

    他们普遍水平不高、不具备高明的医术,多是二流乡镇医生、无法在医院立足之人、初出茅庐希望证明自己的年轻人以及临时抱佛脚的业余人士。

    比方说这次伦敦派来两个在路上被绑架了的瘟疫医生,其中一个在应募前是泰晤士河南岸菜市场的水果销售员。

    另一个好点,虽然也是菜市场出身,但他是个屠夫,还受雇于一条尼德兰航线的商船做过船医。

    通常情况下,瘟疫医生被绑架,雇佣他们的城镇愿意付高于寻常人数倍乃至十数倍的赎金来赎买他们,好让他们进入疫区。

    在宗教教义之下,任何人不得解剖尸体,唯有瘟疫医生例外……因为干这行死亡率太高了,别管法律还是教义,其实没什么东西能约束他们。

    通常当一场瘟疫爆发,进入疫区的十名瘟疫医生能在结束后回来一名、带回少量关于疫情的情报就已非常幸运。

    不过鉴于两名半吊子瘟疫医生的医术水平,德雷克并不认为他们能比曹长青有更高的医术水平,所以干脆没打算支付他们的赎金。

    兴许是猫都被人杀光了,英格兰没人能遏制老鼠的疯狂繁衍,当鼠疫传播开来,满城都是疯狂的老鼠。

    英格兰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已经发觉瘟疫与猫之间的神秘关联:一定是邪恶的猫来带瘟疫。

    所以只要把猫都杀光,瘟疫不攻自破!

    在曹长青看来,这是不列颠土人对大明潞王爷的大不敬!

    通过一道简单的公式我们可以知道,‘潞王爷的兄弟等于大橘’、‘大橘等于猫’。

    同理‘潞王爷的兄弟等于万历皇帝’也是正确的。

    那么,猫和万历皇帝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略颠人非常大不敬呀!

    普利茅斯的东城,被牧野会馆的曹道长分成四个街坊,最近的两个区被叫做永安坊与庆安坊。

    依照中原王朝古代的命名习惯,通常名字都代表着美好祝愿,历来叫永安、庆安、安定这些地,名字里只要带着安字,它往往都是兵家必争的战乱之地。

    在这也不例外,想想也知道,普利茅斯的衙门不会给牧野会馆卖出什么好地段。

    永安坊有普利茅斯最大的菜市场周围住着士兵和水手、庆安坊有普利茅斯最大的妓院和学徒街,这样的人员构成意味着有人口稠密、生活贫困、卫生环境差、容易聚众混乱等弊端。

    容易聚众混乱的倒不是水手和士兵,而恰恰是看似安稳的学徒。

    由于嘉靖四十二年英格兰出台《工匠法案》公开限制学徒流动以保护年长工匠、住户与行东的利益,使学徒的生活愈加苦闷。

    他们缴纳高昂学费、求学过程受尽屈辱,不论男学徒被行东绑在柱子上痛打至吐血、不给吃喝,还是女学徒的衣服被行东典当、不能参加正常宗教活动甚至与肮脏的人住在一起。

    这些艰辛他们都能忍受。

    最让他们不满的是各行各业大量招募乡村廉价劳动力,增加正规学徒的就业难度;行会为维护垄断地位不断延长学制、抬高入会费用、取消学徒工资,压制学徒帮工的正常晋升。

    还有年长的学徒终生不能毕业。

    不断加剧的竞争压力与不可确定的就业前景无疑加剧社会矛盾,因此学徒聚居的社区最容易出现酗酒闹事、打架斗殴等骚乱事件。

    就在几天前,庆安坊刚发生一场大冲突,十几名学徒先包围妓院,随后又在作乱中与妓院的法兰西嫖客发生冲突,平白无故死了人。

    外国人除了有驻地会馆的大明,别的像法兰西、荷兰人都住在永安坊和水手们在一起,但他们的船长则可能会住在妓院,学徒仇视外国人不是一天两天了。

    许多外国工匠抢走了他们的工作,这一现象在伦敦更严重。

    但学徒打不过有刀有枪的外国人,更不敢招惹大明人。

    整个普利茅斯城内才有七千余人,学徒在这里面占不到二十分之一,加上行东、老工匠也就才堪堪三百余,如今留在城里的大明人则有近四百之众。

    更别说还有那城堡般的围楼与各式各样的武器,找法国人、荷兰人欺负是说明他们心中苦闷急需发泄,找大明人则说明这人是心中苦闷至极干脆不想活了。

    不过那次冲突之后,如今街面上倒是安静了,庆安坊的学徒不胡闹、永安坊的水手也不折腾,因为疫情严重,让他们顾不上打架争斗。

    街面安静,地面不安静。

    成群结队的老鼠在肮脏的泥土路面上像黑云般来回滚动,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势,前赴后继地冲向被巨石压着的水井,在发现无法取水后,又再一次首尾相连地冲向另一条街道。

    路口的墙角站着三名穿着肮脏衣物的水手,他们在腰间别着短剑,脸上覆盖厚泥、腰上别着短剑,像戴项链般用麻绳挂着道符叠出的三角戴在胸口。

    那里面放了砒霜。

    看见曹长青带人走来,几个水手摘下圆帽低头致意,他们是街坊自发站出来的志愿者,在曹长青的指挥下设立哨卡,禁止坊中百姓出去。

    事实上曹长青最初的想法是所有人呆在酒馆客房、呆在家里、呆在任何他们可以安心呆着的地方不要出门,但做不到,哪怕收尸人正推着载了五具裹在麻布下的尸首去向修道院的方向,他们身后的永安坊仍旧有人走动。

    哪怕动用刀枪火炮,也没人能禁止永安坊的人出门。

    因为他们要上厕所,可普利茅斯像法兰西一样没有厕所——这句话或许不太准确。

    像这种人口不过万的小城镇,城镇中心,不是政治上的中心,而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自然是菜市场。

    厕所就在菜市场旁边的一条小街,每个欧洲城镇都会有这样一条小街,它就在菜市场旁边,名字可能叫木头街、蹲屁股街,或者茅房巷,总是,它就是露天厕所。

    赶集的百姓会在那上厕所、附近的百姓也会把家里的排泄物倒在那,这只是一种习惯。

    用十七世纪特鲁瓦城纺织师傅抗议法官侵犯其在那屙屎的基本人权的话说:“我们的父辈在那里大便,现在我也在那里大便,我的孩子还会去那里大便!”

第四十八章 吓唬

    人嘛,是不能不上厕所的。

    所以任何人都不能保证永安坊的百姓不出门,那不可能,别说不出门,实际上在曹长青眼中,这场席卷普利茅斯的瘟疫对当地人来说就像不存在一样。

    人们死去被视做寻常,除了那些病得走不动的人,其他人还是该干嘛干嘛,接着在街上晃荡。

    他们明明无所事事。

    作为守卫的水手分出一名会西班牙语的人加入曹长青的小队,边向他介绍昨天太阳落山后的情况,边指引队伍去看望前些天被救治的人。

    “教堂的板车来了六次,拉走二十六具尸体,剩下十二具也按您的吩咐堆放到一起隔开人群,我们选了弗朗西斯的花园,弗朗西斯?他过去是永安最富有的人。”

    “现在。”水手的言语轻描淡写:“他是永安坊最富有的死人。”

    永安坊和庆安坊的居民很多,每个城市中贫穷的人都是占比例最大的,而永安坊与庆安坊就是普利茅斯相对贫穷的区域。

    在瘟疫爆发之初,曹长青曾做了一次简略的人口普查,由于无法准确探查,最后得到的数据并不准确,即便如此,他也得到了一个数字,这里原本住着两千三百三十七人。

    永安坊对曹长青的拥戴也来之不易,最早是一条西班牙船上的首领更信服大明人对疾病的防御能力,船长、商人、大副、水手等十九人身上皆有不同程度的症状,他们派人跑到牧野会馆寻求帮助。

    当曹长青拿出他们从未见过的治疗手段,做法事烧符水给他们喝,只有六个人有胆量尝试。

    效果非常好,六个人只死了四个,剩下有一个被治愈,另外一个在床上疼得自己把自己胳膊腿别骨折脱臼,却到底撑到都还没死。

    其实这样的效果在第三天就看出来了,另外十三个未经治疗的水手仅在出现症状的两天内就死了七个,第三天又死了俩。

    黑死病来得很快,对束手无策的人来说,能让人多撑一天都会被认为是有效的好方法。

    至少比围坐一圈祈祷有效。

    最关键的是其他人在三天内又有许多人出现症状,但那艘西班牙船上的水手因为听曹长青的话,做了隔离、防虫手段,四十六人仅有三人得病。

    这样的效果给予永安坊所有活着的人生的希望。

    让对西班牙与大明人充满敌意的普利茅斯土著也求助于曹长青。

    病人在茅草屋里因痛苦而呻吟,有些人曹长青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这人活不成了,更多人则没等到他看,就已经在屋子里死掉了。

    曹长青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很清楚他对这一切起不到什么作用,他的符水、牧野会馆医师调制的药物在这场瘟疫面前几乎毫无效用。

    他甚至都知道符水、符咒、石灰、雄黄等物真正起到的作用是什么了。

    吓唬瘟疫。

    就像过年要放炮吓唬年兽、劫匪抢劫前要舞动刀枪一样,吓唬。

    那瘟神一瞧见你全身挂满符咒、符咒里塞着砒霜、肚子里吃着朱砂,还敢来吗?

    而不是瘟神已经打上门来再动刀枪。

    很多人受到治疗还是死了,很多人提前预防百病不侵,曹长青觉得就是这个道理,他们更大的作为是预防。

    曹道长也没打算救活多少人,他们人手有限、药石有限,何况哪怕是无限的也没什么人听他的话,能完全按照吩咐去做的更是只有西班牙人与少数英格兰人。

    连永安坊一半活人都不到。

    他能拿什么来救这些人?

    无非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听天命尽人事罢了。

    真正驱使他出生地入死境的,是牧野会馆里三百余条性命。

    他们有围楼作为安全地区,但倘若放任临近街坊臭气熏天、虫鼠乱窜、尸首散布、人流走动,恐怕要不了几天瘟疫还是终归会进入会馆。

    一旦进入会馆,吓唬瘟神的手段失效,黔驴技穷的他们恐怕也不会比围楼外的土著好上多少。

    “到处是老鼠,人都没地下脚了,记住了,水源一定不能让虫鼠蛇牲畜接触、喝水需烧热成汤,且要将所有活物就地清理。”

    曹长青的话令流寓此地的西国水手面露难色:“杀了,昨天夜里用火烧死许多老鼠,今天早上又从别的街道跑来许多,杀不绝。”

    “这座城里所有人都不像你们那么听命令,我们杀了的动物不单单我们饿疯了的人会抢,英格兰人也会来抢,那些睡在茅草棚里的人都饿疯了,不论什么他们都会吃的。”

    说着,水手指了指水井,道:“水还是可以保护的,我们在上面压了大石头,不会有虫子和老鼠能进去,烧水的问题也解决了,昨天我们从弗朗西斯家找到两口能烧热水的大铁锅。”

    曹道长满意地点着头道:“这就好这就好,我们有两个习惯,能避免很多问题,一个是喝烧开的水,在上千年前我们就有饮汤的习惯,东洋大帅也说过,烧开的水干净,里面的脏东西会被烧死。”

    “除此之外,另一个习惯就是让墓地离城池远点,而且用棺材,庆安坊的木工已经开始做棺材了,你们派人去找他们买。”

    棺材?

    水手不懂这和瘟疫有什么关系,尽管英格兰人信的是新教,但大家习惯都一样,在瘟疫来临死的人变多了的时候,就在教堂的墓地挖个大坑,然后把所有尸首堆进去。

    曹长青无奈地摇摇头道:“井里的水,从地下流过,你们把尸首都放在城里,没有棺材,尸首烂了会渗进水里,我们就会得到一场新瘟疫。”

    “现在这场黑死病还没过去,如果再有新瘟疫,水也不能喝了,那这座城就完了。”

    听着曹长青的描述,水手吞咽着口水,担心地问道:“那怎么办?”

    “要么给所有尸首都装上棺材,棺材装不过来就只能运出城去,或者就地烧掉,最好是烧掉,但在这有点难,我不想因为这个引起土人和我们的冲突,已经沦落至此,无需再内斗了。”

    却不料那西班牙水手道:“应该能烧,城里还有一个修士,虽然他是异端,不过瘟疫来了显然神明在睡觉,让他找点借口糊弄人,居民就能接受把尸首烧掉了。”

    “找点借口?”

    “恩,找点借口,就像他们几百年来的做法一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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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