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阿成(七)
阿成回到家。
阿爹不在。
他往常都该回家了,可偏偏不在,不在厨房,不在卧室,不在家。
阿成看着冷冰冰的灶台,有些恍惚。
掀开锅盖,里面剩的是早上的一点粥,凉透了,凝结成块。阿爹连早饭都没有吃。
阿成把冷粥盛出来,再拌了一道凉菜,将就吃下,算是晚餐。
有些无所事事。
阿成搬了一条长凳,坐在院子里,看着夕阳。
风景这个东西就放在那里,哪天都能看,不过却也不是那天都有心情看的。
阿成的心情糟透了。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看不起这个儿子,很明显,就像阿成暗自鄙视父亲是个沉浸在记忆里的老混蛋一样。
很多事情上,父子俩都是心照不宣。
为什么父亲更爱在净土说话?因为不用看见阿成。
为什么阿成喜欢在学院里说话?也是因为不用看见阿爹。
互相讨厌着,阿爹觉得老天公平,一命换一命,家里来了阿成,他的妻子就得走。
阿成觉得老天不公,当年明明该是阿爹死的,结果是阿娘死了。
同样的经历,却是对命运有截然不同的体会,阿爹的心里还有希望,所以能孜孜不倦地热爱世界。阿成的心其实早就冷若死灰,他向往被人簇拥的生活,但另一方面,心里对田园的隐居生活更加适应。
阿成遇到了青涩的爱情,然后放弃。现在他渴望真正的亲情。
有时夜晚冥想,他感觉自己正朝着空空如也的妙境进发,他要称尊做祖,功成名就,他想要一切。他把自己的贪欲局限地小心翼翼,阿成觉得自己这是在领悟一条得与失的道路,执着,勘破,放下。
这个年头,谁不想清高?
阿成盯着越来越冷的晚霞冷笑,谁都想的!清高的架子人人都会抬一手,都当自己是有道的居士呢!阿成看透了善道星所谓的正法,他也无比认同这个正法,好啊,大家亲亲相爱,有什么不好,只不过到底有几个真君子,几个伪君子?到底是一片冰心,还是几处私情?
他那个阿爹,妄想着做隐士呐,阿成站起啦,呸了一口,欲转身回屋,还把坐着的长凳踢倒,也不去捡扶,就摔在地上吧。
他进了自己那厢,打开窗户,褪了鞋袜,剥了衣衫,光着膀子,就留一条灰扑扑的麻布长裤。他躺在靠背椅子里,把脚翘到书桌上,双臂枕着脑袋,就这么晃悠悠地望着天。
等了半个时辰。
阿爹没来。
阿成冷着脸,穿好上衣,跑进里屋打坐。
左右又坐了一个时辰,心不静,几次从入定中醒来。
他开始打拳,劲风四逸,屋内的物什被吹得叮叮当当乱晃。
心里越愤怒,出掌越快,内力奔行越疾,阿成大吼一声,隔空一掌向着墙上打去,这一下他体内内气涓滴不留,掌力凝成实质一样,呼啸破空。
“不好!”
阿成瞥见掌力对准的方向,心里顿时一惊,然而也就只来得及惊恐,下一刻,这一记劈空掌把墙上的神龛都打碎了。
一座雕像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正是阿成前些天追逐猴群时意外得到的鹿缘菩萨法身像。
阿成吓坏了,血液倒流,手脚冰凉,半晌,他这才缓过来。
好像……没有人看见……那就不算……否则……是要砍头的。
“呀呃!呵!”屋外传来怪叫。
阿成慌乱地扭头望向窗子,一张肮脏遍布黑泥,无意识抽搐着的脸,瞪着眼睛死死盯着他,眼白多过瞳孔,对阿成来说,这是一张遍布恐怖的脸庞。
窗外的是村里的阿树,一个疯子。
现在,让一个疯子看到了,阿成把菩萨像摔了。
呵,虽然没人会相信疯子的话,不过有时候,一句话,比说话的人,更有力量。
没有人能同疯子讲道理,所以规矩、利益、威胁都无法左右疯子的行为。
到时候,有人听了阿树的话,来他这里搜查,而阿爹不在,只剩一个半大小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有谁能裁定?
阿成害怕了,他也死死盯着阿树的脸,看着他胡子拉碴的脸,隐约闻到了他身上发出来的汗臭与尿骚味,他在恐惧外,多了厌恶的情绪。
“呃,呃,嗬……”阿树的喉咙里翻滚着含混又低沉的音节,他的神色很古怪,似乎是痛苦,似乎是狂喜,“成……成,嗬,菩萨……”
阿成朝着窗户走了两步,因为内气耗尽而感到极度疲惫,双腿发虚。
阿树似乎被吓到了,跟着后退两步,摔倒,没有哼一声,他站起来,往外面走。
屋后是一片小树林,穿过树林,就能看到村庄的其余房屋,有一条路,围绕树林,傍晚时候还有许多闲逛的人。
阿成站在窗户边,看着阿树一点点消失在树林的荫蔽中。
……
夜晚。
阿成回到家。
阿爹不在。
他还是没回来,厢房、厨房、柴房,没有他。
阿成吐了一口气,把铁锹撇在柴房,又进厢房取了脸盆,到门前小河里舀水,他就蹲在河边洗脸,月色照不透水面,晃荡着的白光里沾染一点浅薄的红色。
阿成仔细地把手指甲的缝隙都清洗干净。
阿爹不在,于是很多事情,他得自行解决,而手段往往不那么有趣。
回到里屋,阿成取出畚斗,菩萨像的碎片只是被扫进畚斗里,还没有掩埋,他颠了颠畚斗,碎块撞击畚斗的木片发出笃笃声。
很普通的神像而已,阿成心想,不过他借着月光又仔细一看,灰扑扑的碎块里有一个灰扑扑的小方牌,形状简陋,除了规整外,同其余的石头没有两样。
他捡出方牌,吹去浮尘,露出完整的形状,一块四四方方的石牌,小半个手掌大,边缘倒角,很圆滑,一面有昙花纹,一面光洁。
很普通的一块石牌。他揣进怀里,打算过些天,给石牌打个孔,穿绳挂起来。
阿成从仓房里再取了一个神龛,挂到里屋的墙上,遮住了掌印。
外面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是门被砸开了,阿成吓了一跳。
他从里屋的窗户翻出去,沿着墙根跑,绕回正门,朝里面偷偷打量。
黑暗里,一个宽阔的背影,抱着一个白衣的女子。
是阿爹。
是薜荔。
血液点点滴滴摔在地上,惊起月光。
番外 阿成(八)
阿爹猛然转过头来,目光危险,仿佛两道冷电,把阿成惨白的脸照亮。
“滚进来!”阿爹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阿成不知为何,真的是连滚带爬地闯进了家门,甚至还在低低的门槛上绊了一跤。
“爹,你回来了。”
父亲的脸色似乎永远是铁青的,就像在泥土里腐烂到一半的鸟类,羽毛脱落,露出青绿色的鼓胀肚皮。
阿成几乎从来不盼望这张粗糙的脸庞上能流露出半点慈祥的色彩。就像他想象中的那样,这张脸庞的主人是死了的,在他童年时就死了。
然而他终究在某种程度上是活生生的人,阿爹,可以说话,而且他的话,不容置疑。
“收拾家当,马上走。”
阿成没有问为什么,默默低头进屋,没有看阿爹怀里的薜荔一眼,哪怕她正歪头盯着他,而血液从她的躯干里渗出。
山鬼的目光一定还是那么干净的,或许会激荡起点点犹疑的涟漪,不过应该还是……阿成收拾了包裹,出门,抬头,目光划过地面,地上的草茎,阿爹的鞋子,裤子,裤子上的血,他的腰际,薜荔,她的眼睛。
阿成猛然又低下头抖簌了一下,阿爹厌恶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动作快点!跟上!”
在刚才短瞬的交织中,阿成看到了薜荔的眼睛,痛苦和茫然。
他们父子俩,挟着一个异类山鬼,趁着星月,匆匆朝着远方的地平线跑去。
跑出去得有四个时辰,夏天白昼长,天边已经蒙蒙亮。
他们来到无人的旷野,及腰的茅草连天,阿爹带着阿成跑进一个被草丛遮掩的棚窝,他似乎很熟悉这里,从一张烂到发霉的床板下抽出一个药箱,取了一些膏药,拿剪子裁开薜荔腰上的衣服,露出一个粗略包扎的伤口,此刻已经不再流血。阿爹解开麻布的绷带,露出一个翻口的创洞,似乎是被刀剑刺穿,他给薜荔上了药,递给阿成一口破铁锅,叫他去附近的小河里取水。
阿成拎着锅子,手上沾满灰,他刮了刮锅底,有一些渣滓,闻着有怪味,似乎是药,似乎是血。
旷野的泥土很湿润,烂泥总是会沾上鞋子,阿成努力把鞋子在茅草上蹭,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很在乎这一点点的体面。
走了一刻钟,发现一条涓涓细流,在草丛蜿蜒穿过,阿成迫不及待地舀水,不过锅子口太大,水又太浅,总是装不了许多,到后来,阿成是用手掬着,一捧一捧装满的锅子。
回到棚窝,阿爹已经把火升起来了,看到他这么久才回来,只是点点头,很反常地没有痛骂。
阿爹将薜荔的厚重裙摆裁下来,扯成长条,放进锅里煮沸。
阿成坐在沸腾的锅子旁。
阿爹的背影被晨光照亮了一些,不过他迎着火光,从后面看过去,还是像披着阴影,阿成不说话,他没什么好说的话。
棚窝里的薜荔发出痛苦的呻吟,阿成急忙冲进去,扑到床边,握着她的手。
山鬼姑娘看了他一眼。
熟悉的眼神,阿爹无数次对阿成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厌恶。
阿成感觉手里的柔荑仿佛生出了棘刺,他触电般缩手。
“你,杀人,了。”
阿爹低沉的笑从屋外传来,在清晨稀薄的空气里,仿佛是一声寒鸦的啼鸣。
阿成一屁股坐倒,“你知道?”
薜荔悄悄说道:“和小落,一样,成,你,身上有,不洁的气味。”
阿成心想,是了,像薜荔这样干净如月光的女子,一定讨厌沾血的人。
薜荔还在呢喃,目光望着简陋的棚顶,有几幅蛛网,蛛网上有干瘪的茧子和一只大蜘蛛的尸体。
“小落,他来找我了。不过,这次他带了许多……人。小落让我带他来,这儿。后来,他身旁有一个,刺我。好疼。”
阿成默默听着,心里百般的滋味。
“小落,他,还是小落,他说,我挡道了,又说,我是无辜的,我不懂……成,”她终于把目光从棚顶移开,望着阿成,“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阿成扯了一个笑容,他连那个小落到底是长是幼都不清楚,但是,就薜荔当初说的话,他大概能看出,小落是一个富有野心的人。
薜荔还在不依不饶地询问,不停重复她与小落的回忆,这让阿成很烦躁。
“他不想要你了,他想杀了你!不懂吗?!”
薜荔愣住,“什么,是杀?”
阿成失语。
薜荔不懂得凡人的苦,她没有七情六欲。
阿成试图解释什么是杀戮,什么是死亡,但薜荔还是一知半解。
最终,她明白了。“是永远不能醒过来,是吗?”
阿成有些无力,“死后不是睡觉。死后不再有梦。”
这下,薜荔害怕了。
“没有梦?那我不喜欢死。”
阿成冷笑,是啊,谁都不喜欢死,死亡应当是一切有情众生都该畏惧而退避三舍的存在。
阿爹把煮好的绷带用内气蒸干,进屋给薜荔包扎好。
“走,接着走。”阿爹冷淡地说道。
阿成脸上的神色在看到父亲的一瞬间就收敛起来,当下默不作声地背起行囊,抱起薜荔。
阿爹用嘲讽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提着药箱,率先出门。
他们疯狂赶路,到了城里,问了驿站何时能走,阿爹要出海,得知下一趟车队在半月后,他便租了马车,自行上路。
旅程中不必担心盗匪,因为没有盗匪。
要担心的是野兽,或者说,是山精水怪。
阿爹带着阿成与薜荔,几乎是逃离了故乡。
出了省的第二天,净土中传遍了一个消息。
金刚宗覆灭。
……
阿成望着阴沉沉的天。
他不喜欢这里的气候,湿润,闷热。
这里是广东。
狮相门的驻地。
天下十四省,各有宗门镇守。
广东的狮相门是天下第一。
只因为他们曾出过一个弟子,名叫李鼎勋。
青史第二,凡人第一,万人敌。
得知金刚宗覆灭的消息,狮相门震怒,连夜派了高手奔赴西域。
他们两家,一东一西,相隔万里,关系却好得像本家。
阿成心想,自己同狮相门应该也算本家。
只是,他现在是无家可归。
番外 阿成(九)
薜荔的伤好了。
阿成给了她一顶带面纱的斗笠,每天带她出去见世面。
“阿成,什么是,靓仔?”
薜荔退后半个身位,把脸从后方凑到阿成的耳边,素白的面纱轻轻刮蹭他的耳垂,有些痒。
阿成的手指抽搐了一下,他感到不适。
内心中某个死去的青年,开始挣扎。
“靓仔就是好看的男孩。”
“嗷,呀,那好多人,都叫你靓仔的。”
“这是礼节,就像很多人叫你靓女一样。”
阿成解释着,他不喜欢广东,但是这里是一个很有包容性的地方,让人想要迷失,被渐渐同化。
在阿爹买到船之前,他们只能待在这儿。
“阿成,”薜荔指着街边的餐铺,“那是什么字?”
“煲仔饭。”
“咦?煲仔?煲仔又是什么仔?”
“母鸡啊。”阿成嘴一滑,说了句俏皮话。
“嘻嘻嘻,哈。”薜荔笑得很开心。
阿成感到无比的舒爽,山鬼姑娘的笑容,总是好治愈人心,有比是一剂良药,叫人心头小鹿乱撞。
阿成轻轻摇头,没有再说什么,然而,嘴角的笑,怎么也压制不住。
“阿成,你看,比武招亲。”
街道尽头涌来一群穿着红衣的杂役,敲锣打鼓,当中有三个看着老成的男人在分发榜文,后排还有举着大旗的人,旗子上就写着“比武招亲”。
整个过程,出了喧闹的器乐声,他们一行人竟然没有说半个字。仿佛是一群奏乐的木偶,抑或杂技开场前掀开幕布的透明人。
“什么是比武招亲啊。”
阿成就解释,某家要嫁女,于是就广邀俊杰英雄,在会场要考较才艺武功,优胜者召为夫婿。
“什么是结亲?”
“就是两个人,在一块。”阿成苦笑,“不过,我们这样的不算。”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阿成,我想和你结亲。”
“不,你不想。”
“我真的想!”薜荔轻轻捶打阿成的脊背,他感觉自己的胸腔回荡着空空的声音。
“……等你多学些书文,明白事理了,就知晓了。”
阿成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语气艰难。
回到客栈,进了大堂,就看见阿爹在柜台前喝酒,掌柜的也端着小小的白瓷酒杯,陪着阿爹闲谈。
阿成很少看见阿爹这样放松的姿态。
身体斜倚着台面,右手支着脑袋,脸上带着酒醉的红晕,嘴角的笑意若有若无,甚至给人慈祥的感觉,他的目光迷离,晕着水光,就像打了哈欠后的样子,慵懒而舒适。
阿成领着薜荔从门边绕开,没有进入父亲的视野范围。
大堂里摆了十来张桌椅,现在正是饭店,客人们吃吃喝喝,喧闹的声音很嘈杂,阿成的到来,没有惊起众人的关注。
特意选了角落的一张矮桌吃饭,这里靠近柱子,甚至还有布帘,算得上一个小小的隔间,在这里,薜荔可以摘下斗笠,露出真容。
小二是相熟的,走过来第一句话,“靓仔,还是昨天那样?三热菜,二冷盘,四两米饭一碗,二两米饭一碗,是不是?”
“是。”
小二笑眯眯地往后厨去了。
客人们吃饭时总喜欢谈论时事。
不久前,金刚宗覆灭的元凶调查出来眉目了。
据说是来自黑天外道世界的邪徒。
他们不知用什么方法,跨越了星河。
金刚宗残余的门人同剩余十三个宗派的宗主正在紧急协商,要提前召集天下武者,重启正邪大战。
“都说上一次大战胜得轻巧,原来是对面保存实力了,真奸呐!”
客人们都在抨击恶道星邪徒的狡诈,阿成透过帘子去看父亲,他还在喝酒,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无法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一点点躁动的仪态,他的脚,搁在高脚凳的横板上,一动不动。
阿爹应该是最恨那些邪徒的。
阿成却感觉阿爹在带他们逃离,事实就是这样,当初在正邪战场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是一个怯战者,是什么让他软弱了?
阿成猜测,或许是父亲可笑的理想。
要隐居起来,蜷缩起来,当一只长命的龟。
……
阿爹买到船了,他们出海,抛下陆地,那里正在掀起战火。
一路上有海岛,但不是每个都适合居住。
阿爹似乎什么都会,他平时都没有展露出自己的本领,但是不论开船,还是求生,他都精通之极,简直像是一辈子活在船上的老渔民,而不是一个久居内陆的农夫。
阿成没有问,他只是负责好饮食。
实话实说,他做的不好吃,没有酱醋,只有粗制的海盐,做千篇一律的海鱼,除了苦咸和淡淡的肉味,没有别的能给舌尖以惊喜。
阿爹向来有什么吃什么,阿成不浪费自己做的食物,但薜荔实在不太乐意吃。
阿成偷偷把仅剩下的一朵昙花给了她。
摘下来几个月了,昙花还是鲜活的。
薜荔有了这一朵花,就很幸福了。
她开始接受人类饮食中粗糙的那部分。
离开了陆地,离开了纷争,同时也离开了享受。
在海上漂泊的三人,完全无法得知战况。
阿成与阿爹都已经被认定是叛逃者,负责给他们传消息的令长将他们屏蔽了。
每个省有负责传递公文的文正都督一人,向下传递到每个城的校文尉官,再向下到令长,每个令长负责百户人家,所以又称百户令。
令长最后给他们发的消息是全地戒严,只帆不得入海,跨省者需有路引,如有违令,按叛逃处置。
这是很严重的处罚,甚至可以说阿成父子俩现在已经是死人了,除非永远不回陆地,永远不被人找到。
阿爹对此很淡漠,阿成却很愤怒。
不过有薜荔在,他们二人从来没有争吵。
终于,在秋末,他们找到了一个得天独厚的海岛,淡水充足,林深地广,海滩边还有一些废弃的房屋,估计曾生活过渔民,现在原住民都去打仗了,房子当然也空置下来。
三人开始新的生活。
……
某日,阿成从静坐中醒来,许久不见动静的昙花纹传来温热的感觉,有人发了消息。
他思忖了一下,觉得察看,但看到的人叫他大吃一惊。
是他们的令长。
“通缉令:山鬼薜荔,女子外貌,系为此次大战罪魁祸首,发现行踪者赏金万两,捉拿归案者可得神一阶武学任三本。”
阿成脸色苍白,身子摇晃,只感到头晕目眩。
番外 阿成(十)
冬天来临,又悄悄过去,在岛上,甚至没法察觉气温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一度让阿成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乱。
没有意义的事情在这里反而变成了消遣的最佳方式。
阿成教薜荔读书认字,教她玩井字棋,薜荔会带着他认识一些山林里的野兽,岛上资源不算充沛,所以这些动物的体格都相对娇小,阿成发现了有一种野猪,成年的也不过百来斤,肉质滑嫩,用来做菜是再好不过。
阿成捕猎的行为让薜荔有些不开心。
因为有些动物是山鬼姑娘的朋友,而且也起了名字了。
名字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就像是某种证明价值的凭依,一旦有什么东西被赋予了独特的名字,那么在人眼中就是有智慧和人格的存在。
阿成宰了薜荔口中的“福福”、“胖娃”、“灵仔”,它们变成油汪汪的菜肴进了人的肚子里,饱足感压制了愧疚感,山鬼姑娘难过了一阵子后,也终于理解了所谓的残忍。
残忍是一种高等人才能有的情绪,对求生者来说,残忍是一个黑色的幽默笑话。
阿爹要在新年到来之际,给阿成和薜荔举行婚礼。
薜荔对此毫无异议,阿成却吓得六神无主。
阿爹的话不容置疑。
阿成很抗拒这一切,哪怕其实他自己是情愿的。
他感到自己真正被同化,被阿爹的恐怖逻辑给同化,慢慢丧失对文明秩序的追求,而沉溺在平淡里。
新春大婚。
父亲准备好了一切,桌椅、宴席,布置洞房。红布是自己织,自己染的,食材是捉来捕来的,蜡烛也是自己做的,阿爹准备了两个月,终于,做好了全部的工作。
不可思议。
在这样的蛮荒之地,还能见到文明的契约典礼。
阿成目睹了这一切,从无到有,阿爹都是一个人完成,没有让他帮忙,也丝毫不想让他帮忙。
再一次的,阿成看不透自己的父亲了。
望着他忙碌的背影,阿成心里的疑惑却总是消散不去。
他最大的疑惑就是,为什么阿爹会与薜荔相遇。
这是不应该的,薜荔说了从来没见过阿爹,只知道是阿爹突然冲出来从邪徒手中救了她。
活了十多年,阿成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父亲,他们之间有厚重的鸿沟,如果没有净土,那么阿爹可能一整年都不会同阿成说上三句话。
新的一年开始了。
对阿成来说,也是新的人生。
他成了一个望海的人。
在傍晚升起一堆篝火,他坐在火堆旁,望着月亮一点点从海平面升起,仿佛是孤星。
……
三月十四的星月,阿成望着海,这一次,朦胧的海雾里,升起无数的舰船,高高的桅杆顶上挂着灯笼,仿佛是着火的候鸟,一大片,闪烁着,起伏着,越来越进。
阿成大吼:“来人了!”
他声嘶力竭,仿佛是掀起惊雷。
“来人了!”
他飞奔下了悬崖,来到海岸的小港口,阿爹已经开船,薜荔站在船尾冲他招手。
阿成跃入水中,游鱼似的,来到船边,顺着绳梯上了甲板。
“起帆!”
黑夜的海上风波急促,一艘小船朝着东南而去,西边有数百条艨艟巨舰悠悠驶来,无尽的灯火点缀这些海面上的大鱼,而阿成他们的船,就像一张舢板,不敢点灯,一切都在微光中进行,惶急似风中飞草。
不可能逃过的。
这些舰船的目标或许并不是他们这艘小船,但被发现是注定的,他们不可能逃走。
不论追逐的人,是善道众正,还是恶道邪徒,他们都不可能逃过。
阿成三人的船被两艘轻型战船追上,随后他们被带上了一艘大船。
不过,万幸的是,抓住他们的是善道之人。他们三个被盘问来处,对方只是很草率地问了几句。
阿爹说自己三人世代隐居海岛,从不知晓外界。
他们的装束打扮确实印证了这一点。
接下来,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没有被刁难,而是被征召了。
三人被分隔开,去了不同的舱室。
阿成被安排在了下层甲板中部的一个舱室,里面已经住了七个男子。
折腾许久,已经是凌晨,七个室友都已经起床。
筋疲力尽的阿成还是打起精神,同他们聊了几句。
他们七个人,来自六个不同的门派。
陆地主要的城池已经全部失守,除了零星的一些反抗外,其余人全部投降。
邪徒里有绝顶的强者,得到断业邪佛的眷顾,盖世无敌。十四个宗主,战死了十个,还有两个投敌。现在只剩峨眉的心迹师太,还有界青门的王大玄门主。
海上漂泊的这些,是为数不多的反抗力量。
阿成失魂落魄。
……
邪徒们穷追不舍。
他们的战船数量是正道的数倍。
阿成每天都能听到哭号。
每天都有跳海自杀的人。
他透过舱室的小窗能看到几十里外的外道战船,他们不紧不慢,仿佛是慵懒的群鲨,只是驱赶着鱼群,等待一个大快朵颐的好日子。
每几周会有一次交战,阿成看到了那个外道里的绝世强者,他与心迹师太隔空对掌,散逸的气劲掀起数十丈高的海浪。
某天,阿爹突然出现在阿成面前。
三个月没见到父亲,阿成突然看到他熟悉的,铁青的脸色,没由来感到极深的恐惧。
阿爹身上裹挟着不详的气味,这种感觉,只有阿成小时候才经历过两次,一次是阿娘死的那天,他才刚记事,一次是家里养了多年的老黄狗死了。
“薜荔要被砍头了。”
阿成眼前一黑,只感到血液不受控制地涌上大脑,血管几乎要爆裂,带来剧痛和狂乱的幻觉。
“怎么办?”
阿爹依旧冷冷地望着他,“我们跳海。”说完,他一马当先地跃入冰冷的海水。
阿成没有去。
阿成被赶来的几个武者按在地上,他被缉拿了。
……
阿成的脖颈上套着绞索,同身旁的薜荔一样。
“成,我们要死了吗?”山鬼姑娘如是问道。
有个男人在高声宣判二人的罪行。
把黑天外道世界的邪徒引入正法世界,致使生灵涂炭,不可饶恕。
阿成淡淡道:“是。”
“成,不要怕,虽然死后没有梦,但我陪你。”
“好。”
脚下高凳抽离,二人下落,绞索绷紧。
下一瞬,绞索断裂。
番外 阿成(十一)
阿成跌落在地。薜荔却被另一个人稳稳接着。
“那个老头没有说谎,果真是你,好久不见了,薜荔。”
“小落,你来了。”山鬼姑娘轻轻抚摸一张白净的脸庞。
阿成摔在地上,姿态狼狈。
周围的武者惊惧后退,尤其是界青门王大玄门主,看到那人的第一时间就消失在原地。
有人高呼:“邪魔!”
心迹师太脸色凝重,“浮山落施主,你是要与我们同归于尽吗?”
“呵,师太说笑了,说不定将来咱们还能成为同道呢。“
“呸!魔道妖人,吾等虽死,犹不可屈也!”心迹师太性情刚直,实乃武林扛鼎之英雌。
浮山落微笑着,依然搂着薜荔。
阿成仰望着那个男人。
高大俊朗,衣衫华贵,目若朗星,雄姿英发。
“在下不过想要建立真正的净土,乃天下第一等的善行,有何不可?”
心迹师太面色冷若冰霜,“屠百姓,筑京观,朗朗人间化作无边地狱,这就是你说的善行?”
“师太有所不知,这宇宙自古至今已有一万又八百余年,正合一会之期,天地将有巨变,你我凡人不早做准备,却是要随大劫灰灰了去。”
“哼!歪理邪说!这宇宙不过第一会,劫数尚远,哪会有什么巨变。这般说辞,不过是你行骗的借口罢了,你等外道向来内斗甚毒,待你血洗正法世界,便有人来夺你的权!篡你的位!”
浮山落惯有的骄傲脸色一下就阴沉下来,不过他还是笑着,“师太,你毕竟还是囿于眼界,不曾见过广阔的天地。今日,我便将这个世上最大的秘密,通通告知尔等!”
众人惊疑不定,却也暂时按下刀兵,且听这邪道第一人有何说法。
“天下有十四宗门,上一纪元,佛子手下有十四尊者,统领圣道,二者数目暗合。而一元十二会,一会一百零八世纪,会末将有某位上尊转生,致使善恶圣三星汇聚须弥山。”浮山落叹了一口气,低头望着薜荔,“我本拟这位山鬼就是某位上尊转世,然而她并不是。她是圣道星孕育的生灵,实为须弥山神,可谓是钟造化之神秀,有往来三道之力。”
薜荔神色恍惚,还在轻轻抚摸小落的脸庞,而浮山落也轻轻握着她的手。
“我始终还是放不下你。”小落微笑,“那天我的属下伤了你,你莫怪她。”
薜荔摇了摇头,随后悄悄说:“放我下来。”
浮山落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山鬼姑娘落在地上,不顾周围人注视的目光,走到阿成身前,弯腰去搀扶他。
阿成起身,还是盯着浮山落。
“你就是她说过的,那个小落。”
“不错。”浮山落脸上已经殊无笑意。
“你可真不是个东西。”阿成嗤笑。
浮山落轻轻一指头点出,心迹师太大喝“闪身!”
一道惊雷划破长空,所有人都来不及阻止,阿成被一道劲矢般的指力贯穿胸膛。
薜荔的脸色惨白。
浮山落露出舒适的叹气声,额头黑纹昙花散发幽光,映衬着他如美玉般的面庞。
面对他这般放肆的情景,众人大多只皱眉看着阿成,脸上倒也无多少惋惜的神色。
心迹师太沉声问道:“你这般躁动易怒,面善心恶之徒,如何能叫人信服?”
浮山落冷笑,“各位不信却也无妨,我本是为断业佛祖大计而奔忙,下一会,魔道当兴!”
远处的战船传来震天的呼啸。
“魔道当兴!佛祖齐天!”
“魔道当兴!佛祖齐天!”
正道诸人闻言,脸色愈加难看。
浮山落不去理会倒在地上的阿成。
“原本在下打算杀光善道众生,但毕竟上苍有好生之德,只需各位宣誓背弃菩萨,投身佛祖麾下,还能保全性命,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他话音未落,一道寒芒陡然从他颈后袭来,锋锐的剑气割断浮山落乌黑的发丝,就在他一颗大好头颅即将飞起之前,另一道寒芒自虚空出现,抵住了这突然的袭击。
偷袭者正是王大玄门主。
天下无不可杀之人,唯界青门人统御幽冥。
而抵挡偷袭的,也正是界青门人。
正道界青门,外道界青门。
善恶本是双生子,正邪向来两分明。
浮山落冷哂一声,“看来是在下逼迫太急,三日之后,生死存亡,尔等自行裁定!”说完,他飞身到薜荔身边,将其抱起,随后猛然朝海面退去。
心迹师太大吼,“莫走了这妖人!”
众人此刻也不顾江湖规矩,深知此次若放走了这浮山落,便再不能将其击毙,于是纷纷出手,一时间嚣狂的气劲直接将脚下的百丈大船都击沉。
强者在海面上放手搏斗。
弱者在水下挣扎求生。
浮山落在暴雨般的气劲中闲庭信步。
阿成跌入水中,一点点下坠。
他望向薜荔。
她在水面上,隔着波光起伏的水面,他感到无比的清醒。
阿成的胸前,血液混杂着淡金色的光一点点飘出。
薜荔从怀里轻轻取出一朵昙花,那是阿成给她的食粮。
圣道昙花,离断恐怖,颠倒如意,幻假成真。
……
家乡,阿成与薜荔初遇的湖畔。
夕阳斜坠。
阿成捂着胸膛,血流已经止息,他从脖颈上摘下一块石牌。阿成说过要把它穿个孔,挂起来,现在,这块石牌上,不仅有一个小小的,串着红线的孔,还有一个食指粗的圆孔。
石牌没有为阿成挡下这一击。
但石牌里的东西出来了。
上尊的转世,正是阿成,石牌里储存的是他的权柄。
他的任务是遴选圣道传人,调理善恶,将善道星上的恶人扔到黑天外道世界,把恶道星虔心向善的人接引来光明正法世界。
只要他接受自己的前世。他就是天下最强大的人。
树林里有脚步传来。
是阿爹。
他的脸色很平静,手里也拈着一朵昙花。
“爹。”阿成低头。
阿爹冷哼一声,“我不是你爹,你不过是个捡来的。”
阿成抬起头,盯着阿爹的脸。
“当年,你母亲就是山鬼,人和山鬼是生不了孩子的。于是我们捡了你。”阿爹的脸上露出回忆的笑,“你总是惹祸,没办法。她很向着你。”
“阿娘真的死了?”
“是。”
“爹你早就去过圣道星?”
“……”阿爹抿嘴,没有作声。
“那个叫浮山落的小子,我同他爹认识。唉,他爹是个好人,可惜死得早,不然你和那个小子也该能成朋友。”阿爹有些唏嘘,“他和他爹真像啊,不过他比自家老子强,你和他比就是个屁!”
阿成挠了挠脸颊。
“当初他爹是因为心软,不然,上一次正邪大战,应该是他们赢。原本只要杀了你阿娘,双星同调就不会停滞,邪道武者就能如现在一般,突然抵达后方,对正道发起夹攻。不过,他终究下不去手。”
番外 阿成(终)
阿成问道:“所以说,会末大劫其实早就开始了?”
阿爹皱眉,“这种事情,不用问我,我不知道。”
“阿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阿爹不知为何,突然语塞,仿佛肺里有一个塞子弹出来,堵在喉咙口,他咳了几声,好似重新打开了气道,“她自杀的。”
阿成闭上眼睛,他早该猜到的。
我们都是冲出命运轨迹的被遗弃者。
……
万里之外,海面上的厮杀还在继续,正道与邪道,尸体落入大海,随波浮沉。
心迹师太身受十掌,力毙邪道三位宗主,殒身。
王大玄门主与邪道界青门门主同归于尽,百千正邪界青门弟子呼啸往来,剑气纵横似寒星,凭空互击,仿佛是送别的烟花。
正道一片哀鸿。
数条巨船拉着一艘数千丈长宽的木筏,上面堆砌了数万具尸体形成一个庞然的京观。
恶道星众人到底是如何来到善道星?
先是借由薜荔之力,把浮山落及十数位顶级高手送达善道星,十几位宗主级别的高手,突袭金刚宗,随后血洗西域,堆砌京观,施展邪法召唤断业邪佛投影,打开双星通道,把越来越多的高手从恶道星招来。
浮山落站在海面上,轻吻薜荔的额头。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也是孩子,你也是孩子。”小落语气温柔。
薜荔慢慢点头,眼神望向无垠的天空,蓝天如水,彩云似沙,长风吹皱她眸子的波光,她脸上的神色竟然还是平静的,哪怕她已经预感到了一股冷冰冰的气息已经顺着额头残存的温热不断冲着全身的汗毛孔渗去。
“我说了很多话,现在想来很可笑。不过,我还一直忘不了你。”小落知道薜荔没有在看他,他也没有在看薜荔。
他只是盯着眼前的巨大木筏,没有看那个京观,而是聚焦在筏子边缘的大片空白处,恍惚能看到那个踌躇满志的少年,手持着扁扁的石片,斜斜打向水面。
……
薜荔站在灰黄色的沙滩上。
阿成坐在高高的悬崖边遥望着她。
她面对着西坠的落日,这时候的她是金色的,不再是那种月光般的清冷,她与人相爱,本就是错误。
阿成从来不曾看懂薜荔,因为他知道,身为异类的她没有七情六欲,当她的思维内核都与人类不同,却表现出了人情味的行为与姿态,内在与外在割裂,可见她的身躯与魂魄之间有一道鸿沟。
阿成望不穿这道鸿沟。
阿成站起来,高声呼唤:“薜荔,天要黑了,回来吧!”
薜荔扭头,她是离得好远,但仿佛又近在眼前。
“阿成,你该早些作出决断。”
“什么决断?”
“命运。”
“我不愿。”
阿爹的脸突然出现,“想什么呢?”
阿成回过神来,侧头望向东方,大片的黑云真正席卷过来。
“爹,如果,你能救娘亲,你会去吗?”
“自然会去。”
“如果你会死呢?”
“自然会去。”
“如果永远不能相见呢?”
“自然会去。”
“值得吗?”
“不值得吗?”
“我懂了。”
阿成取出石牌,轻轻捏碎。
……
浮山落轻轻问道:“薜荔,你会原谅我的吧?”
“是。”
“你不恨我杀了那个男人?”
“你没有杀他。”
小落脸上的笑意不断收敛。
“什么意思?”
“他会来寻我的。”薜荔脸上的憧憬不是假的。
异类做出人类的行为,原因也很简单。
薜荔爱着阿成,有了情爱的她,不再是那个超然的山鬼。
小落呢喃,“是我不曾珍惜,错过便是错过。”他盯着薜荔嘴角不自觉的弧度,感到一点点的痛苦。
随即将她抛到京观上。
高高抛起。
山鬼似一片云。
京观也是一座山,一座尸体的山。
山鬼落入尸山,正是一粒火星落入油锅,刹那间,京观表面燃起红黄色的大火,剧烈的尸臭凝聚成一片毒瘴,直冲云霄仿佛狼烟。
天上骄阳烈火转瞬熄灭。
半壁天空显现出一尊巍峨的山峰,是天柱须弥山。
另外半边,是星夜。
在昏沉的光芒里,有两颗星辰在不断放大,一颗漆黑阴沉,一颗金光灿烂。
会末大劫起,三星落须弥!
恶道星里冲出一道黑潮,跨越星河,降临善道。
刹那间,苍穹尽墨。
只见断业邪佛高坐云端,周围簇拥万八千邪罗汉,三十六恶菩萨,数亿怨鬼,吹起人骨法螺,敲响人皮法鼓,凶焰焚天,魔威炽烈。
邪徒齐齐高呼。
“断业佛祖!法力无边!统掌天下!镇压鹿缘!”
“断业佛祖!法力无边!统掌天下!镇压鹿缘!”
正道诸君闻言长笑。
休道群雄已束手,高歌一曲笑菩萨。
万载人间历沧桑,敢胆九幽斩阎罗!
正当绝境,异变陡生。
西方一道金光电射而来,击破黑云,仿佛雨后的长虹,旋即大片扩散开来,彻底将那魑魅魍魉的鬼蜮幻象击破,漫天祥云,海上丛生金莲,好似灵山显化。
一位面无表情的年轻和尚自虚空踏步而来,先是天边一颗黑点,转瞬就到眼前,愈是临近,愈是巨大,最后竟然是身高万丈的一位神人。
神人现世
临危普度广大智慧明光上尊。
法号本由!
“今日吾代菩萨重开三道。”
本由轻轻一点那海上京观,这焚着毒火的尸山土崩瓦解,一点轻灵的月光悄然升起,升入天空,落入须弥山去。
山鬼已死,须重回本源方可转生。
“舍生取义者,可入圣道!”上尊降下法旨。
善道星万年来的英灵,如今在各地拼死抵抗的武者们、百姓们,他们的魂灵高高升起,没入圣道星,沉入内核,他们的报身投入上缘中漂浮的因陀罗网里,他们将可以把自己的意志传承到下一个纪元。
“伪善作乱者,堕入恶道!”那些屈服于外道的善道星人,他们的魂魄也飞起,被虎视眈眈的断业邪佛一口吞下。
“心怀正义者,转生善道!”断业邪佛沉闷一笑,将手里的人骨念珠盘了几圈,似乎在挑拣什么。而恶道星里许多默默无闻的百姓、武者,他们感到自己同那魔祖冥冥之中的感应骤然断裂,均是大喜过望,欢呼忘情。
本由微微闭眼,“劫终,下一会开启!”
宇宙大震,星辰分离。
断业邪佛狞笑一声,“好儿郎们,回家了!”大手一挥,无数被裁定为邪徒之人流星般飞起,被黑潮裹挟着,向那不断追入黑天外道世界的恶道星而去。
恶道星里也有许多善人不断从天而降,落在善道星上。
他们看着天上太阳一点点回复光芒,纷纷欢呼。
浮山落被夹带在黑潮里,他大发雷霆,无声咆哮。
“全是假的!是骗局!什么超脱,什么天道至公!结果还是偏心善道!我不甘!不甘!”
上尊的身躯一点点消散,他的魂灵也飞入圣道星内,回到因陀罗网。
……
薜荔站在须弥山上眺望。
太阳旁有一颗蓝色的星球。
阿成。
你会来接我,但我未曾想过,是这般的生离。
……
阿成寻到了那个海岛,他每天傍晚还是会坐在悬崖上,他是那个望海的人。
愿月光常伴你身,薜荔。
……
阿爹躺在昙花丛中,望着暗紫色的星空。
他身边有一块小小的墓碑。
阿爹似乎是睡着了,他蜷缩着,搂紧墓碑。
第一百九十四章 再遇,新的世界
菩萨端坐在大宇宙的某一处。
某时,眉间飞出无限的灵光,投向无边无际之处,有的落在宇宙的某些星球上,有的落在其余的小世界中,还有的飞出了这个宇宙,向着无人可知的神秘所在而去。
这个宇宙残存的许多小世界,也多濒临崩溃,菩萨要将那里的生灵都接引过来。
他分出心念,化身万千。
然而菩萨虽有大宏愿,仍旧不得清净。
的心底有执念未消。
于是,另有一点灵机,飞出宇宙。
……
空洞骑士世界。
圣巢的虫子们陆陆续续都搬到地表生活。
这里有丰沛的食物,舒适的阳光,虫子们友善相处。
维修虫的族群联合数十种虫类,重启了当年的建筑工会,全新的虫子世界真正建立起来。
新的圣巢有新的王。
而这个虫选也是毋庸置疑的。
圣巢公主黄蜂女。
全新的圣巢已经建立起了秩序,德特茅斯的广场上树立了两座雕像纪念那为圣巢复兴而牺牲的伟虫。
两个小家伙,各自戴着苍白的面具,在一块莲花般的喷泉基座上对视,是携手并进的战友,也是棋逢对手的战士。
“纪念。
空洞骑士。
愚人之王。
二位的伟业壮举,
能叫所有听闻史诗的我们低下桀骜不驯的头颅。
你们的牺牲,换来真正的光明。”
纳提坐在广场的长椅上望着雕像,看了一会儿,随后把放在一边的纸笔取过来,放在他短短的腿上,开始写信。
他每天都会写一封信。
开头总是:“小家伙,很久不见了……”
然后他会唠叨一些琐事,这么久以来,他经历的一切都详细记载了。
结尾总是:“……想你的纳提。”
他会把这些信送到遗忘十字路的老屋里,以前是自己亲自送,后来晚辈们长大了,就让他们代为跑腿。
当初鹿正康挖出来的地下室已经塞满了信封,后来不得不扩建了几次。
“小家伙,很久不见了。我如今越来越感到自己的衰老,已经有虫称我为长老。不过,我哪有那么老。
“帕雅一切都好,她最近在忙碌一些新的东西,你知道她喜欢发明。她不太被虫喜欢,说她是老顽固了,我不喜欢它们这么说她,我没有办法,只是心里难过。
“我最近总是想起那天捡到你的卵的时候,写到这儿,我也发现,好久没有去我们的房子看看了,我感到久违的活力在涌上心头,我明白了,我要来找你……”
纳提卷起信纸,把触须笔丢在一边,匆匆向着镇子外的井口而去。
虫子的寿命毕竟是短暂的,维修虫也算不上那些可以被称为神圣的高等生命,它们的智慧有限,身体也有限。
纳提觉得自己该进行一趟回忆的旅途了。
再不出发,他就真的老到不能动了。
沿途许多虫子都向他打招呼,它们有的飞在半空维修路灯,有的坐在柜台后探出身子,阳光灿烂的街道上行虫如织,许多虫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交谈。
这样的景象,真的能让人忘记当初圣巢衰朽的模样。
虫子命短,所以遗忘苦痛的速度也格外快。
抬起头,一个硕大的,占据半个天空的圆孔里,太阳正在散发让虫感觉不可逼视的伟大光芒。
曾经的我们呐,需要跪在地上乞求光明。
现在的我们呐,享受最热烈的阳光,乃至有些刺眼,还有些怀念那片寂静的黑暗。
新生代的虫子都很享受光明,很适应光明,但是纳提从井口一跃而下,轻轻落在下方平台,站在一个光柱中,周围是望不穿的阴影,大地的阴影纳提感到无比安心。
他顺着一个个平台向下,虫子很小,所以重力对它们来说不算什么威胁。
纳提尽情享受坠落。
是的,年轻时的活力再次充盈了他日渐干瘪的躯体,渐渐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厚重的背壳都变得轻盈起来。
纳提攥着手里的信封,地下世界迎来了一个老朋友。
到处乱晃的小爬虫,谨慎潜伏的戈姆,他还经过商虫的旧村庄,同几个不愿意离开地下的老商虫打了招呼。
当他匆匆赶到老屋时,他紧握信纸的手,陡然松开了。
信纸飘飘忽忽好似落叶一样,凌空铺开,落在一只虫子脚边。
信纸被拾起来。
那个维修虫同纳提打招呼,声音柔柔的。
“纳提,好久不见。”
是鹿正康。
……
一个个小世界被拉入鹿缘菩萨的掌中宇宙,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接近于天道。
的存在,渐渐扩散开来。
上缘构成的宇宙,还有许多,有的年轻,有的已经彻底消亡。
缘流缘住,循环往复。
宇宙宛如游鱼,而上缘是河。
鹿缘菩萨,也是游鱼,却想做一只飞鸟。
……
一道灵光跨越宇宙间隙。
鹿正康眼前全都是光怪陆离的景象,他看到一个巨大的头颅,两只眼睛,色调不一。头颅的嘴唇翕张,似乎在说什么话。鹿正康听不到,也看不懂,他坠落在头颅的鼻梁上,但是没有接触到实体,他落入头颅中。
一道巨大的轮环又凭空出现,鹿正康看到这镜面般光滑的轮盘上有浮光掠影,但他看不真切。
飞过轮盘,他有飞过一个充满光的世界,随后看见一个千疮百孔的灰蒙蒙的球体,他从某一个孔洞里跌入球体,里面还有不同的世界。
总之,他不停坠落。
……
奈恩星,泰姆瑞尔大陆北部,天际省。
4e183,夜星月。
狂风夹杂着厚重的雪片不断肆虐,夜星月的天际被寒冷的力量统治,如果说,在路边遇到冻死的人或者野兽,那是不稀奇的,哪怕是最耐寒的诺德人,也该对这样的风雪心怀敬畏。
一个高大健壮的诺德女人提着精钢长剑,在一片灰黑色的苔原石海中穿行,她上身穿着一件破烂的皮甲,沾着新鲜的血渍,血液被低温冻得坚硬,随着女人的动作,不时会落下一些血块。她的下身只有一件围裙,根本包不住她鼓胀的肚腹。
如今她双腿之间淌着羊水与血,她要生产了。
女人的脸色比风雪还冰冷,血液带走了体温,她的肢体在无意识地颤抖。
天边的太阳即将落下,她找到了一个小小的背风凹坑,里面堆砌了一些松软的雪片,她决定在此地产子。
举目四望,这凄惨的冻土,万年的冰雪之下的岩石与土壤,覆盖着支离破碎的悲哀的灰色地衣,而那即将落到地平线下的夕阳更是给这片绝望之地蒙上死寂的薄雾,风雪还是止不住地吹,雪片往往还未落地就再次被强风吹起,近地面有一道白色的雪片狂流。
远处传来狼嚎。
女人倚靠在一块粗糙的石头上,被冰川与海水冲去棱角,又被狂风剥蚀出粗粝表皮的古老石头,此时竟然给人以舒适的感觉。虽然很冷硬,但女人显然是不在乎的。
她始终一言不发,好似一个哑巴,下身的血已经堆积起一个小血洼了,血液凝结,表面还浮起冰晶,洁白的冰雪浮在浑浊的血里。
女人从背后的小行囊里取出一个红色的药剂瓶,这是生命治疗药剂,现在只剩最后一口了,女人犹豫了一下,重新把瓶子放回行囊。
狼嚎声再次响起。
而且更加近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新生,任务是逃出生天
花了整整三个小时,女人沉默着将腹中的孩子生产下来,婴孩在寒风中开始人生第一次呼吸,吸气时发出啼哭般的叫声,打破了这片苔原恒常的压抑,而远处的狼嗥依旧没有止息。
女人望着扭动挣扎在冰冷冬霜里的男婴,冷冰冰的眸子里终于也展现出满足的笑意。
她用手里的长剑割断脐带,随后解开皮甲,把新生的,浑身沾血的孩子抱在怀中。
女人实在是饿了太久,甚至没有一点**可以哺育给自己的孩子,新生儿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于是也沉默下来。
天空上的狂风把乌沉沉的阴云吹散,下了整整七天的大雪终于停歇了一会儿,云后露出的是迷蒙的星夜,绚烂的极光纷纷是彩色的天神帷幔,也随着夜晚的风而浮动着,两轮巨大的月亮在云与光彩之后的深邃天空里若隐若现,一红一白,将自己伟岸的形体含蓄在凡人目光不可触及之地。
女人从凹坑探出头回望自己的来处,她沾满污泥、植物碎屑与血垢的金色长发在风中飘飞如一面旗帜。
天边起伏的山脉威严酷烈,冷峻的刃脊,冲天的角峰在风雪的浓雾里略微露出行迹,仿佛隔着千里依旧能将人的傲慢刺破,这些可怖可敬的自然地形却给了女人莫大的鼓舞和力量。
天际的诺德人,熟悉雪与山,他们的祖先来自比泰姆瑞尔大陆更北端的阿拉莫特大陆,那是一片能将人的骨髓冻碎的可怖之地。
女人享受着严寒暴雪,仿佛沐浴在春日的和风细雨中,此时黑暗逐渐笼罩的大地尽头有闪烁的青色光点行进着,这些光点正是狼群的眸子,这些贪婪的掠食者追逐着女人的血,悄悄靠近。
女人攥紧手里的长剑,剑柄上的皮膜仿佛一块木头一样硬,她露出残酷的笑容,战士从来不畏惧强敌,对她来说,这些贪婪的家伙也不过是给自己送食的悲哀猎物罢了。
天际省的野狼同样不畏冰寒,它们慢慢围拢过来,南边有三五条悄无声息地挪动,而东面和西面各有一条,发出此起彼伏的狼嗥,牵制女人的注意力。
狡猾的畜生。
女人眯起眼睛,借着还算明亮的天光仔细打望南面的狼群,灰色的苔原上几道灰影静默移动着,那些是普通的野狼,不过,似乎它们没有一个狼王的指令,动作很散漫,这个发现让女人悄悄松了一口气。
狼群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在短食的冬末,放弃一顿人肉的大餐,无疑对一个族群是灭顶之灾。
对女人来说,她同样不会放弃这些狼,它们能带来什么?血肉和毛皮,女人需要食物补充能量和物质,好给孩子哺乳,而男婴也需要一张暖烘烘的皮子作襁褓。
东西两边的狼还在呼号,而南边的狼已经跑到了凹坑后了,女人解下皮甲,把孩子包裹好,自己就只余下一条围裙,脐带还坠着,晃在双腿间,她的头颅高高昂起,举着长剑,散漫的星光、摇曳的极光、柔美的月光在这一刻,闪烁在她身后,仿佛辉煌的话剧开幕。
三条狼站在面前,一条站在更靠后的位置,剩余两条站在远处观望,侧着,扭头,仿佛一块四脚的长凳,眼睛反着光。
从静默到爆发,狼群用了一瞬间,两条冲女人的腿咬去,一条跳起来,张口向着脖颈。
而女人,一个横踢,把两条腿前的野狼都踢开,举起剑刺入跳起的狼的口中,她毕竟很累很饿了,这一下,把狼的口腔刺破,但是力气不足,没有串入咽喉,野狼一口咬住长剑,龇牙咧嘴,眼神虽然陌生,但是一样的疯狂。
女人前扑,将长剑推进,钢铁与尖牙摩擦,仿佛在这样的寒夜都能挂出火星。
最后长剑从野狼的肋骨间捅出。
它死了,但还咬着剑。
东西两边观战的狼退缩了一下,然后开始冲过来。
被踢开的那两条已经绕到女人身后,一条咬住了女人的左腿,一条被女人挥拳打退。
最后一头狼此刻冲向女人,扑过来,挥出狼爪。
女人怒吼一声,声似雷霆。
诺德人的战吼,震天动地,喝退强敌。狼群恐慌,连咬着女人小腿的那一匹狼也呜咽一声,松嘴逃窜。
女人侧头望了一眼自己血流不止的小腿,随即不再关注,奋力抽出长剑,猛然一掷,刺入前方一匹狼的躯干,剩下的狼,头也不回地逃离。
女人笑了笑,过去把跌倒的狼杀死,现在她有了两个收获。
她撕破狼的咽喉,痛饮热血,她感到温度和力量在胃袋中翻滚,渐渐的,浑身都燥热起来,她身上甚至还出了一点细汗,哪怕很快就被风吹成冰粉。
好了,这一下她能哺乳自己的孩子了,她回到凹坑,却发现自己的孩子已经不见。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
转而是恐怖的愤怒,她发出凄厉的尖叫,仿佛雪中的恶鬼。
狼的脚印一路延伸,女人趁着风雪还未抹去痕迹,急忙去追赶。
狼群不止那么几匹狼,还有一头趁人不备悄悄跑进凹坑把婴孩叼走,现在它与自己的同伴们走散,正打算独自寻一个好地方美美地进食。
婴孩被裹在皮甲里,而皮甲又被狼吻衔住,他吊在离地几公分的位置,轻轻晃动。他睁着眼睛,望向北面,酷寒的亡灵之海吹来了一点点咸腥味的风,混杂着狼的口臭,叫他有些作呕。
鹿正康颇为无奈,这样的情况他无力反抗什么。
作为菩萨心念的化身,他没有任何神通和武功。
可以说活得很难了。
鹿正康再次叹气,唯一让他还有点念想的是,自己到底是有后台的,菩萨给了他一点点支援。
他的右掌掌心有一朵小小的花纹,这是一个储物空间,不过现在还没有开启,此外,还有一个位于脑海的任务面板。
任务面板相当于一个隐形的记事本和备忘录,鹿正康可以把自己想要记录的信息储存在面板里,这样就算手头有一百件工作也不会忘记某一项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强迫症福音。
鹿正康盯着眼前的任务面板的投影,记录下自己的第一个任务。
“逃出生天:我刚出生,现在被一条恶狼叼走,马上就要被吃掉,我得活下来。任务一:逃脱狼吻。”
做完这点事情,鹿正康已经感到有些困倦,远远传来一声嘶哑的吼叫声,那是他的母亲。
我的妈,快来救我!
第一百九十六章 先出狼吻,又逢巨魔
鹿正康被狼拖进苔原外的一片树林中,针叶林的树冠仿佛一支支利箭冲天而起,松柏与乔杉并不会奢侈地把自己的叶片散发开去,鹿正康抬头,从树林疏松的缝隙里还是能望见天上的美景,极光是青蓝色的,仿佛纸带一样,一条条排列。
脑后不断吹来热热的臭气,那匹狡猾的狼一定是饿极了,涎水止不住地滴落,顺着皮甲留到鹿正康的脊背上,黏糊糊的,而且很快被低温冻结。若不是流淌在血管里的诺德之血带给他天生的寒霜抗性,鹿正康的皮肤都可能被冻烂。
苦寒不断给鹿正康以精神上的刺激。
他的心里没有太多恐惧,他并不畏惧死亡,甚至他能想象被狼吻撕开自己娇柔的肚皮时的剧烈痛苦。
鹿正康在皮甲里不可自制地排出了胎粪,这一下更加使得他所处的襁褓变得异常可怕。
他略微抬起脖子,试图吮吸到更高处洁净的空气。
树林里好安静,没有虫鸣鸟叫,一切杂音都被树木遮挡吸收,这时候鹿正康能很清楚地听到几个声音。
狼的咽喉滚动着的声音,就像那些呜呜叫的狗子一样。
狼的足步踏在林间雪地上的声音。
雪片落地的沙沙声。
除此以外,还有,鹿正康望向声音的来处,是一头牝鹿。
洁白、雄壮,它至少有五英尺高,算上它的鹿角这盛大的鹿角,仿佛是一颗老树延伸向天空的枝干,它有八英尺,这已经是比成年的诺德男人还高了。它的毛皮在微微发光,鹿正康紧紧盯着它,它就在不远处的两颗雪松之间一个低矮石崖上伫立。高高在上,它也望着鹿正康,眸子白生生的,仿佛两盏街道尽头的路灯。
鹿正康不确定正打算把自己当作美餐的恶狼是否有发现这头鹿,但是这的确是一匹神俊的猎物,任何一个猎手都不应该错过它的,把头颅砍下来,做成标本挂在墙上,皮毛剥下来,做成床垫,肌肉与脂肪可以用来填饱肚肠,骨骼可以用来做笛子,或者是别的什么。
总之,鹿正康颇有些为这头牝鹿感到危机的,它是自然的奇迹造物,然而因其美丽审美上的,或者是生理上的肥美而终将被杀戮。
很奇怪的,看到它的一瞬间,鹿正康心里仅剩的一点遗憾也消散了。他现在可以安然赴死假如母亲没来得及救下他,那么让自己直接参与到死亡的伟大进程中,也不算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得见美景,足慰此生。
鹿正康看了看牝鹿,娴静美好的牝鹿,他转过头,望向苍穹,无边的星光洒下来。
这光芒叫他感到奇怪,光线虽然稀薄,但从侧面看看,还能看出是一束束的只是一瞬间的感觉仿佛是吊灯。当然不可能是吊灯,但就像一个漏斗里洒进来的水滴,这些星光也给了他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鹿正康回忆起自己出生前见到的奇怪景象:人头、轮环、灰色的球。
似梦非梦,亦假亦真。
自己应该是身处那个灰色球体的内部,而鹿正康记得那个球是千疮百孔的包裹着球体的是一个充满光的世界,所以说,其实他现在看到的天上星辰,不过是一个个透光的孔洞?
这种奇妙的世界观让鹿正康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世界。
是上古卷轴。
真是一个熟悉的地方,不过是在电脑屏幕前熟悉的。
鹿正康怀疑自己身处上古卷轴世界后,心里再次生出遗憾,他梦想着来到这个世界,就像无数个游戏迷那样,只不过自己可能马上就要死了。
鹿正康撇撇嘴,化身就仿佛是梦幻泡影,但生活就是生活,不论是人还是神,都该对生活充满敬意。
他决定不管怎样,自己需要为生存努力一下。
野狼找到了一个避风处,巨大的石块构成了一个小石丘,几株云杉围拢之处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微风场所,野狼把鹿正康放下,它没有第一时间开始进食,风中又让它不安的气味,它伫立了一会儿,围着鹿正康打转,目光朝着树林深处的黑暗眺望。
粗重的呼吸声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在林间回荡。
野狼浑身的毛发都竖立起来,它似乎被吓坏了。
鹿正康扭过头,看到林子深处里一头高大的人形动物漫步而来。
浑身雪白的长毛厚厚一层,粗重的双臂垂到地上,微光照亮它丑陋粗犷的脸庞,三只乌黑的眼眸闪烁着寒光,它的肩膀与头顶都长着短短的黑色骨刺,破出皮肤,反射灰光,仿佛是一颗颗邪恶的眼球。
野外的顶级掠食者之一,雪巨魔。
野狼不愿放弃嘴边的食物,冲着巨魔发出威胁的低吼。
雪巨魔头颅周围的一圈鬃毛仿佛是络腮胡子,被风吹动着,它也饿极了,鼻孔翕张,唇齿间滴答着涎水。
它不可能放过狼,也不可能放过鹿正康。
野狼在气势的交锋中败下阵来,它想要绕开巨魔逃离,但雪巨魔只是猛地一扑,粗壮而残暴的长臂将一双利爪闪电般递出,刺入野狼的毛皮肌肉,巨魔奋力一撕,血液铺洒一地,狼尸碎成两半,脊骨与肠子还连着,看着就像是一个被掰开的肉包子。
巨魔开始吞食自己的猎物。
鹿正康在自己的任务日志里加了一条。
“任务一(完成):逃脱狼吻。任务二:逃脱巨魔之口。”
他自己看着任务日志都有些想笑,你看,生活总是有惊喜,万事开头难,现在自己都能完成任务了,就这么来看,自己的穿越之旅还算稳扎稳打……
雪巨魔耐心地将野狼的一切都吃下肚,随后它朝天的鼻孔嗅了嗅,闻到鹿正康的气味。
它一点点朝他走来。
黑暗里飞出一个人影,手里长剑寒光烁烁。
是鹿正康的生母。
女人借着下坠的力道一剑捅入巨魔的脊背,巨魔发出痛苦的吼叫,开始胡乱奔逃。
不能松手,女人仿佛是风暴中的一块木板,好几次被甩在半空,但她绝不松开握剑的手。剑刃在巨魔的肚腹内胡乱搅动,这头野兽彻底疯狂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巨魔之血,魔神的馈赠
巨魔拥有可怖的恢复力,刀剑很难切开他厚重的毛皮,而它的伤口会很快痊愈,除了火焰,很少有让巨魔感到畏惧的东西,不论是自然还是人类。它是强大的捕食者,许多偏离大路的旅行者都会葬身巨魔之口。
女人很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于是她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剑,一定要趁机给巨魔带去不可回复的创伤,否则她与自己的孩子都得死!
巨魔那脊背去撞树,女人身体虚弱,动作在寒冷中变得迟缓,无法做出有效的躲避,只能硬抗。
鹿正康听着耳边连绵不断的怒吼,撞击的闷声,树木颤抖的簌簌声,心中未尝没有愤怒。
愤怒是对无能为力的痛苦。
此时,那头牝鹿再次出现,它就站在鹿正康身前。
鹿正康仰望着它,它也俯视着鹿正康。
奈恩星上流传着神魔的故事。
有一位狩猎之神海尔辛,往往以各种长着雄鹿角的飞禽走兽的形象示人。
女人与巨魔的斗争落下帷幕,是她获胜了,巨魔的脊背被黑红的血浸透,仿佛一块披风,此刻它倚靠着一颗云杉,三颗眼睛里流出浑浊的黏液,仿佛一层眼翳,它尽力了。
女人将自己的身躯从巨魔与高树的夹缝里拔出,她的双腿骨骼尽断,拖曳在地上仿佛两条粗绳,肋骨断裂刺入肺部,嘴里不住冒血泡,浑身都是淤青,她从小行囊里取出那一小瓶生命治疗药剂,不过没有选择喝下,她用手肘支撑着,缓缓挪动到石丘前,看到了那一头雄壮的牝鹿。
她盯着牝鹿的眼睛,意识到它是有智慧的,是富有神性的,女人陡然意识到了它是谁。
她伏下头颅,“伟大的……咳咳,狩猎魔神,猎人与兽化人之父,咳,我信仰你。”
女人的声音嘶哑低沉,战吼吓退了狼群,可也撕裂了她的声带,她说话含混,不时咯血,她的额头抵着地面,姿态卑微,她是一个战士,也是一位母亲。
“……我请求您,庇护我的孩子,我嘉尔娜饮血宣誓,愿死后在您的猎场参与永恒的血猎……给您带来欢愉……请求您让我的孩子能安全长大……我献上巨魔作为祭品……”
牝鹿深深凝视着这位凡人,它的姿态是高傲而温柔的,天上的云退散,而双月显露,在圣洁的月光下,海尔辛的化身轻轻卧伏下来。
女人露出笑容,将长剑从牝鹿身体一侧刺入,穿透心脏。哪怕是将死,她的动作还是一丝不苟而凌厉的。
牝鹿的身躯化作流光,盛大绚丽,光芒中走出一位头戴鹿角盔的高大男人,他一身蛮荒的气质,透射着冰冷而热血的野性。
“凡人,吾接受你的祭品!高傲猎手的后代会被自然所尊重,他将会活下去,而且得到你那祭品的力量!”
海尔辛放声大笑,不远处的巨魔尸体爆裂,血肉化作一道虚幻的红流涌入襁褓中的鹿正康体内。
鹿正康感到前所未有的坠落。
他不是在水中浸没,而是在夹杂血肉的狂风中,他无法呼吸,而红色气流仿佛是刀片刮擦身体,带来让人震撼的剧痛。
剧痛就像是死亡的辛辣前菜,一瞬间仿佛能把脑髓深处的细微情感都磨灭,鹿正康眼前出现幻觉,一个咆哮的头颅,三个眼孔,遍布短短的骨刺,是巨魔的头骨,它粗糙原始的下颌骨不断张合,咔咔响,仿佛在讥笑。
坠落。
鹿正康脱离痛苦,转而陷入狂乱的梦境。
坠落……
女人看着魔神海尔辛的身影慢慢消失,只有豪迈的大笑声还回荡在凄惨凝重的树林间。
她急忙蠕行到孩子身前,看见他在皮甲的襁褓里挣扎扭动,体表不断生长出白色的毛发。
嘉尔娜听闻过狼人与熊人的传说,现在自己的孩子似乎患上了一种新的兽化病,巨魔人?
女人露出和蔼的微笑。
我的孩子,只要你不死,一切都有希望,你的故事会流传在泰姆瑞尔,你会有自己的称号,一个比饮血更响亮的名号。
女人把手里残余不多的治疗药剂倒进孩子的嘴里。
她看着孩子脸上痛苦的表情略微缓解,终于无法抵抗心中的狂澜,不自觉流下了眼泪,泪水冲不去她满脸的血污,而低温很快将泪滴冻结,泪珠滴落。
滴落,落在孩子胡乱挥舞的掌心。
一朵昙花悄然盛放,淡红色的泪珠在空气中闪烁了一下,随后消失。
女人笑了笑,躺下来,躺在孩子身边,轻轻抚摸了他的额头。
雪再次落下。
从树林的缝隙,点滴覆盖女人的身躯。
……
天要亮了。
几匹冰原狼闯进这片惨烈杀场的残局,它们围着女人冰冷的尸体转了许久,随即开始啃咬她的血肉。
饿狼将女子吞食殆尽,随后聚拢在婴孩周围。
它们轻轻舔舐着鹿正康的脸庞。
鹿正康虚弱地睁开眼,他连脖颈都动不了,只能看着眼前的狼头,树梢,云朵后的蓝天。
一匹雄壮的野狼将他的皮甲襁褓叼起,率领狼群离开树林。
鹿正康开始流浪。
被狼群带着流浪,一匹母狼会给他哺乳,而狼群获取食物后会让那匹母狼先吃。
海尔辛说过,伟大猎人的后代会得到自然的尊重。
鹿正康是被自然收养的孩子。
魔神赐予的兽化病给了他漫长的创伤,从巨魔化回复正常形态后,他连着一个月都在严重的虚弱、高烧中度过,每天除了吮吸母狼的**,就是在混乱的梦中颠簸,没过多久,他的襁褓就已经被屎尿铺满,而他甚至无法注意到这一点。
狼群的活动范围不大,领地内只有一条小河,鹿正康会被扔到河里涮洗,就像一块石头那样,好在水浅,他不至于淹死。
肮脏不堪的皮甲被遗弃,鹿正康现在由一头健壮的公狼驮着。
巨魔的魂魄在鹿正康的脑海作乱,也在他的血脉里横冲直撞。
他的头发长得很快,然而不是诺德人标志性的金发,而是变成反常而不健康的灰白色,干枯如蓬草。
夜星月过去,新的一年到来,而随着晨星月进入尾声,鹿正康也终于慢慢从病痛里回复过来。
孩子的身躯实在太脆弱,幸运的是,兽化病在给鹿正康带来伤痛的同时,也赋予了他强大的免疫力和恢复力,他在狼群的照顾中,总算是艰难活了下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尝试捕猎,法师学院
难得的晴天。
鹿正康坐在狼背上望天,沐浴日光。
精神恢复以后,他就抽空把任务日志上的条目更新了一下。
【任务:逃出生天】
任务一(完成):逃脱狼吻。
任务二(完成):逃离巨魔之口。
开启一个新条目。
【任务:健康成长】
说明:母亲的伟大牺牲换来子女的存活,我应当好好活下去,狼群对我很尊重,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任务一(未完成):尝试捕猎。
鹿正康收回面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掌心。
那里有一朵小小的,盛开的昙花。
昙花象征鹿缘菩萨的净土,这里面有一个三维的空间,还不稳定,内部的时间正在同自己身处的上古卷轴世界时间流对接,慢慢等有了一个稳定的时空架构后就能发挥作用了,如今里面只能储存一件物体,而这件物体在时间开始流动前将不会有任何改变,连物质内部的能量交换都不会发生。
现在的掌上净土里,存着一滴眼泪。
鹿正康能看到它,能感受到它,它仿佛就在手心里滚动着,甚至还带给他凉冰冰的触感,然而泪珠终究是储存着,没有变动。
鹿正康回想起那个夜晚。
在他的记忆里,今生是第五世了,地球一次,空洞骑士一次,太吾绘卷世界里转生两次,到了上古卷轴。这许多的经历,以本次最刻骨铭心。
如何能不刻骨铭心。
由于语言不通,鹿正康甚至不清楚自己母亲的姓名。
他记得母亲每句话的发音,时刻重温就怕自己遗忘。
鹿正康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种类似英语的表音文字,此刻他对语言知识竟然是异常渴望。
然而身在野外,而且是这样的苦寒之境,活着都是问题。
狼群总共有五匹冰原狼,三公二母,暂时没有狼王,狩猎时表现地很随性,而进食也没有特定的顺序。
而它们的活动范围局限在苔原以及周边的树林。
鹿正康以太阳东升西落为方向标准,那么狼群领地的北面和东面都是亡灵之海,海岸边或许有海象的族群,西南面是大片的高山,看着很险峻的样子,山腰之上常常被山岚笼罩,看不真切,而山麓地带有隘口,或许能穿过隘口抵达山的另一端。
西北方向有一些古老的石质建筑遗址,狼群在远处眺望时,鹿正康也注意到遗迹周边有人类活动的迹象。
在天际省的野外长期居住的都不是好东西,可能是盗匪,可能是游荡的法师,或者是叛乱势力,千奇百怪,然而基本都是杀人作恶的邪徒。
鹿正康暂时没有打算与人类接触,哪怕回到文明社会对他来说是很有利的事情,总之,在这个世界上,有价值的人得到尊重,无价值的人得想尽办法让自己有价值,人在社会中的运动也是价值的流通。
而力量,往往是最原始直接的价值。
狼群的游荡很有规律,一遍遍像筛子一样扫过领地,然而苦寒就是苦寒,食物短缺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忙活一整天的收获可能只是一只瘦不拉几的野兔,或者一只骨头毛皮多于血肉的狐狸。
鹿正康轻轻弹了弹自己新生的指甲。
透亮的淡黄色,质地坚硬,形状也很周正。
人类的指甲比不上野兽的利爪,不过本质上二者是同一个东西。鹿正康手边什么都还没有,母亲的长剑还遗落在森林里,他没有去拿回来,因为确实无法使用也无法携带,掌间净土里只能储存一件物品而且不能太大。
鹿正康不是一个沉湎于情怀的人,对他来说,纪念母亲的话,那一滴泪珠就足够,而他对长剑的念想是出于实用性的考虑。
如今有了尖锐的指甲,鹿正康的心思就全在挑选猎物上了。
兽化病带给他相对健壮的体质,差不多是一个少年,对婴儿来说当然了不起,但是想扑杀大体积的动物,还远不够。
眼看着群狼一天天消瘦下来,鹿正康决定率领狼群北进,去海岸线看看。
他扯了扯坐下野狼头顶上的毛,野狼扭过头来,表情无辜,仿佛是一只被呵斥的笨狗,不过鹿正康知道这些狼足够聪明,他右手朝北面一指,左手接着拍了拍狼头。
一身低低的狼嗥,鹿正康坐下的公狼率先朝北面小跑而去,狼群望着那个白发的婴孩,悄悄追随了他的步伐。
苔原深浅不一的冰雪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行迹。
向北,白天的海风格外强劲,铺面而来咸腥味的气流,吹动鹿正康的一头枯草似的白毛,他仔细嗅了嗅,风里还夹杂着一些动物粪便的气味,那里的确有猎物。
跑了将近两个小时,来到苔原的边沿,已经能看到海平面上的波光,今天比较晴朗,所以海面也很亮,看起来是灰蒙蒙的一团混沌上蒙着一层支离破碎的金光。
想要到达海岸,需要穿过连绵起伏的海蚀崖、冰蚀山谷、破碎的冰盖,一路向下。
鹿正康驱使着公狼来到一处崖边,俯瞰了全景,西北面有一座海上的孤岛,仿佛是一个出头的楔子,大体上是一个倒立的圆锥,顶面上有一座庞大的石质建筑,孤岛与陆地通过一座残缺不全的石桥连接,看着仿佛是一根满是蛀洞的绳索,走在上面的人要是胆小,说不定就得吓得摔下去。
那里,鹿正康有印象。
很大可能是冬堡的法师学院。
鹿正康在任务日志里添加了一份地图,绘制了苔原和树林,现在加上海岸,再把这个孤岛上的奇妙建筑标注下来【备注:法师学院?】
隐隐有呼噜声从崖底传来,鹿正康跳下狼背,趴在边缘朝下望去。
大约一百英尺下的地面上有一头小白熊正在睡觉。
母熊不在吗?
鹿正康四处张望没有发现母熊的踪迹,决定猎物就是这头小熊了。
它身上的肉得有百来斤,算是一顿饕餮的盛宴。
鹿正康跳回狼背,指引群狼从侧边绕下悬崖。
小熊睡得很香,直到被一匹公狼咬住咽喉,这才惊醒,开始无力挣扎,直到窒息。
狼群打算开吃,不过鹿正康指引它们把猎获带回苔原享受。
第一百九十九章 奇妙的新世界,三牙海象
小熊虽小,不过还挺沉的,公狼们一边拖曳,一边滴答口水。被熊皮上可心的腥臭味刺激地神魂颠倒,是食物的芳香。
鹿正康一直频频回望,他总也不放心,因为他对任何动物都心怀敬意,将它们当作真正的对手,而熊是一种残忍、智慧的动物,他不能保证会不会身后突然冲出来一头大熊。
不过海风还是很强,狼群的气味很快消散,而且它们处于下风口,被小熊它娘追杀的可能性不大。
等狼群回到自己的领地,意外没有发生,鹿正康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再驱赶狼群前进,它们开始大快朵颐。
鹿正康依旧只能食用狼乳,他对此没有特别的情绪。
很多道德和伦理上的问题是高级的情绪,而生存往往容不下杂质,事实上,鹿某人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许多违背常理的事情他都能平静接受,就像奔流的河水能在不同的境遇做出不同的选择。
太多关于哲理的问题,鹿正康从来都忽略不去深究,并且从来不去怀疑自己的道路。
抽空他整理更新了一下任务日志。
【任务:健康成长】
任务一(完成):尝试捕猎。
任务二(未完成):找到稳定的食物来源。
对一个身体健康的人类来说,在野外想要获得食物的方法有很多,鹿正康第一反应就是捕鱼,亡灵之海广阔无边,鱼类资源丰富,一想到鱼,鹿正康就会想起各种各样的鱼类菜式,而且不单单是影像,还有吃鱼时候简简单单的快乐。
鹿正康怀念熟食的滋味。
捕鱼对人不难,对动物来说就是一种复杂的逻辑行为了。
鹿正康怀疑冰原狼的智慧程度,能不能理解什么是捕鱼,或许它们会因为捕鱼的准备工作太无聊而且无意义而消极怠工,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总得有尝试才能出结果。
鹿正康观察海岸时也从山崖的缝隙里窥见海滩的情况,大量海水滞留形成了一个个小水洼,有的直通大海,或许涨潮的时候能冲来许多浅水区的鱼类。
直接下海捕捞是行不通的,海水过于冷酷,会极快地带走体温。得益于厚重的毛发与皮下脂肪,冰原狼虽然不惧寒风,但要是泡在冰水里绝对是有一个死一个。
鹿正康更不可能下水。
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人与狼各自饱餐。
狼群决定休息一下,找到了一个背风的地坑,大家堆在一块,热烘烘的。
鹿正康开始打坐冥想。
陷入禅定之后,不但能得到身心上的抚慰,而且能量消耗会降低,这对鹿正康的生存是很有利的。
由于兽化病在血脉中扎根,导致残暴的嗜血**在鹿正康的内心孽生,这导致他精神不自然的亢奋,虽然他能克制,并保持理性,但胸膛里总像是燃烧着一团不熄灭的野火。
情绪的波动会影响性格,鹿正康的性格是相对稳定的,所以受到情绪的影响并不大,不过就怕潜移默化的改变,鹿正康决定好好反省,构建一套适用的思维逻辑体系,好让自己随时摆脱亢奋的影响。
人永远要与自己作斗争的,对鹿正康来说,家常便饭。
思想也是有力量的,鹿正康能感到潜意识中巨魔的精神在一点点驯服。
患了兽化病的人,死后会进入海尔辛的猎场,那是的领域,而作为魔神,的领域即是本体,所以其实每个兽化病人都会在死后,与海尔辛融为一体,成为的一部分。
鹿正康当初看到这个设定后觉得挺有意思的,现在依旧这么觉得。
他对自己记忆里上古卷轴的背景其实心怀顾虑,很多事情并不是听到的那样,究竟如何,还得亲自去看了才知道。
鹿正康慢慢不断陷入更深层的禅定,不过狼嗥打断了他的冥想,他睁开眼,发现是精力充沛的冰原狼们在嬉闹。
都是不小的大狼了,怎么还这么有童心呢?
这次的冥想后,兽化病对鹿正康身躯的影响更加深刻,白头发就不必多说,反正又长了,此外眼睛的视力也提高了许多,世界在他眼中变得更加清晰。还有就是指甲,色泽愈发黄润,接近于琥珀,看着像一块剔透的蜜蜡,这个色调让人挺有食欲。
抬头望望天,现在已经快到傍晚,云层还很稀疏,不过风越来越大,或许晚上会变成阴天。
狼群在夜晚同样也是捕猎的,鹿正康骑上一匹公狼,揪着它的毛发,打算再去一次海边。
此刻天边一个白色的月亮已经升起,这个月亮应该是叫赛昆达,在天空的视半径比红色的玛瑟要小很多。
听说一个名为虎人的种族,他们成员的形态完全取决于月相,总共差不多有二十多种。
鹿正康看到天际巨大的月亮,脑子里并不会有那种水调歌头的怅然,因为这月亮同地球的月亮真的是两个东西,一眼望去实在太大,给他的感觉很不真实。
据说双月都是一个神的遗骸。
从双月大小来看的话,这个神被分尸地挺不均匀的……
又是几个小时,回到上午的捕猎地,鹿正康趴在悬崖边朝下望,没有看到熊的踪迹。
他努力嗅了嗅,熊的气味很淡。
难道真的没有母熊吗?但若没有母熊,那头小熊是如何能安心睡觉的?
奇怪的事情总是很多,鹿正康返回狼背,指挥狼群从悬崖边绕下。
到处都是凸起的断崖,还有巨大的冰裂口,仿佛是食人的深渊,尤其太阳落山后光线黯淡,世界的形体轮廓都在微光的黑暗里模糊,这些天然的陷阱就变得很不起眼。
狼群走得小心翼翼,兽化病赋予鹿正康些许夜视能力,他仔细打量前方的道路,不断指挥绕行。
走了许久,听见脚下已经有涛声隐隐,原来是已经踏上了厚厚的冰盖,海水从缝隙间流淌,也不断侵蚀出一个个坑洞与水道。
最终狼群从一个劲风吹刮的斜坡向下,这条路直达宽阔的海岸,两边都是高高的冰层,仿佛是山壁一样,走到一半,前面传来低低的吼声。
冰层的一个缝隙里跑出两只三牙海象。
简直是风中的巨兽。
灰色的厚皮上结着霜粒,脂肪堆砌出厚厚的褶皱,口中品字形延伸出三根弯曲的獠牙,大概中间那条是门牙。
它们气势汹汹,不过动作真的迟缓,狼群吓了一跳后,戏谑地开始捕杀这两头海象。
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它们长长的獠牙,就像枪头似的,能轻易捅穿皮肤和肌肉。
不多时,它们就遍体鳞伤,血流不止,陷入了虚弱,哪怕不去攻击也会被冷酷的寒风收割性命。
两头青年海象,体型不大不小,是绝佳的猎物。
鹿正康绕进冰壁的宽阔缝隙,也就是海象方才所驻留的地方,发现一地的血迹。
第二百章 天上的星,人间的梦
血迹当然是冻上了,还有一些残破的沾血骨骼,支离破碎的衣物,看起来这两头海象刚吃了一个人。
这个可怜死者存留的东西不止是尸骨,还有一个行囊。
鹿正康打开布囊,里面有一把硬币,一个黄金指环,一块小小的红宝石,一块棱形的粉玫瑰色晶体,还有一本书。
硬币有铜有银有金,都是一面印着帝国的徽记,一面印着一个人头,做工还挺精良的,适合把玩。
书封上有一大段话,鹿正康不确定这是书名还是题记,总之是看不懂的,唯一能确定,有一部分是数字,有一部分是文字。
他收好物品,然后搂了搂行囊,文明的气息给了他温暖的鼓舞。
这次真的是大有收获,而且这个缝隙避风,很适合作为今晚的休息地只要头顶冰层上别掉什么东西下来。
得到了两只海象作为猎物,狼群也是乐不思蜀,当即开始大快朵颐,鹿正康仰头望着耸峙的冰壁,感到由衷的危机,如临深渊的体验就是这样了,他想或许这里的死者并不是被海象杀害,而是单纯不慎坠崖而死,海象只是解决了那人的身躯。
在狼群进食的工夫,鹿正康就静静等待,看着肥硕的海象一点点暴露出骨架和内脏。
热量在这个极寒的世界是很短暂的,很快海象尸体就变得如石块般冷硬。群狼也吃得心满意足了,于是躲进缝隙里开始消食。
天色已经彻底黯淡,想想这一整天都做了什么?好似什么都做了,有好似什么都没做。
鹿正康还有心去海滩看看,不过群狼变得懒洋洋的,一个个肚子溜圆,趴在地上喘气,实在支使不动。
鹿正康笑了笑,兽类的生活往往是这样简单,饱餐是最大的快乐之一。他也打消了继续闲逛的心思,盘坐下来继续冥想。
眼前一片黑暗。
慢慢的,就有白色的光浮现,这就已经是把意念沉入心里了。
光芒波动着,是记忆的狂流,望不见源头,也看不到尽头,只是见它在奔行。不断有想法念头在光芒里浮现,又随着流水而去。
沉入水底。
灰蒙蒙的世界,这里有一些奇怪的形体,四处飞舞的手掌,看着就像无数人在欢呼挥手,很混乱,很让人感到惊吓。
不断有眼睛开合,男人的眼睛,女人的眼睛,动物的眼睛,不同颜色,不同神态,都像是隐秘的观察者。
自由自在的独轮车,在鹿正康的视野范围里盘旋。
一件白色衣服套在黑色衣服里,仿佛被一个隐形人穿着,在视角右方的一个角落里徘徊。
还有许多。
鹿正康都很熟悉这些东西,它们是自己内心潜意识的一种投射。
继续深入。
灰蒙蒙的世界一点点变得漆黑。
有隐约的笑声回荡。
还有一个女人含混的声音,说了一段听不懂的话,然后沉寂。
鹿正康的思维能力在这里已经抽离,他被动接受这一切,甚至无法记忆这一切。
这里是潜意识的某个角落。
一头巨魔在黑暗中漫步,它举起双臂,怒吼着。
鹿正康盯着它的背影。
巨魔的轮廓上有光,当它猛然侧头,三只乌黑的眼眸闪烁寒芒。
陡然,鹿正康被急促的狼吠唤醒。
睁开眼,狼群正围着缝隙口,鹿正康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一个视野开阔的角落,发现外面的不速之客也是狼,两匹雄性冰原狼,看起来不属于任何一个族群,是流浪者。
它们站在距离缝隙口十英尺的地方,盯着被狼群保护起来的海象尸体,看着是饿坏了。
面对这种情况,鹿正康有些不知所措。
或者说,是狼群面对了一个抉择,而他身为寄居在狼群的一个异类个体,对于这种情况没有太多的选择权。
让狼群自行决定吧。
在短食的季节,控制族群的数量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鹿正康站在后面凝视着两边的对峙,一边是饱餐后慵懒的样子,一边却是挣扎在饥饿中的孤魂。
双方呜咽低吼着,鹿正康再次闻到了淡淡的腥味,他一度以为双方要开始一场关于食物的争斗,不过最终,那两匹公狼选择默默远离。
月色冰寒,远远传来凄厉的狼嗥,在冰与山之间回荡。
冰缝里重回宁静,群狼接着休憩,而鹿正康反倒有些倦怠了。
躺在群狼不失温暖的毛发里,望着狭缝里的星空,他开始想一些事,任思绪如散漫在青翠原野上的奔马,而他宛如一个骑马者,在马背上颠簸,也看着风景起伏变换。
到了后半夜,他的睡意渐渐涌了上来,到底这具身躯还是个婴孩,这个年纪甚至不应该有连贯的思维,而他的情绪太复杂,渐渐让稚嫩的大脑有些超负荷。
睡眠……
鹿正康站在如水般空明澄澈的月色下,望见黑漆漆的稀树草原上蒙着白亮的光芒,而雪巨魔悄然漫步在平坦的土地上。
如果鹿正康会对梦境产生怀疑,那么巨魔也会的。
当鹿正康仔细审视巨魔,这才意识到,其实他就是那个沐浴月色的巨魔,而现在旁观的角度,或许是一种潜意识的神游。
抬头。
天上是绚烂缤纷的星云,玛瑟与赛昆达在星云中隐隐。杂乱的,层层叠叠的星云里藏匿千百万颗明暗交织的星辰,一颗星辰就是一朵天上的明珠。
光芒渗透到巨魔的身躯内,他丑恶的面庞都洋溢出温柔的辉光。
巨魔突然伸展双臂,发出一声无声的怒吼,那野蛮的姿态,叫人心胆俱裂。
……
鹿正康睡醒了。
天蒙蒙亮。
狼群又在嬉闹。
他倚靠着的那匹公狼还很老实地趴着,鹿正康拍了拍它,它便又扭过头来,眼神无辜。
“哈。”
鹿正康摇头笑了笑。
天亮就得工作,虽然海象还没吃完,不过血肉也所剩无几,今天该去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捕鱼场。
骑上公狼,呼喝一声,狼群离开缝隙,顺着山坡继续向下行进。
抵达一个绵长的海滩,能看到海上漂浮众多的冰山,还有许多大块的冰盖碎片,厚可达数百英尺,简直就是一个个海里的巨人。
海滨的范围很广,此地海水很浅,多有露出水面的浅滩,海水在这里被分流。
第二百零一章 变身,扑杀霜啮巨蛛
现在近海有一层淡淡的海雾,透过雾气望向一个个海上的冰山与浅滩,看过去仿佛是虚幻的蜃境。连绵冲刷的海水带来了一些奇怪的事物,譬如躺在泥滩上许多七零八落的枯枝,隔一段距离还能看到许多整条枯朽的树木,被海水泡烂。此外更有动物的尸骸,一块巨大的脊骨半掩埋在鹿正康左手边的海水里,或许是象骨,惨白,有异常蛮荒的感觉。
远处的法师学院若隐若现,状若顶戴王冠探头出海的巨人,鹿正康看了看就不再继续关注。
指引狼群在冲入陆地的海流边行走了一段,发现果然有许多鱼类,在水里稀稀疏疏地分布着,有鲑鱼和鳕鱼,看着懒洋洋的,不太会动弹。
有一条母狼跑进海水里,水面堪堪要触及它的腹部,她侧着头,用爪子摆弄了一会儿,再探头入水,竟然叼出了一条肥壮的大鱼来。
这狼会捕鱼啊!
鹿正康的打算是在海流旁开凿陷阱,让鱼类自然游入陷阱内,而陷阱水浅,群狼可以轻松捞鱼。现在有一头熟练的狼,届时它们会很快熟练捕鱼。
那条母狼捕鱼的行为得到了狼群其余成员的认可,它们都跃跃欲试,不过很快它们就又退缩了。那匹母狼才上岸不久,身上的积水就结了冰,它颤抖起来,低头用吻部清除前腿的冰屑。受到体态限制,它的动作很笨拙。鹿正康从公狼背上下来,用他灵活的手指刮去母狼腿上的冰层,他的指甲比冰来的坚硬,可以轻易划断大块的冰粒。
他忙碌了一会儿,其余站在旁边看戏的冰原狼们也懒懒散散地围过来,开始舔舐起母狼身上毛发,或许是想借助口腔的热量融化冰屑,可惜它们的口水太多,把好不容易脱离冰冻之苦的母狼又冻上了。还有一条在偷吃方才捕捞的鲑鱼。
鹿正康把它们赶开,它们都很无辜的样子,还冲他呜呜叫。
有了母狼的前车之鉴,狼群对海水有些忌惮,在湿润而多冰的泥潭上漫步,或者望着海面发呆。
突然,法师学院中央射出一道细长的幽蓝色光柱,直达苍穹深处,鹿正康眺望着,而狼群有些躁动,那道光柱里有强大的能量,一种无形的冲击感远远传递过来,对这种感觉,鹿正康颇为熟悉。
是昨晚的梦境,那种光芒渗入骨髓的感觉。
区别就是这光柱里的能量更激烈。
这个世界的光来自外界,经由世界表面的孔洞进入,这光是魔能,塑造了世界万物的灵魂。
冬堡法师学院的光柱闪耀了许久,鹿正康看得尽兴,也就不再关注。母狼身上的冰屑清理得差不多了,残余的都在毛发深处,除非把毛都剃了,不然很难处理。
狼群也意识到天边的光柱没有威胁,于是再次放松下来。
鹿正康寻了一个海流的转弯处,这里地势相对低洼,造陷阱会方便许多,他用自己的指甲破开冻土奋力挖掘。
这样原始的劳作让他想起了当维修虫的日子,不同的是,那时候手头是有工具的,而现在当了人,反而只能徒手。
指甲不断磨损,狼群看到他在做这样奇怪的事情,也好奇地开始刨坑,不过完全没有在帮忙,只是自己寻一个地方,随便挥两爪。
鹿正康这边才往下挖了不到一英尺,就挖到一块巨石,指甲在石块上划出一道细痕,随即他感到指尖刺痛。
指甲的硬度比这块灰岩低,有些以卵击石的意思,鹿正康皱着眉,不再与石头较劲,开始向旁边挖掘。
这块石头颇为巨大,而且埋得很深,鹿正康掏出一个直径三米,平均深度一英尺的浅坑,而石块在当中,颇有一峰兀立的气势。
把浮土堆到坑边,成一个矮矮的围墙,做完这些工作,鹿正康还是精力旺盛,不过时间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了。
他中途又一次去哺乳,就是刚才捞鱼的那匹,它还在哺乳期,遇到鹿正康之前应该也是有狼崽,看样子没有成活。
这匹母狼比狼群里的另一匹更成熟,经历得更多,性格稳重,腰腹上还有几道伤疤,光秃秃的。
鹿正康认得出狼群的每一个成员,但他不打算给它们命名。
名字是很奇怪的东西。
命名是在赋予一个物体以人格,有了名字后个体就是独立的存在了。
鹿正康不打算给狼命名,就像他不打算给自己命名一样。或许以后他会有外号,但不太可能有名字。
外号又不同于名字了。
外号是将某物的某个特征人格化。
放在人身上很好理解,放在非人的事物上,就相当于学名和俗称。
鹿正康承认,自己将命名权给予了自己的母亲,他自己不打算给取名字。以后有了外号,就让别人称呼自己的外号吧。
鹿正康这种奇怪理念是有前辈的,譬如无名,或者佚名……
他一心工作,仔细估量着自己的作品。
挖坑、建圩堤后,又挖了一个同捕鱼坑等深的引水渠道,将将至海流边,不过还没连通。
现在这个小小的工事看着形状像是一个细口宽体的瓶子。
鹿正康再去捡来小石块,在引水渠道末端,围了个折角朝外的月牙形,这是让进来的鱼儿无法离开。
到现在为止,一个捕鱼陷阱就真的完工了。花了鹿正康好久,本来想让狼群帮忙的,不过它们只顾着玩,也就是鹿正康体能回复迅速,不然就真的只能干瞪眼。
最后确认无误后,他将捕鱼坑与海流之间的渠道打通,海水立即冲入坑内,不多时就淹到了边缘的围堤,随后不再变动。
狼群对这个陷阱颇为惊奇,在堤埝上踩来踩去,浮土大量滑落坑内,水质一下子浑浊起来。
鹿正康把它们赶走。
这个捕鱼场先就这样吧,太阳也快下山了,鹿正康骑上狼背,打算回那个冰壁缝隙睡觉。
回望来处的方向,浓云下高耸连绵的冰盖叫人心惊,世界都是昏沉的色彩,天空是一带,冰壁一带,泥滩又是一带,被悲哀的铅灰、浅灰、黑灰三色取代,在视野里是曲折的色块,除了死亡以外,竟然看不出任何暗示,好似一个蒙尘的棺材,让身处其中的人感到窒息般的恐惧。
鹿正康坐在狼背上,低头清理指甲缝,走不了多久,还未上坡,昏暗的某个角落里,一团浑浊透明的毒液射来,鹿正康轻轻躺倒,看着眼前急速划过的一道灰影,淡淡的刺鼻臭味仿佛从毒液的行迹中传来,让人颇感厌恶。
一匹公狼高声厉啸,群狼面向袭击来的方向,微微伏身,鹿正康能感受到狼背之下绷紧的肌肉,颤动着,像是震动的弦。
泥滩的起伏后慢慢升起一只狞恶的巨虫。
是比马匹都大的蜘蛛。
足肢巨多,暗红色的甲壳厚重,体表生长着细密的灰色刚毛,蜡黄色的螯牙巨大,头部有许多复眼,透射着冷冰冰的光芒。
天际的动物之一,霜啮巨蛛。
它远远地又吐出一团毒液,狼群急忙散开,朝着蜘蛛围拢过去。
鹿正康跳下狼背,直挺挺地对霜啮巨蛛发起冲锋,那样子仿佛是玩具小人在攻打积木怪兽。
身为婴儿,他的行为实在有点惊世骇俗。
小小的孩童,跑出去三五步,体型骤然膨胀,巨量的白色毛发从体表冒出,嘴部长出獠牙,额头睁开第三只眼瞳,肩膀上冒出短短的骨刺,双臂变得粗壮阔长,指甲增厚如利爪。
兽化病发作巨魔变身!
鹿正康的身高从两英尺不到,一下就拔升至五英尺,仿佛是一个少年了,而他的气势更加是得有几英里高。
“吼!”
雷霆一般!
是诺德人天赋的战吼!
狼群陷入恐惧,扭头就跑,而霜啮巨蛛正视了鹿正康,直接就被气浪冲傻了,僵在原地,足肢还抬在半空一动不动。
鹿正康双手一撑地面,飞身前扑,三只眼睛里好似能飞出抓钩死死锁住猎物。
利爪刺破霜啮巨蛛的甲壳,鹿正康奋力一扯,磨盘大的头部被撕开,淡蓝色的血液洒了他一脸。
第二百零二章 光与魔能
巨魔的怒吼回荡在海山之间,闷声好似夜雨的雷霆。
一个是温血动物的顶端,一个是冷血动物的顶端,而巨魔的胜利轻巧而平淡。撕开甲壳后,巨蛛还活着,痛苦与死亡打散了它的恐惧,于是便不断挣动着,张开螯牙欲将巨魔的肚腹刺破,然而鹿正康手一按就抓住了这对粗大的螯牙,反向一掰,就像扯蟹钳一般将之拉下,剧痛让霜啮巨蛛浑身抽搐起来,巨魔伏身噬咬它体内的脏器与肌肉,连带毒液一并咽下。
巨蛛硕大的腹部被剖开,里面储存着厚重的脂肪,巨魔埋首大嚼。
进食的过程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连足肢里的肌肉也没有放过。巨魔强大的胃袋把一切吃下去的东西都消化个干净。
狼群在远处张望,不敢靠近,也不愿离去。
吃完后,鹿正康的形体一点点回复原状,他有些疲惫,坐在地上不想动弹,目光打量着眼前的霜啮巨蛛残破的甲壳,那仿佛是一只被胡乱咀嚼后的螃蟹。
鹿正康回忆着蜘蛛的味道,打个饱嗝。
有些部位腥臭刺鼻,肌肉很滑,口感上太散,缺点筋道,血挺香的。
总而言之,巨魔会喜欢,人类可能无法接受,而他这个半巨魔可以接受。
从此霜啮巨蛛就在食谱上了。
这时,刚才逃跑的冰原狼们颠颠地跑过来,围着他打转,它们高兴坏了,张着嘴,甩动脑袋,涎水飞溅,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一声狼嗥率先响起,随即引来狼群的应和。在凄然的冰海之岸,一位新的狼王诞生了。
如果说,先前群狼只是把鹿正康当成是一个贵客,那么如今,他就是一个真正可以托付性命和种族命运的领导者了。
鹿正康跨上狼背,向着霜啮巨蛛来的方向探索。
翻过一段起伏后,在一个口宽而体浅的冰洞里,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茧子,被蛛丝黏附在冰壁上,此外冰洞附近堆着许多丝囊,有两个已经裂开,一只霜啮幼蛛在茧子上游荡,看到群狼来袭,立即抬起足肢发力扑来。
这只幼蛛张牙舞爪,不过直挺挺地落在狼吻里,嘴一闭,咔擦一声,变成一颗脆皮丸子,爆浆十足。
这头狼把猎物吐出来放在鹿正康脚边,意思是让他先吃,鹿正康瞟了一眼,没有动作,于是拳头大的蜘蛛被几匹狼分食,每狼一口。
鹿正康走到干瘪的茧子前,轻轻扯开蛛丝,露出内部一头焦黑萎缩的熊的尸体。
原来那天捕杀小熊时,母熊已经是遇难,难怪没有被寻仇。
海风不断吹入冰洞,这里太浅了,不适合作为过夜地。
洞顶还有一只幼蛛悄无声息地扑向鹿正康的后脖颈,被他一把抓住,鹿正康观摩了小蜘蛛一会儿,把它抛给狼群。
洞内还有几个丝囊,被贪婪的冰原狼扒开,里面是许多霜啮巨蛛的卵,算是意外的一餐。
回到冰缝,发现海象尸体少了一头,许多狼都表现出愤怒,但鹿正康没有打算去追击偷窃者,狼群躁动了一会儿后,开始休息。
相比去年夜星月时,狼群的物质生活得到了很大的进步,连续几天的饱食让它们有些飘飘然,越发慵懒起来。
鹿正康还是打坐冥想。
他再一次见到了那片原野,以及在原野上欢快奔行的巨魔。
巨魔也是有情绪的吗?
鹿正康在观察它,其实也是在观察自己,巨魔是他,他却不只是巨魔。
星辰的光芒洒在巨魔身上,让它更为庞大,当他静默时,仿佛是原始的图腾雕像,在绚烂星夜的光明大地上投下厚重的阴影,它攫取光明,壮大自己,是贪婪者,是掠食者,是征服者。
魔能在鹿正康稚嫩的体躯中汇集,照亮万古的冰川,他宛如是月光遗落尘寰的白烛。
万物的精神在光中咆哮,鹿正康看到无边的幻象从星辰里坠落,是九天的瀑布,是冲并的大雨,巨魔沐浴着光,也与悄然袭来的幻象斗争。
邪异的妖鬼,苏生的尸骸,十英尺的巨人,黑甲重剑的魔族,狂兽的奔流……
天穹的暴雨之后,隐隐有八星横空,圣灵踱步,无尽赞歌传来,下一瞬,巨魔的咆哮震撼天地,是击破大世的冰锥,世界陡然崩塌。
鹿正康醒来。
新的一天如期抵达,夜色仓惶散退。
鹿正康被狼群拱卫,它们趴伏着,姿态放松,如寻到倚靠的流浪者。
魔能还在涌入他的体内,随即就被饥渴的巨魔之魂吞食,它活跃着,随着鹿正康的眼睛打量这个世间。
群狼见到鹿正康起身,也纷纷来到他身后,是他的羽翼。它们不敢直视鹿正康的背影,顺从地低着头颅。
鹿正康走到仅剩的海象尸体前,撬下它的三枚獠牙,差不多都是一英尺,握在他手里就是短剑一样。
鹿正康试着挥舞了几下,弯曲的牙形,如果要当武器使的话,不是很顺手,需要打磨开刃,如果用作工具,那还勉强够用。
他决定还是先去捕鱼坑看看。
抵达海岸,一夜过去,发现堤埝都被夜半的潮水冲垮,而坑内有十来条鳕鱼,七八条鲑鱼。
狼群把渔获捞出,享受早餐。
鹿正康打算哺乳,不过那匹母狼拒绝,王是不能倚靠臣民的,那是软弱的象征。
虽然不了解具体的原因,但是看到母狼的抗拒,鹿正康也颇为无奈,也罢,当即他变身巨魔,挑了一条肥美的大马哈鱼,用利齿撕碎鱼鳞鱼肉,囫囵吞下。
得到魔能源源不断的补充后,鹿正康的巨魔变身能持续很久,久到他自己都不好说自己还是不是人类。
巨魔变身相比真正的巨魔,在形态上还是有出入的。
巨魔臂长而腿短,常佝偻脊背,以手撑地如拐杖,是攀行而非步行,而变身后的巨魔人双腿较长,双手垂到膝盖,挺身肃立。而魔能涌入导致巨魔人体表毛发闪亮洁白如银丝,绚烂高雅,不看脸的话还是很赏心悦目的。
鹿正康享用早餐后,心满意足地在任务日志上增添新条目。
【任务:健康成长】
任务一(完成):尝试捕猎。
任务二(完成):找到稳定的食物来源。
任务三(未完成):带领狼群找到一个安全的住处
在冰壁上开凿洞穴是一个办法,但就怕冰川移动将冰窟挤垮。事实上,这片海岸根本也不适宜居住。
苔原的西北部与东南部都有古老的诺德人遗迹,那里遮风挡雨,常有人类活动,是时候去看看情况了。
鹿正康低头打量自己的利爪。
巨魔之爪乌黑粗粝,蒙着一层灰光,仿佛是十枚铁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