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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岚德鲞     打穿steam游戏库txt下载     打穿steam游戏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五章 焕心之厄,无限轮回

    偃宣谷中。

    焕心从小屋出来,突然有一声佛号响起。

    “阿弥陀佛,焕心施主,好久不见。”

    焕心循声望去,那竹影之下,缓步走来一个小和尚,头顶六个戒疤,双手合十,低头垂目,好似那慈悲行者,但他额头的怪目却狞恶丑陋,叫人见之惊恐。

    “你是谁?如何进的谷?”

    “哦……”小和尚点点头,“焕心施主不认得小僧了……这也难怪,您与小僧结缘之时,方才四岁,不便记事……”

    “小和尚胡言乱语,瞧你小小年纪,我四岁之时,你怕是还未出生。”

    “小僧岂敢妄语……”小和尚摇摇头,一副很失望的样子,“焕心施主可还记得,你四岁那年,曾在一间破庙,向小僧的泥像许过一个愿望?”

    “一间破庙?你的泥像?你……你是……”

    小和尚嬉笑,“焕心施主终于想起来了?小僧无名无姓,法号又多,您还是一如九年之前,唤我小和尚就是。”

    焕心听到小和尚的怪话,只觉得浑身冰凉,“你究竟是谁?”

    “小僧便是那泥像化身,即人非人,即是众生,又非众生……”

    “你为何会被供奉在庙里?”

    “小僧才疏德浅,命轻福薄,岂敢受人供奉?焕心施主忘了?小僧的泥像被锁链捆住,还多亏施主菩萨心肠,为小僧解脱束缚……那庙宇,实为牢笼。”

    焕心的回忆一下就被打开。

    那个躁郁的雨夜,沾血的神像……

    是了,那些穷凶极恶的官兵,他们并不是无缘无故自相残杀的,是被这泥像蛊惑。

    而她死里逃生之后便向泥像许愿,要叫天下太平,再无纷争。

    这些回忆裹挟的不止有画面,还有情感,冰凉的好似刀锋刮过心脏,叫她一阵惊悸,“你所为何而来!”

    小和尚怪笑,“施主许了愿,小僧花了九年时间完成,特来告知。”

    “胡言乱语!”焕心横眉,“且不说我当时年幼,许的愿望未免太大……即便真的又哪位神佛可以办到,我随义父辗转经年,世间杀戮可曾止息一日?而且我义父时时在说,如今天子殒命,朝廷分崩离析,世间再无法度可言,世道只有一日不如一日……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如何说自己已经办到了?”

    “施主有所不知,这世间种种,正是‘众生皆度,乱世皆止’之相也!”

    “何来众生皆度?”

    “众生之所以不能受度,皆因‘不自知’、‘不能知’!于是……小僧便让欲恶之人拿起屠刀,终于‘自知’,让恶人又更恶一些,终于‘能知’!如此一来,世间善恶无所遁形,众生不再迷惘,呵,岂不是‘众生皆度’吗?”

    焕心听得双目喷火,抬手按剑,再问道:“何来‘乱世皆止’!”

    “阿弥陀佛,正所谓‘世间无圣人,庸人乱造化’,天地循环,大道自然,顺之为治,逆之为乱!然而世人愚钝,偏生爱定规矩,尤以帝王为最!于是小僧在这九年里,令三十多位皇帝先后崩殂,数千官宦断命绝嗣!世上再无人敢称帝。朝廷瓦解,还道于世人,岂不是,呵,乱世皆止吗?”

    “满口妖言,看剑!”

    焕心压不住心中愤然杀意,猛然拔出腰间伏虞神剑,一道寒光如月,照得方圆数丈之内,尽是霜色。

    小和尚盯着伏虞神剑,眼神炽热,“好!好神剑!小僧所来,正是为了这伏虞剑!”

    他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轻轻挥舞,庞然的剑气竟然将天上的云彩都割裂了!

    “来吧!焕心施主,随我走吧!”

    ……

    孙丽钗在嵩山逗留了一个月,直到某天,她眉心昙花法印剧震。

    净土开辟!

    虽说净土横跨三世,无所不在,但是过去未来不相见,她能感应到净土,可却模糊不堪,想要联系上净土,也唯有等待佛子开辟,联通现在与过去。

    当下,她迫不及待地来到净土之内。

    降临在一片黑暗的大地上。

    抬头,一轮金色的巨月主宰苍穹,俯瞰幽深广漠。

    果然是初创,月亮还保留着,须弥山都未曾立起。

    耳听得一声轻咦,孙丽钗眼前一花,出现在大片的花海中。

    眼前是一座模糊的雕像。

    却正是鹿缘菩萨法身像。

    此时鹿正康还未感应报身,这法身只是初具雏形。

    雕像前流光汇聚,一个清秀的孩童出现在光中。

    “你来了。”

    “鹿缘,你认得我?”

    鹿正康指了指孙丽钗的眉心,那一朵昙花法印闪烁。

    “我在你的花里藏了一道心念,我看到你后,暂时会让未来的我取代现在。”

    鹿正康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平淡,措辞也变得含蓄。

    “你可知,那伏虞神剑已经折断?嘱咐给你的事情,却是失败了。”

    孙丽钗一惊,“为何?”

    “你出谷之时,给那小和尚指路。他是相枢的化身之一。偃宣谷本是为了阻挡他,不料被你放入其中,现在你再去也是晚了。”

    “这该如何是好?”

    “无妨,你去天地尽头,我再送你回去就是了。”

    孙丽钗皱着眉,心中到底放不下那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决意先回那偃宣谷看看情况,再前往天地尽头。

    鹿正康对她的做法不会横加干预,“你想做什么就去吧,不论失败多少次,都无所谓的。”

    这语气,孙丽钗一惊,不是未来的佛子,是现在的佛子!

    鹿正康摇摇头,“过去未来,有什么分别呢?你去吧。”

    “是。”

    孙丽钗眉心昙花一闪,悄然告退。

    悠悠净土,漫漫花海,独留鹿正康一人,怔怔出神。

    “这条路,对我们任何人来说,都不好走。”他笑了笑,“勉之,勉之。”

    ……

    偃宣谷中。

    孙丽钗来到焕心居住的竹庐前。

    此地飘满白绫,那焕心的义父枯坐在屋檐下。

    秋千架上空荡荡的,是了,秋千还未做好。

    可哪怕是做好了,又有谁会在那欢笑呢?

    老者咳嗽两声,颓然躺倒在地,望着漫天舒卷的流云,不言不语。

    这一幕,叫孙丽钗看得明明白白。

    她转身离开,步伐笃定似踏上征程。

    打破轮回,我一定会救你!

    ……

    雷霆大作。

    焕心被惊醒,推开屋檐,望向天空,一片锦云,散发着迷蒙的金光。

    “是神仙在开蟠桃会吗?”

    少女的心思,依旧是那么单纯。

第一百八十六章 心事,怪异

    孙丽钗看着眼前的少女。

    “神仙姐姐,你身上好香。”

    “你随我修行一段时日,也能有这般的异象。”

    “哇!真哒!好啊好啊。”

    “你那义父教过你什么武功?”

    说起义父,焕心就颇为烦心,方才被逼迫着杀了兔子,这件事不大不小,可还是如鲠在喉,“他教了我数十门内功,数门招式。”

    “哦?哪些内功,说来听听。”

    焕心一扬眉,背顺口溜一般从嘴里蹦出一大堆名词,全都是江湖各大门派与武学世家的基础内功以及中低阶招式。

    孙丽钗心里颇为诧异。

    这些武功并不是门派秘传,这么多年来不断有门派叛徒与偷功贼泄露秘籍,因此江湖上也多有流传,但是如焕心所学的这样广泛的人,真的是极少数。

    “将你手拿来。”孙丽钗给焕心把脉,一缕归元内气渗入经脉间,沿途竟然是空空荡荡,随后向膻中气海与下腹丹田探索。

    果不其然,焕心的内气都收敛在这两处,丝毫没有外泄,由此可见她的功力深厚,对内气的掌握是如臂使指。

    “年纪轻轻,就有这样深厚的根基,你那义父教得不错。”孙丽钗赞许道。

    随后她更加仔细地感受了焕心内气的属性。

    “五气调和,混元一体!了不起!了不起!”

    孙丽钗连连点头,“这内功,是你自行摸索的,还是你义父教你怎么练的?”

    “是义父教的。”焕心听到神仙姐姐这般盛赞自己的义父,心里别扭的情绪,忽地也烟消云散。

    小孩子脾气就是这样的,往往乐意听从喜欢人的话语,有时对身边亲近之人反倒不那么在乎。

    小姑娘回忆起同自己那义父闯荡多年,风雨辗转,他高大的身影似是黑夜里的山脉,将暴洪疾浪都阻挡在外,或许是他见惯了苦痛与哭泣,如此才对悲花悯草的行径颇为不屑。

    是了,焕心暗道,是自己错了。

    孙丽钗察觉了小姑娘低落的想法,便安慰道:“亲人相处,总是以敬为先,互相尊重,方能不生娇惯之心。你那义父必然是理解你的,回去后开开心心就好,不必多言。”

    焕心点点头,忠孝为本,向来如此。

    “暂时我没什么好教你的,不过你随时可以来我这里玩耍,有什么疑难都可以寻我,还有,”孙丽钗神色严肃,“千万不要出谷,甚至不要靠近谷口。”

    焕心虽然疑惑,但也点头答应。

    义父叫我不能出谷,如今神仙姐姐又叫我莫要靠近谷口,那外面的世界,真的就那般危险吗?

    她依旧想念那片烟火盛放的人间,可如今亲近的人,与敬爱的人,都好似牢笼的监管者,叫她不敢渴求蓝天。

    接下来的日子回归了质朴简单。

    焕心每日的工作就是伐竹、担土,继续修筑竹庐,此外,就是习武练功。义父最近很忙碌,正好焕心可以顺理成章地去找孙丽钗,义父抱怨了几次后,也就默许了。

    毕竟再怎么说,那个女子的武功很高,她若想对父女俩不利,恐怕不需要太多弯绕。

    某日,焕心推开义父房门,不料屋中竟立着一具木人,柱头柱身,看着就是一堆圆木垒叠起来的人形,关节是木球,还活动了几下,发出“嘎吱”的声响。

    焕心惊叹:“哗?这是何物?”

    义父站在木人身后,完全没注意到义女的到来,自顾自呢喃着:“‘顶气’不足,不能驱动两臂,左足‘沉贯’多于右足而致‘形变’……”他皱着眉,叹了一口气,把木人搬到墙角。

    这一下,他看见焕心了。

    小姑娘佯装大哭的样子,“呜哇!义父你成天就会叫心儿砍树、担土,自己却躲在房间里玩木偶!”

    焕心虽是装哭,但心里回忆起这几十天来苦苦的劳作,还有那天发生的不愉快,心里暗藏的委屈不自觉就释放了出来,眼泪果真淌了出来,她感受着热热的泪滴冲刷着脸庞,想象着自己现在是把脸浸在温暖的河流中,将她脸上残留的泥点晕开,仿佛是斑点的花猫。那模样肯定是既丢人,又难看,她急忙想止住哭声,但一颗心驳驳跳动着,喉管抽噎着,抿着嘴,但依旧锁不住断断续续的呜咽。

    义父忙走到焕心身前,拿手将她脸上的泪水与污渍擦去。

    粗糙好似树皮一样的掌心,带着比热泪还滚烫的温度,焕心的脸被捧着,仿佛是飘着空中的雪花被太阳轻轻接住,安然可以化作一汪泉水。

    “呜……呜……”

    “心儿莫哭!这木人可不是拿来玩乐的!”义父抹了抹她的脸蛋,随后从怀里摸出一本残旧的秘籍,“你瞧。”

    焕心睁开眼睛,水光莹润的眸子模糊地看向书封。

    《天枢玄机》

    义父道:“这秘本乃是入谷之前,义父的挚友所赠,当中言之凿凿:‘巧工作木人,手足俱齐全,以热血漆心,以真力灌顶,能执剑,能投石,恍如有生’,我若能依法炮制,将来这谷中便有许多木人陪心儿习武读书,便不用再去寻那个怪女子……”

    焕心破涕为笑,随即大嗔,“好啊,义父,你怎么说神仙姐姐的坏话呢。她可是称赞过你好多次的!”

    义父眉头一挑,“哦?那人怎么说?”

    “嘻嘻,她说你呀……”

    “我什么?”

    “说你武功好,见识高,人又高大英俊,别有风骨,年轻时一定是个俊俏的后生!”

    义父老脸一红,“你这孩子,怎么还学会说谎了!不过……”他得意地捋胡子,“为父年轻时,的确是方圆难寻的美男子,她的眼光不错!不错呀!”

    焕心偷偷撇嘴,神仙姐姐说得对,老男人就是自恋,随便夸两句就能把尾巴翘上天。

    义父察觉失态,咳嗽两声,“小孩子家家,在这儿捣乱,走走走,自个儿玩去。”他走到床边一堆木材间,挑挑拣拣,不时叹气。

    焕心看出他苦求良材,决定为他去寻一些好木料,当即悄悄离开。

    提着斧子,出了竹庐往北走,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她不一会儿便伐了许多木料。也是焕心福缘深厚,兜转三刻,竟然给她寻到一株栖凤梧桐,在天下奇珍录里,这也是奇六品的好货色。

    小姑娘心道这回该被义父夸奖,便截取一段好木,伏身将其握住。

    然而木上生着暗刺,焕心“哎呦”一声,松开木头,却是被扎出了一个口子,血液不住流淌,把梧桐木给染红。

    焕心也不恼,先把手掌舔了舔,再拿手帕包扎一番。随后小心拾起木料,“小木头,莫气恼,我义父手艺高超,定然将你打造得比现在美上十倍!”

    小姑娘欢欢喜喜回到竹庐,远远见得义父伫立在屋前空地上,便高声呼唤道:“义父!你看!我为你寻到好木材了!”

    呼唤一声,却无回应,焕心顿知有异,抛下木材冲到义父身前,只见他头上白气蒸腾,双手各缠十二根细丝,与前方一具端坐的木人相连。

    “这是何故?”

    “心儿……莫慌……速去削制十二枝九寸长的竹刺,刺我‘璇玑’以下,‘神阙’以上……任脉诸穴……”

    焕心急去取了木工箱与青竹片,削好十二根青竹刺,返回义父之处。

    此时他已摇摇欲坠,焕心不敢耽搁,飞快地将竹刺刺入义父任脉穴位。

    “华盖……玉堂……巨阙……”

    十二个穴位施刺甫毕,随即一道阳和之气从义父身上爆发,推得焕心连连后退,紧接着,义父手上细丝根根断裂,他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来。

    焕心方才应对得当,此时才发现自己手足颤抖不止。

    义父对她轻笑“好孩子,好孩子。”

    焕心呆呆立着,几乎又要哭泣,只见义父突然对那地上木人深深抱拳。

    “阁下是何方神圣?何以要夺我真气?暗害于我?!”

第一百八十七章 徐福,错乱

    焕心见义父竟然朝一具木人行礼问责,不由担心他是精神错乱了。

    然而异变陡生,那柱头的木人突然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关节摩擦发出嘎嘎嘎的怪声,似乎是在哂笑。

    “呀!”焕心轻声惊叫。

    更为惊奇的事情发生,那木人胸腹中传来木片的敲击声,初时混乱,渐而趋近人言,“……哈哈,是老夫棋差一着!想不到小女娃回来得这么早!哒……哒,你且猜猜,老夫究竟是何方神圣?”

    木头做的玩偶竟然会说话,焕心一时间如坠梦里。

    此时,义父沉声道:“阴者化虚空,阳者化为神。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

    闻言,木人又怪笑一声,似乎是在自鸣得意。

    此时,西边树林中又传来女子的声音。

    “好一个道家元神,修行不浅呐。”却是孙丽钗漫步而出。

    木人见到她,惊咦一声,“老夫怎得看不透你这女娃娃的命数?不可能,就是死去多年的冢中枯骨,只要还有气机存留,老夫也能窥探一二……除非……”

    焕心好奇地问道:“除非什么?”

    木人的柱头晃动了一下,明明是光洁溜溜的脑壳,可焕心依旧感觉有一道目光投向自己。

    “你这小女娃!来历清白,可惜命途多舛,未来必有死劫。”他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把小姑娘气得涨红脸。

    “哼!不说就不说,为何要骂人呐!你不说,我还不稀罕听呢!”焕心气呼呼地扭过头,正好看到孙丽钗莞尔一笑,顿时就不好意思,“!那个木头人,我说话语气冲了点,你不要见怪啊。嘻嘻。”

    木人的柱头脑袋滴溜溜旋转起来,“小姑娘家家,还算有礼貌,懂得尊重老前辈!你们听好了,老夫就是当年东渡蓬莱的徐福是也!你们两个女娃子,一个小铁匠,乖乖供奉老夫,把一身内力渡给老夫,好叫我重塑元神,说不得本仙公还能给你们些好处!”

    孙丽钗冷笑一声,“这点微末伎俩也敢作威作福,若不是佛子尚幼,你这般登仙不成的鬼类,早早就被千万万佛徒灰灰了去,哪还有这般做作姿态!”

    木人虽不解孙丽钗所谓佛子是何人,但听到这般轻蔑语气,顿时也是暴跳如雷,“哇呀呀!气煞我也!待老夫有一日功行圆满,定叫你魂飞魄散!”

    焕心大怒,“呸呸呸!好个老妖怪,大言不惭!我这次一定替神仙姐姐教训教训你!”

    说完,她抽出腰间伏虞神剑,飞身冲向木人。

    义父皱着眉头,来不及阻拦焕心,只好以传音入密之法暗中相助。

    “心儿,这徐福来历古怪,你要小心应对,好在木人双腿尚有缺陷,你伺机以《开阖剑术》攻其下盘。”

    焕心不动声色,却是马上会意,临近那木人七尺之地,提起神剑冲木人头上撩去。

    这木人两个精雕细琢的手掌里暗藏机关,此时各弹出一根一尺长的木棍抓住,他抬手挥击,欲从剑脊处将焕心剑路打偏。

    不料焕心虽然年幼,对敌经验却足,手腕一转,画出一朵剑花,剑尖却是斜指着木人腿部关节。

    好个徐仙公,江湖老辣,左臂木棍照旧打在剑脊上,一股异力顺着剑身钻入焕心经脉,顿时她半边身子一麻,动作迟缓下来。

    “小丫头嫩得很!”

    焕心冷哼一声,欺负木人行动不便,急忙拉开距离,谨防被徐仙公乘胜追击。

    孙丽钗在一旁观战,此时亦传音入密道:“这木人双足形变,动作艰难,你可从侧身出击,这般他只有一条手臂能应付。”

    焕心眼睛一亮,运功消解异力,随即再次冲上前去。

    这回她果然绕至木人左侧,连连戳刺,徐仙公一边抵挡,一边想要转身,不料双腿一绊,晃悠悠地往地上倒去。

    义父微笑,扬声道:“心儿,你可以剑代刀,使出那斩鳌刀法,轻取敌首。”

    这斩鳌刀法,传自广东狮相门,刚猛霸烈,凶悍暴力,义父此言,却是要让徐仙公四分五裂。

    焕心闻言也不多想,伏身出剑。

    她毕竟是难得武学奇材,这刀法虽是小成,但是一股堂皇大气的刀意却喷薄而出,刀起似怒海狂潮,刀落似雷霆击地。

    孙丽钗连连点头,义父也颇诧异。

    这股刀意来势汹汹,木人奋力挥动四肢,但却被一一斩断,那徐仙公被锋锐的杀气骇得直哆嗦。

    焕心毕竟心慈手软,见到木人惨象,这最后一剑,却是怎么也劈不下去。

    “哼!好啦,你也该受到教训了,下次对神仙姐姐和义父都尊重些,不然我就……我就再揍你一顿!”

    徐仙公咕哝几声,颇为不服,“呵!若不是我……又岂会被你这般幼童戏侮?你也莫得意,就是毁了这木人之躯,老夫灵神不灭,不过几日就能重返人间。”

    焕心走回义父身边,做出邀功的模样。

    “好孩子!”义父轻笑,“这徐仙公,先前附身在我给你看过的那秘本里,却是趁我不备,躲进了木人,在我以真力灌输之时抢夺我的内气。”

    “好啊,都是那本秘籍害人,我这便毁了它。”说着,她从怀里取出《天枢玄机》就要把它弃掷在地。

    “不是秘籍的问题!”义父急忙拦住她,开始说教。

    这边,孙丽钗走到木人跟前,伏身将徐仙公提起。

    “你会算命?”

    “呵!”徐仙公冷傲一哂。

    “莫以为你是元神之躯就不怕被杀,贫尼有的是办法教你不得超生。”孙丽钗面露怒色,眉心一朵昙花急闪,好似神王怒目。

    徐仙公见到她的昙花法印,顿时惊呼:“不可能!这东西不应该还未出世吗!”

    “你知道净土?”

    “原来这是净土?你佛家的极乐世界?”

    “正是。”

    “难怪了……”

    孙丽钗将拳头攥紧,双眸中各自倒映着庞然的须弥神山,威严凛然,能镇压神魄,“把话说清楚!”

    徐仙公这回真的吓傻了,“别!别出拳!老夫这就交待!”

    当即他便哆哆嗦嗦把自己对净土的了解统统说了一遍。

    原来在野史密录中,多有记载天下曾多次凭空出现一颗黑球与一卷金纸互相纠缠之怪事,往往金纸出现时,群兽震悚,百鸟惊飞,人见之则肝胆俱裂。

    而金纸上的纹路,正是一朵昙花。

    孙丽钗当即了然,是佛子与相枢的争斗,们的存在横跨三世,难怪会出现在历史中。

    然而她自己所知的历史中,是从未出现过金纸与黑球的。

    所以,到底哪个才是真实?哪个才是虚幻?

    是佛子篡改了历史,还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差错?

    孙丽钗想起鹿正康的那句话,“过去未来,又有什么分别呢?”

    没错,对菩萨来说,时间也不过是一场游戏,他在意的,只是心中追求的果。

    这就是佛子的道。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天下与你,怎生裁定

    陷入沉思后,孙丽钗便将木人抛开,徐仙公此时四肢断得只剩右臂,仍然坚持不懈地抓着地面,扯动身躯,急忙要逃离这个伤心地。

    他努力爬行一阵子,却刚好来到先前焕心丢下木料的地方,这下他可高兴了,急忙取木材修补残破的身躯,当先取的就是染着焕心鲜血的栖凤梧桐。

    焕心扭头看到这一幕,扬声喊道:“喂!那是我给义父采的梧桐木,你怎能不问自取!”

    义父咳嗽一声,“心儿,莫管他,暂时我们的确没有消灭这个徐仙公的良策,不过等我功力回复,他再想害我们父女二人,也不是那么简单……对了,那木头上怎么有血?你哪里受伤了?”

    焕心嘻嘻一笑,踮着脚转了一圈,“义父莫担心,那不够是心儿伐木时被木枝刺伤留下的。”

    闻言,义父不禁低声感慨,“天意啊……”说罢,他走到徐仙公身前蹲下,“你这几处窍要装得不对,还是让我来罢。”

    徐仙公与焕心皆是惊呼,方才还是仇敌,怎么这会儿就反倒出手相助了呢?

    然而事情就是这般古怪,义父对徐仙公真的是倾力相助,当天就修好了他的木人之躯。

    从此二人竟然是形影不离,好似亲兄弟一般。

    孙丽钗看到焕心无恙,也便回了自己的小屋,此后的日子,大家相安无事。

    “什么嘛,义父说的好听,要造木人陪心儿玩,现在反倒是他自己玩得最欢!”

    好在她现在还有另外的去处,每天除了三餐在竹庐外,其余时候都跑去孙丽钗这边。

    孙丽钗时时指点焕心,如今小姑娘的武功也是一日千里。

    ……

    “神仙姐姐,你好像有烦心事?”

    孙丽钗颔首,“不错,确有一事,不该怎生处理。”

    “能告诉心儿吗?”

    “小焕心,贫尼问你,若有一天,世上生灵遭受前所未有之苦厄,而唯有你能解救,代价便是你的性命,你可愿牺牲?”

    焕心脱口而出,“当然!”

    孙丽钗摇摇头,“你再好好想想,不必急着回答。”

    焕心十分不解,看眼前神仙姐姐的神色,别有深意。她当即脑筋一转,暗忖,神仙姐姐这般说辞,或许并不是要我做选择,其实是她自己面对了这样的难题,也是了,像她这样武功高,心地好的绝世女子,定然是为天下人着想的……焕心啊焕心,你可千万好生回答,一边是百姓,一边是最敬爱的姐姐,你选哪个都是难。

    孙丽钗看着焕心愁眉苦脸,连连叹气,恍恍惚惚地出了门去,心里也想着,是不是太早给这个孩子压力了,这番却是她急躁了。

    孩子啊,到底是选择天下而放弃你,还是选择你,而背叛天下?

    或者说,我该不该背叛佛子?

    ……

    焕心迷迷糊糊地回了竹庐,义父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心儿,饭在桌上,你自己吃吧,我同徐仙公有话说。”

    “知道了!”

    焕心整整一天都闷闷不乐,直到晚上,义父才抽空从徐仙公身上收回注意力,一眼就瞧出小姑娘心神不宁。

    “怎么?什么事惹心儿生气了?”

    “没有,只是……”

    义父微微一笑,冲徐仙公使了一个眼色,对方会意,起身回屋。

    “来,心儿,咱爷俩好久不曾好好说话了,今晚凉风送爽,星月满天,正是谈心的好时候。”

    他们在竹庐的屋檐下并排而坐,耳听着无边蝉鸣,仰头观察飒飒星河,一时间,烦心苦恼之时,尽皆忘却。

    义父微微叹气,“这天上星星最是可人,望着它们,你就不会有回忆,没有回忆,就不会有痛苦。心儿,你该多看看天,武者修行,内则炼气,外则强体,勤勤恳恳,数十年可成一高手。然而若没有广阔的胸襟,坚忍不拔的意志,那便只能终身止步于此,无法企及更高的境界。”

    焕心细细品味星辰之美,只觉得胸中块垒为之一空,再听义父一番道理,顿时感觉颇为温暖。

    “义父,你说,为拯救苍生而死,是否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义父闻言脸色一沉,“你怎么会有这种怪想法?”

    “义父。”焕心平静地与老者对视,那双眼中饱含着她的气量,就像一颗所在匣中的宝珠,如今在黑夜里熠熠生辉了。

    “义父,我想了一整天,我就是想知道答案。如果是您,您会如何选择?苍生,还是自己?”

    老者抿嘴,他惯常严肃板正的脸,如今坚硬得好似石头,几乎可以说不近人情。

    “……你。”他开口,声音低沉,“你不要再想这些。我们都是小民,我们就是苍生,不存在这般的困境。”

    焕心的眸子干净清爽,似乎徜徉着梦想的河流,她笑起来,似乎发着光,“不,义父,我觉得,这个问题其实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决定放弃什么的,其实不是我们,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我们只要接受现实就好了。”

    义父闻言,又惊又怒,“大逆不道!你如何说的这番话!是不是那个女人教给你的!”

    “不,这些都是心儿自己想的。”

    “你性格这么……你怎么会想这种事情,这种事情!”

    “因为我看到了。”

    “什么?”

    “神仙姐姐她在被迫做出决定。”

    ……

    孙丽钗伫立在树梢,她的足尖踮着一瓣树叶,身体仿佛柳絮般轻盈,朗风吹拂,树枝摇晃着,她也随之晃动,然而,就是不曾坠落。

    “小丫头,这条路,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不好走,如果可能,我宁愿自己去死,但你毕竟不同。”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难题有两个。

    其一,怎么带着焕心前去天地尽头。

    其二,如何能保她不死。

    ……

    义父坐在床边,扭头望着窗外的夜景,目光深邃而孤独。

    徐仙公立在角落,看到他这副模样,怪笑道:“小铁匠,你那养女虽有死劫,却也不是不能解,你莫要再作这般小女儿姿态,安心睡下吧。”

    义父没有说话,又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转回头,躺在床上,和衣而睡。

    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熹微的月色轻抚他的脸庞,沟壑纵横仿佛是大地,而他闪烁的眸子,好似寒潭。

    心儿,你绝不会死,只要你活着,世人就会有希望。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大梦似一场不变的轮回

    焕心从睡眠中苏醒。

    天还没有亮。

    不过,今晚似乎格外的黑。

    一种奇妙的黑暗。她能看到自己的身躯,也能看清事物的轮廓,但是除了她本人之外,一切存在都失去了色泽。

    仿佛她现在是一个失明者。

    那么星月呢?它们在一团混沌的树林的灰影上方,在黑夜中是微微浮动的淡白色斑点。

    好奇妙的视野。

    在这样的视角下,一些惯常被忽略的东西,突然就变得醒目起来。桌下遗落的木工锤,墙角的一些杂物,它们奇妙的棱角都凸显出来。

    当焕心把手搭在窗沿上,一座月白色的阶梯陡然从窗棂上升起,朝着天上延伸过去。

    在无色的世界里,这阶梯无疑非常醒目,那温柔和缓的光芒蓬松而微凉,仿佛是一团扑面的水汽。

    焕心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这是梦?还是奇遇?

    她小心地抚摸了这连天的光阶,的确是实实在在的,并非虚妄。

    焕心轻轻从窗台探身,踏在光芒之上,她登了几节。

    是了她凌空而立,广袤的灰沉沉的大地都被她踏在脚下。

    义父说,江湖里最顶级的那些轻功,可使人凭虚踏步,凌波渡水,焕心迷醉地眺望四际,这便是真正宗师的风景吗?

    光阶飞入高空,焕心提气轻身,不断攀登,然而过去许久,依旧不见终点,她已经气喘吁吁,高空狂风肆虐,大气稀薄,她呼吸困难,内气枯竭,向下望去,只有无尽的黑暗,若是从光阶上失足坠落,必定是死路一条。

    此时,想要原路返回已经不可能,身后的阶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小姑娘慢慢蹲下来,蜷在既宽阔,又逼仄的阶梯上。

    这个阶梯可以躺下两个她,然而却是那样危险,似乎一转身就会跌落。

    焕心呜咽两声,突然轻轻哭了起来。

    “莫哭。”

    是孙丽钗的声音。

    焕心急忙抹脸,坐起身,扭头四顾,然而不见神仙姐姐的身影。

    天上突然飘下来一朵含苞的昙花,美丽芬芳,在小姑娘身前旋转着。

    花瓣陡然盛放,那迷人的清香也霎那四逸。

    花瓣间的露水汇集起来,化作一面小小的水镜,有闪烁的画面浮动。

    焕心定神看去,镜中是一个爽朗的白天。

    一大一小两个女子站在竹庐前,是孙丽钗与焕心。

    她们手牵着手,并排而立,透过她们之间的缝隙,能看到一副棺椁。

    虽然是背影,但焕心看得出,镜中的自己在哭泣。

    此时,孙丽钗又说了一句,“莫哭。”

    画面消散。

    昙花飘离,朝阶梯上方飞去,焕心急忙站起来追赶。

    不一会儿,水镜里再次出现画面,小姑娘一边爬楼梯,一边紧紧盯着镜中的事物。

    孙丽钗颓然跌坐在地,而焕心被一个高大的多臂魔神抓在手中。

    “无谓的挣扎。”魔神脸上数目巨多的金色眼眸眨动着,似漫天星,一口将焕心吞下,随后挥拳朝孙丽钗打来。

    千钧一发之际,孙丽钗眉心一朵昙花法印闪烁了一下,那魔神惊呼一声,随即收拳,愤怒地吼叫几声。

    画面再次消失。

    焕心越看,心中的疑惑越多。

    这些画面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三次。

    孙丽钗带着焕心坐在一辆马车里,小姑娘一脸担忧,而孙丽钗身上止不住淌血,这些亮红色甚至带着金光的血液不断挥发,以至于车厢里飘满金红色辉煌的光雾。

    车马陡然停滞。

    拉车的驽马发出惨叫,随即外面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两位,莫再逃跑了,小僧一定要求得伏虞剑不可的!”

    焕心脸上哀愁陡然消散,化作无尽的冷酷,她抽出腰间神剑,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帘子降下,遮挡了外面的世界,孙丽钗微微侧头,望着低低摇摆的布帘,神色平淡。

    画面消失。

    第四次,孙丽钗望着焕心,她终身都在谷中平平淡淡的生活,某一天,义父与徐仙公齐齐消失,然而焕心对此反应很平静,乃至很漠然。

    她已经同深谷融为一体,将永远老死于此。

    第五次,长大后的焕心与孙丽钗对峙。

    “姐姐,你的问题,我有答案了。”

    “……”

    “我不愿。”

    “也罢。”孙丽钗缓步离开。

    身后,焕心泪如雨下。

    第六次,义父与徐仙公偷袭孙丽钗。

    “为了心儿,你便代她承受死劫吧!”

    义父与木人齐齐挥掌,孙丽钗同样出拳。

    然而就在三人即将触手之时,形势陡变。

    义父突然甩袖打向徐仙公,而孙丽钗亦变招击碎木人双臂。

    “你们!”徐仙公惊怒。

    义父微笑着念诵口诀,木人身上一段染血的木料陡然闪烁清光,徐仙公发出怪异的惨叫,随即低沉下去,再无声息。

    焕心轻轻走到义父身后,抽出神剑,将他刺穿。

    “心儿,你!”

    焕心怪笑,“什么心儿,我是你徐仙公!”

    第七次,徐仙公被拘束在阵法里,天上电闪雷鸣,魔神陡然冲破云霄,杀入深谷。

    第八次,孙丽钗背着焕心,踏步骇浪波涛间,她一点点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

    到了那天地的尽头,她仰头与莲座上的菩萨对视。

    “鹿缘,她还有救吗?”

    “魂飞魄散,自然无救。”

    “再来一次吧。”孙丽钗沉默一会儿,“鹿缘,有没有可能,让我替代她?”

    “有的。”

    “你能做到吗?”

    “不能。”

    “我知晓了。”

    画面消失。

    焕心努力追逐着昙花,努力攀登着光阶。

    然而昙花渐渐凋零,那面水镜也不断溶解。

    最终,一枚硕大的花果轻轻摔落,焕心猛然一扑,将其接住。

    她趴在阶梯上,大口喘气。

    微微转头,便望见身下渺渺而疏朗的云海,她走得太远,太高了。

    前方已经没有路,后方的阶梯还在不断消失。

    焕心不管不顾,她就是搂紧昙花果实,蜷曲似婴儿。

    最后,身下的阶梯消失。

    焕心睁大眸子,望向那天,星辰大放光芒,照亮暗紫色美丽的苍穹,缤纷的色彩重回世界。

    她如流星般下坠,冲破茫茫的云层,仿佛打破天地的隔阂界限,似是奔赴死亡,似是重获新生。

第一百九十章 觉悟,质问,隐秘

    孙丽钗等候在屋前。从清晨,到午后。

    自从昨天问了焕心那个问题后,小姑娘一直都没过来。

    这个问题,她每次逆转时空后,都会问焕心一次。

    而几乎每一次,她的反应都是一样的。

    第九次了。

    都说九为数之极,孙丽钗其实不相信这些,但不知为何,她感觉,这应当是最后一次了。

    夕阳即将落下,在薄暮的辉光里林间小道上走来一位娇俏的女子。

    焕心来了。

    不出所料。

    孙丽钗注视着她,小姑娘的神色却不再是那种担忧。

    是的,每一次,焕心都会以为,孙丽钗的问题,说的是她自己,而不是焕心,每一次,第二天傍晚她都会跑过来劝孙丽钗好好活下去。

    每一次,她都会带着那种浸满忧愁的勉强笑脸。

    可这次不同了,她的神色平静而无畏。

    “神仙姐姐,带我出谷吧。”

    孙丽钗的脸色霎那就变白了,“你……为何想要出谷?”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吗?”焕心左手按剑,目光越过孙丽钗颀长的身躯,游弋飘忽,仿佛在追逐一只看不见的蝴蝶,一只她梦寐以求的,自由的蝴蝶。

    “谁告诉你的?”

    “什么?”

    孙丽钗的脸上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委实压抑不住迷惘,“是他吗?他特意来把这些告诉你,只为了叫你认命,是不是?”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谁,但是,神仙姐姐,我知道自己是谁了。”

    “你是谁?”

    “我是伏虞神剑。神剑也是我。”

    焕心轻轻抽出腰间宝剑。

    周身喷薄而出狂烈的气息。

    “伏虞神剑,能继承剑主的功力与记忆,传至我,已经数十代,千载的功力,天下谁堪承负?”

    小姑娘说话的语气漠然而戏谑。

    林子里传来另外两个脚步声,是义父和徐仙公。

    义父呼唤道:“心儿,回去吃饭吧,莫在此逗留了。”

    木人发出嘎吱的声音,随即,是徐仙公惊愕的话语,“不对劲!小铁匠,你这义女不对劲!”

    焕心微微侧身,对义父笑了笑,“您来啦,那就一起听一听吧。”

    义父恍然大悟,“心儿,你获得神剑里的功力了?”

    “不错。也正是如此,我才明白前因后果。”

    孙丽钗问道,“什么前因后果?”

    “天下总计有十大神剑,而伏虞神剑就是主剑,其余九位剑主的功力都会被收入伏虞神剑中。依照情理来说,伏虞剑乃无我炼,绝不会诞生灵智。然而,天有一线生机,万物皆有例外。我,便是那个意外。”

    焕心转身对义父跪下磕头,“您虽称自己是心儿义父,但实在是生身的亲父亲。”

    她连连磕了九次,站起身来,身上额头还是光洁干净,她蓬勃的内气已经使她纤尘不染。

    “感谢义父塑造剑身,又赐予我神魄心智,大恩大德,生生世世,不敢或忘。”

    义父茫然地点了点头,露出奇异的笑容。

    “神仙姐姐,您是来自后世,只为求取我的元灵,好召唤真正的魔神,以解决相枢,是也不是?”

    孙丽钗惨笑一声,“你,什么都知晓了。”

    “剑主中,有几位术法通天,可占前因后果。”

    “唉,你不该知晓这些。”

    “但我还是知晓了。”

    “你明知自己会死,为何要来见我?”

    “这不是死亡,如果您把完成宿命称为死亡,那也无不可,只是,我以为您会更淡泊的。”

    “一念生,一念死。你已经不是那个小焕心了。”

    “天地如逆旅,人世不过沧桑之间,姐姐,我若是能做好这一切,已经是颇为不容易,芸芸众生,皆是深陷苦海,又有多少人活了一辈子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活的呢?”

    义父与徐仙公就这样沉默的看着,她们二人的交流,她们二人的交锋。

    此刻,焕心与孙丽钗仿佛是同一个人,她们有相同的气质,她们有相同的语气,而且,同样被某个虚幻的阴影笼罩。

    “你不该这么早就作出决定,你才十三岁。你又明白什么是生活呢?活着不是与他人计较,难道你为天下而死,就一定比蝼蚁活得更有价值吗?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他是谁?”

    “他是菩萨,是佛主。”

    “他也是邪恶的神魔?”

    “不。他高高在上,裁定众生。”

    “那么我们不需要这样一个压在头顶的菩萨!”

    “可若没了他,我们也难活下去。况且,他是不可战胜的。”

    “他曾剥夺我们的自由吗?”焕心的气势越来越庞大,大地在她脚下微微颤动,她开口问讯,语气平淡,可听在耳边,却仿佛霹雳惊雷,震慑妖邪,勘破讦妄。

    “不曾。”孙丽钗急促地回答。

    “他曾要求我们奉献吗?”

    “不曾。”

    一问一答,越来越快,越来越疾,狂风暴雨般,间杂着撕裂世界的电光火石。

    “他曾指使刀兵,屠戮无辜吗?”

    “不曾。”

    “他曾悲花悯草,惺惺作态吗?”

    “不曾。”

    ……

    “不曾。”

    “不曾。”

    “不曾!”

    最后一问!

    “他曾暗藏罪孽,只为惩戒世人吗?”

    “……”孙丽钗沉默片刻,“曾的。”

    焕心陡然露出灿烂的笑容。

    “神仙姐姐,我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啦。你莫怪他无情,只因为,他是真正的天!把世界交给你们……”

    她身后出现一个高大的魔神,三面十臂。

    “……吾很安心。”清脆的是焕心的嗓音,低沉的,是枢的嗓音,混杂交织,仿佛大曲尾声。

    少女,化作了光,她盘旋着,连同枢的虚影一同,飞入了伏虞神剑中。

    神剑轻吟,似在为故人送行。

    义父慢慢走过去,拾起宝剑。

    夕阳,彻底在山那头了。

    “呵呵呵……”义父笑着,遗憾而爽朗。

    “心儿这么快就走到今天这一步,真不容易。也辛苦你一次次轮回了。”

    孙丽钗闻言,盯着义父苍老的脸庞。

    徐仙公惊道:“怎么一个说完,另一个接着说了?你们有完没完?”

    义父扭头喝骂,“住口!”

    徐仙公还想还嘴,但是被老者冷冰冰的眼神吓住了。

    义父双手捧着剑,交付给孙丽钗。

    “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他挤出笑容,“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十柄神剑的铸造人。”

第一百九十一章 相枢伏诛,玄袍人现身

    铸剑人叮嘱孙丽钗,“莫以为杀了相枢就万事大吉,更可怕是那个人。”

    “哪个人?”

    铸剑人不再言语,提着徐仙公就返回了竹庐。

    孙丽钗抱着伏虞神剑,用掌心贴合着冰凉的剑脊,仿佛这样能抚慰那个决绝的女孩。

    她平静地走出偃宣谷。

    小和尚果然在谷口张望。

    他诧异地看了孙丽钗一眼。

    “焕心施主,竟然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了不起。”小和尚低头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既然如此,小僧只好带着伏虞神剑走了。”

    孙丽钗轻轻挥出一剑。

    人头抛飞。

    小和尚眉心的竖孔猛然绽开,一个巨大的魔神探出身子,“好厉害的丫头!连本座最得意的化身都不是你一合之敌!”

    孙丽钗眉心昙花闪烁,放出微光,她的身形化作一道流星飞离此地。

    相枢真身数十颗眼珠四处打量,可就是看不见被净土护住的孙丽钗,只能徒劳地怒吼几声。

    数十里外,昙花消隐,孙丽钗脚步不停,而身后传来戏谑的嘲笑:“跑吧!除非你永远不停歇,不然躲不过本座的追杀!”

    ……

    天地尽头。

    旋转的字印化作一面光镜,鹿正康端坐在镜面后。

    孙丽钗抵达此处。

    “也来了。”

    鹿正康闻言,点点头,看到在海面上紧追不舍的相枢化身。

    于是他就展开手中的金纸画轴,把相枢真身对那化身晃了一下。

    “吼!不可能!你是什么人!”化身见到真身的第一时间,就被收入金纸里,仿佛一颗水滴返回大海,融入真身体内。

    真身吸收了化身的记忆,不由得破口大骂,“蠢货!蠢货!你怎么连这些小事也做不好……”鹿正康没兴趣听他自己骂自己,于是施施然把金纸又卷了起来。

    孙丽钗松了一口气,这一路提心吊胆,总算是完成了。

    她看着眼前的光镜,跨过去,就是终点。

    九次轮回,不就是为了这一步。

    她在此徘徊,鹿正康也不催促。

    “鹿缘,焕心的义父说,叫我小心他。”

    “他?”

    “你不知道是谁吗?”

    “我知道很多东西,但也有很多不知道的。”鹿正康语气很平淡,作为一个化身,他的能力的确有限。

    “你能救回焕心吗?”

    “本来不行,现在可以了。”

    “为什么?”孙丽钗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颇为惊讶。

    “如今果子已经成熟,我便只需要把树种下就好。”

    “你要逆果为因?”

    “是你要这么做的。”鹿正康望向孙丽钗的眼神,一如初见时,平静而温柔。

    “鹿缘,你真好。”

    “钗钗,再见。”

    孙丽钗温婉一笑,提着剑,迈入光镜。

    ……

    在一条长河中,孙丽钗失去形体,她被激流裹挟着,向下游而去。

    然而,此时,她眉心的昙花一点点闭合,随即脱落,掉在岁月的河中,溯流而上。

    ……

    在净土中的人们,都听闻了这最终的大战,于是纷纷跑出来围观。

    他们躲在极北与南海之地,将东西一线天地让了出来,他们也清楚,这种神魔级别的战斗,连观看都会有巨大的风险。

    东海深处,光镜里飞出一位持剑女子,她朗声一喝,将伏虞神剑抛向高空。

    魔神枢主动伸手接过神剑,就像是握住一点星光,无神的眸子里立即绽放出瑰丽的色彩,就好似石珠染画,神来之笔。

    那莽荒中的死者,复苏了!

    枢的眼眸眨着,仔细打量久别重逢的人间。

    这是的最后一次观察。

    鹿正康抛出金纸,半空中,燃烧成灰,相枢真身脱困,也化作顶天立地的巨人,腰际埋入云层,连深深东海,都只淹没的脚踝。

    “本座必要屠尽尔等凡俗!新元复始,斩仙灭佛,毁尔道统,断汝根基!”

    鹿正康哈哈大笑,“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

    魔神枢张开八臂,跨越千里,紧紧抓住相枢,随即空出的两只手,骤然刺入的胸膛。

    “啊!是你!!!是你!!!”

    枢漠然不语,双手剖开相枢的胸腹,尽力扒开,九道灵光从中飞出,矫矫飞舞。

    是其余九柄神剑的剑身。

    相枢的惨叫声接连不断,可受这般伤势,内里的神髓被抽空,如今只有在惨叫中死去。

    喷薄而出的黑血,化作人间一场大雨。

    围观众人,见血雨肆虐,化作灭世的洪流,也不敢再驻留人间,躲回净土去也,同时也带回了战胜的消息。天下沸腾。

    魔神枢闭上眼睛,沐浴着属于自己的胜利,这无边的血雨,就好似当初被斩首时,昆仑的大雨。

    松开相枢扭曲干瘪的尸体,魔神枢微微叹气,组成躯体的无边星辰,重新回归天穹。

    安息了。

    孙丽钗望着这一幕,轻轻眨眼。

    她脸上的神色一点点变得稚嫩起来。

    “咦?怎么回事?天好黑啊。”

    是伏兮兮。

    小妹挠挠头,望着漫天星空,嘻嘻笑着,“好漂亮!叫道士一起来看嘛!”

    她立在一座海岛的孤峰顶巅,相枢的浊血化作黑色的海流围着岛屿不停冲刷,终究无法危及岛上的生命。

    哗啦的潮汐声音悦耳动听。

    伏兮兮脚边昙花闪烁,一面镜子出现,两个互相打闹的男人走了出来。

    是道士和剑客。

    “小妹!”他们笑嘻嘻的打招呼。

    “好呀!你们背着我偷偷玩去惹!人家不高兴鸭!”

    “哈哈哈!”二人看着娇憨的伏兮兮,相视大笑。

    “咦,等等!”伏兮兮眉头一皱,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枚硕大的果子。

    “这是什么?”剑客问。

    “不清楚,但是感觉好亲切!”

    “这是果子?”道士挠挠头。

    “咱们找地方把它种下去,看看会不会发芽。”伏兮兮拍板决定。

    “都听你的!”

    鹿正康微笑着俯视人间,他的任务,基本完成了。

    然而,就在此时,相枢的尸体猛然收缩,巨大如山脉的躯体,竟然缩小至一个八尺高的男子。

    身披玄袍,手持黑刀。

    眼神睥睨,气吞寰宇。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天外之人,转生之人,再也不见之人

    鹿正康皱眉,这个玄袍男子正是杀死魔神枢的那个可怕异人。

    他没想到,玄袍人竟然未被相枢同化,而是一直保留了自己的执念。

    情势有些出乎意料了。

    “偷天之功,终究未能竟全,汝等罪人,可曾做好准备?”

    玄袍人左手背负在身后,右手转腕,将刀锋直指天边的菩萨。

    鹿正康从莲座上起身。

    相隔虽远超万里,可玄袍人轻轻挥刀时,酷烈的死亡气息便降临在脖颈上。

    鹿正康周身生长无限昙花。

    超神一阶,金刚昙花法界。

    铛!

    厚重的撞击声悄然响起,鹿正康体外的昙花瞬间凋谢大半,而一道乌黑的刀痕就凭空出现在鹿正康身前。

    他几乎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其中蕴含的武道意志,简直是活灵活现,几乎就像是人的魂魄,有着自己的气机。

    鹿正康笑道:“我倒是不曾想过,你这样的人会走这样的道路。”

    上层武学,最见根性。

    鹿正康的招式简单大方,堂堂正正,碾压一切,摧毁万物。由此可见他直白的行事风格与充满控制欲的思维模式。

    而玄袍人,他的招式同样是朴素的,不过却是包容一切,腐化万物,他的刀意是活着的,他可以让自己的招式变成真正的生命。

    毋庸置疑的是,玄袍人很强。

    连天命选中结束纪元的魔神枢都会被他猎杀,他的实力,在凡世无人能敌。

    鹿正康承认自己这个化身打不过他。

    那一道刀痕,还在不断切割金刚昙花法界,鹿正康磅礴的护体真气,似乎薄如脆纸,呵气可破。

    玄袍人咳嗽几声,斜睨了鹿正康一眼,轻描淡写的样子,“不差。”

    鹿正康摇了摇头,“不只是不差。”

    下一刻。

    法身示显!

    菩萨金身硕大无朋,威凌大地,万顷海水被飓风排开,地面陡然剧震。

    鹿正康的化身悄然消散,法身出掌。

    小千界掌!

    玄袍人脸色一变,掀起袍子,露出躯体上的无数眼眸。

    它们死死盯着这从天而降,不可躲避的一掌。

    无数幽光射出,与法身佛掌交击,分明是清浅纤细的光线,却如无数承天之柱,这一掌,艰难下按。

    玄袍人狞笑着,“好神功!好掌法!此间宇宙,以汝为最!”他扬起长刀,冲天而起。

    相比法身,此人渺若尘埃,然而那酷烈的气势,远胜千军万马!

    轰!

    小千界掌湮灭方圆百里,掌力裹挟着泥土空气,坍缩时爆发出巨量的光与热,天上的星辰黯然失色。

    良久,光芒黯淡,万籁俱寂。

    “咳咳。”玄袍人依旧在咳嗽,他站在一个遍地流淌岩浆的凹坑正中,衣衫破烂,左手捂着口鼻,不住地呛咳,点点鲜红的血渗出指缝。

    鹿正康的化身出现在凹坑边缘,距离玄袍人有三里之远。

    他扬声问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玄袍人很尽情忘我地咳嗽着,直到吐出几块碎裂的肺脏。

    “吾还道是何物塞了喉咙,却是些脏器,无用之物!”玄袍人揩去唇上的血,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异常漠然。

    他远远望了鹿正康一眼,也高声回答道:“汝可称吾,曳霜客!”

    鹿正康点点头,“你叫我鹿缘罢。”

    曳霜客呢喃了几句,笑道:“不差劲的名字!”

    “法号而已。只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

    “但说无妨。”

    他们二人,就这样,互相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喊话。

    “阁下,可是来自天外?”鹿正康问道。

    “正是。”

    “天外的世界,还多吗?”

    “多是漏船扁舟,不似此间繁盛。”

    鹿正康点点头,“有机会,我回去将彼处的生灵接过来的。”

    玄袍人又咳嗽起来,四处的疾风胡乱吹刮,掀动他的袍子,身体上无数的眼眸已经闭合。风中夹带着焦糊的臭味,以及低沉的笑声。

    “汝,很有趣。”

    ……

    伏兮兮等人躲在山洞里,连天的海啸撞得山峰抖擞,巨响连绵好似天地将覆。

    “佛子的掌法,好可怕!”伏兮兮苦着脸,“这也太厉害惹!”

    道士撇撇嘴,“不厉害能叫佛子?”

    白子墨无奈,“我记得你的名字是叫平安,而不是贫嘴。”

    道士眼珠一转,扭过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剑客,嘴里哀哀戚戚地唱起来,“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

    剑客听他用公鸭嗓唱闺怨词,头都大了,“打住了!大潮停了,咱们出去看看战况如何啊。”

    他们三人出了山洞,再次爬上山顶,却发现原本周围的海洋不知何时成了陆地,四处望去,海水被远远地推开,在天边形成了一段白线。

    “真是沧海桑田,不过这海水终究会冲回来的吧?”

    他们三人所在的海岛,露出了基座,仿佛是支撑在竹竿上的陀螺,看着岌岌可危。

    “佛子他们在那!”伏兮兮眼尖,看到了那个红热的凹坑。

    海底没有昙花,无法传送,好在他们三个也不敢凑近围观。

    “佛子好似在聊天呐。”

    “嗯。”

    “那个对手是什么来头,感觉好厉害。”

    “我要是知道,我就是佛子咯。”

    “又贫嘴……等等,有人过去了!”

    他们三个眼力好得很,内力加持之后,便是千里之遥,只需无遮拦处,纤毫可见。

    伏兮兮眯缝着眼,“那个人,好眼熟。”

    “你认识?”

    “不,就是感觉熟悉。”

    ……

    铸剑人走到鹿正康身边,对他合十,口诵“南无鹿缘菩萨。”

    鹿正康看了看他,再看了看玄袍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铸剑人微笑,一步步走下凹坑,与玄袍人对视。

    “我来了。”

    “来同我一起死吗?”

    “我们本不属于此地,走了便如何?”

    “你甘心吗?”

    “活一辈子,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玄袍人闻言,冷笑起来,“好清高。”

    “一向如此。”铸剑人伸出手捧住玄袍人的脑袋,轻轻一扭,咔擦脆响。

    曳霜客忽地倒在义父身上。

    他们二人,拥抱着,化作片片灰色的蝶,飞入虚空。

    远处轰隆隆响,海水返潮了。

    ……

    一切尘埃落定。

    某一天,伏兮兮在一个深谷里种下了那枚昙花果实,随后同道士一起离开。

    七天后,一朵昙花破土而出,花苞盛放,露出内中的一团女婴。

    一个木人从山谷深处走来,把女婴抱起。

    “小女娃,你那义父不想活了,以后就让徐仙公养你吧,哈哈。”

    女婴眼神干净如水,她咧开嘴,嘻嘻傻笑。

    ……

    如今果子已经成熟,我只需要把树种下就好。

    你要逆果为因?

    鹿缘,你真好。

    钗钗,再见。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合掌开掌,缘生缘灭

    净土历,一百二十年,元旦。

    净土的上空回荡钟声。

    芸芸众生齐聚,善道净土百十千万信众具足,恶道净土十万万邪徒具足。

    菩萨法身,背倚须弥,今日于此传道。

    “天下已靖,当重开一元,来世,吾为天道。”

    众生俯首,皆称大慈大善。

    “凡有情众生,皆可渡末世之劫,于下一元开枝散叶。”

    “吾当立下道统,称为心禅,有情众生皆可修行。”

    鹿缘菩萨细细描述了何为上缘,何为三身,如何修禅,如何修神通,告诫大众,以道为先,神通术法为末。

    众生悉尊旨意,神色恭敬。

    菩萨另嘱咐善道净土诸信众,时刻自省,莫堕入恶道。

    另嘱咐恶道净土诸邪徒,若诚心恭敬佛法,时刻向善,也可超脱断业邪佛之掌握。

    杂事已毕,净土轰然大震,金光漫天,众人尽皆昏迷。

    善道信众报身化作一朵白昙花,恶道邪徒报身化作一朵黑昙花,一切人、精怪、妖鬼智慧之物,依其本性,神魂飞出身躯,归入此二花之中。

    ……

    鹿正康左手捻着白昙花,右手捻着黑昙花,悠然踏步于上缘之间。

    深入绘卷世界的核心,在此地,有了他的带领,每个人都能直观感受到奇妙的上缘,这样的体验,如同一块木头感受到了原子的存在,事物看清了自己的本质,晋升对宇宙与自我认知的全新境界。

    一时间,两朵昙花上,层层叠叠的花瓣间,无数神魂都沸腾起来,有欣喜,有感恸,有虔敬,有怅然,有悲愤,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神魂是很奇特的,统摄三身,实为纽带,人死后,魂魄落入上缘轮回时,或能感应到报身,好似回光返照一般,随即便是神魂消解,报身崩塌之厄难。

    不过这一回却是不必担心劫数临头,有菩萨护着大家,算是一场既定的造化。

    此刻众生神魂正好是落在报身组成的昙花上,于是纷纷感应到了属于自己的报身。

    善道净土无忧无虑,而恶道净土的邪徒们异常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报身在断业邪佛手中,此刻,这名下一纪元的第一魔盘坐在黑昙花中心,邪意凛然,打量着花间的无数神魂,目光贪婪而冷酷。

    鹿正康低头一看,所有人都感应到了报身。

    第一步完成了。

    接下来就是正缘扣,把众生炼制成一张因陀罗网,互相串联。

    第二步也是轻松完成。

    原本的两朵昙花,现在变成两颗被宝珠丝网缠裹的舍利,鹿正康想了想,就叫正缘舍利吧,反正是一个过渡时期的产物。

    自此,重开纪元的全部前期工作都完成了。

    ……

    一副绘卷漂浮在大宇宙的上缘之上。

    灰蒙蒙的画轴上浮现无数画面,众生浮沉,从洪荒神魔,到科学社会,跨越亿万年岁月,数千纪元的变迁,却也只是浮光掠影。

    世界的发展,在一开始就是确定的。

    直到有外来者的闯入,他们带来了全新的生机。

    曳霜客是其中之一。

    鹿正康也是其中之一。

    不同的是,鹿正康的际遇更加玄奇。只因为他本就不凡。

    交融光明与虚空的神。

    这样强大的他,理应受到优待。

    鹿正康对面前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笑了笑,“接下来的路,我替你走吧。”

    男子蓄着一点山羊胡,面相圆润,看着很温和,他是绘卷世界的天道,其实是螺舟大仙留下的一点心念化身。

    “好,交给你了,我们有缘再见。”

    二人寒暄罢,各自转身,一个朝着宇宙之外而去,悠然消散,一个走到绘卷面前,轻轻招手。

    无边无际的画幅一点点卷起,被鹿正康攥于掌间,他的身躯猛然扩展,踏在大宇宙的上缘之上,仿佛定点的礁石。

    他是鹿正康,更是鹿缘菩萨!

    这即将归于缘住的上缘里,缓缓升起一尊莲座,鹿缘菩萨安然跌坐,左手结说法印,右手轻轻摊掌,置于胸前,一副画卷浮沉掌心之上。

    两颗正缘舍利从画里飞出,围着菩萨飞舞追逐。

    “纪元终结,合掌既灭。”

    菩萨轻轻握拳,绘卷破碎,天空崩塌,大地沦落,星辰熄灭,一切归于黑暗。汹涌的上缘被挤压至无有之间。

    “新元复始,开掌则生。”

    菩萨一点点松开拳头,上缘爆发,一个全新宇宙诞生,此为净土世界。

    两枚舍利迫不及待地落入其中。

    新世界的模样,全由菩萨自己喜好决定。

    可以是天圆地方,可以是星球太空,不过,既然都能由自己决定了,为什么还要拘泥于定势呢?

    发挥想象吧,将最奇妙的幻想,都化作现实。

    ……

    据说,须弥山是宇宙的中心。

    须弥山不是具体的山峰,而是承天之柱,以须弥山为界,一边为光明正法世界,一边为黑天外道世界。

    太阳绕着须弥山运行一周为一天。

    星辰分布在宇宙外层,它们周流一圈为一年。

    众生生活在两颗圆球一般的星体上,表层覆盖大气,下为陆地与海洋。

    一颗是善道星,追逐着太阳,与太阳在须弥山的同侧,处于光明正法世界。一颗是恶道星,躲避太阳,与太阳在须弥山异侧,位于黑天外道世界。

    善道星与恶道星各有一颗卫星,称净土月,月亮绕行星一周为一个月。

    善道星有昼夜交替,物产丰富,生灵繁多,亲亲相爱。

    恶道星只有漫天星辰为伴,耕种艰难,众生皆苦。

    每一百年为一世,在世纪之末,双星汇聚须弥山,其上的生灵可以互相往来,因此注定会有一场大战。

    善道众生为守卫家园奋不顾身,恶道的邪徒也为了花花世界而绞尽脑汁。

    双星汇聚两年后,各自分离,直到下一个世纪,开始不变的轮回。

    这是劫数,也是机遇,双星上的每个人,整个文明,都对大战极度重视,不遗余力提升武力。

    因此,武学大昌。

    人人皆习武练功,只为能杀敌,或者自保。

    所谓净土世界,恰恰满载纷争。

    众生皆在苦海浮沉,于是他们都向往传说中的圣道星,那里无忧无虑,心想事成,是真正的彼岸。

番外 阿成(一)

    清晨,太阳自东方升起。

    阿成从入定中缓缓醒来,搓热双手,然后按在脸庞上,掌心热乎乎的温度把受了一夜冷风的脸颊捂得舒适柔软,他慢慢睁开眼,双手不停在身上推拿,打坐了这么久,还是得注意血气搬运,直到浑身都暖和起来,他才慢慢打开双盘,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此时,他眉心微微一热,一朵白纹昙花法印显现出来,阿成闭上眼,心念集中在脑海,顿时眼前出现一个健硕的中年男人,是他的父亲给他留下的讯息。

    “你先把饭做了,然后端一壶水来地里,放在田埂上就好了。别忘了去上课,你师父跟我说,最近你进步很快啊,别骄傲了,知不知道……”

    父亲絮絮叨叨的,阿成默默听了,也不回复消息,退出净土。

    人们天生就能感受到净土,这是菩萨的赠予,通过净土,相熟的人们可以互相传递消息,除此以外,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据说,很久以前,天地初开的时候,人们可以通过净土进行深入的链接,不仅可以传递消息,更是可以传递意志和功力,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然而也只是传说而已。

    阿成去准备早饭,熬一锅白粥,再从腌菜坛子里取几株咸笋,洗去表面的盐分,改刀成笋丁,拌上芝麻油,算是佐餐小食。

    坐在灶台后看火的光景,阿成也不浪费,借着柴火的红亮火光,他取出经典来看。

    天下江湖有十四个宗门,他们开办了十四个学院,不仅仅在善道星,恶道星也是有的,而且是各地都有。百姓可以选择不同的学院修行武功,最高可以学到上七阶的功法,再想要深造,就得去宗门里了。

    阿成选的是无量金刚宗的学院,他很仰慕宗门的祖师,那个叫李鼎勋的男人。

    据说他是金刚类武学的集大成者,天下千万万金刚莽夫,无出其右者。真的是拳上能立马,胸口碎大石的猛男。

    阿成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个猛男。

    可惜,他是学院里最瘦的那个。

    于是,他对别人说,自己想成为一个富有书卷气的人,而不是筋肉秃驴。

    因此,他的院长某个他口中的筋肉秃驴对他很有意见。

    阿成因为出言不逊,被罚背书。

    “硕鼠,硕鼠……唉呀,焦了!”阿成闻到一股淡淡的糊味,赶紧把锅盖掀开,一锅好粥,白米放得满满的,水还没烧干,不过底下已经有些焦糊,阿成拿勺子不断去搅动,一手还端着《诗经》疯狂背诵。

    暂时,少年阿成的梦想,就是变成猛男,过目不忘的那种。

    ……

    学院的食堂,这里的饭菜总是很丰盛,阿成很乐意在这里吃,家里就他和一个醉心农务的爹,没有哪个有一手过人的厨艺。

    一块吃饭的还有阿智,他的块头比阿成大许多,饭量更是大许多。

    “阿成,你现在禅定练得怎么样了?”

    “你把饭咽下去,再说话,好不好。”阿成抹去脸上的饭粒。阿智的门牙被打掉了,在医师给他做好假牙之前,他说话漏风,吃饭漏米。

    “忘了。”

    阿成吃饭不紧不慢,他爹是个很注重餐桌礼仪的人,在家吃饭,他连话都不能说,不过父子俩本来就没什么好交流的就是了。

    阿成喜欢在食堂里聊天,他爹喜欢在净土里聊天。每个人都有话痨的时候。

    学院的课程,除了教诗书,武功,还有其余的特色。

    金刚宗学院和少林学院会教佛学。

    然山学院会教术数和杂学。

    铸剑学院教锻造。

    璇女学院教音律。

    百花学院教医术。

    五仙学院教毒术。

    空桑学院教毒术与医术。

    伏龙坛学院教厨艺。

    武当教道法。

    元山教道法和佛学。

    峨眉也教道法和佛学。

    界青学院教术数。

    狮相学院就比较厉害了,这帮莽夫没什么文化,就拿一些杂技凑数,譬如舞狮,譬如舞龙,譬如胸口碎大石……

    对了,金刚宗祖师李鼎勋就是狮相门的,所以胸口碎大石也许是传统节目呢。

    各派有各派的风格,这种风格无疑也延续到了各个学院里。

    本来阿成是很中意狮相学院的,结果就是怕自己变成一个民间艺人,于是打算往秃驴那边靠一靠。

    当今的佛学,还是以菩萨发源的心禅为主,有各种的分支流派,不过也都是对心禅的补充,不同的道路都会走向同一个目标。

    阿智挠了挠头,“阿成,我最近老是不能入定,为什么啊?”

    “你该去问师父,不是问我。”

    “可师父让我问你。”

    “那是你太笨了,师父懒得教。”

    “什么?!”阿智,震惊了。

    阿成瞥见食堂门口走进来一群穿僧袍的和尚,他们个个步伐沉稳,太阳穴高高鼓起,放在江湖上也是一把好手了。

    “是桑吉师兄呢。”阿智一脸崇拜,他说的桑吉是这群和尚里打头的那个,这些穿僧袍的都是被本宗看上的弟子,相比他们这些学院,级别上就高出很多了。

    “不用羡慕人家的,以后你也可以去本宗。”

    “每年都有去本宗的人,不过桑吉师兄就一个。”阿智真的很崇拜桑吉。

    他热情,武功好,人缘好,在本宗认了新的师父,据说地位很高。这几届的学生里,属桑吉最优秀。

    他在食堂走了才几步路就被无数学弟问好。

    要不是金刚宗学院只收男弟子,估计桑吉师兄周围每天都会围满学妹。

    金刚宗的功法对男性的确有加持,对女子就不那么友好了。

    阿成盯着餐盘里的大块烤肉,心想这就是自己未来的日子放眼望去全都是油光发亮的筋肉。

    连桑吉师兄那么厉害的人,都只能待在男人堆里。更不要说他这个小菜鸟了,以后行走江湖连英雄救美的机会都抢不着。

    暂时,少年阿成的梦想是,变强,然后去英雄救美。

番外 阿成(二)

    太阳要下山了。

    学院放学,学生们鱼贯而出,阿成与阿智告别。

    阿智还得去山里担柴,他父亲给他留了讯息,叫他赶紧过去,天黑之后,就该有狼群出没了。

    村里有小孩在放纸鸢,天色昏沉沉的,远处炊烟一缕缕,云气被高空的劲风吹得忽忽不住地移动,就像是一条簌簌的河流,阿成站在长满灌木的山坡上看了一会儿风景,这才回家。

    他爹已经开始吃饭,完全没有等他的意思。

    阿成默不作声地去灶台取餐。

    一日三餐。早餐的时候是一个人,午餐的时候是一群人,到了晚餐是两个人。

    每天都是一样的,家、学院、家,没有休息,没有假期,直到他毕业。

    父亲不说话,食不言,阿成心里憋闷,没吃许多,等阿爹吃完,收拾碗筷去河边涮洗。

    瓷碗在水里,水面浮波悠悠荡荡,把水底的碗碟都晃成模糊的一团,暂时就让流水冲刷着吧。

    阿成找到一处无人的空地开始练拳。

    师父说了,先练拳脚,后练刀兵,练拳也是炼体,等到身体强壮了,再学兵刃就能事半功倍。

    阿成练的是上七阶的波罗蜜掌,在学院能学到的最高就是上七阶,等他把波罗蜜掌练成了,就可以学兵刃。阿成打算学奇门杵法,就因为他觉得背着刀出门太傻。

    波罗蜜掌总共就十式,据说是对应菩萨的“十胜行”。阿成喜欢这种说法,这能给他许多动力。

    同一届的学生里,属他的禅定功夫最深,于是他不免就自满于禅学,看到那些有禅意的武功就觉得满心欢喜。

    他在这边苦练,那边,几只猴子把他家的碗碟给捞了出来,这群毛窃贼,呼呼喳喳地朝林子里跑去,也就是阿成离得不远,这才注意到猴子手上举着的是自己饭碗。

    “!别跑!”

    阿成急慌慌去追赶。进了树林,这深沉的荫蔽裹挟夜色,他差不多算半个瞎子。等他提起功力,聚集双目周围的穴道后,这才能视物如昼,可惜他功力毕竟浅薄,要做到这一步,着实花了不少时间,猴子们已经不见,唯有它们吱吱的叫声还隐隐回荡。

    阿成循着猴儿啼鸣之声追赶,嘴里不住地骂这群毛畜生,耳听林间凄凄鸟鸣,虫蛇起伏压倒落叶,这无人之地,竟然也这般有生气。阿成向来听话,从来不在日落后到野外来,就是因为阿爹说过,白天是人间正道,夜晚就该留给其余的有情众生。

    这片林子说大不大,说小,也着实不小,连接着山坡,一路向上可以抵达一大片山脉,那里就是真正无人的野地了。

    阿成有点害怕了,深林的黑暗给了他一种恐怖的氛围,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这时候才发现,臂膀上的汗毛都竖得挺直。

    眉心昙花闪烁,他父亲传讯息来了,阿成心里着实有些惶恐,不知道丢了东西怎么向阿爹解释,于是不理会讯息,闷头只顾追赶。

    老树的根须硕大,往往会有露出地表的部分,还埋在一堆腐烂的落叶里,极为隐蔽,阿成跑出两三步,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个够呛。

    “这帮猴子在树上跑,小爷我在地上追,怎么可能追得上,还是得上树!”

    要说轻功,普天之下,以璇女派的轻功为最,金刚属的内力本就沉稳,也没有拿得出手的轻功,阿成学到了上七阶的金刚座法,熟悉中八阶的大定脚,掌握了下九阶的陷石脚,听名字就看得出,没有哪个是适用于长途奔袭的。好在学院里打基础,教了梅花桩,阿成辗转腾挪的基本功还是不错的。

    当即他便窜上树来,随即选了粗壮的枝桠做踏脚板,一路奔行。

    初时不适应树枝的分布,到后来,速度慢慢就提了上来,阿成跑发了兴,听耳边呼呼风声吹过,不多时就赶上了猴子们。

    这下他却发现自己进了猴窝,这群野猴子在一处林间空地安家,阿成惊讶地发现,此地竟然有许多木屋,不过都已经年久失修,青苔密布,看着就很破陋。

    许多猴儿在屋子间进出,手里端着锅碗瓢盆,装着鲜蔬水果,甚至有几个还穿着人的衣服,看着既稀奇又滑稽。

    阿成一来就惊起猴群大叫,这帮猴子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往他身上砸,石块、水果、瓷碗漫天飞来,劲风呜呜,吓得阿成抱头鼠窜,往回路猛窜,然而他跳在半空,被一硬物击中脊背,当即慌乱,足下不稳,两腿踩在树枝上一打滑,前后一劈叉,身子下坠,这裆部就结结实实捶在了老树坚韧的枝条上了。

    “嗷喔吼!”

    阿成疼得眼冒金星,只感觉脏腑都抽搐起来,一蜷身子,像个球似的,坠落树下。

    猴子们也不追赶,把这不速之客吓退即可,照旧是安安心心,该玩耍玩耍,该吃果吃果。

    半晌,阿成坐起来,还哆哆嗦嗦的,左手捂着裆,右手胡乱在身边摸索,他现在心里恨极,誓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手掌于泥土间刮蹭,袭来一种粗粝的钝痛,这叫阿成更加愤怒,旋即他就抓到一块硬物,似乎是石头,不过,手感上来说,很复杂。

    阿成把东西拿过来一看,是一个雕像。

    虽然很粗糙,不过应该是鹿缘菩萨法身像。

    阿成马上就惊了,刚才就是被这个砸到的吗?他吓了一跳,把雕像放在面前,然后恭恭敬敬跪好,磕了三个头。

    “菩萨呀菩萨,这猴子拿您砸我,这说明是我有佛缘呐,这样,我也不去计较它们,还多亏了它们把您送到我面前。碗碟丢了便丢了,我把您请回家,那是大功德。”

    阿成抱起菩萨雕像,欢欢喜喜就往家跑,然而,他只顾顺坡下,却不知走错了方向。

    等他在林子里忽忽悠悠转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意识到自己迷了路,再朝着一个方向走不过三刻,突然见得树木间有光影闪烁,这下他急跑两步,冲出了树林。

    入眼的,不是他期望看到的村镇。

    而是一个小湖泊。

    阿成扭头,看到一座小山丘。

    他的家,在山那头了。

    “我是个蠢货!”

    阿成愣愣的,望着夜幕里黑黢黢的山,震惊了。

    此时,他身后的小湖泊里,突然泛起无边的星光,如大蓬大蓬的萤火虫从水里飞出。

    阿成看到自己的影子不断闪动,回头望。

    湖面之上,神女凌波。

番外 阿成(三)

    阿成望着女子。

    她将自己自然洁白的躯体暴露在空气里,一头的乌发用翠绿的枝条捆扎了一个随意的发髻,目光扫视周围,看到阿成后,也只是微笑。

    阿成与她的眼眸对视。

    一对漂亮的眼睛,平静,倒映山林与湖泊,阿成低头,盯着自己脚上脏兮兮的布鞋。

    女子轻轻哼唱,声音清亮,直上云霄。

    林子的阴影里跑出来几只野兽,硕大的赤豹与一群娇小的花狸为伴,还有一只通灵的白猿。它们经过阿成,他能感受到它们的热气,还有淡淡的花香,连野兽都是香喷喷的吗?阿成目睹白猿将一套衣衫放在湖畔,神女在湖面的微波上轻轻漫步,足下踏出一圈圈的涟漪,仿佛是踩在积水的石板路上。

    来到了湖畔,女子不紧不慢地将衣物穿上,随后跨坐在赤豹宽厚的脊背上。阿成抬起头来再看她,穿了一身素白襦裙的她,仿佛是裹在云雾里,而她身躯释放着淡淡的清光,好似明月。

    阿成问:“你是谁?”

    “我,薜荔,你,人。”

    女人说话很迟钝,但声音很舒和。

    阿成挠了挠头,心里有不同寻常的感觉,不是食物带来的满足,不是听到笑话的开心,不是武功进步的踌躇满志,而是不同的,不同寻常的欢愉。

    他情不自禁想要多同这位女子说话。

    “我叫钱赋成,你可以叫我阿成。”

    “阿成。”女子说这两个字,就从喉间翻涌出音律来,仿佛是优雅的吟唱,她轻轻捂住嘴,有些不知所措,“阿成,你,薜荔,我。”她小心翼翼地吐字,然而尾音还是上扬。

    阿成露出笑容来,“薜荔。”

    “嗯?”女子歪歪头,她座下的赤豹也跟着歪歪头,眨着眼。

    “你是山鬼吗?”

    “什么是山鬼?”薜荔这回说话流畅了许多,她露出小窃喜的笑容,拍了拍赤豹,走到阿成身边,围着他绕圈。

    阿成看着女子,看着赤豹,在眼前出现,先是一部分,再一部分,再消失,仿佛是走马灯,他是那根蜡烛,而薜荔是传奇故事的绘本。

    阿成轻轻唱起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好像有人在那山隈经过,是我身披薜荔腰束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含情注视巧笑多么优美,你会钦慕我的姿态婀娜。

    薜荔停驻在他的面前,听着他一句句,一个个辞藻堆砌,仿佛他说的言语会发光,无边的星辰,无边的月色,无边美丽的女子,都在他唇齿轻轻翕动时,从天上,从地里,从山林的夹缝,从流水的痕迹里,各处都飘散出来,起伏,漂浮,旋回,乱杂杂的,围着有情众生,垒叠成一张目不暇接的画幅。不论是扭头四顾,还是仰头俯首,都能看到,宛如踏入某位诗人的异梦。

    “好,美。”薜荔又不会说话了,她蹙眉,舌头不断敲击下颚,发出嗒嗒声,和着阿成的调子,目光四处游弋,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

    阿成唱着屈原的《山鬼》,目不转睛地紧盯着薜荔。

    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她散发辉光的肌肤被牵扯着,五官仿佛能说话,流转出无限的深情。

    那种奇妙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不同,不同寻常愉悦。

    一曲长歌漫漫也终有尽头,阿成把最后一句“思公子兮徒离忧”拖得格外长,他恨不得这句话永远不会结束,就让时间停驻在最后一个字,吐出口之前的一瞬间,好叫我看清楚,到底我是何等愉悦。

    余音消散在夜间冰冷潮湿的空气里,薜荔眯着眼,笑得露出牙齿,仿佛是一只饱食的狸奴,对着无边温柔的月光,伸展一个懒腰。

    “啊,我,很,喜欢。”

    “喜欢的话,我再唱几遍。”

    薜荔摇摇头,“我,会唱的,你听。”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奇怪,阿成呆呆地笑着,薜荔说话不流畅,唱歌的时候,反倒似清泉破石而出,融融泄泻,浩浩千里。

    鸟雀齐鸣,千万虫儿高啼为之和声,无尽的走兽停驻,侧耳聆听。

    至于阿成愉悦。他沉浸在欢愉的海洋里,恨不得就此溺死。

    薜荔唱完了,回声还在山林中来回激荡。

    “很好听。”

    薜荔歪着头,“我,知晓的,很好听,我喜欢,你也,喜欢。”

    阿成看着风华绝代的薜荔,头晕目眩。

    “我喜欢。”

    薜荔嘻嘻笑起来,从赤豹背上跳下来,做到阿成身边,“还有吗?”

    “有的。”

    阿成试探着坐下来,还保持着距离,他不敢与薜荔对视,只顾着望向湖面,一点点回忆《诗经》,词句与波光月色混成一团,他竟然有些失语。

    “说呀。”

    “关关雎鸠……”

    直到太阳升起,阿成醒来,身上湿漉漉的,是露水。

    他慌忙四处眺望,湖畔无人,赤豹,花狸,白猿,都不见踪影,更没有那个她。

    眉心昙花法印闪烁,阿成估计是父亲的催促,他有些害怕,急忙四下寻找,见到菩萨像,缓了一口气,好交差了。

    果不其然,父亲发了数十条讯息,阿智也发了几条,还有一条,是薜荔的。

    这些讯息都悬浮在脑海的小净土里,是一个个虚幻的人形,还带着各自的表情,譬如父亲数十条讯息,数十个虚影,脸色一个比一个臭,而阿智还是呆呆的,至于薜荔,她在微笑。

    阿成忽略了父亲和阿智的消息,将心念集中在薜荔的身影上。

    净土里,沉默的薜荔看到他的到来,立即开心地说道:“你,来了,你还要来,我晚上,等你。”

    阿成措辞,心想要怎么回复她。

    想了半天,憋出一个“好。”

    他查看了自己发出来的讯息,一个阿成的虚影,板着脸,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仿佛苦大仇深。

    要不要重新想一个?算了,发送吧。

    阿成抱着小小的菩萨法身像回了家,他爹持着一根荆条等在门口,看见他身上湿哒哒,怀里捧着佛像,脸色顿时缓和下来,把荆条撇回墙角,等阿成走到面前。

    儿子仰头看着父亲,把佛像举起来递给他。

    阿爹没有第一时间去接,而是合十拜了拜,然后,拿粗壮的指头戳了戳儿子的头,瞪了他一眼,这才取过佛像,欢天喜地的样子。

    阿成揉了揉额头,回望那片山。

    薜荔,等着我。

番外 阿成(四)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老高。

    阿成来不及吃早饭,匆匆赶赴学院,然而还是迟到。

    他被罚站马步。

    上诗书课时,站在教室门外。

    上武功课时,站在演武场边缘。

    他的同学们自顾自上课,不时会经过他,相熟的几个,冲他笑笑,调侃几句,不熟悉的几个,会偷偷打量他,脸上露出点幸灾乐祸的笑意。

    看别人受罚很有趣,自己受罚的时候就很难过。

    阿成的脑子空荡荡,他就像站在心湖畔垂钓的人,努力像捕捉起那个女孩,她的一颦一笑。

    他的禅定修为很不错,已经能做到念念如珠,每一个想法都似掌上观纹,他把与薜荔相处的每分每秒,都裁剪下来,封装好,像一颗颗明珠,滴落心田,长出沉甸甸的花海,躲入心湖,化作大群的游鱼。

    他努力回忆,不敢疏忽每一段记忆。

    偶尔,眉心的昙花亮起,阿成希望收到薜荔的消息,然而,只不过是几个老朋友发来的窃笑,估计又是想调侃几句,阿成没有理会,还是苦等她的消息。

    一整天,薜荔没有发一道讯息。

    ……

    阿爹站在屋檐上。

    月夜的屋檐蒙着一层湿气,青苔湿润。

    他站得稳稳当当,眺望远方的平野,阿成修长的背影一点点起伏在蓬草间,像一头慌不择路的野兔,像心急归巢的倦鸟。

    但他不是慌不择路,他的目的很明确,他也不是心急归巢,他朝着远处去了。

    阿爹的脸色铁青。

    他很看不起自己这个儿子。

    愚蠢、瘦小、懒惰、懦弱。

    阿爹是上一世纪正邪大战的幸存者,经历铁血的他,带着漫不经心的气质,他热爱自己的生活,热爱自然,唯独不喜欢人类。

    善道星是一个充满秩序的地方,阿爹知晓,然而他痛恨秩序。

    恶道星是一个混乱而疯狂的地方,阿爹也知晓,然而他同样不希望被一个邪神掌握。

    神话传说,鹿缘菩萨是开天之大神,而断业邪佛是灭世之大魔,们没有高下的区别,所以能各自掌管一半的宇宙。

    不同的是,菩萨处于神隐的状态,从来不管人世,而邪佛却始终活跃,不断得尝试吞噬光明正法世界。在正法世界,死后可以轮回,但在外道世界,死后只能沦落地狱,饱受奴役之苦。

    阿爹年轻时,不懂这些,一度还渴望去恶道星生活,然而在正邪大战时听闻了许多那边的情况,于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都说须弥山是一座城墙,两边的人都渴望过去。也就是世纪之末的惨烈景象才能唤起空想者们的美梦。

    阿爹厌恶善道假惺惺的规矩,害怕恶道永生永世的折磨,他就像无数人那样,向往着传说中的圣道星。

    不过,从来没有人真正去过圣道星,那可能只是一个虚构的彼岸,人们只是沉浸在精心编织的谎言里,不愿醒来。

    ……

    “薜荔,薜荔,我来了!”阿成呼唤着。

    湖畔静谧,湖心有一团浓烈的光。

    光团慢慢消散,露出山鬼薜荔的身影。

    她漫步到湖边,先是打量了阿成一眼,这才笑起来,“是,你,阿成。”

    阿成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你会从光里走出来?”

    “啊,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的,需要时间。”

    阿成只觉得她答非所问,不过他也不在意,露出傻笑,“我还给你唱歌,想听什么?”

    薜荔摇了摇头,“不。”

    “为什么?”阿成的笑容僵硬了。

    “不听。”

    山鬼厌倦了,她蹙着眉毛,她的眉毛仿佛是远山的剪影,悠长、淡雅,皱起来也很好看。

    阿成陷入了莫大的惶恐,她不喜欢了吗?她不喜欢《诗经》,不喜欢《离骚》了吗?那么,阿成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

    唯一有价值的,如今也不再被需要。阿成感觉自己像是即将被吊死的囚犯,就像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城里刑场看到的那样,绞索勒住脖颈,脚下的踏板随时可能消失,然后就是坠落,脖颈折断。又或者,是被斩首,阿成更怕斩首一些,因为绞死的凡人,身躯还是完全的,可斩首不一样,头颅会飞得高高的。

    现在,薜荔就是那个刽子手虽然从来没有这么漂亮的刽子手,不过阿成还是感觉一把冷冰冰的刀锋就在后脖颈游移,将汗毛不紧不慢地剃干净,就为了最直截了当的一刀,劈开皮肤、肌肉、血管,从骨骼的缝隙里划过,切断喉管、气管,最后刀背一撬,把大好的头颅抛飞。

    阿成闭上眼。

    薜荔凑到他耳边,吐气清凉而香甜,“我想,请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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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地方。”他感觉自己有点晕。阿成低着头,看着薜荔肩头裙服上的花纹,是云和凤凰,银丝织就,闪亮而轻盈,竟然丝毫没有发黑。他想着这或许是织女做的衣服。

    “我,的,家。”薜荔抿嘴,压抑了自己唱歌一般的语调,“我带你去,以后你可以找我。”

    “好,好的,没问题。”

    薜荔牵起阿成的手,是左手牵右手,不过更像是在遛狗,薜荔仿佛握着的是一条缰绳,而阿成只会呆呆的,亦步亦趋。

    山鬼走在湖面上,阿成直接摔进水里。薜荔轻轻一提,把阿成拉出水面,伸出右手在他胸膛一拍。

    阿成感觉有一道霜流划过,从胸口一路下行至脚底,沿途经过三脉七轮,其中奔行的内气都仿佛受到了激励,疯狗一样乱窜,从根轮冲到心轮,再从心轮返回根轮,腹轮、脐轮、幻海为之大震,阿成感觉一颗心跳到了喉咙,功力紊乱至此,他感觉下一刻就可能经脉寸断。

    然而,终究是没什么坏事发生。

    甚至他还觉得功力凝练了许多。

    待他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走在湖面上,水只淹没脚背,是足心一股清凉的气息托起了他。

    “你要带我去哪?”

    薜荔扭回头对他嫣然一笑,“你,马上就知道啦。”

    湖心,阿成低头看,发现湖水竟然是清澈见底。

    月光很温柔地照彻了湖底的世界,那里有大片的花,是昙花,石质的花雕。

    薜荔松开牵着阿成的手,他还恋恋不舍地凭空抓了几下。

    山鬼在湖面上起舞,绕着阿成,姿态轻柔,但是幅度很大,阿成怕她的手撞在自己身上,于是不停躲闪,缩肩耷背,看着古怪又滑稽,仿佛是一只在舞者脚边极力模仿动作的猴子。

    月光越来越盛,湖底的昙花石像也散发光芒,幽蓝、金红、翠绿,色彩缤纷,仿佛天地的点滴。

    阿成与薜荔,被光芒包裹,仿佛落入一枚大茧,等光芒散去,他们消失在湖面。

番外 阿成(五)

    围拢周围的光芒,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密闭的空间,就像是站在梦里的浮光掠影,阿成看着薜荔还在尽情舞蹈,便猜测这是某种奇妙的祭祀典礼。

    薜荔突然停了下来。

    “到了。”

    阿成闻言一愣。

    周围的光茧破碎,就像幕布掀开,露出一个全新的世界。

    是花海,阿成发现自己在花海中央,脚下是一片光滑的汉白玉平台。远处有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菩萨雕像,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它们伫立在花海里,仿佛是被自然的足迹蔓延吞噬,宗教、文明与野性的生命力,不羁的气质,交汇在一处。

    阿成的心猛然揪紧了。

    这里是彻底,彻底的异乡!

    目睹周围陌生而高妙的一切,他无所适从。

    抬头望,暗紫色的苍穹悬挂一幅星汉,地平线上有一座巍峨的悬空四棱山峰,太阳好似一粒金豆围着山峰盘旋。

    那是须弥山。

    阿成知道,可从来没有真正看到须弥山的全貌。

    白昼阳光强烈,只能看到蓝天,到了晚上,只能看到满是星辰的夜空。

    现在,阿成真的亲眼见到了这座天柱,他的心被欢喜与失落充斥。

    欢喜于目睹奇迹,失落于须弥的平平无奇。

    天柱很大,不过看起来灰蒙蒙的,没有想象中那种金光灿烂,或者是珠光宝气。

    薜荔哼着歌,在花海间跳跃,她经过时,昙花会主动让开,丝毫不触及她的躯体。

    阿成去追赶,昙花对他一视同仁,也会主动让开,这叫他暗暗称奇,同时也心生疑惑。

    这里到底是哪?

    走了许久,他们二人甚至没有接近任何一座石像,实在太远了,石像也比乍看上去大许多。

    薜荔在前方停驻脚步,阿成心里已经被焦虑冲刷地六神无主,现在除了跟着山鬼,其余的都不作他想。

    “家。”薜荔指着前方。

    阿成努力朝着她所指示的方向望去,找寻半天,终于发现了一个人造的物体一个棚子。

    简陋的建筑,完全不值得以建筑二字去形容,根本就像是小孩子自己建造的秘密基地。

    薜荔脸上带起幸福的笑容,跑到棚子前,趴下,然后钻了进去。

    “来呀!”她在里面呼唤阿成,声音闷闷的。

    阿成挠了挠头,不是我不想来,实在是不觉得这个东西能容得下两个人。

    “不了,我在周围看看。”

    阿成稍稍离开棚子,到花海里,盘腿坐下,静静调息,不多时,他便安定下来。

    仔细忖度现在的处境。

    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现在,很有可能已经不在善道星上了。

    毕竟家乡的天象看了十多年,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变样。

    那么首先得确定,故乡现在是什么时候。

    心念集中在脑海,感应净土,给阿智发讯息。

    阿智刚好也在净土,二人的虚影面对面开始交流起来。

    “你现在在哪?”阿成语气神秘。

    “在家啊。”

    “打算什么时候去学院?”

    “天亮吧。问这个干嘛?你要和我一起走啊?”

    “不是,阿智,你吃了晚饭了吗?”

    “两个时辰前就吃了。”

    阿成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松,还早,夜晚还长,“呃,这样,你出门之前,给我发个讯息。行了,我要打坐了,明天见。”

    “你可不要再迟到了。”

    “知道了。”

    阿成眸子紧闭,还在细细思索。

    薜荔肯定是不同寻常的,她能带着人跨越星河,想要回去还是得从她这里寻突破口。

    “阿成。”

    薜荔轻声呼唤。

    他睁开眼睛,与另一双眼睛对视。

    仔细看,她的瞳孔,倒映着自己。

    “阿成,你,眼睛里,是我。”

    一个念头冲出心湖。

    如果,回不去了,那么同薜荔一起在这里生活,也未尝不可。

    同心爱的女子生活。

    阿成激动不已,强作镇定的思绪被扰乱,一团乱麻,他陷入其中,不愿自拔。

    “是,我知道,你的眼睛里,是我。”

    阿成激动地站起啦,他伸出手指比划着,“这里咱们种田吧,这里起屋子……”

    薜荔歪着头,“你在说什么?”

    阿成冷静下来,“薜荔,你平时吃什么?”

    山鬼伸手摘下一朵昙花,取一瓣,放在阿成的唇边。

    “吃吧。”

    阿成将花瓣舔到嘴里,表皮厚实坚韧仿佛动物的肌肤,轻轻用牙齿挤压,迸溅出香甜的汁水,顺着喉咙一路到肠胃,舒适而充实。

    他发现自己吃饱了。

    区区一片花瓣而已。

    “那你穿的衣服从哪里来?”

    薜荔撅了撅嘴,似乎是不耐烦。她叹了一口气,站起啦,轻轻脱去衣物,阿成急忙扭头,不敢看她。

    薜荔将手里昙花片片撕碎,然后往身上抛洒,不多时,碎片就化作一套金色的宫装。

    “好啦,你看。”

    阿成还是别过头,他担心薜荔这样天真无邪的女孩什么都不懂,语气急促的问道:“你确定身上穿了衣服?”

    薜荔没有说话,而是去牵起阿成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间。

    山鬼的气质是冰凉的,她的躯体是冰凉的,她的衣物也同样是冰凉的。

    宫装上繁复的纹饰细细摩擦着阿成的掌心,给他酥麻的体验,阿成转过头来,发现薜荔低头盯着他的手,相较之下,山鬼的手掌纤长洁白,而阿成的手宽大、暗黄、粗糙,仿佛是玉石架子上放了一块沾着泥土的朽木。

    “不可思议……”阿成细细抚摸着薜荔身上的宫装,这样的质感,实实在在,方才还是……

    “我明白了!”阿成激动了,“这里是圣道星啊!圣道星啊!”

    薜荔愣愣的,“哦”她眨眨眼。

    阿成兴奋地四处走动,“都说圣道星能满足一切要求,也不知是真是假。”

    当下,他就抓着薜荔的肩头,问道:“你刚才的衣服,怎么变出来的?”

    “你,自己,不看!”薜荔气呼呼的,“不告诉,你!阿成,你笨!”

    阿成并不笨,他聪明得很,不多时就发现了昙花的妙用。

    把花瓣揉碎就能变出东西来,不论是食物,衣物,还是神兵利器,乃至是高墙大院,只要能想到。

    “薜荔,”阿成目光严肃,“我想和你……”

    “和我?”

    “和你一直生活在这里。”

    “不行的。”

    “为什么?”

    “因为,小落,他一个人,会难过。”

    “小落?!”

    “你,人,他,人,我,山鬼。嘻嘻。”

    你背着我有别人了?!

番外 阿成(六)

    阿成,懵了。

    “你说的那个小落,在哪?”

    薜荔蹙眉,“他呀,很久,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来,很久了。”薜荔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阿成,你说,小落,会不会是,迷路了?”

    阿成心里顿时翻滚着坏水,噢唷,凡事往好了想,说不定是死了呢?

    “我不知道,可能他把你忘了吧。所以你才来找我的,是不是?”阿成感觉自己的话,真的好酸呐。

    “不!是!的!”薜荔瞪大眼睛,气呼呼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你,阿成!也是一样的!小落是小落!阿成,是阿成!”

    阿成捂脸。

    薜荔拉开他的手,捧起他的脸。“你,不高兴?”

    “高兴。”阿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薜荔,能不能送我回家?”

    “你不想,陪我吗?”

    “我现在想静一静。”

    “静一静?”

    阿成听到她的话,不知为何,确乎平静下来,他自嘲,钱赋成呐钱赋成,你和这个姑娘本来就无亲无故,这才见了第二面就像死皮赖脸待在人家身边,且不说人家愿不愿意,单就说你这般想法就是不合礼数规矩,君子发乎情,止乎礼,你这般做法,偏离正道,来生是要堕入黑天外道世界的!

    阿成现在就当这一切都是美梦一场,回去以后,好好睡一觉,或者不争气一点,大哭一场,把什么山鬼,什么《离骚》,什么《诗经》,统统忘个一干二净罢!

    “我要走,你莫挽留。”

    “哦。可,你不会用,净土。”

    “什么意思?”

    “你,太弱了,走不了。”

    薜荔毕竟是异类,一旦开始长篇大论地解释,说话就会逻辑混乱,语序颠倒,阿成很吃力地听着,许久才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想要离开此地,必须达到一定的境界,至少得与净土有更深层次的联系,这样才能催动那个汉白玉的祭台,穿越星空。

    阿成这下可真的犯了难,听薜荔的意思,短时间他是不可能达到这个水平。

    “薜荔,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山鬼歪头,“你在,生气,我不喜欢。”

    “我不是生你的气。我只是气我自己。”

    “不要,这样,你要好好的,薜荔也好好的,小落,他也好好的。”

    阿成几次催促要走,可山鬼就是打算同他聊天,看来那个什么小落真的很久没有来了,她很寂寞。

    从薜荔口中,小落的形象一点点鲜明起来,从一个虚幻的名字构成的轮廓,填充血肉。

    一个小男孩,至少上次见到时是小男孩。

    与小落相见时天上总是星空。

    小落不会唱歌,他只是喜欢在湖畔捡石子打水漂。

    他喜欢说话,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什么要统领善恶两道,让世间变成真正的净土。

    阿成一边听,一边泛酸水。

    同样是少年,可那个小落就是那么大义凛然,而他钱赋成,最大的理想不过是当一个筋肉发达的猛男。

    阿智给他发消息了。

    “薜荔,我真的要走了,明天再找你嘛。好不好?”

    “阿成,你会不会,像小落一样,突然,不回来了?”

    他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再来此地,尤其是知道那个小落以后,可看着山鬼的眸子,她的眼睛里,是花海与自己。

    阿成心软了,“不会,我一定会来。”

    山鬼温柔一笑,牵起他的手,有取了一朵昙花,轻轻抛起,待昙花落下,他们二人已经出现在那个白玉的祭台上。

    “这是……神足通?!”

    “原来,是叫,神足通的吗?”

    阿成再次叹息,圣道星实在得天独厚,神通是大修行者的专属,一般得七老八十的佛道居士才能窥见一二,没想到,在这里,只要从取之不尽的花丛摘一朵昙花就能瞬息千里。

    阿成偷偷摘下三朵花,揣在怀里。

    薜荔再次跳起舞,光芒包裹着他们,回到了那个湖泊。

    阿成摔到湖水里,浸在水中,与山鬼隔着波澜起伏的湖面。

    他感到自己无比的清醒,心念愈发精纯。

    或许,这就是得到后再放下,经历过了,就看得透了。

    阿成觉得自己看穿了情与爱。

    他默默游到岸边,望向东方,太阳升起,东方的晨曦红中带紫,他年幼时,一度以为这就是须弥山的颜色,现在才知道,凡人不配观瞻天柱。一旦目睹,就是死劫。

    何其不公啊。

    阿成对薜荔挥挥手,“你回去吧!不早了!”

    是的,不早了,再不去学院,又该罚站。

    “记得,来看我!”薜荔撅了撅嘴,脸上的表情有些茫然不安,似乎是嗅到了某种味道,某种名为背弃的味道。

    阿成微笑,“好。”转身,他大步奔跑,冲入山林,湿透的衣物紧贴他的脊背,仿佛鱼皮贴着鱼肉,而他,扭动着,是离水的鱼儿,又或者,是出笼的飞鸟。

    薜荔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沉默。

    山林的阴影里,另一双眼睛,半睁半闭,望向湖泊上的山鬼,晨光普照,从树冠的缝隙投下,照亮一张冷酷的脸庞。

    ……

    阿成浑身冒着水汽,狂奔十里地,他身上滚烫,然而他只感到无比舒适,功力澎湃如潮,胃部有一道暖流不断滋养着疲惫的身躯,他感觉自己宛如追日的巨人,能跑到死为止。

    没有迟到。

    压着钟声入的教室,师父只是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一日三餐。

    早餐是一个人,午餐是一群人,晚餐是两个人。

    他每晚都能收到薜荔的消息,看着她的神态,从疑惑,到焦急,再恍然大悟,最后是茫然的平静。

    阿成感觉自己的心被挂在屋檐下,被风吹雨淋,潮湿、冰凉、干瘪。开始的时候还滴血,后来便干涸,只留下一点点残存的血迹,还被雨水冲刷干净。

    干干净净。

    他的禅定更加精深了。

    他每天都会食用一瓣昙花,内气蓬勃滋长。

    很快,他把学院教授的诗书通篇背诵,可以找院长交差了。

    雄壮好似一堵墙的院长,他是金刚宗本宗的一位明王,地位崇高,好为人师。

    “小子不错,下苦功是好的,多读书也是好的,不过,你为什么连全唐诗都背下了,可不会《诗经》和《离骚》?”

    “学生鲁钝,知学海无涯,人力有穷时,终有不能及之处。”

    “嗯。我不是怪你。你去吧。把武功练好了,吾亲自提拔你去本宗。”

    “多谢院长提拔,学生感激不尽。”

    阿成,他火了。

    同学们都知道他被院长看重。

    有人说,他是第二个桑吉师兄。

    阿成说,阿成就是阿成。

    就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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