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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岚德鲞     打穿steam游戏库txt下载     打穿steam游戏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卷末后记 四

    苏湘离盯着鹿雪锋的脸庞,老头从来冷得要命,这种铁石一样的姿态,现在已经被时间磨得锈迹斑斑了,但他的模样绝不可怜,他笑得爽朗,像十足的年轻人。

    画面就定格在这里,慢慢暗淡下来,连着鹿雪锋的脸庞都消失。一股从心底陌生角落里泛出来的悲哀深深地冻住了苏湘离,这种情感来得极快,极强烈,分明思维还麻木着,可心却抽痛起来,胸膛里就像是有一块肌肉痉挛了一样,散布出疼痛,又被冷气烫得醺然。

    所以,这个老头,就只留了些人生感悟给后人吗?

    鹿雪锋身上明明有很多故事的,苏湘离还盼望着,待岁月静好的时候,能听他说说过去的事情。有些人一旦走了,连同的是时代的又一寸落幕,世纪初发生的一切,都只会被以文字、图片、视频之类的媒介留存,而其中蕴藏的情感是随着人死灯灭之时,彻底消亡。

    就像是鹿正康,他走得无声无息,他的情感,似乎只有苏湘离能感同身受了。

    还有,鹿正康留下的私密日记,记录着他与苏湘离互换身体后的小秘密,本来说好,待到身体互换症消退后,就互相交换着看的。

    这种甜蜜的**,是她幻想里,婚后的生活,平平淡淡里带点惊喜。苏湘离忍不住埋怨,早让你互换日记,早让你互换!你为什么就不听呢?在五羊区,多好的机会。

    现在,谁也看不着了。苏湘离不知道密码,对她来说,鹿正康的**日记就变成了一本封死的书籍,只能放在书架上,远远观摩一番罢了。而她自己精心准备的日记变成了一枚永远送不出去的信,寄件人还在,收件人却已阴阳永隔。

    苏湘离越是沉思,心里就越难过,她告诉自己,不能流泪,不论如何,不能流泪。只是,有些东西,不去想的话,仿佛没有发生,但伤口依旧是存在的,并没有因为被疤痕覆盖而有所好转。

    记忆读盘室里很安静,就像心房一样安静,纯白而空寂,太适合躲在这里面,偷偷哭一场了。苏湘离双手抱胸,她实在觉得身上发冷,在体内的魂灵就像是裂成了两瓣,一个在放声号啕,另一个只是轻轻拍打脊背,带来的只是冷意。

    过去的每一天都像浮光掠影,雪泥鸿爪,变成春日池塘涟漪上的清波,一霎一霎的在脑海中闪回;鹿正康的笑脸,健壮的形体,眉眼间充满自信和责任感的意气,细腻敏感的小心思,他团结同学,与老师谈笑,身上就像是放着光;给苏湘离准备小礼物,礼物上阴刻的小标记就像是活过来一样,小鹿和被咬了一口的“i梨”,绕着苏湘离的脑袋飞飞跑跑,互相追逐;他从不是一个没有价值判断的工具,而是一个独立而富有人格魅力的人类。

    就是这样一个人,苏湘离从小便喜欢的鹿正康,从没有分离,每天音书传信,耳鬓厮磨的鹿正康,他仿佛是城市寂然惯常的高楼,只是伫立着,每天都能看见,让人明白这个纷乱变化的世界居然还是有稳定的标志物存在的,而现在,苏湘离再见不到他了。心中的高楼就这样无声无息得坍圮了,连遗迹都已经清理干净,只剩下一点地基还似根须一样扎在大地里,久久无言。

    或许她一直都没能从鹿正康死亡的消息里回过神来,以至于一直都没有刻骨铭心的感觉,就像是在撕扯痂子似的,一点点痛,不断加强,扯开一点,又犹豫了,不敢猛地撕开,怕血流止不住往外淌。

    苏湘离奋力地搓了搓脸颊,转身要出门,把vr眼睛交还。这时候,穿西装打领带的经理跑过来,他热情地向苏湘离介绍公司的特殊服务。

    在一群冷冰冰的工作人员中间,这个经理的到来,格外有温度。

    “你们还能做到什么?”

    “我们这边是有很厉害的高级套餐服务的昂,这位女士,我们可以建立一个仿真的人格程序,让你的记忆可以像真人一样,交流说话,聊聊新鲜事什么都是可以的昂,您想想,多么有意义。古人说这个圣人啊有三不朽,立身立德立言,您看,只要在我们辞忆读盘建立一个人格模型,几百年以后,您的后代还是能同你说话的,多厉害,就相当于是延长寿命了嘛!”

    苏湘离心情不佳,只是婉拒,经理便塞了一张宣传单给她。

    离开辞忆读盘后,已经接近傍晚,苏湘离不敢多凝望江南的天空,只看到西面云层的裂口里,金色的夕阳在街道尽头,城市天际线灰蒙蒙的玻璃大楼反射着鱼鳞一样排列整齐的橙光,彼处的天空细云疏淡,色彩层层分明,就像是一块模糊了边缘的极大的彩陶。

    若是能有个人陪着走在这样晚照的都会街巷,该多好?

    只是现在她居然不敢抬头,也恐惧那阳光。阴云在这个时候多温柔,能给世界一个安静又不黑暗的角落,让蜗居在人间夹缝里的鬼魂们能放心地悄悄游走。

    苏湘离抵达人民银行的时候,大门前还有一块斜长的光亮,灯火已经开始亮起。

    鹿雪锋给苏湘离准备的,真的是他毕生的积蓄,钱攒了四万一千六百八十余三毛两分,此外还有他买的家什、收藏品、笔记档案数十件,不值得什么,再有是他留存的电子财产,包括一些音乐版权,购买的游戏、书籍、社交账号等等,这些东西就像是血肉一样,把空虚的,太爷的形象填充起来了,他的身躯虽然已经焚化,骨灰也不曾留存,或是撒入大海,或是抛入太空,抑或做成材料也未可知,但他的思念、记忆却籍由这些不会说话的老物件,得以保存下来几个模棱两可的剪影。

    苏湘离最后只拿了一份太爷自己手抄的菜谱,这里恰有他常给两小只准备的各种甜品。只是看着它们,就仿佛有万千滋味从舌尖弥漫出来。还有那天夜晚,与鹿正康在阁楼上,一起分享的红豆香草奶昔与抹茶奶方,月光明亮地仿佛是奇迹一样,在回旋舞步里,每一次转身都能看到他嘴角的笑容,还有鼻头的一点奶昔渍……

    不能再想,再想便要落泪了。

卷末后记 五

    鹿雪锋留给自己重孙的东西,十分简单。

    只是一本厚厚的,差不多五寸厚的手账,一个手工的回忆集册。

    牛皮纸古雅结实的封面上用宋体字写了小小的童年二字。还用黑墨水画了许多小动物和乱杂杂的植被,有一个水彩的池塘,是粉蓝色的,池边蹲着一个戴斗笠的胖娃娃,背着一个小挎包,正拿着树枝戳蛤蟆。

    笔触活灵活现,苏湘离没想到太爷的画工这样好。

    她拿着手账离开银行,这时候,天色黑沉得很彻底了,城市的灯光在星空的轮廓里稠糊出几何形态冷峻的色斑。

    回到家里,把门锁住,拉开窗帘叫外界的光透进来,屋里的黑暗幽闭得恰到好处。苏湘离捧着手账到书桌旁坐下,又把台灯打开,做完这些,她才怀着一种窥伺光阴的微妙欢愉,翻开第一页。

    在序言部分,边缘做旧泛黄的a4纸上打印着八荣八耻,翻过去,第二页,是一首当年流行的《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曲谱。

    苏湘离看着这些很陌生,可她就是着迷在其中的岁月感,这是一个老人留给孩子的,他自己的童年。

    第三页开始,就有很多小零碎组成,一个个手工便笺、模型贴在厚韧的牛皮纸上。在第三页,最开始的是少先队宣誓词,页眉上沾着一朵小红领巾,还有一个两寸大的蓝色双肩小书包,贴着米老鼠的图案,书包里是三本缩印的教科书,语文数学英语;中间的小纸兜里塞着千禧年阳历五月的日历;页脚有一张小学课程表,早上八点第一节课,下午四点放学,这在当代是不可想象的。

    第四页上是一些简单游戏,纸飞机、“东南西北”、纸元宝、千纸鹤、游戏王的牌组。

    第五页上是小零食,辣条、香菇肥牛、拖肥,还有一个小小的,兜售油炸食品的手推车。

    第六页上是早餐时候的街道,桌上放着油条豆腐脑,糯米饭团,路面上驶过一辆辆的三轮车,有个穿黄毛衣的妇女在往街上泼洗衣服的脏水,几个男人拿着搪瓷杯蹲在一块刷牙。

    再后翻页,是哆啦a梦的专场,大雄、胖虎和小夫,角落里的静香笑容甜美,时光机,竹蜻蜓,任意门打开后是一个电话亭,最重要的是记忆面包,太爷还特意注明:儿时最想要。

    过了这部分,是一些课文的节选,又填了几页,《******》、《少年闰土》,还有《雪豹悲歌》、《海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童年》这些书的封面。苏湘离几乎能看出来太爷对这些文字的喜爱。

    她不自觉入了迷,继续朝后看,却见到一个穿花裙的小女孩,只是一个漂亮美好的背影,彩绘的笔触透着温柔,女孩的影子斜斜又长长,角落里一个男孩正在轻轻抚摸影子。

    苏湘离扑哧一笑,这是太爷小学时暗恋的姑娘吗?

    过了这一页后,是一些电视节目,《神兵小将》、《四驱兄弟》、《数码宝贝》、《神奇宝贝》,陶泥做的一些玩具,还有一张“无信号”的图片。苏湘离忍不住调侃:太爷爷真的很喜欢玩。

    还不止,童年快乐的记忆,还有武侠小说,连环画本,很多都是节选,苏湘离认不得是出自哪里,不过插图很酷就对了,里面古装的男女,持刀掇剑,英武不凡。鹿雪锋注释:少时极向往豪侠之辈,盖以为生平难以接触一二,实梦中人物也。

    之后是一页新闻,有北京申奥成功的消息,有神舟五号上天的,都是打印出来做旧的,不过水平很好,有真报纸的质感。当时的鹿雪锋一定很有自豪感。

    苏湘离羡慕老一辈的人,他们身上的精气神是现在人难找的。

    新闻后面是电子游戏,这一回可百花齐放,魂斗罗、马里奥、拳皇、三国战纪、恐龙快打、双截龙,五花八门,明明都很简陋,可苏湘离能感觉到那种朴实的快乐。

    看着这些东西,她的内心有一种极大的不平静,有一些幻影一样的记忆片段闪回,那似乎是另一个人的记忆,另一个,曾藏身在这躯壳里的,属于他的记忆。

    苏湘离也感觉到了,她发现是体内有另一个魂魄。

    “鹿正康,鹿正康是你吗?”她捂着嘴,不敢置信,心里的念头就像海啸一样澎湃,杂念在产生,可这杂念是另一个人的思想:“好怀念啊。”、“有意思,这个我也玩过。”“哇,太爷爷和我童年记忆重叠好多!”

    苏湘离心中灵感极度迸发:鹿正康还活着,不,他活在自己的身体里,他毕竟曾和我互换身体,我们的灵魂有一部分是相通的!

    她联想到辞忆读盘公司的经理介绍的项目:塑造一个宛如真人的记忆体。

    是不是她只要借由这项技术,把她思维里属于鹿正康的部分提取出来,就能重塑一个鹿正康的人格存在呢?!

    那样的话,鹿正康不就相当于没有死嘛!

    苏湘离激动地眼泪不住流淌下来,她高呼:“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

    门外,苏泉亭与杨莼对视一眼,压抑不住惊恐和担忧的神情:女儿疯了?

    ……

    人格记忆体构建技术是神经科学和信息工程的最新民用化内容,苏湘离早就体验过意识互换的实验,她对此毫不陌生。

    在没有正当理由占用国有资源的时候,向商业化的科技公司求助也是一个好选择。

    鹿雪锋没有使用这个套餐,因为真的很贵,那个经理在介绍的时候闭口不谈价格,就是怕把客户吓走。

    没关系,有抚恤金。

    全部的抚恤金,还不够,苏湘离便将太爷爷的账户,她自己的账户,还有鹿正康的账户,所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钱,都拿来抵债。

    她不想花费双方父母的钱财,那叫她觉得由衷的耻辱。

    有一个好消息是,当初鹿正康设计的ai浮土德通过审批了,应当是走了后门,不管如何,苏湘离有了经济独立的资本。她不是在向成年人的世界抗议,她只是想通过这个方式证明自己独立的人格——与鹿正康一起。

    在辞忆读盘,她只是做了个梦境,记忆不断回溯,鹿正康的影子越来越清晰,他的记忆也开始涌出来,这是好事,证明苏湘离体内真的残余了一部分鹿正康的魂魄。

    现在,当她醒来,会遇到一个鹿正康。

    苏湘离起身去拥抱他,却只有一个幻影,扑了空,泪水便由此流淌下来。

    “不要哭,苏苏。对不起。”他这样说道。

    “你……你回来?”

    “不要哭,苏苏。对不起。”他只是重复了一次。

    不管说再多,鹿正康的记忆体,留在人间的残魂,他只会说:“不要哭,苏苏。对不起。”仿佛这是他最后的思念。

    一切似乎,彻底失败了。

卷末后记 六

    苏湘离从辞忆公司大门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量子磁盘。

    现在是葬礼后的第三天中午,日头很足,光照舒爽,苏湘离抬手遮住晃眼的阳光,夏季的江南闷热到叫人恹恹欲吐。

    苏湘离更觉得暑气熏蒸,眼前视线模糊。这些天来,她一直没睡好,到了夜晚,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正躺时气短胸闷,侧躺蜷卧有觉得心口发凉,煎熬着,到后半夜才能勉强入眠,只是睡意很浅,梦境很胡乱,早上起来,枕头是湿的,具体做了什么梦,却完全没有印象了。

    孙慧与杨莼等在门口,看到苏湘离缓步走出来,神情恍惚的样子,急忙小跑过来,两个女人一边走,一边招呼,“湘离,过来。”

    苏湘离抿了抿嘴,脸上的血色很黯淡的样子,朝两个长辈点点头,却不知该再说什么。

    “我们很担心你的。”孙慧搀着她,“不要累坏了。早点回家休息,知不知道?”

    杨莼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最后只是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她像毛桃一样,柔嫩充满水分的面庞,除了这些,竟已经很难再将她看作是小孩了。

    苏湘离示意手中的磁盘,“这里面,是鹿正康的一部分记忆,我打算,买一台机器人来安装进去。”

    她的话,一时间让孙慧与杨莼感到惶恐。

    “什么意思?”杨莼低声问。

    苏湘离咧嘴微笑,“以后,他会陪我走下去的,他还会说话呢。”

    那一天,还有一件大事发生,智盟正式解体,还有,大量国家签署了《仿生人驱逐条令》,一时间,这个透明的群体一下就被逼到了风口浪尖。

    中国境内在短时间涌入大量非法仿生人,他们每一个都是有独立人格的个体,出于伦理人权的考虑,官方没有选择将他们驱离,但也不会给他们提供任何优待。仿生人智械们只是换了个环境,继续默默无闻。

    但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的,很快,这些机器就会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各行各业。

    苏湘离给鹿正康记忆体准备的机器身躯是一个家用home4型,温暖的姜黄色喷漆,胸口上印着一个显眼的星河紫磨砂卡通鹿头。

    这一天,2093年7月27日,机械鹿重出江湖。

    严格来说,人格记忆体并不是ai,所以真正驱动这具机器的是浮土德,而机械鹿则负责情感模组。

    有了机械鹿,百羊洋真便退居二线,苏湘离与机械鹿还是形影不离。

    对未来的规划,苏湘离决定不再当一名芭蕾舞者,她想要从事科研行业,争取从真理中找到一条鹿正康的救赎之路。

    所以,她必须参加普通高考,从零开始学习生物与信息工程。

    这会是漫长的艰难旅途,只是,杨莼与苏泉亭都没有表示反对,而孙慧听闻后,急忙跑来劝说。

    “小苏,你不用为别人活着的,你有自己的生活,以后你还会遇到一个好男孩,你还有大好未来,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里。”

    苏湘离明亮的眼神注视着孙慧,这种目光,让孙慧感到不安,还有一种难言的熟稔,“阿姨,我不是在为别人活着,我本就是和鹿正康一体的。我是世界上的第二个他。”

    到现在为止,大人们终于确定,这个小孩是彻底的疯了。

    机械鹿在一旁端来茶水,“不要哭,苏苏。对不起。”出色的发声元件里传出鹿正康本真的音色,孙慧侧头盯着这个机器人,它的面颊线条柔和,精简,面部显示器的表情是呆滞而温暖的-_-

    这不是她的儿子,孙慧恐惧,她便离开了。

    苏湘离如今算得上大名鼎鼎,每天都被各种记者访客网民包围,出行都很麻烦,更不要说上学,私人生活完全被打乱,她在被无数人夸赞,尤其是看到身旁的机械鹿,以及他的名言:“不要哭,苏苏。对不起。”

    多么好的爱情故事,他们的故事被改编成十多个版本,以文字小说、解说视频等各种媒介传播开来,几亿人哭花了眼睛,苏湘离一时间成为国民女神,于是就有大量娱乐公司要找她做代言,家门口时时刻刻都有人蹲守。

    不仅如此,苏湘离和鹿正康曾学习、游玩过的地方都变成了景点,他们的亲友同学都在被各路闲人骚扰,于是这些熟人们也开始在背地里谈论、调侃、抱怨,把苏湘离与鹿正康两家人挤到了社会与宗族的边缘。

    有疯狂,就有逆流,诋毁永远与夸赞分不开,谣言也多出来数百种,从各个角度抨击鹿正康与苏湘离的人性,又转向对秘密战争真相的猜测,什么既得利益者阻止人类进化云云,进而是“这社怎?我陷思,定体问!”的套路。

    不堪其扰后,苏湘离的父亲从公司辞职,母亲也推出当地的俱乐部,他们计划着,带苏湘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苏湘离没有反对,她也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新环境,每每走在江浙市的街道,熟悉的景色让她失神,机械鹿总是陪着她,就像当年的他一样,这种感觉,就像裹着蜜糖的砒霜,她怕自己就这样迷失在过去里。

    换一个新的环境,他们来到了首都定居。

    京畿区,永远集中着共和国最好的资源和政策,只不过,现代气息反倒并不如何浓烈。

    在这里,工业美学还保持着早期阶段的朴素模样,钢筋混凝土,城市中大片的区域都有绿化,高楼并不往往而有,只是天上悬浮车数量格外多,空轨也多。

    苏湘离在这里,开始自己的学习生活。

    离高考只有两年时间,她想要从头开始学,又要考入清北,这是很困难的。

    三个月过去,网络上关于鹿苏二人爱情故事的热度有所下降,网络的遗忘机制似乎又一次发挥作用了。苏湘离也总算可以找个学校,开始系统的学习。

    在学校封闭的环境里,她与机械鹿不得不分别。

    苏泉亭对杨莼说:“等过两年就好了,她慢慢就能走出来的。”

    机械鹿被遗忘在苏家的角落里,静静等待每个周末与苏湘离短暂的相会。

卷末后记 七

    京畿的重点高中,特点在于老师多,老师一多,班级也多,各班平均学生的数目便少。苏湘离所在的班级就只有二十人,教室常有空荡荡的体验。苏湘离作为插班生,被安排在靠后的位置,也确实,她的身材高挑挺拔,并不适宜坐在前排。

    她第一天来学校时,许多人认出她来,包括老师和其他的教职人员,走到她面前,很庄重地点点头。

    用点别的话来说,这是respect.

    苏湘离,她是新时代的一杆光鲜旗帜,旗面上被添加了许多夸张的赞誉,乃至有子虚乌有的内容。哪怕她本人并没有觉得多么了不起,也并不在乎这样的声望,可她的存在,给学校带来了很大的利好。校长亲自接见了她,并为苏少校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宿舍。

    在京畿,像苏湘离这样的家世,勉强只能算作小康,她个人的身份也不算多么亮眼,她没有被同学们热情追捧,只把她当作离群的怪物。

    respect当然还是有的,但也就是这样了,男孩们并不愿意靠近她,女孩里能与她聊谈的也极少。

    在学生时代感受孤独,或许不是一件那么值得怀念的事情,可每一个学生,或多或少,总体验过那种寂寞。

    苏湘离感受的不是lonely,应该说,是solitude.这两个的区别,一个是清寂,一个是孤欢。她一个人,念书时一个人,吃饭时一个人,在教室自习室和宿舍固定的奔波,一周六天,生活规律刻板。

    当然也有难熬的时刻,晚上在宿舍对着台灯发呆,窗外的杨树枝子随着晚风轻轻晃动,路灯与月色一同穿过满冠的叶瓣,浅淡的黄色光斑交驳在黑色陶瓷的窗台上,叶片阴影抖颤的轮廓将之割裂,光点明暗间,似乎有声音传来,像小石头落进池塘里,滴答不停的响。

    苏湘离被身后窗子传来的声响唤回了神,她的确有听到玻璃被敲动的声音,初时以为是树枝被风刮在玻璃上才有的动静,但这哒哒声,锲而不舍。她转过头去看,在窗户的阳台栏杆上,趴着一只姜黄色的机器人。

    苏湘离急忙跑去开窗,“你怎么来了?”

    机械鹿慢吞吞地爬进来,他没有说什么,本来就只会一句对不起,如今更是直接保持着最大程度的缄默。

    这种缄默,让苏湘离第一次看不透这个机器。浮土德绝不会妄自行动的,所以,机械鹿偷偷来到这里,目的只是为了找到苏湘离。

    现在,它来了。

    “小鹿,你怎么来了?”苏湘离又问了一遍。

    机械鹿卸下背后的军绿色小帆布包,取出一个白色塑料保温盒来,递给苏湘离。

    打开盒盖,保温盒分三格,最大一格里盛着一块三寸见方的香草慕斯,旁边有一小杯酸奶,还有四枚洗净的樱桃。用作夜宵是绰绰有余了。

    “给我准备的吗?”

    机械鹿默默走到角落里,站好,就像在家里那样。

    苏湘离感到满心的欢喜,这种惊讶与看到植物人动动手指是一样的,她就感觉机械鹿藏匿的人性在不断重构,书里说大脑结构损坏后可能会导致其余部位进行功能重建以弥补伤害,就像是一粒种籽能不断生长发育一样,机械鹿的人格或许可以随着它不断的与外界交互而变得完善。

    生活似乎从不是那么好,也不是那么坏,苏湘离直到品尝到机械鹿为她准备的夜宵甜点时,紧绷的心弦才真的放松下来,原来一切都不是幻觉,鹿正康真的死了,但他也的确还活着,她真的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城市,来到了陌生的地方求学。

    假如往事是一场梦,现在也该醒来。

    吃完夜宵,苏湘离将保温盒刷洗好,转头问鹿正康,“你打算回去吗?”

    机械鹿没有答复,直挺挺站着,像房间角落里的一株姜黄色的盆栽。

    它脸上的表情依旧:-_-

    充满决心。

    苏湘离被逗笑了,她发出短促又高亢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好久没有笑过了,连声带都忘了如何发笑。

    机械鹿的感光元件,默默把她的每一寸笑靥记录下来。

    苏湘离继续伏案学习,到了夜里十一点半,母亲杨莼打来电话,说小鹿失踪了,她的语气很不安,试探着,而苏湘离回应以大笑声,确然无疑的快乐,“它现在跑到我这里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小梨头,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啊?”

    “就是很有趣啊,你看你紧张的,鹿正康这么大个人,怎么会瞎跑。他给我送夜宵来了。”

    “……”杨莼语塞,“那最好了,我先挂了。”

    苏湘离摇摇头,他们总以为自己疯了,其实她清楚得很。

    一直学到凌晨一点,今日的学习目标完成,苏湘离在备忘录里打卡。入睡前,花二十分钟,快速洗漱一番,她向机械鹿道了个晚安。

    躺在床上闭着眼,苏湘离突然感到脸颊凉凉的,猛地睁开眼,机械鹿正蹲着床边,拿着一块化妆棉给她涂抹护肤水。

    往常都是百羊洋真帮忙的,自打有了机械鹿后,苏湘离从来是亲自进行类似的生活养护工作,在学校每天困乏得紧,便省去了这个步骤,没想到,它一直记得。

    鹿正康生前的时候,便常常嘱咐苏湘离,要懂得给自己进行必要的保养环节,这是现代人的体面,在二人同居的日子里,苏湘离常赖着鹿正康,叫他帮忙给自己推拿养护。

    机器人没有那种人的温度,但力道是一样的,将自己的躯体交由他人使用,这是一种难以表述的体验,在心理上,被服务者常常处于弱势,尤其是双方陌生,那种不安便会加强感官的应激。

    苏湘离一直都记得,鹿正康的触摸,他的力量,呼吸节奏,就像熏蒸一样的回忆,带着厚厚的迷雾,如今已经难以追索了。

    机械鹿看着苏湘离,她几乎能察觉到这种对视,机器人的目光,透过它脸上呆板的字符,藏匿着一个活生生的灵魂。

    “苏苏。”它如是说,精简了些。

    “鹿,你真的回来了。”

卷末后记 八

    鹿正康真的回来了吗?

    其实,就连苏湘离都不清楚,每当她回到宿舍,看到站在墙角的姜黄色的它,或许也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幻梦一样,把多余的对生活不公的愤懑寄托在浩浩的书卷堆里,把对鹿正康的思念寄托在一个机器里。

    时间一天天过去,机械鹿还是不会说话,可它的行动越来越像一个常人,越来越像苏湘离记忆里的那个人。有时候,她会想,是不是自己过去的一切都是谎言?是不是从来就没有一个叫鹿正康的人?他只是苏湘离幻想出来的,是机械鹿的人格拟真状态。

    但一切都证明鹿正康是真的存在过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生在2077年6月22日的凌晨。

    在他参加秘密战争前,充其量是一个有才华的男孩,人生的轨迹都可以追索,都留下来轨迹,简单到有些平凡,但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完成了对人类的拯救,在已经解散的智盟,鹿正康这个男孩的名字被无数人传唱。

    苏湘离只是处在象牙塔里,这样密闭的环境里,与外界脱节,所以才出现了这样一个奇怪的疑惑。

    机械鹿,它的智能在不断提高,但并不清楚,究竟是操控它的浮土德,还是那个记忆体在提高。

    它是一个黑盒。

    苏湘离不断地学习,她每天晚上会默诵“南无鹿缘菩萨”。

    这种行为本身也是一种情感的寄托,然而却给她带来了切实的好处——广增智慧。

    学习对她来说变得轻而易举,她的先天禀赋也在不断扩充,躯体上的,脑力上的,都在变得完美。这是小鹿答应她,最后的礼物。

    继承了鹿正康在系统里的属性。苏湘离越来越经常地体验到那种深及灵魂的通感。

    每当她对世界有了极强的主观意识,譬如看到一粒沾着露水的樱桃在阳光下发出玛瑙般的光泽,譬如她解析着数学,思维通达到宇宙底层的逻辑,机械鹿总是会激动地摇晃两下。

    苏湘离参加高考,如愿以偿,满分七百五,她得了七百四十三。

    2095年9月,她进入北京大学攻读电子智能专业。

    在大学的日子里,随着知识水平的不断扩展,苏湘离越来越觉得机械鹿表现地很有趣。

    它的确是有了思维能力,乃至当他一如往常一样站立着,也仿佛在沉思。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地球文明联邦草案》签署,全世界数百个国家地区将在四年后合并成一个松散的政治集体。

    2096年,全世界的仿生人联合起来,在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立国,积极展开外交活动。

    同年,第一批仿生人进入学校。

    苏湘离就有一个仿生人同学,他叫康纳,外形是一个白人男性。

    “康纳,我很好奇,你们机器是如何看待世界的。”

    “我想,和人类应该没有太多的区别。”康纳耸耸肩。

    “是我问得不好,我想知道的是,机器感官与人类感官的主观体验有什么区别,你能说说自己平时的认知逻辑吗?”

    “为了学术上的课题吗?”

    “不,是更私人的。”苏湘离揉着眉心,“你知道我有一个机器人朋友。他的情况比较特殊。”

    康纳点点头,“原来如此。我当然很乐意帮忙。不过我倒是很像约您的那位朋友见一面,仿生人之间可以互相识别智能程度。”

    “我回去问问他……对了,ra9死后,你们高等仿生人群体里是否已经无法再扩张了?”

    康纳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却是把话题引开了。

    苏湘离约好与康纳再见的时间,便回宿舍去寻机械鹿。

    进门时,她先朝客厅角落里张望,却见不到熟悉的姜黄色身影。

    “鹿鹿,你在哪?”

    书房里传来盆器倾侧声,一阵乍然的响动后,是尴尬的沉默,苏湘离等在门口,过了十几秒,书房的门打开一条缝隙,表情充满决心的机械鹿探出头来。

    苏湘离有种捉到孩子恶作剧的温馨笑意,不过她板起脸来,“鹿鹿你怎么回事啊?”

    “……对不起。”机械鹿的声音温柔,毕竟从来都是同样的话,只不过,现在它懂得节选了。

    苏湘离佯装的表情马上就崩塌了,她上前去轻轻拥了机械鹿一下,冰冷坚硬的金属给她无比熨帖的安慰。

    “在做什么?”苏湘离从机械鹿的肩头朝门缝里看,漆黑的室内,一道明媚到晃眼的光柱从窗帘缝隙延伸进来,斜斜铺在一座画架的背面,画板边缘晕开金色的喑哑光边,似一道边框;窗外的天澄明透蓝,稀云疏淡,画布上隐约有钴蓝与纯白交映的苍穹;阳光在木质地板上裁了狭长的一段,调色盘与画笔、油墨掉在地上,颜料溅得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彩渍反射着纯正的白光。

    单是这场景本身就很像一幅画了。

    “你在画画?”苏湘离自问自答,她已经习惯了。

    机械鹿默默后退两步,把房门打开,却又似乎很羞赧的样子,不作声地蜷到书房角落去了,与书柜旁的一小盆吊兰做伙伴。

    苏湘离嗤笑一声,打开灯光,好能看清画布上的内容。

    是无星的夜色,云与夜的笔触缠绵难以割舍,满腔的浪漫主义色彩几乎要溢出来。苏湘离仔细观瞧,发现其实是有星辰的,在云翳掩映的缝隙里,夜是一块遮光的布,把光明的白昼裹覆,却还有不甘屈从的华彩迸射出来,不单是白色,金色,还有紫、橙、缃、靛、黛等,钴蓝的夜后是无尽绚烂的宇宙。

    在这样的星空下,还有泛着涟漪的镜湖,稠糊了夜的模样,波光与云色,难分难舍。苏湘离觑见湖与天的交界是起伏的黑色山峦,隐约有一排矮小的行人,棕灰色的轮廓,自右向左行进。

    “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苏湘离充满惊喜,她将这幅画拍摄下来,进行识图,确乎,在网络上没有雷同的画幅。

    这是机械鹿的作品。

    苏湘离带它去见康纳,仿生人第一时间就说:“他是同伴。”

    机械鹿在与苏湘离的岁月相伴中,完成了智能的进化。

    “你怎么不说话?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吧?”

    机械鹿不言语,他只是去作画。

卷末 仿生鹿正康会梦见电子苏湘离吗

    公元3077年。

    库容马克。

    鹿正康躺在病床上,他盯着对面墙上的时钟,这个“世界”上的一天有42个小时,现在是上午十点,仿星环从地平线上升起。

    今天他将接受最后一次手术,把自己身上机械的部分,用生物材料替代,完成这一步后,他就是一个彻底的人类了,并且,他将在三天内,衰老至死亡。

    秘书过来敲门。

    “请进。”

    房门打开,秘书领着当代最著名的社论家进来。

    他们优美的机械双腿走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响动,鹿正康出神地看着这些包裹着高分子材料皮肤的合金肢体,又转过来望向自己露出被子的一双苍白足掌,柔软、丰腴,结着暗黄色的死皮。

    社论家伸出手来,鹿正康与她交握,她的手掌很有力。

    “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社论家由衷地说道。

    “见到您也是我的荣幸,请坐吧。”鹿正康指着床边的小沙发,“想喝点什么?茶,还是酒?”

    社论家摇摇头,“抱歉,最近不能进食,刚换过消化系统……您明白的。”

    鹿正康讷讷地说不出什么应对的话来,只是点点头,“这样,那好,开始吧。”

    社论家的电子眼里流露出兴奋的神情,“请问您,作为近十个世纪以来最伟大的艺术创作家,历史上第一位,从完全的机器转变成人类的仿生人,是什么促使您走到今天的?”

    鹿正康盯着天花板,良久,直到社论家发出不耐烦的深呼吸,这才回答道:“是为了我的爱人。”

    “所以网络上的传言是真的,您真的和大科学家苏湘离结婚了?”社论家在来之前,就已经下载了关于鹿正康生平的一切资料和分析文章,她其实不是在询问,她只是想通过本人的口吻,真正确认一些说法,这是在盖棺定论,敲定历史。

    “是的,婚礼上没有多少人来。”鹿正康点点头。

    “你们有领取结婚证明吗?”

    “当时法律还不允许,所以就没有领。”

    “您还记得婚礼在哪一天吗?”

    “2099年7月4日,也是她的生日。”鹿正康吞咽下一口粘稠的唾液。

    “也就是在第四次世界大战之前。”社论家很想在手上拿些什么记载的媒介物,好能把眼前这位艺术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抄录下来,虽然低效,但有仪式感。

    鹿正康侧头看向窗外,生态圈外,是一片深沉的太空,库容马克没有大气层,仿星环固定在生态圈的外层,按时循环。

    社论家也顺着鹿正康的目光看向外界,“库容马克作为您风格成熟时期的作品,将整个岩石星球依照墨卡托投影的方式从球体改为平面陆地,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观。您有想过,让谁来继承您的艺术工具吗?”

    鹿正康摇摇头,“交给联邦吧。”

    “包括您名下的五千七百三十三个星球的主导权?”

    “我留下了一个游戏,给后来者,想要我的财富,可以去游戏里获取线索。”鹿正康眼神中充满笑意。

    社论家看着眼前的人物,“请问这有什么寓意吗?”

    “没有寓意。”

    “所以……”

    “也没有所以。”鹿正康侧头看着社论家,“没有原因,虽然你也有四百多岁了,但依旧缺乏了很多人类该有情感。”

    社论家却露出满意的神情,“这证明我的形式存在已经脱离了低级。”

    “但这也是鸿沟。当人类开始大规模大幅度地改造自己的躯体时,我的爱人莫名其妙就被称为智能人先驱,但她直到死亡,身躯还是人类的血肉组成,只有你们,在借着她留下的技术,不断把自己改造成机械,你觉得这是进化?”

    “恕我直言,血肉苦弱。古来多少的疾病、饥饿、瘟疫、死亡,都是因为血肉本身的弊端……”社论家滔滔不绝地叙述着智能人天命说的论调。

    “好了,”鹿正康摆摆手,“天命说最早提出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连构成你的受精卵都不一定存在,而我见证了那个时代。这不是进化的结果,只不过,人类输给了仿生人,所以才向机械寻求力量。第四次世界大战,让先前的努力全部白费,这就是天命说的真相,这是同化,人类与ai,到底什么决定了意识的存在,或许以前还有人能说清,可到现在为止,谁也说不明白了,不敢说明白。你们已经是被改造屈服了的人,永生却是一副棺材板。”

    社论家并不服气,但她保持了强硬的姿态。

    鹿正康闭上眼睛,“她说过,让我完成自己最好的作品,才允许我去找她。淘汰我们这一代人的,不是知识,不是技术,是思想,你我之间,已经完全无法沟通。就当我是低级,当初我还只是一个简陋的机器人,是她不断将我改造升级,乃至我用来创作的工具,改造星球的工厂,也是她设计的。我不断地作画,从不专注人物,只有自然的景象,人只是其中的点缀,和一片云的笔触没有区别。到现在,我才要真正完成我的作品,一个人物的肖像画,就以我的身躯去完成。”

    社论家:“请问您是想表达自己的政治诉求吗?”

    “请离开吧。联邦最著名的社论家,身体越是高级,灵魂就越低级,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秘书将社论家请离,鹿正康开始了一次长长的睡眠。

    在睡梦里,他被推进手术室,将全身最后一块机械,也就是大脑,转化成了生物结构。

    手术完成后,他还是没有醒来。

    美梦是如此漫长又温暖。

    ……

    那些年,苏湘离需要用钱周转的时候,机械鹿就可以售卖自己的作品了。

    它的画作本身,很难被看作是什么艺术上的重大突破,充其量,是有着一个智械对人类美学模仿时带来的微妙不协调感,但它身上有足够大的话题热度。

    第一个承载了人类意识的仿生人。

    有话题,就有卖点,所以很快,机械鹿的作品被炒到天价,苏湘离也因此有了创立公司的资本。

    那一年,是她们结婚后的第三个年头。

    苏湘离毕生追求的是将机械体转化为生物体的技术,不过,这条道路却促进了机械移植的发展。在随后爆发的第四次世界大战里,苏湘离被称为“智能人”先驱。她常常被有心人添加各种称号,这种事多了,她自己也不在乎。

    凭借生物技术,她一直活了五百六十多岁,直到基因彻底崩溃。

    遵循遗嘱,她被埋在那个鹿正康的墓地旁,生同衾,死同穴。彼时,已经有了血肉之躯的机械鹿,亲手完成这一步。它盯着那个人的墓碑,低声问:“你,是我吗?”

    没有谁可以回答。

    ……

    机械鹿姜黄色的身上穿着板正的中山装,今天是2099年7月4日,上午八点时,苏湘离带它去办理结婚证,但被告知,婚姻法并不适用于她与机械鹿的情况,所以无法办证。

    中午,受邀的双方亲友来参加婚礼,苏家来了五人,鹿家来了七人,同学来了二十多个。

    苏泉亭、鹿建德、杨莼、孙慧、孙盛、孙颖、张英轩、周平、邹家齐、韦昌俊、柏枫氿……

    一个人,一段故事。

    苏湘离领着机械鹿,到每一桌客人面前敬酒。

    她饮酒的姿态很潇洒,一杯接一杯,所有人都只看着她,不与机械鹿说话。

    婚礼进行到一半,就有记者们闯进来,于是本就尴尬的婚宴立即就不欢而散。

    苏湘离拉着机械鹿,她穿着红色的婚服,跑到大街上。鞋子跑丢了一只,于是机械鹿便背着她。

    一直往前。

    穿过偌大的城市,在农区的狂野飞奔。

    他们要到一片开满花的山坡上,对着星空高喊。他们真的找到了,一块效益很好的郁金香田,有农人制作的铁皮稻草人在田埂上矗立,乌鸦和麻雀在小机器人头顶蹦跳。

    苏湘离望着无边的星辰,泪水不停地往下流淌。

    “鹿正康,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走到今天,我真的很幸运。能和你结婚,是我一辈子最大的幸福。他们总说,是我的名字不好,湘和离都是坏征兆,不过,我从不觉得是这样,一生只要为你活一天,就已经是上天的恩典。”

    机械鹿当时还只会说:不要哭。

    钢铁的心脏,不会痛。

    ……

    什么东西可以跨越时间。

    当鹿正康看到美梦缓缓坠入黑暗中,他便知道,自己要步入死亡了。

    黑暗就像一片澄澈的大海。

    海平面上,一座金色的山峦露出俊伟的剪影。

    他便从海上跋涉到山坡上,这里开满了昙花。

    丛中深处,穿着红色嫁衣的苏湘离,对他张开怀抱。

    “苏苏,我来了。”

第七百四十章 海上升鹿正康

    天苍五十六年春。

    东海海滨,打渔人收网,把十六岁的鹿正康从海里拉了出来。

    顶住暴晒的日头,被海水泡得发白的鹿正康冲渔人咧嘴一笑,“大哥,这是哪儿?”

    “东海!”

    “哪个东海?”

    “就东海!”

    鹿正康点点头,在舢板船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欸,后生,你怎么掉进海里的?”渔人黝黑的脸上有淳朴的疑问。

    “运气不好。”鹿正康打个哈欠,一面解开自己的衣衫,只剩下干干净净的一个人,衣物什么都攥成一团,被他用来当铺盖,好在凹凸不平的船板上躺得舒服些,正面被阳光慢烤,皮肤表面蒸出雾气,海水褪去析出一层纤薄的盐霜,鹿正康的表情腌渍得很到位。

    渔人摇摇头,又撒了一张网,船边搭着许多鱼线,他不时拉起一根,总能有收获,杂鱼都统一倾倒在船板下面的隔层,有稀罕的渔获才专门放进篓子里。

    天色还亮,渔人远远眺见东南面乌压压的云,急忙便拉起渔网鱼线,准备返程了。

    “后生仔,帮忙划船了!”

    鹿正康打个哈欠,坐起来,“没问题!”

    两个人,一个摇着橹,一个荡起双桨,吱悠悠朝西边逃,东风猎猎,小船越跑越流畅,敞着怀的男人唱起船歌。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船儿呀随风荡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渔人便腾出右脚来打节拍,“好听啊后生,谁教你的?”

    “邓丽君!”

    “哟,还是个君子!哪国的君子?”

    “中国的。”

    “后生尽说瞎话,中国在中陆里头,四面都不靠海,哪有人能唱这样的船歌。”

    “就当是我说瞎话吧!”鹿正康划桨唱歌,体力十足,精神爽朗,只是他俩动作虽快,东风更快,眼见陆地再望,头顶已经彻底被雨云倾轧。乱杂杂的水点连绵着艳紫的雷枝,天上骤雨疾风,船下惊涛骇浪,天地交征,人行其间已不辨东西南北。

    渔人收起橹,又取出一副桨来,他黝黑宽厚的脸上已经全是冷厉的决绝。

    鹿正康哈哈大笑:“这天地,水行之气浓厚,阴阳交汇,雷霆生发,正是精进的好时机!”

    渔人坐到鹿正康身前,也伴着一同划桨,二人同力,小船蹭的像一支弩箭一样贴着浪头飘飞。

    “后生仔!莫说闲话!这暴雨来得反常,说不定是海里龙王要收人了!”

    鹿正康大声回复,他清楚而温润的嗓音穿过雨声涛声雷声,还是清清楚楚而温柔可亲,“你担心错啦!不是龙王要收人,是水鬼要杀人,你看右边!”

    渔人循声望去,在阴沉如苍苔的天地间,漆黑如墨的海面下泛出浓烈的灿金色,霎时间,数以千百计的多彩鬼魅从水下跃出,有艨艟舰船,有水怪鱼精,有千重的金粉宫阙,不尽的神仙鬼怪绕柱飞歌。

    风雨雷霆,一时间收息了。

    渔人瞪大眼睛,看着悬浮在半空的水珠,天地时间霎那间便坠入停滞,这般奇景,他便是一辈子也不曾见过。

    “那是什么?”

    “海市蜃楼,我看这条蜃也是龙种,怕不是蛟属,快些划船吧,再慢些,便出不去了。”鹿正康眯着眼睛,心中琢磨着,要不要在这里存个档。

    十六岁的鹿正康,心里充满阳光,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世界,身上的金手指是一个存档系统,总共是两个栏位,一个是自动存档,一个是主动存档,自动存档不用他管理,主动存档只要他集中精神,就可以存档读档,挺方便的。

    渔人拼了命一样划船,海面像是沙地一样,划一桨,船只往前溜一段,停滞在半空的雨滴直直打在脸上。

    鹿正康站起来,拿一支桨背在背后,拉起渔人,“走,咱们跳船。”

    “使不得!后生,这不是寻死嘛!”

    “你这划船速度还不如我家门前的老太太洗头发快呢。”

    “……这算哪门子跟哪门子事儿!”渔人哭笑不得,不过被鹿正康一把扯下了船,“诶!我打的渔获!”

    “来不及了,你自己看!”

    渔人眼睁睁望着海面上的金光弥漫过来,很快到了自己渔船下方,于是那些被他捕捞的鱼儿们都化作星光熠熠的幽灵,飘忽着飞了起来,穿透障壁,一路朝着远方的宫阙飞去,再看,海面下忽地跃起一大捧数万条飞鱼,忽悠着鳍翅,半透明的躯体如琉璃宝玉,姿态潇洒仿佛漫天的蝶。

    渔人浑身颤抖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鹿正康拉着他,在凝固的海面上狂奔,翻过一个又一个浪头,就像越过一重重的沙丘,脚下海水微凉有弹性,就像是覆盖了一层透明的皮膜。

    鹿正康心想:这景色,便是仙家模样,待我将来,必也能如此逍遥。洗炼五金作剑,要斩长蛟作万段!

    渔人总算是回过神来,慌慌忙忙跟着鹿正康一同飞奔。

    这时候,西面飞来一道白虹,径直刺破浓云惨雾,虹光停驻在海市蜃楼上空,隐约作一个道人的形象,“大胆妖蜃,在此兴风作浪,还不快快伏诛!”

    宫阙深处传来个清雅的女声:“那道人,你我无冤无仇,为何一见面就要打打杀杀?”

    “你我二族,势不两立,本无话可谈,今日是道爷我运势佳,平白多一颗蜃珠,或能再炼一道法宝!”

    鹿正康扭头去看,御剑的修士雄姿英发,言语嚣狂,他本以为能见到一番龙争虎斗,没成想,下一秒,那宫阙里飞出一道赤红色的匹练,就像红河倒卷冲济霄汉,发出轰隆巨大的雷声,海面震了三震,渔人耳膜破裂滋血,鹿正康及时张开嘴,此时也头昏脑胀。

    至于那道人,连惨叫都没发出半声,直接被那赤红的宝光碾成一朵灿烂的烟花,金丹炸裂出一朵碟形的靛蓝色蘑菇云,天地间逸散的灵气让海面沸腾,鱼虾雀跃。

    鹿正康笑骂:“这傻逼,装得挺像一回事,连一招都接不下去!”

第七百四十一章 出龙穴,入虎窝

    渔人痛苦不堪地摔在了海面上,显然是走不得路了。

    鹿正康奋力嘬了一口道人金丹里流泻出来的法力,这里面含着道人本身的精神元气和天地灵气,更加驯顺,容易被灵机所吸引,正合适让内力未生的鹿正康驾驭。

    他下意识地品咂一番,脑海里灵感激发,顿时对那可怜道人有了判断:“练气士,这个不用说,走得是丹法的路子。龙虎大药残缺不全,龙无爪,虎无骨,这练得火候也忒次了。看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修道年份短浅,一手水行的功法,在海上倒是如鱼得水。嗯,正好借他这一口法力未散,施个遁法倒是可以。”

    说来也奇怪,鹿正康脑海中有无数功法秘诀,只要他稍稍一动念头,马上就能浮现出相应的法门,他觉得这可能也算是金手指吧,又或者是自己迷失的前尘?

    想不明白,留到以后琢磨吧。他现在用自己的心念气机把嘬来的一口水行法力在神海中抟炼三转,剥除道人自身的识神烙印,再排驱杂芜的灵气,只留下精纯的水行道力。神思如电,鹿正康瞬息便完成了这些步骤,再用这道法力绘制一个御水咒。他就这样光着屁股,背着渔人,脚下仿佛踩着一个小飞艇一样,破开风浪,忽悠悠往西跑去。

    渔人在鹿正康背上不停痛呼,他的耳朵估计是聋了,鹿正康暂时是治不好这伤,不过止疼还是不难的,先前分出的一些杂气被他用来加持言灵,轻声念了一个牙疼咒,渔人立即便长叹一口气,随后便昏死过去。

    跑了得有三分钟,总算离开蜃景,一刹那就是天光开朗,回头看,身后被浓浓的海雾遮蔽,却看不见那千万宫阙与飞翱的海怪了。

    海岸近在眼前,鹿正康先前攫取的一道法力却不够用,御水咒无法维持,符箓崩散,脚下一空,马上就落进了海里。

    渔人被水激醒,他张嘴问:“到哪了?”说完,自己先愣了,“我听不见!”

    鹿正康也没回答,反正说了白说,他好似浪里白条,提着渔人往岸边游去,渔人痴呆了一样,动弹也不动弹,任由鹿正康扶着他的下颌头颈露在水面上,嗤嗤地呼气。

    他耳道里流出的血混在海里。

    等鹿正康上岸,回头瞥见几条鲨鱼在附近巡回,鱼鳍露在海面上,活像个潜望镜。

    幸好他先一步到了沙滩上,否则得和鲨鱼搏斗了,带着一个累赘,实在是不好办的。

    鹿正康盯着鲨鱼的鱼鳍,抚摸着自己的饥肠,他身上就背了一支桨,这船桨上打着绑带,就像是一个网球包似的,他挥舞两下,颇为顺手,用作一杆枪棒是不成问题的。

    这里是个无人的海滩,西面有山脉连绵,山脚下有一片深厚的林野,植被苍郁,有鸟啼声传来,鹿正康正看着那林子的样貌,尤其注意到林中有一颗硕大的银杏树,树冠沉厚如绿云压顶,灵气喷薄,想来是一株灵材。这时候,丛中跑出来一群棕黄的小野鹿,体瘦角短,额头上有一撮白毛,它们跑出林子后,便朝南边的一个山崖飞奔而去。

    鹿正康默默把船桨举起来,虽然名字里都带着一个鹿,不过他可不忌口。

    之前吸的一口法力还剩点杂气,金行和火行,二者相克,船桨是木质的,加持火行灵气较为合宜。鹿正康扭头闭眼,虚望着太阳,默默祷祝,口诵巫法经文,用神念香火把火行气祭炼成南方午马火灵将。

    转瞬间,火灵气滴溜溜打转,变成一粒红色丹丸,随即生长发育,化作一个小小的马脸将军悬浮在神海上,手持钢叉,朝四周乱刺一通,把游荡着的金行灵气给烧得精光。

    鹿正康一吐气,青红的烟气喷出,缭绕着船桨,火灵将入主其中,这块包浆的樟木马上就发出莹润的光泽来。

    渔人还在沙滩上楞躺着发呆,他知道自己变成聋子,下半生注定是难了。

    鹿正康也不管他,拔腿朝着鹿群追去,不出三两步,林子里又跳出一头黝黑的猪豕,昂昂叫唤着,形态慌张。

    好大的风陡然从林间吹来,鹿正康嗅到了一股腥气,立即在此时此刻,存一个档。

    存档读档,就是时间回溯,给人无数次的机会,这样的造化,鹿正康不论想做何事,但凡有一线可能,便都能成就。

    总之他是穿越了,既然穿越了,还无后顾之忧,尽可以浪荡放肆些。

    林间让群兽惊慌的,正是一匹黄毛红斑的妖虎,这种开了灵智的畜生,往往能有异变,或许祖上都是什么神兽之类的,现在这条老虎长着三条尾巴,很蓬松,像是松鼠尾巴一样翘着,周身缭绕着庚金灵气,还有灰浊的怨气和暗红的血气。

    鹿正康现在**凡胎的,虽然是不能直接用眼睛看见这些气机,但能用自己的灵觉去感应,在一片冲和宁静的天地元气中间有一个狂躁漩涡,风眼处就是那妖虎了,看这气旋规模小得可怜,估计也就是初窥修行门径的水平罢了。

    妖虎团身一扑,前爪往那乌黑的猪豕背上一压,野猪发出哀哀的惨叫,直接被砸翻在地。妖虎张口叼住猪头,双爪往猪腹上一剖,钢刀似的爪子扑哧就将厚实、沾满泥壳的猪皮撕裂,虎爪又掏了两下,扑通一下,整挂花花绿绿的猪下水就从腹腔的创洞里摔了出来。

    风一吹,迎面扑来的复杂臭味让人闻了能连翻三个白眼昏过去。

    鹿正康小跑过去,攥着船桨。妖虎松开嘴里的猎物,奋跃朝他冲来,鹿正康身长体阔,然而那妖虎的体格更是庞大,肩高便有八尺,鹿正康与它是平视的,二者体格差距异常之大。

    妖虎瞪着黄灿灿的眸子,张口就是一扑。

    鹿正康斜着抡起船桨,捣在老虎左耳上,火气冲燎,灌入耳道,将它打得一偏头,落在地上,踉踉跄跄,摇头晃脑地后退几步,眼睛里已经充满血丝。

    鹿正康开始绕后,往妖虎侧身走。

    不远处,渔人见到了这样一条威风凛凛的大虫,发出凄厉的尖嚎,仿佛一声响箭。

第七百四十二章 修行路万千

    鹿正康看准了这个妖虎是才觉醒灵机不久,是个身娇体弱的妖怪崽崽,这才打算欺负欺负它,最好是给它抽筋扒皮了,虎皮围个裙,虎骨若是成材就收集一些。至于它的血肉,这个得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洗去晦气和煞气,否则吃了容易闹肚子。

    他这种捕食者恶意的目光,被妖虎准确把握住了,它伏低身体,喉部的空腔发出连串的低沉闷吼,就像是颤抖的引擎声,有警告的意味。它一步步朝后退去,试图离开。

    不过巧的是,鹿正康没打算放过它。

    四足着地的动物精通冲锋,但转体和倒退就笨拙得很,鹿正康一个劲往三尾妖虎身后跑,它吓得蹦蹿起来,一人一妖,转悠了一会儿,鹿正康率先打出一船桨,敲在它脸颊上,火灵神暗中施法,燎烧了虎须,妖虎心中惶急,情绪一激动便发了狂,死命往鹿正康方向一扑。

    他一早便躲开去,趁着交错的瞬间,又一船桨,磕在眼窝里,劈嚓一声响,妖虎的眼珠像一粒玻璃球似的,嘭得溅碎开来,房水混着血水,呼啦淌了一脸。火气直通颅脑,这一着,险些没把它脑浆顶沸腾。

    虎妖终究是怕了,骇煞了胆子,转头飞也似的逃了。

    鹿正康两条腿哪里追得上,他还挥手招呼:“别急着走啊!”虎妖听了浑身哆嗦,前爪绊在树根上,险些摔个大马趴,发出一声惨叫,钻进丛林密荫里,只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

    渔人哆哆嗦嗦地走过来,“后生,你好厉害!”他吼得很大声,黝黑的脸上是遍布泪水的笑容。

    鹿正康点点头,指着被妖虎扑杀的猪豕,它还有一口气,只是显然不活了,露在外界的肺脏努力涨缩着,却仿佛一个漏气的粉红皮口袋,抽噎两下,没了动静。

    “这就是蛮荒啊!还挺有趣的。”鹿正康感慨着,“还是想早些进入城市里,不知道这里有青楼没有?我抄柳永的诗词能不能让我白嫖啊?”

    他脑海里是一些文人骚客的轶事,还有飘飘飞舞的水袖,一位位想象中温婉的清倌人,抚琴弄箫的样子。当年看武侠小说,对这种行业的风采是神往已久了。想到这里,鹿正康心情都舒畅起来,只是没由来,觉得眼眶有些酸麻,也不知是为何。

    这一天太漫长了,到现在为止,太阳还没西坠,鹿正康升起火堆,然后对着地上的一大坨猪肉发呆。

    没有刀子,本来若是把那头妖虎杀了,可以用它的爪牙做刀,现在鹿正康手里就一个船桨。

    好在渔人是随身带着一把小尖刀的,用来剖鱼还是不错的,铁质,比起钢材当然是脆些,粗糙些,整体灰扑扑的,刀背附近还有一层暗红的锈渍,握把是木质的,散发着浓厚的鱼腥味。

    渔人主动去丛林里搜集物资,也不知他能找到什么来,鹿正康不太放心他一个新晋的聋子到处瞎跑,但一时间也没什么好办法,这个捕鱼的中年人是很倔强的,不允许鹿正康跟着他。

    鹿正康切下两斤左右的肉条,串在树枝上,安排好一个简易烤架,暂时就不必理会这些,他拎着船桨去寻渔夫,始终是放心不下。

    循着脚步走,鹿正康可以通过一些细节判断他的行动,他在某处树荫下停留,这里有一株草本植物,茎已经被咬断了,断口流出乳白色的草汁,“这东西能吃吗?”

    鹿正康继续往前,沿途发现许多断裂的植物,这些都是渔人采集的。最后见那渔夫正对一颗马尾松发呆,像狗似的,伸出舌头舔舐蓬松柔软嫩黄的松花球,就像是在殷切侍奉,而不是在饥渴地掠食。

    鹿正康拍了拍他的肩膀,渔人侧过头来,乌黑发红的面颊上沾满了松粉,神情呆滞,就像是扮演着一个戏台上的丑角。

    渔人对鹿正康露出一个可怜的丑陋恸哭表情,可没有发出声音,他吐出舌头,舌苔发黑。

    鹿正康比划,吃:咀嚼;毒:扼喉?

    渔人点点头,继续回头去舔舐松粉。

    鹿正康无奈,这么大人了,还出这种差错。

    远方林子深处传来虎妖的怒吼,元气满满的样子,看来是劫后余生笑出强大了,鹿正康被逗乐,嘿嘿乐起来。

    他把渔人拉起来,这林子里毕竟不安全,哪怕不遇到什么大型的野兽,但被毒虫蚊蝇叮咬也是不舒服的,尤其他鹿某人现在一身好肉,就露在外面,他不想在此地久留。

    二人分享了没滋没味还很腥膻的烤猪肉,这就是晚餐了,日头这时候终于是开始西坠,一直到西面山脉的后头,看不见了,可天光还余着些亮,便和着蓝紫色的夜幕,氤氲出金粉色的霞光,疏云被高空的风拉得细碎,边缘模糊的轮廓,向夜的一面是浅灰的,向阳的一面是淡橙色。

    渔人在沙滩上凿坑,夜晚风大,没有庇护所,容易被吹得僵死过去。背靠火堆也能过一夜,但绝不会舒服,只会觉得一面被烤的发热,一面被风吹得冰凉,用不着第二天就能三成熟。

    鹿正康没吃饱,继续烤肉,渔人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指着自己造好的庇护所,一个挡风的凹坑,边缘还用树枝和大叶片加固,防止风沙吹入,可以说是很舒适的,鹿正康摇摇头,比划了一个“你睡觉”的姿势。渔人了然,冲他点点头,便默默钻进凹坑里去了。

    夜晚果然是很大的风,从林子那边吹来,鹿正康吃饱了猪肉,嘴里干渴,但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的饮水来源。夜还很长,他无心睡眠,猪肉继续切下来,准备烟熏制成明后几天赶路的干粮。

    后半夜,月亮升起来了,海面上倒映着大片的清光,鹿正康知道,这月亮并不是卫星,这个世界天圆地方。极目远眺,在能见度好的时候,是可以看到海对岸的陆地的,月亮也是一颗真正的高级天体,和太阳同级,或许该叫它太阴?

    诸天星辰,气象万千,鹿正康对比自己所见的星空,确然是这里的最美,银河昭昭,星云盈彩,在这样的夜色下入眠,应当是很幸福的。

    他把船桨插在一旁,午马火灵将在夜晚是很弱的,不过用来示警还算得宜。

    鹿正康的脑海涌现无数修行的道理,千百条路都能走通,他却只能挑一条作为自己的根本道。

    “纠结啊,说好的我全都要呢?”

第七百四十三章 邪魔鹿正康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不对,耍帅才最重要……也不是,会打架,拳头硬才是真理……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要搞建设,结交朋友……

    鹿正康陷入了沉思,其实真想全都要也不难,有魔道分神法,把真灵寄托出去,投胎转世,让这些分神化身修行到一定程度再收回来就行了。

    不过那也得是修行有成后的操作,当务之急,还是挑一条适合自己的路,渡过艰难的起步时期。

    鹿正康思忖,若是自己安安静静待在一个地方,那就修行阵法,说不定能得个地仙功果,神修也是不错的选择,将来可以组建天庭;但要是打算四处游历,还是走斗法斗剑的路子,不论道佛魔儒抑或妖巫瘟咒,都有很强力的功法手段。

    说起来,这都是幸福的烦恼。

    鹿正康记忆里的这些功法,就像漫天星辰,组成一条条的坦途,无数的岔路摆在眼前,只等他踏上其中一条。

    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走魔道,大赤天百胜魔君的传承。根本法是《魔孽幻身印法》,拥有堕化众生、分身亿万、摩弄乾坤、点化洞天等数十种神通,集斗法、种田于一身,路子很宽,分出来的化身转修其他派别的道法也不成问题。

    也不是说这个传承就多厉害,多了不起,主要是看中魔道的法门又快又方便,进境神速,就像是创业初期,做大做强,等到了修行路的顶层,谁都需要悟道,那时候修行速度慢下来,凭的就是苦熬和悟性,修什么法并不重要。

    魔道修行最怕给人作嫁衣,大赤天百胜魔君算是很干净的路子了,没有同行那么脏,不会练到飞升结果飞进别人的肚子里,也不怕修到一半就断绝前路,被魔念染化成邪物。《魔孽幻身印法》最紧要的是同心印,也是鹿正康第一个要修持的印法,有了这个印法就可以制作工具人,染化山川草木,掠夺灵气,最终达到以己心代天心的境界。

    把工具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鹿正康感觉自己可以cos仙侠版尤里了。

    有力量,就什么也不怕。

    鹿正康要修心印,这一步要自己完成是很困难的,没有谁生来就懂得心灵沟通,修行就是从不可能里诞生可能,借假修真。类比于宇宙诞生的阶段,从无极到太极,中间的过程就是先天五太,或者可以称为“五态”。人身比之宇宙是如何渺小,修真与天地大同,要在人身里开辟一个内宇宙,也是很了不起的道路。

    一般来说,想要修持心印,得有强大的精神意念,人生来就有精神,要从无形无质,炼到有形无质,也就是抵达太始阶段才可以运用出来,释放到体外,而不是只能作用于神海紫府中。

    如果是炼武道的话,到先天阶段,精气神三宝合一,那就算萌生太初神念了,不过这条路太繁琐艰难,鹿正康不取,都跑到仙侠世界了,还玩武侠那一套,实在没劲,再者说,他走得也不是武道,否则若是修人仙、天人之类的功法,那也不必急忙催生神念。

    除开练武,若是能有一些灵材辅助,或者炼一炉好丹药,也是可以帮鹿正康渡过困窘,可他现在浑身清洁溜溜的,裤衩子都没着落,自然也不必考虑这条路。

    再有是找个修真的前辈帮忙点化,以后鹿正康找传人倒是可以用这个法子。

    此外,他可以向祖师神灵借用法力,不过他初来乍到,并不认识哪路神仙。

    现在,他要么把火灵将吞吃了,这东西有了简单神智,是继承自那个道人的性灵,可以用来点化;要么就去寻一个开智的妖物,譬如那只妖虎,杀来用妖灵血炼药绘符,给自己补益神念。

    鹿正康默默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船桨,举起了手里的便当……

    第二天,渔人从坑里爬出来,看到东面冉冉升起的朝阳,一片绚烂的金色大海,粉蓝色的晨空可爱至极,而鹿正康正好端端站在海岸边,昨天夜里涨潮,到现在还未退去,凹坑里海水不过三丈远,险些就能被淹没。

    渔人正想同鹿正康打个招呼,就看到他回过头来,一双眼睛,远远的,仿佛两盏金灯,投射出森森的毫光,渔人看着他的眼睛,浓烈的光边缘溢出七色的虹彩,一顺一逆地旋转着、像漩涡似的。渔人觉得自己的魂灵似乎都被这目光碾成了两半,飞出了肉壳,朝着鹿正康的眼睛投身过去。

    渔人感觉自己是发了噩梦,动弹也不能,挣扎也不能,也不觉得痛苦,魂灵被抽进漩涡时,觉得仿佛没入了水流里,重压、微凉,不断沉沦。

    他惊呼一声,猛地回过神来。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朋友,起床赶路了!】

    【我能听见了?!】

    【不能,这是我和你结了同心印,如此才能互相交谈。】

    鹿正康把同心印当作传呼机,没有胡乱窥伺别人**,篡改记忆的想法,渔人的心里话,只要他想表达,条理逻辑分明的,就可以让鹿正康听见,当然包括一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内容。这种交流的单方面的,鹿正康是信号站,可以选择是否接听,还可以感应对方的情绪,而渔人这样被种心印的,就没有选择权。

    渔人愣怔着,不知所措,【后生,你是仙家?】

    【修士罢了,哪算得上仙家,你家在哪?咱们今天能不能赶到?】鹿正康大大咧咧的,收拾好昨晚制作的烟熏肉,整整五斤,够用就好。

    【这里是困龙滩,我家所在的渔村得往北,沿着海走十多里地。】渔人很快接受了心印的存在,并且变得驯顺而平静。心印的妙用无穷,可以培育出非常合格的工具人,哪怕鹿正康没有迫害渔人的意思,但他还是在不自觉受到影响。

    只能说,修行者和凡人,真的是陌路,这种位格差异引起的现象,还会越来越多的。

    心情欢乐的鹿正康对着大海长笑一声,“走咯!”

第七百四十四章 初成法力

    结了心印后,鹿正康就能看到天地间各种弥漫的元气了,元气有许许多多的种类,不同世界弥漫的元气也是有区别的,鹿正康想找个修道的前辈给他讲解一下这处天地究竟有多少种元气。

    这种简单的修道知识,应当算一门通学了吧,毕竟是个修真的就能看到灵气,只不过在辨别种属上,考验修士的耐性、神念还有道行,应该说,这是人人都会,但精通者少的知识领域。

    鹿正康纯粹是出于对知识的好奇心才想着去了解这些,其实他修持的魔孽幻身印法并不挑食,前期差不多是吸星**,后期发育好了就主要是从手下工具人那里抽税。

    不过,知识岂是无用之物,多学总是没坏处,和别的修士论道的时候没点干货,别人搭理都不搭理你的,道行就是修真界的respect

    鹿正康与渔人沿着海岸线慢悠悠前进。闲着也是闲着,渔人就开始话痨,嘀嘀咕咕把家里情况,所在的渔村的概况都吐露出来,也不管鹿正康是不是感兴趣,当然鹿正康的确是感兴趣,他就像游客似的,听导游介绍当地风土人情。要不怎么说,天地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呢。

    太阳慢慢升高了,春日的海滨,不一会儿,脚下沙滩就烤得热烘烘的,渔人安慰鹿正康:【后生莫急,若是脚程快些,今日晌午就能到家,哪怕走慢些,日落前也一定到了,渴不死人的。】

    鹿正康见他嘴唇干裂,其实是口渴难耐了,只不过凭着韧性强自硬撑而已,【你再坚持坚持,很快我就能凝结法力,到时候便有水喝了。】

    【那敢情好。】渔人淳朴一笑。

    昨天夜里,鹿正康只修持了心印,分明只感觉一晃神的功夫,天就亮了。乃至究竟心印是如何凝结的,也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仿佛是心想事成般迅捷。只可怜那火灵将,被用作演化太初的先天一炁,如一粒星火般,勾动他的神念自囟门萌发,就像开了一个泉眼般,汩汩流淌开来。

    同心印又可称为“赤天魔孽根器印”等十来个又臭又长的名字,外形呈现个沙漏状,扁平而无宽度,宝红色,吸摄了鹿正康的一切神念,就像是心脏般,神念如波,一圈圈从心印里漾开来,下方是神海,也是心田,思绪万千,不时掀起浪潮,滋养着心印,壮大神念。

    法力是一个修士深度加工后的产物,蕴含修士的精气神与小心遴选出来融合的天地灵气,这只是最基本的法力,往后还可加持罡气煞气、法印言灵等等,增强威能,而这其中就又是一个门道了。

    鹿正康有了心印,还需返神化气,以气炼精,完成了内三合之后,再接引灵气入体。他一边赶路,一边听渔夫絮叨,还得一边修炼,三线操作,堪称县城撕裂者。

    海滨的水行灵气很足,不过也就是后天灵气罢了,是天地灵脉滋生的灵气参与水行运转后沾染了气机才形成的产物。真正的先天灵气都得是在宇宙最初的五太阶段才能诞生,不知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先天灵气存在。

    鹿正康吸着咸腥的海风,顺便也大口啜饮水行灵气,同一种灵气根据阴阳属性、沾染气机、产地特性等等还能分出许多类别来,而这,又是一门学问。

    他鹿某人管那许多什么杂气不杂气的,只要不附着在他的性灵上,这些随便吸取的次等货都可以被排出去,通常是用来给工具人加餐加料的。

    第一道法力萌生,这是一个里程碑的时刻,鹿正康激动地给自己在这里存了个档:纯粹是图个纪念意义。

    【有水喝了。】鹿正康笃定地对渔夫说道。他拉着渔夫到海边,抬起手掌,法力储存在中丹田膻中穴,从身体经络借路,走手少阳三焦经,从阳池穴打出来,也就是腕部,整得像蜘蛛侠喷丝似的。

    凡人是看不到法力的,除非是一些声光效果特别好的术法。渔夫只见到鹿正康挥手时,手臂前方空气溅开波痕。

    法力离开身体后,依旧被神念牵引着,就像是用无线电去操控一架无人机,对初学者来说,能控制法力收放自如就已经算修道种子,至于要让法力滋生出元灵来,那就太超纲些。

    想要喝到纯净的水,蒸馏海水自然是不错的选择,鹿正康可以用法力构筑一个炉子,然后架在火堆上炙烤,当然也可以用咒法,净水咒之类的也挺好用,还可以用水行法力牵引净水,滤去杂质,那也不失为好方法。

    取水之后,再用法力把净水团成一颗颗水珠。

    【来,张嘴,我喂你。】

    渔夫依言,咧开嘴,看起来像是一个很痛苦的笑容,鹿正康将水珠送入他口中,法力收回,并不沾染什么。

    这种喝水方式,有些像宇航员,反正对渔夫这个外行人来说,这是十足的奇妙体验,而让鹿正康这种内行人看,也是不走寻常路的。

    二人喝得饱足,又取肉干,边走边嚼,边吃边聊。鹿正康继续练气,吃下肚的食物通过消化系统转化成营气,一部分转化成精元,一部分直接被内气吸纳,补气又补血,然后精气神三合炼成真气,再吸取灵气炼成法力。

    一套流程下来,鹿正康深深为这种低下的效率感动。

    就这速度,等他把丹田气海填满,得到猴年马月去了。

    鹿正康盘算着接下来的修真日程,渔夫说的那个小渔村其实不错,七户人,五十四人,都是同族,一个里正兼族长就是村里最大的官。青壮年的男女总计是三十一人,小孩十四个,剩下连同族长是九个老人,负责政事、文教和小作坊生产的工作。

    有这些人,鹿正康给他们每个人种一枚心印,再传授一些简单有效的功法:这些在魔孽幻身印法里有相应的记载。每多一个入门的,那就相当于多挂一个加速器,全面补益精气神,帮助鹿正康更快渡过艰难的练气期。

    正想着,渔村在望了,渔夫叫鹿正康稍等,他先回家取一套衣裤来,否则鹿正康就这样进村,是要被捉去浸猪笼的。

第七百四十五章 算盘

    不是说古代风土就比现代野蛮了,让鹿正康来看,恰恰是现代人丧失了很多礼数,当然,古代有不检点的乡俗,现代也有行为艺术,只能说大环境如何,总之人是得讲规矩的,这倒是一脉相承下来的东西。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鹿正康躲在一颗杉树后面,看着渔夫的背影消失在青灰色的破旧的棚屋间,海风吹过,他感到人生的微凉。

    用法力周流经络,增持人体卫气,鹿正康体表莹出一寸的浅淡的白玉色毫光,这是为了防止蚊虫叮咬,不过声光效果的确是出乎意料的好,幸而是在晌午,若在夜间,他必然是个萤火人。

    鹿正康轻轻抚摸眼前的杉树,这世上大多东西都脱不开五行之属,一颗树木也有全部五行的属性,并不是单一的木行,说到底,五行不是字面上的金木水火土五类事物,而是事物运行的五种状态。譬如草木,春生夏盛秋实冬藏,应和节气年岁,一年之中就表现出不同的五行强弱;一日之内,日月轮转,天气交织,也会相应受激;乃至每时每刻,内部物质交换,五行运作也在时刻进行。

    只有死物是没有完整的五行流转,活物的话,排除一些个例,基本都可以归纳进来。

    鹿正康在思考的是,下一步结什么印,魔孽幻身印法的第一境界,类比内丹大道的练气境,在心印后,要再结九印,九印归一,彼时就踏入结丹境,只不过,虽然境界可以类比,但战力之类的表现形式就大有区别了,这是另外的门道。

    这练气期的九印,得安排好类型、前后顺序等等,到了突破之时,九印合一,那是会滋生神通的,这就好比是合成装备,材料得选对,胡乱搭配出来的东西往往不怎么样。

    其实就是看鹿正康想要什么神通,魔孽幻身印法修持出来的各种道术最后都是要挂载进心印里的,而且主要是在仙级之前需要仔细规划,到了真正的绝顶强者级别,那时候修神通就是一次几百个了,用不着考虑,all in就行。

    九印合一的神通,其实也不是什么好货,鹿正康得考虑,自己要不要在练气期先结个三千印,然后搞一个大新闻什么的,比如一步直升元神期云云。不过这也就是开玩笑想想,前期创业就是得快,真想要三千印怕不是得让孙子烧给他。鹿正康考虑的是,稍微多花那么一点时间,炼一个十八印的劲爽套餐组合。

    他想要的神通是赤天冥府,其实就是鬼朝廷,类似神修的手段,可以把手下工具人的魂灵收入其中,祭炼成魂将。这个神通妙在可以让魂将附体,增强魔主的实力。说来惭愧,鹿正康其实还挺被这个神通的表演效果吸引的,记载称是“赤焰重霄,鬼哭万里,千重冥府,镇压寰宇。身负将魂,奇力倍增,举手投足,翻云覆雨”。

    想想就蛮有型的,这种霸道的反派形象一直都能勾起鹿正康心里的小骚情。

    有一个比较为难的地方在于,修赤天冥府的十八个印,那画风基本上和死灵法师是一个调调的,不仅是鬼祟,还很猥琐,基本上每天都得和死人打交道。鹿正康是不怕尸体的,也不惧去解剖、摆弄,抑或玩弄魂魄也无所谓,他只是在考虑给自己安排一个符合人设的副职业,譬如巫祝就很不错。

    带着渔村人搞殡葬业,出道称为一代白事明星……想想就丧气。可别到时候来几个游山玩水的公子小姐,误入诡异渔村,发现惊天秘密这种事情,怕不是聊斋又得更新一集了。

    鹿正康瞎想着,无聊到打哈欠,渔夫总算是回来了,带着一套粗朴的细麻衣裤,给鹿正康换上,又找来一块头巾,好裹住他半长不短的头发。

    【我俊吗?】

    【俊极了!】

    鹿正康乐呵一笑,跟着渔夫往村里走。

    有外人来,这个闭塞的村庄一时间也热闹了些,实在是,平日一个月都见不到生人,每天就几个同乡,低头不见抬头见,相看已两厌,陡然有一张新面孔出现,大家都想来看看,好告诉自己的眼睛,世界上的脸不止那么些。

    小孩与女人躲在房屋遮蔽处,老人们坐在檐下,里正带着五个后生来迎接。

    “这位后生,老朽就是这个村的里正,也是我们余家村的村长。多谢你救了连二郎,请务必去陋舍盘桓二日。”

    鹿正康笑:“我又不是什么学究,村长你说话鲁直些就是了,干嘛要文绉绉的呢,不就是去你家做客,走,我肚子饿了。”他对村长身后的五个青年男人点点头,很认可的姿态,这些人也回应以朴实的笑容。

    渔家人招待外客,是全鱼宴,菜蔬和油料珍贵,所以基本上是清炖清蒸,鹿正康看到灶台都是黄泥垒的,锅具是石质的,倒是另有一个小的铸铁罐,放在厨房角落里,并不拿出来使用。

    室内光线黯淡,人坐在里面脸都是黑的,看着也不爽利,大家都聚在外面,长长阔阔的屋檐下用餐。鹿正康姿态放松,真就像回了家一样,同这些人聊谈,心里其实没有残酷剥削的念头,只不过,他必然是会利用这些人力资源的。什么东西要是切开说就显得脏,他就不说,当姜太公也挺好。

    一直和鹿正康患难的渔夫真名叫余连,倒过来就是鲢鱼,家里排行老二,老大早年就死了,他自己已经成家,妻子是外村人,生养了一个九岁的小小子,还有一个四岁的小姑娘。鹿正康正吃着饭,余连带着家人过来,要给他跪下道谢。

    “【不必不必。】”鹿正康连说带传音的,【何必弄得生分。】“起来吧,都是朋友。”

    余连是聋了,但没哑巴,早前就把情况给家人亲朋交代明白,海上遇到蜃王爷了,没有鹿正康帮忙,怕是现在已经葬身鱼腹。

    现在,他又当面感谢了一通,他还说了,鹿正康是仙师,要大家都尊重些。

    余连对鹿正康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仿佛完美的工具人。

    这一下,不管是鹿正康,还是村里人,所有人,都明白了。

    鱼儿上钩。

第七百四十六章 巫祝鹿正康

    村长家的大儿子心急口快,直接赞叹道:“没想到这位哥仔还是个仙师,不知道有什么神通手段,能让我们乡下人见识见识吗?”

    鹿正康松开手里的碗筷,众人一惊,却看到碗筷正浮在半空里,不动不摇。

    有个小孩尖叫着跑开去,欢呼道:“我们家来神仙啦!我们家来神仙啦!”他的声音就像雀鸟似的,在这个狭小封闭的渔村回荡,在海滩边回荡,在房屋和渔船间回荡,一遍又一遍,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余连请来了一个仙师。

    其实和家里来了名人是一样的效果,这个小村庄也是第一次迎接仙人,还没有对应的礼数可言,大家就呼啦一下涌过来,在村长家门前聚成一群,蠢蠢欲动的样子。

    村长家的大儿子撂下碗,挥舞着筷子去赶人。

    鹿正康对村长说:“我是个巫祝,正好需要找善人家供养,懂得治病除瘟,还能预测天气,勘探水产,祈福祝寿,接生送葬,业务娴熟,并不收费。还可以引渡你们也入修行门来。”

    他这个就算是求职面试了,大家也没想到,一个仙师,会在吃饭的时候提出要接他们的offer,这种事情,不仅奇怪,而且魔幻。

    村长是个不爱赌博的人,他沉默了一下,试图把话题不着痕迹地引开,他的二儿子笑起来,“那可好极了,鹿巫祝就在我们家里住下,余家村七户人都愿意供奉你!”

    这是一个很大的决定,应该是让一族之长来下决定的,但年富力强的二儿子,已经跃跃欲试。大哥回来了,听到了,扯过二弟的肩膀,死死瞪着他。村长挡住鹿正康的视线,看到这位仙师如沐春风的神情,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二儿子摆脱了大哥的纠缠,凑到阿爹耳边:“我们村里,没外人。”

    村里都是姓余的人家,只有女人是外村来的,但女人是没有决策权的,所以说,村里没有外人。

    一个野生的巫祝,到一个封闭得像闷盒子似的村落里,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鹿正康说自己是巫祝,其实也没错,他懂得作祷的仪轨,只是,想让巫祝的法力真正生效,他需要一个图腾。

    渔家人并不都信仰龙王和妈祖,这里的人,其实早先信仰天吴,人面虎身的水神。但这个信仰在余家人来到海边后,就迅速地落寞。

    到了一个地方,就吃一个地方的饭,天吴似乎管不了海事,后来就兴起了龙王爷的信仰。

    余连是这样同鹿正康介绍的,不过,村里的老人们知道更多内幕,不是他们真的受到了什么神的启示,而是天吴的祭司不如龙王爷的祭司,从内陆来到海边,全新的生产体系需要全新的信仰来配套。

    管天吴的祭司不懂看海边天气,不会预测鱼群,不灵了,所以被抛弃,就这么简单。

    但那也是很久前的事情了,渔业的知识渗透进每一个渔人的骨骼里,祭司这个行业悄无声息地消失,如今只存在于村里老人的口中。

    鹿正康去了余家的祖坟,在西面一座土山的北坡,山北水南为阴,这里的风水不错,坟墓沉淀下来很干净的幽冥气,正适合他修行。

    于是,鹿正康要在坟地里住上一段日子,他对余家村的人们说,要给他们塑造一个祖先神,有了祖神保佑,以后就可以平安。

    余连让他的家人都接受心印,于是,他们这一户人有了心心相印的能耐,让村里人知道了,所有人都向往。

    鹿正康急着去后山,余连带着村里的青年们,给巫祝安排了临时的住处。

    “从今天开始,一星期七天,你们每日给我送一餐即可,早些来,中午前要到。第七天,要在村里准备好一个祭坛,夜里子时,我会带着你们祖神来。叫所有余家人都出来拜祭。”

    他嘱咐好了,就安心在坟地里住下。

    赤天冥府神通所需要的十八个秘印分别是:夺魂、抽魄、化生、超度、驱鬼、敕封、荡神、塑气、招鬼、食月、通幽、恶刑、转体、森罗、鬼哭、回阳、血海、兵冢。

    他要塑造祖神,七天时间,白天提炼真气,夜晚汲取幽冥气和月华气,炼制出敕封印、化生印即可。

    坟地在深林里,哪怕昼时也显得昏沉,鹿正康每天的安排是很到位的。

    早上日出的时候,去山顶,迎着海上升起的朝阳,汲取一道紫阳气,一道丙火气,前者是灰蒙蒙里透着蓝紫色,后者是漂亮的灿金色,不过,都不算精纯,还可以继续细分,但没必要。本来就不多,再细分就没了。

    鹿正康把紫阳朝气炼进自己身躯的卫气里,就好似把一团用热水烫过的面粉涂抹在内脏上,暖烘烘的,再把丙火气收摄入心宫,五脏五气周流,补益全身。这些东西是道家练气的法门,鹿正康是用这些步骤来省略繁琐的晨练。

    做完这些,浑身出了点细汗,山间的风吹来,颇为舒爽。

    过一会儿,余家人送早餐来,除了雨,还有一小碗糯米。海边是不好种田的,这糯米是跋山涉水去别的村集换来的,很珍贵。

    送餐的人,通常会请求鹿正康给他们也种个心印,鹿正康自然不会拒绝。

    用饭后,他就静坐调息,一动也不动,周围用法力画了个圈,阻挡昆虫野兽,至于他自己,溟然入寂,与天地混同。

    忽忽的就入了夜,然后就该趁着坟地里的幽冥鬼气升腾之时,大力抽取,神念扩散出去,与这些气机交缠,鹿正康的主观感受是自己仿佛在用冷水洗头,头皮都冰冰的,神念与这些驳杂的阴深气机交织,能听到一些鬼话:大多数死者残留的碎碎念。

    “好想再出海一趟啊。”

    “不知道家里的鱼干晒好了没……”

    “想吃饭团子。”

    “我儿子有没有事啊?”

    “我来找我老伴,你死在哪里了?黄泉路上你走慢点。”

    “娇妹,我还是很中意你,等我钓来大鱼,就去你家聘你……”

    忽略在坟地的事实,这些死者的执念,还挺温馨的。

第七百四十七章 低俗事儿

    鹿正康其实挺喜欢待在野外的。

    野外当然有很多不方便,不过对有法力的修士来说,克服起来还是很简单的。

    过度潮湿,气温不适,蚊虫叮咬等等,都不是问题。不论是施法,还是单纯用法力,都可以轻松解决。为了锻炼自己对法力的操控能力,鹿正康还是决定用最直白朴素的方法去解决问题。

    并不是把法力当作是什么万能材料去搭建个什么庇护所一样,那是另一回事了,他就是牵引五行的调和,让环境的五行平衡了,自然就算是风水宝地。他周身三丈的范围里,恒温恒湿,没有毒虫害人。

    这种调和的手段,更进一步,若是涉及到五运力,也就是五行的变化,结合卜筮,就可以创造一个洞天福地,再然后,自然还有进步空间,鹿正康以后若是去名山大川游逛,总是可能遇到这一方面的高人的。

    野外有一个问题是避不过去的,或者说,这个问题,在廉价纸张普及之前,都是不好解决的。当然,本身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不就是身体消化系统的清洁流程嘛,鹿正康肠胃功能很稳定,一餐吃完后十一到十三个时辰就能让食物在五脏庙逛完所有景点。

    到送客的时候,很尴尬,游客虽然规矩,一个个也都是模样周正的棒小伙儿,但留下的果皮纸屑之类的,得收拾呀。鹿正康寻思,不能直接用法力打扫吧?也不是说他就是那么洁癖,但有些东西,是不得不洁癖。于是就用水呗,难不成还用树叶吗?这是松树林!

    试过几次,有经验了,于是就从一开始的简单激流,到了脉冲射流,还有深海漩涡等等,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那体验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人吃了东西,就得解决后顾之忧,除非不吃,辟谷了,那就没有这种五谷轮回的麻烦,又或者是貔貅,那也无可指责,毕竟人设如此,只进不出,还被俗人当招财的宝贝呢。

    修士到了一定阶段,饮食结构上必然是要有改变的,以后不论是餐霞饮露,还是服食丹药,主要是得保证修行的效率和品质。

    吃下去的东西,如果没法完全吸收,还残余着一些东西,要么顺其自然,交给身体处理,或者,可以用真火把这些东西烧了?肚子里的垃圾处理厂?

    修士到了高级阶段,会不会变成能量态生命?会的。不过到那时候,讨论这种话题就没意义了。

    鹿正康现在遇到的问题,都是些贫弱者的小烦恼,不过也算是一程的风景,享受就完事了,别多想,什么污秽、无德之类的话题,就像脑子里堆积的食物残渣,别理会就行了,也别试图摆脱,没了这些东西,还是能找出更多残渣的。

    同心印算是陆陆续续给余家的大部分男人种下了,剩下的女人小孩和几个老头,鹿正康并不着急。

    工具人们该开始试着修炼起来,大赤天百胜魔君传承里五花八门的东西都有。在鹿正康修成他化自在神通前,工具人们最好是修炼赤天一脉的功法,否则版本不兼容,鹿正康不方便抽税。他要修炼赤天冥府,自然有对应的秘术,只不过这画风着实是不怎么样。

    修骨头的《密烛白骨观》,修血液的《赤河行法》,修七情的《怨鬼嘲风功》、《怒业明火道》,修魂魄的《智藏通幽真言》、《尽烦恼法》。

    每一部都可以修炼到元神境,不过到金丹期就是一个坎,想提高就得找魔主灌顶,开放心印的权限,而过了元神期,就该找魔主传授更进一步的法门了。

    要不说是魔道,所有的功法都有速成的路子,而且差不多也是损人利己的,赤天冥府这一脉的功法想要快速提高,离不开尸体,骨骼、血肉、怨气、残魂都可以被利用起来,真要让这群人办理丧葬行业,那死者家属恐怕连骨灰都见不到哦。

    好在,不一定要用人的尸体,妖精鬼怪的也完全可以,那样画风就从停尸间大盗变成屠宰场大亨了。

    总归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该知道的奇怪知识。

    鹿正康暂时没给渔村人普及这些东西,别看他一天到晚就打打坐,练练气,其实这两件事还是很费工夫的,虽然过程还挺新奇有趣,那也是一开始,后来就无聊了。无聊,还得集中精力,虽然的确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进步,可该累的还是会累。

    人总是要摸鱼的。

    鹿正康他修持了化生印后,就有些倦了。

    第三天夜里,把余家祖坟剩下的残魂都用化生印点化,当时,墓地里满是青碧色的鬼火,化生印是将这虚淡的魂灵赋予一个形廓,将它们从无形无质,跨越到有形无质的状态,有了化生印,他也可以给修真的后辈们点化神念了。

    当然化生印的妙用自然是远不止于此的,每一个印法,都可以算是一个术式,这种路子在表现方面近似于符道修士,但本质上又有许多不同。

    鹿正康把鬼火们团成一坨,继续以化生印蕴养出来的法力祭炼,把它们的记忆洗练掉。

    祭炼就是有祭祀仪轨参加的,当然不排除随口一说的情况,通常祭炼也是需要手印、祷词、符水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鹿某人出道不久,这个囊中羞涩,没有那么全套的施法装备,好在穷有穷的过法,他就围着鬼火唱经,跳大神。

    也不能说是唱经,鹿正康觉得自己这是在洗脑循环一些废话:“你们生前是余家的人,死后是余家的鬼,现在让你们聚在一起,受祭受祀,作余家的祖先神,保佑这一村的人安居乐业,保佑他们出海时风调雨顺,保佑他们满载而归,要多子多福,人丁兴旺……”

    一边唱,一边还得跳舞,通过他动感的舞步,调节环境的元气,吸引月华落下,在林间,一片森冷的白霜,鬼火幽幽浮荡,一个穿着麻衣的男人念念有词地绕着飞天的火焰狂舞。

    他在这边一个人发疯,从北面山脚下跑来几只野猴儿,攀在树梢上,冲鹿正康吱吱发笑。

    鹿正康看到了,脸色郁闷,但又不能停下,于是野猴们笑得越发猖狂了。

第七百四十八章 月夜封神

    余家的祖神慢慢成形,螈头人身,六臂,尾细长,无性状,周身飞舞一朵朵青绿色的鬼焰。

    每一个身躯特征都是有意义的,代表了神的某一种品质,这在宗教祭祀仪式上,格外有益,随着香火信仰的灌输,这些概念和轮廓上的特质慢慢就会衍生出神道的术法。

    不过,鹿正康的打算是,修成敕封印后,把这个余家祖神安排成冥府兵卒的阵图枢纽。

    “就叫你余蝾吧,以后你就叫这个了。”鹿正康指着余家祖神,很简单的命了个名。

    阵法也是一条宽阔的道路,鹿正康自己恐怕没有时间精研,只有委托给手下有天赋的工具人学习。

    修真这种事情,还是很看天赋的,或者称根器,灵根,有感应灵力的根器,一种难说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就好像老天造人的时候,称量好的特殊材料,有的人多,有的人少,这是客观事实。余家村五十多口人,正常能有一两个进入门径,就已经是很好了。同心印又称“赤天魔孽根器印”,其实已经算是另辟蹊径,以心印为根器,在心印的基础上修行,门槛降低,不过想要提高,就得依赖魔主。

    鹿正康还有一件事要解决,就是那些猴子们,在野外就是会遇到奇奇怪怪的动物的,鸟类以百千计,走地的禽兽,窸窸簌簌的虫豸,还有植物在这个环境里也仿佛是具有活跃生命力的,地衣苔藓会攀爬到生存的住所,乃至衣物上。

    野猴的出现,没有出乎鹿正康的意料,他也没觉得生气,甚至有些欢悦于这些猴子自然天真的姿态,这些应该是猕猴,短尾,颊囊肉嘟嘟的。鹿正康数了数,总计是一十一只猴。

    他冲猴子们招手,“来来来!”身后,余蝾露出一个恶形恶状的笑容。

    猕猴们吓得跑开去,有一只小猴儿不慎跌落,鹿正康心里一紧,余蝾已经瞬息赶至,运使阴气,托举住小猴,免了它摔在地上的苦厄。

    猿猴们大惊失色,见族群小崽被那鱼头神将捉去献给跳大神的憨子,顿时心情奔溃,一个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扒着树枝,发出哀哀的叫声。

    鹿正康:“……”我看起来像坏人?

    他伸手从余蝾手里接过小猴,野生动物都臭烘烘的,鹿正康也不嫌弃。小猴子干瘦干瘦的,耳朵外展,眼珠子乌溜溜的,看着很机灵,它见到鹿正康,蜷起来,吮着手指,也不作声。

    鹿正康呵呵一乐,用化生印施法,在猴儿头顶摩梭一番,它的灵性就开启了,再种下一枚心印,便能感觉神念浇灌在这小畜牲的心田里,它还没有条理清晰的逻辑语言能力,自然也无法与鹿正康对话,只不过,鹿正康以心传信,它还是可以理解的。

    【有空常来玩,走吧,去找你家大猴去。】他把这小猕猴放在地上,它乐颠颠地跑开去,猴母从树上攀下来,把孩子接到背脊上,又蹭蹭上树,一群猴冲鹿正康耀武扬威地呼喝一番,浑然没有方才哀切的样子,不一会儿,觉得无趣了,这才蹦跳着离开。

    鹿正康呵呵一笑,觉得心情都松弛了许多。

    继续,他还得修持一枚敕封印呢。

    ……

    巫祝入山的第六晚。

    余连的儿子在夜半惊醒。

    隔着一堵薄薄的,糊着黄泥的木墙,父亲余连的鼾声一起一伏的响起,不知道是不是他耳朵聋了的缘故,听不到自己鼾声,这鼾声比以往更大了。

    余东掀开薄薄的麻布毯子,起身望向窗外,扒着这斑驳的,堆积着土灰的窗台,外面的月色甚是清亮。

    一轮好月,皑皑的立在中天,周边缠裹一重重的,鱼鳞般的细碎的云,清爽的夜空明亮,透着一股冰蓝。

    在西边,起伏着山丘的地平线上,在一众黑魆魆的生铁般的冈峦中间,有一处,月华格外地清爽,就像是一层稀淡的光纱,微微贴合着山间葳蕤深沉的松林,黛色里透着一股金白色。

    余东的心弦被扣动了。

    他探出身去,更仔细地把远处的景色纳入眼中。

    那一层月光并不是简单反射出的薄薄的晕彩,而是很有厚度的,余东凝神注视着,心脏噗噗直跳。

    狭长的红色虹束在这田田月光中隐约闪烁,就像是奔雷走电,是在白璧上游移的红龙。天上的月愈发明亮了,后山的虹色舒展开来,线条分明像是一座模糊的城郭。

    余东悄悄推开门,跑出家,往后山的方向疾奔。他再不能忍受那种无名的召唤感了。

    后山离渔村两里地,他一路拼了命一样发足狂奔,一盏茶时间便赶到山脚下,在这里,迷离的山岚混淆着清澈的月光,雾气如珠玉般透射出清爽干净的辉色,苍松古木,冠盖如琉璃的屋檐,林荫深深如许,余东见到夜露点滴泛着柔光,照亮进山的道路,他便循着村里前人开辟的山道往顶峰攀爬。

    周围密邃的黑暗里,狡狐野狸的眸子反射着油绿的星点,一霎一霎在树影见蹿跳,林子仿佛是活过来一样,余东嗅到一股浓烈的生命气质,就像是缭绕着这里的雾和空间本身传递出来的律动,他的心中没有恐惧,只是被无言的万籁抽去了思考的神智,一味朝着山顶而去。

    待他攀上最后一道阶梯,真正站在秃秃的山顶时,这里拱立着一群猕猴,一同仰首望天,余东也朝天上看去,月与惊鸿盖塑的城郭正立在他当头。一位蝾首人身的六臂神将,虚捧着一枚方印,赤红的流光混着缤纷的霞彩团团裹在它身上,化作威仪的甲胄兜鍪,苍古的眼眸里射出猩红的毫光,天空为之战战,发出一声闷雷。

    神将前方站着一道面容不清的轮廓人形,略略侧过头,俯瞰着余东。

    【有趣。】

    霎时间,余东的精神为之所夺,不自觉,心窍闭塞,昏厥过去。

    待他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躺在篝火旁,清早山雾深处,慢慢走来一个穿麻衣的男人,正是鹿巫祝。

    “醒了?你爹来找你了,回家等着挨揍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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