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少年鹿的刺客狂想(八)
鹿正康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感到震撼莫名,这样的世界,掌控一切的上层与一无所有的底层,如此的对比,如此邪恶。
“我大概明白了。”他这样说道。
画面渐渐淡去。
斯凯瑞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还有胜算的。”
“胜算?你是说我们能把这所谓的天堂毁灭?”
“是的。”斯凯瑞搂着鹿正康的肩膀,一路往外走,他们离开了模拟室,进入一个客厅,坐在沙发上,边吃零食边聊。
“天堂的核心是伊甸碎片,这是来自古老的先行者文明的神器,圣殿的人拥有五颗,而我们有一颗,虽然是被损坏的。”
鹿正康追问一句:“伊甸碎片就是金苹果吧?”
“是的。”斯凯瑞往嘴里塞了一把芝士片,喷出臭烘烘的气流,“金苹果。只要能找到它。”
“怎么找?”
“只有与金苹果接触过的人才能感应到它。”
“所以这是一个死结。”
“嗯,只要找到这些曾经接触过金苹果的刺客后人就行,我们能用阿尼姆斯机器追溯祖先记忆。”
“嗯,然后呢。”
“我们找到了。”
“那岂不是好极了?”
“然后就丢了。”
“……所以还是死结。”
鹿正康叹了一口气,把斯凯瑞喷吐口臭的脑袋推开,站了起来。
“我不属于这里。”他如此对自己说。
鹿正康扭头问斯凯瑞,“我的卧室在哪?”
斯凯瑞指了指一扇单薄的感应门,“你别睡了,咱们去找朋友们聊聊天不好吗?”
“朋友?”鹿正康重复了一遍,“朋友,我还有朋友吗?”
“你这样真的不好。”斯凯瑞腾地站起来,走到鹿正康身前,用忧愁而关怀的眼神看着他。
“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对劲,你知道吗?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的表情有些奔溃。
“冷静!冷静!你要不要吃点药?”
鹿正康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深呼吸,然后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那个丢了的刺客后人在哪丢的?”
“在第二天堂的底层……等等,你不会是想去那里吧?”
“你和我一起去!”
“为什么?”
“我不认路。”
斯凯瑞见鹿正康开始摆弄他的分江剑,顿时头皮发麻。
“好好好!我答应了。”
他从桌上拿起一个平板,输入请求,看到“请求已受理”后,把屏幕给鹿正康示意了一下。
“什么时候能得到回复?”
“不会很久……嗯,已经通过了。”
门铃响起,鹿正康打开门,发现地上有一个包裹。
里面有一个新的刺客印章,斯凯瑞凑过来对鹿正康说:“咱们一般都是负责第三天堂的情报工作的,不过还好,第二天堂的负责人是老朋友了,咱们过去时给他打个招呼。”
鹿正康把印章按在墙上,传送门出现。
二人跨过着短短的距离,来到了全新的世界。
阴暗、喧嚣、恶臭。
这里是底层的某处小巷,原本应该是住房的地方被清理出通道来,周围还有许多废弃家具,破旧铁板之类的杂物堆积,墙上满是涂鸦,怪诞丑陋毫无艺术感,最让鹿正康皱眉的是墙根上的尿渍。
几个烂人躺在一滩莫名的液体里,脸上非常恍惚,其中有一个腹部有弹孔,不过没有流血,只有一些散碎的齿轮裸露出来。
斯凯瑞捂着鼻子往外走,他边走边说,“咱们先去找组织的人,那位老朋友可是厉害地很,据说是传奇刺客雅各弗莱的后裔……”他一回头,鹿正康却不见了,“嘿!人呢!”
鹿正康从反方向离开了小巷,他不打算和斯凯瑞一起行动,因为那样给他很拘束的感觉,虽然斯凯瑞确实是朋友,但他更是一个庞大组织的代表,鹿正康与他相处的时候总感到不自在。
他看到竖井中间有一座废弃物堆砌成的高塔,上面有许多招牌悬挂,各种食品店、修理店等等。
鹿正康手脚并用,在周围人看傻子的眼光里攀到塔顶,他站在高处能俯瞰周围的一大片区域。
深吸一口古怪的空气,鹿正康的眼神锐利起来,鹰眼!
视线蒙上一层雾气,建筑变得透明,人体的轮廓凸显,大量信息涌入。
不远处的房屋里,有一群混混在纠缠小孩,他们隔壁的屋子里有人在翻箱倒柜,在一块大银幕后有几句尸体,在一个车库里有一架重型机器……
鹿正康在房屋凸起的招牌、栏杆、晾衣架、置物架上跳跃,冲到被欺负的小孩那里。
“嘿,哥们儿!别多管闲事!”一个梳着莫西干发型的年轻男人对鹿正康比划了几个嘲讽的手势。
几个身强力壮的小混混围着一个短发的女孩,而女孩手里握着一把小刀。
“把钱交出来吧,小米莲,与其给你那烂赌鬼的老爹,还不如给我们。”一个精瘦的男人脸上堆着浮夸的笑容,站在混混圈外对女孩进行劝说。
米莲并不说半句话,她在留意周围的混混们,这些成年人不仅身强力壮,而且手头有余钱,这意味着他们能去黑市给自己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机械改造,力量差距非常悬殊,但对她来说,这不是放弃战斗的理由。
鹿正康抽出分江剑,挽了一个灿烂的剑花,对面一直留意他的混混顿时紧张起来。“伙计们!咱们好像有麻烦了!”
混混们扭头瞪着鹿正康,那个精瘦的男人举着手走过来,“喔哦!这位朋友别误会!我们和小米莲可是老邻居来着,怎么会伤害她呢?”他慢慢移动,脸上表情真挚,但手却在一点点滑落腰间。
鹿正康皱着眉,眼睛盯着他的手。
对方有些尴尬,再次把手抬起来。
“你看,这举着手不是挺累的嘛……”
“我不管,我只想知道,这里最大的黑市在哪?”
“哦!来了金主了!好啊,让老提米带你去!嘿!提米,你死哪去了!金主来啦!”
墙边的一堆垃圾里响起叮叮咣咣的动静,然后一个胡子上都沾着碎纸屑的邋遢老头钻了出来。
“来了,伏尼小鬼,肥羊在哪?”
鹿正康在他面前挥挥手,“肥羊在这儿。”
“哈!哈哈!又是一个小鬼,伏尼,狗东西,你怎么不把他活剥了!”老头笑着,露出漆黑的、缺烂的牙齿,口中喷出让人难以置信的恶臭。
鹿正康看了看他浑浊的眼球,然后对那个精瘦的男人说道,“这是个瞎子。”
“我不是瞎子!”老头愤怒之极。
“我说是就是,你不但是瞎子,还是个死人!”
下一秒,剑光炸裂!
番外 少年鹿的刺客狂想(九)
半分钟后,地上还站着的就两个人,一个是鹿正康,一个是那个小女孩。
女孩米莲用震撼而憧憬的眼神看着鹿正康。
“知道黑市在哪吗?”
米莲努力点头。
“带路吧。”
对方迟疑着,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倔强,“……那报酬是什么?”
“我可以替你杀一个人。”
“好,那你帮我杀了我母亲。”
鹿正康低头看着被自己击倒的混混们,走到那个叫伏尼的男人身前,拿脚踹了踹他。
“呃……朋友,你杀了老提米,这可不好办呐!”对方居然还能笑嘻嘻的,“不要答应米莲的要求啦,她母亲是好人,你该去杀了她父亲的,那个人比老提米还烂呢!”
鹿正康揉着眉心,“在你们这儿,想找到一个失踪的人,需要怎么做?”
“失踪的人?呃,呵呵,当然,只要你有钱,那么就算被灌进墙里的死人也能找出来。”
伏尼站起来,“你很厉害,你可以在这里闯出一片天,只要你手头有足够的人,足够的枪!”
“你似乎永远不会生气?”
“当然啦,我的外号叫好脾气的伏尼,哈哈,八四七区谁没听过我的名字呢!”他说着,抬脚去踹那些还躺在地上装死的混混,他们也哎呦呜呼地站起来,站到伏尼背后,不敢去看鹿正康。
“看来我得在这里待上一段日子了,好极了。”鹿正康盯着地上的某处黑色污渍,那形状像哀嚎的人。
“哦,老大,你以后就是我们的老大了,只要你出去把周围的几个小帮派都揍一顿,马上就会召集起一大帮好样的!”伏尼一脸谄媚。
“他不是你们的老大。”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斯凯瑞,他身边还站着一位戴着绅士帽的男子。
“你怎么跑来行侠仗义了。唉,咱们走吧。”斯凯瑞对鹿正康耸耸肩。
混混们看到那位戴绅士帽,手持文明杖的男人顿时浑身哆嗦起来。“弗里雅老大!”
“滚吧!”
混混们匆匆逃离,连那位米莲都低着头溜走了。
斯凯瑞拍了拍弗里雅的肩膀,对鹿正康说:“这位就是老朋友啦,你该不会连他也忘了吧!”
“我的确是忘了,但重新认识一下也好。”
“黑尔斯,你还是这么有个性。”
鹿正康与弗里雅握手。
“他们很怕你。”
“是啊,只要有足够的人手,足够的枪,没有谁不会怕你的。”弗里雅嘴角露出讥嘲的笑。
斯凯瑞递给鹿正康一个大哥大,说实话,鹿正康整整愣了三秒才接过这个像板砖多过像机器的玩意,“怎么现在还有这东西?”
“内部专用,防止窃听。”
大哥大的话筒里传出声音来,是一个女性合成音,“黑尔斯大师请接电话。”
“我是黑尔斯。”鹿正康回答,这个女人的声音曾在模拟室听到过。
“你们已经来到了第二天堂的底层,曾经这里有一位刺客大师失踪,没人知道是为什么,不幸的是,她对我们整个组织都很重要……滋滋……”强烈的电流声响起,随后一个男性合成音突然替代了原先的那个,“黑尔斯,你不属于这里,你要尽快离开。”
“你是谁?”鹿正康脸色一变。
“你的档案不存在,你是一个空白人。”对方的声音依然温和,但这是设定出来的,本质上,隐藏在这个声音后的,可能是冷冰冰的机器,也可能是某个用心险恶的阴谋家。
“你什么意思?”鹿正康退开几步,远离了斯凯瑞二人。
“来第二天堂的圣殿吧,我能帮你离开,这对我们都好。”
“你是他们的人?”
“对方已挂断……嘟嘟嘟……”
鹿正康放下手里的大哥大。
“嗯。好极了。”
“谈好了?我们走吧,去弗里雅的豪宅看看!”
“你们先去吧,我有点事。”
鹿正康转身离开。
“嘿!”
“他总是这么有个性?”
“有个性?只是让我更加担心罢了。”
……
鹿正康追上了逃走的伏尼。
此时他正和自己的小弟们蹲在路边吃一碗热腾腾的酸辣米线,看到鹿正康后,吓得面都洒了。
“大哥你饶了我们吧!不是我们不讲义气,实在是弗里雅老大要杀要剐我们不敢反抗啊!”伏尼直接趴在地上。
“我和他挺熟,他不会为难你们。”
“哦,这样,那太好了……可你不会是在骗我吧?”他犹豫着,站起来,中途又跪下了,“千万别吓人啊大哥!”
“你有办法去上层吗?”
“你想偷渡?”他一句话说出来,周围都人群陡然安静了一瞬间。
“你直说有什么路子。”
“好吧,你和我来。”伏尼带着鹿正康,钻入了阴暗的角落。
……
中央电梯。
这里直属联合公司管理,能直达上层。
除了重兵把守外,这里被自动防御系统控制。用他们的话来说,“连一只苍蝇、一粒细菌都没法擅自通行。”
“虽然是这么说,但其实系统已经被黑客们侵入很多次了。”伏尼身上穿着一层厚厚的防化服,“等我一会儿,我去找大黑鸦,她的技术最好,有她帮忙就好办了。”
说完,他掀起地上的一个翻板,钻了进去。
鹿正康打量周围,这个地方简直四通八达,比精神病患者的梦境更光怪陆离。
灯光无法找到的地方,那些破烂的窗户里,似乎有人窥探。
等了许久,伏尼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嘿,老大,她同意了!咱们等上一波人一起出发。”伏尼摘下了头盔,露出汗津津的脸。
“你需要什么报酬?”
伏尼一愣,随即笑得更欢实,“哦,当然啦,虽然您是老大,可咱们毕竟也是要生活的……”
他抿嘴,“我需要您保护我去见一个人。”
“好。”
……
大黑鸦是个身材粗壮的斯拉夫女人,看起来像个农妇多过一位顶尖的刺客,她嘴里还叼着雪茄,浑身冒着酒气,鹿正康怀疑他的实力。
一群偷渡客,躲在集装箱里,由运载车送去中央电梯,一路上大黑鸦都在一个电子屏上输入代码。
就这样通过一层层的关卡,中间有段时间,外面人来人往,似乎在抽查,刚好他们这一箱子人都被搜到了。
结果让人大跌眼镜,检查的士兵明显是认识大黑鸦的,他们把一个小本塞给了她,大黑鸦比划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这些士兵十分满意,还亲自关上了集装箱的门。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存在永远的城墙。”伏尼低声嘲笑,“这些人也是被发配来的,他们需要的很多玩意都得由我们接手转运……”
鹿正康道:“我不感兴趣。”
“好吧。”
番外 少年鹿的刺客狂想(终)
来到上层,这里到处都是充满科技感的高楼,走在路上的那些行人,他们都是真正的富豪,上层人士。这些人通过神经网络传输,将意识转移到定制的机械躯体里,哪怕损坏也不会影响自己的健康。
伏尼似乎也意识到鹿正康对常识的缺失,开始为他解释这个世界。
曾经的世界已经在战争中成为历史,战后,一个名为圣殿公司的财团联合了旧世界的残余势力,一起创立了五个天堂,由一个名为伊甸园的人工智能进行统筹管理。
富人依然是富人,穷人依然是穷人。
富人拥有一切,穷人只能在逼仄的个人空间里靠最低的补给苟活。
而最让人寒心的是,富人的阶级已经饱和,再没有任何人能跻身上游。
……
伏尼带着鹿正康坐传送带离开了城市,归功于鹿正康的衣着不凡,一路上伏尼没有被怀疑。
他们出现在一个幽静的小镇,太阳很柔和,空气湿润,气温不高不低,街道旁摆着各种盆栽,花草活得舒展大方。
伏尼脸上冒汗,污渍被汗液冲刷,一道道往下淌,看着像在洗玻璃。
“我……我得准备一下。”他咽了咽口水,跑进无人的小巷,卸下背包,兹拉打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堆清洁用品,还有一套勉强算得上体面的正装。
他脱衣服,一边还对鹿正康说话,缓解紧张,“我和她在网上认识的……当然,用了一些小手段,我曾经也是一个烂人,但她一直鼓励我……”伏尼拿喷雾在身上比划,污垢轻松从他体表溶解,这场面像是在给人体喷漆,喷过的地方就干净又洁白,“我其实不太相信别人,但她真的不一样,她教会我很多。我们底层没有诗歌,只有lsd,是她教了我诗歌……”他把脏衣服小心地收回包里,然后换上新衣服,“我不知道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我也不认得什么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又或者是泰戈尔……她一句句说给我听的。”
收拾停当的伏尼精神奕奕地看着鹿正康。
鹿正康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才是一个十**岁的青年,认真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稚气。
“有一颗平静的明星,它没有眼睛。”他对鹿正康如是说,“这是我的暗号,引自洛尔迦的《诗人在纽约》,她的暗号是‘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引自伏尔泰的《飞鸟集》。”
伏尼搓搓手,“我去了……你要看着点,情况不对就把我救出来……不对,是把我们俩救出来……”
鹿正康点点头,看着他阔步向着外面阳光的世界走去。
伏尼走到一户带花园的院子前,敲响门铃。
一个女孩从白房子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非常惊喜。
“是谁啊!”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我去开门,你歇着吧妈妈!”
脚步声腾腾下楼,伏尼露出热切的笑容。
一切都像故事里那样……
女孩与男孩相遇,交谈……
但结局……
执法队包围了院子。
一阵拼杀后,鹿正康带着伏尼的躯体回到城市。
“杀了我。”小伙子这样说。
“为什么不是我去杀了她?”
“那不是她的错。是我在骗她。”
“那你现在想回去吗?”
“我哪里都去不了了,那个好脾气的伏尼已经死了。”
“……”
鹿正康将手里锋利的剑刺入他柔嫩的心脏。
“嘀嘀嘀!”一个巡逻无人机飞到鹿正康头顶,“这位公民,您涉嫌谋杀,请站在原地,配合接受执法……“
“嘭!“
剑光闪过,无人机坠地。
“吱吱滋。”杂音很快结束,一个熟悉的男性合成音传出,“哦,你来了,很快。而且避开了那些人。来公司分部吧,我会安排好的。”
……
圣殿公司外形如一个倒扣的银碗,在城市不变的夜幕下显得格格不入。
鹿正康从正门进入,走到前台,穿着制服的服务机器人很礼貌地问他有没有预约。
台上的电子屏上出现一行字。
“任务:夺得金苹果,目的地:圣殿公司第二分部核心区,任务将于五秒后开始。”
鹿正康一惊。
“核心区在哪?”
“您并不是本公司成员,无权得知此事。”服务机器人语气呆板。
电子屏上倒计时归零。
陡然,警报声响彻整个公司。
“警告!警告!伊甸园受到攻击!核心区封闭结构受损!开启强制隔离措施!”
黑洞洞的枪管从天花板伸出,开始无差别扫射,一时间大厅里零件纷飞,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隔离措施!
电磁脉冲狂涌,鹿正康感到自己的机体严重受损,被机枪扫中。
他跌倒在地,地上的炫光屏浮现出路径图标,他就用手扒着地面往前爬。
偌大的第二分部被伊甸园的隔离措施杀得干干净净,鹿正康这一路没有被任何人拦截。
顺顺利利就到了一个中央大厅,这里竖着一根长柱,柱子上全是接口,数据线密密麻麻的联通到房间四周。
鹿正康爬到柱子前,这里没有电磁脉冲,所以他勉强一番后,站了起来。
“我来了!”他喊道。
“空白之人,你的一切行为,在这个被金苹果数据化的世界里都不会留下痕迹,所以也只有你能结束这一切……”
一座水缸从地上升起,水缸里浸泡着一颗苍白的、臃肿的大脑,而那个男性合成音从里面传出。
“我叫戴斯蒙迈尔斯。我潜伏在这颗大脑里,潜伏在伊甸园的数据中。”
鹿正康看着这颗蠕动的脑子,浑身发麻。
“你很惊讶?但这没必要。”
“我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但我了解一些线索,只要你同意把金苹果带走,我就告诉你。”
“我当然同意!”
“那好……你们这一类人,我的记忆里有很多,但数据告诉我你们不存在,简直就像幽灵不是吗?”
“我这一类人?”
“是啊,没人知道你们是谁,但你们确实出现在我们的历史中……你算是很弱小的一位了。”
“……”
“你要找到自己同原来的世界的联系物,就像一个信标,就像暗语,你现在只要能找到这个存在于你潜意识里的东西,你就能回到自己的家。”
鹿正康沉默着,不知所措。
“看来需要一点帮助,那好吧,你先拿着金苹果,看看它的力量能不能帮到你。”
中心的长柱打开,露出内部真正大放光芒的金色圆球。
“先行者的科技在逐渐侵蚀我们。”
鹿正康抬手触摸伊甸碎片。
一瞬间,眼前一片黑暗。
……
鹿正康站在镜子前,里面有他自己的倒影。
这个房间空旷又明亮,却不是他曾去过的任何地方。
倒影对他笑了笑,开口说道:“我是你的潜意识。”
“这是一次很有趣的冒险,我玩得很开心。”
“现在,你该回去了。”
“从你的口袋里。”
鹿正康摸口袋,里面有一支笔。
正是他揣在兜里的那支作业笔。
看到它的同时,眼前的镜子破碎。
倒影在对他微笑。
……
午后阳光照在房间里。
鹿正康睡醒,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五点了,而他的作业还没写。
他回到书桌,握着那支笔。
梦境终究是一场梦。
第八十四章 金刚
行过大礼,觉光起身,再看鹿正康已经有了不同的感觉。
他心想,天佑少林,降下佛子,人间正道又能多一份力量了。
这个孩子是不一样的,对待他不能如同对待一般的孩子那样,而是要把他当成佛祖遗落世间的珍宝,菩萨在地上的化身。
心中欢喜的觉光此时才意识到天已发亮,一轮红彤彤、热乎乎的朝阳正从东边的山脉缺口升起,晕开一大片金灿灿的朝霞,气势磅礴,这在和尚看来,是老天赞许。
他小心地抱起鹿正康,施展轻功回到别院。
一路穿林跨石,不过半刻钟就到了地方,此时,早起的老妈子们已经在寻鹿正康了,有一位见到觉光这秃驴怀里那孩童正是自己要寻的,赶紧跑上前,嘴里埋怨觉光,小心接过孩子。
觉光对她合十一礼,“善信,此乃我少林佛子,稍后待我禀告了方丈,就会把他接走。”
鹿正康对他摇摇头,觉光一惊,“佛子可是不愿见方丈?”
鹿正康再次摇头,这次觉光就有数了,“是了,佛子常在这逸姑别院,想来不愿离开。”
老妈子听到秃驴这么正经的话,心里也打鼓,低头打量怀里的小孩。
皮肤光洁如白瓷,没有半点绒毛,发着一层莹润的宝光,双眼半闭,神态恬淡,好似悲悯的菩萨神像,叫人由衷生出畏离心来。
而鹿正康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睁开眼,露出一双皎月般透亮的眸子,冲她温柔一笑。
“这孩子!他……”老妈子惊叫起来。
觉光笑道:“善信有福能抱起佛子,身后必能不坠恶道。”
老妈子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欢喜,竟然不敢再抱着鹿正康,连忙把他递回给觉光。
黑秃驴叹了一口气,“终究福源不足。”
他把鹿正康放回炕上,急急忙忙回去寺里了。
周围的婴孩们纷纷向鹿正康围拢来,用迷惑不解而天真烂漫的眼神盯着他。
鹿正康盘坐着,姿态纯实,就有聪慧的小孩跟着学,用一双小手攥着腿叠在一起,有用力过猛的,打个趔趄倒在炕上,嘻嘻笑起来。
老妈子们围着炕沿,用审视的眼光看着这一幕,如此不寻常的景象,以及鹿正康脱俗的仪容,渐渐叫她们认可了一点,那就是这个孩子是菩萨转世,天生不同。
有了这个认知,她们由衷升起满足感与敬畏感。
老妈子们轻轻退出厢房,开始热烈的交谈,脸上洋溢着满足八卦心理后的欢畅心情,在她们看来,这是一个巨大的谈资,能让她们从村里的无聊妇女群体里脱颖而出。
这其中有一位王姓的老妈子有些心神不定。
她的同伴问她,“你这是咋了?”
孙王氏摇头不语。
她们在这里聊天,一群和尚匆匆来到别院。
为首的穿着袈裟,是个灰须老头,周围也是一群中老年人,觉光老老实实陪在末尾,跟三孙子似的。
穿袈裟的就是少林方丈了,他站在窗外朝屋内张望,看到榻上的鹿正康似乎半寐,和气一团。
方丈以法眼观之,斗室之内,却暗藏天地。
鹿正康的气机高邈,时而如山间清风,时而如河海暗流,是冬日寒梅瓣上的霜雪,是深涧青苔于正午汲取的第一缕阳光,是流淌在羚羊体内的汩汩热血,是一切自然,一切运作中的现象。
见识这般妙相后,方丈对周围的和尚们点点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
接下来就该去见见这位佛子了,他们肃容,待方丈推门后,一个个迈步进屋。
鹿正康也不去理会这些秃驴,心神沉入定境,体内先天之气流转,渐渐就忘乎形骸,如陷入一场美梦。
他反复体悟《金刚经》精义。
什么是金刚?
不增不减、不垢不净,这是天地宇宙的境界。
怎么算灭度?
灭度众生其实无被灭度之众生,一切生命与非生命都在宇宙的运行中,既然已经存在,那就会消失,留下的是存在的因缘,永远存在。
如何能不住相布施?
意识到自己存活于宇宙系统中,那就是发金刚心,即是灭度,即能不住于相。
这就是第二重境界,脱离了欲界,看山不是山,而是世界整体的一个暂时存在形式。
鹿正康微微感到一个庞大不可估量的循环系统在与自己身体的小系统发生共鸣,他知道这就是金刚。
这就是佛。
就是道。
是一切起源的基础。
鹿正康对宇宙心存感激,生命本是微澜,起于大海,归于大海,既然绽放光华,那应该铭记出身的美好世界。
他一团先天之气努力想要与天地本源之气建立沟通,但天道沓沓,高不可攀,几次三番的努力反倒让自己离天越来越远。
他叹了一口气,结束禅定。
睁开眼,看到一群满脸热切的老秃驴,而觉光躲在最后面冲他呵呵笑。
方丈合十行礼,其余和尚跟着行礼,这是拜菩萨。
“佛子可愿入敝寺修行?”方丈一边说,一边用手虚指少林方向,语气就像在同一个成年人说话一样,他清楚一个开悟之修行者有怎样的智慧,所以完全不担心鹿正康是否能理解。
鹿正康看了看周围的小婴儿们,最后盯住其中一位,和尚会意,将那个男婴抱到鹿正康座前。
这个小孩一直都待在最外面,从缝隙间看鹿正康,他从来不争不抢,存在感很低,以至于有时候会被老妈子忽视,直到饿哭。
这个小孩是最聪明的。
鹿正康轻轻抚摸他的头顶,先天之气流入他体内,裹住了他体内残余的,从母胎带来的一点灵机。清晰可见的,他的眉心亮起一点清光,闪烁几下后隐匿起来。
以后他的修行会受益不尽。
有几位和尚看得心花怒放,这样的小孩就是难得的练武奇才,往常能找到一个就很不容易,若是悟性好些,那就可以自夸一句百年难得一遇了。
鹿正康指了指这个小孩,再指了指少林的方向。
秃驴们面面相觑,最后方丈开口:“佛子自有打算,我们先把这个童儿带回去好生培养,以后也能给佛子做个侍者。”
“善。”众和尚齐点头。
第八十五章 七宝、帝网珠
小婴儿们茁壮成长,他们时刻与鹿正康亲近,得到一股轻灵气息的温养,所以百病不生,耳聪目明。
秃驴们一个个看着这些孩子都兴奋地直搓手,都是跟随菩萨的童儿,天生与佛有缘啊!
出于某种心态,和尚们挤出一笔款子扩建了别院,这样就可以养更多弃婴了,或者可以让那些施主们寄养孩子……不过名义上是给佛子的供养。
扩建别院的工程进行得热火朝天,很多富商都听说了少林寺出了一个小菩萨,于是都慷慨解囊,当然以后他们的小孩免不得要到别院小住。
这些事情鹿正康都清楚,少林也知道鹿正康可以理解这件事,但双方不约而同有着一种默契,甚至可以说是鹿正康主动表露这个意愿的。
其间来了一群尼姑,她们是逸姑庵的比丘尼,而鹿正康所在的别院就叫逸姑别院,少林收养的女婴以后也是要送到逸姑庵的,可见其实双方是很有渊源的。
比丘尼们拜见了鹿正康,非常恭敬,还献上七宝,分别为金佛像、银饭钵、琉璃念珠、玛瑙手串、砗磲佩饰、珊瑚摆件以及最后一样,一副长鹿角。
鹿正康收下了鹿角,其余的推了回去。
尼姑们把东西转手给了和尚,最后拜了拜鹿正康,离开了。
日子就此平静度过。
白天鹿正康把鹿角摆在身前,时刻观赏,到夜里就立在窗棂上,月光投下的影子就像一株枯树。
在他眼里,这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头活生生的牡鹿。
它在幽密多雾的深林游弋,踏踏脚步声远,起伏的脊背好似山峦……
鹿正康非常享受这种同自然交流的过程,如今他只能对这样年份浅短的事物产生共鸣,尚未能与天地共感,或许到了那一步,他就真能被称为在世菩萨了吧。
和尚们请来剑川镇的文人徐染血给孩子们启蒙,其实主要是为了给鹿正康启蒙。
这位徐染血每天晌午才来,在厢房里摇头晃脑地吟诵一卷《初学记》,声音抑扬顿挫,婴孩们牙牙学语也是非常活泼可爱。
读罢,徐染血去膳厅用饭,回来后接着诵几段《黄庭经》,完事后就施施然离开。
这样的生活平静又安详,似乎能永远持续下去。
徐先生也并不总是读这两本,有时还会讲一些历史。
然后鹿正康就得知,十年前有一位名为相枢的邪魔连杀三十多位皇帝,数千官宦,自此无人再敢称帝,朝廷、官府就此瓦解,百姓再无人管束。
现在的天下,原本的城镇、村庄各自独立,互不约束。
鹿正康至此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太吾绘卷》的世界。
他对此既无开心,也不难过。
徐染血每次离开时,日头还高,于是就有和尚来讲经。
从《心经》、《金刚经》,到《华严经》、《楞严经》,乃至《梵网经》、《净土三经》等,这些经师往往只敢读原文,不敢说注解。
他们怕主观偏见影响鹿正康的判断。
鹿正康从这些文章里,读出的不只是宗教的世界观、价值观、道德观,他窥见了其背后更深的哲学理论。
他对那些过于玄奇神妙的描述不置可否,对于一些同自己曾经接受的科学理论有冲突的地方也不偏从。
这些经文里最得他欢心的无疑是《金刚经》,其中蕴含的一套完满的“是名-即非“的思辨体系叫他啧啧称奇。
佛教充满各种前后的矛盾,这在鹿正康看来,实在是因为太过死板的体系,前人的言论被奉为真理,不敢稍有毁誉。
若要鹿正康说,他未来自创一派,讲那些不实的经典统统一把火烧个干净,才是痛快,才是护佛。
五月十四,当夜,鹿正康睁开眼。
一位老妈子偷偷来到他床前,看到他在看自己,脸上既羞愧又难过。
这位是孙王氏,今晚是她与另一位老妈子当值,她对鹿正康拜了拜,然后凑近他,在耳边轻轻把自己的祈求说了一遍。
原来她家里有一个小女儿天生体弱多病,又是风寒入体,更兼有早夭之相,这种情况是药石难医,和尚们见了都摇头不语,而哪怕真有什么仙丹灵药,那也不会是贫苦人家能接触的。所以知道鹿正康非同凡响后,孙王氏就留了一个心眼,偷偷收集了鹿正康的“回龙汤”,回去煮鸡蛋给孩子吃下,果然病情稍有好转。现在她就是想求几滴鹿正康的指尖血给自己的孩子喂下。
鹿正康听完,思忖一下,看着孙王氏热切渴盼的神态,这饱经风霜的粗粝脸庞暗示着常年的日晒雨淋,似乎与大地土壤有着某种连结。
他走神了。
人的行为与存在的境地绝不是割裂的,独立的,而是互相联系的。
《华严经》中有一“帝网珠”,说天神帝释天宫殿装饰的珠网上,缀联着无数宝珠,每颗宝珠都映现出其他珠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摄,重叠不尽,映现出无穷无尽的法界,呈显出圆融谐和的绚丽景观。
这不断运动、变化着的帝网珠其实就是一切宇宙、生灵,非生灵,它们一起构成一张大网。每颗帝网珠都不是单独出现的,其每次改变都有背后的丝线拉扯,这些丝线又联系到其他帝网珠上。
鹿正康陡然感悟,再看眼前的孙王氏,恍惚就能看到她在田间辛苦劳作,在家中努力编织,生火做饭,照顾小孩,更往前的,她的青年时代,她的幼年时代,曾经的孩童已经如此模样,未来更只是一黄土。
每个人都是一条河,而相遇在不同的河段,就汇集出尘世的海。
鹿正康轻笑起来,发出细细的呵呵呵声。
孙王氏痴痴地看着鹿正康的笑脸,她也在一瞬间感同身受。
鹿正康对她开口说道:“去把她带来吧。”
然后他侧头又对窗外说:“你去吧,一切无恙。”
原来是守护他的武僧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外,随时准备制止孙王氏。
孙王氏脸上泪水纵横,她感到了巨大的辛酸苦楚,这些苦难原本并没有给她带来伤感,直到她遇见如此温暖和煦的阳光,这才意识到周身的冰雪已经快淹没了故作坚强的心。
第八十六章 治病方,修神通
第二天清早,孙王氏带来了她的小女儿孙丽钗,果然是异常瘦弱的一个孩子,明明已经有五岁,看着却像是三岁,不仅身材瘦小,而且面色带青,神情虚弱。
一干和尚听闻鹿正康开口说话,早早就侍立在他身边,一来渴望再听闻菩萨妙音,二来也是想看看他如何救治孙丽钗。
在众人的注视下,鹿正康轻轻抚摸女孩头顶,口中一股淡淡烟气飘出,钻入对方七窍。
从鹿正康的视角来看,孙丽钗的气机就像是一团烛火,她的帝网珠黯淡无华,周围的丝线也摇摇欲坠,仿佛她马上就要脱离人世,坠入轮回苦海。
她害怕吗?
鹿正康的气机宛如温暖的春风,带来和煦的小雨,滋润了枯黄的小苗,让其低垂的枝叶能微微抬头,感受万古不变的阳光。
肉眼看见的,孙丽钗脸上的一股青气退去,露出嫩白的肌肤本色,虽然没有血色,但已经好了许多,不再是随时可能夭折的模样。
“咳咳……”小女孩咳嗽起来,她的表情舒展开来,眼睛却还紧闭着。
孙王氏激动不能自禁,微微垂泣。
众僧交头接耳,脸上露出欢欣的神色。
鹿正康收回手,口中也不再吐出自己的先天之气,他把目光转向方丈,这老头轻轻上前几步,神态恭敬。
“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尽量得救一番,”说完,又对孙王氏开口,“我能力毕竟有限,只可救病,却难延寿,如今这孩子沉疴已去,将来如何,尚未可知,若是能习得武功,或可改命。”
他的声音就是孩童的嗓音,清脆响亮,但却沉稳清晰,吐字圆满。那群和尚听了后一脸幸福的模样,但要鹿正康自己说,他的声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秃驴们的状态属于自己感动自己。
方丈回声嘱咐几位长老,要他们知会下去,佛子普渡救人的消息,然后对鹿正康拜了拜,作出聆听状。
鹿正康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好再说的,多去取些书籍来。”
“是。”
此后,陆陆续续有许多来寻医的人家,他们也都亲眼见证了这位小菩萨神通非凡,一时间少林寺香火旺盛起来。
鹿正康每天除了治病、观摩鹿角外,剩余的空闲都在看书。
各种杂学、诗书、音律、厨艺、锻造、术数等都有涉猎,权当打发时间。
其实他很多东西也都看不懂,也有很多的主观偏见,但是这的确增长了他的见识。
唯一让鹿正康感到很难受的就是许多与玄学挂钩的东西,譬如风水、相面、观星等等,这些和他过去的一些知识体系有冲突,好在鹿正康是个很看得开的人,既然自己已经不在地球了,那么纠结于曾经的世界观就是庸人自扰,说不定这个世界就是天圆地方呢?说不定就是有六道轮回呢?
没有实践过,没有亲眼看到过,他不敢妄自揣测。
现在的鹿正康觉得生活很平静美好,除了一点,人们总喜欢盯着他看。
万众瞩目的感觉,毫无**的感觉,这其实是在神化一个人。
宗教就是总喜欢扯一些神秘主义,鹿正康的每个动作都会被过度解读,仿佛能从他的行为里看出宇宙大道似的。
秃驴们尤其认定了这一点,对他们来说,如果能从鹿正康身上体悟到一点禅机,那么对他们的武功有极大的进益。毕竟少林派的功夫讲究禅武合一,对佛经的理解能转化到对武功心法的理解上。而佛学造诣不够,武功也不能达到高深境界。
原本扩建别院只需要让工匠来,到后来是十八罗汉主动请缨,帮忙扛石担木,砌墙堆瓦,抽空了他们就会紧紧盯着鹿正康看。
一时间幽静的小院里到处是油光锃亮的光头,他们扛着数百上千斤的巨石,一手一个,来去奔行,足不沾地,面不改色,可谓是上佳的劳动力,同挖掘机、起吊机这类的重型机械也没有两样了。
和尚们的血气旺盛,气机刚烈,动如高山滚石,静如铜墙铁壁,看得鹿正康也是有些讶然。
太吾世界的武力值,竟然这么高吗?
身为十八罗汉之一的觉光这几天总是偷偷溜进厢房来,他看到鹿正康一直盯着自己的师兄弟们,心想他是对武功感兴趣了,不禁很高兴,于是凑到他身边来问,“想不想学武功啊?我教你无色禅功怎么样?这可是奇六阶的内功。”
太吾世界,万事万物自有品级,从低至高,分别为下九、中八、上七、奇六、秘五、极四、超三、绝二以及最高妙的神一。
各门各派,只有对应身份才能学习相应品阶的武学。
而少林武僧想要学到无色禅功,必须是菩提院的弟子,觉光身为十八罗汉自己也就能修习极四阶的功夫。
鹿正康盯着窗外又看了看,收回目光,盘膝打坐,不去搭理觉光。
黑秃驴有些心急,“唉,佛子,你可是嫌弃无色禅功吗?那我去求方丈把易筋经和洗髓经传你!”
易筋经是绝二阶,而洗髓经更是神一阶的绝学,但觉光相信只要是鹿正康想学,少林绝不可能藏私。
他当即兴冲冲地就跑去找方丈子性禅师。
不一会儿,方丈冲过来,手里拎着觉光。
嘭的一声,老秃驴把黑秃驴丢在地上。
“佛子啊,可万万不要听这浑人瞎说,武功修行不能一蹴而就,而是要循序渐进,从下九阶一直习练,直到绝顶。”子性禅师双手合十,“这静禅功乃是打坐的法门,但中八阶的罗汉功却就是走外壮内铄的路子,佛子尚幼,却不能承受这般苦熬。”
鹿正康呼出一口气,也不睁眼,轻轻说道:“我晓得。”
“这便好极了……觉光!你以后不能擅自进入这逸姑别院,若有违背,就自去戒律院领板子吧!”
子性说完,对鹿正康拜了拜,转身离去。
一直趴在地上装死的觉光一骨碌翻身起来,“嘿嘿!老和尚刀子嘴豆腐心,不过这下我不能常来看你啦!”他照例去盘了盘鹿正康的脑袋,他新长出来的头发乌黑浓密,被其余的和尚称为菩萨妙相,相对来说,觉光就是个很不循规蹈矩的人,他该揉菩萨脑袋还是得揉的。
“不让你练武功,也未必不是好事,方丈说我佛门有无量神通,佛子你这样聪慧的人,修道不比我们修法好多了。”
鹿正康笑了笑,并不反驳。
第八十七章 三身,刚正的书生
觉光离去,鹿正康安心坐禅,关于武功的事情,他有自己的看法。
自从他脱离欲界,进入色界之后,他对自身的形体存在就产生了疑惑。
他感到自己有更高层次的一种存在,而在世俗中的身躯只不过是高层次的投影,他的本质并不是现在的**,亦或者是什么灵魂,而是更高级的一种体系。
他感到自己是由先天之气凝结的一个物体,经由时间与空间之手,让这个物体能活跃起来,显出蓬勃的生命力。
天有三宝日月星,人有三宝精气神,不过在鹿正康看来,这三宝都是等同的。
日月星辰,都是天上之物,是宇宙的物质。依照地球科学的理论来解释,物质与能量是相同事物的两面,能够互相转化,这么说来,这无穷无尽的恒星,组成它们的元素,以及不可计数的行星、小行星等,再有组成它们的元素,生命与非生命,存在过或者将要存在的,都是能量的一种形式,都是宇宙的微澜,来源都是相同的,只是时间前后,演化快慢导致了差异。
那么精气神也是同一种“物”的不同表现形式。
鹿正康能感受到这种“物”,但他不知如何去命名。
道家李耳就说过,“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强名之曰道。”这是圣人对宇宙整体的理解把握,将宇宙的演进体系称为道。
佛教里有三身之说,即法身、报身、化身(应身),法身即是真理佛法,也是人心中永恒的佛性,是为理法之聚集;报身是修行佛法而成的果,圆满而庄严,是为智法之聚集;化身则是示显在外为教化众生的变化体,是为功德法之聚集。
这样说来就清楚很多,在鹿正康看来,自己所感应到的那个高层次的“物”,恐怕就是自己的报身,而自己的形体渐渐变为化身。
释迦牟尼曾言,“我是已成佛,汝是未成佛,但得如是信,戒品已具足。”
人人都有佛性,人人都是佛。
所以这报身是本就存在的,而法身则是让人通向报身的桥梁。
鹿正康怀疑报身之上更有妙理,但他现在还触摸不到。
他就这样溟然兀坐,直到晌午前,徐先生又来讲学,这才悠然醒转。
徐染血迈着步子,推门进入厢房,对孩子们点点头,眯着眼,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初学记》,这已经是第二十部了,全套《初学记》不过二十四部(此处与现实有出入),过些天就该读完。
“梁《漏刻经》云:漏刻之作,盖肇于轩辕之日,宣乎夏商之代……”他摇头晃脑,状极陶醉,不过鹿正康还是觉得这本《初学记》对初学者还是有些太过高深。
尤其是对小孩子来说,听这种缺乏音律性和娱乐性的内容很容易感到枯燥。
所以这些童儿从十天前就已经完全不管徐染血说什么啦,他们现在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围在鹿正康身边,自娱自乐。
往常还好,这帮孩子总算还有几个会跟着学几句,同徐染血有些互动,但今天,就算再好奇的小孩也彻底对《初学记》失去了兴趣。
这多少让徐染血有些不快,他闭上嘴,年轻的脸庞上露出半是气愤,半是难堪的神态,他在房间里踱步,半晌,他犹豫着,匆匆跑了出去。
这一走就是半天。
当他再次出现时,已经到了未时,差不多下午三点。
徐先生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几位老妈子看了吓一跳,“哦哟!徐先生,你怎么现在来了?”
“小生去舍里取书,却是有些迟了。”他家住剑川镇,虽然就在嵩山脚下,可山路险峻难行,对他一个书生来说,往返实在是很累的一件事。
平日里别看他都是晌午才到别院,但其实他清早吃完饭就出发了,慢悠悠走过来就花了两个时辰,一上午说没就没。
徐染血虽然累得快要背过气去,但姿态依然是端端正正,站在厢房前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布绢擦了擦汗,又扶了扶头上的方巾,一切收拾好了,这才昂首挺胸,推门而入。
等他进去后,老妈子们开始在屋外偷笑这人实在是书生气。
屋子里,读经文的和尚正好诵完一遍《金刚经》,老老实实对鹿正康拜了拜,回头对徐染血笑了笑,就出门去了。
徐染血看到榻上躺得东倒西歪的孩童们,拍拍手吸引了一下注意力。
“好啦,从今日起,本先生就该给你们这些小童说一些有关诗词的道理了!”徐染血很是庄重的样子,这感染了那些嘻嘻哈哈玩闹的孩子们,他们也都睁大稚气的眼睛,端端正正坐好。
鹿正康看了看徐先生额头止不住冒出来的热汗,咧开嘴坏笑起来。这让徐染血很不自在,背过身去偷偷又擦了一遍汗。
“今天就给你们讲一讲《笠翁对韵》,你们好好学。”徐染血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群孩子缺乏基本的理解能力,让他们好好学只不过是一厢情愿。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这充满韵律感的语句一吐露出来,孩子们顿时咯咯笑起来,开始竞相模仿。
徐先生越读越开心,声音也是越来越高亢,情感饱满,以至于到了自我陶醉的境界,他身上的汗一层层透出来,浸湿了背上的青衫,可他本人一无所觉,厢房的窗户开着,有一点小风,他很快就打起哆嗦。
“……北牖当风停夏扇……好冷……”
徐染血重重地打了几个喷嚏。
鹿正康一看就直到他有些着凉,这回去免不了得咳嗽一段时日。
“呃……先生身体有些不适,今天就到这里吧。”他嘟囔着什么,打算离开。
“先生请慢。”鹿正康突然开口,这把徐染血吓了一跳,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小孩会说话。
“是你在叫我?”他犹疑道。
“当然是佛子在叫你啦!”窗外伸进来一个光溜溜的脑壳,龇着一口白牙,却是十八罗汉中的一位。
鹿正康说道:“先生这样回去怕是会得风寒,且过来。”
徐染血皱着眉,随后笑道:“原来我听街坊闲言说少林有佛子,我却觉得夸大其实,现在看来,你这小童果然不凡。”他走到鹿正康跟前,仔细打量,越看越是惊讶。
“果真妙相。”
窗外的秃驴大喊,“你这书生也太不晓事体,同佛子相处这许多天,才见得眼前真菩萨吗?”
徐染血大声反驳:“圣人无名,你要说这孩子不同凡响可以,但要说是菩萨,却也不尽其实。”
鹿正康挑了挑眉,用道家的理论驳佛家的经文,这书生也太有趣了吧!
第八十八章 孔雀东南飞,妙相庄严
徐染血和秃驴进行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沙雕对话,鹿正康趁机给这个意气书生渡了一口内气,帮他温养了体魄,这样就不会生病了。
和书生争执的那个和尚叫觉愁,是个山羊胡的中年人,秉性叛逆不羁,年纪不轻还喜欢逞口舌之利,同自己的师兄弟们吵架没输过,今天算是遇到对手了。
他们一个讲佛学,一个说道家,徐染血毕竟是读书人,学识丰富,时不时还拿几句儒生名言来驳斥,不一会儿就逼得秃驴直翻白眼,说不出话来。
“好啊!你这酸儒,现在朝廷没了,你读书又有什么用呢!”觉愁大喊一声,然后嘿嘿笑起来。
听到这句话,徐染血的脸色陡然就涨红了,他恼怒之极,嘴唇哆嗦着,拿颤抖的手指着和尚,憋了半天没蹦出半个字,到后来深吸几口气,骂道:“秃驴!贼秃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他气冲冲地推门离开了。
觉愁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邀功似的对鹿正康合十鞠躬,“佛子,那小子我替你骂过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鹿正康拍了拍身边被吓傻的几个小孩,斜睨了坏和尚一眼,“烦恼未净,贼心不死。”
觉愁一听脸色都吓白了,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身后一个铁塔般的壮汉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觉愁无状,却是让佛子见笑了,贫僧这就好好管教他一番!”来者是少林长老子孽禅师,皮肤泛着淡淡的金色,身高体长,抓着七尺的觉愁就像拎小鸡仔似的。
“子孽师叔!师侄知错了”觉愁的惨叫声被拉长,很快就消失在别院外的松林间。
这帮和尚,现在都不用待在寺里了吗?
鹿正康对少林寺的严密保护印象深刻。
如今的逸姑别院,真是连苍蝇都难进,蚊虫都被这群和尚用内力早早震死了,万万不敢让这些恶物来伤到佛子。
这样的行为其实是偏离佛法了,不过扫地不伤蝼蚁命的高僧能有几个?劝说是没用的,鹿正康对此不发表意见,也是怕被这些僧人过度解读,到时候弄一窝鼠蚁虫蛇来给他玩耍可就有趣了。
时间匆匆而过,很快就到了六月末了,徐染血有整整十二天没来教书,最后是子孽禅师提着觉愁上他家门前负荆请罪,这才让这个刚正的书生解气,朗朗读书声再次回荡在梁榻之间。
逸姑别院的扩建即将完成,宽敞了近倍余的厢房里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小孩,最大不过两岁,最小的尚不足月。
意外的是,先前被鹿正康救治的那位孙丽钗似乎是痊愈了,不仅个子长了起来,心智似乎也开始迅速发育,她常常让母亲孙王氏带她来院里找鹿正康玩耍,渐渐成为了别院的新成员。
相对其他小孩,孙丽钗毕竟年岁最大,而且很懂事,每次徐染血读书时,她就跟着读,一点点,从不解其意,到心有所得,她学得越来越快,甚至都能提出一些合情合理的疑问来了,足见有自己的思考,徐先生脸上的笑容也一天天多起来。
他对鹿正康说:“你这小菩萨,把灵慧分给其他小孩啦,你就不怕自己变笨吗?”原来他也意识到逸姑别院的孩子们的天赋普遍有些高了,慢慢的,徐染血已经接受了和尚们对于佛子的说法。
鹿正康笑着说:“智慧不是水,分一些出去就会少一些,智慧像是光,点亮一盏烛,就更增一分亮。”
徐染血摇摇头,又点点头,“你却把自己比作火,好大的心气!”
“燃灯燃灯,本无灯,何来火?”
“小小年纪会打禅机啦!和我说这个可没用。”徐染血晃着脑袋,背过身去,继续朗读。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他念叨的正是汉乐府第一长诗《孔雀东南飞》。
鹿正康笑了笑,听着诗歌,悠然神往。
孔雀飞,鸳鸯散,庭边双生窈窕树,难结连理枝。
爱情啊,世俗啊,人心啊,都是红尘滚滚的剪影啊。
鹿正康恍惚间,看到一张华丽的珠网,摆动着、摇晃着,无穷无尽的光彩就从一颗颗宝珠里放出,其中仿佛有人生百态,草木轮回。
正是因陀罗网。
有一个庄严圆满的存在于这张大网后的虚空中隐现,那正是鹿正康的报身。
揭开这张网。
鹿正康有了这个想法后,帘网突然掀起一角,金色的江河从中涌出,淹没他的视线。
鹿正康感到剧烈的震动,随后眼前的景象就烟消云散了。
睁开眼,夏日的阳光明净透亮,空气燥热,洇着一层湿气,知了开始浅唱,庭院池塘边的垂柳在风中拍打枝条,发出微微的声音。
鹿正康抬起手,仔细观摩自己的手掌,仿佛这是某件珍宝。
徐染血瞥了他一眼,继续吟诗。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这形体,好似虚幻透明。
有某个圆满的气团在皮囊下鼓动。
鹿正康感到焦急,但这种情绪是没由来的。
仿佛他的身体在倾诉什么,可他的魂魄是个聋子。
那因陀罗网之后的存在,那冲荡而来的金色光河……
鹿正康的目光四处移动,然后锁定在那副鹿角上。
枯瘦的鹿角泛起点点透明的白光来,汇聚成一只小小的白鹿,在床榻间奔行,跳跃。
鹿正康的视线追逐着白鹿,看着它在孩童们的身体上蹬蹄,在孙丽钗的头顶仰叫,跳上徐染血的肩膀,低头啃食他的衣领,蓦地转身,高高飞跃,凭空踏步,越来越大,越来越远,冲出房屋,冲入天空,飞入天上的花海,它在遨游,星光伴随它左右,朝霞做它头上的流苏,雨后的霓虹为被,月光化作璎珞,他的脚步荡起漫天的涟漪,它的嘶鸣声震耳欲聋……
陡然,它与鹿正康四目相对。
那眼神湿漉漉的,好似有无限的深情。
它冲过来,划破云霄,落入鹿正康的眉心。
……
“佛子!看佛子!”一个大嗓门的和尚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高深嚷嚷起来,话音未落,一瞬间整个嵩山似乎都颤抖了一下,猛烈的气流从大雄宝殿冲起,一道刺眼的金光从正门电射而出,转瞬到达别院,落地后,光芒收敛,露出一个灰须的老僧,正是方丈子性禅师。
“佛子如何!”方丈一字一顿地问道,他脸上似乎灼烧着一层可怖的光,如天神怒目,叫人不敢逼视。
那吼叫的和尚正一脸激动地指着房中的鹿正康,“方丈!快看佛子!这是示显妙相了!”
子性禅师顺着手指一看,顿时,脸上的怒色消散一空,转而是满脸藏不住的笑意。
斗室之内,佛子身披白袍,盘膝而坐,手结无畏印,头上乌发盘成螺髻,额头两侧萌生白玉鹿角,鼻梁宽阔,双唇饱满,睫毛纤长,体肤白净,周身隐有毫光,恰如神鹿。
第八十九章 孙丽钗,上缘
鹿正康睁开眼,然后就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一幕。
一圈秃驴正满脸笑意地盯着他,神态介乎等饲料的猪仔和割稻子的老农间。
总之是让鹿正康很无语。
他依旧不打算搭理他们。
抬手摸了摸头上短短的鹿角,真实的触感,与颅骨连为一体,轻轻弹几下,还发出钟磬般的清脆响声,和尚们听了更是把嘴角咧到脚后跟去了。
“佛子”方丈轻轻呼唤。
鹿正康叹了一口气,“有话就说。”
“佛子可是证就摩诃萨果位了?”
“什么是摩诃萨?”鹿正康反问道。
“就……”
方丈正想开口解释,但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下去。
通读了这么多佛经的佛子能不直到摩诃萨就是指菩萨吗?所以他不是在问问题,自己也不是解答者。相反自己才是提问者,而佛子以反问来回答。
子性禅师下意识拨动手中念珠,心中思绪繁杂。
鹿正康看到这老和尚进退两难的模样心里偷笑不已,果然打机锋就能唬住这群秃驴。
在他看来,这群僧人对佛法的理解有偏差。
或许是因为武学昌盛的缘故,大众证明道理正确性的方法就不自觉偏向于直观的表现,也就是“厉不厉害”,只要比你强,那我说的都是正确的。
这个答案其实在大多数人会遇到的几乎所有问题面前都没有错。
错的是人们误以为道理是用力量去成就的。
道理一直都在,道理比一切都要崇高,更接近本质。
得道的表现形式可以是获得力量。
但不是说获得力量就能得道。
所以说这群和尚看到自己拥有了经书里菩萨的神通,就以为自己是真菩萨。
鹿正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境界,对此他也不在意。
关键还是享受生活。
和尚们反反复复咀嚼着那一句“什么是摩诃萨”,神情恍惚地离开了,鹿正康对他们的背影挥挥手,希望他们能消停一阵子。
徐染血绷着脸,看到鹿正康露出这样纯真自然的神态,才慢慢把胸中浊气吐出。
“小菩萨真厉害啊!”他顿了顿,“我自知才疏学浅,教其余的孩子还行,但你,”他咂咂嘴,“你要是对学问感兴趣,我可以修书一封,送去京城,朝廷虽然不再,但那里依然是天下最绝顶,最高妙,最神秀的地方。我的老师就在京城国子监,不过现在改名叫上真书院……你想随时可以,到时候让丽钗和你一起去,她该学些高深的东西。”
鹿正康笑了笑,“你去问问孙丽钗愿不愿意去,等过几年再说吧。”
徐先生点点头,“也对,你才周岁不久,委实惊世骇俗,还是再等等,过了龆年才好出去。”
鹿正康转头看一脸好奇的孙丽钗,小女孩似乎是想摸摸他的鹿角,“你想不想学更多东西?”
“学!”孙丽钗眼前一亮。
“那就快些长大吧。”
“嘻嘻嘻,你说的,那好。”
孙丽钗童稚无邪的姿态,却包含一种含蓄的智慧,让人难以分辨她的想法,同样是不可思议的。
鹿正康看向窗外,春日的生机已经在盛夏勃勃绽放了呢。
徐染血感慨,“若说佛子赐天下人十分智慧,那丽钗独占七分。”
“有先生这句话,这孩子未来当是前途无量,若是王施主有意,贫僧可转达逸姑庵,让丽钗进入其中修行。”一个豪爽低沉的嗓门一路从屋外走进来,却是好久不见的觉光。
这家伙正经起来还真有几分高僧的风采,他庄重地对孙丽钗的母亲孙王氏合十一礼,严肃的姿态叫这位妇人有些受宠若惊,不过孙王氏对觉光的建议却还是有些顾虑的。
“大师,孩子这么小,让她当尼姑……”她踟蹰着,“是不是不太好?”
觉光一瞪眼,“话不是这么说,你的孩儿天生体弱,去逸姑庵修行一段时日,学些武功来,岂不是大大的有益?再说也不一定要出家,当个俗家弟子也是可以的。”
这秃驴漆黑的脸上两颗眼睛瞪得像灯泡似的,很有些唬人,说得孙王氏一愣一愣的,周围其他的老妈子听了也劝她同意,这样一番攻势下来,顿时就把她的主意掰没了。
“那……我回去问问她爹怎么说。”孙王氏嘴上谦虚着,但表情已经被同伴们夸得飘飘然,“丽钗,来,咱们回家一趟。”
小姑娘老老实实地哦一声,走到母亲身后,临走前对徐染血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又对鹿正康笑了笑,末了,亦步亦趋地跟着孙王氏下山去了。
这些天来都是如此,孙王氏在哪,她就在哪,早上来别院,下午就回家,或者是一起守夜,小姑娘在床边打地铺,山路崎岖,艰难跋涉,她从没有半句怨言,永远是欢欢喜喜的。
鹿正康目送孙丽钗离开,随后把目光转向自己心爱的鹿角。
鹿角当然还是鹿角,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所谓的“失去灵性”,本来这就只是一个因由,鹿正康同其感应,所以转化了自己的化身,并不是说鹿角里有什么神奇的东西和他融为一体了。
不过经由此事,鹿正康对这鹿角更增添一份爱惜。
如今的鹿正康境界又有提升。
放眼望去,世界是一片模糊的,是漂浮在虚空中混成的一个气团,有一切质量和能量,有一切色彩和属性,这个气团运动着,吹拂着,表面卷起一个个小气旋,轮廓是万物的形体。
鹿正康自己也是一个气团,周围的小孩们的气团小而浅,像棉花,觉光的气团大而厚,像金玉,而鹿正康的,像高高悬挂的月亮。
这个气团的大小、质感并不能决定人的力量,鹿正康的力量比觉光要弱许多,但他与世界本体的大气团链接更深,所以卷动的气量更大。
有了这个感知后,鹿正康试图为这团气命名,但思来想去,总是无法做到信达雅。
佛教里有四大的说法,地水火风构成世界,这四大并非实体,而是形容鹿正康所见的这个世界本源气团的运动的四种状态,所以这不是四大。
是什么在维持时空的存在,是什么让能量流动,而时空的本质,能量与物质的源头又是什么?
鹿正康只能认为是因缘,是贯穿过去、现在、未来三世,推动宇宙演变的愿力。
那么难道叫这个气团为本因?
鹿正康咂咂嘴,这也太不雅了,听着就很龙套的感觉,好像《天龙八部》里就有个叫本因的和尚,具体如何他忘了,只记得挺菜的。
既然本因不好听,那就换个高端的。
叫上缘吧,鹿正康心想,以后他自创一派的时候,这个名词就会得到公认了。
第九十章 神通,痴僧,鹿缘
鹿正康把宇宙的基础大气团称为上缘,而衍生的气团就不好命名了,若还是将其称为上缘,那么就忽略了事物间的联系与作用力,但若是将其等同于帝网珠又不能凸显其本质的特点,于是他稍稍考虑了一下,就很偷懒地将万物的本源叫成上缘珠,反正这个理论是他提出的,没人能反驳。
上缘是很神奇的存在,由于其比时空更加基础,所以观察上缘时,距离和时间失去了阻碍。
鹿正康看着觉光,分明就在眼前的人,他的上缘珠却离自己很远,互相隔着虚空,颇有遥不可及的意思,而其余的小婴儿也是如此,不过具体情况却不止如此简单,周围这群人中一部分的上缘珠同鹿正康的那颗有细细的丝线连结,互相编制成一张小小的网。
鹿正康稍稍观察一下就明白这丝线是怎么回事了,连结的那些人都是曾经与他有过气机交感的,不论是被他救治的婴孩,传他内力的觉光,还是单纯被他渡气的徐染血,他们的上缘珠都有丝线伸出。
这线,鹿正康命名为上缘线,这网,命名为上缘网,统一风格。
如今从鹿正康的上缘珠延伸出去的丝线还很稀疏淡薄,不过借此已经有很多妙用了。
细细察看一番后,鹿正康察觉到有一条线延伸到了某颗不在别院的上缘珠,于是顺着上缘线将目光投注过去,没入那颗细小而白润的上缘珠,顿时一个走山路的小姑娘的形象就宛如眼前了,她周围的一草一木,乃至走在前边的孙王氏同样被鹿正康感知到,毕竟孙王氏也是同鹿正康气机相通过的。
她们娘俩现在是静止不动的,鹿正康试着拨动上缘线,顿时画面运行起来。
不过是倒转,一直到她们倒退回别院,鹿正康再次试着拨动上缘线,画面开始顺时流转,直到她们回到山路,接着画面就异常模糊起来。
反复看了一会儿,鹿正康也大致了解这个视角是什么情况,他看到的其实不是具体的画面,只是对应上缘珠的状态,看到的许多信息,如树木、山石等等,其实是他本人脑补出来的,真实传递给他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从中鹿正康能得知孙丽钗在行走,而且很安全,差不多就这些。
至于画面模糊,那是未来的情景,鹿正康看不穿时间的迷雾,所以只能隐约窥见一部分。
比如说鹿正康看到她们推开房门进屋,然后孙王氏开始与另一人交谈。
佛家有天眼通之说,《大方等大集经》云“若有十方无量无边诸佛世界。所有形貌色像光明。若粗若细若近若远。”
又有宿命通之说,即能知众生的过去宿业,知道现时或未来受报的来由。
鹿正康现在,差不多也可以说有这两个神通了,随着他境界提高,神通的效果想必也会越来越强。
觉光曾经说佛子修道比修法好,如今鹿正康确乎取得了些须成果,但却是不打算通知这些秃驴,免得他们又做出奇怪的举动。
鹿正康梳理上缘线时发现还有两颗有联系的上缘珠不在眼前,以天眼观之,却是一对壮年男女,他们远在万里之外,似乎是在某处人烟密集之地,状态尚算可以。
这两位就是他今生的父母了。
收回天眼通,鹿正康轻轻抚摸身前的鹿角。
说起鹿角,他又把心思转到自己的外形上了。
现在的身躯对鹿正康来说,就好比宝珠上的光华一般,凡人看到的美好模样并不是他的全部,这层光华可以随着旁观者的视角变化而流转,也可以因为环境光亮的明暗而增减。
虽然还没有到连宝珠本身都化光的境界,但肉身的存在对鹿正康来说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如果真的有轮回,那么鹿正康绝不会失去自己的意识,他的来世依然还会是那个佛子。
甚或更进一步,他可以选择超越轮回,融入上缘中,不再转生。
以小乘佛教的说法,现在的他至少是斯陀含果位,而按照大乘佛教的说法,他也已接近阿罗汉果位。
鹿正康这样境界的人,在俗世里被称呼一句菩萨,完全称不上高攀,甚至还很低调了,毕竟有那么多学点佛理就自称佛陀、活佛的骗子存世,朝阳三十万仁波切的名号可不是开玩笑的。
他本人对此一点也不在乎。
可少林寺的和尚们不这么想。
在他们看来,鹿正康显露妙相后就算实锤他是菩萨转世了。
让秃驴们秃上加秃的是,这位菩萨有点太低调了,既没有度化众生,也不曾传下半句佛法妙诣。
出于某种心态,他们开始在茫茫多的菩萨名号里甄选适合鹿正康情况的那一个,似乎就一定要让佛子被称为某某菩萨。
他们翻箱倒柜,遍搜穷举,一本佛教里就几百上千个有名号的菩萨,没名号的更是数以亿计,和尚们现在早课都不做啦,应方丈大师的要求,少林寺全体僧人现在每天就在那里数菩萨玩。
有浑不在意、偷奸耍滑的,也有执迷不悟、痴性入体的,他们坐着想,站着想,走路想,上茅房解手时都得念两句尊讳,来拜佛的香客们看得一愣一愣的,到后来,这帮脑壳大脑仁小的光头们一个个眼冒金星,连菩萨两个字都快不认识了。
鹿正康亲眼看到一个值守的武僧嘀嘀咕咕地在院子里徘徊踱步,到后来就站在窗外直勾勾盯着里面,把几个孩子都吓哭了。
“……”
鹿正康把窗户嘭地关上了。
盘坐在榻上,他默默地翻书看,徐染血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侧身给旁边站着的孙丽钗讲解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等鹿正康手头一本《金口诀》快读了一半,窗外才传来慌慌张张的道歉声,“小僧惊扰佛子,万万不该,这就去戒律院领罚!”
“到寺里的时候顺便把子性禅师叫来。”
“遵命!”僧人脚步飞快,几个起落就远去了。
徐染血斜睨一眼,嘀咕道:“好大的威风啊!”
鹿正康也瞥他一眼,徐染血赶紧低头读诗。
不多时,方丈叩门。
“进来吧。”
子性禅师笑眯眯地对鹿正康合十一礼,“佛子可有什么吩咐?”
“听说你们在找我的法号?”他语气平淡,“找是找不到的,随便起一个也就是了。”
这话说得方丈老脸泛光,“佛子言重了,兹事体大,怎能不放在心头。”
“好吧,那我说一个,以后你们就都这么叫我。”
老和尚搓搓手,一脸期待地看着鹿正康。
“嗯,叫鹿缘吧,法号鹿缘,白鹿的鹿,缘分的缘。”
“见过鹿缘菩萨!”老僧合掌,仪态虔诚。
第九十一章 秋,虫,踪
佛经里的菩萨真的有很多,名字也多有稀奇古怪的,譬如鹿正康常读的《法华经》中第一品里就出现许多菩萨尊讳。
其中有耳熟能详的,如文殊师利菩萨,观世音菩萨;有好听文雅的,如宝月菩萨,月光菩萨;有帅气酷炫的,如无量力菩萨,越三界菩萨;但也有让人喷饭的,譬如大力菩萨,再譬如不休息菩萨。鹿正康尤其怀疑这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是在充数。
至于他给自己起的这个法号鹿缘,既不威猛,也不肃重,反倒很有文艺味,他个人很满意,和尚们也算能接受。
至此,给鹿正康找法号的闹剧算是告一段落,在这帮秃驴下一次闹幺蛾子前,鹿正康有了一段清净的时光。
小姑娘孙丽钗的父母协商一阵后,终于是同意将她送去逸姑庵修行,不过得在年后了,届时庵里的比丘尼们会来别院,带走那些女弃婴,顺道就能把孙丽钗接走。
对此,她本人没有发表意见,既没有开心,也不感到难过,甚至连离家的忧愁都不曾显露,这样年纪的小孩离不开父母,但孙丽钗却稳重地像个大人。
鹿正康还是察觉到了她的低落,可她似乎天生就擅长隐瞒情绪,抑或自呱呱坠地以来就折磨着她的病痛使得其幼小的心被厚厚的盔甲覆盖,总之,孙丽钗永远是天真快乐的,绝不会露出半点负面的姿态来让人担心。
周围的人都说,去逸姑庵学些佛法、武功对小姑娘是大好事,而她本人貌似也确认了这件事,别人逗她说以后一个人在外面害不害怕,她说不害怕,问她会不会想家,她说会,再问她要去庵里开不开心,她就咧嘴,露出白生生的乳牙来,大声回答开心。
于是听众们就都欢笑起来。
孙王氏一副脸上有光的模样。
孙丽钗就是这样一个乖巧懂事能给人带来快乐的小孩。
但这快乐会是短暂的。
她的上缘珠在缩小。
这个变化很微弱,但鹿正康还是察觉到了,因为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孩,上缘珠都应该增大才对。
似乎她在一点点同世界脱轨,连结她与上缘的线越来越少了。
果真是早夭之相。
鹿正康沉默着。
就这么沉默着看她的欢笑,她的学语,她明亮的眼神,以及那眼神深处对未来的希望。
时间匆匆流逝,很快夏日灼灼的暑气就伴着枝头越来越低沉的蝉鸣而散退开去。
八月入秋,到了促织活跃的时节了,田野林间处处有嘹亮的虫鸣。
孙丽钗尤其开心,她向父母讨了些钱,去镇上捉促织的人家那里买了几张粗糙的捕虫网。
她想要去捉一只最好看的蛐蛐儿送给鹿正康,而这样的网,只能说勉强够用。
要捉促织不难,这种小虫活跃在田间地头,随处可见,但要找好促织却也不容易,正所谓“虫王出,百里肃”,必须去那些万籁俱寂,只闻虫鸣的地方才有可能找到珍惜的促织。
她出发前一天就兴冲冲对鹿正康说,会让父亲带她去寻蛐蛐儿,在小姑娘简单的叙说里,她的父亲是个面面俱到的人,若说家里有何种大事体,都是她父亲着手去办的,而且往往是有办法,有能力的,在剑川镇,她父亲孙正道也是被褒誉有加的,这样的一个人,作为父亲,恐怕没有哪个孩子会不喜欢。
至少在孙丽钗心目中,她的父亲就是无所不能的人。
“我去捉促织啦,过些天再来看你。”小姑娘很含蓄地对鹿正康挥挥手,同孙王氏一起离开了。
她就这样步入渐寒的秋风里,走在大地上,这暗沉的土壤里孕育着金色的丰收的气息,而孙丽钗的每一步,起落间似乎都踏着金色的星火,这是黄澄澄麦田的颜色,是沉甸甸稻穗的颜色,是叶子枯干的颜色,是黄昏晚霞的颜色,是造化收割万物生机的颜色。
而她,却如春日即开,永不凋零的紫藤。
鹿正康依然坐在他的榻上,就像在此地扎根,但他苍然的枝干却延伸到了四际。
不论孙丽钗走多远,他都能看到她。
孙正道带着女儿到剑川镇旁的一处沼泽,于灌木丛中捉到一只奇六品的都尉“紫牙淡紫”,正所谓“深紫牙齿浓似墨,咬杀秋虫人失色”,这样一只促织,已经足够拥有者在孩童间称雄一时,往常要是有谁家捉到都尉,必然会去大大夸耀一番自己的福缘的。
可孙丽钗并不满意,也没有把它献给鹿正康。
在她眼中,奇六品还配不上鹿缘菩萨。
女孩渴望能捉到一只异品促织王。
但她不敢把这个愿望说出来,只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虫王是如何的难得,几乎是一个传说。
没人会相信一个五岁的孩子有能力去捉一只虫王,就像没有谁愿意相信天会塌,海会干,星星会熄灭。
心中渴望奇迹的人们往往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多奇迹。
孙丽钗却是相信的。
她把这份希望隐藏在自己的笑容里,不动声色。
但是这样的渴望终究会有表现,至少在孙王氏眼中,自己的小女儿最近有些魂不守舍。
“钗钗,你是怕去庵里修行回不了家吗?”
她摇头。
“是哪里难受了?”
她急忙说自己好得很。
但孙王氏反倒更担心了。
这位母亲总感觉自己的孩子在离开自己,一种没由来的心慌最近在缠绕着她,有些夜晚,她会梦见自己乘着小船,而女儿丽钗在月光粼粼的湖面浮沉,她在叫喊妈妈,但自己怎么也没法让船靠近孩子,远远都隔着那么遥长的距离,直到她也跃入水中,就会将这个噩梦打断。
惊醒过来的孙王氏,感受到背上层层的冷汗,不禁感到入髓的寒意。
她不愿自己的目光离开孙丽钗,日日夜夜都要盯着,她满以为自己只要一直看着孩子,手上就能紧紧握住那条线,让命如纸鸢的丽钗不至于在阴天的风里迷失方向。
然而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某日黄昏,她端着菜走出厨房,但却没有看到那桌边的小小身影。
孙丽钗,失踪了。
第九十二章 棋、月、王
孙丽钗走在暗临的嵩山上,手里握着捕虫网。
鹿正康坐在榻上,身前摆放一个棋盘。
黄昏的树林宁静又森冷,越过枝杈,还能窥见西边的薄日红霞,这微弱不明的光线,穿过树木的臂膊与毛发,一束束散漫地照在落叶上。
棋盘上的棋子一枚枚摆放,混乱无序,而且几乎都是黑子。
树林的影子黑暗深沉,那些低矮的荆棘杂草显得尤为可怖起来。孙丽钗缓步前行,她的眼睛明亮,好似天边的昏星落地。那些黯淡下来的色彩映照在她的明镜上,清晰而庄雅,轮廓虽已模糊,但更有别样的矜持,夜色宛如是万物的轻纱,在灼灼日光散去后,给予世间一个安憩的角落。
白子落在棋盘上,不住地推移,鹿正康沉默着拨动。一个僧人跑来说孙小施主失踪了,鹿正康叹了一口气,“叫觉光来。”
不一刻钟,觉光匆匆赶到,眉头紧皱,看着鹿正康欲言又止。
“坐。”佛子指了指棋盘。
觉光拖鞋上榻,盘坐在鹿正康对面。
“仔细看。”
和尚低头打量,这根本不能算是一个棋局,整个棋盘上只有两枚白子,其余都是黑子。
下一秒,一根柔嫩白净的手指轻轻拨动白子。
棋局变化,一切的横纵阡陌消失,变成水面般平静清洁的一块板子,黑子白子也化入其中。
“这是!”觉光失声惊呼。
水光涟漪,一个模糊的景象出现。
孙丽钗游荡在一颗颗高大挺拔的树木间,娇柔的手掌碰触树皮,干裂、粗糙、坚硬,如遍布伤疤的肌肤,灰暗丑陋。
此时太阳几近落山,万籁俱寂,只有低低的虫鸣声响起。
一切的骚动都被压抑,只因有虫王出世。
孙丽钗提着她那简陋的捕虫网,耐心聆听,这模样不似个孩子,反倒像老练的猎手。
觉光赞叹道:“徐秀才说的是对的,这孩子果然分到了七分灵慧。”
周围的老妈子和僧人们都一脸莫名其妙,这都快火烧眉毛了,怎么他们俩还在对着一张棋盘发癔症?但鹿缘菩萨不开口,他们又哪敢出声惊扰呢?
看不多时,鹿正康抬起头对身旁肃立的一位和尚说道:“你去告诉王若萍,她的孩子安然无恙,叫她不要担心,”又嘱咐觉光,“你去找她,但不要惊扰她。”
“小僧遵命。”
“晓得了。”觉光起身出门。
鹿正康垂目望着那一方镜盘,手指轻轻伸屈,好似弹琴,好似织线。
……
黑暗完全吞噬了这片树林。
薄暮的金光也已被夜色稀释,化作连绵山巅的一抹淡紫。
寒气伴着湿气开始渗入躯壳,孙丽钗的脸色有些发白。
似乎起雾了。
孙丽钗倔强地穿行在及胸的灌木间。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她决意要捉到促织,在明夜的满月下献给鹿正康。
月亮升起,白如水的光铺洒大地山川,而在这样迷离的光中,林间的雾也透着泠然的静雅,似如笼纱般的白玉美人。
孙丽钗痴痴地伫立在无木的一处空地,月光可以直接不受阻碍地照射进来,照在一片兰花从上,美妙的芬芳似乎也消解在月光里,随着冷雾沁入骨髓。
夜晚的丛林是神秘的,在正常的世界之上,更有一层光怪陆离的所在,就像一层看不见的罩子,在这样的情景里,那些被母亲揉进棉被里的志怪碎语就都从脑海深处冒出来了,一个个,一串串,那些吃小孩的妖魔,那些山水的精灵。
徐先生最爱的屈原《九歌》,那美妙而倔怪的词句,此刻再去回想竟然如此活泛贴切。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正想着,周围的虫鸣慢慢消散,转而是有嘁嘁喳喳的咀嚼声和摩擦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吟唱,好似迷乱的鬼蜮蜃境。
那黑影子高高伫立的松柏间,闪过的是什么?
形体古怪,是山魈吗?
迅疾如点,是鬼魅吗?
孙丽钗开始逃跑。
但周围的异动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直到她一头撞在某个坚硬的身躯上,随后将对方撞倒在地。
“吱吱!”对方高叫几声,孙丽钗借着月光一看,地上的竟然是一只大蛐蛐儿,不过这蛐蛐儿长得和人似的,有手有脚,身躯圆滚滚,一对虫眼睛呆呆地四处张望,嘴里不停吱吱叫唤。
小姑娘打量四周,自己不知何时来到了促织堆里,这些硕大而拟人的虫子在草地、树枝间跳跃,打闹。
它们和孙丽钗的体型类似,大些的甚至比她高一两个头。小的还不到她腰间。
这群促织不知为何,竟然变成这个模样,看着虽大,但似乎还是痴蠢的模样,有人形却不通人性,呆呆愣愣,纯凭自然。
难道是妖怪?
孙丽钗试着去扶起那只被自己撞倒的促织,但它却惊慌地跳开去了。
见它无恙,小姑娘不再关注它,而是把目光投向这一群群妖怪虫,它们虫类的特质被淡化,看着并不骇人,反倒很有些可爱。
孙丽钗观察一阵后,发现了许多珍贵的促织,平日难得一见的都尉随处可见,更有护军比比皆是。它们高声叫着,周身似有淡淡的彩光。
孙丽钗就紧着追赶那些光泽亮丽,体色鲜艳的促织,可越是美丽的促织,跑得越快,往往她还未靠近就已经远去。
她发命死追,既然说好要把最好看的秋虫捉到,她就绝不会放弃。
越来越远离人烟了。
周遭也越来越黑。
那些美丽的虫如流星般划过天空,消失不见,不复可追。
孙丽钗终究是没有体力再移动了。
正在此时,身前的灌木丛中陡然有一道炽烈的红光闪烁起来,于是她奋起余力一扑,光芒散去,一只丑陋的促织被她压在地上。
孙丽钗大失所望。
这虫实在太丑了!
身材短小,嘴歪眼斜,四肢干枯,肚腹细瘦,体表无光,颜色暗沉,翅膀粗瘪,叫声干哑。
作为一只蛐蛐儿,它简直不能再低劣,再失败一些了!
孙丽钗坐起身,看了看它身上没有伤势后,挥手把它推开,然后就打算就地歇一会儿。
随后她就看到了这虫子的眼睛。
干净、倔强,像一团燃烧的篝火,热烈而张扬。
丑陋的皮囊下竟然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灵魂!
它趴在地上,身躯膨胀起来,弥天极地,叫声虽干哑,但更无哪只虫敢应声半口。
“此虫混身皆败相,万中无一真荒唐。这般丑陋休轻弃,八败俱全是虫王。”
虫中异品,促织之王,八败!
第九十三章 佛、花、命
八败虫王站起身,它的肩膀缭绕着疏淡的流云,背衬一轮明月,阴影笼罩山峰,它的姿态古拙,如一座蛮荒的神像。
孙丽钗站起身,虚空中有石质的雕花阶梯出现,她忘记了疲惫,一步步地走上去,一点点接近高大的虫王。
直到她与它相望。
八败一对没有波澜的眼中,似乎有浓烈的情绪涌出,如书卷上的文字般轻易能翻阅知晓。
是欣喜,是亲近,是不言的默契,孩童与促织间有某种命契,将她们的未来紧紧连结。
八败抬手,巨大的臂膀卷携狂风,到孙丽钗跟前却变得温柔和缓,四指的收掌托着女孩,放到头顶。
孙丽钗与八败同时抬头望天,月上更有一片净土,于是虫王踏步而起,冲入天空。
月上净土宁静安详,只有大片大片的幽蓝昙花盛放,八败踏入其间,身躯就不自主缩小,孙丽钗站立不稳,掉了下来,落入花丛,却被看似娇弱的花瓣托起没有受伤。
土壤是金沙与琉璃粉,发着黄澄澄的光,踩上去结实又柔软。
孙丽钗与八败在花丛里漫步。
不知走了多久,走出去多远,她们一人一虫竟在这美丽花海走散。
孙丽钗四处寻找没有头绪,前方陡然传来虫鸣,却是八败在呼唤她。
虫鸣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似乎是遇到什么危险,孙丽钗急忙加紧步伐。
昙花有一人高,在其中穿行目不能视物,花香迷乱嗅觉,花色迷乱心神,若不是有虫鸣指引,她根本也不可能寻到方向。
看似无穷无尽的花。
终有极限。
某一刻,孙丽钗冲出花海。
一片丛中空地上,八败站在一座雕像前对她招手。
女孩放慢脚步,来到雕像前,拍了拍虫儿的头,“你不要乱跑了啊。”
虫王吱吱叫几声,也不知是不是同意,然后它就指着身后的雕像,示意孙丽钗看去。
这是一座佛像。
鹿缘菩萨的佛像。
女孩一愣。
石头雕刻的粗糙形体却有鲜明的神髓,不论是座下莲花,手上法印,还是那一对鹿角,都是大概的轮廓,可就是很形象,很贴切,在整个雕像都很原始质朴的情况下,依然传达出了一种平静安宁的气质。
孙丽钗轻轻抚摸雕像的脸庞,一股温暖的力量传达到她身上。
在这轻柔的抚慰下,她慢慢感到无比的困意上涌,不知不觉就睡在了莲座前。
八败伏在她身边,轻轻鸣叫,似在唱一首安眠曲。
……
觉光把睡倒在兰花丛中的小姑娘抱起来,然后就看到她衣领上那只丑丑的虫子。
“咦?虫儿怎么不怕人?难道是抓了只呆物?”
呆物就是只能喂鸡的最低劣的虫子,觉光暗笑这小姑娘运气不佳,忙活半天,让所有人担惊受怕,到头来只捉了一只呆物,真是……
当晚,孙王氏见到了自己的女儿,她心急如焚地冲过来,看到孩子安然无恙,只是乏力睡着后,顿时又生气了,抬手想把她拍醒,被觉光赶紧拦下。
“施主莫要如此,孩子小不懂事也是正常的,可不要把人打坏了,”他哈哈一笑,“要说贫僧当年比这可过分许多,不过我腿脚快,爹娘要打我追不上,这么多年一直没被管教,也就是到了寺里才懂得事理。你这孩子现在调皮,等送到逸姑庵修行一段时日就好了。”
大晚上匆匆从家赶来的徐染血顿时不乐意了,“你这黑僧怎么说的话,丽钗平时那么乖,她这次离家肯定也是有自己缘由的!”
“小孩子懂什么,多半还是起了玩心了……”他们争辩几句,觉光发现自己说不过,顿时扯开话题,“好了好了,我去通报佛子,看他怎么吩咐。”
秃驴很坏,故意直挺挺往徐染血身上撞,他身高体壮的,还抱着小孩呢,书生哪敢与他硬顶,推开两步,然后被觉光一个呲牙的怪笑气到不行,偏偏还不好计较什么。
迈步进屋,此时鹿正康正在收拢棋子,一枚枚,分门别类地放回棋盒,很细致,很缓慢,棋盘上两枚白子贴在一起,其余的黑子分布依然是杂乱无章。
觉光把小姑娘放在鹿正康身侧,对他合十一礼,“幸不辱命,佛子交待的事情觉光却是完成了。”
鹿正康对他笑了笑,然后低头看向孙丽钗。
说来也怪,睡得香甜的孙丽钗突然就醒转了,睁开眼,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
看到眼前人,她开心地叫起来,“鹿缘,我在月亮上看到你了,啊,对了,我去给你捉促织了,是一只异品促织王呢!送给你。”她双手捧起,八败很灵慧地从衣领上跳到她手上,正对着鹿正康,轻轻叫了两声。
旁边的觉光撇撇嘴,异品?说神话唬人呢?
鹿正康伸出左手食指,虫子爬上了他的手背,很安然地蜷缩起来。
“我很喜欢。”
“嘻嘻,你喜欢就好……困了,我先睡一会儿哦,睡醒了再找你说话。”孙丽钗前半句时还兴冲冲的,每吐一个字就低沉一分,等话说完,直接又躺下睡着了。
觉光:“……”
鹿正康左手放在膝上,让八败就待在手背,右手接着去收拢棋子。
觉光上前几步,“佛子,之前贫僧看到的那棋盘……是神通吗?”
这和尚一张黑脸上沁出激动的红光,期待万分的样子。
“可以是。”鹿正康语气平淡,但秃驴一听就兴奋地把眼睛都瞪大了。
“我,这……我去告诉方丈。”
鹿正康看着他着急忙慌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这群和尚又要让他不省心了。
收拢了所有棋子后,他轻轻触摸八败的身躯。
虫子,人类,命运。
天眼通的视角里,孙丽钗的上缘珠与八败的上缘珠被一根坚实的上缘线捆在一起,异品虫王的上缘珠如山岳般巨大,与之相比,小姑娘不过是一颗山上的石砾。
孙丽钗的上缘珠得到了八败的滋养,不断膨胀起来。
“从今往后,此虫与你同生共死,它若无恙,你便不夭,若你辞世,此虫亦亡。”鹿正康轻轻呢喃。
抬头看窗外。
月色真美啊。
第九十四章 孙正道的坚持,鹿正康出行
在得知鹿缘菩萨有神通后,少林寺的秃驴们很反常得没来打搅鹿正康,或许是他们早有这个心理准备,反正除了每天笑嘻嘻的神情外,没有特别奇怪的举动。
孙丽钗没有被她母亲秋后算账,因为她的离家理由在孙王氏眼中非常充分,给菩萨寻宝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当然关键菩萨很喜欢,小姑娘也没有受伤,真是皆大欢喜。看在她平日里很乖巧的份上,这次的风波就轻飘飘揭过了。
让许多人不满的是,孙丽钗献给佛子的促织太丑了,简直比最丑的呆物还丑,这样的虫子停驻在菩萨手背上,是一种亵渎。
孙丽钗解释说这只虫子是异品促织王八败,但老妈子们和大多数的和尚都没有相信,不久在剑川镇就有闲言碎语说孙正道家里的小孩对佛子不敬,把呆物当宝物糊弄人,这些话传到孙父耳中,这个中年男人脸色铁青,提着捕虫网出门,消失了整整两天一夜。
孙正道再次回到镇上时,他竟然不知从哪里捉了三只护军,接着就带着促织一家一家拜访,同那些说风凉话的人斗促织,这一斗就是一周。
这是疯狂的一周,是充满惊爆的话题性的一周,孙正道斗蛐蛐的事迹像闪电一样席卷了嵩山范围内的大小村镇,让即将开始农忙的时节更添一把热火,许多人都特地赶过来看热闹。
一时间剑川镇人流络绎不绝,大街小巷里挤满了闲人,于是就有各种小商贩,卖点心的铺子,卖玩具的摊子,唱大戏的台子,算命看相的,兜售饰品的,乃至修鞋补衣,售药点痣,各行各业都涌现出来,就像庙会赶集一般喧闹。
孙正道就是这次集会的绝对核心,他的每次胜利都会引起一场惊呼,人群吵闹起来,大叫大笑,败者在这样的境况下尤其难堪。
三只护军,几乎就是不可匹敌。
然而世上终究没有常胜的将军,所有人都以为孙正道的荣耀能一直持续下去,但结果却往往不尽人意。
一周后,他输了,这样的失败,其实已经被料到了,人们也大多发出同情的叹息,三只促织委实已经尽力,不能要求更多了。
欢场结束,意犹未尽的闲人们依旧聚集在剑川镇,于是趁着收割的时间还没到,大家依旧沉浸在娱乐的气氛里。
此事过后,虽然再没有人敢说孙家的闲话,可孙正道依旧不甘心。
他把那三只遍体鳞伤的促织放在家里最好的促织罐里,供在了镇上的祠堂。
每天他都亲自去喂食,希冀它们能恢复元气。
但唯有一只在修养了几天后生龙活虎,甚至还死了一只。
再去捉促织已经来不及。
孙正道的比斗彻底结束了。
……
孙丽钗跑到鹿正康身前,看着他慢慢吞吞地翻看经文,突然说道:“鹿缘,为什么不让八败去帮我爹?”
鹿正康没有抬头,“现在还不行,要比就等上一两年。”
“一两年后大家就都忘啦!”
“忘了不等于没有,什么时候让它胜上几场,人们就会想起来的。”
孙丽钗一听就平静下来,她是个天生就很有耐心的人。
“鹿缘,你长大了好多。”
“确实如此。”鹿正康漫不经心。
现在的他,若说是七八岁的孩子也有人信的,他的发育和年龄的关系已经割裂,更多与他的心态和体内先天之气的生长挂钩。
周围人已经见怪不怪,所以没什么人在意,只有孙丽钗对此有着一份好奇。
“鹿缘,你不想出去走走吗?”
“不是很想。”
“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鹿正康奇道:“你母亲同意吗?”
“我叫大和尚带我们出去。”
孙丽钗现在学会找理由了。
鹿正康把手头的《华严经》放下,“那好,我们走吧。”
带他们出去耍的是十八罗汉之一的觉证,很有槽点的一个法号。
他手上提着一根秘五阶的赤鬼杖,穿了一身简单的练功服,八尺高的汉子,老老实实跟在鹿正康二人身后。
明面上就他跟着,但鹿正康知道,暗处还有数十位僧人在关注他的出行。
自打来到太吾世界,他也是第一次观赏这大好河山。
从别院出门,走上青石板铺成的山路,向上登行,沿途的树木挺拔峻峭,松柏长青,即是在肃杀的秋日依旧不减风采,天气转干,地上的青苔显得有气无力,看着像斑驳的污渍,少了几分美意。
山路多有难行处,鹿正康特意挑选僻静少人迹的古道,觉证不时要上前开路,一条浑圆的赤鬼杖劈砍间却有锐气纵横,披荆斩棘不在话下。
孙丽钗很快没了力气,就由和尚背着,鹿正康倒是面不改色,永远是不快不慢的样子。
他体内的先天之气流转,只感到是被这个气团托起来,自身轻飘飘的,抬足踏步,都是安然闲适,走山路一点也不费力,可以放心欣赏景致,免去气喘吁吁的狼狈模样。
少室山最高处是连天峰,异常陡峭,大名鼎鼎的徐霞客也曾困在这里险些丧命。
不过少林寺僧人自有轻功能攀险峰,譬如中八阶的壁虎游墙功,即便是垂直的峭壁,只要稍稍能借力便可上行。
觉证问鹿正康,要不要背他上去。
鹿正康拍了拍面前的陡崖,灰白的岩石垒叠,枯草丛生在石缝间,显得异常萧瑟,道路在这里已经是尽头了,寻常游人也不会走这么高。
曾经发生在这里的多次构造运动,激烈的痕迹即使被这数亿年的风吹雨打依旧没有消退,生于壮烈的山,惊险倔怪,定要把那沉默难言的苦楚给予世人。
至少鹿正康对此山就很有痛苦的感觉。
他扭头问觉证,“你打算怎么上去?”
觉证有些为难,他其实很想劝说佛子回去别院,但又不敢,于是一五一十地把壁虎游墙功说了一遍。
内力从丹田起,经由腰腹,转至足踵,贴在墙上,如落地生根。
鹿正康低头沉思一会儿,突然抬脚,直板板地踩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看得和尚慌张不已,然后他再次抬起另一脚,也踩在石壁上,站直了,身体就彻底与地面平行。
这份表现已经完全超越了壁虎游墙功的窠臼。
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几声惊呼,然后就是一个苍老的声音赞叹道:“般若智慧果真无量!”
鹿正康似有所觉,仰头往后看去,子性禅师那张颠倒的老脸就在眼前。
你一个方丈,难道不该待在寺庙里吗?
第九十五章 神足通,观天地
鹿正康转回头,开始一步步往前走。
内气宛如他的肢体,被他的意识指挥带领着,就像阳光照透树叶那般,从宛如空壳的身躯里透出,再刺破脚下的布鞋,穿透石块,如真正的树根一样,渗入山体,八风不动。重力在背后拉扯,不过内气好似一根立柱贯穿身躯让其能笔直挺括。
这样的方式让鹿正康觉得还是有点勉强。
内气和身躯是一体的,所以先天之气的流转不受阻碍,而内气同身外的万物就有明显的隔阂,这也是为什么鹿正康的鞋底会被刺破。
先天之气是人体精气神在一点初生的灵机带动下结合的产物,五行俱全,贴合自然,是能联通上缘的强大力量,不过实在是鹿正康不常锻炼,对武学也没什么研究,于是乎便吃了亏。
方丈跟着鹿正康也是直挺挺地站在峭壁上,看到了鹿正康走过的石块上留下那无数细细的孔洞,心下了然,却是暗笑,看这位佛子如何处理。
鹿正康沉思一会儿,突然叹了一口气。
轻轻迈出一步,下一瞬,消失在山石上。
“啊!”方丈吓得快站不稳了,不过紧接着,他就感应到了站在山巅的佛子。
“神足通!”和尚们既惊讶,又释然。
菩萨就是菩萨,神通广大,不必多说。
所谓神足通,神足者,意为心念具足妙力,神足通即是令心念行于十方而不失于定境,可类比道家神游者。然而正是身心如幻,非我无我,神足通作为菩萨普渡众生的一个基本神通,已经达到化假为真的地步,穿行天地不过等闲,真正潜力尚未体现。
西域雪山有一无量金刚宗,传密宗佛法,他们的最高轻功就是神足通,但不过就是一门奇六阶的武功,虽然能缩地成寸,比起真正神通,还是相差甚远。
从主观的体验上来说,鹿正康还是感觉很奇妙的。
他以先天之气与整个连天峰的上缘珠达成了一定的连结后,进入了奇妙的视角。
山是没有感官的,但山是有灵的,作为大地的突起处,它的存在既根植于岩石土壤,又抵近雨雪风霜,与山联通的人,能感到勃然峻烈的气度,心怀大畅。而鹿正康与山几乎化作一体,更是能体悟到其上的草木之情,风雨人迹,这块顽强的石头记住了一切发生在它身上的事情,点滴不忘。
对鹿正康来说,他的心念可以出现在山的任何一处,而心念安住的地方,化身也会跟着抵达。
站在嵩山的最高处,长风吹拂,衣袍舞动,悠然有出尘气。
漫漫的青山尽在眼底,高低起伏错落,虽然形态千奇百怪,可难免有些单调,鹿正康心想,或许登山的神意并不在山巅看景,而在疲惫后心情放松时的感动,攀一处有一处的欢喜,这样看来,凡人之躯未必是陋室,而神通之数难免失心。
临此处看造化,曾经的沧海,如今的高山,未来或被风吹成平地,世上万物没有恒定的形体,一切都是在运动之中,或许也同登山一样,变一点有一点的乐趣。
不多时,方丈轻轻走上顶峰,望着佛子的背影,并不作声。
鹿正康以天眼观察眼前世界,黑暗无光的虚空上一团巨大的上缘熠熠生辉,就体量而言,足下广袤大地的上缘珠也不过是小筏一艘,山川更只是筏上木刺,而漫天星辰,日月之属,也不过是桅杆上的油灯,同整个宇宙相比,同宇宙之外的虚空相比,渺如一粟。
人在天地中很难找到自己的定位。
鹿正康就感到由衷的敬畏和向往。
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后,他收回天眼,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
方丈走过来,“佛子应何叹气?”
“你说,什么时候,我也能像这天地一样,造化众生呢?”
子性禅师一愣,有些不敢确定,“菩萨可欲开辟净土?”
“净土?也许吧。”鹿正康回忆起上一世身为虫子的经历,那个繁华的梦境世界,如今能够重现吗?
他在这边陷入沉思和追忆,孙丽钗已经被觉证和尚背上山了。
她站到崖边四处眺望,姿态满足,躲头发里的八败同样发出虫鸣,好似感同身受。
鹿正康的思绪被虫鸣打断,顿时觉得游兴已尽,看看太阳,时候还早,却是有些尴尬,因为想看日落美景还得两个时辰,在这秃秃的山巅吹风实在无趣,不如就回吧。
以天眼看到坐在禅房打坐的觉光,鹿正康一步迈出,消失在朗朗山风中。
方丈微微一笑,却是踏步虚空,不多时也没入群林间不见踪影。
觉证挠挠头,再次背起孙丽钗,从悬崖上一跃而下,张开双臂,如一只大鸟般轻盈落地,然后大踏步往寺里追赶。
觉光这边,陡然差距到一股强大的气机出现在身后,悚然一惊,心里正想着会不会是界青门的刺客来袭,双手已下意识向后挥拳,丹田内力狂涌,却是使出了极四阶的高深武学达摩十八手。
这拳法最讲究“守心住缘,无念为宗”,往往是拳在意先,心念未动,招式已出,全凭玄妙的气机锁定敌手,迅若惊雷逐日,妙如羚羊挂角,无处不是武学的上层道理。
一拳之下,卷动的狂猛气流将觉光座下草席都割断,甚至青石板也出现了裂痕,可谓尽得金刚属功法之精髓。
鹿正康见盘坐的和尚突然打来,也不惊慌,向后一步退去,身形却出现在觉光身前。
在觉光的气机感应中,背后那人陡然消失不见,自己的拳头打了个空,这让他心中一沉,转眼间佛子就现身面前,顿时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合十鞠躬,“见过鹿缘菩萨!“
“拳法不错,就是慢了点。”鹿正康对他笑笑。
“贫僧却是不识佛子真面目,妄自出手,甘愿受罚。”黑秃驴低眉顺眼的,心里却很高兴,自己捡回来的小婴儿如今这般非凡了呢,算是于有荣焉。
“你到戒律院领罚不过是去见性洞面壁罢了,不如不去。”
“佛子说的是,那贫僧就不受罚了,嘿嘿!”
“怎么不受罚,对一个小孩子出手很值得笑吗?况且你还没打中。抄写《地藏经》十遍吧。”
“……”大和尚顿时感觉自己当初就不该把这佛子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