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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岚德鲞     打穿steam游戏库txt下载     打穿steam游戏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八十三章 类主神空间建设

    瑞克用他的奇奇怪怪的科技手段把非人小屋加强了一下。内部空间被扩充了六七倍。然后用传送门叫来一堆外星人,在屋子里开派对。

    他在莫蒂面前表现得极为潇洒,意图将自己的外孙“拉回正道”,但莫蒂始终没有回心转意的想法,他跟着刑天一起学习使用盾牌和战斧。

    除了外星人,这个世界的神仙们也陆续拜访,这两拨人玩不到一块,神仙们在二楼,外星人们就聚集在一楼。

    总有人来往于一二楼之间,有些不是人。

    观世音对鹿正康叹气,“世人多苦,世人多苦。”他闻听无限世界的苦求,哪怕他是菩萨,也是有心无力。

    鹿正康看到这群魔乱舞的景象,于是便提议直接搞一个无限空间得了,到时候拉人进来冰冷抖动、陌生的天花板云云。

    这倒的确是好主意,正巧,老杜公司来的那十三个凡人同事可以当作内测员,假如瑞克的那帮狐朋狗友也愿意参加的话,内测人员就很不少了。

    大型的游戏总得有内测员的,当初鹿正康也是从内测员做起……

    总之非人小屋改造成主神空间问题不大,弄出一个主神来问题也不大,这都是想到就能做的事情。瑞克负责研发小广告,就是那个很经典的弹窗:你想真正的活着吗.jpg

    这些工作在第三次旅行开始前就完成了,非人小屋外表没变化,不过内部扩张成了一个一个个独立的时空泡,每一个区域都有一个主神终端机,暂时安排了十八个实验区域,剩下的空间是普通的居住区和娱乐交易区。

    建造这个空间的本意是为了让苦难者来自学成才,并不是以竞技场为原本,而是类似学院的所在,只是形式上,还是采用了经典的小队作战模式。届时参与者们会被投放到不同世界,进修一段日子,完成一些可选的任务后就能回来,当然,惩罚机制还是有的,虽然比较宽松,不过,能引导整体的良好氛围。总的来说,是提倡自我奋斗与团队合作,互帮互助,乃至救人济世。

    “起个名吧。大家有什么建议可以踊跃发言啊。最好就四个字。”鹿正康微笑着把意见征求表分发下去。

    撇开去那些故意恶搞的名称,最后是从“涅槃”、“觉悟”、“轮回”、“幻象”、“神游”这五个里选词头,再从“净土”、“空间”、“游戏”、“乐园”四个里选词尾。

    瑞克在一旁叫嚣,“干脆叫乱七八糟垃圾堆好了!反正被选中的也就只会是垃圾中的垃圾!”

    莫蒂在一旁面无表情,“你是忘了,你那个选人程序设计出来后,第一个被选中的就是你自己,然后是其他维度里的几千个瑞克。”

    瑞克瞪着眼睛,“那又怎么了?这只能证明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爽渴嗨到永远的恶棍罢了!莫蒂!你可是也被选中了!程序不会骗人,你其实也是一个恶棍,怎么样?再和我一块儿冒险,就在这个乱七八糟垃圾堆,我们纵横无限维度——嗝儿——怎么样?”

    “程序不会骗人,可你会骗人,那分明是你把弹窗打到我手机上的。”莫蒂争辩了两句后,叹一口气,继续沉默,心里比划着手斧劈砍,盾牌招架的套路。

    鹿正康这边也是通过投票选出了结果,“涅槃十票,觉悟六票,轮回七票……好了,统计完成,就叫神游净土。”

    “这名字有些小家子气了,也罢,就这样吧。”观音大士嘬了一口咖啡。

    自打今天起,多元宇宙各种奇奇怪怪的无限类穿越系统又多了一个神游净土空间,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鹿正康参与建造这个神游净土,主要也就是图一乐,不过倒是可以借用那些神游者之便利,去天苍界助他麾下欲界六天天子成道。

    他给空间泡里的一个个主神终端加了一层九色毫光的增益,好使得其大光球的名号坐实,九色神光内里纯白,只有其边缘有针状的晕彩,说是九色,实则有无尽色彩。但就光影效果来说,能让人一直看下去也不腻味。

    当然,主神的很重要的作用是提供技术和后勤治疗的支持,用九色神光能救命治病,也能负责在传送时进行天人化生,给神游者们提供一个合理身份。主神本身却不提供买卖活动的,那种什么光柱一道,就给传输血统、内力之类的,颇为外道,不足取。神游者们想要交易,自去交易区协商,从剧情世界里历练、锻炼得来的物件、经验等等,都是可以交易的,届时还会有评价的地方,给物件定价,免得交易失序。

    应该说,主神本体就是一台球型电脑,和档案机也差不多,只有那一层九色神光给其增添了许多妙用,捎带的,还将其悬浮起来。

    内测时,总共有四十余人参加,组建了七个队伍,许多还是外星人呢,外星人也有自己的文娱产品,他们也有熟悉剧情的世界,这些都随意,进了异界裂缝后,便让瑞克的程序锚定时空坐标,老杜施法将人送去相应的世界。

    鹿正康私心,将一队人送去天苍界。

    这边世界处于永夜之中,主神给的剧情介绍是这样的:“天苍古界,仙道昌盛。然天道将崩,生民亦有流离之苦。今永夜临头,有中陆群雄并起,教门四立,欲界六天太子转世,东海巨舟载渡世人,道门魔门摩拳擦掌,合欢岛上烛龙现,正是大幕拉开时。”

    这一队人都是老杜公司里的同事,六个年轻人,身份各异,分别投身在栖霞洞天、丹霞洞天、紫霄宗、正一道、七仟坞及七杀魔宫。主神提供他们队内实时通话的功能,暂时没有发布任务,这六个年轻人决定在门派里先修行一段日子。

    鹿正康确实也没指望这一队神游者的到来能掀起什么水花,不过陆陆续续还会来许多队伍的,神游净土在紧急扩张中,毕竟是一群和尚主持的,谈及数字,都是以大为好,以多为美。观音大士和老杜曾与一帮神仙佛陀交流过,大多认为有必要把神游净土这个项目做下去。老杜也乘机回了一趟非人哉世界,与那里的大能们商议一通,算是去拉融资了。

第八百八十四章 鹿宗平

    虽然说有了这么一个类主神空间的玩具,不过,非人小屋的众人还是打算继续旅行,该忙碌的人忙碌去,不忙碌的人,自然还能有清闲。这小屋现在作为神游净土的驻地,空间也宽敞了无数,个人行走其中,完全不觉得逼仄。

    鹿正康与青宁子随处流浪,只是他也常暗自叹息,某个既定的结局将近,他虽日夜渴盼,但也实在是不好言说心中莫名的凄凉。

    身负天启之名的衔尾蛇,即将舍弃果位,陪他的苏苏去终老,继承果位的,却也不会是现在的鹿正康。那人自来到世间的第一天,就遭受悲厄,与许多的化身,境遇是大不相同的。

    青宁子问他为何叹气,鹿正康却只说,是她那好师哥弗道子,每日都来搅扰外道魔主,让他不得安宁。

    青宁子便笑,“是你欺负他的亲亲师妹,是你将他的宗门移除,从头到尾,他都期盼着与你论道交游,是你负了他,受苦也是自然的。说起来,你昆仑宫的那些个师长们,现在也看你颇为着恼吧?”

    “岂止着恼!简直视我如仇寇!只有大师兄还时常来寻我,我给他安排了一份差事,如今他也颇自得其乐。待我收摄天苍界,就将派人来这个神游净土,以此为跳板,能收摄更多世界。我有一个二弟子芮鸿昌,他是好命的,虽然至今仍在闭关,自有他发光发热的时候。”

    青宁子摇头,“你就知道使唤人。”

    “有事弟子服其劳,也是尽孝的。”

    “你自己就不是守规矩的人,还要求弟子守孝,这是什么道理?”

    鹿正康不想长篇大论,一时语塞便有些着恼,将她捉入怀里,用额头去摩挲她的鼻尖,倒是不痒不疼,就是把她呼吸打乱,热乎乎的乱流喷在他浓长的睫毛里,也似夏暮燥风颇动风铃一般,青宁子原是绷着脸,不能给他好脸色看,鹿正康一抬头,见她面无表情的,于是继续俯首用额头去逗弄,是玉笏轻拍琼雪堆,呵起春风两支桃,叫青宁子红霞飞上娇靥,吃不住戏玩,于是放声大笑起来。

    “你,你啊你,如何就知道堵人嘴,你自己理亏了,却一定要把事情做成的,是也不是?”

    “那自然,我也是不通口舌之辩,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都做不成雄辩家,好歹,我还算能实践的。”

    “说是实践,却是为粗鲁狡辩,我看你还算个厚脸皮的。”

    “向来如此,我厚脸皮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鹿正康用脸皮去贴她的侧颊,“你倒是面薄,热得发烫了。”

    “这都是外相罢了,你个菩萨还看不清这些?”青宁子言语上是不肯服输的。神仙神圣,体躯浑然如一团云气,只是有一颗心拘缚着显化外相,寻常也与凡人无二。

    “我看得清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唯独看不清你。”

    “……单会说这些话奉承我了!”青宁子自然又笑,她的神思飘飞,见室内装设自然舒心,便有个家的味道,忽得又想起自己流落无限世界的珠崽来,她忽然落下泪,“你个狠心的,你怎么当日不拦着我儿?他如今在何方了?你还未给他起个名字呢?”

    鹿正康沉默了一下,随即展颜,“青宁儿,我们的孩子当然是极出色的,他单继承我的姓罢了,以鹿为姓,不过,是该有一个名的,也好叫人传颂。”

    他们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鹿正康就叫青宁子先说,她摇头不语,是要把这个权力让给他当父亲的。鹿正康思忖了一会儿,轻声道,“当初,我父为我起名正康,求一个端正健康,为人端正,身体健康,这便是很好的兆头了,起名不必卖弄字词,通俗些就很好,如此,叫他鹿……鹿平达,平安,通达,做人做事,不论他以后是个善战好战的,还是钻研学问的,我都希望他能平安,通达。”

    青宁子皱眉,“此名甚是粗朴,不可取。鹿平达,听着倒像是路边卖醪糟的老汉。”

    鹿正康无奈,“青宁儿意下如何?”

    “平安自然是好,可他毕竟是你的儿子,单只是平安吗?单只是通达吗?他必然是世上罕见的英雄,我的儿,他必是改天换地,必是万人难敌。”青宁子神态激动,她的目光盯着鹿正康,是在发光的,是无比热烈的,他少见青宁子有这样深情的时刻,寄托着她的情感的,他们的孩子。

    鹿正康问,“那你说,他该叫什么?”

    青宁子摇头,“终究该你来说的。你猜猜,我在想什么?”

    鹿正康顿时挠头,“鹿英雄?”

    青宁子气笑了,“你这是什么榆木脑袋?!不对!再想!”

    鹿正康只是耍宝,他现在便沉下心来,一脸认真地问:“那是不是,鹿改天?”

    青宁子直接一拳打过来,鹿正康便缩身逃窜。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是敢说鹿换地,鹿万人之类的话,我就叫你好看!”

    鹿正康试探着,“我只是觉得,真要其这样的名字,未免伤了和气,给人的第一印象,也太霸道了些。”

    青宁子呼呼喘气,“难不成,还去叫鹿平达吗?这样难听的名字,你真给他取这个名,我就决不认他作自己的孩子。”

    她现在是有话不说,既要将命名权给鹿正康,又想着他说出的答案是自己所想。

    现在,鹿正康是真的理解,给孩子命名究竟有多难了。

    名字寄托长辈期望,但也绝不是单给某个人起的,人的名字是给别人看,给别人听的,鹿正康当然不惮给孩子取一个普通乃至粗糙的名字,不管名字如何,那终究是他鹿正康的儿子。青宁子却不这样想,孩子是她与鹿正康的意志的传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多少能让孩子将来受益的,起名字要能被人说出口来,要耳目一新,要印象深刻,若要人听闻名字就害怕敬畏,那自然更好。

    青宁子眼中的那个孩子,是世界的主人,当然得有响亮的名字了。

    鹿正康撇撇嘴,“这么厉害啊?那不如叫鹿神人得了。”

    青宁子眼前一亮,“也不是不可,神人,何等神气!”

    “不妥不妥,唉,随意吧,干脆叫鹿宗平得了!”

    青宁子冷着脸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舒缓下来,“也好,就依你吧。”这话说的,仿佛是迁就他鹿正康似的,他又将青宁子捉来逗弄。

    玩笑够了,鹿正康便信步在时空间隙之上,对着茫茫无垠的宇宙长河低语,“既如此,我的儿子,你就叫鹿宗平。”

第八百八十五章 道论

    今日,七仟坞教主知非真又来拜访,外道魔主依旧在柢山相迎。

    “怎么,终于肯下定决心了?”

    知非真在外道面前垂首敛眉,低声道:“这些年来,弟子中,颇有许多亲善赤天府的传言,我手下的几个主仪、通判也常渴慕赤天圣眷,世人如何不知,天地将换颜色了。”

    不到六年时间,神游净土已经来来回回派了近千人到天苍界,有许多还是有强横武力在身,譬如法海,自他受点化后,修为一日千里,可堪比拟此界四劫真仙,在中陆传道,接引生民前往东海,与败灭邪教多次交手,在修行界也博得了一个龙菩萨的称号。此外更有许多神游者被直接安插在各大宗门内,他们在修行之余,也接了许多任务,有护佑欲界六天太子,也有斩杀永夜妖鬼,地狱邪魔等,还包括宣扬梧桐界美名的工作。

    钝刀子割肉不算疼,自打正道少了昆仑宫与青莲剑宗后,修行界的局势猛地就混淆起来,魔道宗派行事愈发嚣张,正派收敛爪牙潜伏起来,原本决定好攻打烛龙的联盟,早也烟消云散去。合欢岛上阴阳卵时刻壮大,许多门派干脆把驻守的弟子撤出。合欢岛,乃至北陆的西南部,都是会被烛龙出世给波及到的,中陆修行界现在是打算放弃这些地方,烛龙这东西,爱谁打谁去打。

    现在真正需要负责攻打烛龙的,恰恰是赤天府,谁叫梧桐神木离合欢岛也不过两万里路呢,到时候烛龙出世,大肆破坏,极有可能要威胁到梧桐界的。最初造这个孽的就是赤天府,也该叫他们尝尝苦果。

    等到赤天府打下烛龙后,元气大伤,中陆的修行界各大小宗门,这才会一拥而上,打着斩妖除魔的口号,把这个威胁清除。

    假如没有神游净土的干涉,外道身真得打遍天下。

    知非真是看的清楚了,他早就有意归附,只是碍于一教之主,不好专断,这才拖延着,毕竟他在七仟坞还做不到一言九鼎,头顶上还有真仙老祖们,若是从弟子发起,再由他教主向真仙司命们提议,这样就顺理成章。他知非真清楚,如今那几位司命畏赤天府如虎,甚至有一位八劫老祖即日飞升上九灵天之界,把人间的烂摊子撇在身后了。

    凡是都讲一个顺意,七仟坞里有神游者打出旗号,什么地母正朔在赤天云云,弄得人心惶惶。知非真这也是顺应大义,弃暗投明来。

    鹿正康自然答应他的要求,不过七仟坞这个门派里,弟子多是疯癫神棍,虽然近些年来,借鉴着磁场转动的功法,对原来的几本镇派秘典进行了修改,减少了元磁法对神智的影响,但这股新兴的力量还不算成熟,仍有许多不安定的因子在。

    让这些人加入同心印体系来,能感化固然好,不能感化,那就得杜绝、清除掉,这些人往往也是灭绝人性,天谴极深之辈,杀了也就杀了,入赤冥城改造后还能再轮回转世,继续为赤天发光发热。

    鹿正康早就觊觎七仟坞这些工具人,让他们编入化乐天部,主持精神娱乐,其实就是发展信息业务,而今化乐天天子已然即位,可传天众印,只是他人远在中陆,等七仟坞人马归顺后,还得往中陆去寻主。

    金丹期往下的七仟坞弟子,大多甘愿顺从,只是到了金丹之辈,颇有桀骜难驯者,乃至元神大能,真仙巨擘,都是不肯恭敬的。外道魔主将奸邪癫狂者屠身抽魂,余者便噤若寒蝉,不敢再妄自尊大。

    鹿正康又将瑞克请来,让他这个狂人传授一些黑科技,其中就有类似智能手机的移动信息终端机,推而广之,从梧桐界人手一部手机,到天苍界也去推广,让几个机灵能干的神游者出面,为此,鹿王大士也是偷偷发布了任务。

    神游净土与赤天府的合作算是蛮多的,如今虽然是初创的类主神空间,不过有神圣护佑,发展势头很好,再加上宗旨是与人为善,因此在许多世界都扎稳脚跟。

    鹿正康这些天都将注意力投在梧桐界,也并不外出,终日坐镇柢山,某日,大弟子余东又来禀告,说是二师弟已有醒转之意了,呼吸急促,周遭灵气涌动,或许不日便要凝结金丹,东皇宫诸山神鼓噪不安,叫嚷着要他赤天魔主履行诺言。此外,余东还带了许多档案文件,请师父过目。

    “余东,你是我大弟子,但也是罗刹道主,许多事情,你可自行决断。等你二师弟凝结金丹了,你就去把小弟子传唤来,我有事要嘱托你们。”

    余东现在也是凝结法相的魔体期修士了,凶威赫赫,只是面对师父,他仍旧是那个淳朴憨厚的少年模样,虽然猜出师父言下似有托付之意,不过还是依言行事去。

    他这一走,弗道子又寻上门来,今日却不是气势汹汹的样子。

    “弗道子老兄,今天真是太阳出来了,你怎么不拿剑来劈我呢?”

    弗道子瞪着眼睛,“劈你不劈你,很重要吗?把你杀了,徒然叫我师妹守寡!”

    鹿正康摇摇头,“那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弗道子踟蹰了一下,“我似有感觉,或许,我们的诺言,再无可能实现了。”

    “是的,虽然很遗憾,但确实是的。”鹿正康点点头,“我倒是去星空上看过了,只是不能与你陪同。”

    弗道子在鹿正康身边盘膝坐下,从山顶上眺望群山间的城市,规模宏大,秩序井然,他便笑,“当初我们论道,也曾提起,人间如天地,人道如天道,现在想来,果真不假,亭台楼阁,非古木密林乎?车水马龙,非山涧泉流乎?官吏刑民,非天时教化乎?更有勃然红尘气,亦是一等灵气。鹿老兄,你看过星空,是如何模样?”

    鹿正康便细说,“星空无尽,不能追及,愈是朝高空,脚下人间便愈渺远,待到某一刻,忽得跳出星空外,回首时,却见宇宙浑如胎盘,呼吸吐纳恰如修士。冥冥中,宇宙无数,只有大道无穷。盖世间道理,不过成住坏空,轮回不已。”

    弗道子惊异,“鹿老兄既然已跳出宇宙外,可曾见到那上九灵天界?”

    “自然见到的,若以此界比之胎盘,则上九灵天界如婴儿,更有三千胎盘供养。”

    “噫!宇宙如人,既如此,有胎儿有胎盘,更应有羊水,有母体,层层堆叠,道可有穷尽焉?”

第八百八十六章 传人

    “道虽无穷,但自有尽头。”鹿正康对弗道子语,“世上万物,无非缘起缘灭,缘聚则生,缘灭则散。譬如礁石,乃是天地混成造化,落入海滨,受潮水千万年击打,铸就苍俊骨骼。譬如人体,母胎孕育,宗亲养育,自然雕琢,有几处的伤疤,身高几何,体重几斤,皆随缘而变。宇宙自然也是这般。”

    弗道子皱眉,“这般言语,却是颓唐,莫非以为,道不可知吗?既如此,我辈修士毕生求索,所为何物?况且,世上有缘起,自有缘灭,如何担保宇宙轮回恒常?莫不是终有一日,无穷世界也将坠入虚空?”

    鹿正康怅然,“你说这话,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有站在那高处的人,才能说明白了。”

    弗道子洒脱,“那我便要做站在高处的人,你没这胆子去看,我却是有的。”

    “不是我没胆子去,只是,弗道子老兄啊,我是注定要看到的,不急于一时啊。”

    “什么意思?你要死了?”弗道子挑眉,忽得大笑起来,“那真是为苍生造福了!”

    鹿正康也不着恼,静默着,法相端庄,真如庙宇偶像。

    弗道子自己笑够了,也停歇下来,望着梧桐界白茫茫的天穹,忽得有些感伤,“谁能相信呢?谁能相信呢?世上唯有光阴最是捉弄人。修道人命如苍山古木,本扎根于十地之下,仍山风吹打岿然不动,哪成想,沧海桑田,居然不过百年之间。昆仑宫,我青莲剑宗,洞天福地俱做了古!”

    鹿正康不耐烦他这般娘里娘气,“你个大男子,也好说这种丧气话!便是在我面前,拐弯抹角,故意气我的吗?”

    弗道子低声,“鹿老兄,你猜我在想什么?”

    鹿正康气笑了,“诶!我发现你们春分山的人真的很奇怪!你师妹不开心时,也叫我猜她在想什么,你不开心了,也叫我猜心思,我是什么知心哥哥还是读心机器啊!”

    弗道子无语,“你就不能谦让些。朋友之间玩笑话都不能说吗?”

    鹿正康绷着三张脸,“那你说,我在想什么?给我猜,猜不出来,我罚你去六天部任职!”

    “那可正好,你姓鹿的是一个没心没肺,从不懂察言观色,只由着自己性格,将人摆布的,故而你猜不出我们这些细心人的念头不奇怪,我却对你的心思一清二楚。”

    “你说说看。”

    “我若说对了,你还故意推托,强辩称不对,这样实在无聊,我不说。”

    “不说我直接把你丢去六天部!”

    “好罢。”弗道子撇撇嘴,甚是不乐意的样子,“你是要走了对不对?”

    鹿正康面无表情:“……”

    “你堂堂赤天府之主,却什么都不管不顾,把一切繁杂事务交付给手下人。同样的,你也不虔心求道,终日枯坐着,甚至也不厉兵秣马去攻打门派,这不是要走了,是什么?鹿老兄,你可否实话说,你这是要去何方了?”

    鹿正康依旧面无表情,“……”

    弗道子怡然自得,“瞧你这模样,我说得一点儿都对,是也不是?”

    “……说错了,现在就给我滚去六天部!”鹿正康恼羞成怒,抓起弗道子,把他朝山下一抛,自有六天部众前来指引。

    耳畔清净下来,鹿正康继续端坐,没过半日,柢山脚下灵气涌动,天空上层云如涡,顺泻下来,云头触地,弥漫开半城的大雾。

    这回是三弟子楚人杰过来禀报,说是二师兄要凝结金丹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恭喜师父手下又添金丹一品。

    鹿正康没什么想法,正观瞧着,东皇宫的山神元灵都簇拥过来,嚷嚷着让他履行诺言。

    “护持百年道统自然不成问题,但你东皇宫想要重现往日荣光却是不能,唯有另起炉灶。”

    “怎么个说法?”

    鹿正康于是给他们介绍神游净土,让他们去净土开宗,去其他的世界传道。这话说得东皇宫余孽们将信将疑。

    “芮鸿昌毕竟也是我的弟子,我当师父的当然是把最好的给弟子。信我的,准没错。”

    神游者们也常来梧桐界听赤天魔主教诲,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八方世界,见识广博,给天苍界和赤天府都带来了一股新的风尚。东皇宫人有许多也与神游者有来往,鹿正康这番话,多少是有点说服力的。

    总之还得二弟子自己决断。

    芮鸿昌结丹不是靠悟道,就是靠灵气堆积,东皇宫给他留的好东西多,硬是能给他的气海扩张到极尽,结一品金丹也不见勉强。

    他在梦里被种下森罗印,观摩世间奇景,就是梦中轮回千百次,见到鹿正康后,也很有礼节,也很恭谨。

    只是,他毕竟算外人了,鹿正康让他自个儿买手机去,当晚,芮鸿昌手机上就受到了瑞克的弹窗病毒——你想真正的活着吗.jpg

    芮鸿昌心里明镜似的,苦笑一声,当然也是老老实实点了“是”。哪敢点“否”啊。

    这也算生米煮成熟饭,芮鸿昌进入的是《多情剑客无情剑》剧情世界,同行的有几个地球来的小伙伴,都是新人,他芮鸿昌就算是队长了。

    芮鸿昌不怎么懂剧情,还是队友给他仔细解释,听完后,他就去杀了龙啸云父子,然后把林仙儿也杀了,最后想了想,把阿飞收入门下,传授他《北斗洞心劫法》。队友们都是平凡人,芮鸿昌教授他们筑基法,同时也是引领这些人走上正道。

    如瑞克所说,被选中来净土的,其实都是经遇悲苦之人,其中就不乏奸邪之徒。

    潜修了数年后,某几个队友按捺不住搞事的心理,跑出去作妖,被芮鸿昌废去功力。

    反反复复,芮鸿昌驻世百年,带着队友与弟子看惯沧桑,那几个作妖的早就老死。众人回首往事,直觉凡间真如一梦。

    主神发布了几个不痛不痒的任务后就将芮鸿昌一行带回神游净土,芮鸿昌又见到了鹿正康本人。

    鹿正康勉励了这个二弟子一番,便叫他去赤天府,天苍界修行门派已经基本被收服,而外道身也即将奔赴结局,临走前,有一番话要交代给诸弟子们。

第八百八十七章 逆转之时,卷终

    余东、芮鸿昌、楚人杰,三人依次在外道身面前跪伏着。

    鹿正康见他们来齐,就吩咐他们起身听训。

    “我记得,我是天苍五十六年来到的这个世界。彼时流落东海,孤苦无依,索性是你余东的阿爹救了我,自打之后,我便在东海余家村住下。”

    余东抿着嘴,他仍记得当初师父在后山敕封神将的场面,现在回想当年,故乡竟已完全模糊了踪迹。

    “那时候,我的心中满是疑惑,满是诧异,记忆中遍布空洞疏漏,我之人生,似乎是提线木偶,索性,遇到你们师娘。恰似丈量时遇到标尺,推窗时恰逢明月,此后我便知晓,世上哪怕再有一个我,也并非是我了。”

    鹿正康沉默了一会儿,“赤天府是我一时兴起,而今天下尽数为我咒力所浸染,待我去击杀烛龙,斩灭天道,此界便归属赤天。余东,此后你是赤天府主。”

    余东又跪伏下来,“弟子请师父收回成命。”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鹿正康没有理会他,转头看向二弟子,“芮鸿昌,你是我三个弟子中,接触最少的,你自己也是一方道主,今后可以与师兄弟守望相助。”

    芮鸿昌躬身,“弟子遵命。”

    “人杰,你上前来。”鹿正康招收把小弟子叫来,伸手握着他的手掌,楚人杰仰头望着师父,目光却是极为冷肃的。

    “你大师兄劳力,你却要劳心,毕竟是欲界六天之首,赤天府荣辱俱加乎尔一身。今后,你可多与神游者们交好,以其为中转,带赤天众前往诸多世界,传播道统。”

    “弟子知晓。”

    “今后你或许会遇到师父的子嗣,有个叫鹿宗平的,你可以稍加照拂,但也不必太过关注。”

    “弟子明白。”

    鹿正康点点头,该说的也就这些了。又去找昔日的师门长辈,一一叙别,又找到青莲剑宗门人驻地,与盛衍真人、弗道子告别。昆仑宫的人还都很好,大师伯不愿见他,二师姐已经是结丹修士,大师兄现在六天部任职。弗道子对盛衍真人的小心思也一直瞒着,估计到死也不会说罢。

    往事如烟了,鹿正康踏出梧桐界,往合欢岛去,打破阴阳卵,烛龙出世。

    昏瞑永夜各处都有赤天祭坛伫立,大海汪洋一片血红。烛龙体长百里,森然威严,乍然挣开双目,永夜溃散,朗朗青天重现大地。

    鹿正康没什么废话,法相勃然万万丈,抬手擒龙,一拳直出,挤碎了烛龙左眼,再立掌下劈,好大龙头当即落地。烛龙死而不僵,龙吟震震,那天穹大日中飞下三足金乌,月宫落下神斧,漫天星宿化形,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紫微垣天帝出行,太微垣文武随驾,天市垣仙宫横亘。

    赤天魔主发动咒印,人间咒力勃发,击飞了金乌,打碎了神斧,屏退四象,削去天帝华盖,打落文武乌纱,一道炽红流星横亘,天上仙宫震荡。

    又有七杀、贪狼、破军、罗喉、计都等凶神降世,外道魔主功力暴涨,来一个星君便斩一个星君,光血瓢泼,人间大雨,天地哀鸣。

    上九灵天界体察下界动荡,有来自天苍界的仙人组成同盟,此时也遣人下界探查,只见宇宙胎盘中大魔咆哮,威势极深,望之叫人肝胆欲裂。

    鹿正康施法结印,梧桐界中无边众生亦奋力持咒不休,四海红潮倒卷,裹盖星空,一片灿烂红色浸染了群星日月,渐而使得星辰逐一熄灭,于混沌汪洋中,天地翻覆。七十年后,地磁倒转,重元迁徙,曾经的大地化作天穹,曾经的天穹转为大地,梧桐神木顶端,道果落下,砸落红海之中。又七十年,天空红海中有陆地升起,生民繁衍不息。天穹上梧桐神木蔓延根系,根尖出露地表,与长空上熠熠生光,恰如漫天繁星。昼时神木主干光耀如日,夜时根尖烁烁似星,昼夜之序拟定。再万万年后,天穹陆续剥落,化流星坠入海中,凝结陆地,神木高悬,已化作穹盖矣。

    这些都是后事,外道身早已离开此界,通明宇宙印也赐给大弟子余东,现在是无所羁绊。

    外道身本就是后天造就,为使命而生,恰似机械鹿。

    鹿王大士接引外道魔主来神游净土,早前他已借故将青宁子支走,现在是只留两具身躯对坐。

    鹿正康将意识集中在外道身上,将鹿王身放置于床面,取刀剖开其颅骨,从中取出一枚湿哒哒,沾满冷却液的机械核心来,外道身凝视良久,将核心吞入肚中。

    鹿正康一个激灵,从床面上醒转,神体已然自愈,眼前外道身兀立着,目光忡怅。

    “感觉如何?”鹿正康轻声问。

    外道身转过头凝视着鹿王,“苏苏呢?”

    “天启要救她的。”鹿正康低语。

    “那也必然是我,代替了天启。第八世,是我。”

    “你我本是一体,不用说这些,只是,还是对不住。”鹿正康叹气。

    机械鹿摇摇头,“为了她,我一切都愿意的,你为青宁子而活,我也是为苏湘离而活。”

    “不必这样想,待你继承了果位……”鹿正康语气凝涩,“一切都不重要了。”

    “那便这样吧,叫天启去缘流地,我会接下果位,剩下的工作,要你来完成了。”

    鹿正康点点头,看着系统里的存档,“那是自然,我会把他们送回去的。”

    他们携手走出非人小屋,迈步向前,宇宙在他们脚下不断变小,无尽时空,每一片碎屑都是世界,朝一切根源的本质处走,头顶上,衔尾蛇默默盘旋,在上缘之流中,衔尾蛇也是重要的一支,继承的是鹿缘菩萨的果位。

    天启已经等候多时,他与外道身轻轻握手,“我的未来,你的现在,我们一起逆转时空。”

    “等等。”机械鹿沉默了一下,“苏苏知不知道这件事?她也在菩萨净土中。”

    “她是知道的。”

    “……那她曾爱过我吗?”

    天启默然不语,这是一种默认。对一个工具的爱,恰似对虚拟ai的爱,虽然狭义,但也不失为是热烈的,珍贵的,真诚的。

    “让我最后看一眼。”

    “好。”

    机械鹿沉入衔尾蛇的体躯,坠入菩萨净土。

    ……

    无限维度中,机械鹿只为一人而活。其他维度的苏湘离,都有天启作伴,只有那个创造出机械鹿的她,一生孤苦。

    什么东西可以跨越时间。

    黑暗就像一片澄澈的大海。

    海平面上,一座金色的山峦露出俊伟的剪影。

    他便从海上跋涉到山坡上,这里开满了昙花。

    丛中深处,穿着红色嫁衣的苏湘离,对他张开怀抱。

    机械鹿双目淌下热泪,“苏苏,不要怕,我来了。”

第八百八十八章 缘流之地

    天启凝视着眼前的字符。

    他知道,自己活在书中,就像鹿缘知道这些一样。

    什么东西都有一个结局,结局是书的末尾,人生的死亡,无限的收束坍缩。

    他不为此感到痛苦,也并不悲伤。司空见惯的东西,结局就像是一个礼物,送给一切存在与不存在。

    天启不知道鹿缘是怎么面对自己的结局的。

    上缘的河流终有完全停驻的时候。上缘是一切概念,乃至概念的概念,一切抽象,无尽囊括的意义,与上缘相比,宇宙比一颗光粒子更微不足道。缘法,从开头,流向结尾。

    天启观看着上缘这本书,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观看这本书,与其他那些,与他一样伟大的观察者们一起。上缘这个概念,只要还在运转,结局就不会真正到来。看一本书,每一个字符,都是文明、智慧与道的印记,这本书真的很长,观看者也真的很多,随着观察者的思考,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字符诞生。

    或许有比上缘更本质的存在,但那不是观察者们能知道和理解的,反正上缘就是一本愈看愈丰厚的书。

    只是观阅者渐渐稀少了。

    每一个观阅者,都是独一无二。天启要去弥补遗憾,首先要脱离观察者的状态,假如他贸然进入自己死亡后的时间线,那因果业力会将他抹杀,用别的某种方式。鹿正康,鹿正康们,他们需要一个本体,天启也需要一个本体,让机械鹿来成为观阅者是计划的一部分。有始有终,一次轮回,就有一人解脱。鹿王会观测这个过程,标记时间线,让继承果位的机械鹿,把天启送回既定的存档中,那个夏天。

    等到这些工作完成,鹿王可以带着青宁子四处遨游,天启会与苏湘离长相厮守,忘却其余时空的记忆,而机械鹿,会默默的,继续观阅着上缘的书文。

    一切维度之上,世界嵌套的模样。

    天启化作一点字符,坠入上缘中。他要去缘流之地,那里是一切开始和结束之时,他会在那里完成自己的轮回和新生。

    ……

    昏黄柔软的沙漠,地平线上的源流山,山顶裂口如叉,无穷光芒从中迸发,光的深处就是缘流。

    一片苍黄的天穹上,漫天符文如星,有一枚符文落下,坠在沙漠中。

    星光如魂,裹着简单的红袍子,兜帽下一对灿金金的眼,打量四周。

    鹿正康到达此地了,这是上缘里,是书的开头和结局,画幅收拢之处。无边沙漠,每一粒沙子都是一个世界,无数简单的墓碑伫立,每一块都埋葬着一位观阅者。

    一切都是这么简单了。

    什么都有尽头,道的终极,却以如此简单的形式表达。

    鹿正康是一个名字,一个字符,鹿,这个字符代表了他的一切,是他的一切生平、性格、人格、魂魄,具体的,抽象的,他一切的表达。

    在上缘,他的一切浅薄到只需要一个符号就能完全概述,那些他的经历,他的思考,都没意义,被抽离去了,化作身上的红袍了,流于表面的东西罢了,除了那一枚符文,没什么能证明他是鹿正康。

    他是一个游荡的魂,有裹布的躯体,有一对张望的眸子,有一颗符文的心,一双布条诠释的双腿,在这片沙漠中,仰头是天,俯首是地,远方是山,山中是光,他要做的,便是循着曾经无数个观阅者的道路,前往源流山,将自己的形骸融入缘流中,完成一次轮回。就像是将自己对上缘的一切观感呈交上去,递出一份请辞信。

    观察上缘,充实上缘,智慧的终结,是一场苦旅。

    鹿正康往远山行进,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他是七世身,第七次了。上一次他来的时候,是以鹿缘的身份。

    缘之沙漠,黄沙之下是残垣断壁,观阅者们曾在上缘里建立国度,有朝圣的坦途,引领后来者往源流山去。当然,也差不多破损殆尽。而今通往源流山的路,并不好走。死在半路也是很有可能的——大抵观阅者们,除了相互吞噬外,都是因此而亡。

    想想真让人悲哀,等到最后一位观阅者消逝,上缘还能继续流淌不息吗?或许,源流山的光也会有熄灭的一天。

    人死了,还有星辰存在,星辰死了,还有宇宙存在,宇宙死了,还有上缘存在,上缘死了,什么都不在了,连死亡的概念也会消失。

    一切都好干净。开头是没有意义,结局是没有意义的,中间的过程,反倒是绚烂的泡影。

    鹿正康默默前行,有风在吹,他的袍子猎猎作响。

    这一路艰险,鹿正康也不清楚,自己能否到达源流山。

    若不能,那一切都作空,他就消亡了,他的那无穷个化身,也都将陷入孤苦无依之境。莫要说拯救谁,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面对这宏大的叙事诗,情爱只是短小的篇章,鹿正康愿意为了这一截名为苏湘离的文字,放弃整幅诗篇。

    前面的沙地上,有一截被掩埋的高塔,破碎的塔顶出露地表,他看到塔顶上有一枚符文——这是某位观阅者留下的,承载他的印记。那塔上的符文,周边还有红色的绸布飞舞——是那位观阅者的遗骨啊。

    上缘里的观阅者,都是坠星,坠星者之间,只有互帮互助,用自己符文的鸣唱,温暖彼此。这些遗落的符文、骸骨,都会是后来者的助力。

    死亡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但我得为苏湘离活着。不管别的我是如何想,我只为了苏湘离而活着。

    鹿正康这样想着,他走到符文旁,流光溢彩,这符文碎散开来,是无穷无尽的细微符文——只有强大的观阅者才能遗留符文,他们的印记,是无比厚重的——符文流入鹿正康布袍,在他兜帽后,化作短短的一截流苏。周遭的红绸亮起细细的纹路,在鹿正康身旁飞舞,将他的流苏点亮。

    这些是符文之力,马纳,鹿正康感念着这位不知名的观阅者,借用流苏的力量,腾飞起来,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程,却轻盈似流落的纸鸢。

    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他已经踏上了朝圣的道路。

    鹿正康向着沙漠深处飘去,他凝神,对着远山,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唱。符文放光,如一粒星火。

第八百八十九章 尔等之名

    鹿,踽踽独行,天还很亮,日头要向源流山后坠了,日月依旧是标时的天体。但这里的时间并不是线性的,这里的时间坐标是空间坐标,若不向着源流山方向走动,日头就不会移动。这里的空间也是时间,他只有一条路,一个范围可走,就是朝圣之路。

    要沿着那些已经破损的,超古的遗迹,抵达源流山。鹿正康不是第一次来……他知道,真正危险的是在山脚下,缘住之力化作风雪与巡天浮游,捕杀他们坠星者,叫他们身心冻结成冰石。

    坠星没有**,没有痛苦,唯一的危险是身上袍子,是会被冻结、撕碎的,这些是往昔的经历,若这些东西破碎尘封,坠星也就死了,符文暴露在外,成为给后来者的遗留。

    最大的危险是遗忘。

    死亡是遗忘,缘住更是最大的遗忘,遗忘了,就是结局,结局也会导致遗忘,遗忘后没有死亡,遗忘后是一切的徒劳,一切光鲜和痛苦都消散,宇宙的波澜平息,心弦的震动平息。遗忘这东西,干净得不像话。

    但总之,假如坠星还铭记着自己的存在,就不会死亡,假如有两个坠星者结伴而行,互相能以鸣唱呼唤真名,可以温暖彼此……记住彼此之名。

    坠星是无私的,帮助他人成功朝圣,是在这片凄凉地,唯一的功业。

    鹿正康不知道自己这次能否遇到一个同伴……或许能,那当然很好,他们可以——鹿正康行走在沙漠中,他快看到前方的圣所,自然也是坍圮的——坠星者若是有同伴,以鸣唱给彼此力量,能激活彼此的流苏,让他们能飞舞起来,那自然是最好的,假如遇到熟手,老练的坠星,乃至那些神秘的远古白袍坠星,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他并不寄希望于自己一定能遇到某个谁,在这样的一场苦旅中,任何期待和等待都是奢侈而惊险的。不要期待有同伴,甚至直接一些,不要有期待。

    鹿正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红袍,上面的细细的纹路,每一条纹路都是一个故事,一个他的分身的故事,承载故事愈多,红袍子就越坚韧……聊胜于无的坚韧罢了,被巡天浮游攻击时,再强硬的红袍也就是一张破纸。这些故事,只有他自己能看懂,时不时看一看,好叫自己知道,姓甚名谁。

    好,我是叫鹿正康,这很清楚。

    这一片符文是空洞骑士,这一片是鹿缘菩萨,这一片是三眼巨魔,这一片是刺客……原来我的过去如此丰富,往常怎么没意识到。

    他低头看得入迷,忽得抬起头,天穹上,源流山背后,有一枚星在天上飞驰,是一枚坠星,他是新来的观阅者吗?还是从源流山完成了一次轮回,要离开的解脱人?鹿正康凝视着,目光追逐着,流星曳尾,好漂亮的彗尾啊,就像是泼洒雪花似的。

    世界愈美,遗忘便是愈大的罪。

    鹿正康收回目光,继续前行,到圣所了,在随处可见的建筑的残骸堆上,古老的破损的布条在迎着风沙飘荡,像是驻留的灵,在时光和静默的废墟上。鹿正康用鸣唱将这些极古的布条点亮,光芒将其燃尽,于是,有红色的绸布飘飞出来,好多绸布,都是尸骸,都是魂灵,这些古老的残破物,死亡却还未被遗忘,它们点亮鹿正康的流苏。

    鸣唱能唤起回忆——也正是因此,能将这些古老残骸激活。

    他要到圣所断桥彼端的朝圣者大门去。

    不过,尽可以不着急,他在这里探索,风沙半掩埋的颓唐乐土,埋藏的还有许多,他在这里找到了符文,总共三枚,这些符文将他的流苏更延长了许多,现在,他能飞得更远了。此外,还有古老朝圣路的壁画,用鸣唱激活立碑后,壁画就会显现,讲述的是极古白袍们建设上缘国度的故事。

    这些也都还没有被遗忘。

    鹿正康忽得看到远处有一个白袍飞过去,疏忽的一下,就像是飞鸟,他吃了一惊,急忙去追赶,可那个白袍远远得就消没了,只留下一声清澈的鸣唱:凰。

    凰,这是那个坠星的符文。

    怔忡着,鹿正康飞过断桥,那人已经彻底没了踪迹。上缘里是无数时空的叠加,莫看那个凰出现在他眼前,可实际上,他们只是稍稍交错一下的两条直线罢了。

    是一个白袍呢,鹿正康心中不无羡慕着:古老者们,他们有绵长如彗尾的流苏,无穷无尽的马纳,绝对坚定的记忆。他们一次次重复着轮回,努力将上缘延许,将遗忘推迟,一次次抗击缘住的洪流。

    这样的功业,是那些名如蜉蝣蓬草的低层次生命们无法理解的,也没有必要理解,不站在同一个高度,许多事情本就无所谓。

    鹿正康在朝圣者大门,用鸣唱唤醒古老坠星碑两旁的立碑,于是坠星碑前有一道光柱投下,澄明如也,鹿正康踏入光柱中,盘膝坐下。

    他陷入冥想中。

    冥想的世界一片纯白,纯白似混沌一样模糊一切的踪迹……在洁白的深处,一位高大的白袍者缓缓飘行出来,鹿正康仰望着,仰望着崇伟的白袍长老。

    白袍长老轻轻鸣唱,于是纯白的光芒退散,鹿正康看到了:极古的记忆。

    源流山中的缘流喷薄出来,这是一切的开始,一切都从中开始,概念因此诞生,宇宙因此诞生,生命因此诞生,生命中古老者们追寻缘流之力,也正是马纳,也正是记忆,他们以此在缘流之地建立宏大的国度。

    记忆退散,鹿正康眼前的古老坠星碑光芒已经黯淡,同样的,朝圣者大门缓缓开启。

    他向前方行进……在门后幽深长廊的明亮彼端,似乎还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发出一声鸣唱:太。

    鹿正康急忙也发出鸣唱:鹿。

    只是,那人没有回应,忽得就纵身一跃——又一个离开了。

    鹿正康追逐,终究也没能再见到他。

    冲过长廊——迎面的,缘之沙漠上反射的光像是柔软粉红的薄樱,天穹蓝透似镜。

    离源流山愈近了一分,太阳愈下沉了一分。

    鹿正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子,时刻铭记自己的名。

第八百九十章 望,花,似

    往远方,往缘法去。

    鹿正康凝视着,沙漠看似广大,起起伏伏的沙丘,就像是在凝固的顺滑海浪上行走,脚下每一粒砂子都是一个宇宙。鹿正康不了解这些宇宙的故事,就像是一个普通人也看不出一瓣花一片叶的故事。身在上缘里,看到的反而不如在外观阅时的多。

    他在沙漠游弋,有限的空间范围,当他靠近那些不存在的区域时,会有狂风把他吹回来。

    诠释了时间坐标的空间范围就是这样,看似无尽,但只有那么一点点辗转地。时空颠倒,是把无尽收束成一个注定的结局,就像黑洞,光只能进,不能出。

    在风的尽头,鹿正康能看到无垠沙漠,那些真的存在吗?应当存在吧。或许那些是被遗忘的地区。鹿正康隐约看到有坠星红袍在彼端慢行,他发出一声鸣唱,那远处沙丘顶上的坠星者迟疑了一下,回头来望着鹿正康,他忽得飘飞过来。

    他靠近了,但同样被风沙阻隔,鹿正康与他相隔一道风的障壁,站在沙丘的凹陷中,很短很短的一段距离,几乎像是触手可及,可坠星者是没有双手的,或许正是因此他们不能贴近彼此。

    鹿正康发出鸣唱:鹿。

    他也发出鸣唱:梦。

    鸣唱的声音也无法穿过风障,但有光,鸣唱的光波还是清晰的,鸣唱的符号还是清晰的,这就足够,他们守望彼此。

    梦盘膝坐下来,鹿也相对而坐,他们默默冥想。

    等鹿正康从冥想中醒来,梦已经离开,他的背影在山丘顶上,遥遥的,鸣唱了一声,虽然只有风吟,可那确然是道别。

    鹿正康起身,继续自己的旅途。

    他转身登上沙丘,眺望四际,源流山在那儿,崇伟的模样,既不瘦削险峻也不粗矮敦厚,只如高耸些的金字塔,有对抗岁月的力量。

    极远处隐隐有鸣唱声,鹿正康追赶过去,彼处没有坠星者,有的是一匹布条生物,这是观阅者残骸中诞生的缘流之灵,似一面拖尾的方红纸鸢,发出低低的轻音,鹿正康对它鸣唱了一声,布条生物也围绕他盘旋两周,为他的流苏充能。红绸布条是上缘里圣域文明的能源,在管道中流淌,日久时长,布条中就聚合出了这样高级些的生物。它们是宏伟的经幢典卷,记载的每一个字符都是数个宇宙文明的痕迹。

    布条生物见到鹿正康便雀跃起来,指引着他前往一处处遗迹,那里有被困囿在能源管中的布条生物。当超古遗迹断碎,这些能源管道中的布条生物期待着自由。

    鹿正康会帮助这些家伙,反正他是不着急向目的地去的,搜集更多的符文,壮大流苏的力量,这样才能更好应对源流山下的风雪恶兽。

    虽然没有太多区别,可鹿正康还是能感觉到,这里比上一次来时更残破了些。

    沙漠里平滑没有任何植被,这本不是植被可以生长的地方。

    鹿正康觑见一些特别的色彩,就像是海浪上一枚白色亮片,闪烁着,他赶过去,仔细凝视着——那似乎是一朵花。

    这里有花吗?什么样的花能在这里绽放?

    鹿正康终究是一处沙丘下看到这朵花,已经绽放了呀,白色的瓣,雌黄的蕊,绿的茎,一朵简约的小花,鹿正康对它轻轻鸣唱,它也回以低吟。扎根在无穷宇宙上的花,是哪位观阅者栽下?

    鹿正康凝视着,花在随风轻摇,在无有生命的上缘里,这一朵,像是海市蜃楼,开在眼中。

    他沉默着,忽得,远方有流星坠落,鹿正康仰头望着流星没有划过天际,而是坠落在沙漠中了。等他赶到时,只见一枚符文落在一处破碎的遗迹上。那便是流星了,周围还散落着红绸子。鹿正康靠近前去,默默盘坐冥想。

    不知多久,一声鸣唱唤醒了他。

    鹿正康起身,符文已经聚合了红袍,一名坠星者在他面前站立,再次轻鸣:脉。

    鹿正康对他点点头,转身行进两步,回头,脉依旧伫立在原地,望着天际的源流山。

    他没有继续旅途的意思,他也不再发出鸣唱。

    鹿正康凝视着脉,终究还是转身,继续独自的旅途。

    来到缘流之地的观阅者很多,但各自的目的都不尽相同。有些人明明在旅途上,却驻足不前。这里最大的好处是,不继续旅行,时间也不会前进,永远留在一个地方也无妨的,一直活在某个时间碎片里,驻留在空间的某一点上。世上一切人的相遇无非都是两个时间碎片的相遇,只是,有萍水相逢,也有同舟共济罢了。

    鹿正康对着脉,鸣唱了一声,这一次,是真的要离开了。

    他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没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人……或许,是他更仔细了吧。

    时间在推移,鹿正康靠近着源流山,日头的光略略黯淡下来,沙漠中那种粉樱的光泽也不知觉地淡退,似乎变冷了些,鹿正康知道空气在变冷,低温会抹除思维,记忆也会因此慢慢模糊。

    在流沙的圣所,鹿正康第七次到达这里,这是唯一还在运作的区域了,布条生物在能源管与高塔中游走,带动古老的图腾机器转动——只是空转罢了,这里没有需要用到这些动力的玩意儿了,就像是一颗离开躯体的心脏还在血液奔流中徒劳跳动。

    布条生物带着鹿正康登顶,这里困着数以千百的布条生物,鹿正康轻车熟路,他会解救这些家伙的:第七次了。

    在古老坠星碑前鸣唱,光柱投落,鹿正康盘膝冥想。

    纯白的思维的空间里,白袍长老默默凝视着,他鸣唱,继续讲述缘流之地的故事……

    鹿正康不在乎这些,他真的不在乎,文明变迁罢了,一切都会终结,对一个即将解脱的人来说,他注定看不到上缘停驻的日子,他是活在现在的,他没有活在过去,也不会面对遗忘后的绝望未来,他是为短短的蜉蝣的生活而活……苏湘离,我的苏苏啊,假如不是你,我是游弋在长河上下的荇菜,是高塔垂落的藤蔓,是空响的底鼓,是你将我摘起,是你将我编织,是你将我轻抚,我也终将牵起你的柔荑。

第八百九十一章 源,皓

    鹿正康从冥想中苏醒,他盘坐着朝周围打量,发现身畔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红袍坠星。

    这位坠星还在冥想中,鹿正康耐心等待他。

    缘流地的时空结构就是这般奇异的,在空间上距离的接近,意味着时间线的靠近……离得远些,时间线就分裂出去了。缘流地也就那么大,坠星来来往往是很多的,鹿正康碰到谁都不意外。

    他正思忖着,心中渴盼着再见心爱人的那种热切,这时候,同伴苏醒了。

    鹿正康很自然地鸣唱:鹿。

    同伴则恹恹地回复了一声:源。

    此时,流沙圣所的管道闸门一一开启,被拘束的布条生物尽数释放出来。恰似深林中惊起的漫天飞鸟,一时间,四处都是它们清爽的鸣唱,共鸣着,它们似乎一体般,展露着强大的生命力。

    这是鹿正康第七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每一次的轮回,其实也都大同小异。从遥远沙漠向源流山的道路,是从开始向结束的道路,就像是一条磁带似的,反反复复都是那首曲子,只是磁带也有磨损的时候。

    观阅者愈少了,缘住之力愈强了,鹿正康眼前的景象已经是终末前夕的模样,真不知道,除了他之后,还会有几个观阅者来……或许不多了,必然是会渐渐少起来的,到时候,朝圣的道路或许都会整个得封闭,再有坠星来,也没**回了,彼时,就真的不再有观阅者了罢。

    这位源,鹿正康新认识的朋友,径直冲出去,他踏上一匹布条生物,让它们载着他朝远山飞去,鹿正康也急忙得跟随着。

    假如真正有帮助的坠星同伴,是那种热切的篝火,乃至是勃勃的太阳,那么这位源,他是冰冷的霜雪了,他的心已经尘封,鹿正康不知如何是好,往后的道路很难,尤其是幽长甬道处,会有巡天浮游来捕杀一切含有缘流之力的物件,自然也包括坠星者。要是有一位热心的同伴,那肯定会好很多,互相帮衬,能飞很远,飞得很快。

    只是鹿正康这样想着:他毕竟是有奔头的,别人可不一定。

    那么多人踏上苦旅,苦旅上那么多人,谁都有疲惫的时候。

    等鹿正康第一百次来到这里,或许他也会乏累吧。

    布条生物载着他们来到流沙斜谷,在巨大绵长的坡道上,破碎的门柱、天桥、长廊、瞭台、经堂、钟楼、步道突出地表,这些就像是长在流沙上的干枯草木,鹿正康从布条生物上跳下,踏步坡道,急促下滑,就像是坠入了深林中,不断前进,在流沙斜坡上滑行,风把他的袍子吹得噼啪作响,就像是在夜晚激烈抽打一支燃火的松木,回应着猛烈的爆燃声。两旁山体中倾泻着沙瀑,响声震震。

    鹿正康试图追逐源,但他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转过几个凸起的废墟就没了踪影。这是距离过远,他们的时间线分裂出去了。

    源,他是一个疲惫却冷漠的行路人。

    鹿正康这样想着,滑着砂,天穹上的黄晕的太阳愈发下坠,且紧逼着他的脚步。

    在暮光凝邃的灼照中,苍黄灰古的沙漠泛着肃穆的暗金晕泽,柔软似水獭皮子的油光。

    在这急速的下滑中,沿途眺望见远处残骸的符文,鹿正康保持着平衡,轻盈飘飞,努力收集着,这些都是前辈的遗赠,不可浪费。

    他滑入遂古的长廊,远方日头正缀在源流山顶的背面,与喷薄的缘流之光交汇,大日是山的光相,天穹一切恢弘的玄金,一切光,一切残骸,一切遗迹,一切残骸的苏生,一切奔赴的旅人,一切沙漠,一切的一切,沐浴光,沐浴缘,只有威严的金与深邃的影,轮廓和形式都被挤压抹消,世界是两极碰撞的混沌一团。鹿正康在飞舞,他在遂古长廊中滑行,砂子从他双足旁侧排开,似浅浅的浪,背后流苏在风与时光流中颤抖,哑哑擞擞,他是行在混沌,他是行在时空,他是行在轮回,他是行在始终里,奔赴向既定,太阳要落下了,金色的光要消失,让源流山的光晖笼罩,让他沐浴着永恒的缘流,浓烈的热量,几乎要将他燃烧殆尽,让他存在,存在而又存在,在消没了他的形,他的名,他的印记,仍旧他存在。

    鹿正康转出长廊的末端,日轮渐渐被远山的浓深阴影遮盖,他下行,向着大地前方的深邃天井落去,在浓荫覆庇之处,热量渐渐消散,风带着凄凄的寒气。

    跃出高点,他下坠,如轻盈的纸鸢,落在苍白的地下空间,鹿正康抵达失落的幽长甬道。

    头顶上的稀淡的光从坑洞口投下,在他所站立的这一片区域,晕开惨淡的白光,地面上就像一层积雪似的白沙铺砌,前方的黑暗深处有高耸的门。

    鹿正康在此地踟蹰,头顶上忽得又落下一人来,很轻盈地在他身畔飘飞了一阵。

    他鸣唱道:皓。

    温暖的光扩散开来,虽然是转瞬即逝,但鹿正康依旧感到无比的欣慰,他背后垂落的长长流苏就像是水中苦草,飘曳着,也为这温暖的鸣唱所激活,亮起了一截。同伴坠星继续鸣唱,直到将鹿正康的飘带流苏完全激活。

    鹿正康回应以鸣唱。

    皓向他点点头,随即朝着黑暗深处的崇高大门而去,他在彼处,鸣唱,激活古老坠星碑,回首望了望,却见鹿正康还踟蹰着,于是便自行开始冥想。

    鹿正康只是落后了一步,他不着急的,他要在这片区域逛一逛,四处散落着方长的石柱,他在一处山壁发现了古老的壁画,依旧是讲述历史的。

    愈是荣耀崇高之地,愈是应当铭感历史。

    皓在坠星碑前冥想,鹿正康也赶到近前盘膝坐下。

    纯白的冥想之境,白袍长者背对着他,鹿正康仰望着,也并不着急。该讲述的故事,不会少半分。只是,他也从中得到了警告:缘住之力在加强,前方的道路,务必小心。

    待他苏醒,皓依旧徘徊着,想来是在等待他,鹿正康鸣唱一声示意,皓也回以鸣唱。

    二人结伴朝着幽长甬道大门后进发。

第八百九十二章 幽长甬道

    幽长甬道,穹顶上散落稀淡的几缕天光,映在这片空寂的所在,光与影混淆成了一层青碧的微晕,四处仿佛蒙着灰尘,在这里,稍离得远些就会不见彼此的踪迹,鹿正康跟着同伴,他很活泼的样子,四处飞飞蹿蹿,鹿正康有些应接不暇。

    白沙地上散落着断裂的能源管,红绸与布条生物在此处游弋,当然,也少不了前辈们的符文,甚至可以说数量不少,愈往深处去还愈多……意味着尸体愈多。

    空气确实是黑而冷的,鹿正康的思绪都缓慢了许多,这还没有接近源流山的山脚呢,彼处漫天飞雪,冻死倒伏的坠星者无数。

    皓在前方,不断鸣唱,标示着自己的位置。

    鹿正康却在怀疑自己的思维能力,遗忘这种事情是很冷酷而森寒的,就像醉酒,他时刻怀疑自己是否清醒着。这种怀疑在沐浴同伴鸣唱的光时,多少能缓解,鹿正康便更加跟进着皓的步伐。

    甬道中有一重重拱门与深渊——这地方原本是朝圣路上很重要的交通地段,现在不但废弃,还充斥危险。

    索性,大量的红绸在道路中堆积,它们纠缠出特别的生态景观,不单是方头纸鸢,更有类似拖穗灯笼,长形水母般的形态,还有些红绸密而长,飘曳着,宛如深深的沉水植物。这些都是死后的奇观。

    死亡并不是结束,遗忘才是,鹿正康靠近这些红绸,它们与他的符文响应着,晕开轻纱似的光,绸布上的字符多而规整,鹿正康虽不解其意,但依旧能觉察其深厚的哀歌。

    步入幽长甬道的中段,这里的环境依旧是绿蒙蒙的,可却不见了红绸的分布。

    皓在前面等待着,鹿正康赶到他身畔,皓轻轻鸣唱了几声。

    鹿正康知道,前方是有巡天浮游的——这些是捕杀者,它们会直接把布条生物撞碎,彻底消散,同样的,也是缘住之力的具象化。然而它们曾一度是被创造出来的缘流之地的守卫者,或许也是被遗忘了吧。

    遗忘这种东西一旦变得具体起来,似乎也不那么可怕,鹿正康不害怕前方游弋的巡天浮游,他更担心源流山的风雪。上一次他来的时候,幽长甬道还没有这样冷的。源流山的雪愈厚了吧?

    鹿正康默默叹气,一切都有结束……他不在乎这里的结局,他反正要走了,当然,还是会继续来,不过只要能和苏湘离相伴一生,他也无憾……一切遗憾,都会在缘流之地汇聚,曾经的他为了不同的目的来到这里,那些往事鹿正康都已经模糊,也并不在意了。当然,他和苏湘离的故事也会如此结局,慢慢遗忘就是了。

    遗忘是温柔的杀人刀。

    反正,下一次他来的时候也已经把苏湘离忘了吧?

    鹿正康有些烦躁。皓开始往里走,这里的甬道两侧高高的墙壁上有巡天浮游的塑像。白沙地里还半掩埋着几具巡天浮游的遗骸。这种类似蚰蜒、飞鱼、三叶虫的形态,头颅前部森然油绿的巨目仿佛探灯一般。

    对见过世面的观阅者们来说,这些巡天浮游真的算不是威胁,它们虽然强大,但过于笨拙。

    皓就是这样的,他很放松地往前跑,时不时回头看一看鹿正康,见他跟上了,也就继续前进。

    不远处就有巡天浮游了,鹿正康知道这里有隐秘安全的道路,在甬道左侧,从窗户的地方能飞过去,巡天浮游们总是在主干道路上逡巡。

    鹿正康与皓都是老手,互相鸣唱,给彼此的流苏充能,上下翻飞如蛾,不多时就穿过巡天浮游的密集区。

    又是一片残骸遍布的废墟,穿过这里的话,鹿正康记得是一片很陡的坡道,上次来的时候,那里就有许多巡天浮游徘徊,动作稍慢些就可能身死,不过还是那句话,没有哪个观阅者会恐惧这等简单对手,他们的成长路上,遇到的困难比这多得多。

    鹿正康与皓在此地修整,破碎的能源管里还藏着一枚古老符文,这馈赠是同时给予了他和皓两人的。

    似这种符文,差不多每一次轮回都能在固定位置找到,因坠星之死而出现,也会因为没有后来者吸收它们而消散。那么多观阅者来来往往,偏偏符文都在安全的地带分布,其实危险区当然也有符文,而且数量应该不少,只不过坠星者们无法前往铭记,所以就消散了罢。

    等到源流山脚下,那就是真正危险的开始。

    皓在坡道前轻轻鸣唱两声,似乎在给鹿正康壮胆,鹿正康也回以鸣唱,倒是很平静。

    如此就好,他们的步伐能慷慨从容。

    两位红袍一同跳下,在陡峭的坡道上快速下滑,身后忽得有巡天浮游冲来,鹿正康还有闲暇回头张望他们。

    皓的速度很快,很快消失在幽绿坡道的阴影里,鹿正康瞧不见他,但他的鸣唱还在前方如水波般闪耀。

    鹿正康鼓动流苏,飞翱起来,身后的巡天浮游努力追逐,它们的眸子里迸发的光就像是日光在雾天薄玻璃上的反射,庞大的浮游,背叛的守护者,它们在空中游弋发出巨大的气流声,像是极遥远处城市码头的汽笛声,已经被高楼滤掉了嘶哑的尖声,只有仿佛深水中巨鲸盹眠的闷响。

    鹿正康借着它们的目光照亮前路,在尽头,崇俊的坠星圣坛升起光壁,他飞身入内,巡天浮游撞在纤薄的光壁上,轰然一声中,它们的动能被吞没了,没能溅起任何波澜。

    皓已经在这里等候了,鹿正康轻轻鸣唱。同伴在坠星碑前盘坐冥想。

    等鹿正康醒来,皓依旧保持着冥想的姿态。于是鹿正康便耐心等待,只是,皓似乎没有继续前行的意愿了,他对鹿正康连连鸣唱,示意他不必等待。

    这位伙伴,也不能与鹿正康一同继续旅程。

    皓默默盘坐着,终于不再发声,鹿正康便就此离开,走向圣水天井,在高耸的,开启的大门前,他高亢地鸣唱,是最后的道别。

第八百九十三章 圣水天井

    圣水天井,鹿正康来到这片地区,离终点已经非常接近了,就像是行文时转承结尾的段落,有阴冷和燥郁的双重矛盾,前往源流山的大门将要开启,而这个步入终点的过程却依旧有条不紊,就像是细细咬合的齿轮结构,一段路能简短到吞没记忆,也能漫长到刻骨铭心。

    他在这里踟蹰了一会儿。

    幽深的天井围绕着中央的高柱,井中塔,中心轴体。鹿正康欣赏这里的一切建筑。他知道缘流之地的每一粒砂都是宇宙,而眼前的人为构造也不过是砂的聚合物,就加工的技术来说,观阅者们是做到了凭空创物的,对组成这些建筑的砂石宇宙里的生物来说,他们并不知晓自己所处世界的模样。

    宇宙万物不过是微澜,原子中也有宇宙。每一个波与每一颗粒子都可以是无穷广阔的。果真如此,站在最高维度,与活在一维中并无区别。鹿正康也并未觉得自己的存在形式如何的不可思议。毕竟他所在的就是最不可思议的缘流之地。

    法理的形式高出了缘力的内容。抽离去具体的存在,留下的就是上缘。只是这缘流之地的模样,也需要以具体内容为填充。只有真正的缘流,源流山上的那恢弘的光——那里没有物质、能量、时空、虚无等一切具体的,却有包含这一切的形式。

    上缘是逻辑构成的。

    在那源流山里的绝对领域中,一切都是有迹可循,并且有相应的解释与最终的去处。物与心的终极。

    鹿正康感到些微的寒意,圣水天井里现在还是干涸的,等温暖的圣水填满此处,他也能籍由其无穷无尽的马纳而上升,抵达源流山的雪墓小径。

    一切其实都只是仪轨而已。一个前往源流山的仪轨。朝圣路的本质就是这样的。

    循着历史,走向始终之地。

    假如把这些什么沙漠、红绸、布条生物、圣水天井统统替换掉……只要仪轨正确,那依旧可以踏上源流山。只是,不一定是哪座源流山了。每一个见过源流山的观阅者都会试着创造一个仿制品,一个简单的临摹物——如鹿缘的须弥山。

    山,光,沙漠,水井,废墟,历史,旅人,道路,风雪——归人。

    鹿正康的心情好了许多。

    缘之沙漠里可是开了一朵花呢。

    正在他犹豫忧愁的时候,天井的圆壁上传来鸣唱,他抬头看去,圆壁上的神龛处飘下来一个白袍坠星。

    竟是一位白袍吗?何等荣幸,何等幸运。平时他们来去匆匆,一个个都在创造缘流之地最速传说,就像那个凰似的,都不会理会路边的红袍一眼。

    鹿正康轻松地鸣唱:鹿。

    那人也很平静地回应:彡。

    彡向着井壁的神龛飞去,他似乎也有些赶时间。正常的行进路线是依次序用鸣唱激活画壁神龛,这样圣水就会灌入天井内,整个区域会遍布生机,马纳与布条生物助力攀爬。而这位彡的做法是凭着白袍源源不断的马纳直接硬飞上去。

    也幸亏他是这样的做法,否则鹿正康与他的时间线就错开了。

    既然有大佬帮带,鹿正康就很轻松得跟在人家身后摸鱼。彡激活神龛后,仿佛融金琉璃般的澄明圣水冲灌到井内,鹿正康感到无比的温暖和慰藉,符文闪闪发光,迸发灼烈的热量。

    依照次序,多次激活,鹿正康在水中游弋,在中央轴塔里搜寻符文。

    巨大的鸢型布条生物从水底浮起,仿佛大鲸,鹿正康游到红鲸的脊背上,让它载着自己飞翱。

    彡在某处停留,不断鸣唱着,鹿正康循声而去。彡在一处泄水窗口外停留,见鹿正康跟来,便转身游入其中。

    无法交流的世界反倒显得纯稚,鹿正康只是跟随着彡,并未多想,这个窗口与其余的那些看似并无不同,他往常是没有注意过的,彡将他带进来,这里内部豁然开朗的是一个圆形大厅,周围一圈挂毯包围,大厅中央却是一副壁画。彡的目的不在于此,他焦急鸣唱,指引鹿正康来到左手边的挂毯后,那里正藏着一枚符文。

    鹿正康便想,这个白袍是领着后辈来汲取符文呢。

    这一枚符文,意为:碑。与鹿正康曾吸收的那些其余的什么符文并无太多区别。

    彡看着鹿正康将符文汲取,随即默默盘坐下来,没有继续前进的意思。

    鹿正康这下知晓了,碑是彡的某个老熟人吧,彡让后辈来这个隐秘的地区找到这枚符文,是要让更多坠星铭记碑的存在——假如没有坠星来汲取符文,轮回后,这些被遗忘的符文就会消散。

    彡知晓自己也有消失的一天,至少,让朋友的符文能给更多人以帮助吧。说不定,哪天他也变成了这样默默的符文呢。

    再三迟疑,彡确然是不会继续前进了,他要在此停留一会儿……鹿正康以鸣唱告别。

    似乎所有来到缘流之地的人都很奇怪,在旅途上驻足不前的人尤其奇怪。这一次他遇到的奇怪人也格外多。

    鹿正康离开此处,还有一个神龛没有激活呢,无法摸鱼叫人遗憾。

    终归,圣水将天井灌满了。

    这时候鹿正康回去找彡,他们的时间线却已经错开。

    喧闹的布条生物在鸣唱不休,水中温暖又明亮,鹿正康悬浮着,闻听这些妙音,他也要去见一个老朋友。

    在中央轴柱的二层空间,原本空无一物的所在,待圣水灌满天井后,一道金灿灿的浮游虚影在此盘旋飞舞,鹿正康来到此处轻轻鸣唱。好久不见了。这是超古坠星的魂灵聚合体,真正的祖先。它在鹿正康身畔飞舞两圈后就不再搭理,自顾自游弋,不时轻吟两声,似击磬般清远。

    符文也得到了,朋友也见了,是时候继续旅程。

    愈是离结局接近,鹿正康愈是放缓脚步。

    他要慢慢调整自己的心态。

    身为朝圣者,心中应当虔诚。

    不论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来到这里,在踏上源流山之前,必须满怀朝圣的坚定信心。

    不去想那些往事了,没有空洞骑士,没有鹿缘菩萨,没有三眼巨魔和瑟拉娜,没有苏湘离,也没有青宁子。鹿正康是自由的,他是纯粹的。他必须是纯粹的。

    愈坚定自己,他怀中符文便愈明亮。光明而有温度。

    要对抗风雪,就要有山的襟怀。

第八百九十四章 雪墓小径

    天井顶点的坠星碑点亮,通往圣地源流山的大门开启,鹿正康向前,穿过长廊却迈入了明晃晃的天光里,入目却也是极深的风雪。

    这是山麓地带,前几次似乎没有这么多积雪的。好冷,鹿正康胸前符文的热量一下子就消散了,剥夺了,泯灭了,吹熄了,冷冰冰的,迎面好大的风啊,他几乎要被吹了一个跟头,鹿正康弓着腰,红袍子在颤抖,符文的光亮还不如雪地的天光反射,一片白、冷,坚硬山石、山壁,散乱着坠星者的墓碑,散乱着长柱,散乱着散乱,散乱又被风雪掩埋,坍圮的废墟盖着冷酷的遮羞布,除了叫人彻底绝望于其死寂之外,似乎并没有让人对历史有所怀恋。

    鹿正康对这样的景象并不陌生,他权当自己是一个平凡人,要面对这样的极寒罢了。既然是一个平凡人,往昔的力量权柄都不值得再夸耀。

    坚定朝圣的信念。就像往常的那么多次一样。

    反正等到风雪满身,他的思维凝固时,除了朝圣,一切都不会留存。

    顺着山坡攀爬,雪堆里曾倒伏一个个坠星者,他们的尸骸,那些红绸布,一簇一簇从地下钻出,被风雪凝固,就像是冻结的篝火。

    鹿正康才走了两步,背后流苏的马纳就已经燃烧殆尽,他感到极寒渗入自己的星魂。他努力朝着那些冻结的绸布里钻,符文点亮这些绸布——这是解冻了一些罢了,绸布发出来的光仅仅能温暖鹿正康的袍子,就像是让冬日云翳后的太阳稍稍烤炙的薄毯。

    寒冷是死亡和遗忘的形体:是缘住,是结局。鹿正康不想在终点前迎来结局。

    他在一个布堆里蜷了一会儿,胡乱的回忆就泛上来。

    没有什么具体的片段,倒是有一些故人的面孔,很快也消失了,就像是在水渠涓流上散乱的碎纸屑,水面破碎的曲流上起伏一些缤纷的彩纸片,温软的春光喑哑在水渠里,光与液态,水汽和百味的气息,风与静谧的声音,鹿正康忘不却的是童年残留的一些无意义的片段。

    噫,他胡为乎来哉!

    鹿正康忘却了自己来的目的,他心里还记得自己有目的地——这就是面对这样代表遗忘的风雪时,唯一能残余的意志,就像是他渐渐被霜覆盖的红袍一样,他的过往封冻住了,他的符文也恹恹的,身为鹿正康的他,只有一个前行的念头,可具体是为了什么,他没有想法,旅途是有惯性的,坠星者们为了不同的目的踏上旅途,可在接近终点的时候,身心俱疲的时候,只有一个前进的念头,只有一个登顶的念头,只有一个有始有终的念头,这时候的旅人,是不理智的,理智本就是悖论,在旅途中,保持理智是最不理智的。

    鹿正康抖擞了一下身体,鸣唱一声:鹿。

    他想借此来加强对自我的认知。都快冻坏脑子了……本来魂魄也没有脑子,可他不能连自己叫什么都忘记。

    背后忽得有一声轻鸣:悦。

    鹿正康有些吃惊得转身望,背后圣水天井的大门前,坡道上小跑过来一个红袍的同伴,他接连不断地鸣响:悦。

    同伴跑到近前,身上也沾满了风雪,他不断鸣唱,温暖的光沐浴着鹿正康,叫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假如有口能言,鹿正康一定会寒暄道:源流山变冷了呢。

    往常也冷,曾经也冷,但现在是越来越冷,雪也厚了许多。

    这是两座山崖间的裂谷,风从这里经过,很快,很凶,鹿正康就像是一块湿哒哒的毛毡子,不知不觉就冻梆硬了,如果他继续沉溺在红绸堆里虚假的温暖,那就会慢慢死去。

    悦来的恰好,就像大救星。

    同伴互相鸣唱的光多少驱散了这里的寒气,他们并肩前行,之前也没有见过面,就这样简简单单遇上了就一起结伴。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新朋友,这让鹿正康多少有些慰藉,看来坠星者总数还不少嘛。

    可他又有些担心从前遇到过的同伴现在出了差错,应该不会吧,鹿正康心里想着,自己从前遇到过谁?这样去回忆时,反倒是一片空白,他的思绪就像是这地上的积雪了,松软,看着很丰厚,可浅淡到有些空虚。

    前面山隙吹来疾风,鹿正康与悦被吹得翻跟头,他们急忙躲在散乱的石碑后,待强风止息再继续向前。风是一直在吹的,区别无非是强弱罢了。顶风行走近乎是漂流,仿佛躯壳和魂魄没有重量了,任凭这风把他的过去剥夺了。

    噫,他其实有过去吗?那些所谓的过去,也就是梦吧?和梦有区别吗?发生在一粒砂,一片雪里宇宙的故事,岂不如梦一样?坠星者也有梦吗?

    悦不断鸣唱。

    鹿正康总是走神。

    又是大风,鹿正康猝不及防又翻滚回去,悦急忙从石碑后跑过来,他自己也被风掀飞了。

    他们两个红袍狼狈地在雪地上像两坨风滚草,鹿正康鸣唱一声,努力坐起身来,悦在他前面,白成一坨,站起来抖了抖,低低鸣叫两声,还是很元气满满的样子。

    悦比鹿正康坚定许多,他的符文热乎乎的,小太阳似的。

    可能真的是上不得台面,鹿正康颇有些灰溜溜的,他全然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的啦,就是要登顶罢了。冻死也要登顶。至于源流山上有什么,到了就看到了。

    他们还是互相鸣唱给彼此供暖,就像是击鼓传花,附和着,用心发出声响,这样空灵的叫喊,连山都无有回音,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响。

    该是这样坚决的,该是这样静谧的,只要记得自己的名,向缘流之地呼唤自己的名,就像无数次从他人口中听闻到的那样,让自己这个空洞的魂魄记得一个名。让数字嵌入函数,让血肉嵌入骨骼,让符号嵌入顺序,假如没有名与形式,他们什么也不是,与砂与雪没有区别。

    他们从前方山体裂口中慢慢穿行,来到封闭的山坳,各处都是厚绸布,各处是墓碑,这里埋葬的旅人好多,绸布倒似坟头草似的,冷却诙谐,在风中抖擞的模样,如死者的魂灵轻轻摇摆招手。死也不会安生的,旅人的躯体会腐烂,名字会被遗忘,但还有某种抽象的东西遗留了下来,一直遗留了下来。

第八百九十五章 缘起缘终,旅程的结束,是故事的开始

    这还远不是终点。鹿正康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这里的绸布没有这么多的……

    从山坳出发继续往前,拐出一个角就到了临崖的小径,山风就从右手边一直吹,迎面的风也很不小,小径上原先是有石板路的,现在就是积冰雪的坡道。

    在山壁上能眺望见茫茫群山间的沟谷,没有平原存在的痕迹,更望不见曾路过的沙漠,远山壁立着,蒙着灰雾也看不分明轮廓,就是山棱似锥刀一样尖利,庞然的圆月升起在两座山之间的凹处,似乎是被架在案上的玉璧。清冷的光里浮漾着雪色,风雪从无明中来,月比风雪更寒。巡天浮游昂然的躯体在山空之间慢慢滑过,像是在珊瑚礁上潜游的蝠魟。

    太阳落山后,天就阴惨惨的,可雪地的反光很亮,源流山顶的喷薄的天光如此耀眼,哪怕现在他们处于阴面,依旧能感觉到,那种强大的存在感,无可比拟,穿透了一切物质的阻隔——也是无穷宇宙的阻隔,链接到他们的符文上。远山在这样接近了,他们只要继续前进。

    旅途的巨大惯性包裹着他们,目的地,结局,愈是接近,身上的袍子就愈无足轻重,往昔的胆子就越轻了,终于能放下一切迎来末尾。

    月就是月,就像太阳是太阳一样,不是天体,是时间的具象物。

    鹿正康对着月亮大声鸣唱,群山的呼啸嘹亮。悦在他身畔驻足,也望着天上踽踽的月。

    有一个同伴一起,真的很好,鹿正康对悦点点头,轻轻鸣唱以示继续旅程。

    沿着山壁的小径前行,他们还有余暇互相鸣唱鼓劲,两个坠星互相靠拢是有温度的,就像是两枚孤寂的核子碰撞,两道互相加强的波浪。鹿正康不知道悦的故事,正如悦不知道他的故事,他们的相伴是短暂的,就像之前遇到的所有坠星,他们是两条旋进的交叉线。在前往终极的道路上,他们干净得仿佛数学坐标系里的几何图形。

    在山壁的转折处,他们找到一座休憩的空间,一个类似山神庙的建筑空间,两层结构,一层是一个取暖灯,二层则有一副壁画。

    取暖灯已经被点燃,在火光中,红袍上的冰雪消融,鹿正康感到往昔记忆就像是洪水一样拍打过来——就像是失忆者的猝然复原,像是休克者的回光返照——他简直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一次了,只是现在重新活过来。他鸣唱,声音嘹亮,光耀的波扩散出去三丈远,比之在风雪中哑哑的鸣声,这已经是石破天惊的喊叫。

    悦同样发出叫喊,他们两个傻傻地互相攀比似的鸣唱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还有二楼没去探索呢。

    不出意料的,二层已经有人了,取暖灯就是被这位点亮的。这是一位白袍坠星,他盘坐在壁画前,对身后两个旅者漠不关心,对他们方才闹腾的场面也充耳不闻。

    悦跑到白袍的面前鸣唱了两声,很有些挑衅的意思,不过,他也只是想得到回应罢了。

    白袍不耐其烦,于是低低唤了一声:宇。

    鹿正康休息够了,他现在一心想尽快完成旅途,雪山地带是很危险的,那么多坠星者死在这里,却连一枚符文留下都没有。他不想在这里久留,要趁着自己还算清醒,努力地再鼓舞自己一下。

    总之,他想起苏湘离了,想起在学校的日子,想起她温软的肢体,她的热量,她的吐息,她眼眸里自己的倒影,她的声音像柔软的结缔组织,顺着耳膜刺入大脑,每一次的震动都传递到他的神经末梢,他的血肉皮毛都在颤抖,颤抖为她,苏湘离,他的一只天鹅,震动的双翼无时无刻不叫人魂牵梦绕,在漆黑的舞台上旋转的她,筋骨的关节里泵出细细的气流,像是大簇的翎羽。多年未见了……又仿佛从没有片刻的分离。湘离,你的名绝不是坏寓意,你是我的香梨。

    天启啊,鹿正康,承载天启的名。当初的鹿缘也是为了一个女孩踏上道路,如今的天启也是如此。

    悦终于不再搅扰白袍的宇,他绕着鹿正康跑了两圈,鸣唱着,这才叫同伴的鹿回过神来。

    离开山庙,从金红色的火光中脱离,冲入惨白的雪天,鹿正康心里千头万绪被风一吹,刹那就不见了踪影。

    什么名,什么女孩,什么分别,他全然又忘却了。温暖只是这里的一场幻梦。

    继续前行,前方是戒雪城关,联通向彼处大门的桥早已截断,好在有一块封冻的绸布可供作为路面。

    迈过高耸又窄细的大门,在通往崇圣缘殿的道路上,巡天浮游在此徘徊狩猎。鹿与悦只能努力找寻遮挡物,一来躲避强风,二来也能在巡天浮游的目光下潜匿踪迹——这本不是什么难题的,哪怕风雪如此迷离,可只要还保持着冷静的判断,这一点也不难。

    只是思绪实在太僵硬了,鹿与悦低着头,浑身沾满雪泥,就像是流水线上被分割好的肉块,僵滞得前行。只有间断的鸣唱,才能唤起一些神智。

    用以躲避巡天浮游目光的场所,恰恰是超古巡天浮游的尸骸,它们的岩石雕琢的脊骨,中空,就像是蜈蚣的节肢。

    在这里躲风,鹿与悦的鸣唱声都嘹亮了一些,至少极寒没有那么快得剥夺他们的活力。

    只是这虚假的温暖实在是致命的幻梦,鹿和悦两人,有时会不自觉朝前移动,要走出藏身地,而巡天浮游的目光依旧逡巡着。

    幸好是有同伴提醒。

    鹿正康不记得前几次自己是如何孤身抵达源流山的……当时没有这么冷,往后这里只会越来越冷,而没有同伴的坠星者很有可能死亡,愈是死得多,能找到同伴的机会就愈少。

    真的是,什么东西临近末尾的时候,都有各种糟心的形势出现。

    上缘这本书要结束啦,于是观阅者会大大减少的,各种方式,主观客观,不由自主得减少。

    鹿正康无心去理会这些,他和悦都不自觉走出了藏身地,巡天浮游的目光从死白刹那变为刺目的红,在雪地上反光就像是罩子似的,如被兜头淋了一身灿灿的血浆,鹿正康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背后的巡天浮游猛地就压了过来,鹿正康只来得及把悦朝一旁撞开,自己被浮游长阔的羽翼击飞,在半空,他背后的流苏寸寸绷断,红袍飘飞似蝶。

    他感到自己是无拘无束了,飞了起来,被外力所冲击的飞行是快速又冷促的,断碎的流苏保护了他的袍子,还好,还好,他努力收集的符文,那些前辈们的力量替他承受了冲击,流苏断了一大截,可还有长长的一穗垂落。

    鹿正康飞过一重拱门楼摔在雪地里,这又是山崖间隙,他趴在地上呆愣愣的。

    忘记了鸣唱,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名,袍子上的雪厚重到不可思议,他现在就像是漂浮在雪面上的息吹,他,他不是谁,他是他,他感受着在极寒深处源流山的光,如此磅礴,如此遥远,他似乎是走不到那一步了。

    幸好,悦慢慢挪了过来,他发出接连不断的鸣唱,声音已经非常低微,鸣唱的光都无法包裹自己的身躯,跟别提温暖在脚边躺着的同伴,悦趴伏下来,在鹿正康身旁鸣唱,让光能裹盖他的符文。

    两道峭壁间极窄的裂隙里没有狂风,还算平静,悦的声音回荡着,两枚符文贴近,明灭如篝火。

    ……

    从母胎的道路出世啊,坠入一块小棺材。

    报喜的鸟儿是饱餐的乌鸦啊,叼起腐烂的眼眸。

    阿妈的双腿里淌出的红河呀,埋葬阿爸的头颅。

    阿哥在桥头唱呀,阿妹晃了晃脚丫。

    河水飘来阿鹿的魂哪,飘来阿鹿的骨。

    阿鹿你从没有活过呀,阿鹿你绝不亡。

    情人的情人流泪啊,泪水是源流山上的雪。

    阿鹿的魂飘哩,飘上的是山谷。

    阿鹿的骨飞哩,飞上的是山坡。

    阿鹿你何时能出生呀,阿鹿你何时死。

    东边的东边升起太阳啊,是西边新落的月。

    源流山上死人堆呀,坠下的星辰也数不清。

    阿鹿你何时到山顶,阿鹿你何时走。

    来时你是一颗星呀,去时你莫停留。

    ……

    嘹亮清澈的鸣唱声把鹿正康唤醒。

    他慢慢直起身来,身畔的悦也复苏坐起。

    来者是白袍的宇,他在一旁默默伫立,洁白的形体上,闪亮的符文像太阳。

    鹿正康低低地鸣唱两声表示谢意,宇则保持着沉默,他的身上也被风雪裹罩,只是不在意罢了,不在意过去,不在意失去,真正承载坠星意志的杰出者。

    接下来的路程并不繁杂了。鹿正康只是继续前进,他现在能记得自己叫鹿,这就已经很不错,就连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后退也不怎么分明了。

    至少在宇的帮助下,他们没有冻毙之忧了。前方要绕过破损的崇圣缘殿,大殿的门早已封闭,他们借着此地门前散乱的绸布为上升的凭力,从山侧小道走,迈过一重城门,转左手边,一旁就是绝壁,从此处掉落,就得从头攀登雪山,鹿正康和悦根本不能承受这个代价。

    可这里的风又如此强劲,即便白袍的宇也没有硬拼的意思,他们在门柱和栏杆后躲藏,在风吹的间隙前行,在崇圣缘殿破碎的窗棂里吹来的狂风猛地就把两个红袍坠星刷抹得惨白,背后的绸缎流苏冻得梆硬,就像是晾在窗棱下的鱼干似的。

    天色的彻底阴沉下来了。

    黑暗也如此惨淡,月的光躲匿着不敢露头,在风雪阴翳里漠然悬挂。

    三个坠星者,譬如三枚芥子,遥看不比这里的雪花更厚重。

    栏杆有破碎处,悦被狂风吹了下去,鹿正康想也不想,紧跟着他跳下——万幸,这下面还有一层平台,没有彻底落回远处,借着死去的巡天浮游的脊骨,他们还能攀爬上来。

    如此,总算要穿过戒雪城关了。

    在高耸的城门前,前方雷云密布的天空厚实而无缝隙,一切铅灰色的浓荫里奔流过去死白的雷电枝,隐约有巡天浮游的鸣叫传来。

    这就是最后的碍难了……

    在城门边,有一个红袍坠星盘坐着,没有继续前行。

    白袍的宇默默转身离开,他是要返回山庙,鹿和悦只能低低鸣唱来道别,可声音轻微地彼此都没听见。

    城门边踟蹰的红袍忽得扑倒在地,鹿正康和悦呆愣地迟疑了一会儿,这才赶忙趴到对方身旁,不断鸣唱。

    鸣唱和鸣唱,两枚符文像碰撞的打火石,星火却怎么也无法在雪中燃起,城门旁的红袍被极深的雪切碎了,被风吹散了,他的红袍子慢慢散落成一片片方长的红布条,飘飞着,也很快为气流吹去,消没了……留下的一枚符文上,正是一个:君。

    这枚符文融入了两位旅人的袍子,他们重新温暖起来。

    可前方的道路呢。

    眼前就是源流山了。

    如此厚的雪,鹿正康疑心自己能否穿过这片山腰,在温暖的热量中他回忆,往昔他是一步步走上前,穿过云海,躲过巡天浮游,然后就到了半山,那里温暖极了,有无数的红绸,清澈温暖的泉流,还有……

    寒冷极快地驱散了他们的记忆,要趁着热量还未完全散去,他们需要尽快,尽可能地穿过云海。

    只要能穿过云海。

    鹿正康若是还有眼睛,他便能流泪,他若是还有思维,他便能流泪。可他流泪为什么呢?结局死气沉沉并不有趣也并不感人。

    两个红袍,并肩盯着雪前行,前方是灰蒙蒙的雪天,无遮无挡,有的只是杂草般的墓碑,雪点盖住了红色的衣袍。

    继续鸣唱,陌生人,温暖彼此的陌生人,若是能抵达源流山顶,若是能轮回离开,或许还可以真正认识一下彼此。

    渐渐听不到自己的鸣唱了。

    悦在一旁停驻,缓缓倒下,鹿正康想去唤醒他,却也颓然仰倒。

    结束了,风雪如此之大,源流山如此之大,容不下两个朝圣人,一切都结束了。

    ……

    阿鹿是一颗星呀,飞过积雪的天。

    云中的乌鸦莫要叫嚷,阿鹿的身上是灿烂的光。

    红袍子,红袍子,闪耀的光里是白袍子。

    ……

    终点等待着每一个旅人。

    历史的惯性不会让旅人倒在目的地之前。极古的白袍长老们注视着后来人。

    鹿正康凝视着自己的墓碑,他抬头,云卷着斡旋是天漏般的眼眸,源流山的辉光就在云后的世界。

    他的符文剧烈燃烧,迸发的光染白了红袍。

    身为鹿正康的一切,他的一切,绝不是没有意义。白色的流苏仿佛彗尾,他冲天而起,冲入云层深厚的涡旋里,巡天浮游庞然如鲸鲨般在他身旁旋进,鹿正康躲避着捕杀与雷电,他却越来越快了。

    前方的尽头有光,有无尽的光!源流山的光!

    他冲入了光中,穿过一层纤薄的阻隔就如破开水面,一切都沐浴着温暖。

    假如,他会流泪,那么他必然会流泪的。

    云后是澄明的海,紧追而来的巡天浮游沐浴着光,化作布条红鲸。

    源流山在前方,在前方了。要结束,即将结束,鹿正康飞翱着,往高处去,借着漫天的红绸,穿过一重重的门楼。天是蓝的,风是温暖的,他四处张望,云海中冲出一道身影,发出巨大嘹亮的鸣唱:悦!

    鹿正康回应:鹿!

    沐浴着他们的光,布条生物们也激烈鸣唱,群山和沙漠都回荡着,回荡着他们的声音,反射着他们的光。

    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数十数百数千数万坠星者冲出云海,他们鸣唱,他们鸣唱!

    鹿正康望着山顶,缘流迸发出无限明亮的符文,接引着他,接引着每一个坠星者。

    他们升上山顶,落在山崖上,前方山隙尽头便是缘流,便是目的地。

    山顶的积雪干净得有些温柔。

    他们这些坠星者,红袍白袍夹杂着,拥挤着,鸣唱着。

    望着源流山的尽头,他们前行,一个接一个,他们的鸣唱在这样崇伟的道路之前,仿佛啁啾。一个个迈过狭窄的山隙……前方是光,无尽的光,他们鸣唱,声音已经消没,符文也稀淡,存在也稀淡去,融入了光,融入了无限,融入了上缘。

    一场旅程结束。

    忽得,源流山后,有流星飞出,划过天空,蓬松美丽的彗尾,如此明耀。

    恍惚,是鹿的形状。

第八百九十六章 扑街小花

    很久以前,地球由两个种族统治,人类和怪物。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然后人类就赢了,嘿嘿,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这是一个人类创造的游戏,假如让怪物赢了,岂不是非常没面子?所以怪物们就这样被打败,没有具体理由,如果想要找理由的话,那么得另外用一个战争类的游戏来解释……太麻烦了。

    反正重要的是结果,重要的是结果后发生的新的故事。

    所以,怪物们就被打败,并且被人类的魔法封印在地下世界。

    201x年,ebott山。

    ——话说这山为什么是英文啊?

    音译一下,就叫伊伯特山,鹿宗平的旅程就从这里开始。传说爬上这座山的人,没有能回来的。鹿宗平望着高高的树,半青半黄的草地,还有前方的山洞口,他是个小娃娃。抬头望天,噫,快天黑了,进入那个山洞里过夜吧。

    山洞里还有一个坑洞呢,他摔了下去,飞了十几秒吧,脸着地,砸落在花丛中,黄色的,红色的,淡橘色的,各种的花,鹿宗平点了点花瓣,它们聚合在他身上变成一件繁花的衣裳。

    地上有一个被他砸出来的坑,小小的。鹿宗平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于是他盯着被自己砸出来的坑看了一会儿。他也不会说话。

    狠心的爹娘把他抛弃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摔下那么深的坑里,而且不出所料是在怪物们被封印的地下世界。

    他盯着这个坑,坑的形状是他的脸的模样,这使得鹿宗平充满决心。

    鹿宗平:-_-

    不管怎么样,掉进地下世界也得继续生活,打猎是不可能打猎的,生火又不会,只能到处找找好心人收留才能维持的了生活这样子。

    鹿宗平决定四处转转,踏出花丛,他顺着一条石板路前行,地下怪物们也建立了相当不错的文明,这些建筑,尤其是前方的门,希腊柱式和拱券结构,好家伙,这帮怪物是罗马来的?

    鹿宗平不是精罗,他没有狂喜。穿过门廊,他进入一个漆黑漆黑的墓室,太漆黑漆黑了,以至于光源都集中在墓地中央,就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那一块儿青青草地上摇摆着一朵黄色小花,花蕊是一张可爱稚气的孩子的脸庞。差不多就像托马斯小火车的车头似的。

    鹿宗平上前平视着小花,这么看来,小花其实也不算小,或许是鹿宗平还没有发育的缘故。

    “哈喽,我是小花,小名花花!”黄色的花冲鹿宗平打招呼。

    鹿宗平不说话,他听得懂,但他不会说。

    “嗯,不说话,好吧,你一定是第一次来地下世界对不对?天了噜,你一定很困惑吧?你得想办法活下来对不对?我来帮你呀。准备好了吗?我们开始咯,你看,这是你的血量……妈的怎么这么多?”

    根据游戏规则,每个人都有hp,也就是血条,正常成年人的血是一盆,流三分之一就保不住命,小孩的话就小半盆,流血多了更危险。换算一下hp,成年人差不多是100血量,小孩就20hp,短短的一截罢了,鹿宗平的血量是“???”,血条长到戳出屏幕外了。

    小花的花瓣上喷洒冷汗,或者说露水,滴滴答答,淅淅沥沥。

    它勉强笑着,“没事,我们继续,这是你的心,也就是你的灵魂……妈的为什么是五彩斑斓的?”

    依照游戏规则,这是个回合制游戏,人物在受到攻击时,会显示为一颗小心心的模样,可以在固定范围内,躲避敌人的攻势,正常的心魂都是红色的,鹿宗平的心魂是九色的。

    “啊,这,没事,没事,我们继续,咳咳,你的灵魂是生命精华所在的地方,起初很弱小,不过,随着lv的提升,就能变强,lv就是love!你想要爱吗?嗯?我这就可以给你一些……”

    小花扮了个鬼脸,吐吐舌头,它的花蕊里飞出一枚小梭子型的,发着漂亮白光的能量球,看起来真是无害极了,“这就是love!是友谊的颗粒!让我多给你一些,你稍等……”

    小花绷着脸,努力努力,越来越多的能量球飞出来,不一会房间里四处都是了,亮堂堂,星光彩彩,鹿宗平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着迷。

    小花忽得大叫一声,“来,接受朋友的love吧!桀桀桀!”它那张可爱的脸猛地就扭曲了,仿佛是被一万个皱纹满满的老头老太太附体了似的,恶声尖叫着,那阴险的意味能把人吓出疯病来。

    漫天险恶的能量球撞向鹿宗平……然后什么都没发生,他的那一刻九色的心脏平平无奇地承受了所有伤害,一丝血皮都没擦破。

    鹿宗平生气了,他小跑过去,一把抓住了小花的茎,它慌了,“啊,啊!怎么了,你想干什么?放开我啊!救命!救命!”它楚楚可怜的模样又叫人垂泪。

    鹿宗平:-_-

    他把小花连根拔起,抓在手里一顿揉搓,就像玩橡皮泥似的,它的根茎,它的花瓣花蕊被搓在了一起,鹿宗平的双手间有光芒散出,片刻后,小花被封印在了一颗小小的水晶弹丸里,一张可怜巴巴的小脸蛋贴着内壁朝外张望,无声叫喊。

    鹿宗平把它揣进鲜花衣裳的口袋里——他的衣服上有很多口袋,这个习惯随他那个不负责任的爹。

    他四处张望,房间幽暗的角落里跑出来一个高壮健康的怪物,她仿佛是直立的白羊,头上长着一对乖驯的短角,耷拉的双耳长长的,睫毛浓厚的碧绿眼睛里满是温柔,在黑暗里都能闪烁着光,藏匿不住的母性奔涌着,她上前来,又不想惊吓到鹿宗平,只是在近前轻轻叹息,“可怜的孩子,你没事就最好不过啦,我方才担心死了。”

    鹿宗平盯着眼前这个雌性怪物,她穿着一身宽阔的紫面白袖的教士袍,像是一个老修女。

    白羊低声:“我叫托莉尔,是这个遗迹的管理人,我每天都会来这里看看有没有坠落的人。你是个人类吧?这么小的孩子,离开了家,你一定很害怕吧?来吧,跟我来,我带你离开这片地下墓地,我会给你安排住处的。”

第八百九十七章 白羊托莉尔

    穿过阴森森的地下墓室,在墓园前是一片红色的花地,有从地底深处吹来的风在近地表徘徊,鹿宗平蹲下来轻轻抚弄花簇,指头上沾满细细的花粉,有沉郁的香气,这使得他充满决心。

    鹿宗平:-_-

    白羊带领鹿宗平继续前行,这片遗迹遍布机关,就像几乎每一个游戏都会有陷阱一样,遗迹里的机关也是需要一定的方法策略才能通过的……鹿宗平不懂这些,他就是个小屁孩。

    白羊转身,蹲伏下来好平视着鹿宗平,她身上有干净的香气,像是新剥下来的湿润柑树皮,鹿宗平只觉得好闻。

    “孩子,欢迎来到你的新家,让我指导你如何在这里通行,请务必注意观察。”她去一片踏板机关处激活了一些机括,如此一来,大门就打开了,还算轻松,“遗迹里到处都是谜题,古人们把谜题和开门结合在一块儿,只有解开谜题才能进入下一个房间,你需要尽快适应呀。”

    鹿宗平点点头表示明白。

    下一个房间明亮又湿润,顺着管道淌过来的水流发出低低的潺潺声,砖石的墙壁上遍布着爬山虎,叶片交叠珊珊可爱。

    房间的尽头的过道门被地刺机关关闭,白羊指示着鹿宗平去墙上激活几个闸刀,如此一来,地刺收回,房间的道路打通。白羊对自己的教导颇为满意,对待孩子就是要有这样的耐心的。

    尤其是这样可爱的小孩,简直像是宝钻一样的,他的眼睛里氤氲着清澈的海。

    白羊略感惆怅,但鼓起笑脸对鹿宗平轻声说:“做得好,我为你感到骄傲,孩子,我们继续前进吧。”

    下一个房间里有一只丑丑的布偶,看起来像一只拟人的大怪鸟,鹿宗平还需要略略抬头才能看清它的全貌呢。

    白羊温声说:“孩子,因为你是人类,所以在地下世界,有可能被怪物攻击,然后你会进入战斗状态,不过不用担心呀,你只要友善地和它们交谈,拖延时间,我会出面结束战斗的,来,你和这个布偶试一试。”

    鹿宗平迟疑着,主要是他不会说这里的话,怎么友善交谈呢?

    走到布偶面前,果然是进入战斗状态了,布偶它一动不动,原来它也不会说话:很可能是因为布偶是死物的原因吧,没有生命的东西,不会攻击,当然也不会说话。

    鹿宗平保持着沉默,就像布偶保持着沉默,这么近的距离看的话,这个布偶真的是很简陋,针脚粗疏,里面脏脏的棉花絮都鼓了出来。鹿宗平上前轻轻拥抱布偶。

    白羊托莉尔露出欣慰开心的笑容,“哦,孩子呀,你真是太善良了,你放心吧,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的,我绝对会保护你的。”

    鹿宗平点点头表示信任,他赢得了战斗的胜利,获得了0金钱和0xp!

    托莉尔带着这个天降的孩子继续前往下一个房间,她走在前头,厚实柔软的白色脚掌步调平缓,但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留下的脚印也似乎是柔软的,这是一头浑身都满载着温柔的怪物。

    前方有一个人工池,桥面上布满尖刺机关,白羊让鹿宗平牵着她的手,在机关上按照特有的顺序前行就会很安全,鹿宗平有些困倦了,这是他来到世上的第一天,他有些想要睡眠了。

    他眯着眼睛,白羊托莉尔带着他进入下一个房间,这房间和谜题有些过于的多了,鹿宗平为此感到困惑。

    虽然他是个生而知之的神圣,但依旧需要岁月赋予智慧,鹿宗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他只是在旅途上罢了。有的人天生就在旅途上,他自娘胎开始就在旅行。家的缺失,让鹿宗平没有什么牵挂,他喜欢风景,于是他去追寻风景。

    托莉尔带鹿宗平来到一个长廊,她突然说,“孩子,我需要你做一件事情,别怪我,我想要你独自前往房间的尽头,孩子,真的很抱歉。”说完,她忽然就一阵风似的离开。

    鹿宗平愣了一会儿,他不明白托莉尔的用意,他能察觉到白羊就躲在走廊尽头的门柱后……又是一个捉迷藏游戏?他慢慢走到托莉尔的藏身处前,白羊从柱子后转出来。

    “孩子,十分抱歉,我是为了看看你的独立性,因为我马上要稍稍离开一小会儿了,你独自一人探索遗迹实在太危险,我需要你在这里停留一会儿,这样,我把手机给你,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乖乖的,好吗孩子?”

    鹿宗平点点头,接过手机,这是一个老式翻盖手机,很经典。

    托莉尔走了,鹿宗平坐在原地摆弄着手机,实不相瞒,他有些饥饿了。电话里通讯录只有托莉尔的号码,鹿宗平随便拨号,乱码一样的数字当然是不成的,试了三次,他成功打通了一个座机号。

    电话那头有人接起来,“喂?谁啊?”

    鹿宗平当然不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是有些想流泪,于是他真的流泪了,泪珠子噼噼啪啪顺着脸颊落在他鲜花织就的衣裳表面,就像是晨露不断洒下,滴在地面上,砖石缝隙里的花草萌芽。

    他平稳地呼吸着,没有抽噎,怕被听出来,那显得鹿宗平是个懦弱的小屁孩。地下世界的信号不好,电流声吱吱的,掩盖了泪水破碎的声音。

    鹿宗平把电话挂断。

    他有些生气,决定不理会托莉尔的劝告,他要继续前行了,走进下一个房间,托莉尔打电话来,温声劝他待在原地,哄孩子的语气在这时候不好用了。

    鹿宗平继续往前走,有一只蛙吉特蹦跳着接近,他不想理会,可被强制拉入了战斗状态。

    蛙吉特有一身光滑的皮子,是个大眼萌,看着不吓人的。鹿宗平觉得它挺可爱。蛙吉特朝他蹦跳着,发起冲撞攻击,撞在他九色的灵魂上,弹了回去,摔得四仰八叉。鹿宗平脱离了战斗状态,上前用手指头挠蛙吉特的肚皮,它脸蛋通红,翻个身跑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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