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俘虏,扣定,劫法场
那番僧来势汹汹,玄慎不敢直撄其锋,运起轻功抽身后退。
灵热掌连环打出,双掌变换间,仿佛是凭空开了一朵红莲花。
玄慎瞧准那喇嘛脚上功夫不灵活,便频频往其侧身闪躲,并指虚点番僧周身要穴,气劲破空,此为净业寺奇六阶武学慈心指,以慈悲心为由,只拿人,不杀生。
然则那金刚宗门人手段老辣,提掌挥袖间,护体真气流转,抵住了指力。
他们二人,一则身法高超,一则护卫周全,谁都奈何不得对手,场面进而僵持起来。
喇嘛见久战不下,顿时心浮气躁,一招不慎,便被和尚点中右足三里穴,立即感到腿部酸麻,气血不畅,更是追不上玄慎。
于是和尚便连连施展慈心指,一点点将这喇嘛周身穴位封住。
好个番僧,只听他口诵曼荼罗真言,护体真气竟一再高涨起来,玄慎的指力已无法穿透其体外的无形气罩。
“那和尚!你若不停手,佛爷就叫人把那些下贱的差巴全杀了干净!”
玄慎心头一紧,只见那些随从已经抽出钢刀将刀刃往村民们脖颈上逼去。
“好了!贫僧便即收手!莫要加害无辜!”
喇嘛恶狠狠一笑,冲上去给了玄慎狠狠一掌,直将其单薄的身躯远远击飞,和尚倒在地上,咯出几口鲜血,想再站起来却是无能为力。
众村民见救兵落败,顿时万念俱灰,有的放声嚎哭,有的高声求饶,有的怒视贼寇,一时间也到了最消极的境地。
玄慎和尚躺在地上,尘埃环绕,静看蓝天流云,听着血流冲击耳膜的砰砰声,突然觉得,就这样也挺好,就将此身交代了,与日月星辰为伴。
下一瞬,恶喇嘛一把将玄慎提起,封住他胸前几处要穴,暂时止住了出血,然后一下一下将其四肢捏断。
玄慎痛呼,冷汗淋漓。
那边,桑杰发一声吼,抽出一把亮锃锃的匕首,冲了过来,短刃如冷电般劈砍在喇嘛裸露的后脖领,然而只听一声钝响,雪白刃锋如割在一张浸油的牛皮上一般,一下就滑开,没有伤到喇嘛半点。
“哼!”番僧一掌轻飘飘回撩,桑杰欲闪躲而不及,被掌风擦中右臂,顿时骨骼断碎,也跌在地上,痛得脸色灰白,叫也叫不出声来。
被缚的村民里,卓玛发出尖叫,声如寒鸦,哀哀戚戚。
玄慎垂目,“何……何必如此,同为佛门……子弟……”
“嘿哈!只因为佛爷高兴!和尚,听说是你蛊惑了这群差巴,你这是犯忌讳啦!”番僧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这偌大雪域,谁人不知我无量金刚宗乃是佛门正宗,你们这些中原来的僧人,整日说些歪门邪道混淆视听,这下好啦,这群差巴得死,你更得死!”
玄慎垂泪,脸色凄苦,“原来是贫僧害了他们!”
“晓得就好,这下能安心上路了,不枉佛爷一场慈悲。来啊,把他拷上,一并押到秦州。”
被拉扯的人群,绳索捆缚的囚徒,如那些被戴上鼻环、鞍鞯的牛马一般,为其牵引着,快步奔跑,激起沙尘,在高原,这已经是一次酷刑。
玄慎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追了三天才遇到这一行人,原因很简单,喇嘛在逼着村民急行。
他被携在马背上,奔行起伏间,碎骨撞击,剧痛袭心,不过他还是振作精神,扫视了众村民一遍,果然少了许多老人。
无名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然而愤怒都是源自无能为力的痛苦,他也是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喇嘛与玄慎同骑,此时运功冲开了被封的穴位,心情也舒畅起来,却听耳边有呢喃声响起。
“南无……大慈大悲鹿缘菩萨。”
“南无……大慈大悲鹿缘菩萨。”
“望菩萨怜惜世人……”
喇嘛皱眉,心想:“这个东面来的和尚,真是死脑筋,所谓名门正派,都是这样的软弱之人……就是这鹿缘菩萨是哪一位?”
他便问玄慎,“和尚!你口中那什么鸟菩萨是在哪本伪经里的!”
玄慎脸色愈发凄苦,不去回答,口诵菩萨尊名不辍。
喇嘛讨了个无趣,也恨恨地闭嘴。
马蹄声,杂着脚步,喘息,嚎哭,斥骂,太阳灼灼晒人,空气稀薄,扬尘漫天,玄慎慢慢就忘却了一切,忘却了痛苦,心神空寂,他感到自己在下坠。
魂魄比**下落得更快。
玄慎便来到一处静谧的湖面,星月夜的穹庐倒映在湖面上,而奇妙的是,天上还有一轮太阳。
太阳没有将光芒普照出去。
夜色得以保全自己的神秘纱衣。
玄慎在湖面漫行,忽而有人招呼他。
“大师!”
是一个小沙弥。
“这位师弟有礼了,敢问此为何处?”
本由说道:“这位师兄,你还不清楚自己在哪吗?”
玄慎见这沙弥面无表情,似乎不是善类,当即心有戚戚,想道:“原来小僧是来了轮回冥土吗?这小僧人便是带我去转世的吧,可怜那些村民,我竟未救出一个……”
本由见他落泪,就道他是太过激动,哪成想玄慎开口就是“请带小僧去见阎王吧。”
“……”
这边,喇嘛已经把一行俘虏拉到秦州城内,叫城主把人都叫来,他站在高台上当众诉说外道乱佛之恶事,随即激起民愤,信众们欲将这群辱佛贼乱石掷死。
真正人群汹涌如浪潮时,陡然平地一声雷。
“少林子孽在此!何人敢伤我佛门子弟!”
众人大惊,回首望去,只见那秦州高耸的城墙上,站着一群肌肉勃发的光头和尚,为首的一位全身泛着金光,手提长杖,好似寺庙里的佛像,凛然不可侵犯。
墙头众僧齐诵佛号,“阿弥陀佛!”声如古钟,震荡不休。
那喇嘛惊而不慌,原来他金刚宗在秦州却是有驻地的,这群和尚原本悄无声息地来劫法场倒也罢了,这一喊,顿时跑出来一群戴鸡冠帽的红袍番僧。
一位着明王法衣的喇嘛提着一口碧眼鬼头刀,高声应战,“金刚宗明王琼达苏朗镇关!来者受死!”
只见他一个纵跳飞跃数十丈,如缩地成寸,正是用的奇六阶武学神足通。这般平平无奇的功夫到了琼达苏朗身上却也超凡脱俗,速度之快,不亚那些鼎鼎有名的四阶轻功。
中原众僧见这密宗明王来势汹汹,不敢轻视,子孽禅师与另三位少林长老闪身抵住琼达苏朗。
其余的僧人也冲入人群,快步往法场高台冲去,却又被其余番僧拦下。
那琼达苏朗被四位高手围住,只冷冷一笑,挥刀劈砍。
子孽使出韦陀降魔杖法,罡气横空,劲力沉雄,与那鬼头刀相击,铿然有火星闪烁。
其余三人急忙使出手段攻向琼达苏朗周身要害,三杆禅杖挥舞如狂,竟是毫不留情!
密宗明王见子孽行止有度,一时怕是难以克敌,而另三位手段狠厉,久守必失,便当先将一把大刀挥得水泼不进,同时暗自运气。
有一位高僧见识广博,急道:“小心!这番僧要出辣手!”
话音未落,那琼达苏朗大喝一声。
“!”
正是佛家六字真言,方一出声,顿时金光大炽,周身气浪滚滚,有无边大力加持,四位高僧只觉眼前的琼达苏朗陡然化身赤面青口、三眼八臂的怒目神王,一刀飞来如九天瀑布坠地,势不可挡。
此乃金刚宗绝二阶武学六神威刀!
情势间不容发,子孽禅师抢上前,周身现出一口金黄大钟,大刀劈来,洪钟震荡,响遏行云。
秘五阶金钟罩!
第一百十一章 神刀、神掌,九天菩萨
第一刀!
铛!
子孽禅师奋起真气,以金钟罩绝技抵挡,强大的声浪甚至将周围的民众掀翻,看他们口鼻出血的样子,怕是活不成了。
琼达苏朗又挥出一刀。
“嘛!”
那忿怒的神王周身隐现一道密轮,漫天护法出示于密轮之中,唱诵真言,气力更涨!
第二刀!
子孽禅师大喝一声“结阵!”下一刻,四位少林长老齐心协力,四条长杖交错如花,摆出少林极四阶绝技小罗汉棍阵。
嘭!
一个金身罗汉现于虚空,竖掌成山,防住了这第二刀。
“呢!”
密**放红光,灼灼如焰,神王奋起一拳,如陨星坠地。
第三刀!
金身罗汉挥臂将其击偏,宽阔疏狂的刀气掀起长街上的石板,飞入道旁的酒楼,直接将这诺大建筑击垮。
“叭!”
脚踏地狱群鬼,青烟滚滚,席天卷地。
第四刀!
罗汉被烟尘裹住,四面挥拳却破之不尽,终究被恶鬼分噬而死。
棍阵破散,除了子孽禅师横练高超,其余三位长老都连连后退,每一步都会踩出结结实实的脚印。
“至刚化柔!了不起!了不起!”一位长老摇头叹气,随即再次提棍上前接敌。
“咪!”
遍地生长曼珠沙华,神王消隐,原地只留那一道恐怖的密轮疯狂流转。
第五刀!
小罗汉棍阵再起,却转眼破碎,这一刀已不是弱者合力便能抵挡的了!
子孽禅师眼角迸裂,血溅十尺,猛然抢上前,提杖相迎。
“子孽!”
“师兄!”
三位长老惊呼,欲使出围魏救赵之计,可那金刚宗明王竟也随神王而去,人刀合一,化作灿烂刀光,浑然不可寻觅。
这一刀,近乎于道。
子孽禅师手上极四品的嗔痴杖遽然断碎,刀光划开护体真罡,在禅师金塑铁铸般强韧的躯体上割出巨大的口子,赤烈鲜红的热血泼洒一地,伤已及骨。
还有最后一刀。
顶级高手间,差一点就是天地之别。
……
法场高台上,无辜的村民们见到有人前来营救顿时激动不已,而当金刚宗的喇嘛们出战,心情又有起伏。
桑杰被捆在长柱上,他右臂已经青紫肿胀,渐而不觉疼痛,他旁边就是玄慎,青年气息奄奄地看着和尚。
和尚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目光,睁开眼,扭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
“大师,那些高僧能敌过金刚宗的……恶贼们吗?”
玄慎轻轻道:“不必忧心,菩萨来救吾啦。”
下一刻,已经四肢俱断,胸骨碎裂的玄慎,轻轻一挣,竟然把身上的牛筋绳崩开了。
桑杰瞪大眼睛。
源源不绝的生命精气自虚空而来,涌入玄慎破碎的身躯,进而让断骨复合,伤势痊愈。
“再坚持一下!”僧人对这些单纯的信众们轻轻挥袖,浓烈的生机如春风滋养他们伤痛的躯体,减缓他们的痛苦。
玄慎转身,大踏步向琼达苏朗冲去。
……
鹿正康盘坐床榻,轻轻抬起右掌,须弥山显化,下一刻,轻轻挥手,山峰消失不见。
……
“哞!”
密轮之上,演化六道众生,天道澹澹,人道汲汲,阿修罗道斗战如狂,地狱道嚎哭不绝,恶鬼道妖行暗伺,畜生道愚蛮野憎。
第六刀!
神刀!
受此一击者,无不入轮回。
子孽禅师倒地不能再战,另三位长老被气机锁定无法脱战,已做好殉道殒身之念。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轻喝,似如天边传来。
“须弥神掌!“
轰!!!
大地震动!
一时间,秦州百姓只感觉晴天竟黑了下来,纷纷抬头。
九天之上,菩萨按掌。
掌间须弥,覆压万里。
六道轮转不休,然而终究不容尘世,一座雄峻的四棱高山如漫天乌云盖顶,将轮回击散。
琼达苏朗身形跌出虚空,像一只不堪重负的老龟趴伏在地。
漫天奇景一闪而逝,恍然如一幻梦,然而全城百姓纷纷跪地,大呼慈悲。
待得阳光重新普照大地,一切尘埃落定。
金刚宗的番僧都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好似背上压了一座大山。
琼达苏朗语气艰难,“何方高人,可敢现身一见!”
玄慎走上前,将众位前来救场的中原僧人扶起,另渡精气助力疗伤。
先前子孽禅师胸口盘踞了一股刀意精神不散,因此无法止住伤口,好在那须弥神掌把刀意击散,禅师绷紧肌肉,刀伤自然贴合,血流止息。
他翻身站起,捏了捏指节,看着地上丧家之犬般的金刚宗明王,狞笑一声,走上去一把抄起,并狠狠掴了几个耳光,“好个番僧,这刀法硬是要得!不过敢对鹿缘菩萨不敬,这就是大大不该了!”
中原众僧齐诵佛号,将喇嘛们禁锢了,抛在法场高台上。
桑杰等人已被救下,此时正在相拥哀泣。
玄慎和尚对着广大秦州百姓,一一细数番僧罪恶,并言说鹿缘菩萨慈悲心与无量力,教导众人莫再盲从外道,一心要归附正统。
台下众人将信将疑,但畏惧这帮和尚武功高强,也没有敢出声反对的。
一番说教后,秃驴心狠手辣,把喇嘛们的武功尽数废除,又将那起事的喇嘛砍去四肢,吊在城墙头上。
琼达苏朗嘶声高喊:“你们都死定了!死定了!你们这是在同整个雪域为敌!待我金刚宗点起兵将,便冲入中原将你们一一灭门!等死吧!”
青年桑杰冲上来指着喇嘛的鼻子大骂:“你这恶贼!休要做春秋大梦!待鹿缘大菩萨将净土传遍这高原,你们就是千夫所指!你们的恶行恶性终会被揭露!这一天不远了!”
青年骂完,也不去理睬金刚宗众人的叫嚣,转身对中原众僧顶礼膜拜,“小人桑杰愿走遍雪域,传播菩萨威光,请各位大师成全!”
玄慎和尚上前扶起这位志气高昂的男子汉,“能发此心,你距离菩萨又近了一步。”众僧皆微笑颔首,赞许不已。
“这次有劳诸位师兄前来相助,大事已成,各位便回吧,我要同这位小兄弟一道,让这广袤大地都传唱鹿缘菩萨之名。”
“善哉!大善!”
众僧洒然长啸,施施然奔向东方,那里,一轮太阳高挂,金光照彻人间。
第一百十二章 江湖即刻
清早,鹿正康坐在床上抱着一本《周易》看得津津有味,最近他对术数非常感兴趣,主要也是对命运、轮回产生了很大的好奇。
风水、相面、测字、算命,这些东西总是被打上江湖骗子的标签,不过鹿正康倒是明白这些偏向玄学的知识有其实践性,至少在太吾世界,这些都是有作用的。
现在他在打基础,学些理论上的东西消磨时间。
不过术数终究是一门综合性的学问,没有实践,难有真知,等以后还是得去行万里路,验证所得。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外面下起小雪,点点滴滴扣在窗棂,雪粉扑打窗纸,发出细细飒飒的低吟,屋里有一个小铜炉,放在床前,烧着上好的木炭,暖融融的热气蒸腾,照在脸上,如暑夏的灼风。
床头的油灯里飘出各种香料混杂油脂的气味,闻得人流口水,鹿正康有些烦这股味道,取夹子把火苗摁灭,反正他就是在黑夜也能看清书上的文字。
到中午,有僧人来送餐,一大碗面条,鹿正康放在书桌上吃,并打开窗户,以雪景下饭。
一般和尚都是过午不食,一日二餐,但习武之人一天少说得吃六七顿,只因为太耗精气,好在到了天地交感的境界后,就能攫取天地元气滋养自身,对食物的需求便减小了许多,而鹿正康能直接抽取上缘补充自己,不吃也就是饿一些罢了。
可以辟谷,但没必要饿着自己。
天寒地冻的,吃得肚子滚圆,浑身冒汗才是真正享受。
饭毕,僧人把碗筷收走,鹿正康便出门散步消食。
自打收了妙相后,他就不再那么引人注目,再者如今他走路也悄无声息,武功低微的僧人、香客都发现不了他,相对之前而言就很是清净了。
慢慢绕过一座座大殿,香火味在鼻尖缭绕不散,砖瓦柱梁似乎都被浸透了这种烟味,在笃定的佛号声、木鱼声中,丝丝缕缕的雾气交织,给古刹蒙上一层肃重的阴影。
鹿正康其实不喜欢寺庙,以前不喜欢,现在也谈不上认可。
但这点想法还不足以影响他的情绪,事实就是,他现在生活在一座寺庙里,被这里的原生居民,也就是和尚,当作一位领头者。
他不抗拒这一切机缘巧合的成果,人生是一场游戏的话,他在尽心投入自己的角色里。
净土珠里的成员数量已经破万,和尚们在口才方面确实有过人之处,以至于信众都纷纷信仰了鹿缘菩萨。
各地都有菩萨画像、塑像,乃至牌位,甚或一些地方已经建起庙宇。
人们总以为到了净土就能得到快乐,免除尘世的烦恼,但若心有贪念,便是净土也是人间。
对此,鹿正康的解决方案就是扩大地域,把每个人都尽量分开,给予他们最大的自由空间,活在自己的世界总算是逍遥的。
有些人,在净土有了心想事成的能力后就异常放肆,行为素质低劣不堪,鹿正康便把其昙花法印剥夺,驱出净土,想进来就再老老实实念佛几年。
管理这些繁杂的人员往往会占用鹿正康很多时间,渐渐也有些疲惫,于是就把一些监管的任务推给本由,这小子一天到晚也就是发呆坐禅,闲得很。
鹿正康在嵩山地界散步的时候,顺便也在同整片地脉建立缘结,学了术数风水后,这项消遣变得有效率起来,往往顺着上缘的流动就把气机远远扩散出去。
这一片山水的深情都容纳在心中,感受大地的浮沉,是无法言说的美好体验。
除了带给他美的享受外,与自然建立缘结还有更现实的作用,那就是他的神足通范围扩大,能在缘结的区域随意来往。
至少节约了赶路的工夫。
消食时间结束,鹿正康便要练功去了,最近新找了一个宽敞的落水洞,冬暖夏凉,位置也十分隐蔽,一直没机会去,今天兴致来了,便过去瞧瞧。
落水洞是地表水流入地下的通道,漏斗形,底下往往有暗河或者溶洞,不过鹿正康发现的这个已经是有多年历史了,地下水位早已退缩,洞窟内非常干燥。
某处峡谷底部,古河床的尽头,这里四周都是陡崖,丛生高大的林木,许多崖边的树木根须都裸露在外,谷底有一些风化的骸骨,人类、野兽的都有,想必是从上方不慎跌落而死。
鹿正康迈步进入落水洞,地上到处是圆润的石块,表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青苔残余物,还有稀淡的臭味,看来这些简单的植物没死绝,每当夏季丰沛的雨水滋润后,又会焕发生机。
一路往里走,石壁嶙峋,黑暗幽深,道路盘曲而窄小,很多时候需要缩身匍匐,鹿正康略感繁琐,于是以神足通直接来到落水洞深处,却是往下,来到一条半干枯的地下暗河的河道。
这条河道非常宽阔,完全可以容纳三人并排行走,可见当初这里的暗河有多大的流量。
如今唯有涓涓细流无声行进,如一条垂死的蛇。
顺着水流往地下走,三两步就出了嵩山地界。
鹿正康犹豫着要不要返回,但是看眼前暗道竟然越发宽阔,心里颇为好奇终点的景象,于是继续向前。
与一路上的大地建立缘结,鹿正康的上缘珠像一颗巨树,把根须般的上缘线肆意蔓延。
如此先气机交感,后神足通赶路,效率比步行来得高,不久便行出去千里之遥。
终于到了终点。
一个地下溶洞。
钟乳石上垂下升,交错如獠牙利齿,暗河汇入一个小湖,上方的穹顶有一个小破口,阳光斜斜倒入,照在清澈见底的湖泊上,使得湖底一片异物放出淡淡的彩光。
鹿正康正要去看看湖底是什么东西,上面突然掉下来一个人,摔在湖里,血水晕开,不知生死。
是被人从天井丢下来的。
鹿正康抬头望,地面上有三个人,他们徘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走到湖边,看看落在湖里的那人,竟然还被绑着石头,完全沉底,就是没被人打死也要淹死了,出于好心,鹿正康把他提了上岸。
是一个白袍的青年。
腰腹脊背都有伤口,还在慢慢渗血,心跳几近于无,不过总算有一股内气护住心脉不绝。
“坠湖不死,还有高人相救,不错的故事。”鹿正康哈哈一笑,对这男子吹了一口气,上缘涌入,伤口立即痊愈。
昏沉的光中,男子睁眼,仿若寒星。
第一百十三章 残剑墨云,煌煌京城
白袍青年坐起身,皱着眉摸了摸衣物上的破口,若不是还有大片的血迹残留,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从未受伤了。
他扭头看向鹿正康,“小和尚,你知道我昏过去多久了吗?”他的声音很温柔,但语气是很坚定的。
“自你被那群山匪打晕后,差不多过了小半个时辰吧。”鹿正康笑眯眯的。
青年体内不多的血液都涌上了脸颊,沁出两颊殷红的色彩,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愧,亦或者都有。
“咳,你都看到了?”
“看到?也许吧。”
青年整理了一下衣物,伸手往怀里掏了掏,随后脸色阴郁,无奈叹气,站起身对鹿正康拱了拱手,“还请……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墨云有礼了,”他犹豫着,“不知你可见过是谁为我治好的伤?”
鹿正康“哦”了一声,“我知道。”
“请您务必告诉我那位前辈尊姓大名,在下一定要报偿这个恩情。”墨云很急切,像他这样的人,最不愿欠债。
“他让我不要告诉你。”
“这是为何?难道真有做好事不求回报的吗?可就算他不需要我还债,我也不能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墨云一揖到地,“小师傅若能把前辈的衣着打扮、形体相貌稍稍说一些,墨云便感激不尽,愿为你做一件不违背本心的事情,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无半句怨言!”
鹿正康点点头,“好,我的要求就是你不问救你的人是谁。”
“休要如此戏弄吾!”
“好啦,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的,不要心急。”鹿正康拍了拍墨云的手臂,随后转身跳入湖水中。
墨云被这般变故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也要跳进水里去救鹿正康,不过还未等他把脚伸进水里,鹿正康就在湖面冒出头来。
“下面有好东西啊!”鹿正康笑着,沾水的脑壳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不过他手上举着的东西还要更耀眼一些。
一块银色的矿石,反射着美丽的浓厚光晕。
墨云见识出众,一口道出这块矿石的名称:“十二彩霞银!”
鹿正康涉水上岸,内力鼓动间,身上是滴水不沾,看得墨云眉头暗皱,脸色犹疑。
“这东西能卖上一个好价钱呢。”鹿正康笑嘻嘻地抚摸着手上的矿石。
“自然,这可是超三品的奇材美质,价值千金,若不是我被贼人抢去一身钱财,定然要向小师傅买下它的。”
“你很有钱?那好啊,等待会儿冲上去把那些山贼杀了,钱到手了就能买啦!”
墨云心想这小和尚满口铜臭味不说,还轻贱人命,怕不是什么好路数出身的,这一身好武艺估计是在哪里跟师父练的野狐禅,那救自己的想必是他师父本人了……
他一边想着如何能报那位高人的恩,一边敷衍鹿正康道:“小师傅有所不知,我一身武功大半在我的墨玉残剑上,离了剑,我怕是难以敌众。”
“轻言放弃可不是剑客所为!”鹿正康洒然地挥挥手,“既然剑被抢了,重新买一把也就是了!”
墨云见他天真烂漫的样子,就耐心解释苦衷,什么残剑不同寻常啦,什么身无分文啦。
看来那柄剑对他来说真的很不同。
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两件寄托情感的事物,就像生活的定点,有了它,就能放心行走,没了它,就会失魂落魄。
这位剑客,没了剑,就显得有些婆婆妈妈。
好在身外之剑还不是他的脊骨,他的心里更有一柄刚直的长剑,助他披荆斩棘。
鹿正康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好啦,废话少说,没钱咱们去赚嘛!”
“怎么赚?我并不通商贾之道,你又年纪幼小,还是个沙弥,做生意也没人会来买你东西的。”
“一把岁数了,怎么连这点江湖经验也没有呢!你就跟着我走吧。”
鹿正康把彩霞银揣到怀里,一马当先向着溶洞深处走去。
墨云跟着他艰难穿过隧道,兜兜转转,跌跌撞撞,还得抽空收拢内气,回复功力,好不容易在天黑前从一处山涧回到地表。
望着蒙蒙的夕阳,白雪盖顶的群山,剑客深呼吸了几口,吟了一首东坡居士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他在这边啧啧品味,鹿正康已经快步下山,一路朝着大道奔去。
借天地壮景抒怀,墨云心头大畅,胸中块垒为之一空,当下运起轻功赶路,仿若劲矢穿空,衣袂飒飒如旗。
也不知为何,他便感觉自己浑身有花不完的气力,越跑越轻松起来,好像体内有一汪湖海,源源不断的补充他的损耗。
京畿之地,官道修得既宽阔又平整,二人一前一后,放性追逐,快逾奔马,一个时辰便跑出去三百里地,天也彻底黑下来了。
“前面就是京城!”墨云高喊着,“我本来就是要去那里的!”
鹿正康闻言放缓脚步,站定在半坡上眺望远方平原上的雄城。
夜色中,覆压千里的京城灯火通明,三面环绕的耸峻山脉如黢黑的铁壁,而四五条细瘦的河流反射着粼粼月光,如玉色的飘带飞入城内,出城后一任东流。
雪后的世界被单调的色彩所禁锢,可京城却如此卓尔不凡,艳艳红光冲霄,好似白夜的篝火,盛夏的繁星,令人悠然神往。
鹿正康以天眼通观之,城内的上缘珠数量极多,品质亦佳,更有许多是深海长鲸般的巨星。密集的上缘珠光芒耀眼,好似在平原上开了一个小太阳,无怪乎徐染血盛赞京城是全天下最绝顶、最高妙、最神秀的地方。
鹿正康满意的点点头,扭头对墨云说:“这就是贫僧的聚宝盆啦!今晚咱们在城外找地方对付一下,准备家伙,明天就有生意开张!”
“你打算做什么?”
“!和尚道士该做什么?看看手相、算算命,再讲点风水什么的,这钱不就来哩!”
“你懂这些?”
“看家本领!”小和尚拍着胸脯打包票,神气活现。
墨云在一旁欲言又止。
“别这副表情!先脱衣服!”
“这是作甚?”
“作长幡呀,反正已经被划出这么多口子了,再找根竿子穿上,明天我去城里借点墨水,写上招牌,保证是财源滚滚呐!”
“可我把这身衣服脱了,该穿什么见人?”
“不清楚,”鹿正康皱眉思索,“要不我去扯点苇席给你一裹,然后就去卖身葬你?到时候拿了钱就跑,岂不美哉?”
墨云大摇其头。
“那就只好动手去偷去抢。想穿什么衣服都能到手!”
年轻的剑客看着鹿正康兴奋而嚣张的神态,暗暗想道:这小秃驴……真邪门啊。
第一百十四章 权贵之家,七元赋性
第二天,太阳打东面红彤彤地升起来,激喧一夜的京城在此日出之时稍显疲惫姿态,路上行人稀零,买早点的铺子倒是已经陆陆续续开张,谷物、油脂、肉类的香味随着淡淡袅袅的炊烟升起。
鼓楼击鼓十二声,厚重的城门一点点拉开,门轴转动之声好似雷鸣,在残余的昏沉夜色中,一大一小两位浪子就立在门前。
小的那位看着还未及冠,穿着月白色僧服,头上光溜溜的没有半个戒疤,一看就是寺里的沙弥,手上还扛着一杆白长幡,幡面卷着没有打开。
大的那位身长八尺,赤着膀子,露出一身白净漂亮的腱子肉,全身上下,除了裤子外就脸上蒙着一块纯白面巾,看起来不伦不类。
朝阳给他们镀了一层金边,半颊的脸庞笼罩在光芒里,铺下深邃的阴影如沟壑,清亮的眸子好比辰星,华光灿灿。
真像两位大英雄、大豪杰!
可惜两位好汉连脚都还没迈进城门就被卫兵拦下。
“尔等何人!所来京城何事!还有你,把面巾摘了,再去弄件衣服,衣衫不整不得入内!”
这些镇守京城的士卒也都是曾经朝廷的编制,后来被城内的豪门世家返聘,依旧是负责监察来人。
一番话,说得墨云哑口无言,鹿正康当即迎上去。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你是祸从口出啊!”
“少来这套!年纪轻轻不学好!老子守了这么多年的城门,什么人没见过!这种把戏不要玩!”嘴唇上留着两撇鼠须的戍卒挥挥手像是在打发叫花子,周围的士兵也围过来,大有要把他们丢出去的意思。
“欧唷,话不能这么说,如果小僧所料不错,施主昨天在赌坊输了有三十两银子吧!啧,可惜不是施主赌术不精,而是被人出老千骗去的哦!”
鼠须士兵脸色一沉,嘀咕到:“好个刘七手,玩到老子头上来了……”,随后他一脸警惕地看着鹿正康,“这位……小师傅,您是会算命看相的吧?敢问前来京城所为何事?”
“你都说了我是算命看相的,那肯定是来赚钱的呗。”鹿正康把长幡展开,上面空空如也,不过挥舞起来也是气势十足,“听好了!贫僧就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推衍凶吉、寻龙点穴不在话下,降妖驱魔,神通广大的妙机和尚是也!”
他这一口刚刚度过变声期的公鸭嗓把牛皮吹得得震天响,单看这架势还是很唬人的。
鼠须士兵颇有些犯难,“好,小人省得了,妙机小师傅请进,但是这位壮士不穿上衣怕是不能入城。”
鹿正康眼睛一蹬,正要开始瞎编乱造,此时城外来了一队马车,就停在他们后边。
为首一辆四乘的大车掀开了帘子,一个管事打扮的老头钻出来对几位士兵说道:“我家主人请这两位壮士上车一唔,你们自回各处吧。”
“遵命!”这些士兵都很恭敬,看来是遇到东家了。
鹿正康盘了盘自己的光头,对老头龇牙一笑,毫不客气地把手里长幡递过去,随后拉着墨云上了车。
这一进来马上就能看出这家主人公不同凡响来。
车厢同鹿正康在少林的住处差不多宽敞,中段有一挂东海玳瑁珠帘分隔内外,广南紫金檀木的桌几上摆放一应上好漆器瓷具,地板上铺着几层厚厚的蜀中锦绣绸缎,正中还趴着一张完整的辽东白虎皮。淡淡南海沉香充盈室内,气息和朗有冲劲,闻之令人精神一振。抬头,顶上镶着白玉雕蛟龙翻江盘,质雅色柔,边缘另嵌合了一圈随侯珠,光洁璀璨。
墨云挑眉,传音给鹿正康,“这位至少是京城有数的权贵人家。”
鹿正康点点头,没说什么。
那位老管家不知从何处取来一件干净的锦衫递给墨云,剑客默不作声,低着头穿上衣服。
等他换好,管家站在珠帘外对内朗声道:“二位贵客到了!”
随即,珠帘里的屏风后传来一阵爽脆清亮的笑声,有位穿着一品绛纱金装的女子掀起帘子一角,对鹿正康二人招手,“客人请进,用一杯清茶吧!”
鹿正康眯眼,合十一礼,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有礼。”
“南无鹿缘菩萨,这位小师父有礼了,快请进!”这位名门望族的女子非常谦和热情,而且,不出意外是鹿正康的信众。
穿珠帘,转屏风,在一张根雕茶海前相对而坐,女子给二人各沏上一杯绿茶。
墨云接过白瓷茶杯,也不掀开面巾,轻轻嗅了嗅,赞道:“明前龙井,可不止是区区清茶了。”
女子礼节性地一笑,转头问鹿正康,“小师父可满意?”
“品茶不在味道优劣,而在心境好坏。”鹿正康装模作样的。
“想不到您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见识,”女子微微一笑,“方才我那老仆听到您自夸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要是不信,贫僧给你看个手相就知道了。”
“哪只手?”
“先右后左。”
女子把手递过来,他却不去看,而是先盯着女人的脸,右手不停掐算,好似开了一朵莲花,同时念念有词,其实是用天眼通大致了解一下这位女子生平。
“不是孙,不是王……不是钱来不是赵……
“……嗯,施主养尊处优,出生王公贵族,噫,是姓权名素环,三十有二岁,可对否?”
“不错。”
然后鹿正康仔细观察这位权素环的手掌,用相书上学来的技巧来解读手相。
“手指长,手掌短,龙吞虎,施主一定是做事深思熟虑之人……手掌细,掌肉薄,唉,福缘低啊……”
人有七元赋性,即坚毅、壮勇、聪颖、冷静、水性、细腻、福缘,看相最主要就是分辨这七者的高低强弱。
权素环此人,水性与冷静具足,细腻与坚毅次之,剩余三者则非常缺乏,作为权贵,算是守成之人,维持世家的基础足够,但无法做出什么开创性的大事。
鹿正康一顿分析,权素环也是不断点头认可。
“果然神算!”权素环对管家示意,老仆便到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两件玉石宝物,放在茶海旁的小几上。
这种宝物佩饰往往具有神妙的能力,能给拥有者一些增益之用,算是很受追捧的货物了。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不知小师父对佛经可有见解?”
“不敢说见解,稍有所得罢了。”
“还请移步府上小住几日,余正有许多不通之处想通您请教。”
墨云忍不住问道:“这京城内就有大相国寺,夫人为何不去那里听经?”
鹿正康咳嗽一声,“恭敬不如从命!”
第一百十五章 此间,停驻,心剑
曾经的定国公府,那御赐的牌匾随着王朝的陨落也被羞羞答答地摘下,换上了新的一篇章,依旧在京城是大名鼎鼎的权府。
往昔的煊赫气势已经走到穷途。
即便如此,权家人依旧很有权,天下最大的几个商会高层都有他们的族亲,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深宅大院,既有北方四合院的方正,又有江南园林的雅致,十八进的院落,数百仆役忙碌穿梭如蚁。
鹿正康与墨云被安排在临着京城东大街的俊贤居,走上几百步就能从侧门出去,东大街主卖文玩器具,文化氛围浓厚,常有书生打扮的店主迎街长啸,唏嘘呼喝。
俊贤居背靠一片繁茂的箬竹林,到冬天依旧挺拔青绿,就是枯叶片片如飞羽,看的人好不感伤,林间小溪淙淙,穿过拱桥,流入暗渠,汇聚到隔壁院内的池塘,池上有奇崛假山,气势宛然,池边更有垂杨柳,长枝点水依依不舍。
俊贤居前有一处凉亭,管家在与墨云下棋,鹿正康则同权素环坐在石凳上闲谈。
“小师父,不瞒你说,余在车上听到您的声音就倍感亲切,这才邀您前来做客。”
鹿正康笑眯眯的,“施主念诵鹿缘菩萨法号,想必是入了净土了。”
权素环露出虔诚而幸福的笑容,“那是自然,菩萨神通广大,那摩柯无量福德净土更是美妙之极,不知小师父你有没有加入净土啊?”
这一长串的前缀词,想必是那群僧人传道时吹的牛,鹿正康对此不置可否,语气敷衍道:“当然啦。”
“难怪,原来是自家佛友……小师父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人拦着你的。有什么要求就对下人们说,他们会安排好的。”权素环语气平淡,处处流露出无限的自信。
“贵人开金口,贫僧莫有不从,然则一得必有一失,今天受施主供养,小僧却也得为施主做一件事来回报才好。”
权素环轻笑,“小师父却是见外了,我权府的供奉不计其数,便是将您一辈子养到垂垂老朽也不成问题的,不过您有这份心,实在难能可贵,不如您替余算算明日天气如何?”
鹿正康摇摇头,“这等小事叫村野农夫也能说出个差不离,贫僧的手段岂是平白使用的?三个月后,你自会遇到一件棘手事体,届时便由贫僧解决,而吾二人也就此缘尽。”
这番话却有些逞能之嫌,权素环听后蹙眉,脸色不愉,但终究没多说什么,借口身体不适,起身作别。
一旁的管家匆匆落子,见胜负一时难分,可惜地摇摇头,也起身告辞。别前,特意说道:“城外有权府下属的奇客山庄,住着许多高人逸士,二位有兴可以去参观。另外府中也住着几位贵客,若有什么冲突,请务必交给我们解决。”
末了,他缩肩塌背地追上权素环,亦步亦趋离开。
墨云依旧系着面巾,他怕丢人所以没解开。
“妙机小和尚,你打算在这里留多久?”
“吃好喝好,便待上三个月也无妨的。”
“可寄人篱下不说,我那一身家当该丢了,不如你向那位权夫人借一笔款子,我买了兵器就去寻那伙山匪的晦气,定然得把我的残剑追回来!”
“你这点武功就别出去丢人现眼了!”
墨云一听,腾地站起来,“我的武功如何能算低?就是数十好手杀来也近不得我身,若不是被那群土匪先行偷袭暗害,吾定然能全身而退!更不会流落此间!“
“,”鹿正康反驳道,“不要用‘流落’来形容这片好住处哦!”他站起来,立于亭边而负手,躯体虽小,气魄却足。
“你这三脚猫功夫还在这里夸口什么,没了那破剑,你什么都不是,”鹿正康哂笑,“让我算算,上古剑者遗宝,神一品墨玉残剑,神一阶功法《心剑经》残篇,这就是你的依仗?”
墨云蹙眉,并不急着驳斥。
“不服?是了,你十六岁学剑,十七岁便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十八岁时,在毫无内力根基的情况下通悟《心剑经》,一夜之间,气感自成。这些也是让你得意不已的事迹。”
鹿正康笑了笑,“的确,你算得上是一名天才,再给你几百年,说不定真能称霸江湖。”
年轻的剑客一听顿时不服气,“既然是天才,为什么要几百年才能称霸江湖?”
“且不说你这《心剑经》残篇最多算是四阶内功,想要补齐是难如登天,最大的问题,是那柄残剑。”
“何出此言?”
“那柄剑不是你的,而是那个上古剑者的,里面留着他的意,你若不能破除他的影响,就永远没有无敌的胸襟气度,更是永远无法成为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
这四个字仿佛有某种可怕的魔力,听到它们,墨云的呼吸都凝滞了。
天下,天下第一,至高无上。
强烈的憧憬后就是无尽的颓唐,剑客嗫嚅道:“我不需要天下第一,我只要扬名立万,用不着无敌的气度。”
“愚蠢啊!愚蠢!”鹿正康痛心疾首,“短兵相接之时难道还要想着自己不用挥剑,对方也会和和气气地同你下棋聊天吗?心有犹豫,你如何还能握得住手中之剑!”
“是了,是了,我就算不能成为天下第一,但也要称雄一地。”剑客的目光凝肃起来,摘下遮羞的面巾,露出他丰神俊朗的脸庞,“我墨云,定要用手中之剑,斩万千强敌!”
嘹亮的剑吟回荡在他胸膛,好似心中藏着一条跃跃欲试的九天游龙。
至强之心,一朝勃发。
鹿正康看着眼前精神抖擞的男子汉,撇撇嘴。
真好骗啊。
……
“你在家怎么练剑?”
“上午挥剑三千次,下午挥剑五千次,晚上静坐悟剑。如此四年,方才出游。”
“空口无凭,接剑,朝我攻来!”鹿正康将一把寒光闪烁的四品斩蛟剑掷给墨云。
这剑长三尺八分,出自铸剑山庄,斩金断玉如切腐土,挂在俊贤居的奇珍阁里,随意取用。
墨云抬手接住斩蛟剑,心想,正好试试这小和尚到底武功有多高。
抽剑,进步,刺击。
月光在剑脊上轻盈流动,如结了一层清霜。
剑刃划破冬日沉闷的空气,好似白溪游鱼在静谧的水流中溯源而上。
朦胧于风中的剑尖,灰暗无亮,完全被夜色吞噬,仿佛长剑凭空短了三寸,而等刺破心脏,那热血会给其镀上最热烈的光彩。
墨云的身心都随着这一剑而去,剑势已经到了毫无破绽的地步,若对手不能破去剑势,就无法把握到他的身形,可谓立于不败之地。
惊艳的一剑,内敛的一剑。
只需要稍稍触碰躯体,锋锐绵密的混元剑气就会逆冲心脉,搅碎脏腑。
神一阶的残篇,那也是神一阶的威力。
临近小沙弥的周身,剑尖示显,再三寸即达肩井穴。
墨云看着无动于衷的鹿正康,忍不住生出怜悯之心。
可悲的小子,还不知道危在旦夕呢。
剑尖继续向前,剑客有自信刺破僧服而不伤鹿正康半根毫毛。
一声清脆如廊前的铜铃响,徘徊月下竹林之间。
不可一世的长剑,被一副干净、稚嫩的虎口夹住,而它的主人,傲然的剑客,身躯停驻于空中一尺,全身的精气神,都支撑在那小小的剑尖上,如今一道被微笑的沙弥囚住,动弹不得。
“还远未够般啊,衰仔。”
第一百十六章 华光、神剑
月光如此寒冷。
鹿正康一点点把墨云放到地上,随后松开虎口。
剑客跌跌撞撞地倒退几步,冷汗密集地从额前后背涌出,将他的衣袍打湿,而他本人毫无所觉,心神依旧沉浸在那一瞬间。
若他的剑法是东海归墟的潜龙出水,那么鹿正康的手就是覆压九天的长风流云。
飞龙隐于云雾,终为其束缚。
深湛的剑气冲出,浑不受力,连对手的半根毫毛都未擦伤。
墨云大概知道,这是因为鹿正康周身的护体真气太过厚重凝实,这一剑的力道被完全抵消。
可他的手掌是何时出现在肩膀前的?
剑客一点点回忆方才一瞬的情景。
剑尖抵住外衣,织物上经纬纵横的丝线被戳下去一个小小的圆滑凹坑,眼看就要被锋芒割裂。
随后,手掌就到了。
什么时候抬起来的?
是出剑时?还是剑尖示显时?
抬手的速度若果真如此迅速,不可能不带起半点风声。
难道一直都把手放在了肩头?这一下只是守株待兔?
记忆汹涌,脑海中渐渐浮现了一段被忽略的景象。
那是,鹿正康在抬手的确是很快,但没有到瞬发而至的地步。
当时长剑离他还有一段距离,视角很清晰。
可为何自己会忽略这段画面?
冥思苦想。
鹿正康笑了笑,主动解释。
“知道你缺乏什么吗?”
“缺什么?”
“缺的就是一股活泼心意。你的剑就像你的人一样,虽然是精气神汇聚一点,好似金豆,可太独太直,光顾着自己的内心感受,忽略了外界变化。”
墨云并不作声,他甚至没有了解这番话的真正意义,仍然在体悟方才的一剑为何失败。
“到了最后关头,又犯了老毛病,是不是还在想我是个不懂招式的蠢蛋?”
回以沉默。
“握着剑的你,像个小孩子,被纷乱的剑法迷了眼,战局瞬息万变,可你只注重自己这一剑,对付庸手当然绰绰有余,可对上高手,连逃跑都是奢望。”
“你才是个小孩子。”墨云高声道,很不服气的样子,“马上我就知道怎么破你那一抓了!”
鹿正康童稚未消的脸上露出恬淡的笑意,“那好,我等你,准备好了就攻过来吧。”
良久沉寂。
白蒙蒙的雪地上,竹影微微摇动,纤长的细枝缠绵不尽,互相叩击,笃笃然,稀疏的竹叶略略抖擞寒风,溅起婉转低和的涛声。
浅如迷雾的轻云笼盖天上的弦月,这喑哑的微光在薄纱般的细云上化开晕彩,如一枚垂帘的眸子,倒映人间万户灯火。
墨云轻轻出剑。
剑光比月光更清澈。
天地间没有持剑之客,唯有那繁花般的剑。
月似玉镜,剑似冰盘。
照彻大地日月星,逆冲穹庐九州寒。
入情入景的剑法,已然近道。
鹿正康望着夜空洒然一笑。
“有点看头了。”也不知是说月色,还是墨云的剑。
什么都不要去想。
不要想。
转剑,出剑,只要够快,更快!
“心生一念,既入后天,无念为念,无法为法。”
张开五指,四面的风向掌心收缩,每一束气流都像有灵的绳索,自发地捆住一缕剑光。
一条条编织,一片片成网。
掌心下按,剑气被深深压入地底。
再洒脱的剑,也逃不过宿命的洪流,而这只手掌,就是天命。
墨云跌坐在地,脸上几乎没有了半点血色。
“为什么?”
“你的剑完全由你的想法掌握,而你的杂念还太多,这样的剑势本就破绽重重,更不必说你的执念深重,剑气纷乱无序,进退失据。”
足以称为剑客一生经典的辉煌一剑在鹿正康辛辣的点评中显得花哨而苍白。
墨云搓了搓脸,提振精神,站起来深深鞠躬,“请大师教我真正的剑法。”
剑法。
鹿正康沉吟了一下。
上一世,他身为虫子倒是用的类剑型的骨钉,彼时的剑术在梦境中千锤百炼,而剑法则是聚焦灵魂,这些在太吾武侠的世界里并不罕有。
墨云不缺对剑法的理解。
他缺的是必胜的心,以及对自然规律的体悟。
鹿正康的每一招都如上缘流转一样自然,贴合造化,天地为心。
而墨云的剑法走的是心代宇宙,断念绝情的道路,可他显然没有到这个地步。
“你本不该练这《心剑经》,它束缚了你还未孕育出来的灵气,就像给树苗套上一张罩,强行固定了形体,再加上那柄残剑里的神意,你现在是在重复那位剑者的路,未来或许你会变成另一个他。”鹿正康漫步雪地,足下未有半个脚印。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好在是残篇、残剑,他的印记破碎不堪,你未来或许有一线机遇能打破樊笼。”
鹿正康绕着墨云转圈,每一句话都像刀子捅进剑客的胸膛。
“还请……教我。”
“要速成的,还是慢工的?”
“速成如何?”
“速成就是去杀人,把这些人当作心中杂念,什么时候心静了,什么时候剑法就成了。”
“慢工又如何?”
“赏花弄月,吟诗弹琴,总之,做些喜欢的事情,把剑忘了。”
墨云出声打断,“把剑忘了?那如何杀敌?”
鹿正康不去回答,自顾自把话说完,“要么尽情,要么忘情,怎么选择在你,我回去睡觉了。”
他施施然回到俊贤居,坐在榻上,心神沉入净土珠。
三天前,少林那边发现菩萨失踪已经炸锅了。
当然他们不担心菩萨被人贩子拐走,他们怕鹿正康被别寺的贼秃驴拐走。
那帮面善心黑的光头,滑溜溜的脑壳里想的全是如何把菩萨请到自己庙里来供,险恶啊!
子性禅师愁得饭都快吃不下了。
这人找不到,净土珠里也没消息,老和尚就感觉自家的心肝宝贝已经被骗走了。
“阿弥那个陀佛,五天之内,老衲要听到佛子的消息!不然你们也别回来了!”方丈一跺脚,整个嵩山都抖了三抖,几位香客站立不稳,摔了一个大屁墩,高呼:“地龙翻身啦!”
“方丈,可别气坏身子,”几位首座过来打圆场,也不知所谓气坏身子是什么标准,“佛子出游必然是为了普度众生,咱们安心在寺里等着就好了。至于跑腿的事情,可以交给俗家弟子们做嘛。”
众僧齐齐颔首称赞。
老和尚听了也是喜上眉梢,刚想表示同意,耳边就传来一句“心不清净,如何悟禅,老实待着,别来找我。”
子性禅师的脸,猛地就垮了,就像一坨蒸熟的土豆还被大力拍了几锤。
第一百十七章 享受生活,一曲肝肠断
鹿正康自认对于少林寺是有感情的,不过那并不算他的家,寺庙里都是出家人,所以这种建筑就已经脱离了亲缘的影响范围,是一个没有宗法制度的居住地,而且很多时候,同公园承担类似的功能,是游客们闲暇游玩、排遣的地方。
既然出来了,暂时也不必急着回去。
宿命通窥见京城未来的某些乱象,鹿正康打算留下来看看热闹,二来也是借这个人口繁盛之地修炼术数。
权素环每天都会来看望鹿正康。
她身为净土成员,对鹿正康会有极大的熟悉感和亲近感,就这点来说,鹿正康现在也是万人迷。
现在他每天的时间安排依旧是简单的。
早起用餐,小米粥一碗,小菜八样,用料考究,手法精湛。
花两个时辰陪权素环聊天,讲解佛理。
然后到权府阅经阁看书。
中午,素宴,通常十八道主菜,三道汤品,两道甜点。
下午出门给人看相,只算三卦就回来练武。
晚餐当然也是素宴,二十四道正菜,六道汤品,十三种餐后甜点。
权府的厨子都是曾经的御厨,算上那相枢为祸天下板荡的九年,那就是跟了总计十四个朝代的皇帝。
最后,坐禅、睡觉,一天结束。
鹿正康现在开始修炼超三阶的《阿罗汉神功》,差不多是《九阳神功》的升级加强版。
所谓形如枯槁力千斤,肉眼凡胎观精神,功力所至,伤痛消弭,百邪退散,诸般绝艺无师自通,无念自成。
练此神功,内力打通全身经脉,触及精气神三者互相转换的精深武学道理,几位首座传他心法时也是大大夸口过,只要佛子学了这门《阿罗汉神功》,天下武学都俯拾可得。
原本少林的其余绝技武功都安排在修炼成这门神功后一次学会,不过现在计划稍有变化,因为不能当面请教武功了,只能在净土珠里学……嗯,其实没有区别,依旧得承受和尚们怨妇般的眼神。
鹿正康对这些秃驴倍感头疼,自从他成为当今佛门不言而喻的领军者后,僧众就变得有些懒。
这是一种类似靠天吃饭的懒惰,他们不再专注于心的修行,以及对哲学、禅、宇宙的思考,而开始竞相追逐神秘主义,即开始探究以上缘为基础的造化体系,表现为对鹿缘菩萨的崇拜和模仿。
鹿正康被认为是鹿缘菩萨的化身,当然事实的确如此,不过和尚们单独把他的人格独立出来后,更进一步深化了鹿缘菩萨的权威性。
他们是在造神,造一个当代的释迦牟尼。
不过有时候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鹿正康想要的路,与他们不同。
……
时光匆匆,岁月安然。
慢慢适应权府生活的墨云爱上了这里的竹林。
看得出家主权素环真的喜欢竹子,所以许多院落不住人,单养竹林。
这些竹林就是权府人的休闲场所了,估计到夏天,蚊子一定很猖獗。
好在是冬天。
美好的、寒冷的、没有蚊虫的冬天。
墨云出生在江南,那里的虫类可比北地来得硕大、繁多,住在室内也会遇到野外的虫子,譬如蜈蚣、蛞蝓之类的。
就因为被这些虫子搅扰过许多次,墨云对北地这种虫类稀疏的区域是十万个满意。
他听从鹿正康的教导,不再用剑,所以现在每天就是陶冶情操。
琴棋书画,笛箫笙篌,诗词曲对,诸如这样的文人式娱乐活动曾经一度占据他生命近半的时光,大户人家的子弟,许多基础修养是必备的。
艺术的培养需要时间和热情,在近十项才学中,他最终选择作为精神寄托的是琴术。
原本身后背了一张墨玉为材的五品宝琴飞云霜玉,如今当然一并被抢走了。
墨云每每想起身上家当还在那帮阴险狡诈的土匪手里,心里就忍不住作痛。
钱不是关键,老物件的价值不能用金钱衡量。
没了飞云霜玉,他暂时也没心情弹琴,于是在奇珍阁选了一支玉笛,每天傍晚到幽静的竹林里吹上几曲。
十二月,初一,新月夜。
墨云依旧携着玉笛前往那一片熟悉的竹林。
今天有点晚了,方才画一副枯荷忘了时间,以至于天色完全黯淡他才出门。
没有月光,但晴朗长空的星光很明亮。
湘妃竹林,泪痕斑斑,也是一片星海。
墨云还是很青睐湘妃竹的,因为他的母亲讲过这个典故。
行走在鹅卵石小径上,笛子轻轻拍打手臂,悠然闲适。
“铛铛!”
铿然琴声从林子深处传来。
竟有人先到了这里,而且似乎也是一位雅客。
两声清音,随后乐声洒洒如水淌出。
墨云停下冒失的脚步,驻足欣赏。
一曲《云水引》。
果然是轻缓时如秋日朗空舒服柔软的白云,急促如大河奔流化海而归。
融融泄泄的琴音仿佛化作粼粼波光。
墨云怔怔出神,他看到竹林被静谧的湖水淹没,湘妃竹缩入湖面化作倒影,微风吹皱涟漪,细浪间的微光就升起,化作大片大片的荧光,白、紫、黄、青、蓝,各色各样,如冥灵,如精魄,低低细语在交头接耳,但左右顾盼不见发言者们。
是这些光点在说话,它们轻笑着,不断上升,在深沉的玄穹上点亮星辰。
黑暗被彩光驱离,星辰交织成星座,具形出神话里的飞禽走兽,嘶声咆哮,还有传奇的古人,战天斗地。
仰头,转圈,四极遍野都是美景。
光、声、色、空。
宛如孩童至深的梦。
墨云轻轻闭眼。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云儿,你可知天上星辰,都是有灵气的,它们也会笑,也会哭,也会伤心难过,但不管再苦恼,它们每晚都会出来照亮夜晚,知道为什么吗?”
孩童时的墨云睁大眼,瞳孔衬映星河,“为什么?”
“因为天上一颗星星就是地上一个人,星星知道人会怕黑,所以就努力发光,地上的人看到它,也就不怕了。”
“哇!真的吗,那父亲你是哪颗星星?”
回忆汹涌,拍打理智的岸堤。
墨云闭着眼,清泪纵横。
父亲。
你是哪颗星?
你在那里,过得好吗?
良久。
一声娇柔的惊呼响起,“啊!这位公子,你无事吧?”
墨云的泪水瞬间止住。
英俊的脸上霎时泛起潮红,像一颗成熟的番茄。
剑客闭着眼,板着脸,硬邦邦地说道:“在下好得很啊,只不过刚才被风沙迷了眼,这就去治一治,这位姑娘再见!”
说完,他直挺挺地转身,迈着宽阔的步伐,匆匆离去,然后在地上差点绊了一跤。
“公子你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多谢关心!”
运起轻功,这回真的是在逃窜。
回到俊贤居前,墨云已经擦干眼泪,并用内力消去红肿,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卧室打坐。
黑暗无灯的室内,传来冷冷的低语。
“身为剑客,怎么能露出软弱的一面,这是万万不行的……等等,那把笛子!”
这一边,宁百依拾起玉笛,喃喃道:“真是怪人。”
第一百十八章 颓唐,权府之患
十二月初二。
墨云起来准备吃早饭,刚走进膳厅,就听到门外有一个声音清脆的女声呼唤:“有人在吗,奴婢代小姐来还笛子!”
鹿正康端起粥碗,看了他一眼,“去啊,愣什么?”
侍立在膳厅两边的侍女们偷眼看年轻的剑客。
墨云脸上很疑惑,“什么愣什么?您是说外面那人?我不认识她。”
“你可拉倒吧,你当然不认识她,不过她家小姐昨天还把你弄哭了呢!”
侍女们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
墨云脸色通红,冲出门外。
俊贤居门外,站着一位青衫女孩,见到穿白袍的墨云眼前一亮,冲他招招手,“这位公子,小姐让我来还笛子。”
墨云一脸欲言又止,他有非常非常多的话想问,可直到取回笛子,人家姑娘道别离开,都没有蹦出半个字,不仅没回答问题,而且非常失礼。
有那么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时机很混乱的一瞬间,或许是女孩丰唇嘴角的胭脂红透眼帘,或许是她鬓后的钿头珠钗眩光迷神,再或者,是笛子在空中移动,气流穿行于笛孔间的低吟……
就此,没由来得,墨云感到自己彻头彻尾的失败,是一个被社会人生撇入边缘垃圾堆的废物。
他呆呆地立在门外,想起那个午后的森林。
三个脸色淳朴的农民跟在他身后,他们哀哀戚戚。
“大爷,快到了,就是前面那个寨子,就是那帮恶贼!”
“大爷一定为我们做主啊!”
“恶贼强抢钱粮,还有村里妇女,咱们不把这些追回来,过年节村里就该闹饥荒了!”
“可怜我的小女啊”
农民怎么会骗人呢?他们善良、简单,他们的目光短到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会为粮食拼命,但凡有一点追回粮食的可能性,这三个农民都不会骗人。
墨云也是这样想的,看到他们沟壑交错的脸庞,黝黑、衰老,洗不尽的泥土味,衣物散发的酸汗味,他们的眼神直愣愣,表情似乎被生活和大地拉扯成了固定而呆板的形貌。
他们不会骗人。
但三把尖刀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捅入后腰。
剧烈的刺痛与灼烧感,淬毒的刀子。
烈毒焚心,墨云感到眼前天旋地转,手中残剑舞动,可他感觉不到自己在挥剑,好像是剑带着手在移动,就像一只雨燕,急急翱翔,在昏沉发黑的视野里,不时出现,带起凌乱的血液。
更多寒光袭来,胸前、腰腹,毒素不断沁入。
大地。
农民不会骗人,因为他们有着大地一样的特质。
大地总是支撑着人站立,是坚硬顽强的。
但这两个认知,全都是错的。
农民会骗人,为了生存骗人,更何况他们不是农民,而是扮成农民的土匪。
大地也不总是支撑人的,她也不总是顽强坚硬的,她有时是柔软而贪婪的,泥淖般的地面一点点将人吞没。
“……”
清风徐徐,日光融融。
墨云茫然抬头,他不知已经在门外发呆了多久。
鹿正康已经吃完早饭,捧着一本《心经》施施然出门,经过他的时候,发出了不明其意的笑声。
墨云皱着眉,没有反应,低头转身回了卧室。
他陡然感到巨大的无所适从,随即就是深深的自我怀疑。
前来北地真的是一个好选择吗?
自己过去的一切在这里都被否定。
武功、才能、天赋、秉性、习惯。
这一切塑造了名为墨云的东西偏偏使他同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
剑法不让用,吹笛子又遇到意外,一言一行同北地习惯有出入时遭受的诧异目光与隐隐的讥嘲。
有时候怨气和压力只需要轻轻一推就会全面决堤。
他知道生活很难,可这也太难了。
所以说,如何让自己合群?
放弃倔强?弯下脊梁?
那墨云还是墨云吗?
……
鹿正康啜饮一口铁观音,随后放下手中的钧窑白瓷盏。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权施主家里有难言之隐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某种程度上的确是真理,连权府这样的大户人家也有不愿提起的困境。
京城里其实是有流言的,说权府当初的大公子染了怪病,所以家主的位置才让老国公传给了二小姐。
权素环性情刚直,直接就问道:“小师父如何听闻此事?”
“大街小巷都在传,贫僧怎么可能听不到。”
“想不到您这个出家人,还在意流言蜚语。”
“出不出家不重要,贫僧提起这件事当然也不会为了让施主难堪,”鹿正康屈指轻轻叩着小叶紫檀的扶手,发出哒哒声,“还记得贫僧先前说施主三个月后会遇到一件麻烦事体吗?”
“这事情与我权府内务有关?”
“是的,贫僧本拟是权府是要在广东一带破财,不过天机转换,那里的管事换了个人之后,这破财劫便免去了。”
权素环这些天与鹿正康相谈甚欢,也颇为了解他的性格,从来是有一说一,浑然不惧得罪别人,于是听他这番话,也是相信**分的。
“那么敢问如今这麻烦变成何等样了?”
“这回的劫难是一直都在,但我们二人一来后,情势就往最坏处推移了。”
“可有方法解决?”
“静观其变,届时我会通知施主注意的。”
……
宁百依是广南白鹿泽百花谷玉匣弟子。
百花谷以医术闻名,谷中弟子不论身份高低皆被江湖中人崇敬,只因他们悬壶济世,仁义无双。
而宁百依的身份已经是得了真传的,就这个年纪来说,算是很了不起的。
江湖正道的年轻一辈里,她也是排得上号的,只不过因为性格内敛不喜生事所以没什么名气。
权府人去百花谷求医,最后谷主便派了宁百依随去京城治病。
要救治的自然是坊间传闻里的那位权府大公子,也就是曾经的继任家主,权素环的大哥。
此人性格叛逆,但颇有奇智,一度被认为能带领权府更上一层楼,让这无数烟雨楼台更加绵延百世。
然而意外就是这位大公子不慎在踏青时落马,跌出了个失魂症。
出于某种原因,这位大公子的症状直到前两年才开始被重视。
彼时老国公已经随王朝风云落幕而去,权素环想起来有这么一位大哥,再去求医,不料情势已经转变了。
大公子权弘明的病情已经恶化为某种类似诅咒般的邪疫。
原本是一具羸弱下来的肉壳,可不知为何变得力大无穷,十指指甲粗厚尖锐,破石穿金只若等闲,面上隐有黑气,状似不详。
如此倒也罢了,左右是没有意识的植物人,可权弘明会无端夜游,似梦非梦,似醒非醒,激烈暴躁,杀人无算。
权府人在死了第一个下人后,就当即把权弘明囚禁起来,送到大相国寺让高僧为他祈福驱邪。
如此又是一年,情况并无好转。
宁百依是权府对这位大公子最后的救赎。
她若成功,权府就多养一个人,失败了,也就是多一次葬礼。
第一百十九章 孤岛、古琴、估命
对于权弘明来说,生命就像黑暗中的孤岛。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但他无法撕破黑暗,让自己的神智回到躯体中。
就像是一个流落荒岛的人,不过周围并不是海。
权弘明清楚地意识到,离开孤岛,就是死亡。
曾经,在他的印象里,自己是站着一座小山丘上,天色昏沉灰暗,脚下的土山是黄澄澄如秋日麦穗的颜色,而山伫立在一片可怖的棕黑色平原上。
到处是枯干扭曲的黑色树木,遍地散落奇诡怪异的岩石,大地布满细细的鱼鳞般的裂纹,它们微微闪烁,仿佛无数只眼孔,刺出恶毒的光。平原上,似乎被刻满了死亡。
权弘明无数次尝试穿越荒原,他想去地平线处另一座山上看看,或许在哪里有转机。
可他失败了无数次。
往前走一万步都不能稍稍接近那座山,而弥漫在平原上空的某种恐怖气息使得他的身体出现了许多异变,他的脊背上全是小小的白嫩的婴儿手臂,这些手臂互相抱紧,宛如他的背壳;他的脸颊上凸出许多白生生的獠牙,总计三组,很对称,就像一只远古巨兽的吻部重生在了他的面庞上;血液不知何时也变得灼热而充满剧毒,有时候,皮肤被毒血腐蚀溃烂后,会渗出这些黑血,它们如水银一样沉重,汇聚在伤口上,变成一张张嚎哭的脸庞,栩栩如生,就像无数冤魂附体。
他感到无比害怕,回头,刚走一步就回到了土山。
坚持很难,可放弃竟然如此简单。
反复尝试不得结果后,他就放任自己在山上老死。
权弘明咒骂世界,咒骂自己的人生,痛恨自己的回忆,也厌烦自己的亲人。
他的竭力嘶吼将皮肤都迸裂,血液肆意在山上流淌,把金黄的土壤浇透,变成一种惨烈的红。
他不在乎了。
某时,平原下的恐怖蔓延上来。
天空、大地都被黑暗腐蚀。
很奇怪,权弘明愿意用腐蚀来形容这种替换。
黑暗代替光明,是因为日落,而等太阳升起,又有光明洒满人间。
可这里的黑夜是永恒的,白昼不会再有了。
天空和大地被色彩取代了,失去原本的存在质体。
只有这山,在散发血色的红光。
生命就像黑暗中的孤岛。
……
宁百依的生活可能比鹿正康还要单调一些。
除了日常杂事,她要做的就是用针灸平稳权弘明的气息,然后钻研救治之法。
整日都垂首浩瀚医术中,只有在夜深人静,她才会去竹林给自己放松地弹一曲。
这是她一天里唯一的娱乐消遣,是她最放松的时候,也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直到碰见那个古怪的男人,他满面水光,他滑稽搞笑,给高雅洁白的音乐回忆里增添了一抹诙谐的黄。
宁百依其实知道为什么他会哭。
江湖中以魔音闻名的只有两派,一者是荆南璇女派,再者就是百花谷。
璇女派魔音堂堂正正,以内力鼓动音浪,迸发催心之击,中者心脉断碎。
而百花谷魔音善于迷情乱性,令心神暗伤,闻者如坠梦境,恍然不绝死期已至。
想要做到让听众入迷,需要乐师对琴法极高的领悟,同时具备武功上的天赋才能。
以神御声,方能移情乱心。
宁百依自然是可以做到的。
她的情绪能透过琴声传递出去,但那一晚,她其实挺开心的,听到曲乐的人应该也是喜笑颜开,然而墨云竟然泪流满面。
难道真的是风沙迷了眼?
不管如何,宁百依现在弹琴时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又影响旁人。
黑暗的竹林中,一片满是落叶的空地上铺着一块席子,放着一张琴台,台子上放了一面琴,一座香炉。
疏淡的星月只照亮琴弦,熠熠如银桥,泱泱如浓云。
宁百依正坐在席,纤纤玉指拨云弄巧。
她告诫自己不要再放形任性地弹,可到了情浓之处,依然忘我,柔和舒雅可通百灵的琴声朗照大地,宿鸟惊飞。
黑暗的竹影下,一个白衣男子默默站立。
一曲结束,宁百依收拾琴台,而男子悄悄离去。
……
鹿正康的算命小摊来了一个竞争者。
是个山东然山派来的道士。
东大街绵延二里地,可以供八辆双乘马车同行而不拥挤,这么大的地方,而那什么狗屁坤庆道士就一定要在鹿正康三尺外摆摊,而且也是算命摊子!
抢生意抢到钱口袋里了这是!
可恨这贼厮鸟穿着一身人模狗样儿的天师大氅看着真像那么回事。
更可恨这群凡人不识人间真菩萨,竟然跑到这贼道士那边算命看相。
鹿正康这边,板着脸,每天还是算了三幅卦就收摊走人。
总算他来得早,而且颇有神算之名,每天光顾生意的客人还是有许多的。
不过,他放过了这个抢生意的,坤庆却不打算放过他。
理由其实很简单,坤庆现在是权府下属奇客山庄的人,他得替权府人考量考量鹿正康。
原来然山道士分出世入世两派,出世则修道炼气,入世则游学天下,坤庆就是入世派的。
任何一个心怀天下的游人都不会错过京城,而那些空有抱负但缺资本的奇侠怪客都知道权府人有孟尝之风,所以来京城投奔权府是不错的选择。
坤庆自然也是想在权府牟取些银钱奇珍以助修行,所以当初他一下山就赶赴京城。
为了占据主动的地位,不能是他去找权府人,而应该是他的本事被权府人发现,然后盛邀他去做客。
他当然成功了。
来到京城的第一天,他与上百个同行斗学较艺,挤垮了他们的生意,才学之出众,气势之恢弘,让见证那一天的人无不惊叹。至今街面上还流传着“狂道士”的传言。
坤庆的狂傲自然有资本,甚至对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这甚至不能算是嚣张。
然山派三宗传人,相当于少林十八罗汉,何人敢记恨?
身为权府编外人员,坤庆还是很清高的,这次也是受人所托,试一试这个新来的妙机和尚到底有几分本事。
“嗳!那小和尚,你怎么不多算几卦?”
帅气的中年道士走到鹿正康的小摊前,就像一只领头的昂首黄鸡,身后围着来算命的小鸡们。
鹿正康摇头晃脑,“卦不在多,而在精啊,多算一卦都是折寿哦!”他却是讽刺坤庆批发式看相的做法。
那些小鸡们叽叽喳喳起来,一场大热闹要开场,就像是天上要下稻米雨一样,马上就能填饱这些精神空虚之人的肚肠。
坤庆发出欢畅的啼叫声,抖擞鸡冠,仿佛是一只被年轻后代挑衅的鸡王,“小和尚,怕不是你没能耐多算,不如咱们比一比,谁要是赢了,生意归他,输了的,马上砸摊!”
鹿正康笑眯眯的,就像看到蛐蛐儿要和大象拔河一样,“打赌只有这点彩头怎么行,要不输的把身上的衣服扒光,绕京城东大街跑一圈,你看怎么样?”
群众沸腾了!
第一百二十章 恶人,恶地
鹿正康好整以暇,“说说吧,你想怎么比?”
坤庆笑道:“若说只比一项,叫你输得干脆利落,小秃驴就得哭鼻子啦。咱们比三项,三局两胜,怎么样?”
“你这道士本事不大,口气不小,想出什么歪招毒计一并放马过来吧,小僧若是皱皱眉头,就不算好汉。”
旁观好戏的众人偷笑,小小沙弥也自称好汉。
“咱们第一局,当众各选一个客人算卦,就算前尘往事,结果不论准不准,全看周围百姓的说法,如何?”
鹿正康笑着点点头,“就依你吧。”
坤庆挑了一位布衣的中年男子,他一看就是那种手艺人,浑身都有饱经沧桑的味道,眼神里有着对生活的盼头,对幸福的追求。
“这位老兄,你是不是在月前被某人偷走了一部分银钱?”
“是的。”
坤庆问一句,对方就答一句,十有**是肯定的,只有一两次提出了补充。
一路推算到这位手艺人十年前,各种私事怪事接连出击,说得人家都快学会川剧变脸了,坤庆才总算停手。
众人纷纷鼓掌。
“彩!”
“彩!”
何等高明的道士!
笑声慢慢淡去,人们转眼盯着鹿正康。
小和尚左右张望,往人群走去,仰头打量众人,他的眼瞳里倒映着一张张脸孔,人的形体在他满月般的眼球上拉伸,变成一团团扭曲的幻影,那些同他目光接触的人,会有一瞬间强烈的坠落感,仿佛要跌入鹿正康的心湖。
于是当他目光扫过,人群发出压抑的惊呼,也有人双股战战,凭空矮了一截,一片一片,如波浪起伏。
坤庆道士老神在在的表情立即变得肃重。
鹿正康大踏步穿过人群,如长鲸破水,直接冲到人群中一个苍老的男人面前,跳起来,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一下子掼到地上。
“哎哟!杀人了!秃驴要杀人!”
鹿正康一指头点在他肋下,直接让其岔气,再点了他的哑穴,随后往其脸上一搓,扯下一张透薄面具,露出一副年轻面庞。
“好小子!今天算你运气不佳,撞到这个节骨眼上,贫僧却不得不那你开刀了!”
周围人窃窃私语。
“那是寡妇刘的儿子吧,怎么如此藏头匿面,作苟且行径?”
“在以前在盛掌柜家洗衣服的刘幺姐?属实是她的儿子。”
“听说这小子和刘七手作勾当呢!”
“那个老千?不是好玩意。”
“要我说他就是刘七手的儿子呢……”
鹿正康扫视周围,威风凛凛的目光把噪音压了下去,他高喝道:“此人与贫僧无冤无仇,更非相识,接下来一桩桩的罪证,都是贫僧天眼通看出来的,你们听好了!”
于是他便一一阐述手上这位年轻人的生平,从出生开始。
“此人名为刘德利,五岁不能言,从小有蛮力,邻里称为闷驴的就是了。”
众人闻言窃笑。
“六岁其父见背,至哀至痛,于出殡日咳血发声,声如杜鹃泣诉,苍猿厉啸。”
大家顿时收声。
“七岁入私塾,八岁被开除,九岁学手艺,十五方得成,十六会赌博,一朝败家财。嘿!你们说,他为了拿钱会作甚事体?”
赌徒?
混乱份子的代表人物之一。
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
犹疑的目光如刀,戳刺在刘德利的身上,让他感到剧烈的灼痛以及刺骨的冰冷,他蜷缩着,又挣扎着,似砧板上剖了一半还在跳的活鱼。
“先偷邻里,后偷远亲,不多不少,不痛不痒,无人报官,一切安好。”
有人鼓噪起来。
“赌局如烈火,银钱如薪柴,古语有云:抱薪救火,薪不尽,则火不灭。刘德利此人,十二岁在城东三里乱葬岗偶得一本秘籍,原来是一套易容秘术,苦心钻研后,终于学得缩骨易筋之法,十四岁掘坟盗尸,割骨取皮,制得面具。此后便多有伪装化名。为得赌资,诓骗外来人士,勒索打劫。”
平淡的语言仿佛有可怖的魔力,飞到地上化成水蛭蚂蟥,钻到刘德利的皮肤上、骨髓里吸血,把他全部的力气和生气都带走了。
“这些还都是小奸小恶。还不值得贫僧当众把他揪出来,最叫人痛心疾首的,是他在三天前亲手杀了自己的生母,因为她母亲发现了他的秘密,原来月前此人经刘七手介绍,勾结牙行拐卖幼童,采生折割。她母亲在柴房拾到一块沾血的碎布,是一位乳名羊生的男童被割开左手小臂时扯下的。”
鹿正康微微一笑,“贫僧这些天守株待兔,差不多也掌握了这些牙行罪证,现在要是捕快手脚利索,已经该把这些恶人一网打尽了。”
人群外来了两位皂色劲装的捕头,穿过已经喧嚣不休的众人,就像两块堆积铺底的黑铁,滑入滚沸的油锅。
“妙机小师父,贼人已经尽数俯首,只差这位刘某。”
捕快带走了地上的失魂人。
鹿正康获得了毫无悬念的胜利。
今天的一切,以后能在话本里出现,传唱千古。
坤庆叹了一口气,“好本领,果真是佛家宿命通吗?”
“看你如何理解罢了。说说第二局,想怎么输?”
坤庆焦躁地挠了挠下颌的胡须,他感觉自己今天必然要丢人了。
“第二局,咱们比法事,度化死者怨气,免除天罚。”
古老相传,风水不好的地方若有过多死尸滞留,天上就会降下雷霆,地上会震荡不休,天地交攻,直到化解戾气死气,而此地就会变成绝地暗渊,难以通行。
所以和尚道士们有一个义务性的工作,那就是去坟地、战场做法事超度亡魂。
这对鹿正康来说,的确是没有接触过的一项新事务,但他还是怡然不惧。
“去哪做法事?”
“就选城东的乱葬岗,你说那刘某偶得秘籍的所在。”
他们二人并排向东而行,身后的队伍浩浩荡荡,一僧一道,一老一少,看着就像要去打怪兽似的。
鹿正康与坤庆毕竟武功在身,腿脚轻便,走得快,后面百姓慢慢就有跟不上掉队的,随着他们前头二人越来越快,队伍被拉扯得越来越长,直到最后,只有几位同样的武林中人才勉强缀在队尾。
忽忽地跑出去有小半个时辰,到乱葬岗了。
鹿正康眯眼观察,这片地方平坦开阔,枯树丛生,茅草连天,一个个坟丘如脓疮一样鼓起。
好一片恶地。
第一百二十一章 死气、昙花、第三局
若以天眼通观察此地的上缘流动,就会发现许多杂气,除了代表生机造化的白气外,还有代表死亡冥灵的幽蓝气。
这些算得上非常美丽的气息如叶脉般纤细,交织成一张结晶般的网。静默地存在着,如顽强的塑像,对抗时间,毫不为之波动。
这些都是属于正常的范畴内,还是天道运转的自然产物。
鹿正康便轻轻感触这些死气,顿觉滞涩凝重,眼前出现恶鬼噬人的画面,耳边响起刺耳哀鸣,是死气内残余的逝者的神意发起了反扑,若不能承受,就会被伤到心神。
市面上许多志怪话本里都会提到行人在夜晚路过坟地、鬼宅看到的可怖景象,却非空穴来风,并不是在神化对死亡的恐惧,而是确实一些比较灵慧之人能感应到死气中的恶意。
这些死气若是聚集会如何?
鹿正康心念拨转时间,看到遥远未来的某个可能性。
幽蓝死气浓密如云,激起天地异变,天穹上出现一团紫金色云气,与死气遥遥相对,互相拮抗,一阴一阳,一动一静。
死气越积越厚,直到开始向内收缩,形成一个黑色的球体,开始上升,周围的上缘涌入空缺,引发地陷,天上的紫金云气被吸引着下沉,二者交汇,引动雷霆。
方圆百里,尽作焦土。
原地的乱葬岗已经被一个狭长的凹坑取代,仿佛天地为了割去脓疮而制造的创口。
鹿正康不禁沉吟。
这个世界是有灵的吗?
宇宙的运转是按照提前设定的法则的吗?
人在天地间的位置是什么?
死者为什么会牵动天地的变化?
一个宇宙若是有生命,有意识,那该是多么让人浑身颤抖恐惧,又多么让人心生向往的事情!
鹿正康在这边神游,坤庆走过来,“和尚先来,还是道士先来?”
“你先吧。”
“各自度化一半,就以那个坟包为界,东面归我,西面归你。”
“可。”
坤庆从怀里摸出一块青色玉石令符,双手托着,在坟地间踏罡布斗,呼呼喝喝地念着《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
天上渐渐聚起一团乌云,在晴空万里的冬日显得异常明显。
几位观众看得啧啧做声。
“天地枢机,五雷正法!”
坤庆抽出背上铁剑,朝天一指。
细密的电光在乌云中急急地翻滚起来,好似一朵炽烈的紫色光莲。
坤庆暴喝三声。
“雷来!”
“雷来!”
“雷来!”
陡然间天地发出一道闷响,如巨人吐息,气贯长虹。
轰隆!!
下一刻,雷霆从天而降!
在夺目的光中,坤庆道士如挺拔的黑夜山脉,高大雄俊。
电光如滚地飞蛇,落入那死气编成的脉网,四处跳跃不休。
人们如站立在极光的世界中,四周都是匹练般的金光,好在没有人被电光针对,也就没有出现意外事故。
空气被高温灼烧出刺鼻的臭味,所有人的毛发都开始漂浮,除了鹿正康这个光头。
小秃驴笑嘻嘻的看着这群包巾戴冠的男人们,头发从头冠头巾两边不住地溢出来,真是无处安放的静电呢。
巨响一声接一声,震得人耳膜剧痛,心脏停跳,那些看热闹的武林人士急忙运功抵抗。
在将近一刻钟的声光轰炸后,顽固的死气终于消散。
雷霆止息,头顶乌云化开,阳光再次朗照,整个乱葬岗大部分区域都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就连鹿正康要负责的那块都被净化了许多。
道士擦了擦额前的汗水,再奋力压了压炸毛的头发,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秘诀,果真把头发按回了柔顺贴合的状态,坤庆满意一笑,走过来对鹿正康比划了一个“请”。
和尚撇撇嘴,走到坟间地头。
要做一件陌生的事情,人总是会从记忆里找类似的经验来梳理解决思路,但这的确是鹿正康从来没有涉及的方向,当然,念超度经他也会,只是单纯说话是没有用的。
那么只有从问题本质下手。
死气的存在鹿正康不是第一次见,只是以前看到的都是混杂在上缘中,很不起眼。
亲自接触过死气后,他也大概意识到其倔强冷酷的性质。
死气会与相冲属性的上缘互相抵消,其中雷气是一种。
很奇怪的是,死气与生气并不会发生冲突。
此外,精神意念可以与死气交融。
所以就现在来说,鹿正康手头的解决方案有两个。
其一自然是同那道士一样招引天雷,不过这同样是比较陌生的一个技巧。
其二就是用自己的神意吸收死气。
就可行性上来说,自然选第二个。
鹿正康轻轻抬起手,掌心陡然现出一朵白蒙蒙的昙花。
周围众人齐齐惊噫。
昙花微微旋转,花瓣间隐隐有彩霞飘飞。
至柔至美。
鹿正康将手往上一托,就像在放生一朵蝴蝶。
昙花轻轻飞入空中。
大家的目光追逐着它。
死气化形,显现为蓝灰色的烟雾,道道如长龙般涌入昙花,将洁白的花儿染成神秘幽雅的蓝紫。
不多时,死气抽空,昙花飞回鹿正康的手掌。
花瓣片片凋谢,零落如四散的飞鸟,落地即散作灰烬尘埃。
最后,鹿正康手上只托着一枚乌沉沉的椭圆果实。表皮粗韧,生长许多人脸纹,邪异美丽。
坤庆凑过来,“和尚,小师父,这是什么秘法?”
鹿正康那眼睛睨了这个厚脸皮的牛鼻子一眼,“神足通,想学啊,头发剃了跟贫僧回去修炼几年就教你。”
“呃,算啦,小秃驴不安好心,还说什么佛家广开方便大门呢……”
“这一局,怎么算?”
“当然是我胜了,要不是我先召来落雷,你个学艺不精的小秃驴能这么轻松就吸纳这些死气吗?”
鹿正康被他争功的嘴脸逗乐了,“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吧,就算你胜,说说第三局吧。”
坤庆嬉笑的脸色再次严肃起来,“妙机小和尚,道士我认可你的专业水平了,这第三局,咱们携手一同对付一件难事,如何?”
“说来听听吧,是什么事情能叫咱们神通广大的坤庆道人为难。”鹿正康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不要脸,我还就得讽刺讽刺你。
这点小手段对坤庆来说简直是春风拂面,他哈哈一笑,“想必你也算出权府未来有一次劫数,若挺过去就海阔天空,继续繁荣富贵,过不去就上下死绝,鸡犬不留,咱们身为客人,吃人家的,用人家的,总该给人家解决点小麻烦是不是。”
鹿正康颔首,“那件事,的确,你不来找我,和尚也是能解决的,不过既然你想推一手,那就快点结束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断情绝性,恶兽出笼
权弘明享受着黑夜的大雨。
他知道自己的亲人,自己那冷漠的妹妹在尝试治愈自己。
那些贪蠢痴肥的秃驴们在他耳边念经文,他听不清楚,仿佛隔着厚厚的墙。
这些含混的唱诵声没有排解他的寂寞恐惧,反倒让他心烦意乱。
权弘明大概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已经偏离正常人了,他享受孤独、黑暗、痛苦,这些就是他的快乐源泉,填补了内心被焦躁灼烧出来的空虚。
不过这些情绪更加增长了他的躁郁。
就像在野火上浇冷油一般,一时低温无济于事。
只有。
只有那大雨。
大雨带来生机。
而且下雨时就没有那些烦人的念经声了。
甘霖顺着他扭曲的肢体滑落,冲淡皮肤上毒血腐蚀出的鬼脸。
权弘明张大嘴,就像一条仰头的鳄鱼,口腔好似一只海碗,雨丝点点滴滴叩击上颚、舌面、牙床,有些微凉。
积蓄在喉部的雨水,等到够了一口,就匆忙下咽。
雨虽大,可不会持续多久的。
每次只够喝几口。
权弘明心想,若说能醒过来,一定好好感谢这位不知名的医师。
当然,这是他对自己开的玩笑。
如果能醒过来,后面接上一件随便什么事情,小到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大到去把自家的祖坟刨开。这样的笑话总能让他哈哈大乐,然后体表皮肤又会破裂,血液流淌,带给他剧烈的痛苦。
但苦痛再次给他欢愉。
他希望自己能一直笑下去。
可欢笑是有极限的。
他,越来越笑不出来了。
……
墨云坐在房中,月光从打开的窗户漏进来,冷湛湛的。
他已经平静下来。
他已经不再思考。
做好自己每天要做的事情,简简单单。
空闲的,没有事体的时间,是最难熬的。
他忘不了很多东西,虽然他厌烦自己的记忆,可依旧,在平静无波的面容下,暗流汹涌。
人要学会同自己战斗。
没有硝烟,没有结局。
他翻了个身,开始睡觉。
屋梁上,悬着一把静静的斩蛟剑。
……
鹿正康与坤庆二人坐在马车上,坐在熟悉的茶海前。
权素环脸色平静,手脚轻快地调茶,一举一动自然舒展,好比天鹅伸颈,孔雀开屏,在饮茶之前,观看这样一套艺术般的流程,是另一层次的精神享受。
直到最后三人手里都捧着一杯茶,车厢里依然是静默无声的。
随侯珠的光柔柔地洒满室内,带来了基本的照明,而更醒目的光是从车窗投进来的阳光,照亮茶海,一杯一盏似乎都蒙着一层莹润的釉彩。
一切光滑表面都升起这迷离闪烁的光,木桌、器具、珠串、皮肤、指甲、衣物。
方寸的浮光夭夭,像是夏日正午池塘在浮萍间荡漾的微澜,微弱迅疾似飞星掠影,浅淡宁雅如静茶点滴。
言语已尽,心意随光。
权素环扭头望着窗外的世界。
深冬雪气渗骨透寒,被白色压抑笼罩的世界好比朽木,而往来穿梭的人群如蚁,在对这些建筑进行彻底的分解、撕裂。
某种抽象的觉悟就这样透过直观的景色传递给了权府的女家主。
一种支离的宿命感袭上心头,让她不自觉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我亲爱的大哥,你为何要活着?
……
宁百依取回权弘明身上最后一根玉针,放回针匣。
她颇为可惜地叹了一口气,若不是扁鹊神针已经失落许多精要,不然当能更好地疏解此人体内的邪气。
这是一间石牢。
纵横的锁链捆缚着床上这位赤着上身的男子。
他的躯体干瘦,皮肤却如树皮般粗韧,看着像一位横练外功高手。
床上、墙上到处上恐怖的抓痕,这些凌乱的轨迹要么是出自困笼野兽,要么是出自狂乱的疯子,而权弘明既不是这两种的某一者,又兼具二者的特性。
他混乱、癫狂,仿佛在人皮的躯壳下包裹着一个海上漩涡,紊流塑造出了一个封闭的系统,含带无数黑暗、邪恶、血腥的妖魔,让每个尝试接近他表皮之下的人都为之震悚。
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不能被简单的定义为人,哪怕他拥有人形的身躯,拥有人具备的一切,但他是不同的物种了。
宁百依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个曾经为生命挣扎过的生物。
将近一年的治疗,她已经基本了解此人的情况了。
失魂,邪气入体,体魄异变。
而似乎,他还没有完全被体内的黑暗与恐怖彻底吞噬。
“给你弹首曲子吧。”姑娘想起那个竹林里流泪的男人,突发奇想,希望能用琴声抚慰权弘明受折磨的灵魂。
叫侍女取来自己的爱琴,宁百依将长琴放在圆石桌上,就站在一旁,她的腰刚好在桌面的高度,垂手抚琴也很方便。
依旧是轻轻拨弦试音。
等余音消散,彻底沉寂后,沧然骤响,乐声大作。
急促欢乐的调子像烟花盛放,在辽远的夜空此起彼伏,好似生长于苍穹的彩树绽放霞光,比一江星汉更华美,比凌空骄阳更璀璨。
如此盛景,见者皆《不思归》。
飒飒琴声回荡,宁百依闭眼,完全沉浸其中。
这样的欢乐,你能感受到吗?
……
长笑太累。
笑容不应该是刻意的。
权弘明咽下最后一口甘霖。
沉默着,不再思考。
黑暗,你若让我……
不,不再有如果。
在死水般的心湖上,慢慢覆盖一层坚冰。
他感到自己在滑落。
当此时,耳边,乐声响起。
光芒透过被腐蚀溃烂的眼睑刺入颅腔,权弘明陡然一惊。
起身睁眼。
大片美好的春日光景。
淙淙河水,青嫩草地,远方的山林,白云悠悠。
权弘明看着一只蝴蝶落在他鼻尖,脸上露出奇异而生涩的笑容。
多美……
忽然,一个小女孩在他背后大喊:“哥哥!”
扭头四顾,没有人。
“哥哥!”女孩的声音变得沉稳起来,但还是压抑不住天真烂漫的欢喜。
是权素环的声音。
权弘明焦急起来,高声呼唤:“环环!你在哪?”
“哥哥!”小妹的声音变得像一个大人了。
她在哪?
在哪?
西边山头的太阳一点点坠落,苍穹被暗紫充斥,只有晚霞还在闪光,流云铺砌出乌黑的天阶,似网罩,要把光明的圆球吞噬。
天要黑了!
夜晚要来了!
“哥哥!”声音也在削弱,仿佛来自水面之下,溺死者的喘息。
“环环!”
权弘明发疯般朝着被黑暗吞没的地平线跑去。
浓墨的世界轮转,一切美好都随风而去。
权弘明踏入深水。
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在水光中,露出灿烂的笑颜。
“环环,哥哥来了。”
吐出肺中最后的气泡。
湮灭
……
床上的野兽,流下清泪,很快蒸发,好似无心的错觉。
宁百依闭目听着绕梁余音慢慢沉寂,满意地点点头,又走回床边,看着依旧如死尸般的权弘明,他毫无反应,一切都是徒劳的,不论是他体内生机的挣扎,还是自己的救治。
“唉。
“你若能活过来,那再好不过啦。”
素手贴在枯黑的额头上,乱眉之下,陡然睁开一双血色的眼眸。
第一百二十三章 画剑,出剑
墨云站在桌前对着空白的画幅出神。
攥着笔,点滴垂落,溅射开,如一朵朵墨梅。
该做些什么?
控制画笔移动?
怎么移动?
模仿什么东西的形体?
山水?花鸟?
这有什么意思!
要画,那就画些寻常人画不出来的东西!画些不存在的东西!
他大肆挥毫,浓墨渐渐枯干,最后填满画轴。
这是什么东西?
不满意就撕掉重画。
不是简简单单就能画出好作品的!
用**为笔,以魂魄为手,化内气为墨。
泼洒!
点缀!
推移!
画什么,不要用脑子去想,交给灵感!交给灵魂!
……
鹿正康与坤庆一同说服权素环去看看那位大相国寺里的大公子。
权素环很是不满,但依旧同意了,她是个听得进去话的人。
“坐我的架海金銮去吧,一起喝一杯茶。”
“善哉。”
“那真是极好。”
他们三人往府外走去,鹿正康对一位侍女说道:“这位施主,劳烦去俊贤居通知那位白衣的墨云公子,就说那个弹琴的姑娘有危险,你先看看他有没有把画作完,如果他在室内发呆,就敲门罢。如果还在画,那就稍稍等一等,不必着急。”
侍女领命而去。
坤庆道人掐指算,眯着眼望天,良久,微微一笑,“这下可给咱们省力咯。”
鹿正康对此人的卜算能力也是颇为认可,便好奇地问了一句,“道士,以你的水平,怎么还是一个三宗传人?”
坤庆脸色不太好看,“还不是那帮老不死的占着位置,还有几个关系户排在我前面,等我熬到七老八十,说不定就熬出头了。”
鹿正康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甩着飘飘大袖,钻进奢华的车厢。
道士悻悻地跟在后面,没有多说什么。
……
墨云端坐在地。
他想起鹿正康对他说的话。
“要么尽情,要么忘情,怎么选择在你。”
门外传来呼声:“墨公子!妙机小师父让婢子给您带话。”
墨云微微侧头,“说吧。”
“那位弹琴的姑娘有危险。”
“知晓了。”
“婢子告退。”
墨云转回头。
眼神一片死寂。
“忘情。忘剑。”
“无念为念,无法为法。”
这些话语,都是那个人说的。
那个深不可测的小沙弥……
他到底是谁?
心湖泛起涟漪。
《心剑经》残篇,上古的剑者。
残留的神意,被拘束的灵气……
压抑的熔浆在深处爆发。
墨云遽然起身。
低语。
“我不愿忘记,我不需要忘记。”
高喝。
“那些在阻挠我的,在迷惑我的,一并斩了就是!”
所谓高人逸士,所谓礼法道德,所谓心意偏见,你们,通通都是我身上的樊笼!
“哈!”
一声长笑。
沧!
斩蛟出鞘!
一道银光长虹飞入剑客高举的手掌中。
墨云转腕挥洒出轻盈薄透的剑华,好似四季轮转的飞花。
倒持长剑,推门而出,正午的光随着冬日的寒一并随风吹入,掀动那一张高高挂起的画幅。
洁白的纸面上,赫然是一把墨剑!
残剑虽断,心剑犹利!
邪魔外道,杀!
乱我心者,杀!
仇寇敌贼,杀!杀!杀!
……
一条细瘦修长的手臂闪电般抬起,一把掐住了宁百依的脖颈。
姑娘眼神震悚地看着权弘明。
不。
他不是权弘明,他是那个皮囊下的怪物!
“终于见面了,好朋友!”怪物咧开嘴,露出两排尖利獠牙。
宁百依脸色涨红,“你……是,谁?!”
一张张猩红鬼脸从“权弘明”表皮浮现,如原始巫教的祭祀图腾。
“本座便是众相生了!你可以叫我这个名字,哈哈!”
众相生的形体畸变不停,越来越高大、壮硕,黑沉的筋肉仿佛礁石般坚强,将锁链撑爆。
鬼脸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显出众生百相,果然是众相生!
脊背上长出一只只白净细嫩的手臂,互相抓握,结成一片,手臂间的阴影里似乎有无数忽闪的眼眸,仿佛在躯干中藏匿了一座冥土,而无数恶鬼正在窥伺生者的世界。
很快,膨胀的众相生就抵住了石牢天顶,他一手攥着宁百依不放,挥出一拳击破墙壁,冲了出来。
“吼!!!!”
这巨大的非人的嘶嚎很快召来大相国寺的僧人们。
“何方妖孽!放下宁施主!”
京城的僧人都是文僧,没有学武的,不过他们还是怡然不惧,大声疾呼,喝令众相生束手就擒。
“好好好!你们这些秃驴,平日听你们唧唧歪歪,本座都快烦死了!今天刚好剖了你们,打打牙祭!”
众相生愤然挥爪,将连片的僧人击倒在地,血如瓢泼,不过依然没有人后退。
活着的,开始为死了的念经超度,就像木桩一样伫立原地。
众相生看到这个景象,由衷感到一种蔑视,愈发狂怒,抓起一位僧人放进血盆大口里开始大嚼起来,骨骼断碎如爆豆,血浆顺着嘴下下流,蜿蜒于众相生蛮荒的胸膛,仿佛一场血祭。
就在他大杀特杀之时,一声暴喝响起。
“休得猖狂!贫道来也!”
坤庆立在大雄宝殿顶上,手持玉石令符,直指妖魔。
“木公咒!”
东方一股青气吹来,化作一条虚幻的细韧藤蔓,刺入众相生的躯体,盘曲错结成网,既缚**,也捆灵魂,顿时教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意不能转,神不能变。
鹿正康跳进血淋淋的院子里,看着死去的僧人们,脸色没有什么变化。
他轻轻招手,这些枉死的魂魄飞入手中一枚鬼脸果实。
那边,坤庆道士再出奇招,只见他背后长剑如一道惊雷飞出,直直刺向众相生的手臂,却欲籍此救下宁百依。
此乃然山飞剑术!
以气御剑,杀敌于百步之外。
剑光皎皎,穿石破玉只等闲。
然而锋锐剑气只能堪堪划破众相生坚韧的表皮,将几张鬼脸割伤,随即伤口愈合,竟是浑然无事。
鹿正康看了看宁百依,她虽然被众相生手掌握住,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看她眼神凝重,似乎也在寻找脱身之策。
坤庆道人飞剑无功而返,顿时让他脸色有些不愉。
他再次举起令符,喝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此乃六甲秘祝,九字真言咒。
一咒念完,坤庆身上气势更盛,飞剑如游龙般在周身穿梭腾挪。
道士收起令符,抬手握住长剑,正正地竖在面前,气势庄严肃穆,有如神助。
“吃我一剑!”
飞身而起,凌空刺剑,直指眉间,煌煌如泰山压顶,急急如九天落瀑。
极四阶,太宝九华剑!
轻飘飘的剑势,但沿途的尘埃都被割裂。
这一剑,绝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抵挡,而中了木公咒动弹不得的众相生,正是无能为力!
坤庆身心都沉浸在剑势中,他感觉自己的武艺抵达了一个新的境界,人剑合一,多么了不起!
然而,他却看到,众相生,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
咒力崩散。
轰!
一拳!
如攻城锤般的一拳!
如闪电破空般的一拳!
道士还未来得及变招就直接被击飞,跌入佛殿,发出撞击的闷响。
鹿正康依旧无动于衷,站在原地摩挲手中的昙花鬼实。
而众相生却不愿意放过他,“还有一个小秃驴!嘿嘿!”他大有要扑杀过来的意思,可看着鹿正康冷漠的脸庞,不知为何,心跳骤停了一瞬。
众相生的眼神变得犹疑而忌惮,嘟囔着,“先吃了那道士,再来吃你!“
就在此时,寺外飞来一道清亮的剑光,乍然似流星划过天空。
“妖魔鬼怪,杀!”
剑光爆裂,如鱼群分散,每一道剑光都有生命,它们穿行悦动,组成阵势,围杀过来。
众相生脸色一变,奋力挥掌,掌风四逸,然而都被剑光轻盈地躲过。
千千万的剑气,一道不差地刺入众相生的躯体,坚韧的表皮被这剧烈的风沙吹裂、消磨。
不断再生,不断切割,堪比凌迟。
众相生沐浴在剑雨中,发出痛苦而愉悦的吼叫。
“总算来了一个够看的对手!”
话音未落,一道幽幽冷光闪烁一瞬,妖魔磐石般的手掌,齐腕而断。
“嗷!”
手掌跌落,宁百依跃出。
墨云挺拔的身形出现在妖魔身后,白衣白剑,比雪更寒。
第一百二十四章 血枫、相枢,伏虞神剑
宁百依惊魂未定,急急跳出战圈。
权素环站着门外朝里张望,她怔怔地盯着众相生的脸庞。
依稀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随即她厌恶地皱眉,骂道:“丧门星!死都死不安生!”
墨云甩甩长剑,猛然跳起,下一秒,一记重拳捶在地面,上好的青石板断碎爆裂。
众相生发出沉闷的呐喊,断裂的左腕血流止息,他拾起断掌,往伤口一按,鬼脸汇集,想要拼合筋骨,然而一股锋锐的剑意盘踞在伤口,使其无法愈合。
“好剑法!以无厚入有间,庖丁解牛,不过如此!”
这句话,从一个没有学过半点武艺的富家公子口中说出,显得非常违和,异变后的权弘明,或者说众相生,绝不只是单纯的体格突变,他体内有另外的人格与灵魂!
墨云走到鹿正康身前,盯着这个小和尚,目光冷峻而沉静。
“妙机,我来告诉你,我没有走你为我选的路。”
鹿正康点点头,平和一笑,“你很不错。放心去战,其余的交给我。”
墨云洒然挥袖,持剑抵住身后一根尖锐的指甲。
很难相信众相生丈许的庞然躯体能如此无声地发起袭击,但事实就是这样,随着时间推移,这个怪物还在变强,它的周身已经开始覆盖一层护体真气,竟然是在滋生内气了!
墨云步转如龙,远远地对众相生挥剑,无形无相的剑气直到切中众相生才显露痕迹。
妖魔穷追不舍,但每次跃出一点距离就被剑气点中足部,磕磕绊绊难以行动。
如此反复,就像在溜猴子。
众相生怒火愈发高涨,体表鬼脸绽放血光,随着它的移动拉伸出猩红的丝线,很快众相生就宛如一只红毛的猩猩,或者说是一团红色的鬼影,飘忽前进,墨云的剑气割在它的红发上浑不受力,无法再造成半点伤口。
墨云收剑,站立原地,死死盯着眼前的红色妖魔。
它的体内,一个更强的气机在酝酿,不,是在降临!
鬼面哭号无实声,却在所有人脑海响起厉啸,那些还在念经的大相国寺僧人们一声不吭就昏死过去。战团外的宁百依看到权素环摇摇欲坠,赶忙过去渡气护住她的心神。
鹿正康低吟道:“阿弥陀佛!”鬼哭立止。
众相生哈哈大笑起来,就像胸膛里放着两块巨石互相撞击,两道威严的目光从被红发包裹的头颅上射出。
天空之上,乌云汇聚,凄风冷雪凛凛簌簌。
“小和尚,你很不错!”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红色毛团中传出。
它再次发生变异了!
鹿正康也笑起来,“终于等到你了!”
下一刻,众相生体表红发消退,露出一具全新的身躯,只见原地站着一位体魄高大的男子,依然是丈许,但不再是怪物的形体,而是神魔!
头顶兽颅骨盔,两对苍白锐利的长角好似冲天火炬,脸庞刚毅俊朗,一副炸起的络腮胡刚猛狂野,上身赤膊,古铜浇筑的躯体上遍布猩红的远古抽象图纹,残破披风鼓荡飘飞如战旗,下身披着蛮兽皮甲,腰挎长木刀,足踏赤铁靴,右臂缠着殷红长蟒,丝丝吐信,蛇眼凶厉。
相枢化身,蚩尤转世。
血枫!
“好弱的身躯!”血枫握拳,“不过,杀你,绰绰有余!”
他抽出腰间长刀,大踏步冲来,第一目标竟然是鹿正康!
然而,血枫半途而止,遽然回头,两道剑气如叶底飞霜一闪而化光,刺入血枫眼眸。
墨云双眼流下血泪。
目击法,心剑出鞘!
“啊!”
血枫头痛欲裂,狠狠捶了自己的头颅三下,“小子找死!那吾便先杀了你!”
没等他话说完,此时坤庆道人跌跌撞撞冲出佛殿,他蓬头垢面,气势如狂,“五雷召来!”
掷出令符,凌空爆碎。
轰!
落雷!
正中血枫!
鹿正康摇头哂笑,“什么蚩尤转世,根本弟中之弟。”他掷出手里的昙花鬼实,与连绵雷气撞击。
强光爆发!
鹿正康运转天眼通。
血枫的上缘珠完全被灰迹占满。
可以确定这灰迹便是代表相枢之力,代表背离天道运转的力量。
死气与雷气冲击,上缘波动,冲刷灰迹。
血枫上缘珠核心有一点灵光勃发,借造化之机,暂时驱散了灰迹。
雷光中,血枫大踏步前行,他体表出现密布的皲裂纹路,不过目光毫无痛楚,只有豪迈畅快。
“不错,难得有机会摆脱相枢的控制,”他抱着膀子对鹿正康说道,“吾只能清醒这么一会儿,有几句废话想对你说一说,听不听在你,吾不强求。”
其余人警惕着这位巨人,生怕他暴起发难,鹿正康一边示意血枫说话,目光却追逐着那些死去的灵魂。
雷光洗礼后,他们脱去怨气和死气,上缘珠纯粹如生者,只是变得异常虚幻,现在他们已经可以进入轮回转世了。
当然,也可以进入净土珠。
几位信仰鹿缘菩萨的僧人魂魄如朝圣般围在鹿正康身边徘徊不去,终究还是飞入净土。
剩余的就消散于空中,他们的上缘珠没入整个巨大的上缘,转生去也。
血枫沉声道:“远古有魔神为祸,其名为枢。后有异人斩枢于昆仑,血染青天。时人本以为此魔已死,世间太平,不料魔血经风水龙脉渗入神州本源,天地滋生孽气。人心有善恶,恶性汇集孽气,化作一心魔,即是相枢。百相之枢,无有实体,存于众生心底暗处。”
坤庆道人不由得点头,“难怪那些心情悲极之人便会入邪化魔,原来魔由心生!”
血枫点点头,“为遏制相枢,历代皆有高人钻研奇法,而最为成功的就是一位十世异人,他每一世都会铸造一柄神剑,各有神通,到了第十世,更是锻造出伏虞神剑。”他怅然一叹,“真乃神器,伏虞神剑能汇集剑主一身的内力、武学、记忆,代代传承,可达至强之境。此外配合秘法咒诀即可唤醒失心人,驱除魔性。”
坤庆问道:“那伏虞神剑如今在哪?”
“吾感应到,不久前,神剑出世,可当即就折断了,估计是剑主被相枢所杀。”
众人闻言皆叹息不已。
鹿正康看着灰迹再次汇集到血枫的上缘珠里,试着用心念遏制。
触及灰迹的一瞬间。
眼前世界颠倒。
……
黑暗的虚空。
亮起一对惨白的眼眸,一圈圈色彩缤纷花纹瑰丽的环带在其上旋转,中心是一面透亮的镜子,映照红尘百态,宛如两幅神妙倔奇的唐卡。
低语幽幽。
“本座……看到汝……汝终会……”
鹿正康挥出一掌,须弥山横推,挤爆眼瞳。
“啊!”
黑暗消散。
血枫皱眉,“你在听吗?吾清醒的时间不多了。”
“当然,你说吧。”鹿正康眨眨眼,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