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恶缘,复仇,新的旅途
血枫嘱咐众人,“相枢此魔,唯有伏虞剑主能除,历代剑主皆自称太吾传人,如果天机不差,那么五十年后太吾传人便会出世,届时需要你等相助,还请毋要推辞。”
鹿正康问道:“你出世之时,已经有相枢存在了吗?”
“自然。”
“那么之前关于魔神枢的记载,都是传言?”
“古老相传,顾名思义。”血枫皱着眉,“吾该离去了,否则你们又得苦战一场。”
话说完,他刚毅庞大的躯体就化作风沙,飞散而去,最为奇异的是,偌大的寺院也随着消弭不见,仿佛只是一个幻境。
对此鹿正康是不意外的,为了满足权弘明入魔时的异变消耗,灰迹也抽取了大量的上缘补充自身,周围的建筑完全被掏空了存在的本源,只不过留下一个空壳,如今被取走的上缘回流,但已经不能回到原来的形体,所以发生了对冲垮塌。
这种代表相枢力量的灰迹其实也脱不开上缘本身,或者说是上缘的某个阴暗面,鹿正康略一忖度,就将其命名为恶缘。
坤庆道人长出一口气,撑了一个懒腰,摇头晃脑得说道:“小和尚,这次就算平局啦,咱们有空再赌,道人回去养伤去也!”他施施然地朝权素环走去,到跟前打个稽首,“权家主,幸不辱命啊!这一劫算是过去了,此后权府就平平安安,只要多做善事,必能福荫子孙。”
权素环脸色苍白,方才被鬼哭袭心还未平静下来,勉强回了一礼,挤出笑容,“多谢两位大师相救,我却是不曾想到家里会出这么一个祸患……只是,大师,我那大哥,现在是死透了吗?”
坤庆轻抚胡须,“被相枢化身占据体魄,自然是烟消云散,魂魄也难转世,只能在邪魔麾下永远受苦。”
权素环脸色复杂,但绝对说不上哪怕半点开心。
“好,我知晓了,大师先回山庄休息吧,待会儿我会来给您送药的。”
“府主客气了,贫道告退。”
鹿正康盯着虚空,一个恶缘缠身的魂魄静静漂浮,他正是权弘明。
他就像正午的树荫,被灰迹腐蚀得斑斑驳驳,但他依旧是平静的。
权弘明默默望着权素环。
他的时间不多,恶缘正在把他拉入上缘之下,那无人能窥探的世界深处。
鹿正康以心念将权弘明束缚。
这个孤独的灵魂似乎很惊讶,他扭头看着鹿正康,他努力地透过表象看到一个太阳!
权弘明颤抖起来,那垂眸的菩萨,祥和的世界在掌中演化。
“求菩萨帮帮小人!”权弘明哀泣道,“小人只想再同小妹权素环说几句话。”
鹿正康对他招手,魂魄飞入掌心,上缘涌入,权弘明化作一枚小小的光点,如一颗长满灰色斑点的洁白种子。
造化总给人一线生机。
而鹿正康,他就是造化。
墨云走过来问他,“现在事情解决了,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你想去报仇,我等你一天。”
“足够了。”
剑客持剑出门,还对权素环微微点头,至于宁百依,他装作没看见。
鹿正康仰头望天。
这个冬季,真是漫长啊。
……
深夜,剑客行走在山寨里。
他步态优雅轻盈,仿佛是在逛一个花园,而不是穷山恶水的土匪窝点。
斩蛟如一泓江水潋滟的清光,轻轻舞动。
下弦月,站在山崖上,隐约能望见远处村落默然黑沉的身影,山林一片死寂,寒风已经收割了一切热爱啼鸣的生命,如今只有冰雪是最大的语言,而其呢喃也绝不是善意的。
每次过冬,都有一些人撑不下去,生命无声消逝。
墨云眼神忧郁地凝望原野,猛然负剑格挡。
一枚无声袭来的铁镖被格开,旋转着,映射着蓝莹莹的光,跌入悬崖不见踪影。
剑客轻声,“这么着急送死?”
背后,站着一位穿布衣的男子,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寨里的弟兄们竟然被你杀得一个不剩,今晚,我便与你同命!”
“你来得太迟,太耽误我的时间了,不过好在,这漫天月色,很讨我欢心。”
墨云回头,看着对方熟悉的脸庞,而他的面容也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是你!你没死!”
“很意外?那就对了。”剑客笑着,目光冰寒,“这就是你们败亡的原因。”
农夫打扮的人,正是那天背后偷袭墨云的匪徒之一。
“好!今天无非是再杀你一次!有什么难的。”说完,他从腰间掏出一个药瓶,打开木塞,猛地朝墨云挥来。
大片的毒粉泼洒,如一片浓云,墨云轻叹:“下毒手法如此拙劣。可惜了这几味好毒药!”
他矮身穿过毒雾,正迎上一双赤红的手掌,热力逼人仿佛烙铁。
“伏龙坛锻骨拳?火候不差!”
他这样轻飘飘的点评,居高临下,叫敌手气极。
贼寇根本打不中他,就像其余的那些匪类一样。
这本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当初来剿匪,也应当是没有悬念的战斗。
可惜,中了背后的三刀。
一次没必要的屈辱,没必要的受伤。
这屈辱,墨云要让他们切切实实感同身受!
月色不觉黯淡。
麻木的匪类,喘息着,站立原地。
长剑轻轻刺破他的胸膛。
他倒地,抽搐了几下,血液濡湿地面。
好一座孤峰,岩石嶙峋起伏,如今多了一条河,一条血河。
一百三十四人,没有少半个。
他们是血流汩汩的泉眼,倒伏各处。
这些流淌的、干涸的殷弘液体,顺着山体滑落,洗刷了罪孽与屈辱。
高山泣血,剑客无声。
墨云找寻到自己的一身家当。
残剑、玉琴、令牌。
另外搜出若干金银。
他摩挲着手中的物件,“欢迎回家。”
……
鹿正康带着墨云告别权府。
“我们去哪?”
“不,应该是,你想去哪?”
剑客问和尚,“有区别?”
“是的,接下来的路,我怕你承受不住。”
“没有会令我害怕的东西。”
“那就好。”
小沙弥浑身发光,身躯长大,额头生出一对繁盛华美的玉白鹿角,乌发盘成螺髻,面相威严慈和,好一个在世菩萨!
墨云沉默着,良久。
“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们走吧,别愣着了。”
“去哪?”
“昆仑。”
第一百二十六章 圣者,金刚宗末路
雪域,昆仑山。
朝圣之路已经凋敝下来。如今依旧笃信金刚宗的信众已经不多了。
人们不再传唱法王威力无穷,而改宣鹿缘菩萨慈悲普度,新的寺庙已经开始建造,菩萨牌位、神像也开始流传在一座座牧民的帐篷间。
今日,圣者踏上了圣路,沿途的雪域人民都见到了,崇高伟岸,妙相庄严,看到,就仿佛看到了彼岸与救赎,看到了终极的美。
人们放下手中的工作,不论是平民,还是贵族,不论是商贩,还是农夫,他们汇聚起来,踏着圣者的脚步后。
脱下鞋子,用脚掌感受圣者踏足的积雪、土壤、沙砾、岩石,感受冰冷的大地,与火热的内心。
他们精神抖擞,紧紧盯着的背影,绝不休息。
自圣者迈入雪域的第一步起,他们便知道,自己的王来了!
白衣的剑客随着圣者前行,他姿态肃穆,神色放松。
鹿正康化身体长十二尺,头上鹿角又三尺,是一位真正的巨人,洁白如疏朗月光的僧袍微微飘荡,赤足行走,留下一个个硕大而鲜明的脚印,足形圆满丰润,见之则喜。
他一步步朝金刚宗走去,既然路过这里,那么这个歪曲佛理的邪派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自京城,到雪域,沿途穿过山西,他美好的形体被无数人瞻仰,鹿缘之名已经远远传播出去,所以天下信众们也都在朝他汇聚。
鹿正康能感觉到,就像血液回流向心脏,净土珠里的信徒们在奔赴太阳。
山西、京畿、荆北、淮南的寺庙,大多已经改信鹿缘菩萨,所以这些僧众,连同善信们、居士们率先赶到。
朝圣的队伍已经超过了十万人,他们自备干粮、帐篷,沿途的背风处出现一个个暂居点。
这些人互相帮助,累了的便休息,饿了的就吃饭,出去这些生理活动外,唯一要做的就是跟着鹿正康。
队伍里鱼龙混杂,可一旦有为恶者出现,就会被侠客、武僧制止,他们被群众自发地审判,或是驱逐,或是直接打死。
在信仰的力量下,这样的朝圣团体是顽强、坚韧、高洁的。
当这样的队伍挺进雪域深处,在昆仑山耸峻美丽而野性的丘壑间行进,就像一团烈火,给这万古不化的玄冰镀上杂乱纷繁的色彩。若说一个人只是蝼蚁,那千千万万个普通人,当他们的思维汇集起来,当他们用一个声音说话,朝一个方向行走,那这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人是由身体无数的细胞组合的,而这样的集体也是由无数个体组成的,那么领头者就是最为智慧的大脑。
可鹿正康不是大脑。
他并不能被囊括入朝圣的群体里。
真正在统领这些人的是鹿正康的某些片段,他的一部分,而这也是抽象的,是人们臆想出来的鹿正康的神性。
鹿正康本身要比这复杂太多。
他不是一个领袖。
他是牧羊人。
……
无量金刚宗。
伟岸俊秀的宫殿伫立在一片陡峭的山坡上,红白相间的边玛墙迎着正午的灼灼日光焕发美丽耀眼的光彩。一座座金顶、一重重宝幢、一支支宝瓶星罗密布,灿灿金光闪烁,尊贵威严。
金刚宗依山而立,节节拔高,到了最高耸之处,能俯瞰万万里的广袤大地。
总计七百五十四位喇嘛聚集在寺前宽阔的广场上,为首的依次是法王贡布,五位明王,六位上尊,他们凝望着东方,地平线处已经能看到汹涌的人群。
来者不善。
法王贡布意识到今天就是决定无量金刚宗命运的时刻。
身后就是自家的寺院,这些古老的建筑已经承受了数百年的风雪、地震、雷击,不断修缮才得已延续,如果今天之后,金刚宗的传承泯灭在幽幽历史长河中,那么这些高墙深瓦,也会一并随着人迹而去。
贡布不允许这一切发生,他也并不觉得今天就是末路穷途。
一万只羊聚集起来也敌不过一只狮子,因为羊群怯战,懦弱的性格会让它们选择逃跑。
以往并不是没有经历过讨伐,只是从没有这样的规模的阵仗。
只需打败领头者……
那个人……
贡布眯起眼睛。
不一样,这不是羊。
鹿正康的目光与法王接触。
贡布猛然颤抖起来。
世界被那双眼眸吞噬,他只看到大片的黑暗混沌,无声的紊流冲击着他的躯体,他感到剧痛,皱起眉头,这对他来说并不是无法忍受,这一片可怕的世界若仅仅只能给他精神上的折磨,那么贡布绝不会屈服。
一点白光在无明处亮起,扩张,延伸出庞然的躯体。
那一对如玉树般的鹿角释放出明净的彩霞,肃穆的面容上,一对温柔的眼眸望着他。
贡布被这高高在上的目光盯得极不自在,他感到自己的人生轨迹正在被铺展,就像他的记忆被制作成一本书。
事实上的确如此,这位法王的一生都在侮辱人性的善良,他的哲学是暴力与恐怖,一切该被他击败的,都被他奴役。
贡布看到无边的怒火化作海洋,而他被一双手掌猛然掷入其中,火焰顺着鼻腔涌入胸膛。
灼热,这无比的痛楚。
贡布扭曲的面容露出狰狞的笑意。
他干枯的体躯中,亮起三道长虹,又亮起六个圆轮,头顶上一点虚空亦有星点的彩光亮起。
出离恐怖,得脱地狱。
神一阶,无上瑜伽法!
眼前幻境破碎,贡布挪开眼,不敢再去看鹿正康。
身边的明王桑珠关切地问道:“法王,您还好吗?”
贡布叹息,“我的朋友们,无边无量的大日如来佛法今天要迎来最大的敌人。”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喇嘛们齐齐念诵佛号,姿态悲壮,仿佛是一群伟大的殉道者。
再长的路,终有结束的时候,经过三个月不眠不休的跋涉,鹿正康也总算来到了这里。
所有番僧也第一次切实看到了他的形体。
顿时有许多年轻喇嘛站立不稳,哆哆嗦嗦要跪伏下去,不过又马上被周围人喝止。
贡布上前,“这位大师所来何事?”
鹿缘菩萨微笑,伸出右掌,一座小小的须弥山在掌间浮沉。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仿佛空谷钟声,回荡千里而不衰。
“邪魔外道,今日吾便送尔等重度轮回!”
话音未落,贡布脸色突变,猛然挥出一掌。
天空之上出现一尊大佛,金光普照,同样出掌。
一个斗大的掌印自贡布手里飞出,裹挟狂风覆压方圆百丈,大地震动,石砖破碎纷飞,一时间苍穹变色,日月无光!
迷误不二,生佛如一,大日如来掌!
第一百二十七章 法王殉身,神威传世
天上显化的大日如来法身正是法王贡布的掌法真意,一掌挥出,对手就会坠入幻境,若不能勘破,则无异于束手待毙。
鹿正康姿态平静,示显应身,头顶的天空出现一道直径百里的昙花法印,花瓣旋回,轻轻从中探出一只柔和的石质手掌,却正是净土珠内背靠须弥的神像。
石掌一出,风雷激荡。
众信徒原本看到大日如来幻象便心生恐惧与担忧,如今鹿缘菩萨彰显更为宏大的妙景,顿时个个兴奋不已,有尖叫跳跃的,也有无声垂泪的,有震撼失声的,雪域的信众早已经开始五体投地,中原来的僧人、百姓也纷纷磕头礼敬。
少林众僧混在人群里,目露感慨之色,曾经的佛子,如今便是天下无敌了吗?时间过得真快啊。
墨云仰望高空,此般改天换地的力量,这就是绝世高手的实力?真是叫人向往。
腰间斩蛟剑铿然作响,胸前悬挂的墨玉残剑叮铛清吟,自有一股桀骜剑意冲霄而起,却是剑道境界又有突破!
相比鹿缘菩萨应身,法王的武道真意好比微尘,天空大佛甚至不到石掌一半高,一触即溃,仿佛梦幻泡影。
贡布精神受挫,掌力立减三分,鹿正康竖掌,须弥山外升起一圈壁垒,正是世界边缘铁围山,抵御一切虚空乱流,护卫正法世界。
大日如来掌劲于鹿正康体外三丈处消弭无形,狂风止息,尘埃落定。
一众番僧大惧,在后排的已经有悄悄逃跑的。
贡布鼻腔溢出鲜血,却是被击碎武道真意导致了颅内受损。
直面应身的法王已经摸到了自己实力的天花板,而他努力仰望也看不透眼前这位神佛一般的男人到底还有多少力量未出。
浓烈的悲凉不觉袭上胸膛,法王左右打量,宗门虽大,门人虽多,如今却也如蝼蚁之穴,乌合之众,一触即溃,天地间再无他存身之地!
“大师……不,菩萨,能否看在同为佛门,留我金刚宗一门传承?”
几位明王与上尊知晓此战若败,必死无疑,却是打算拼命了,“法王说得什么丧气话!咱们一同上,将这装神弄鬼的和尚杀了就是!”
“大胆!放肆!”贡布回头喝骂,再转头,殷切而忧郁地看着鹿正康,“求菩萨不要同他们计较,小僧愿用自己一条性命赎罪,只盼菩萨能不断绝我金刚宗传承!”
这个彻头彻尾的恶徒,在他邪恶生命的终点竟然没有疯狂,而是显露出一个领导者应有的气魄。
鹿正康点点头,“待你死后,我会收取你魂魄,将你金刚宗功法深藏净土,有缘者自然能学到。”
“多谢菩萨!”说完,贡布盘膝坐下,天边一道彩霞落到他身上,映衬地他枯瘦焦黄的身躯凛然庄严,只见他浑身都燃起大火,一身皮囊化光而去,待彩霞消隐,原地只剩一滩法衣,以及十二颗指头大的舍利。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番僧齐诵佛号为法王送行,如今这位曾经的宗主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接下来就该其余人为自己谋出路了。
几位明王上尊纷纷跪地,表示愿意皈依,只求菩萨放他们一条生路。
七百众喇嘛也跟着趴伏,瑟瑟不敢反抗。
看他们凶光暗藏的眼神,他们绝无悔过之心,这些恶徒都有自己的一套邪恶哲学,他们的道,无法扭转,鹿正康也不愿意花时间在教化他们身上,还不如赐予他们一场死亡,世间最公正公平,无人能逃的死亡。
鹿正康对贡布的魂魄招手,将其收入净土珠,放在一处无人之地,叫他自去写下金刚宗功法。
做完这些,他好整以暇地对这群金刚宗余孽开口问道:“准备好,转世轮回了吗?”
几位明王面面相觑,血丝不觉爬上眼球。
“杀!”
轰!
绝二阶,六神威刀!
天穹倒转,六道出世。
绝二阶,不动明王杵!
忿怒天尊,三面四臂!
超三阶,如意宝树杵!
地涌金莲,佛殿横空!
超三阶,须弥山四神掌!
四重宝,神威无量!
五位明王,六位上尊齐出手,一瞬间,天地失声。
十一位绝世高手将自己的武道意志毫无保留地释放、联合,制造出了一个方圆近百里的场域。
见证这一幕的人都说,这是雪域最为美丽的绝唱。
直面这一击的鹿正康,自然坠入了最深沉的幻境。
……
地面上是大块的金银、琉璃,这些纯净的宝物交错铺砌出一副副炫彩的唐卡。
一座座宏大如山峰的宫殿矗立远方的地平线,它们相隔甚远,每座宫殿上都有一颗太阳般的明珠释放无量光,驱散黑暗,洞开的大门里有无数人影,隐隐飘来梵唱。
目光顺着宫殿上行,支离破碎的苍穹就像一片片残镜拼合,无限红尘从这宛如大洋波光的纷乱镜面里显出,正中的天顶有一道旋转的六色轮盘,边缘溢出的彩光晕开,就像褶皱的纸张舒展,化作苍穹的本色。
天空正是从这一道圆盘里涌出的。
鹿正康微笑着欣赏这景致。
这里是宁静的,只有淡淡的诵经声。
空气里飘着柔和的香气,让人飘飘欲醉。
路边一株株挂满宝物的好树延伸枝桠,一根主干延伸万千细条,仿佛大地向天空伸出血脉,美感天成。
这里是同净土等同的极乐世界,可惜只是幻觉。
不过的确给鹿正康带来了很多灵感。
某时,天空的轮盘似乎发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者,六色汇聚,化作一颗邪异的眸子,无边的恐怖光彩从中透出,实质般的目光锁定了鹿正康。
天边的宫殿里传来忿怒的吼声。
无数百丈高的三面明王涌出,他们手持降魔杵,气势如狂。
陷入围攻的鹿正康也不慌乱。
他将身一缩,化作一颗白色宝珠升上天空,随后越来越庞大,四面方锥,山石嶙峋,正是一座须弥山!
山体似乎能永无止境地扩大,下压大地,上顶穹庐,真正是天柱一般。
那些明王被山体周围罡风撕碎,锋锐的山尖直击天顶轮盘,这个美好的幻境,被暴力碾碎!
鹿正康足踏虚空,高高在上,俯瞰金刚宗这一片连绵山壁的宫殿。
明王与上尊们被须弥山神意击碎精神,倒毙在地。
余下的喇嘛们如无头苍蝇,纷纷杂杂往宗门逃窜,希冀能躲在暗处逃过一劫。
鹿正康闭目。
昙花法印内伸出的石掌翻转手腕向下,掌心亦显露一座须弥。
上缘涌动,向着须弥汇集。
石掌下的山体越来越凝实,而昆仑山伐罗峰,以及其上的金刚宗则越来越虚幻。
凡人仰天望,菩萨按神掌。
天上须弥落,尘世崇山殁。
这一天,载入史册。
金刚宗遗迹上巨大的掌印以及那一座小小的金色方丘被后世无数武者瞻仰。
第一百二十八章 怪湖,屠魔之人
昙花法印静静消弭。
鹿正康落地,就站在墨云身前。
这位年轻剑客见到这样超脱世俗想象的可怕力量后,不由得有些茫然。
“怎么样,还承受得住吗?”
墨云脸色不自然,不过很是嘴硬,“那当然了!”
鹿正康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摇了摇头,这小子以后睡觉该做噩梦啦!
“对你来说,看看这样的交战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你该明白接下来的路怎么走,若想补齐你的《心剑经》就得博取百家之长,以后有机会多去和江湖各派传人斗一斗。”
“是,我明白了。”
“走吧,我们去看看当初魔神枢被杀死的地方。”
鹿正康大步前行,眼前的高山,已经化作历史的烟云,如今已经是平整的原野。
美好的天光照耀大地,清风吹拂,掀动衣袍,叫人心情大畅。
朝圣者们如梦初醒,面露幸福的微笑,也纷纷跟着圣者前进。
以天眼通体察世界,昆仑山连绵的山脉深处有一座凹陷的深坑,里面有污血般的黑色痕迹残余,同相枢之力近似而又有差异,具体如何却是还需亲自接触一番。
继续跋涉十日,算算时间,已经是四月天了。
许多追随者已经陆续昏迷,一部分人选择留下来照顾他们,等同伴身体恢复后继续前行。
鹿正康依旧是精神奕奕的。当初身为虫子时能用灵魂能量补充消耗,如今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上缘,他更是能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身旁的剑客一直紧紧跟随,不论身体、内气还是意志都抵达了极限,好在先前观战时受到刺激,剑意勃发,功力更加精纯,这才能不断砥砺自身。
大踏步迈上冰雪覆盖的山脊,会当凌绝顶,让人不由得叹气复长啸。
放眼望,只见长天碧蓝开阔,阳光照射在前方群山环绕处的天湖,这一汪湖水居然是鲜亮剔透的,仿佛是一注深情款款的空气,小风吹掠,细细的波纹荡开,波光倒映群山、云雪与苍穹,要纳天地于一芥。
偌大的湖泊深不见底,浅处还能看到底部的泥沙,到中间就连光线也透不过了,整个看着宛如一面嵌着黑宝石的琉璃境。
这样一片好水里竟而殊无半个活物,这却是使人感慨造化神奇之余,又得生出几分怀疑来。要说这样神俊秀朗的水里没有长蛟怪鱼也就罢了,不可能连小虾米也无一粒,真的是一片死地那不免可惜。世人总是追捧有活气的景致,若是死寂一片,那再迷人的风采看腻了也同路边岩石无异。
墨云纵身下跃,贴着峭壁滑到水边,掬一捧水细细看了,随后皱着眉把水倒去,回来对鹿正康说道:“鹿缘禅师,这水颇为蹊跷,我用心念细察,澄明的剑心上却没有感觉到半点生机。平日里我看那些山泉就是再干净也是有小虫的,正所谓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禅师您去看看,是我功夫不到,还是这水真的古怪。”
鹿正康眯着眼,这些湖水都是冰雪融水与天上降水汇集,本来就缺乏矿物质,不过滋长一些细菌藻类也是绰绰有余,但这些微渺的活物却被湖底的黑色血迹散发的气机杀灭,无法繁衍。
不出意外这里就是血枫所言,当初异人斩杀魔神枢所在之地了。
确实是强大的存在,万古之后残余的气息都能压制一片地域的生机。
那湖心更有一片深渊般可怖的所在,黑血如须根一般深入上缘,根结成瘤,仿佛一个巨大的邪恶胎室,如今核心处空缺了一大块,似乎已经有什么东西破茧而出。
具体在当初发生了什么需要缘结后才能知晓,鹿正康既然决定一探究竟,自然不会退缩,不过他担心这一去难免出现意外。
如今的鹿正康虽强,可也就是在浅塘称霸,天地如此广阔,历史如此渊深,历代各有强者,他还未到能蛮横粗心的地步。
于是鹿正康对墨云吩咐道:“待会儿我便要去那湖底,以神通溯流时空,看看当初之事究竟何等模样,此去难保不会有变故,你去知会我的信众们,莫要强求,算好时间该走就走。”
墨云领命,鹿正康略一沉吟,又把净土珠从自己的上缘珠外分离出去,这样就是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净土也能存在于世间。
他行事从来冒险,可也总会安排好身后事,尽量不让自己的事情影响他人的生活,这是鹿正康对世界最大的温柔。
做完准备,他迈出一步,身形就出现在至深的湖底。
此处深入水面已经有十三里,寻常武林高手在这般重压下,连护体真气都会被挤碎,而鹿正康依旧闲庭散步。
不是说他的真气有多强,而是化身宛如泡影,本就没有实在的形体,因此不论身在何处也是一样的。
湖底没有半点光亮,鹿正康气机与水体混同,感知弥散出去,虽然目不能视,但周围景象还是清清楚楚。
没有泥沙。
脚下是石板,很光滑。
到处横陈着石柱,石柱上有被风化到极度模糊的纹路。
向前行走一段距离,有几处高台,绕着走了一遍,鹿正康可以确定有十四个高台。
台子高百尺,长宽亦是百尺,上面布满了黑色血迹,在明亮的上缘中清晰可见。
这些高台互相分布的距离、方位大致是呈现人形的。
北方一处高台,中间一处,东西各五处,南方两处。
不难看出,魔神枢似乎被分尸了。
头颅、躯干、双足、十臂。
这些部位曾经被摆放在高台上。
但如今只留下洗不尽的血迹。
这是封印?就像蚩尤那样?
那么封印显然是破裂了,如今这些躯体不知所踪。
鹿正康与这些高台缘结,天眼通开始追溯时光的上游。
……
曾经昆仑群山是一片微微起伏的平原。
只有寥寥几座土丘。
魔神枢庞然的躯体颓然仰躺在地。
灰黑而光滑的体肤泛着一层炽热的红光,还遍布猩红的鬼面符文。头有三面,都是獠牙横生,长着七只眼睛,三对分布在两颊,一只竖在眉心。体侧共有十条手臂,各握着一把武器,古拙华美的花纹天然生成。
枢的体魄之巨,难以计量,单一条手臂就比身旁的土丘还长。
一位高冠博带的玄袍男人手持一把阔刀,站在枢的身上,就像山里一只蚊虫。
他轻轻挥刀。
下一刻。
魔神枢,身首分离。
炽热如岩浆般的金红鲜血,溅起来,泼洒到了天上的浮云,落地如一场倾盆大雨。
第一百二十九章 历史的烟云,轮回的宿命
如果大地也有记忆,那么鹿正康看到魔神枢被杀的场面一定叫她记忆犹新。
或者说,这件事情留下的痕迹非常固执,一直铭刻在周围的环境里,没有随着上缘流转、沧海桑田的变幻而淡褪。
虽说上缘无所谓时空,但其运动性就注定有一条单向的时间轴在主导造化的演变。
鹿正康看到的很多历史都已经模糊不堪。
如果把信息在上缘的储存当作是石碑刻字,那么石碑若是四散分裂,其上的信息就注定会模糊破碎,这样说并不能完全符合鹿正康看到的视角,不过的确将天眼通这样纯凭意会的精神体验进行了通俗化的描述。
现在他看到的一切,并不一定是完全真实的。
……
玄袍男人的面容模糊不清,但那股低缓冷肃的气机却是跨越亘古而长存的。
就像一道尖刀组成的冰川,缓慢行动,势不可挡,留下深邃的沟壑,骨与血铺满他的脚印,都冻得死硬。他不仅仅是毁灭和杀戮,他还代表一种压迫,一种掠夺,将一切温度从生者体内带走。
若说这样的人是一个为天下众生而战的勇士,或许并不妥当。
只能说他的行为促成了一件有利天下人的结果。
他杀了魔神枢。
他将枢的躯体分割。
大血瀑冲霄。
果真是血染青天。
炽热的血在高空被罡风吹散,化作云雾,淅淅沥沥地落下殷弘的雨滴。
这一场血雨笼罩昆仑,一下就是三年。
大地生机灭绝。
无数好奇者站在这一挂雨帘前徘徊不去,在他们看不见的黑暗深处,已经悄无声息竖起十四祭台。
鹿正康可以肯定这是祭台,而不是别的什么。
魔神枢的躯体在不断萎缩,巨量的精气从躯干断口涌出,注入祭台上大片的铭文石板里。
这不是在封印,这是在献祭,魔神就是贡品。
枢的躯体渐而化作尘埃消散,独留一颗干瘪的头颅,而祭台上的石板已经被激活。
可以这么说,每一个铭文里都在淌血。
黑色的血。
同枢那金红的血液有很大的出入。
魔神枢,更像是一个战神,所以的血液是奔放而炽烈的,具有浓厚活力的,这些血液仿佛也被赋予了杀戮的使命,会荼毒一切大地上的生灵,但这血并不将厚重的地壳污染。
就像刀剑入土,也就是大地的一部分,虽然泾渭分明,但是终会被分解。
但这些从石板上流淌出来的黑血不同。
鹿正康说不好到底区别在哪。
是战神的血冷却了,还带上诅咒?
但这血并不是多了什么,而恰恰是少了什么。
这缺少的,让其同世界格格不入。
鹿正康继续感悟这支离破碎的信息,放空自己的身心,还历史以真实,摒弃无谓的联想和脑补。
那玄袍男人走到枢的头颅前,原本如高山般的颅脑,如今被抽空了精气,已经缩小到一块礁石般大小,一颗颗眼眸里依旧迸射出剧烈的杀意,这种狂放的姿态并没有随着死亡一并离开,只是,这些美丽的眼球镶嵌在皱缩的头颅里,是一种遗憾。
男人持刀将总计二十一枚眼球一一摘下。
晶莹剔透宛如宝石,裹着一腔金色的液体,如今干涸后残留在内壁上也仿佛金粉,瞳仁紫红,虹膜色彩绚烂,一轮一轮静谧旋转着……鹿正康停止观看,因为他在不自觉把相枢的眼睛代入。
继续。
玄袍男人脱下衣物,露出一副枯干的身板,上面嵌满各种眼球,整体的造型让人不由得联想起《西游记》里第七十三回《情因旧恨施灾毒心主遭魔幸破光》中出场的百眼魔君。
不过相比多目怪,此君更类似于一个眼球的收藏者。
他体表的无数眼球完全属于不同的生物个体。
它们眨动着,迸射着怨毒的光芒,很难判定这种可怖的眼神是出自那些被剜去眼球的死者的憎恨,还是在反映玄袍男子的内心特质。
只见此君将枢的眼眸也嵌合到体表稀疏的“空闲处”。二者,指眼球与此人的身躯达到了一种平衡的共生,枢的眼球里再次泛起光芒,再次变得神气活现,然而,就像所有玄袍男子身上的眼睛一样变得凶狠恶毒起来。
完成此事后,就要进行最后一项工作。
玄袍人的身体一点点没入土中,这里的岩石土壤已经被黑血浇透,坚实的地面宛如沼泽,总之,始作俑者就没入大地。
他当然不会是在埋葬自己。
血液在地下聚集成一个茧子,同样在上缘的深层生长出一颗邪恶的黑暗心脏。
将邪恶这样的词汇用在这里,鹿正康以为是很妥当的。
他确定,自己感到了一种微妙的痛楚,这是大地的痛楚。
一种根植感袭上心头,有什么东西在通过血液被汲取。
玄袍人进入茧子,完全化开,消融在上缘里。
画面慢慢淡去。
历史的烟云不可遏制地将这些往事吞没,或者是有人故意在抹除这段历史。
鹿正康努力眺望,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茧子破裂,灰色的浓雾涌出,正是相枢出世!
这意味着全新的上缘出现。
意味着一次涉及世界本源的异变完成。
……
鹿正康离开湖底。
疑惑并没有减少,反而变多了。
那个玄袍男人最终去了哪里?
他化身成了相枢吗?
恶缘的出现到底是上缘自然的演化,还是人为的结果,亦或者两者皆有?
想要真正摸清上缘的脉络,鹿正康只要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如那玄袍人一样,化入上缘,参与演变。
鹿正康也大约明白,这一天不会太远。
自己曾说要让净土化作现实存在的天地,这个宏愿也需要他真正参与过上缘的变迁才能做到,不然就无法构建一个独立的小千世界,而是只能将净土里的事物搬出来,归到此方。
此外,对报身的进一步利用,怕也是离不开轮回一遭的。
就此看来,重生一次已经快变成某种宿命,只不过,对鹿正康来说,更像是一场游戏,而没有那种被迫的沉重感。
暂时,他告诉自己,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好,所以还不能撒手去轮回。
好在,这件事提上日程了,鹿正康绝对是要完成,而且要让自己玩得开心的。
第一百三十章 三道净土,诡异相枢
若说以鹿正康的阅历,孕育出什么人生道理的话,其实还是归结于平凡的。
似乎越是享受过高空的风景,就越怀恋在地上奔行的日子。
要鹿正康自己说,到底是回忆的召唤,还是对未来的展望,其实都在向往平淡。
他还是很有人情味的一个人,这话对任何熟识的人说,没人会反对的。
六月,雪域之行落下帷幕,鹿正康已经回到少林半个月。
“所以说,我得离开尘世一段时间。”
他站在法堂对下面的和尚们说明自己的想法,嘱咐后事。
众僧听完纷纷大哭,他们哭自己没有福分能在陪伴菩萨左右。除此之外,他们很能接受鹿正康即将投胎转世这件事情。
在秃驴的哲学观里,死亡并不是生命存在的结束,他们费力构建死后的世界也似乎在为自己的恐惧寻找一个宣泄处。
不过死后世界绝没有他们鼓吹的那么人性化、体系化,可能在表现形式上有类同之处,比如六道转生之说,人转世到底变成什么真的还不一定,可能变成动物,可能还是人,不过决定这个结果的,同所谓功德没有关系。
宗教在抬高自己的时候,背离了太多客观的真实性。
这一点让鹿正康非常不满意,有多少僧人寺庙假借佛法佛理骗取钱财,乃至鱼肉乡里,任何人若无视这种恶行的话就是在侮辱自己的人格。
他打算接下来的一年好好整理佛经,将佛教的宗教性彻底摒除,而将其体取为一门思想,让其作为一套行之有效的社会准则而流传下去。
“他知道自己将要这么做,也必能完成这件前无古人的壮举,只因为他是在世间的佛。”佚名《普度无量众生鹿缘菩萨本纪》
后世到底如何看待这段历史,留给后来人自己评判,这一年发生的一切的确能被看作是开天辟地的盛事。
秃驴们没有想到,佛子的第一刀就砍在自己人身上。
“取缔一切寺庙,任何人不得出家。修行者当在家称居士。”
都说夺人饭碗不啻杀父之仇,鹿正康这一句话引得天下震动,不过叫人感慨的是,他没有收到半句反对的言语。
少林寺里的僧人走了一大半,剩下的都是无亲无故,无处可依,就还留在寺里。
如今少林寺改名叫少林镇,或者可以说是少林寨。
和尚们现在自己种地,自力更生,甚或还参与经商,进入各大商会,总之不再是出家人清净的样子了。
有一些寺院的和尚常年不事生产,没有劳动能力的,就先跟着俗家居士、香客百姓们生活,学习。
受不了这委屈的,还想拉起一帮人建寺庙的假和尚也有,不过因为没有香客供养,连饭都吃不起,最终也不了了之。
全天下还有谁没有听闻鹿缘菩萨法号的?恐怕没有,许多人都心心念念要到净土去呢,据说死后还能留在里面享福,有这般利好,傻子才不听佛子的吩咐。
鹿正康也有意发挥净土在信息交流方面的优势。
如今净土珠里的成员已经有五万之巨,而且还在不断增加,正缘扣定的人数也有十来个了,将来还会越来越多,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净土也已经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不过鹿正康还是不满足。
净土珠里的基本是他的信徒,这保证了成员的纯净,但也限制了净土的潜力。
他决定放宽要求,拉低门槛,只要是未被相枢侵染之人都能到净土。
让天下人都离不开净土,自然也离不开佛理,那么让佛法流传就很轻松省力了。
为了将来方便管理,鹿正康不得不做出一些分类的措施。
每个人得到一朵昙花后,就能拥有自己的个人小净土,里面只有一个人,一切场景、布置随自己心意,无人打扰,非常清净。
此外还有六个公共净土,将净土中人分为六类,即六途净土。
五处净土按照成员性情分类,即刚正、仁善、中庸、叛逆、唯我五等。
最后一处净土是为正缘扣的成员准备的。
刚正、仁善、中庸三途又称善道净土,成员有部分心想事成的权利,可以装点净土,让自己显露一些神通。
叛逆、唯我二途又称恶道净土,成员没有任何特殊待遇,同外界一样。
正缘扣一途又称圣道净土,有监管六途之能力。
圣道之人可以去所有六途,而其余两道只能内部流通。
负责六途分类的是应身法眼,时刻注视,绝不松懈。
至于如何评判个人的处世立场,自然是天眼通观察此人过往行事风格,体察本心。
刚正者黑白分明,除恶务尽。
仁善者以德报怨,品行高洁。
中庸者不偏不倚,自然无为。
叛逆者颠倒黑白,率性而为。
唯我者不择手段,无情无义。
净土之人每时每刻都会被检测性格,善道可能堕入恶途,奸邪亦能弃暗投明,绝不是死板的管理。
……
一袭布衣的本由站在佛前的山峰,曾是光溜溜的脑袋上新长出一层短短的清爽黑发,姿态怡然,抬头望天。
暗紫色的美丽苍穹上隐现一对温柔的眼眸,就仿佛是隔着一层暮色波光的一双朗月。
小和尚默默低头,将目光投向石刻佛像,须弥海的波涛轻轻拍打菩萨的膝盖,那一双石眼已经闭合,本由知道,菩萨的眼睛已经在天上俯瞰众生。
这偌大的圣道净土如今只有十四个人,而常驻的就他一人。
他再次感叹师兄弟们不争气,没一个扣定正缘的。
孙丽钗倒也常常在净土,不过她总待在善道三途,常常跟着几个师父学东西。
相比之下,本由感觉自己有点不学无术,如今佛子将净土分类后,监管的任务就减轻许多,小和尚就颇感无所事事。
他这边一叹气,突然就听到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这么闲?去给我整理佛经吧。”
面无表情的本由,默默掬了一把辛酸泪。
……
安排了要紧事后,鹿正康也有时间处理一些堆积起来的杂务。
首先就是权弘明。
他的上缘珠简直可以被称为恶缘珠,鹿正康也没有好办法能安全地驱散相枢之力。
如今唯一的措施就是不断补充上缘稳定权弘明的魂魄。
这一枚小小的魂种在不断壮大,而且开始泛黑。
这股压抑的气息,是那个玄袍人的手笔。
继续注入上缘似乎已经可以算是在饮鸩止渴,权弘明的意识越来越模糊,魂魄如一枚漆黑的眼球一样,瞳孔灰白,而虹膜是如此美丽……
鹿正康与之对视,总能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目光。
是相枢。
低沉的呓语在耳边回响。
“本座……记得汝……汝会臣服……”
第一百三十一章 孙丽钗返乡,鹿正康的幻觉
“……苦痛……会叫汝低下头颅……”
鹿正康不乐意搭理这种无意义的叫嚣,沉吟一会儿,把权弘明的魂种收回净土珠。
但相枢并不情愿就此放过他。
恐怖的呢喃与深沉的幻觉便从那一天起,伴随着鹿正康。
……
孙丽钗回到了家。
她没有去搭驿站的马车,一路是走来的,身上携着几包干粮,一些换洗的衣物,一些零碎的杂物,这些家当就在她的背上,也不多,看着很小的一堆,没有覆盖她一半的脊背。
逸姑庵到嵩山剑川镇这漫漫长途,她花了三个月才走完。
出发时春暖花开,抵达家园时,盛夏的暑气已经慢慢退散。
她就这样,扛着一轮夕阳,阔步迈入久别的家门。
孙王氏与孙正道用一种近乎惊异的神色看着自己的小女。
这是因为陌生。
好久不见了。
这孩子几乎不与父母通信,总是忙忙碌碌,而哪怕孙家都在净土,随时能见面的,也依旧没有真正相会的时机。
奇妙的事在于,孙丽钗是位叛逆之人。
出于某种微妙的心态,她便与自己仁善的母亲,刚正的父亲保持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而二位长亲一度以为自己的孩子现在努力修炼没闲,因此也不敢主动去打扰。
就这样,他们无数次有机会见面,又无数次擦肩而过。
“钗钗……是你?”二位长辈犹疑着,但眼前人直叫他们热泪盈眶。
的确是自家小女。
俗家子弟潇洒的长发飘飘然飞舞,垂到肩头,十岁的孙丽钗已经有了修长的体躯,面容肃重,眉眼透光,看着很成熟,简直不可思议般成熟,就像一个矮小的女侠客,女秀才,而不是一个小童。
她当然不普通。
她手里的短剑也痛饮过鲜血。
但这还不能代表她的不凡,杀戮没有年龄上的规定,江湖上稚童杀人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一个十岁的武林高手。
一年前,她的功力积累足够,一举达到先天之境,自此天地交感,武道境界不可同日而语。
与她缘结的八败也得以通灵,如今能称为精怪了。
这样一位奇女子,注定是不同凡响的,注定在江湖留下一段传奇,而她的身份也会被归结到尊者一类,毕竟同佛子有缘。
孙丽钗身为圣道净土之人,她的言行会产生巨大的反响,间接就拥有了巨大的权力。
坐拥武力、威望、权势,这样的一颗明星,如今才十岁。
孙丽钗本人对此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触,她甚至是厌烦自己拥有的一切。
她感到俗世宛如一张大网要将她束缚,而她却很清楚自己对这样的结局无能为力。
往往这个时候才显出家的宝贵。
孙丽钗很干脆利落得上去抱了抱自己的母亲,又对自己的父亲跪下磕了一个头,起身把背上一堆家当撇在桌上,说一句“我去找鹿缘。”匆匆就又跑出门。一家人见面不过十秒钟不到。
她行事之荒诞不经叫二位家属目瞪口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再想嘘寒问暖,只见那小巧的背影已经冲入街道深处不见影子啦。
嵩山的山路依旧是那么曲折,再次踏上这些历史沧桑的石板,孙丽钗感觉自己走在一条影影幢幢的幻道,自己的童年身姿就这样出现在石头上,一步步,很艰难地跟在大人身后。
她记得这段日子,她的病大好后,就乐意多走走,让身体感受更多的情绪,她最喜欢气喘吁吁又不至于大汗淋漓的感觉。
至今她还记得,心脏跳动的滋味。
一段不长不短的路,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走,就这样她慢吞吞地,跟在童年的幻影之后,仔细打量着一方的山水。
快到了,曾经的少林寺,如今的少林寨,远远的,那朱漆大门前还站着一颗黝黑的卤蛋,是觉光老秃驴。
高高壮壮的觉光迎着一片晚霞的余晖,脑门闪闪发亮,悠闲地站着门前的岩旁眺望四际,宽阔的青色袍服随着轻快柔和的晚风展荡,他微笑的脸庞仿佛一块嶙峋的礁石,坚硬而笃定。
他看到孙丽钗,抬手招了招,长袖飘飘,与远处山崖上的那一株绝壁青松抖索的树冠相映成趣。
孙丽钗也对他遥遥挥手。
觉光扭头冲门里的场院大吼一声:“钗钗来了!”
一群老秃驴涌了出来,他们有的手里还端着面碗,嘴上吃得油乎乎的,自从没了僧人这门职业,现在他们也不必守戒律啦。
孙丽钗紧跑两步来到众位居士面前,合十礼敬。“见过各位大师。”
秃驴们就哈哈大笑起来,“当初的小姑娘长大了,现在是有模有样的!”
“善哉善哉。”
几位秃驴一阵夸,脸上还带着感概的笑意,一副“老衲历经世事”的样子。
孙丽钗毕竟性情古怪,于是就打趣他们道:“怎么几位大师开始吃荤了?莫不是没了佛经读,嘴里也没滋味了?”
觉光把牛眼一蹬,“嘿!小姑娘不安好心。觉愁!你来和她掰扯,我说不过她。”
嬉皮笑脸的觉愁乐呵呵地钻出来对孙丽钗合掌一礼,“确实得小尊者从菩萨那里翘几句金科玉律给咱们念叨念叨!”
孙丽钗眉毛一挑,秀气的脸庞上竟还露出几分泼辣爽快的英气,“鹿缘在哪?我来看他了!”
众居士大笑,指着高高的连天峰,“高人自然在高处,佛子当然在天边。”
“我先走了!”孙丽钗呼喝一声,运起轻功,足下一点,如一粒星丸,洒然踏步在高墙大殿之上,几个起落就翻过偌大的寺院,往山林深处去了。
觉光摇头感叹,“孩子真的长大了,咱们这个年纪的时候连饭都吃不好,更不要说练这么一身俊功夫了。”
“呵,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师兄我小时候可机灵着呢。”
他们拌着嘴,一路在天边最后的丝丝明光里回到门内的幽寂世界。
夜晚开始了,净土珠内的集会也该开场了。
……
夜色冥冥。
寒风凄凄。
鹿正康端坐磐石上运气吐纳。
“菩萨救我……”耳边响起若有若无的惨嚎。
“普度众生,我也是众生,快来普度我啊……”
鹿正康不为所动。
行功一遍后,他睁开眼。
天空上布满硕大的眼眸,它们华彩缤纷,放出惨绿的毒光,眨动着,肌肉痉挛着,死死盯着鹿正康。
地面流淌着岩浆与海水,无声炸裂,一个个气泡里翻滚着受难的人体,他们扭转脸庞,对着鹿正康,被剜去眼球的眼孔在不住地淌血,口中哀嚎着,祈求救赎。
孙丽钗来到他身后,鹿正康扭头,看到的是一个血淋淋的女孩,当然,没有眼球,而颅腔内的脑部还在微微闪着幽蓝的火光,着跃动的火苗会蜷曲、舞动,拉伸出几个扭曲的人类形体。
而这一切……
都让鹿正康看得津津有味。
第一百三十二章 岁月如诗,不过幻梦
恶缘正源源不断的涌向鹿正康,仿佛一层灰岚要笼罩山脉。对此他是来者不拒,换句话说,他在主动入邪。
这个过程就算对他来说也是有风险的,不过他在渴盼一次真正的对决。要与相枢硬碰硬。
鹿正康是很追求战斗的荣誉感的,他不喜欢玩弄对手的思维,折磨敌人的意志,他只喜欢简单直白,摧毁对方的存在。
他最喜欢的文章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人的**有极限,但精神没有。
鹿正康从不畏惧战斗,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孙丽钗问他:“鹿缘,你在想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鹿正康能看到她翕张的嘴唇,口腔内有细细的昆虫足肢在跳动,甲壳摩擦发出嘶嘶声。
“想一些很平常的东西。”
“但你最近有些心神不定,是有杂念吗。”
正缘扣定之人心意相通,鹿正康虽然是独立在外,不过其余人也能大致了解他的状态。
鹿正康当然不会有什么杂念,不过是孙丽钗隐约也感受到了恶缘。
孙丽钗的身形越来越虚幻,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都传来,悄无声地,周围出现了无数个孙丽钗,鹿正康能看到她衣襟上的一枚扣子,那不是扣子,是促织八败,它的复眼里有光跳动,宛如一张反衬月光的蛇皮,随着衣领晃动,这对眸子也忽闪着,在空中留下斑驳的痕迹。
无数个孙丽钗,无数只八败,无数的闪光,仿佛盛夏荷塘边的萤火虫群。
“不是杂念,有一些其余的杂事。”
“我能帮什么?”
“暂时不能。”
鹿正康仰头,凡世的风卷动他的衣袍。
如今,只差一件事,放心不下。
……
厉定胤脸泛红光,欢欢喜喜得跑进屋来,“就是了!就是了!这回消息准了!”
梁茹涟放下手里的刺绣,掸掸布裙站起来,慈弱的脸庞上露出惯常的礼节性笑容,但这样的笑容委实是悲哀的,脸上蒙着的一层黯淡郁气完全无法被这简单的笑容冲开。
“怎么慌慌张张的,快坐下休息休息。”
厉定胤并不听从,只一个劲踱步,脸色不断变化,油乎乎的双颊沁出一层细汗,顺着他的法令纹往下颌流,就像一只挂在衣架上沥水的青蛙,整个人看起来是有些过于激动和诡异。
“定胤,你怎么了?”
“茹儿,你还记得咱们把德彰放在了少林是吧?”
“自然的,那是自然忘不了的。”梁茹涟听到这个名字,瑟缩了一下,眉眼间的郁气更重了些。
“全天下都知道少林出了佛子,我算了算日子,最早有这说法出来还是四年前,德彰是差不多五年前被我们放在少林的。”
“你想说德彰就是那个佛子?定胤,你莫要想这些了,我只盼孩子能好好随大师们修行,能安安心心……”
“茹儿!”厉定胤抿着嘴,他遽然转身盯着自己的发妻,眼神里灼烧着一层火焰,翻滚着仇恨与苦痛,“德彰就是佛子!就是天下第一的佛子!就是菩萨!”
梁茹涟疲惫而温婉地摇头笑笑,就像她无数次看到自己的丈夫露出这样的表情后的反应,“定胤,你还是放不下。”
“如何放下?我厉家大好江山就这样拱手让给这帮贱民!”
“繁荣富贵也不过一世,百年后谁不是黄土一,定胤,咱们只要能入净土就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报了。”
“茹儿,你现在好清高!是中了那帮秃驴的邪法吗?你说什么净土,统统是假的!”
梁茹涟这下才意识到,自己的丈夫已经不单单是痴迷过往了,他简直是陷入疯狂了。
“净土是真的,你也进去过的……”
“那是个梦!假的!”
“……”
“没人会拒绝一个皇子的身份的!这个所谓的佛子当然也不会,如果他不懂事,那些秃驴也会告诉他怎么做的……”
梁茹涟摇摇头,叹口气,她陡然感到意兴阑珊,自己的丈夫,前朝太子,如今连最基本的政治嗅觉都丧失了,未来更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生活有时候给人的打击太大,反而让人忽略压力。
梁茹涟就自觉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未来活得如何,就像她自己说的,百年后黄土一。
鹿正康站在屋外,倚着墙听着自己生身父母的对话。
幻觉越来越重。
乌黑的太阳放射着刺骨冰寒的光线,门外街道上的石板缝隙里淌出污浊的彩油,院落一角的樟树枝头悬挂着一丛丛的髑髅,晃动着发出闷闷的敲击声……
他看到这些怪诞的景象,心情反而异常平静下来。
“……到时候他们会给这个佛子起什么名号?佛太子?佛皇?茹儿,你不会相信这些人为了权势会多丑陋的……”
鹿正康推门而入,隔空一指点昏厉定胤,他的化身丰神俊朗,高大如山,梁茹涟一愣神,急忙要跪下磕头。
鹿正康就扶住她,对她微微一笑,“吾母,阔别多年,儿甚思念。”
他的眸子倒映一江星河,梁茹涟在这双眼睛里看不到自己的身影,她只感觉自己是置身飘渺的河边雾岸里,那些水下的银鱼群接连跃出水面,化作一条亮生生的飘带跨越流年,而她站在这一头,一个小孩站在那一头。
“是德彰……”
“慈母生孕之恩,哺乳之情不敢或忘,今携慈母安祥天伦,只盼母亲能答应陪儿子过这最后一段日子。”
“厉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梁茹涟抬手抚摸鹿正康的脸庞,她的手掌纤瘦而掌心粗粝,鹿正康感觉像一张薄韧的莎草纸在刮擦脸颊。
“恕儿不孝,却不能陪慈母共度此生。”
“厉儿,你是佛子。”梁茹涟依旧是痴痴的,甚至有些在梦呓一般,恐怕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这温暖的一刻足够鹿正康回味良久,他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明,而自己的生母脸上的郁气渐渐散去。
鹿正康牵着母亲的手,一步跨越千里,来到少林寨内的居室,将她搀到床沿坐下,自己搬一条小凳,端坐着,微笑着听这个女人絮絮叨叨。
“厉儿,你很好,比母亲想过的任何时候都好,你要为天下苍生去轮回一次,母亲很认同,只是你还未好好活过,你还未结婚生子……”
总是如此的。
佛子缅怀地看着翻动的唇颊如蝶儿在花间叶底挥翅。
总是在闲言碎语之隙,有低低如诗的岁月荡起回忆的辉光……
至于厉定胤?这个男人会做一个美梦,一个关于皇图霸业的美梦。
就是不知睡醒后他会如何看待这个平凡的世界。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入轮回,即身成神
鹿正康坐在法堂深处,高高的**台上。
是时候了。
相枢已经在黑暗处召唤他。
窗门大开的法堂内外都站满了佛道居士。
这些光头静静地站着,像是一根根木杆子戳在石板上,像一群无言的草木,像是在风中滑翔的候鸟,他们既安静,又涌动着浓重的情绪。
一整天了。
一整天,从太阳还未升起的的时候,鹿正康坐在高台上,而信众们站在下面望着他。
到现在,红日西坠。
阳光从一个个高大的正方窗框里照进来,在屋内的阴影里溶出金色透彻的斜方柱,微尘在其中碰撞,下沉又上浮,或是脱离光柱,或是进入,或是回到……谁能分辨呢?它们自己能分辨吗?
高台上正有一道光照着,金辉埃土如漆镀身,鹿正康在这样的阳光与目光中,已经彻底摆脱了人类的定义,宁静的他,将是某种更高层次的存在。
透过他的形体,能看到高高在上的。
鹿正康的内心充满了谵妄之念,渐而就在慢慢削弱他同报身的感应。
一点点虚弱下来。
所以说,是时候了。
寂然的正法世界,鹿正康喉部翻滚,低低的雷鸣从胸膛发出,振聋发聩,房屋动摇,山林簌簌。
涌动的上缘,宿命的泉流。
魂魄就这样忽忽得飞出来,高高得飘起来。
鹿正康仔细感受这清浅的世界。
信众们高声念诵的名。
“南无鹿缘菩萨。”
簇拥中的化身**淡淡发光,在最后的最后,他捕捉到了某一种灵机,抬起左手指向东方。指尖就刚好在光柱的最边缘,泛着一星的微光,熠熠地照入所有人心头。那不是一根手指,那是火炬,和灯塔。
俗世的凡身就这样坐着,指着,缓缓消弭着,就像影子在光里,阴暗的存在被消解,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样,最初什么都没有的模样。
有人泪水涟涟,有人面露慈悲,当然也有露出压抑不住的欢喜的……
一张张活泛的脸,生长在僵硬而无意义的躯壳上这是鹿正康在离开尘世前最后的想法。
上缘,伟大的上缘,上缘是对宇宙根基的描述,是个体,也是整体。
深厚的上缘聚合体,表层组成了世界,深层有什么?
鹿正康的上缘珠轻轻一震,顿时那些恶缘脱离,翻滚的灰迹化作一张张脸庞活泛的脸庞,而没有躯壳,是一些椭圆形的东西,它们围着鹿正康,打转,掀起上缘的漩涡,露出深邃的坑谷。
无垠的、无穷尽的坑谷,终点在表层之下,一切表现形式之外。
而在鹿正康的理解能力中又还是出现了存在的具体形貌,他是指那深处的一个存在,相枢。
“汝!来了……”
鹿正康是一点点的火星,他浮在光芒的大海上,海面的巨大风暴,那些脸庞掀起的湍流,形成的漩涡下,一具庞然的躯体一点点露出狞恶的端倪,十臂、八面、铁身、铜头、红发、长臂、利爪。
八面百眼,喜、怒、哀、惧、诡、贪、痴、癫,无数深情就此在脸庞上挣扎扭动着,其上炫美细密的众眸规律性地眨着,水晶般的眼膜上浮泛着一层怪诞的眼翳,仿佛老年人的积垢。
十条手臂上各自攥着十把神剑,然而九把是完好的,独有一把只余剑刃。
一张獠牙巨口长在胸腹间,铅灰色的牙床渗着黑血,从惨白的尖牙上滑落下滴。
这大嘴巴扩开,活生生是又一个旋涡,血肉的甬道通向沉沦鹿正康切实看到了无数向上攀爬的人体。
“死!死!死!”它们翻涌着如浪涛,发着嘶哑恐怖的高音。
鹿正康的上缘珠,就像一点火苗。
他已经是朗月般的人物,但相枢宛如真正的宇宙深空。
相枢说要他臣服谁能不臣服?
上高不过天,下厚不过地。
但鹿正康偏是不相信的。
天高地厚,他的存在难道只是被用来承认一些既定的东西的吗?
宏大的报身缓缓出现。
若相枢是黑暗、妖孽,那么报身就是混成、自然。
前世的一场大梦。
今生的尊荣贵华。
报身周围的金光微微淡褪,露出一张脸庞……
百眼独面。
空洞骑士!
“噌!”
骨钉出鞘!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感觉!
“斩!”
一钉之下,定风波!
狂涌的上缘,漩涡的边壁收缩,一点微光顶着一座山,挤入漩涡后的所在。
……
鹿正康平静地看着相枢。
他手里的骨钉刺在他的胸膛,他们在下坠。
上缘深处,宇宙根基。
无数的信息化作耳畔的低语,基本无法理解。
他已经到达了轮回。
轮回是一个圈,外面的进来,不断涌入,里面的陆陆续续也出去。
死魂灵,在轮回也只是一个过客,这里主要负责上缘的更新轮转。
鹿正康感到自己的上缘珠被层层禁锢。
权弘明的魂种也在。
刚好,在这里洗洗恶缘。
轮回是一种客观的现象,鹿正康渴盼了解其运行,掌握这种力量。
只有这样,他才能让净土珠拥有生生不息的属性,而不是一个损人利己的贪婪怪物。
相枢也盯着鹿正康。他被骨钉击中,动弹不得,便就用一种奇异的神色看着鹿正康。
这种感觉,就像被一个审判者注目。
“汝在抗拒宿命!汝等皆是逆贼!唯有本座顺应天道,执掌毁灭!”
鹿正康静静听着耳畔的低语,嘴上也不忘说一句:“接着往下说,我在听。”
而相枢果真又多嘴了几句,“绘卷的力量是有限的,本座要毁灭此世,万象更新!”
“汝,小和尚,还有那小铁匠,汝等沽名钓誉,汝等必永世沉沦!”
鹿正康讽刺道:“代天而行,就凭你这样私欲泛滥之辈?”
耳畔的低语加重。
鹿正康就察觉到上缘深处的第三位存在。
更高大,不,不是高大,是高等!
超脱所谓存在与否,乃万物之因。
那无数的声音就在鹿正康心中回荡。
“我明白了。”
相枢勃然大怒,“不!为什么要选他!本座才是唯一的!”
他愤愤地一挣,陡然就迫开束缚,把鹿正康甩飞,自己一转身消弭无形,仿佛一个发现外遇而急匆匆赶回家的丈夫。
鹿正康就慢慢闭眼。
知识、奥秘、历史。
他都想知道。
但他无法理解神秘的知识,这一切由报身接受。
他就在此地慢慢成长,他要更深入轮回,哪怕那会让他的转世风险重重。
……
“你去吧。”
一点魂种飘然,离开轮回。
……
几点熟悉的魂魄来到此地。
是孙丽钗他们。
循着正缘扣的联系,他们不断往他们无法理解的世界之下前行。
本由领着其余十三人。
因为他开启了一些天眼通,大致能看到上缘。
此地如深海,遍布紊流,进一步都是艰难无比。
一个恐怖的怪物就出现在他们前方的路上。
“小和尚的气味!吃了你们!让他也知道什么叫痛苦!”
魂魄们颤抖着。
大手伸展,无法逃离。
尖锐的爪牙即将把他们尽数搅殁。
一拳横空!
“好大胆!”
白莹如玉的大拳击打在相枢狞恶的脸上,将其击飞。
随后拳头松开为掌,把几点魂魄捞起。
抬出水面。
有光照耀了。
他们都看到了。
庄严的脸庞,繁美的鹿角。
鹿角之间,一点珠光如高悬的纯白太阳。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还梦,言语之外
鹿正康垂眸打量这十四个小小的魂魄。
他们不是同时来到轮回的。
本由与孙丽钗差不多是最后到来,而先前那十二个扣定的魂儿就那么孤独地飘荡在上缘表面迟迟不肯转生,他们感应到了鹿正康,他们不愿意离开。
可怜有几个都神志不清了。
鹿正康轻轻对他们吹了一口上缘,于是他们就都活泛起来,长出实在的身体,飘在四处,开始自发成长。
十四等众有了本质的身体,就有了高层次的感官,能详尽地观察周围,顿时就注意到鹿正康身上重重的枷锁。
无数飘带缠绕在鹿正康的体表,末端延伸到虚空,仿佛是一件迎风的纱衣。
孙丽钗问道:“鹿缘,你怎么了?”
其余人都规规矩矩不敢多言,只有这位当初叛逆的小女孩依旧是意气飞扬的。
“问题不大。深入轮回就是要遭这般待遇的,不过我已经快摸透轮回的规律了,不久便会去转生,你们是要先去,还是等我一起?”鹿正康说话的语气平平淡淡,就像在邀请朋友吃饭。
“一起!”众人鼓噪起来。
“也好。”
……
权素环裹着一身厚重的貂裘,蜷在庭下的太师椅中。
正月二十。
该热闹的差不多也散场了。隔壁几个大院子里还有零星冷清的小宴,是小辈们在吃喝,闲极无聊的他们无处可去,就只有好食好景悠然度日。
就是这样的时候。
大家都喧嚣着,享受着新年欢乐的余韵,权素环已经无力参与。毕竟一位七十多的老妪实在是已经脱离社交的圈子了。甚至可以说是在社会的边缘。
十年前,家主之位平平稳稳地交接给了她的大儿子。
嫡长子。
权素环露出笑来。
院子里的小雪堆积,天上的云层稀稀疏疏,昨夜一场狂风好大,将这些高空不羁的流云吹成了细细的一条条、一片片,它们像是活着大气里的一种生物,边缘卷曲的云气仿佛是手脚,它们吃光芒长大,而光这种食物会顺着它们简单的肠道流经肚腹,再透出来,有些云彩是全亮,有些是半明半暗,这难道是说后者胖些,光透不过肥肥的脊背,所以就是黯淡的吗?
权素环痴然,她享受着这般闲适的时候,火炉子暖烘烘的,而外界的景是冷冰冰的,身子很舒服,心情很平静。
她现在不会想太多事情,越老,越感觉很多事情力不从心,譬如思考就是。
很多时候她甚至不能理解出现在眼前的是什么东西,哪怕那是她儿子女儿的脸,可她就是不太理解他们的神情。
好在还有净土,净土里有许多好朋友。
对许多普通人来说,净土就是一个社交的平台。
当然其余的作用也是五花八门的,最主要还是通信。人们很便捷就能在净土传递消息,天南海北零距离,以此还发展出庞大的商业渠道,乃至有了所谓的“净土购”,双方在净土谈好价,东西就由人家送上门。当然教育也方便起来,学生要是离得远,就在净土上课。诸如此类,俨然是一个互联网的样子。
此外,还出现了一种叫变脸人的职业,他们负责往来善道与恶道,传递一些重要而特殊的情报。这些人打破了净土对性情的限制。据说是通过催眠自己达到这种改变秉性的效果的。猖獗过一段时日,后来被圣道尊者打压后就小心起来,可终究是没有消失。或许这本是被允许的。
权素环想着晚上同几位老姐妹聊什么,不觉有些困乏。
管家脚步笃笃,走到她身边,低声问要不要扶她回屋休息。
“老狗,去给我泡杯茶。”权素环几乎是脱口而出,但她目光睨到了管家的脸,“哦,不是老狗,是了,老狗早死了,你是哪个来着?”
“老夫人,我是老狗的孙子。”管家殊无半点被羞辱的意思,狗是一种忠诚的动物,他的祖父是老狗,他便自诩小狗。
“你叫什么?”
“权恭。”这是被赐了主家的姓,代表一种亲信身份。
“好,你去给我泡一壶茶,明前观音就行了。”
当初权素环奉了佛子几杯茶,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每每提及,听众就会露出艳羡而尊崇的神态。于是她也爱多喝几杯茶。
不多时,一杯清茶盛在白瓷盏里,端到权素环身前,这位老妪将其接过来,掀开盖子,就盯着茶叶浮沉。
她突然想道了,天上的云其实更像茶叶……
不过这些无稽怪诞的奇思妙想已经很久不曾有啦。
上次会去想这些的时候,嗯,自然不记得了。权素环觉得某种天真的稚气在回到自己衰朽的躯体,这让她颇为欣慰。
年纪大了,很多规矩就看淡了,于是她就像个孩子一样,伸出右手在空中挥舞,摇摆,在云层间来回,仿佛就像飞鸟。
“环环。”
权素环陡然一惊,怎有陌生人闯入?偌大权府,这些家丁守卫都是吃闲饭的吗?
打量周围,那些侍女,仆役,一个个都不见了。
权素环不知从何处奋起一股勇力,站起身来。
呼!这样轻松?她犹疑地看着自己衰老的躯体,这副肉壳已经很迟钝了,怎么今天如此有活力?
“环环,哥哥带你去玩。”廊阁间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权素环脸色阴沉,这话里的内容,让她想起一些不舒服的往事。
那个人,早就死了,现在是有谁在装神弄鬼?
权素环怒冲冲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她是没什么好怕的年纪了,她现在更在乎自己的荣辱,权家的事情,怎么能让外人来评头论足,甚至还反过来戏耍权家人?
当这位老妪冲出廊阁,却来到一片荒草丛,这里是京城郊外,权素环知道她被人下了幻术,但她终究是愣怔了。
一女孩亦步亦趋地跟在哥哥身后,年幼的长子,穿着一身锦袍,扑入草丛。
秋天的云啊,在午后也是金灿灿的,仿佛是地上麦田的反光。
“给,环环,拿去玩。”
是一只小小的呆物。
小姑娘知道什么是好坏?她是知道的,但她还是笑嘻嘻,“谢谢哥哥。”
权素环眨眨眼。
“哥哥,天上的云是什么?”
“云就是云咯。”
“不是,我问你,像什么?”
“像虫虫,吃太阳,像环环,懒洋洋。”
权素环呢喃着,像虫虫,像环环……
“哥哥骗人!“
“哈哈哈,小笨蛋也有聪明的时候。”
男孩笑着,一步步往郊外树林走去。
树林黑漆漆,阳光也照不透。
权素环陡然就感到一种恐惧。
别去。
想说话而说不得,老妪盯着女童,希望她能挽留。
但女童一回身,竟然长大了,成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女子,一位尊贵的世家家主。
两位权素环就对视着。
老妪能看到权弘明一点点长大,迈入深林,消失在黑暗里。
女子微微呢喃,“大哥,你这样的人,如何能改变呢?”
老妪叹气,她已经忘记了一切的仇怨,如今对权弘明的仇恨只是单纯的一种惯性,习惯了仇恨罢了。
树林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吼叫。
飞鸟惊起,竟然是一群乌鸦。
告死鸟。
哥哥,希望你来世一切都好。
“谢谢。”
权素环蓦然回头。
天边的云彩仿若一尊菩萨,而她那大哥,站在莲座上冲她轻轻挥手。
“再见。”
……
言语再多。
终究是。
再也不见。
第一百三十五章 净土轮回,佛子转生
鹿正康高大的身躯被枷锁一点点挤压,变成一粒微尘,随后轻轻在轮回的圈子里打个转,一时间,他的记忆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就被抛出,回到上缘表层的凡世。随行的十四点魂魄也伴着他一同离开。
“小和尚,本座会在凡尘等候汝……”相枢在无间之处发出低吟。
……
自朝廷不存后,世人新编历法,称净土历,以佛子归天为元年,至今恰恰是百年。
八月廿五,正是秋分之日,净土巨震。
神州的亿万百姓已经习惯了净土的祥和,净土的可靠深入人心,似乎是同危机剥离开的另一个世界,但如今的震动就叫人无所适从了,许多人第一反应并不是害怕,而是自己中了什么幻觉,又或者以为是什么活动,总之不是害怕。
而未等人们真的害怕起来,一切震荡就止息,人们只是惊讶地发现,背靠须弥的菩萨像那一对鹿角间亮起了一轮白日。
这意味着净土终于有了昼夜更替,一切都开始自发流转了,山石不再维持原样,草木也开始枯荣交替。
万物轮回终于开始了。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一次巨大的变革,但他们说不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就发生在身边的变化,似乎又完全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于是人们也就慢慢淡忘了此事。
……
也正是秋分,广东莲花山狮相门门主李辟光喜得贵子。
当夜在山腰演武大场里举办宴席,副门主连同门内三大堂口堂主携弟子亲信赴宴。
大嚼一顿,痛饮十分。酣畅之际,副门主石明华站起来举杯问道:“不知门主要为你这小子取个什么名?”她是个女英豪,一双星眸在月夜里放着寒光,仿佛一头巡回的狂狮,叫人见之难忘。
李辟光闻言,先干了坛中美酒,随后一拍桌子起身,借着酒劲与狂兴努力把脑子里不多的词汇量搅动起来,尝试拼凑出一个响亮又好听的名字。
于是他就支支吾吾,身子摇摇晃晃仿佛一根风中茅草,蒲扇般的手掌拍着胸膛与脑门,发出撞钟打铁般的轰鸣,这架势同拍打黑白老电视是一样的,可惜文采这个东西不是信号,李辟光就是把他一头乱发抹碎了也想不出来一个好名字的。
石明华就主动接过话头,“李大哥,你我义结金兰,情同兄妹,你的孩子便同是我的一样,不如就让小妹来取这个名,如何?”
“好好好!还是明华懂得照顾老哥,你们这些人啊,就晓得看老子笑话!”李辟光瞪了周围的门人一眼,目光灼灼,仿佛黑夜里的冷电,把周围的炬火灯烛,乃至漫天星光月色都压了下去。
石明华赞道:“李大哥的横练功夫是出神入化,大家有目共睹,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儿子的名号自然也得是堂堂正正的。”
众人齐点头。
“好男儿一言九鼎,要立不世功勋,不如就叫李鼎勋如何?”
“好极了!”
“真够威!”
莲花峰顶襁褓中的李鼎勋,才刚哺乳,静静睡下,只听一阵阵的欢声笑语,就像雷鸣般从山下滚来,房屋都摇动起来,窗子同窗框磕磕地撞击,天花板落下一阵浮尘。
母亲李梅铮习以为常,不过也担心孩子受怕,急忙坐起身把襁褓抄过来一看。
小崽子睡得欢实,半点没有要醒的意思。
慈母看了嘿嘿笑,心中异常满足,此时耳边又响起狂猛的笑声,顿时一张温柔的脸就阴沉了下来。
放下襁褓。
刚生产完的女人,披着一件净土购的虎皮袍子就下了床,掀开门板,对着夜晚山坡俊朗的空气深吸一口。
“吸嘶!”
仰头。
下一秒,铁肺吐出罡风,如刀刃般席卷高空,而余波还将房屋的青瓦掀起。
一声怒吼!
好一声怒吼!
“都给老娘安!静!”
一发话,千里鸟惊飞,群山兽丧胆。
宴会上端不稳酒碗的一大片,噼里啪啦瓷碗碎了一地。更丢人的直接吓趴下了。
李辟光抠了抠被震出来的耳屎,哈哈一乐,“各位担待些!家里有英雌,不得不听话啊!”
众人低低笑着,终究没敢再大声说话。
酒席照吃,欢喜复起,直到天色大亮了才散。
李大门主有后的消息暂时没打算昭告天下,因为怕他们狮相门的对头,也就是然山的恶道士们下咒暗害。
……
九月廿五。
李鼎勋满月。
门主就抓来个算命的给儿子算命格。
算命先生把小屁孩举起来,对着稀淡的月光瞅了瞅地上的影子,再抬头看看星空,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放下孩子,拿出算盘一阵鼓捣。
“唉呀!这小子!”
“我儿怎得?”
“这个……好命哦!天上星宿下凡!”
李辟光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红彤彤的牙龈仿佛某种掠食者的杀戮信号。
老道士微微一抖,脸上还是那副仙风道骨的笑容。
“此子乃天上破军星降世,未来必定会在江湖扬名立万,引得群雄俯首……”他好话一车一车地往外送,终于是哄得李大门主喜笑颜开,当即决定不杀这个牛鼻子老道,只把他丢出门外了事。
老道士哎哟哦呼惨叫着摔在后半夜冷冰冰的山脚下。
随后一骨碌起身飞快跑路,那仓惶的背影活像一只被鹅追赶的灰皮耗子。
跑出一段路,道士停下来,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回头指着莲花峰大骂,“呸!什么狮相门,道爷就说这是个贼窝!哈,什么天上星宿降世,分明是福薄命浅,魂魄稀淡,早夭之相!呸!祝你克父母!克家人!天煞孤星!全他妈死去吧!呸!”他脸色悻悻,又嘀咕两句,转身没入荒野消失不见。
……
李鼎勋是个老实孩子。
不过不足岁的小婴儿不会表现出老实这种稍显成熟的性格,他被认定是个呆子。
好在不是傻子,只不过反应比寻常孩子慢半拍。
这多少让李辟光有些遗憾,自己的长子似乎不适合被寄予厚望。他曾想找那个算命的,让他学学什么叫算账,不过这油滑耗子早就消失在茫茫人海。
夫妇二人正值壮年,当即决定多生养几个孩子,以防门主之位旁落。
狮相门的门人就是一群狮子,他们只服从最强的狮王,李鼎勋这种小崽子要是成长不起来,放在这个野蛮的宗门里,将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第一百三十六章 童年,蠢笨的小孩
时光流转,李鼎勋开始了他的童年,五年来家里陆陆续续又多了三个小孩,老二是弟弟,老三是妹妹,老四还是弟弟。
李辟光夫妇二人对自己的四个儿女都很满意,大儿子虽然呆,但很老实,二儿子很聪明,很活泼好动,老三老四从小也都挺聪慧。同老大一比,他们更有潜力在未来争抢狮王的地位。
于是乎,三位弟弟妹妹身上被倾注了更多关心,更多的期盼。
长子李鼎勋,夫妇二人只求他能平安过一辈子。
至于什么破军星下凡的话,那只是一个喜庆的玩笑罢了。
……
李鼎勋在院子里站桩。
狮相门以外功著称,多是刚猛的横练功夫,对身体有很大的刺激性,小孩子不能练,怕影响发育,所以门人弟子年幼时都靠站桩打基础。
李鼎勋现在站的桩叫狮相三十六法,又称威狮子桩,其实是下九阶绝技狮相铁头功的入门,练成后身如猛狮,矫健强猛。对后续狮相门功法的练习有很大的好处,算是武道根基,重中之重。
说是狮相,听名字好像是一种形意的功夫,但其实更有神打。
形意的部分就是模拟自然界狮子的一举一动,包括行走、睡眠、捕猎、战斗等等,前面三十法都是形意。
神打的部分集中在后六法,这六法内容包括观想,祷告,祝拜,画符,请神上身等等很玄虚的内容。目的就是激发一股心意气势,属于武学的上层道理。其实已经超过了打基础的范畴,不学也是无伤大雅,等以后见识广博、学识丰富了再回来打基础也行。
但若是有弟子能在初入武道时学会这六法神打,必定被狮相门高层看重。
差不多就是一个天才的分水岭。
那么李鼎勋是不是一个天才?让他的老爹来说,绝对不是。
他连前面形意的桩功都没站出神髓来,姿态都不甚标准,多次纠正后也没有效果,要不是母亲李梅铮拦着,估计这小子的屁股每天都得开花。
李辟光也看出自己的长子不是因为顽劣所以站不好桩,其实就是不理解,不理解自己要做的一切,对于这种情况,当初他的父亲,也就是故去的老门主是有办法的,就是打呗。打疼了,就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就会学好,不然一辈子就那样了。
然而李梅铮最喜爱这个长子,舍不得让他吃苦受累,她甚至于是乐得李鼎勋没有武学天赋的,在她看来,自己的孩子既然当不了第一,那干脆换条路走。
不练武,学点诗书,练些笛箫什么也挺好,哪怕学唱戏,跳傩舞也行。
“干什么不吃饭呐!我儿子以后开开心心就好咯!”
“你就不怕他被卷入江湖恩怨?”
“谁敢?”李梅铮勃然一怒,恍惚间有一位狮面人身的神灵发出一声狂吼,李大门主一缩脑袋,低声下气地说道:“不敢不敢……不对,没人敢……”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屋外,没人路过。
于是这天起,李鼎勋练功的时间被缩短,另外来了一个教书的老先生,每天领着他读书。
……
童年很无趣。
李鼎勋每天要做的事情不多,除了三餐、便溺等等生理活动外,就是练功和念书,最后在晚上睡前,被勒令念诵百遍“南无鹿缘菩萨”。
他的活动范围更是小得可怜,只能在院子里。
好在院子里的景致不错,南方的园林总是乐意在小格局里填充尽可能多的东西,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无异于一整个世界了。
池塘、假山、树林,青石板路窄窄的,上面全是青苔,李鼎勋从他住的厢房出门,一抬头就是大片的树荫,碧绿透亮,阴郁的天空总是被挤压成小小的、破碎的几块仿佛画布上的留白。
穿过落叶的雨花石地来到小池边,池边堆着石块算是栏杆,李鼎勋在空闲时就常坐在这些石块上。
其实他猜到自己什么都不做也行,父母不会要求什么的,但他还是保持了一个生活的惯性,站桩不有趣,摇头晃脑地吟诵依旧不有趣,但李鼎勋从没有厌烦的情绪,事实上他看什么都是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的感觉。
暂时他幼稚的心没有遇到为之怦然或揪拢的事物。
池塘里的浮萍、水面的微虫,树上的蝉,阴暗处的蚊子,石头下的蜈蚣……小孩的世界也是微观的,李鼎勋不时注意到,这个院子里,除了侍女、仆役外,除了自己,除了偶尔来的父母,其实数量最多的昆虫和植物。
于是他时常会想,自己是一个客人。
老先生教会他礼节,于是李鼎勋就很规矩,他在自家院子里总是很规矩的,因为这里的主人是虫子们,还有草木。
好在主人家很宽容大度,任由李鼎勋仔细观摩它们的形体,只要双方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心里有许多问题,但苦于言辞不便无法表述出来,干脆就不说。
教书的老头就说李鼎勋这小子脑袋笨,爹娘问哪里笨,就说不能举一反三,是个庸人。
大人们在说话的时候,李鼎勋就站在一旁,他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情绪。老先生是冷淡,父亲是失落,母亲还是那么温柔,几位侍女发出了一种名为怜惜的感情,李鼎勋不懂。
身高不到他们腰间的孩子,往往得仰头才能看见大人的脸。高高的,被环境的光模糊了五官,而他们的嘴唇翕动着,喉头滚动着,胸膛起伏着,声音、光晕混杂成一种迷离的灰黄色。许多怪异的鸟从这一片混沌里飞出,鹿正康追逐着它们,视线移到窗外,越过树梢,在多云的天空徘徊了一下,随后掠过锅耳墙,穿过月亮门,在低矮的女墙上飞过,继续在一座座吊脚楼、碉楼,散落的房屋间穿行。这些沿途的景色都是通过鸟儿的目光带来的,而李鼎勋只是愣怔地望着墙。
李辟光规规矩矩地把老先生送出门,叫弟子把先生带去休息,转身回屋,就看见自己的长子在神游天外,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好师妹李梅铮,她就那么溺爱地看着儿子发呆。屋里微弱的光线将一切色彩都压抑了,而窗外天光就只照亮儿子头上小小的冲天辫,还有自己女人的衣裙,裙摆上金色的云纹刺绣熠熠生辉,仿佛是垂地的小小夕阳。
门主的心,陡然松懈下来。
孩子笨就笨吧,开心最重要。
第一百三十七章 圣道净土,传人
有些事情,大家都做,就变成习俗。
比如念佛号,比如一年之内选几天吃斋……这些事情,让所有人或多或少有点奇怪,大家何时习惯做这些的?为了纪念鹿缘菩萨?为了当几天出家人?
节日习俗作为人类活动,其实很多时候是在给人一个忙碌或悠闲的理由。大家聚在一起做点事情,享受社交的乐趣。至于为什么要怎么做,不重要。
所以习俗对一部分人群来说其实很讨厌。他们不喜欢社交,也不愿做看着就多余的事情。
可不论什么样的人,都是离不开净土的。
净土这两个字是有生命力的,任何人都很难直白简单地说出净土到底代表了什么,但很明显,一个无法进入净土的人会被排挤。这个排挤不是源自高高在上的情绪,而就是因为代沟。同聋子讲道理,给瞎子看画,这些都是无用功。
不入净土,不知天地。
鹿缘菩萨为世人创造了一个世界。就这点来说,纪念,感恩,为举行节日都是不过分的。
人们总是会把一切溢美之词放在鹿缘菩萨身上。仿佛那不是一片历史的烟云,菩萨是每个人心中的长梁。
……
李鼎勋照例在房里念诵“南无鹿缘菩萨”。
蒲团、香炉、挂画,静室内一应俱全,小小的孩童盘膝坐着,声音从稚嫩的牙口里挤出来,完全没有被他放在心里。
这件事变成很程序化的工作,李鼎勋在某时听到了微微的回响,仿佛是静室的某个角落里有某个透明人也在念诵佛号。
这个声音太轻了,他现在才意识到。
李鼎勋眯着眼打量周围。
黑漆漆的屋子里,淡淡的好闻的烟雾缭绕,屋外有一些轻轻的动静,侍女们在收拾卧房,把烛台、瓶罐什么的归置起来,器具撞击会发出零碎的响动。
总之,室内很安静。
一种能把小孩吓哭的安静。
月光光,白亮亮,从东面墙上的圆窗投进来,地上的影子是窗格的形状,正是一个连笔的“福”,光倾斜着,照在墙脚,那个福字也弯折起来。
看着圆窗上,有一些蚊虫飞舞,不过它们也怕烟气,所以没进来叮咬李鼎勋一番。
仔细听了一会儿,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
于是李鼎勋又念了几遍佛号。
他告诉自己,没有人的。不过耳边似乎又传来声音。
得离开这里。
李鼎勋站起身,往门走。
轻轻的脚步如影随形。李鼎勋僵住了。越是靠近门,那第二个脚步声就越重。
往回……脚步声果然在变轻。
还是得走。
李鼎勋沉默着,但他左思右想是想不出对策来的。
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走。
不知是不是想法过于强烈导致了幻觉,总之,他就感觉有什么在发亮。
不是有什么在发亮,而是整个静室都在发亮。
黑暗退散,露出的却不是四壁。
金色光芒仿佛画布上的火焰,把表层的世界灼烧,将真实的世界呈现。
金色的世界。
李鼎勋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梦中都不会出现的一切。
山与海,珠宝堆砌,草木繁茂。
还有那世界中心的高山。
李鼎勋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向那山行去,因为他看到了山后有什么东西。
有光,除了光还有树枝。光在树枝中央。
寂寂无人的世界只有海浪波涛,轻轻往来,呼呼作响。
李鼎勋走得小心翼翼,海面的波涛让他感觉这是一张起伏褶皱的布匹,于是他踏上去,果然没有下沉,望着茫茫无垠的世界,他便快步行进,一切旅途都在主动缩短,以至于他一步出去就能听到耳畔吹拂的狂风。
一种强烈的既视感不断涌上心头。
他踏上一重重的山,山路边到处是雕刻,石像,还有语句。
雕像都是一个长鹿角的菩萨,而语句多少他看不懂的。
有些长篇大论,会有标题,如《新编金刚经初版》、《新编楞严经注》等。
还有一些简短的。是人物传记。
这些语句大多很通俗,很简练,但信息量实在很大,李鼎勋勉强读了几篇,只知道这里叫圣道净土,曾经住着十四个人。
这些雕像之类的东西就是这十四个人留下的吗?看着漫山遍野的,可真有耐心。
继续前进,来到最高的山脚下,仰头,美妙的花香如雨水一样落下,点滴渗入皮肤,李鼎勋感到无比的舒适。
他攀登了一段距离,在一处山间平地遭遇大片的花海。每一朵幽蓝的昙花都像是水中的月亮,浮动着,泛着涟漪,不过又是那么有生命力,坚韧的花茎与花瓣虽然摇动着,但没有要折断掉落的意思。
李鼎勋想要摘一朵,不过他怕这些花儿会责怪他的无礼。
于是就不摘吧。
登山,随后看到了背面的巨大神像。
繁美的鹿角间,纯白的太阳已经有些黯淡,似乎马上要天黑了。
天黑的净土是什么样的?
白色的光明宝珠黯淡下去,随即净土也一点点被夜色吞没。
一片的漆黑中,宝珠如月,暗紫的穹顶美不胜收,幽蓝的花海摇曳辉光,山脚的海有粼粼的微光闪烁。
完美的地方,不论何时都是美的。
李鼎勋仰头,夜空有种神秘的气质,异常有吸引力,天际线上的群山如宝石的封口,将这块紫水晶紧紧咬合,人类站在山上,好似穹顶能触手可及,但是他踮起脚,伸直手臂,指尖只触及空气。
跳了几下,踩在了一块碎石上,李鼎勋一个趔趄摔下山坡。
没有疼痛,就是感觉进了一个滚筒,李鼎勋就这样不断翻滚着往下摔,然后掉进一个隐秘的溶洞里。
嘭!
落地,结实的撞击感,起身,拍衣服。
黑暗的洞窟异常狭窄,李鼎勋眯着眼,往四周摸索,很快碰到了墙壁。
墙上有一个个小坑,他仔细按着凹坑,这些是墙上的刻字,不是简单的坑。
一个虚幻的魂体从墙上冒出头,高高的鸡冠帽好似一把尖刀,给李鼎勋吓了一跳。
“终于等来有缘人了!小子,就是你啦,快快拜师,让本座把无量正法统统传授给你!”
第一百三十八章 法王传功,闯祸玩偶
李鼎勋望着眼前的虚影。
他是洞窟里唯一的光源,仿佛是一种发光的胶体,聚合成了一个人形。
一个穿着非常古怪的老头。
他开口说话,脸上的表情热切,嘴唇里有星火飞出,漂浮着仿佛萤火虫,又霎时在空中消隐。
“这么多年,总算有活人了,这圣道净土的十四尊者真的是一言难尽。唉呀,菩萨保佑哦,让这新来的小子机灵些,最好能练成无上瑜伽法,练不成的话,就再找人来学,总之得全都把功法给背下来……”
这个怪老头不知多久没看到人了,强烈的倾诉**简直是停不下来,语言如潮水般流淌出来。
“实在不行就只能灌顶……那本座岂不是没得轮回了?可怜净土不久前才有的轮回,老和尚也想体验一番呢。别入畜生道啊……”
李鼎勋问道:“老人家,你是谁?”
魂魄喋喋不休的嘴停止,不,不是停止,是僵住,遏制,仿佛嘴里塞了一堵墙,话儿的余音还在牙尖打转,可声息已经完全低落到不见。
老头缄默了一会儿,重新笑起来。
“我,是谁?
“你要记得我是一个自杀的懦夫,以后不要学我。
“好了,拜师吧。”
李鼎勋晕乎乎地跪在地上,就像当初跪在教书先生面前那样。
无名喇嘛用枯瘦的右掌摩挲他的头顶。
李鼎勋呆呆地仰着头,洞壁上的无数西域文字都亮起光。
魂魄的手掌,既不冷,也不暖,只是缺乏质感。
缺乏生命力。
像云雾,轻纱那样。
“好了,以后你就是金刚宗传人了。起来吧,本座教你入门内功《金刚四加行法》……”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像是梦,一切眼见、耳闻、鼻嗅、身触、心念都是那么虚幻。
李鼎勋不觉昏了过去。
……
“勋仔,醒醒啦。”母亲李梅铮把静室里睡着的大儿子叫醒。
“阿妈,我刚才做梦了。”
“什么梦?”
“到处是金色的,山,还有菩萨。”
李梅铮面露喜色,“好孩子,你是入净土啦!”
“好像是。”李鼎勋想起山壁上的那些文字,所谓圣道净土。
“快和阿妈说说,你看到什么了?人多吗?他们有没有凶你啊?”
“没人,不,有人,有个老头,对我很好,教我东西。”
“教你什么了?”
“不记得,睡着了。”
李梅铮哈哈大笑起来,被自己儿子的呆憨逗得前仰后合。
她笑着搂了搂李鼎勋,领他睡觉去,把被子掖好了,转身出门,找李辟光说说这个好消息去了。
卧室门关闭,李鼎勋没有睡。
但也没有睁眼。
他感觉颅脑正中有一朵白色的花,只有两片花瓣,有冷冰冰的气流从中涌出,顺着脊椎骨向下流动,到了肚子底下,涌入一朵珊瑚红色的四瓣花朵,又分成两股,一左一右,拐个弯从旁边回到眉间。
很有趣。
他看了一会儿,有些困乏了,就打算睡下,此时卧室门又被推开,李辟光嘿嘿笑着迈步入屋。
父亲来了,李鼎勋就不得不起身见礼。
“好孩子,五岁入净土,看来是与菩萨有缘呐!你能有这份福气,老爹也就放下心来了。”
李梅铮跟在后面,把长子塞回被子里,随后坐在床沿,瞪了李辟光一眼,“我的儿子当然是有福的,不过,勋仔说有个老头教他东西,却不知到底教了什么,”扭头拍了拍李鼎勋的小脸蛋,“来,给阿妈说说,那老头说什么了?”
李鼎勋恍恍惚惚地,眼睛眨了三眨,嘴里发出几句含混的梦呓,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夫妇二人相视一笑,却没有再刨根问底的想法。
坐在床边又谈了一会儿闲话,他们便起身离开了。
第二天,李鼎勋早起站桩,不知为何,竟然站得有模有样,让他自己说,就是身体里有了几根支架,把动作撑起来了。他这样的进步被李辟光归结为菩萨保佑,仿佛入了净土就是开窍了一样。
中午,小他一岁的弟弟李仲守从隔壁院子跑过来找他。
“阿哥,我的螺螺你看到吗?”
李鼎勋一愣,弟弟说的是回音螺,这小子的玩具之一。
“你自己的东西怎么来我这儿找?”
四岁的弟弟有些小机灵,“昨天,在扔螺,不见了。”
回音螺,乱扔……
李鼎勋坐在池塘边不愿走动,于是敷衍道:“好了,阿哥会帮你找的,回去玩吧。”
“不,我要和阿哥玩。”说完,他就腾腾往回跑,过来相当一段时间后,抱过来一堆木头零件。
“这是铸剑山庄的机关玩具吧?”李鼎勋听几位下人们说过这种风靡神州的产品。通过净土购以及几大商会的渠道,那帮打铁的能把这些小玩意买到天南海北去。
机关玩偶算是铸剑山庄的一类特色,据说是先秦墨家的直系传承,山庄又接纳了许多鲁班传人与公输传人,一代代人苦心钻研后,在技巧上登峰造极,乃至达到通灵的境界了。
弟弟李仲守酷爱玩耍,于是李梅铮就托人购了许多这一类的好玩事物,铸剑山庄的小玩偶相当于现代小孩的乐高玩具,有条件的人家都不会错过。
李鼎勋陪着弟弟拼零件花了一个时辰,最后组装出来一个木头小鸟,转动发条,小鸟扑腾乱飞,最后撞在了教书的老先生脑袋上,把这老头吓得摔了一跤,可怜他攥着书来上课的,这一进门就被突然袭击,屁股都磕青了,额头也鼓起一个小包。
于是乎,接下来三周,李鼎勋都没有在自己的院子里上课,到了下午就跪在老先生的客房门前,冲着紧闭的雕花木门大声背诵诗文,错一句,里面就会传来老头的怒吼,然后让他自己打板子。
李鼎勋左手抓起戒尺往右手掌心狠狠拍了五下,然后又开始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到夕阳西坠,永远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一轮光圈轻轻落在锅耳墙上,李鼎勋口干舌燥,听着先生训话,眼神却四处游弋,看着淡金色的阴影交织的云空,仿佛一块厚厚的绸布,那些暗色的云纹就像天上的神龙,追逐着隐秘的太阳,而太阳会落到墙后去,落到山后去,光芒还残留着,普照着,折射漫射着,夜色却也如巨兽大片吞吃天穹。
起了一阵风,希望晚上能把云层吹散些,好叫月亮与星星在这样厚重的棉被里出来透透气,不然岂不是很憋闷?
李鼎勋心想着,到底是月亮和星星一直都在,还是说,云层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当云雾散去,月亮和星星才会出现?
“回去抄写《硕鼠》、《蒹葭》……等篇,用正楷……”先生的话很浑浊,夹着痰,本身就很嘶哑的嗓音更加诡异,仿佛是高音夹着低音,就是没有让人舒服的中音,“好了,回去吧。”
李鼎勋如梦初醒,“谢谢先生!先生早日康复!学生告退!”
某天晚上,在静室,他找到了弟弟的回音螺,就在门边的一个角落,难怪这两天一直听到有人在模仿他说话。
攥着螺壳,回头看了看墙上的窗洞,李鼎勋摊开手捧起一把月光,仿佛是夜露凝霜。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佛子的道,笼中的石头
每天晚上李鼎勋都会去净土。
那怪老头会不停传授他各种功法,很多都只是让他记下,不着急修炼。
除此之外,就是不断传授一些对敌经验,讲一些很玄虚的内容,李鼎勋听得似懂非懂。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师父,因为这个老头很嗦,总是爱讲大道理,总爱回忆过去,每当这时候,他的言语就变得含糊而低沉起来,给人的感觉是两块石板摩擦,而不是有意义的语句。
不过老头对李鼎勋是很看重的,他夸奖了李鼎勋的内功资质,说他一定能练成金刚宗的无上法门。
老鬼在说起自家功法时总是不遗余力地堆砌华美的辞藻,而说起江湖上其他门派的武学就大大不屑了,首先除了金刚内力其余都是垃圾,然后驳斥了狮相门这类横练莽夫,最后鄙夷了少林派内功犹疑迟钝,失去了刚猛意蕴。
李鼎勋身为狮相门少门主颇有点无妄之灾的感觉,于是他就问老鬼,“所以金刚宗的武功就是天下第一?那为什么会断了传承?”
他这句话像针尖戳破气球似的,老鬼的语气马上低落下来,支支吾吾地回道:“只能是人间第一,不敢说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是什么武功?”
“是佛子的须弥神掌。”
“我能学吗?”
“你?哈哈,不能!”老鬼被逗乐了,“且不说佛子根本没有留下传承,就是这么一座须弥山就放在眼前,天下的庸人也别想悟出真意来。”他有点喘不过气,奇怪,一个鬼怎么会喘不过,反正他的笑很夸张,仿佛发泄了许多情绪。
“好在你小子运气真的不错,普天之下,能让你窥见一丝须弥神掌真意的唯有本座!”
“我想看。”
“不行,你太弱了。看了就会被震成傻子。”
“那什么时候能看?”
“至少,等你打开顶轮后。”
“好。”李鼎勋的回答轻描淡写,这被老鬼认作是无知与自大。
“小子,你能来圣道净土,这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说不定你就是当初十四尊者之一,不过就算是他们,也并非每个都是天才的。你这么狂妄自大,到时候就会一头撞死在梵我之障上……”
李鼎勋闭眼不去听他废话,起身站桩。
在净土练武真的是有用的,但仅限于圣道与善道净土,恶道净土无法享受这种待遇。
这就导致了一种向善的风气,人们都希望自己能入善道净土,于是就有各种偏门方法出现,譬如催眠、改命之类,不过真正能有效的方法总是不多的。
比较出名的有变脸人秘传换心术,还有然山派的王禅典籍。
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佛子实在让世界往大同社会前进了一大步。
“唉,输在佛子手上,本座是无怨无悔,佛子的道,比孔孟之流要高得多,可惜本座是看不到了。”
李鼎勋想起教书先生口中至高至善的仁义,难道还有什么比仁义更高吗?
“不要走神!站桩就好好站,这样心浮气躁是怎么回事?”老鬼似乎就是想让他分心,然后能痛痛快快地骂上几句。
李鼎勋上了几次当,这才学乖了,不论老鬼说什么,他都自顾自练武。
时光一点点流逝。
家里的几个弟弟妹妹慢慢长大,总算他们一家就六口人,李辟光夫妇没有再添几个子嗣,只因为培养好的传人是很麻烦的。
三妹最得李辟光欢心,而四弟最闹腾,于是吸引了李梅铮的大部分注意力。
这样一来,李鼎勋与老二李仲守就被冷落了。
好在他们两小子都是能照顾好自己的,毕竟从小就被分到单独的院子里,相对也就不那么粘着父母。
李仲守同他大哥一样,五岁时入了善道净土,此次一发不可收拾,每天最喜欢在里面玩,既不爱练功,也不喜欢读书,成天窝在厢房。除了一日三餐,李鼎勋能见到他的时候不多。
李辟光一再叹气,自家老二是废了。为了不让这小子继续堕落下去,于是门主一拍脑袋叫李仲守认副门主石明华为义母,然后让这位女豪杰管教他。
狮相门全体都秉承一种简单直白的思路,这一点在教育上有很优良的体现。东西让师父教,教不会就打,打不会就接着打,顺便还能练一练这硬功。
所以李仲守不在的日子里,李鼎勋没少为自己兄弟上香祈福。
……
生活对李鼎勋来说是一个太复杂难言的东西,就算他通读《论语》、《离骚》、《史记》,可让他把自己的生活定一个位,依旧是做不到的。
在练功读书之余,掰着手指算了算,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活了十年了。
这么说很古怪,小孩子一般不会在乎自己活了几岁,除了将年龄当作一种炫耀资本的时候,十岁同五岁没有区别。
但李鼎勋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哀伤。
这种哀伤是类似于笼中鸟儿的哀伤,他知道自己是羽翼丰满,但是还不能越过这高高的院墙。
院墙隔开的世界,他当然目睹过,事实上,他在莲花山各处都游览过风景,一年四季。不过他的目光放得比这些触手可及的事物更远,他能体会到更远的世界,很自由,很危险,游荡着那些恶徒,游荡着江湖的气息。
这些,被一堵更高的墙阻挡,一堵看不见的墙。
每次回到自己的小院,李鼎勋都由衷疲惫。
墙的存在,隔开了他与外界,使得墙外的一切成为了一个混沌的系统,哪怕清楚外面会发生什么,可就是忍不住好奇。
人有窥探欲。
老鬼告诉他,什么时候,他把这些无所谓的情绪抛开了,什么时候他就能接近真正的强者了。
“我爹说,要做狮子。我不想当石头。”
“你爹是错的。”
“狮子难道不比石头强吗?”
“狮子有弱点,石头没有。”
李鼎勋被说服了。
于是他继续老老实实待在小院里,一晃就是十年。
没有参加任何活动,没有与任何人交流。
做一块石头,深藏在大地下,没人知道到底孕育了怎样的神锋璞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