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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岚德鲞     打穿steam游戏库txt下载     打穿steam游戏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〇四十六章 朦胧的海岸

    1892年,美国。

    德威特侦探所。

    “布克,你感觉如何?”

    “每天都像是在地狱。”

    “你不能再赌博酗酒了,为你的女儿想想,你每天醉醺醺的样子,照顾不了小孩子。”

    布克只是凝望着,凝望空气里飘渺的香烟的蓝雾。桌子对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华裔,穿着牛仔的服装,身上也发散出一股新鲜的牛粪和烟草味。镇子里的人都认识他,一年前来到镇子上暂居的异乡人,爱管闲事的阔佬。

    他的面容躲在牛仔帽宽宽的帽檐下,看起来像一团漆黑的影子,他说话的时候只能看到唇瓣的翕张,而没有更多表情的流露,“酒精洗不掉你手上印第安的鲜血。伤膝河的水依旧清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布克的心理创伤不允许他回忆自己在1890年参与的伤膝河大屠杀,他没有回答,只是皱起眉毛。

    “……”阔佬也沉默下去。

    苍白的阳光从门上的副窗照进来,投下一块极冷的灰斑,把阔佬的影子扯得狭长而畸形。布克·德威特只是凝视着,从空气的烟雾,到老旧的木地板上的光影,他坠在地狱里,没有言语的力气。

    每天都如同在地狱。

    常常是不可理喻的心脏的突然抽痛和冰冻一样麻痹。胸膛里满是厚冰。

    “你欠下好多的债了,我可以帮你还。”

    “……”布克终于把目光投注在阔佬身上。盯住他帽檐下的影子。

    “但你要把安娜给我。”

    “那是我的女儿。”

    “所以你卖不卖?”

    “……得加钱。”

    阔佬终于露出一个简单的笑容,“多少钱都可以。甚至让你成为美国首富,都不成问题。”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安娜?”

    “这是一场交易。你们美国人最爱的那句话:businessbusiness.(生意就是生意。)我对这个愚蠢的盛产极右翼独裁大脑瘫的世界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完成交易,我就要走。”

    阔佬打了一个响指,大门打开,蜂拥而入的黑西装们提着结实的大皮箱,先到布克面前排好队开箱展示——箱子里装的是厚厚的美钞,印刷纸币的油墨味浓得有些刺鼻,这些装钱的箱子一摞一摞叠在房屋的角落,每叠一层,布克就站起来一点,一直堆到人高,两面墙都堆得足足的,布克已经完全站直了身子。这时候门外又进来十余个踩着高跟鞋的金发女郎,手里捧着珍珠、珊瑚、宝石的黄金首饰盒,同样是在布克弓着腰面前展示,随后就放在桌面上。女郎们苍白丰腴的手渐次收走,就如在桌面上飞起的一群白野鸽,灿烂的珠光把房间照得异彩斑斓,人们的脸颊浸泡在金色、红色、蓝色、珍珠白……人的眉毛是金色、棕色、黑色的,人的眼睛是蓝色、青色、棕黄、灰色的,人的嘴唇是红色、暗红、灰色和白色的。门外光线跳动,人脸上的色彩也痉挛地跳动。

    高大结实的,穿牛仔服的华裔男人站起来,阔佬的马靴梆梆地砸在木地板上,他的脚步不紧不慢,所以足音听起来也是不紧不慢,朝儿童房走去了。

    “等等。”布克叫住阔佬,“我要知道答案。你和谁做的交易?条件是什么?”

    “我和你做的交易,条件是安娜,这样说,你明白吗?”

    “不,我不值这么多钱,安娜也不值这么多钱,你还是告诉我,”布克从桌子后方绕过来,想要去拦阻,但被阔佬的黑西装打手们堵住,进退不得,“嘿!告诉我交易者是谁!!”

    阔佬开门,将婴儿床里的小娃娃抱起来,他身上陌生的气味叫这个有漂亮海蓝色眼睛的姑娘放声大哭,门外的布克叫喊,“我不卖!我不卖了!”

    “这不是现在的你能决定的,带着足够买下半个美国的财富好好活下去吧,布克·德威特先生。”阔佬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离开,他的背影消失在惨白的天光里。

    1912年,美国纽约。

    豪宅。

    布克·德威特从梦魇里清醒过来。

    “尊敬的布克先生,抱歉打扰您的休息,有两位特别的客人想要见您。”

    “请进。”大好人布克在小憩中惊醒,还来不及整理仪表就请仆人进门说话。

    门开后,在谦逊的非裔女佣身后,一对昂撒种的白人男女,朝衣冠楚楚的布克露出审慎而温和的笑容。

    “哦,欢迎二位光临寒舍……请问我见过你们吗?”

    “真奇怪。”说话的是客人里那位高颧骨的女人,她的五官浓烈鲜明,端庄的发型,体贴有品位的服装,以及漂亮的口音,这样彬彬有礼的贵客却说出让布克难以理解的话。

    而她身旁年轻英俊的男性也附和一声“的确奇怪,没见过这样奇怪的。第一个?”

    “第一个。”

    布克涵养极好地等待这两位不速之客表现礼仪,肥胖的非裔女佣朝他行礼,也自己退下。客人们一边亲切地交谈,一边朝布克走来,而他们始终上下打量着宅子的主人。

    “您是布克·德威特先生,全美国最有钱的人,纽约的大慈善家,真是仰慕已久。”女人说着恭维的话,语气却像宣读审判书一样,“但您的孩子并不在身边呀。”

    “安娜……我曾经有一个孩子。”布克摩挲着左手背上ad字样的伤疤,a,女儿的名字,他用刀子刻下,这块伤疤早已经麻木,可每每抚摸时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折磨。一直以来,他靠自己的财富接济穷苦的底层人,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抚平创伤,但创伤并不能这样简单消散。人人都说他是个大好人,可大好人的手上不会沾满土著民的鲜血,大好人也不会用贩卖女儿的钱财来逍遥度日,主不会轻易宽赦这样的罪,而布克也不信任上帝。

    “您还想找回她吗?”女人开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当然,我可以用我的一切来交换,我只要我的安娜。”

    “我们可以帮助你,毫无疑问,但仅限于将你送到码头,前往灯塔的路,需要自己走。”

    “这是什么意思?”

    “做好准备,一个月后到缅因州的巴尔港等我们。”

    客人转身出门,布克连忙去追,可他们一转身就消失不见。

    一个月后,布克如约来到巴尔港,在当地新英格兰风格的镇子找了一间体面的旅店住下,当夜,那对奇特的男女再次出现,他们穿着黄色雨衣,带着黄色圆檐雨帽,在风雨大作的午夜敲响了他的房门。

    布克放下报纸,提起油灯,急忙地前去开门。

    门外五官浓烈的女人朝他露出迷人的笑容,“希望你准备了雨衣,我们没有备用的,准备好了吗?请和我们来吧。”

    布克就这样抄着手,用尾指勾着煤油灯,一步步跟在这对男女身后,他们走过夜晚寂静而潮湿的街道,顺一条泥泞难堪的小路来到码头。某一时刻,布克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无比安静下来,这时天上飘下小雨,随后雨势增大了,自然的声音回归,雨点嘈杂地击打雨衣,他感到侵体的冰寒,转头回望,他来时居住的旅店,随着这场突然的大雨,消失在巴尔港低矮的建筑群的影子里。

    布克不由得糊涂了,他的头脑应激地开始发疼,无法集中注意力进行有效的思考,“我为什么在这里?”

    那对男女转过头低声安慰他,“你是来完成委托的,请继续跟上来吧。”

    客人们为尊贵的布克先生准备了一艘小舢板,他们充当船夫和引路人,英俊的男人会负责摇橹划桨,而女人则继续与男人聊着奇怪的闲话,船头的小桅杆吊着一盏亮堂堂的煤油灯,光线饱满如一颗肥胖的苹果。

    小舢板载上忧心忡忡,神色恹恹的布克·德威特,在划船男人低声的埋怨里,静谧地驶入风雨夜雾气深重的大西洋。远处漆黑的海面,无名灯塔上的菲涅尔透镜苍白的光线缓慢旋转着,吸引小船航过迷雾,一点点朝它靠近。

第一千〇四十七章 应许之地

    雨和咸腥的海,夜晚的气温在骤降,男人觉得混身湿冷,这是北半球的夏季,北大西洋暖流穿过带来赤道温暖的海水,可海上的水手们却只有苦寒作陪。

    那对男女仍旧喋喋不休,舢板船在起伏的浪里缓慢得前行,船头高高翘起,又轻轻跌落,海的潮涛给船上的人一个至大的摇篮与无止的梦境,一切都朦在浓密的黑暗里,船头吊起的煤油灯甩荡个不停,布克·德威特凝视煤油灯,也眺望海雾深处隐约可见一个宏伟轮廓的肥胖灯塔。

    他转头望向来时的方向,不见海岸与陆地的影子,左右盼望,也没瞧见任何一条船只。

    只有他们的舢板船静谧地航行在嘈杂的雨夜。目的地清楚可见,来路和偏僻的小径却消失在黑暗深处,留给他的只有一个选择,布克的心中被困惑和焦虑填满。

    时间缓慢流逝,布克不知道自己在船上过了多久,他的手脚已经完全麻木,这时候浓厚的云层隐约泛出光芒,天要亮了。

    “请问!还要多久才能到?”

    坐在前面隔板上的穿雨衣的女人转身递过来一只单薄的木头盒子。盒子正面的黄铜铭牌上刻着如下字样:此物为布克·德威特所有,第七期兵团,伤膝河

    布克·德威特先生对这个盒子没什么印象,但它看着的确是一件有年头的物品了。打开锁扣,把盒盖拉起,盖子内壁贴着两张纸片,一张瞧着是藏宝图的谜题,一张是哥伦比亚纪念岛的明信片。盒子里的内容物很简单,一支毛瑟c96手枪,一张命名为伊丽莎白的女孩相片,一枚钥匙,一些钱币,以及印刷有纽约的坐标的卡片。

    “我不明白。”布克把女孩照片翻转过来,背面写着:将她毫发无损地带回纽约,“这个女孩是谁?”他提起自带的煤油灯,仔细观察黑白照片里的女孩,这是一张侧身照,看起来不像是得到允许后端正的照片,她看着有十来岁,女学生的服装,系着蝴蝶形发带,侧脸姣好,体态匀称,似乎是一个身材健康的女孩。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男人在抱怨自己出苦力,女人则兴致勃勃地与他拌嘴争吵,他们乐在其中,而灯塔码头近在眼前了。

    直到布克稀里糊涂上了岸,他都不知道自己所来何事,那两个奇怪的人划着船离开了。

    天光晦暗不明,但太阳的确已经升起。此时的德威特先生心里只剩下惆怅,他站在冷风冷雨的老旧码头上。

    奇怪的是,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填充了布克焦虑而恐惧的内心,此刻他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来意,可当他再次观察女孩的相片时,他就对自己的任务毫无疑惑了。

    找到这个女孩,把她带回纽约……布克先生心想着:我的财富足够养这样一个女孩,这样很好,一切都完美了,只要得到这个女孩。

    有时候,人到中年也可以当一回救公主的王子。布克是一个体面的人,他可以彬彬有礼,希望前方的路能对他这样幸运的窃贼网开一面。

    沿着码头走,就到了灯塔,灯塔伫立在凄惨而狭小的礁石岛上,这里没有多余的建筑,骇浪冲刷,他不舍地提着煤油灯,捧着盒子,慢吞吞行进在嘎吱作响的码头木板上。码头路灯暗淡的灯下,礁石滩头搁浅的渔夫小船在水亮的石壁上投下沉默的短影。

    这里不论如何都不像是可以供人生活的样子,布克猜测那位名叫伊丽莎白的女孩或许在灯塔里充当一名管理员。她看起来不像是那样坚强的人。而灯塔的看守者往往是年老的独身男性,他们身上沉重、苦闷的气质与礁石一样——布克拾阶而上,在大门处仰视上方,塔顶的菲涅尔透镜朝凄惨的大气投射冷白的光。

    云这么厚,或许这次大雨会演变为雷雨。灯塔森冷的光柱一遍遍扫过压抑沉闷而潮湿的大气,远方的陆地在这样一个愁苦的清晨始终不见踪影,海雾极大,虽说天色在不断明亮起来,可布克只觉得海面越来越逼仄,四面都要消失里,海上漂浮的信标渐次隐没在雾气深处。终于,在他如此沉思半小时之后,天上打了第一道霹雳。

    电光在远处闪烁,雷声滚滚而来,转身眺望,在骇浪的褶皱上,白色细腻的沫子被雷光映得刺眼。布克咕哝一声,终于推开了灯塔的大门。他有注意到大门贴着的沾血的纸条,上面写着“德威特——把那个女孩交给我们,你的债务就一笔勾销,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富有的布克先生不知道自己欠过谁的债务,欠他钱的人倒是有许多,他也从不用这样可怕的威胁方式——沾血的字条——去恐吓欠债人。他的财富允许自己大度,但明显的是,写下这张字条的人并不如他这般好心。

    进门之后,灯塔一层的中心承重柱上贴着告示牌:吾欲洗净汝之罪恶。

    牌子下的桌面上放着盥洗盆和一摞叠好的白毛巾。

    泛信的布克先生对这样的场景欲言又止,他环顾周围,一层大厅堆放着木桶、缆绳和捕鱼笼,这座灯塔的管理者似乎还是一位专业渔民。

    二楼有唱片机的声响。

    他仔细观察后,又顺着铁楼梯——楼梯入口也挂着告示牌,上书:吾将带领你离开所多玛(罪恶之地)——上到二层,这里是灯塔管理员的私人空间,卧室、书房、厨房、起居室都挤在这里,所有家具堆在墙边。

    这里凌乱不堪,似乎发生过一次入室抢劫,敏感的侦探布克先生嗅着空气里不安的氛围。他对这样一个雷雨天,满是宗教意味的灯塔充满戒备,现在他有些疑心这里的管理员是否发了疯,或者那人就是一位邪教徒。

    墙上挂着美国地图,还有钉子与红系带练成一圈的行程路线,从西南的亚利桑那州到东北的缅因州,布克对这份地图充满探询的意思,地图上钉着便签条:做好准备,他已经在路上了,你必须阻止他——c。署名者只留下一个字母,但整张纸条的字迹却让布克觉得熟悉,至少与伊丽莎白照片背后的字迹相像。

    二楼通向三楼的阶梯口同样有一张告示牌:吾将带领汝往应许之地。

    灯塔里发生过搏斗,或许还死了人,倾倒的桌子上血迹斑斑,楼梯的墙上有血手印。一路到第三层,这里本应该是工具间和晾晒间,不过却变成了刑讯室和审判所,布克有注意到地上大片的血迹,玻璃上撞击造成的裂纹,已经最显眼的,灯光下被蒙住头,绑在椅子上的尸体。

    死者是一位男性,工人打扮,穿着灰色针织毛衣,套着橄榄绿的背带下水裤,脚下是一双棕色源头皮鞋。他应该就是灯塔的管理者了。生前毫无疑问遭受过虐待和拷问,死因是额头遭到枪击,他被套上袋子后凶手才开了枪,并且死者的胸前钉着一张血字纸条:“不要让我们失望。”

    布克觉得十分寒冷了。灯塔里的谋杀似乎是一场表演,而观众就是布克先生,他觉得诧异,同时更加惴惴不安,未知的敌人在暗处观察他,而自己对他们一无所知,或许是一群邪教徒,或许是一群装成邪教徒的人贩子。不论如何,布克已经不打算将女孩交给所谓的“我们”,他不欠什么债务,他想要的是……布克忘记自己的来意,但他还有美好的愿望。

    三楼通往四楼的楼梯口,依然是一张告示:吾将汝置于新伊甸之土壤。

    写下这些话的人,绝对是宗教疯子,自以为是弥赛亚的狂人。然而正是这样的狂人,最是能招来愚昧的信徒,布克对他们从来敬而远之,绝不愿同这一类危险的祸源打交道。

    四层或许是灯塔控制室,舱门紧闭,无法开启,他继续向上就到了顶层,菲涅尔透镜在玻璃舱后静谧地旋转,炽热的光让这里水汽腾腾。当灯头转过来时,布克及时地背过身去,以免被强光烧瞎双眼。

    灯塔已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供探索了,而安置着菲涅尔透镜的玻璃舱似乎就是目的地,大门用了密码锁,而密码在先前女人交给布克的木盒里。卷轴一次,钥匙两次,长剑两次,这图案对应密码锁上的铃铛,按顺序敲击即可。

    布克怀着忐忑而期盼的心情敲击铃铛,随即,巨大的汽笛声从塔内传来,云后投下红色的灯光,如天国的照影,云层、大海、大气,布克惊奇地观瞧,在宏大的笛声里,世界变得惨烈的红。笛声有规律地响动,天穹上鲜红色的灯光随着低沉汽笛的节律明暗。

    仿佛末日来临。正如末日来临。

    布克有种搞砸一切的荒诞的想法。一个人是不应该仅仅通过解开灯塔谜题就导致世界毁灭的,而眼前发生的异变,或许也可以用人类工业的手段做到,只是——当如奇迹一般。

    菲涅尔透镜升起,玻璃舱的大门开启,房间的机械地板下抬出一张看着就十分舒适的红色蒙皮靠椅。

    心中涌现的强烈的仪式感在指引布克,他其实也发现自己没得选。只好坐上靠背椅。

    的确很柔软舒适。有扶手,有踏脚板。

    唯一的问题是,这椅子把布克的手脚都锁住了。

    突遭意外,此刻他还一言不发,保持着自己的体面。房间广播里传出倒计时,一个干硬失真的女人声音提醒道:朝圣者,准备好,那些东西是为保障您的安全。

    椅子在旋转。布克头晕目眩。

    灯塔顶上根本藏着一艘飞船,四周升起的舱壁合拢,就像花苞闭合,一转眼布克如今在一艘飞行器里面了,舱底翻倒,就像倒垃圾一样把他的煤油灯和毛瑟枪巅了出去,他可以清楚看到飞行器下方的四个发射器喷口,假如这里站了第二个人,那绝对会落入炽热的喷口焰里。这艘飞船荷载一人。

    随着倒计时结束,舱底合拢,火箭引擎发动,布克·德威特被猛地发射了出去。

    透过舷窗,布克目睹外面的景象——飞速拔高,使得海平面急速倒退,天空越来越近,云层越来越进,他甚至可见雷霆在头顶不远处闪烁。

    加速度带来的强压和恐怖的末日气氛终于到了顶点。

    体面的布克先生发声尖叫起来,像个娘们。

    “高度五千英尺……一万英尺……一万五千英尺……两万英尺”

    娘们布克望着窗外的云,窗上自己倒影,脸色比云还白,他大叫着,挣扎不休。

    飞行器猛地冲破云层。

    一刹那,阳光朗照。

    世界通透而明亮了。

    圣洁的太阳,沉静而温婉的大气,还有漂浮在空中的,漂浮在云上的,明媚的人类城市。

    “哈利路亚。”女人如是说。

    欢迎来到哥伦比亚,浮空城市,上帝应许之地,新伊甸园。

第一千〇四十八章 先知的城市

    飞行器弹出降落伞,飘飘悠悠地划过哥伦比亚的几处街道与浮岛,沿途的美景让纽约来的乡巴佬布克先生看了个目眩神迷,他有注意到那座特殊的地标建筑,竖着巨大黄铜天使塑像的纪念岛,与明信片上的一样,那里或许正是伊丽莎白小姑娘的居所,布克虽然只能透过狭窄的舷窗匆匆观瞧两眼,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去纪念岛瞧瞧。

    哥伦比亚是由大量浮空堡垒聚集出来的城市,邻近的堡垒互相以活动桥作为连接通道,大量飞艇穿梭往来,磁吸空轨可进行货运和武装人员的输送,活动桥、飞艇与空轨共同构建了哥伦比亚的交通体系。

    特殊的空间背景这使得这座奇迹之城的景观与规划比之地面城市大相径庭。而城市的建筑风格倒是相当经典,维多利亚时期的英伦建筑风格十分显著,哥特式欧陆风格也多有体现,希腊罗马建筑的遗风自然少不了,没了希腊柱和罗马圆顶,古典建筑就没了灵魂。

    城市中四处可见蒸汽管道与黄铜齿轮的机械构造,想来哥伦比亚有一颗强硬的工业心脏。

    布克先生不曾听说过这样一座奇迹之城,或许这里真的是上帝的应许之地。

    城市的高楼上贴着大幅的先知画像,星条旗也如春日花簇一样繁多,看到这一幕,此时的布克先生心里已经有了简单的猜想。

    飞行器落在天空码头,嵌合在起降台上,布克先生被下降的机械平台带入一座洗礼教堂内。

    舱门开启,束缚手脚的铁环也自动弹开,布克·德威特咕哝着埋怨的话语,揉搓酸痛的手腕。总得来说,这是一趟惊险又特别的旅行,而他布克先生也终于有机会下地走走,看看风景了。

    洗礼教堂的装饰华美肃重,布克去过许多地方,也见过欧陆、美洲各地有名的教堂,但哥伦比亚的先知洗礼教堂又是独一份的景色。这里的先知是一个白发白须的中老年白人男性,布克猜想他绝对也是这座城市的政治领袖,****的社会体制正是让人梦回远古,好脾气的布克先生不由得有种对墙上的彩绘玻璃像啐唾沫的冲动。

    好在他终究是好脾气的大善人布克先生,保持住自己的体面,只是笑容温和地对先知竖起中指。

    在教堂的上层闲逛里一会儿,布克先生总算对这里有了更多的了解。其实也就是对所谓先知的那一家子有了更多了解。先知有个老婆,康姆斯托克夫人,挺漂亮的。他还有个孩子,孩子被称为羔羊——布克凝视着那个孩子的彩绘玻璃画像,一时间心里竟然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教堂光线昏昏,除了透过玻璃的自然采光,就是大量的蜡烛,整体环境相当幽黯,宁静得就如沉思者的心房,地面有近膝盖高的积水,水面如镜一样倒映,下如同上,圣洁如一。布克先生对此只是庆幸自己穿了高帮雨靴,否则被浸湿了袜子那可就不舒服了。

    出口在教堂下层,布克先生在这昏暗教堂几乎迷失了方向感,不过顺着悠远悠长的唱诗班的歌声,他还是一路到了大厅。长长的,笔直的水道如溪流一样,站在溪流尽头的,穿白袍的神职人员们聚在一起低头祷告,聆听教士的赞词与教诲。

    那教士的声音苍老却响亮,在空阔的大厅回荡,说出的每一个赞词对布克先生都是噪音攻击。

    他根本不想听宗教狂人的讲话,于是他沿着水道来到尽头,穿过人群,打断教士的讲话。

    “嘿!请问我该怎么出去?”

    穿黑袍的威廷教士不再发出庞大的噪音,但很快他喜悦地将布克迎过来,“是新来的吗?从下层的所多玛城而来……”

    “是的,是的,请问我该怎么从这儿出去?”布克左右打量这些神职人员,有注意到他们都是白人,无一例外。

    威廷教士嘴唇大张,肥厚而耷拉的面颊在温暖的烛光里细微地蠕动,布克对面前的教士有种熟悉的观感,他似乎曾见过此人,还不等他仔细回想,那教士高呼着“通往哥伦比亚唯一的道路就是在这圣洁的水中受洗!”

    于是可怜的大好人布克先生被这个力气大得出奇的老教士一把仰面按进了水里。

    咕噜噜……布克呛水,然后昏了过去。

    昏迷前他最后一个想法是:完了,袜子要湿透了。

    在昏沉的梦境里,布克先生回到了多年前自己经营的侦探事务所,房间还是那么干净,桌面还是那么凌乱,有人在强硬地敲门,门外粗鲁的男人大叫:“把那个女孩交给我们!你的债就一笔勾销!”

    “我不欠谁的债!”布克也高声驳斥。

    门外的人越来越急促地敲门,“开门!德威特先生!开门!”

    梦里的人没有反思的能力,于是他便真的去开了门。

    门外的是纽约,纽约的夜晚,数十艘空艇在向这座城市投放飞弹,四处都是爆炸、燃烧和死亡的人群,一架飞艇转向布克的方向,随即庞大的飞弹朝他射来。

    布克被梦里的飞弹砸醒了。

    他在哥伦比亚醒来。

    终于完完整整踏上这片神奇的地域,布克的坏心情也有所好转,在这明媚晴朗的一天,他有预感等待自己的会是惊喜。

    唔,鲜花,阳光和草坪,繁华的商业与丛中采食的蜂鸟,白人夫妇,白人报童,白人商贩和白人顾客。先知雕像,先知画像,先知影像,先知音像。云彩和空中浮岛,飞艇和空中铁轨,机械马车和自动贩卖机。繁忙的城市,美丽的城市,优雅的城市,富有的城市。

    今天似乎是什么特别的节日。

    布克先生观察着,他一言不发,在一处广场的长椅上脱下雨衣雨靴,脱下湿透的白色棉质袜子,好好把他筋骨分明的足掌晒了晒。路过的女士会捂着嘴窃笑,而男士们则祝布克先生有愉快的一天。还有玩闹的孩子们,他们对布克说,节日游行飞艇要来了,就在前面街道的尽头。

    他回答说好,一切都好。

    依旧在观察这座城市。

    不带偏见地去观察。

第一千〇四十九章 神圣的遮羞布

    天空城市里的惊喜是层出不穷的。

    最先引起布克注意的是各式各样独具巧思的机械造物,驱动这些机器的能源看着十分奇异,譬如街头的机械马车,拉车铁马的后背有一块凸起的玻璃容器,这里承载的就是它的能源核心——一颗蓝色的闪电球。其余的机械体肯定也有类似的内置能源核心,如铁马这样直观展示出来的反倒少见。

    乡巴佬布克先生对哥伦比亚发达的技术水平暗暗钦羡,疑问也是随之而来:这些发达的科技造物是否给哥伦比亚的居民带来了生活方式上的彻底变革?

    答案似乎是没有的。布克先生询问过路的人们,他们都是体面的绅士小姐,偶尔也有几位温和受人尊重的老人家,从他们的言辞里,除了赞美先知与哥伦比亚的安宁生活之外,他们的生活方式,日常起居、饮食结构等方面与地表人并无太大不同。

    繁多的机械造物很多时候只是被用作弥补天空城市特殊环境劣势的替代品。譬如街上常见的机械马车,只是用于替代地面马车,这不是自发的技术升级,而是不得已的妥协,因为天空城市的面积和土地成分不足以发展畜牧业。这种被先进技术粉饰过的捉襟见肘其实相当普遍。

    哥伦比亚的环境承载力实在是相当一般,布克先生在广场眺望,整座城市大约是分成五个大区,他所在的中心区,四周还有四座大型浮岛,总面积大约也就是三百平方千米左右,布克先生是把每一个区的面积比作一个曼哈顿岛,这样的计算当然是非常粗糙而且不精确的,但还是可以给没有见过哥伦比亚的读者们一个大约的参考。

    稀缺的土地资源意味着贫瘠的农业产出,不过布克所见的这些体面人,享用的物资依旧丰厚,他们也毫无节俭的品格,面包店会把劣品次品直接倒入垃圾箱,而食客们对不满意的食品也会直接遗弃。有钱的布克先生不至于沦落到翻垃圾桶,但如果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乞丐,在这里很容易就能找到果腹的食物。

    布克先生一开始以为哥伦比亚的物资都来自地表,通过空运贸易所得,但听居民说,自1901年,伟大先知就同地表的美国断绝一切往来,先知不再眷顾所多玛的罪民,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所以哥伦比亚的物资都是自产自销,流通的货币依旧是美元。

    这些怪异的现象表明浮空城市财富的极化,同时也暗示哥伦比亚底层人遭受的苦难。上层人享用了过度的资源,那么下层人民可以支配的财富就相应减少。布克暂时没见到他们,可他可以想象他们的生活境遇。

    当然他可以骗自己说,这座上帝赐予的圣城,人人都安居乐业,享受优渥的生活条件,不必为饮食担忧。

    但那是绝无可能的。上帝创造伊甸园的时候,资本雇佣制度还远未诞生,如果耶和华这老头打算搞一个伊甸园普拉斯,偏偏要向人类学习如何构建社会体制了吗?

    就算上帝真的是个弱智,但为什么伊甸园里需要这么多的警卫?这些警卫配备枪械,也配备一种特殊的磁吸转轮,可以吸附在空轨上进行快速的机动。这一类的社会武装力量根本就是为权力机器服务,而这样的权力机器也根本就是统治者压迫被统治阶级的工具。布克·德威特对哥伦比亚的真面目已经心里有数,如今他所见一切光鲜亮丽的东西,其实也和遮羞布没有两样。

    除了各式各样的机械造物,另一个让布克大吃一惊的就是异能。

    天空城怎么能没有魔法呢?这里就有特殊的异能药剂,让饮用者获得超能力。

    异能多种多样,并且通过自动贩卖机进行售卖,这就大大方便了布克这样的有钱人。他随身携带了一大笔款子,整整齐齐的两万元。如今的美国,一个家庭的评价年收入在五百七十美元左右,布克身上的这笔钱足够他在哥伦比亚挥霍许久,况且他还带了两袋宝石作为一般等价物,拍卖价大约在十五万美元出头。

    今天的确是特殊的日子,到处的欢庆的人群,游行飞艇绕着中心浮岛飞行,大广场上在举办嘉年华,哥伦比亚抽奖展览会,布克先生当然很有兴趣参加。等不了把鞋袜晒干,他只好去服饰店购买。说来也巧,刚进店就看到一张牌子:店主出门参加聚会,有意购衣者请自行结账。

    布克先生为自己挑了一身得宜的正装,还购买了一双皮手套,一支文明杖,把货款结清后潇潇洒洒上街参观展览会去。

    说来他也是凑巧,这哥伦比亚的先知在明确针对所谓的“假牧羊人”,捉到就要枪毙,而假牧羊人的标志是手背上有“ad”字样的伤疤,这些特征都明确标注在街头海报上,并且让民众时刻警惕。布克先生的手背上就有这么个伤疤,是他为了纪念自己的孩子安娜·德威特所刻,他看了海报宣传后心惊胆战,绝不敢把手套取下来了。

    展览会上布克目睹了许多奇景,哥伦比亚的科技水平的确比地上要高,不过也还未到无法理解的地步,这里的机械技术、生物改造技术都相当优秀,枪械制造水平也极佳。展览会的主办方是芬克工业的创始人耶利米·芬克,一个有着八字翘勾胡须的高瘦白人男性,他的相貌是典型的商人了。

    展览会里有许多游玩项目,让布克尤其敏感的是,这里的射击游戏里设定的目标敌人被称作革命军,领袖则是一个名为黛西·菲茨罗伊的黑人女性。

    “果然如此。”他嘀咕了一声。

    黑人在哥伦比亚没有位置,他们被视作劣等族裔,下贱的动物,这里的白人居民甚至会将攻击黑人作为一项娱乐活动。这是伊甸园最黑暗的影子,也让布克最终扯下了哥伦比亚光鲜亮丽的遮羞布。

    一边游览,一边继续往纪念岛的方向走,布克先生再次见到了送他来到哥伦比亚的那对男女,他们不知何时到了天空城市,明明不久前才见他们划着舢板驶入海中。

    他们拦住了布克,并请他抛硬币,正面人头,背面字。

    “人头?还是字?”女人笑着问。

    那男人身上背着黑板,统计正反面的次数,布克注意到,正面人头的次数极多,而背面字的次数则为零。

    于是他就抛起硬币,落在女人手中的托盘上。

    “是字!”女人惊叹了一声,转手在统计板上为背面字一栏记上一笔,这是孤零零的一笔,但也是伟大的突破,因为当那个男人转过身去,他背后的黑板上已经记满,全部都是正面人头。

    到底是什么情况下抛出硬币,才会得到这样一边倒的结果?按理说,这是一枚普通硬币,质量分布均匀,只要多次投掷,正反面的次数总是不会相差太远。

    要么是这对男女在故弄玄虚,要么……要么是他们在重复某一次发生在特定时间点上的投掷。

    “你们到底是谁?”

    布克先生试图拦住他们二位,可尝试失败,两人走得飞快,一钻进人群就消失不见。

    “怪人,”布克心想,“神秘的启迪。”

    距离纪念岛已经不远,布克打算尽快抵达那里,他的心被一种难言的期盼感填满,如心头的一根小刺,不断轻轻戳他一下,叫他胸膛里泛出一股酸味,又很快变成释然的快意。他要如奔赴一场永恒的约会那样奔赴纪念岛,等待他的是甜美的未知。

第一千〇五十章 受献祭的羔羊

    纪念碑岛是谢绝游客的,所有前来瞻仰羔羊圣容的子民都应当在纪念岛前的观光广场止步。哥伦比亚警局在这里划了禁区,铁墙和铁门,还有巡逻的警备。

    这可不行,布克先生低声嘀咕,必须想办法溜进去。

    哥伦比亚的警备对先知的忠诚度很高,大约有三四层楼那么高,所以布克找到了守备队长,并在他午休空闲时约他单独见面,拿出一笔足够买下三四层楼的钱,顺利贿赂了此人。

    “哥们,你这样让我们很难办呀。伟大的先知明确禁止……唔,但我看您是一位道德高尚的绅士……哦!您的慷慨和善良让人瞩目……好吧,好吧!请跟我来,换一身警备的装备,您悄悄进去就好了。”

    看来私底下对先知的虔诚也并不如对美元的崇敬更好用,布克先生很理解警备队长的想法:要恰饭的嘛。如果是一群警卫,在公共场合下,布克相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必然会毫无保留地把忠诚献给先知,他们会愿意为先知的一句话就去死,愿意为哥伦比亚奉上一切财产。

    但这是私下里,布克自诩一个卑劣阴暗的窃贼,一个引诱堕落的魔鬼,是要将羔羊带走的伪牧羊人,而羔羊的守卫已经逃出了先知的凝视,逃出了那个巨大共同体的凝视,所以布克先生能够趁虚而入。他挑中的人选同样非常适宜,贿赂一名守备队长的价钱,与贿赂一个小巡逻警卫的价钱可不是一码事。

    凭什么,兢兢业业,时刻警惕,忠于先知,不惧牺牲,始终在第一线的小警卫,拿到的钱就只有零头,而在豪华办公椅背后终日饱食无所事事的队长就能拿大头呢?

    是因为他懒吗?显然不是,布克先生为这些忠实的警卫流的汗水感到可惜。

    是因为他不能领会先知的心意吗?当然也不是,低阶警卫们会一丝不苟地执行先知的命令,放工后还会低声称赞先知的恩泽。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是他们不够聪明吧。或许是这样,他们的智力没有问题,但他们见识就太少了。布克面前的这位守备队长本杰明先生就是一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系统里,知道这个系统本身相当荒谬。当底下人战战兢兢不敢流露二心的时候,这些高级长官们已经会在雪茄室里对先知的决议评头论足了。

    归根结底,这是二十世纪了,1912年是什么日子?世界浪潮正是风起云涌的时候。哥伦比亚的居民基本都是地表移民,他们中相当一部分是受过良好教育,许多东西都是心照不宣。康姆斯托克那一套并不新鲜,唯一让他显得神奇的地方就是——他真的会预言。

    哥伦比亚的骨头是自私的,哥伦比亚的血肉是自利的,就连它的皮肤都是过度刺眼的苍白,但它偏偏蒙着一张神圣的遮羞布。这样的一张遮羞布太好用了,能让昂撒人团结为一个扭曲的核心,用信仰作为借口毫无顾忌地对世界上的其他人民进行无止境的迫害和羞辱。

    布克·德威特为此感到羞耻和痛苦。很难想象一个纯洁的孩子,如果长时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对了,哥伦比亚里甚至有专供孩子们吸食的香烟!——不知道会变成如何一个偏执狂。

    现在他穿着一身整齐的警服,腰上别着毛瑟枪和磁吸天钩,跟在守备队长本杰明先生身后,以例行巡视的名义穿过了铁墙。

    废了这样一番手脚,他终于在下午一点十分左右抵达纪念碑岛内部。

    本杰明先生带他参观岛内设施。纪念岛的主体是羔羊的铜质中空塑像,塑像的外形是一个背生双翅的十来岁女孩,据说是根据羔羊本人的容貌制作的,塑像的笑容阳光大方,又带着强烈的圣母气质,极其符合她背负救赎所多玛使命的“人设”。

    羔羊塑像的底座是一座实验厅,穿过树木深深光线昏沉的前庭,从高阔的正门进入前厅。这里有些乱,没有人值守,似乎发生了什么意外,队长先生说,“您来得很巧,如果换成别的日子,这里面会有很多科学家,您不会有机会这么放松地参观。”

    “那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呢?椅子都翻到了,没有人清扫。”

    “啊,原本这里有个叫泰伯的黑鬼负责打扫,但他好像是出什么事儿了。先生,我必须同您说清楚,不可以深入这里,我也不会带您登上塔顶去打扰羔羊的生活”

    “当然,当然,我只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只是,我实在想稍稍瞻仰羔羊的圣容……”布克先生为难地取出一枚纯净的指头大的红宝石,在手里抛了抛,鲜红的宝石勾着本杰明先生的眼珠子,让他的眼球也不住地上下翻飞。

    “唔,看得出来,您绝对是……唔,请跟我来吧。”本杰明飞快地把红宝石塞进自己的靴筒里,然后脚步踉跄又欢快地领着布克开启了前往实验区的大门。

    所见的不是明亮的殿堂,而是堆积的实验器材。

    大量的实验数据、实验样本,奇怪的机械装置可科研设备,大厅里仿佛是某种巨大电子鲸鱼的腹部,充斥着异界的器官,让所有第一次的参观者感到不幸的气质。

    本杰明先生显然是对这里的一切都习以为常,他就像一名业余导游,会努力掰扯一些自己所知的信息将给布克听。

    “这块黑板上记录羔羊成长的体型变化,您瞧,一岁、五岁、十一岁和十七岁。”

    布克:“她现在多少岁?”

    “应该二十岁了,对,没错,二十岁,第一夫人在1892年诞下羔羊。”

    布克:“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生活在塔里,从没有出去过吗?”

    “为了防止羔羊被伪牧羊人引诱,您知道的。这是先知的决定。哦,请跟我来,别落下,也别太吃惊。”

    下一处房间里矗立着一台巨型虹吸装置,奔腾的电流在机器顶部的电机上流淌,空气里满是臭氧味和让人心烦的噪声,本杰明对这个装置并不了解,只说这大约是某种转化机,可以把样品转换成不同时间里的形态。

    装置里只有三件样品,每一件都有标注,一号样品是一只小玩偶熊,标注为“4岁伙伴”;二号样品是一本笔记,标注为“11岁诗集”;三号样品是一条沾血的月经带,标注为“14岁初潮”。

    布克:“所以她的生活是被严密监控的对吗?”

    “不,请不要这样说!我们只是忠实地履行先知的命令,时刻关注羔羊的变化,仅此而已。”

    布克突然笑出声,这尖锐的笑声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本杰明更是直言:“您刚才的笑声就像渡鸦的叫声。”

    “或许是我使用了渡鸦异能药剂的缘故吧。”布克如此搪塞,悄悄把手从毛瑟枪的握把上松开,他笑容可掬,“咱们去下一个地方看看。”

    接下来他看到了血液采集实验室,看到了影像房。羔羊被严密监视,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偷拍,被进行身体实验。

    所以这座纪念碑岛,根本就是灭绝人性的实验基地和异能研究所。

    布克看到照片里那个女孩,正是伊丽莎白,他仔细观察她的面容和神态,忽然又一次发出尖锐而无意识的笑声。“咳咳,我们到更里面去瞧瞧吧。”

    本杰明摇摇头,“不能再往里啦。再往里就是观察区了,那里可以直接观察到羔羊本人了。”他这样说着,眼睛却死死盯着布克的嘴唇。

    布克朝他身后一探头,“咦,那个是你说的清洁工吗?”

    本杰明转身观瞧,“哪儿?那个黑鬼在哪儿?”

    嘭!

    一声枪响。

第一千〇五十一章 上帝是个女孩

    和气的布克先生慢条斯理地把毛瑟枪收回枪袋,然后拿出一块白帕子慢慢擦拭脸上溅射的血滴。

    他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温和的笑容。

    匍匐在地上的本杰明队长神情静谧,张望的眼睛里还留有些神秘的光亮,饱食后的嘴唇鲜红,轻轻开启,似乎有什么话是要说清楚的。

    布克·德威特慢慢叹了一口气,他喃喃自语,“你感觉如何?……每天都像是在地狱。”

    他拽着死人的双腿,将沉重的尸体拉进影像室里。又将本杰明身上的枪支弹药收集了起来,然后大步朝雕像塔深处走去。

    闯入塔底,这里的大厅整个都被用于防止巨型的能量虹吸装置,布克努力阅读散落的实验笔记和记录数据,大致明白这个房间里的庞然构造究竟是什么用途。关在塔上的样本会释放强大的能量,而整个装置就是用于虹吸这些能量,用以给哥伦比亚的浮空装置充能,并制作为魔盐药剂给异能使用者进行充能。

    样本伊丽莎白释放的能量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而波动性地上升,虹吸装置的功率也多次上调,但仍旧无法平衡样本能量的增长趋势,整个装置在样本清醒时,是濒临过载的。

    布克一路走来,还未见到羔羊本人,但对哥伦比亚的罪恶,对先知的虚伪已经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他在纪念岛内所见的,这一切都是对样品本人的囚禁、洗脑、监控、伤害和奴役。

    真不知道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纯洁的羔羊会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如果她是一个愤世嫉俗,心怀仇恨的复仇者,布克是毫不意外的,并且他也希望如此,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种苦难释怀,一定要以血还血,一定要让敌人被彻底摧毁。

    于是布克忧心忡忡地乘坐电梯来到上层。

    电梯并未直达塔顶,而是停在中途,这里是样本观察室,通过拉杆可以打开观察窗,窗后是单向玻璃,可以清楚看到样品伊丽莎白的生活姿态。通道处有告示牌,可以监控样品的动向,此刻,她正处在更衣室。

    布克觉得心口一阵阵发凉又一阵阵发烫,这种感觉他说不出口,当他匆匆穿过钢铁构造的长廊,走过一扇又一扇气密门,他知道自己马上要见到那个小姑娘了,这一次他要是清清楚楚地要见到她,不是从照片上,不是从影像里,不是从别人的口述中,不是通过自己的臆想猜测,而是清清楚楚要看到她的本人。

    他迟疑着要不要拉开观察窗,他知道伊丽莎白就在窗后,但那里是更衣室,这样偷窥是极其卑劣的,于是他沉默着,不断观看指示牌,直到伊丽莎白的位置改动,于是他匆匆奔向下一个观察室。

    他真的开启观察窗了,眼前出现的女孩叫他吃了一惊,她就那么鲜活地出现在玻璃后,捧着心口在画室里转圈圈,舞步就像是在春日和风温暖的气流里打卷的金盏花,花瓣绵密又热烈。

    布克痴痴凝视,一刻也不停地打量,凝视她洁白欢愉的脸颊,凝视她雀跃零碎的步伐,凝视她飘飘的靛青裙摆和忽闪着的海蓝色忧愁的眼睛,随即他敏锐地注意到小姑娘的右手尾指似乎是残缺了,包着一块铁指套,瞧见这根断指,叫布克的心脏遽然抽紧了,并在往后余生里没有再放松过。

    伊丽莎白终于停下舞步,停在画像前,这是她自己的画作,这个小姑娘困在塔里,在漫长的禁闭里学到很多东西,她是生来就在笼子里的鸟雀,世界对她就是一座塔的大小,可既然从书本相片和窗外里瞥见过天空,生性的自由就永远呼唤她要挣脱笼子了。

    布克惊喜地揣摩着伊丽莎白的性情,越瞧越欢喜。此时他站在窗后,忍不住伸手贴着玻璃,隔着这样一段难言的阻隔,轻轻抚摸女孩的脊背。

    她现在面对着自己画的巴黎铁塔,忽然伸出手,刺入空气,这样一个动作却让观察者布克毛骨悚然,他看见伊丽莎白的手指刺入了时空的裂隙里,就像是在撕扯一块布匹一样,她向外张开双臂,时空裂隙在她手中膨胀起来。

    于是伊丽莎白猛地一挣,双臂如鸟展翅一样张开,黑白的裂隙就被她真的撕扯开来,一个三维的球体出现在这片时空,球体内的景象,正是万里之外的法国巴黎。

    时空裂隙内的色彩、声音都涌现出来了,伊丽莎白站在裂隙内,正是站在此刻的巴黎。这时候正是夜晚,潮湿的石板路,霓虹闪烁的店铺,远处的埃菲尔铁塔灯光明亮,还有欢乐的夜场音乐传来。这一切都完全是巴黎的一角,布克曾去过那里,对街头的这些景象还有些许印象。

    此时他便完全明白眼前这个女孩的神奇。她根本就是上帝本身!

    巴黎街道上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迎面冲来的大型车辆让伊丽莎白大惊失色,连忙张开手扯住裂隙,猛地朝内一收,在车辆即将撞击上来的一刹那,她将裂隙关闭,无人受伤,画室里只留下巴黎的风。

    那副巴黎铁塔的画像此时已经消失不见,而墙后的布克·德威特也目瞪口呆。

    惊魂未定的伊丽莎白黯然地转身出门,她去往图书馆了。

    布克兴致勃勃地追随,飞快地从外侧绕出去,大步登上楼梯,图书馆在塔顶,也就是雕像的脖颈处,而布克打算从雕像外围进入头部,然后下行到图书馆内。

    外面就是大风吹拂,高空的气流冰凉且湍急,远处的哥伦比亚淹没在云层里,仿佛幻影一样渺远,布克小心地抓着边缘铁索,一步步走在结冰的湿滑黄铜路上,终于哆哆嗦嗦从雕像的脸颊重返塔内。

    他要往楼梯走,现在的位置是图书馆的吊顶上,然而吊顶似乎年久失修,锁链断裂,整个翻转了下去,布克直接就空降到图书馆,情急之下,抓住了二楼扶手,免了坠落之伤。

    从天而降的男人,一身哥伦比亚警察的打扮,他眯着眼睛对吓呆的女孩说:“呃,你好?”

    伊丽莎白尖叫一声,把手里的大部头书籍砸到了布克脸上。

    “唔!”布克雄鹰坠落,嘭地摔在图书馆一层地板上,“嘿!停一停!我不是来伤害你的,我甚至不是警察!”

    伊丽莎白小碎步快速地下楼,手里抄起一本蓝皮装《量子力学原理》就要猛击布克的面部,好在身强力壮的布克先生及时挡住。

    “别激动,我叫德威特,我是来帮你逃出去的。”布克站起身来,冲她露出温和的笑容,“我来带你离开这个可悲的地方。”

    伊丽莎白松开手里的大部头,她惊喜无比,“你,你是真实的。”

    “当然,如假包换。”

    “你,你从哪儿来?”

    “地上,我从地上来的。”布克正要把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这个小姑娘,图书馆墙边的康姆斯托克雕像突然启动,发出嘹亮的管乐声,布克对这声音感到些许陌生,它像排笛,也像口哨,又因为是蒸汽驱动而像汽笛,总之这是非常有穿透力的声音,随即,雕像震荡了一下,外面传来一声嘹亮的鸟啼,如此沉重明锐,让整个图书馆都微微震动起来。

    伊丽莎白的脸色立即惊慌起来。

    布克连忙问,“那是什么?”

    “是夜莺!他负责把我关在这里!”

    布克摇摇头,“不,他关不住你的,我会把你带出去,就这样决定了。”

第一千〇五十二章 一切就是……

    连通囚笼内外的厚重保险大门由芬克工业制造,伊丽莎白曾试图撬锁,但并不能成功,她撬锁的经过都被记录了下来,布克知道她很了解这扇大门,伊丽莎白和它算是老对手了。

    在乘船来的路上,那个女人——布克现在知道她叫卢特斯,哥伦比亚的首席科学家——交给布克的盒子里有一枚钥匙,正是这扇大门的钥匙。

    许多事情错综复杂地摆在布克面前,他一时半会儿是看不清楚,也理不清楚,但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伊丽莎白,重要的是把这个小姑娘带出去,她如果愿意跟着布克回纽约,那么他们就去纽约,如果她想去巴黎,那么他们就去巴黎。这个世界上的许多地方都值得去瞧一瞧,看一看,有许多事情值得尝试,有许多人值得爱,有许多理想值得为之奋斗。

    人就是因为有自由,才有生命。从前的伊丽莎白是死的,再鲜活的她也是一个死去的娃娃,那么现在她要活了,布克手里的钥匙造型精致,钥匙柄上一面是鸟的图案,一面是笼子的图案,这是鸟开启笼子的钥匙。

    伊丽莎白惊喜地接过钥匙,转身就熟练地开启厚重的保险大门。活了二十年,今天是伊丽莎白第一次走出这座囚笼,布克笑着说,“往下走!去电梯!”她双手掂着裙子,飞快地跑下楼梯,飞快地穿过长廊。

    此时,雕像塔外的客人很不耐烦了,他发出越来越刺耳,越来越沉重的啼鸣,布克在他的生命历程里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与这种重响接近的也很少,或许是臼炮的铁丸撕裂天空,或者是他在挪威的夜晚目睹莫斯肯大漩涡庞大的潮音。

    “那是什么东西!”他忍不住发问。

    “是夜莺!”

    “我知道是夜莺!但什么是夜莺?!”伊丽莎白跑在他前面,而整座雕像开始剧烈晃动了,外面的那个怪物要把这座高大的黄铜塔扯碎、撕裂,布克亲眼看到锋利的三趾钢爪扯裂了厚重的铜板,透过金属扭曲狞恶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阳光明媚的天空里飞过一道膨大而迅疾的黑色鸟影——那就是夜莺。

    他加紧脚步,追上去捉住伊丽莎白的手腕,她跑得太快了,布克没有说话的空闲,他拉着伊丽莎白一路下行,冲到观察室的电梯口,焦急地呼叫电梯。

    伊丽莎白环顾观察室四周,她拉开拉杆,看到玻璃后正是自己的住处,长期以来,她一直被监视的事实终于清晰明了地摆在她面前了。

    雕像塔在巨震,震动没有一刻停止,这里是天空之城哥伦比亚,但布克却觉得自己身处于一场地震!

    “这些……他们在监视我,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他们为什么把我丢在这里……我又是什么?”

    “别担心,我这就要带你离开的,想想外面的生活,是自由,我带你去看一切。”

    “什么是一切?”

    “一切就是……”

    话音未落,电梯门被狞恶的夜莺撕裂,他们惊叫起来。

    夜莺那巨大的鸟头形制的呼吸头盔无法伸入室内,只是侧头,如真正的鸟类一样,用浓烈、刺目的黄色玻璃目镜对向布克二人,闪烁的光线如审视而警告的目光,在不怀好意地凝视着,不断用头撞击电梯口,要将墙体敲碎,如啄木鸟在飞快地捕食蠕虫一样。

    布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庞大的、凶恶的夜莺,根本是一头直立起来的非洲象那样的怪物,生物改造的痕迹使得他的形体极其非自然,极其亵渎,这倒像是昏迷在蒸汽中的工厂工人做噩梦时幻想出来的恐怖生物。

    于是布克把伊丽莎白护在身后便开枪了,他一边飞快地倾斜毛瑟枪里的弹药,一边用自己购买得到的异能群鸦风暴释放渡鸦群围攻。这些黑色的厄运鸟扑棱棱遮住了夜莺的视线,将这浓烈的,满是不详意味的黄光阻挡,让他多少能喘上一口气。

    子弹撞击在夜莺的体表,但它毫发无损,只是发出难听而庞大的啼叫,巨大的声浪把狭窄的观察室淹没,布克有一瞬间失去了听力,在耳蜗强烈的蜂鸣声中,夜莺越来越贴近了,在这昏沉的、逼仄的、阴暗而危急的时空里,电梯终于抵达,提示音叮了一声,随后飞快下落的电梯把夜莺砸了下去。危机暂时解除了。

    布克连忙收起手枪,再次捉住伊丽莎白的手,带她朝雕像外逃跑。

    不管如何,他们必须逃出去,否则被困在塔里,只会被夜莺连通整座雕像一起撕碎。

    于是他们真的来到了外面,站在湿滑冰冷的黄铜步道上。向上走是雕像头部,向下走却不知通向哪里了。

    “往哪儿走?”伊丽莎白也紧紧攥住布克的掌缘,脸上已完全褪去了血色。

    “向上。”布克掏出腰间的磁吸天钩,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它了,虽然布克从没有使用过这家伙,但听本杰明先生说,这东西可是可靠地很,远远的就能把你吸附到空轨上。

    死鬼本杰明,希望你他妈说的是真话。

    雕像背后传来又一声穿云裂石的鸟啼,随后黄铜巨像轻轻抖了抖肩,把布克二人抖了出去。

    他们脚不沾地,朝云层坠去。

    布克大叫起来,伊丽莎白也大叫起来,在半空,他们还死死握着彼此的手。

    “抓紧了!”布克忽然在这样剧烈的死亡恐惧里放声大笑起来,他们打着旋下落,看准飞速接近的空轨,布克按下磁吸天钩的扳机,钩爪旋转起来,强烈的磁力把它往空轨上吸引。

    嘭!

    布克接轨了!

    他感觉自己的手臂险些撕裂,但好在空轨的下行轨迹将冲量分解开去,他在急速沿着这条磁性空轨行进,在北美洲上空两万英尺的高度,布克·德威特带着伊丽莎白飞过云层,飞过倒坍的黄铜羔羊雕像,飞过空艇的尾部螺旋桨,飞过大气和风,飞过城市和灵魂。

    布克欢畅地笑,而伊丽莎白张开四肢,如雀跃的脱笼之鸟。

    “自由!自由!”

    夜莺从他们身畔掠过,在燥郁高亢的啼鸣中,撕裂前方的空轨和吊桥。

    布克又一次像娘们一样大叫起来,他抓不住伊丽莎白,二人飞脱出去,连同巨量建筑碎片一起,当空打着滚朝一片灰蓝色的海面落去。

    海面水波粼粼,急速接近,当布克砸在海面上,他有种混身中枪的错觉,在剧痛中,他迷迷糊糊朝海底坠落,仰面凝望海面,夜莺也紧跟着冲入水中,急速升高的水压挤破了他的面镜,而建筑碎块又砸中了他的脊背,夜莺在海里沉闷地低鸣两声,终于是没能处决布克,他匆匆挣开海水,升天逃离去了。

    这是布克意识清醒前最后看到的景象,随即,他也坠入了深海深沉的迷梦里。

第一千〇五十三章 或许是欠你的

    布克又梦到自己当年的侦探所了。这地方老旧、沉闷,古老的阳光在这里沉默,所有色彩都黯淡无言。

    有人在疯狂地敲门,“德威特先生!德威特先生!!把那个女孩带给我们!债务一笔勾销!”

    梦里的伊丽莎白倚靠着墙边的窄桌,低低地复述:“把那个女孩带给我们,债务一笔勾销。”她神情低落,也不抬头看布克,就好像待售的小动物。

    好脾气的布克先生立即变得很生气,他朝着门外大吼:“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我他妈能把纽约买下来,我欠谁的钱!你想要多少直说行不行?一万美元?十万美元?一百万?你他妈要多少我给多少!”

    门外的人忽然沉默下来,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布克气冲冲地喘了两口,他看到身旁的伊丽莎白,马上又挤出和气的笑容,“别怕,我带你逃出哥伦比亚……”

    那人又在敲门,“开门!开门!德威特先生!”

    布克看伊丽莎白愁眉不展,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梦里的人没有反思的能力,布克先生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了,他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然后抽出手枪走向大门。

    “别让我逮住你,让我逮住了,你有你好果子吃!”布克·德威特低声咒骂。

    开门。

    一片森冷的白光。

    随即光芒褪去,阳光照耀脸颊,布克眯着眼睛剧烈咳嗽,有人在按压他的胸膛,帮他把肺部的积水呛出去,布克觉得自己真是快窒息了。

    耳畔有海浪声,而他面前忧心忡忡的伊丽莎白见他醒转,眉眼一弯,放松地微笑起来,“呼!你终于醒了。”

    “这是哪儿?我们不会掉进大西洋了吧……”

    “这里是战舰湾!咦,你听到了吗?”

    布克觉得自己耳道的积水咕嘟嘟流淌出来,海浪声变得清晰,还有海鸥的叫声,还有欢快的音乐。

    伊丽莎白惊讶地轻抚领口,笑得眼睛眯成缝,海蓝色的眼珠子闪烁着明亮的光彩,“是音乐!哦,布克先生,我能不能……”

    “去吧,让我再躺一会儿。”

    伊丽莎白谈吐温柔又礼貌,但她惊喜地语无伦次,“好的,我不会去太久的,去去就回,先生。”

    “布克·德威特,我叫布克·德威特。”

    “当然,布克先生!”伊丽莎白已经飞快地跑去寻找音乐,欢愉的答复被她抛在身后。

    布克眯着眼睛躺在沙滩上,脑子里回想着那头可怖的改造怪物,夜莺,真是梦魇一样,幸好摆脱他了。哥伦比亚太危险,不能继续停留,必须尽快想办法逃出去。

    刚在死亡的边缘挣扎过一遭的布克其实什么都不怕,他慢慢叹了一口气,觉得现在阳光很好,稍稍晒一会儿吧。于是他就真的像一名游客一样晒起了太阳,他身上还穿着警察的制服,湿哒哒的,布克检查了一下随身的物资和装备,除了伊丽莎白的照片外,别的都还在,不过兜里的美钞已经湿透,混成一团,而毛瑟枪的状态也很不好,看样子是无法击发了。

    他把衣裤褪下,放在海滩上晾晒,身上只留一条白短裤,大腿、小腿和脊背,胳膊手臂,手心和后脑勺都沾满沙砾。

    这里是战舰湾,哥伦比亚的度假海滩。

    布克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掉进大西洋了呢……理智地想想那其实没可能,哥伦比亚飘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上,如果掉进大西洋,得好一会儿,并且他们肯定会摔成浆糊的。这里是哥伦比亚的海,天空上的海。

    其实并没有第一印象幻想地那么大,这处海滩很狭小,而海面呢,通过路边的影片介绍,战舰湾的海水是循环系统,在海的边缘,水会落下。布克猜想这些水流会落到收集槽,然后被水泵重新抽上去。

    真是奢侈的工程。

    哥伦比亚有骄傲的理由。谁能想到天上飘着一片海呢。

    说来这座城市有许多秘密可以探索,但布克不打算继续玩这个危险游戏,伊丽莎白的离开最终会导致天空之城的坠落,毫无疑问,如果有任何人想要阻挡布克达成这个目标,那么他会绝不留情的用枪弹予以还击。

    现在他休息够了,至少底裤已经晒干,布克披上潮乎乎的警察外衣和长裤,把帽子戴好,最重要的是手套,收拢随身物品,希望这里的商店接受打湿的美元,他想换一身行头,身上这一套狗皮穿得他很不舒服。

    沙滩没有成衣店,在布克顺着音乐寻找伊丽莎白的途中,人们都尊敬又冷漠地冲他问好。布克露出笑容,但不多。

    海滩被分成两个区块,等布克找到伊丽莎白的时候,她在观景台的人群里随音乐跳舞。美丽可爱的年轻女孩,她的舞蹈格外精彩,让簇拥的人群都为她鼓涨,提琴手和钢琴师重复简单的旋律,伊丽莎白的身段风情却比交响乐还繁多优美。

    布克·德威特先生从来不喜欢跳舞,也从来不喜欢看别人跳舞,但他喜欢伊丽莎白欢快活泼的样子。

    她已陶陶然忘了形骸,在飞快的踢踏和回旋里,只看到天与海,阳光明媚的下午,海滩上的一切都被光线淹没,云与沙砾白灿灿地仿佛在燃烧,所有人的脸颊与形体都模糊不清,被拉扯成跳动的幻影。布克不知道她的脑袋里会涌出什么样奇特的幻想,但他并不着急打断姑娘的舞蹈。

    等伊丽莎白跳累了,这会儿布克已经给自己换了一身休闲服,他把坐在新买的皮箱上,把警服夹在腋下。“嘿!看这儿!”

    伊丽莎白的脸颊因为运动而泛出潮红,比正午日光的海更明亮的眼睛里也洇着一层水雾,她笑得露出整洁细密的牙齿,这样的笑容在午后变成布克往后永远记忆犹新的幻想。

    “哦,布克先生,这里简直太棒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跳舞?”

    “不了,休息一下吧,来点冰牛奶冷静一下。”布克提前准备好了饮品,伊丽莎白惊喜地道谢。

    布克看她捧着杯子慢慢喝完,把目光转向海平线,“我去过比这更美的海滩,等我们回到地上,我就带你去看。”

    “布克先生,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知道。”

    伊丽莎白对布克小孩子气的搪塞很无奈,脸上的神情仿佛温柔的女性长辈那样,但她太年轻了,布克看了只觉得好笑,他伸手捏了捏伊丽莎白的脸蛋,她先是吓了一跳,但没有拒绝,“说真的,我不知道,或许是我欠你的吧。”

第一千〇五十四章 一定等着我

    “说说你想去哪儿。”

    布克准备了格子纹纺纱棉的毯子,让伊丽莎白有一块干净的座位,而他自己还是盘腿坐在新买的小皮箱上。现在他们还在战舰湾,能看到远处天空,黄铜羔羊天使像的倒塌。海滩上度假的人们在惊呼。他们在问:夜莺去哪儿了。

    ——答案是他回老巢养伤去了!

    布克眯着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随后又冲伊丽莎白点点头,“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在路上想。”

    “布克先生,我想去巴黎。”

    “巴黎,巴黎是个好地方,但不论如何,我想我们该回一趟纽约。我的钱大部分在那儿。没钱我们可去不了巴黎。”布克注意到伊丽莎白失落地垂下眼睑,立即改口,“嗯,不过直接去也没什么问题,没什么大不了,我在巴黎也有产业的。”

    “太好了,我是说,布克先生,谢谢你。”

    慈祥的布克·德威特指着天上的豪华飞艇,“你瞧,第一夫人号,就在那儿,看。”他说,“我觉得咱们可以坐飞艇过去,很简单,我们买票登船,然后挟持驾驶员,然后安静地等待,再然后,我们就到巴黎了!”

    伊丽莎白眼睛放光,“太棒了!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会不会很危险?”

    “危险嘛,肯定是有的。如果我们不这么做,就只能想办法从外贸口逃出去了。那也是一种办法,但拖延得越久,我们就越不安全。”布克犹豫了一下,“小姑娘,说实在的,我担心那个怪物还在追逐我们。他只是受伤了,而且派他来的人绝不可能放过我们。到时候我该怎么保护你呢?”

    “所以我们要快一些,我们走吧,这就走吧布克先生,越快越好。”

    “稍安勿躁小姑娘,听我说完。之前在塔里,我注意到你有某种特别的能力,我绝对看到巴黎了,你怎么做到的?能不能再试一次,把我们都带去巴黎呢?”

    伊丽莎白“啊!”得惊叫了一声,她为难地皱起眉,“布克先生,我说不好,裂隙并不是随时都能打开的,不,我可以随时开启一个裂隙,但并不是每一个裂隙都能通往巴黎。至少在这里不行。”

    “没事,这只是备选方案,我们还是先去第一夫人号上,走吧,穿过集市,我们就会到售票厅的。”

    他们收拾好行李物品,布克没有再穿那一身狗皮。

    一路上伊丽莎白兴奋极了,总是跑在前面,布克快步跟着,虽然总把这个女孩的安危牵挂着,可他脸上不自觉满是笑容。集市上人来人往,摊位拥挤,就像一片矮林子,虽然不至于在这样小的地方走失,可一转眼,就会把人跟丢。布克并不十分心急,他还有闲暇左右看看贩卖的商品,反倒是伊丽莎白总是会侧转身子来呼唤他,“布克先生,快些呀!快些!”

    “好的,这就来。”布克想给伊丽莎白买一条手链,小摊上的链子很便宜,只是简单的手工艺品而已,他相中一条小贝壳手串,很有海滩度假的气质,哥伦比亚的假海里也有一些贝类,也有一些鱼类,但总归缺乏生气。这座城看着漂亮,其实和这贝壳一样又小又瘪又空旷。

    于是他把贝壳手串买了下来,打湿的美元依旧是美元,摊主的找零的确是干燥的。

    布克再次找到伊丽莎白的时候,她被那对神秘的男女吸引,女人叫罗莎莉·卢特斯,布克知道她是哥伦比亚的首席科学家,在抽奖公园还有她的雕像,但这个女人身上的迷雾从没有被揭开,同样,和她一块儿的男人也神秘地不像话。

    神秘。

    神秘的男女拿来两枚徽章供伊丽莎白挑选。

    布克怀着戒备的心情上前,伊丽莎白却惊喜着犹豫不决,“德威特先生!快来帮我看看,哪个好看?是这个鸟,还是这个笼子?”

    一枚徽章是鸟形图案,一枚徽章是铁笼图案。布克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两个图形,之前用来开启保险门的那枚钥匙,把柄上就印着它们。

    如果笼子代表束缚,代表伊丽莎白前二十年的生命,预示着将来无法逃脱的宿命。那么飞鸟就寓意着自由,代表伊丽莎白的余生,预示她将会达成梦想。

    布克会毫不犹豫地让伊丽莎白选择飞鸟徽章。

    他正是这么做的,伊丽莎白把徽章佩在她的丝质项圈上。姑娘的审美就是这样,一条锢着脖子的丝带,还有紧绷的束腰,让她们看起来高挑又纤细,脖颈如天鹅一样。布克却不喜欢她穿成这样,精致打扮的飞鸟只可能出现在笼子里。伊丽莎白应该更放松一些,性情更自在一些,穿得像一个男人都可以,但不要再扮成这种贵族小姐的样子。

    布克是这样想的,他也就这样建议:“伊丽莎白,咱们去换一身衣服吧。打扮打扮。”

    此时那对男女转身离去,布克想去追,可再一次失败,他们之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厚障壁,使得布克不论如何都无法接近。

    伊丽莎白对布克的提议略有兴趣,她明白他的想法,逃跑的路上可是越谨慎越好的。

    于是他们去换了一身水手服,伊丽莎白把头发包起来塞进水手帽里,娇丽的眉眼与粉稚的双耳就变得引人注目。布克这样的成熟男人换上这一套,一看就是可靠的水兵,不会让人怀疑。但伊丽莎白就太明显了,虽然她的身材和瘦弱的男士相差不大,可相貌是个十足的女孩。

    成衣店的老板笑着说,小姑娘你会在哥伦比亚引起新潮流的。布克摇摇头,“给她换一身男士西服,驼色的就好。”他挑了顶黑色圆礼帽给伊丽莎白戴上,再给她买一双手套,好遮住残缺的手指。

    二人走出成衣店,布克上下打量伊丽莎白,现在她看起来就像一位年轻俊秀的绅士,胸口佩着飞鸟徽章,左手手腕的贝壳串藏在长长的袖筒里,“嗯,很好看,现在记住,你是个男孩,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听您的吧,尊敬的水手长!”伊丽莎白敬礼的时候还把帽子打飞了,帽子随风在午后阳光明媚的街道上打旋,她发出细碎的笑声,弯下腰跌跌撞撞去拾礼帽。

    布克把皮箱交给伊丽莎白,而自己又买了一个质量上乘的帆布背包,把重要物品装在包里。皮箱里塞了二人的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到此为止,这趟旅程的一切前期准备都完成了。

    伊丽莎白扮演一位悠闲的富商,而布克是她忠实的跑腿。二人演技上乘,伊丽莎白对这种欺骗行为感到欣喜,因此脸膛一直是红彤彤的。

    哥伦比亚已经开始戒严,广播提示让人们小心伪牧羊人,巡逻的警卫也格外敏感。羔羊雕像的倒塌无疑让这座城市的统治者感到了危机。布克知道自己的处境在不断变遭,先前他购买了绷带把右手缠起来,装作是受伤的样子,其实只是为了遮住手背的疤痕。

    可能他们的伪装很成功,一路买票登船都没有引起警觉。于是他们就按计划去劫机,布克打晕警卫,缴获了枪械,然后用枪顶着驾驶员,让他更改航行坐标。这些行为引发了乘客们的惊慌,伊丽莎白连忙用广播安抚,她不擅长演讲,磕磕绊绊地说:“我们要去的是巴黎,没有人会受伤的,毕竟我们要去的是巴黎!大家不要慌张,在座位上等待……”

    她越是安抚,乘客们越是激动,布克打昏了拒不合作的驾驶员,然后对着麦克风恐吓:“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如果十秒内你们不能闭嘴下来,我就把飞艇撞到哥伦比亚的主城区上。”

    人群安静了。

    布克得意地冲伊丽莎白笑了笑。

    二十分钟后,远方的哥伦比亚传来夜莺的啼鸣,他的伤势还没好,但仍旧飞快赶了过来。

    出逃的第一夫人号被怪物撕碎。

    乘客们在坠落,耳畔狂风呼啸,布克试图接住伊丽莎白的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夜莺抓走。他向着芬克顿坠落,用最后的力气呼告:“等着我!一定等着我!”

    布克·德威特坠落了,他落在一个飞艇的气囊上,总算没有粉身碎骨,他抓紧气囊上的缆绳,眺望远处,扇动黑翅的怪物带着那个海洋般的女孩消失在云中。他想做些什么,最后只是低声重复了一遍:等着我……

    不要绝望……

    一定要等着我!

第一千〇五十五章 容许我向你们介绍……

    布克顺着飞艇气囊的缆绳慢慢往下爬,直到他闯进驾驶舱,这才知道自己上了革命军的船。

    哥伦比亚的叛军首领就在这儿,一个叫黛西的黑种女人,随行的还有她手下的军官们。他们举枪对准布克。

    “别激动。”布克举起双手,眯着眼睛快速地周围,九个人,八名男性,一名女性,都黑人,如果起冲突,不顾死伤,布克大约可以在三分钟内解决战斗。

    “亲爱的白人老爷,来到我们的船上有何贵干?”黛西冷漠的调侃并不给人亲近的意味。

    布克皱着眉,“你们一路跟着第一夫人号。”

    “被夜莺撕成碎片的废铁。”黛西指使自己的护卫官把布克身上的装备收缴起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刺客。”

    “我是从那艘船上掉下来的,谢谢你们的船,否则我已经摔死了。”

    “我从不相信巧合,尤其是在这哥伦比亚。”黛西丰厚饱满的唇瓣翻卷着,让布克想起食草的牛,“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我不是哥伦比亚人,我来自地表。”

    “谁不是呢。”他们哄笑起来,布克身旁的护卫官用指甲盖轻轻刮擦扳机边缘,发出细细的嚓嚓声。

    “重点不是这些。”布克说,“重点是我们有共同的仇敌。康姆斯托克,哥伦比亚的统治者,以及哥伦比亚的统治阶层。”

    “革命军拒绝白皮猪的加入,但我们可以合作。”黛西歪着头,她的神情灰暗而宁静,展露出一种温吞的冷酷,与所有白人殖民者相同。

    “你们就是这样马马虎虎地自称人民之声的吗!”布克愤怒地咆哮,他的言语是这样激烈突然,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哆嗦。

    黛西不安地凝视布克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革命军拒绝白皮猪,真是让人觉得无耻,如果说你们有色人种觉得自己受到了压迫就要把怒火完全返还给全体白人,你觉得受伤害更多是谁?受益更多的是谁?苏格兰人和你们一样在哥伦比亚受到歧视,你们觉得他们难道就不是白人了吗?我只问一个问题,你们觉得自己是人民之声,还是黑人之声?回答我!”

    军官们迟疑着,黛西略微侧头避开布克的目光,“当然是人民之声。我们代表芬克顿的人们……”

    “不要转移话题,芬克顿的人们是你们口中的人民,那哥伦比亚主城的人们是不是呢?”

    “那些只是白人老爷而已!”军官们回答。

    “许多公司的雇员,他们同样一无所有,同样被压迫和剥削,你难道能说他们是老爷吗?”

    “他们对待我们一样凶狠!”

    “那正是因为谎言!底层的白人生活困顿,但他们的生活压力被转移到工资更低廉的有色人种与苏格兰人身上,好叫他们沾沾自喜,忘了自己也是奴隶的事实,他们正是我们的伙伴,而一些你们所谓的贵族老爷,也同样可以被我们争取。假如你们竟这样愚昧,缺乏理论的指导,你们绝不可能成功的,没有号召力的你们只会带来暴行,这暴行无法改变哥伦比亚的体制,在漫天大火熄灭后,康姆斯托克和他的门徒会卷土重来。”

    军官们大惊失色,“快请到主席台上来!”

    黛西抿着嘴,不自觉退缩了两步,“你叫什么?你是谁?”

    “布克·德威特。你好,我叫布克·德威特。”

    “我们需要单独谈谈。”

    “可以。”布克点点头,等军官们都离开后,他向人民之声的领袖袒露心扉,“我会尽可能帮助你们,一直以来我都在援助远东的革命事业,严格来说我并不算一名彻底的革命者,但我知道人是如何变成革命者的。你需要我的帮助,而我也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你们帮我推翻先知的统治,击败那只名为夜莺的怪物,然后救出一个女孩。”

    “一个女孩?她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

    布克抿着嘴,“一个可怜人而已,我们刚认识不久。”

    “你愿意为了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冒这样的风险?我不相信,你要么是个蔑视生命的疯子,要么你已经爱上了那个女孩。”

    “不,只是我欠她的,我欠她一笔债,这笔债需要我不惜一切代价去还。”

    黛西是个有决断的人,根据哥伦比亚官方报道,她曾是第一夫人的侍女,却无耻地谋杀了夫人并捐款逃走。

    “事实并非如此。”她这样解释。

    “我不是法官,如果你需要告解,我建议你找律师。”布克神情严肃,眉眼间总是有化不开的焦急,“时间紧迫,我要在最短时间里把真正的理论告诉你们,我要把1871年的巴黎带给你们。芬克顿需要紧密地联合起来,主城的白人无产者们也需要联合起来,同时我们的队伍内部需要明确纪律。完成这一切或许很快,半个月,或许要很久,半年。我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你才是人民之声的首领,容许我荣幸地向你介绍两位德国人和一位俄国人,希望你把自己所有的仇恨都化作学习的热情,让我们开始吧。”

    ……

    革命军的势力早已经不容小觑,布克惊奇地发现他们的总兵力其实已经超过了哥伦比亚的警备队,只是在武器装备和异能者的较量中处于绝对下风。而自打布克加入后,全新的纲领在人民之声的队伍内塑造了一支稚嫩却可靠的先锋队,革命军的动员能力一时间大增,在芬克顿的工人、流浪者与被遗弃者们纷纷加入,在短短一周内,预备队的成员就达到二千人,这几乎已经是芬克顿所有成年人类的总数。

    他们占领了芬克工业的厂房,找寻有经验的枪匠设计生产线,大量的枪支弹药从工厂里流出来,装备到革命军的士兵身上,而相应的,警备队却被切断了武器供应来源。

    在工厂区全部“沦陷”后,哥伦比亚的报刊上发布了新的噩耗,人民之声占领了数个重要的港口,切断了哥伦比亚与地面大部分的贸易途径,人民之声终于从癣疥之疾发展成威胁先知统治的大敌。

    布克有预感自己做了一件伟大的工作,如果哥伦比亚真的可以成为一股新锐的革命力量,那么凭借它优秀的科技能力和军事水准,将给整个世界的格局带来怎样巨大的变化呢!哪怕新哥伦比亚依旧保持着孤立政策,其存在本身的象征意义就已经可以鼓舞人心。巴黎,巴黎就在哥伦比亚,1871年的悲剧不会上演。

    一想到这些,他就完全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回伊丽莎白了,布克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她。此时距离她被夜莺带走,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天。

    终于在多方打探后,布克接到在警局内负责厨房工作的密探消息,有一位疑似伊丽莎白的女孩曾出现在哥伦比亚警局总部,大约两天前,她被带往先知康姆斯托克的宅邸。

    人民之声这边愿意抽出一支三百人的武装部队帮助布克,但不会配合发动总攻,这次营救行动应当快速解决,如果拖延过久,源源不断的警卫队会把布克他们全歼。

    为了阻挡可能出现的生化怪物夜莺,革命军将会派出两名巨臂匠,这样的队伍已经算得上豪华,布克感谢这些朋友的帮助,收拾好行装,趁着夜色坐上飞艇出发。

第一千〇五十六章 巴普洛夫的狗

    革命军的士兵们坐在飞艇上,哼唱着劳动号子,夜晚潮湿的云气缭绕在枪口,所有人的眼睛闪烁星星一样的光。远方康姆斯托克的宅邸在月下露出一半明亮的轮廓,在更远,更高处的天空,漂浮着先知的战舰,看着也只是铁灰色云层中一个无言的短影。

    看着周围的年轻人,年轻的战士们,布克的肠胃有些痉挛。他倒是很想呕吐,可他一整天没能进食,肚子里空荡荡,饥饿的胃肠是干瘪瘪的,恐怕只能呕出一些酸水。布克用右手食指的指肚轻轻摩挲手里的卡宾枪,钢铁和樱桃木枪托传给他不一样的反馈,前者像带静电的丝绒绸缎,后者则让他的指甲盖一阵阵酸麻。

    如果之前的二十多天,时间过得比奔马还快,一眨眼就从平原的这头跑去那头,还腾空越过一条宽阔的河流,没什么能阻挡,那么战争就像一片老林子一样把骏马拦下了。厚厚的腐殖质土壤软得能将马蹄深陷,一路上的树藤和起伏的根系也叫奔马跌跌撞撞,遍体鳞伤。

    呼哧——

    布克听到这匹马在耳畔的响鼻,实际上只是一个叫乔治的年轻黑人军官的喷嚏。周围人连忙说:身体健康!

    受尊敬的导师布克凝视着夜空明晦分彻的云海,嗅到铁和火的味道,这种味道和渡鸦一样。他不克自制地想起自己曾经在伤膝河参与的,对印第安土著居民的屠杀,以及他在这次极恶毒、可怖的,灭绝人性的活动力做出的罪行。这些罪孽没有远离过他,必然有人记得他的所作所为,他焚烧手无寸铁的印第安妇孺的行径也必然迎接公正的审判。布克不是个好人,只是因为他有钱,所以在别人口中他就是大善人,就是有能力,有责任心的社会精英。

    事实上的布克比纽约人暗地里设想的要糟糕一百倍。

    或许现在的布克已经成为一个高尚的人,或许将来的布克会为人类的共同未来做出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巨大到让一切道德法律都判定他功过相抵。可他的罪行无法逃出人类伦理的界限。伦理不是数学,错的不会变成对的,对的不会变成错的,对和错不会互相转化。

    布克会给出自己的赎罪,而评判他行为的公证人不是上帝,也不是法庭,而是伊丽莎白。她是布克生命中遇见的最纯粹,最自由的人,如果这样的一个人不能裁定布克的罪孽,那么他就只能带着地狱一直苟延残喘——让他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回忆起伤膝河,永远无法挣脱这痛苦。

    “长官,我们已经接近目标。”乔治攥着枪,神情庄严地汇报。

    在这艘突击艇上,只有二十个人,他们会跟着布克冲入康姆斯托克宅邸,余下的兵力一部分用以牵制哥伦比亚的援兵,一部分用于强攻先知之手战舰。按最好的情况估计,布克等人如果能在半小时内把人质救出,那么他们可以轻易撤离,如果时间拖延到五十分钟以上,全哥伦比亚的警卫都可能朝此地汇聚,营救队伍面临的风险就不可控了。

    “按计划进行吧,突进。”

    突击艇朝着地面俯冲,甲板上的机枪手朝着地面的警卫扫射。黄铜子弹在先知宅邸前的澄心大道上跳跃,一秒钟在微光的黑暗里蹦出数万粒赤红的火星,中弹的警卫们纷纷倒下。

    远处传来夜莺的啼鸣,载着两名巨臂匠的飞艇在宅邸的屋顶上悬停,这两位愚蠢、忠实而强大的生化改造人用他们钢铁的巨臂将引燃的炸药朝天空掷去,爆炸的火光和冲击波击溃的云层,康姆斯托克大宅门前的道路上一片银白的月光。

    布克带着小队在正门跳船,朝宅邸内飞奔。

    宅邸内的警卫数目不少,布克等人用康姆斯托克的雕像和大厅装饰柱作为射击掩体,交错前进,而他自己无疑是最锋利的,多种多样的异能赋予他强大的攻击能力,大家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可以同时驾驭这么多数量的异能。这或许是布克的天赋,他的基因格外能承受异能药剂。再加上他优异的战斗素养,可以轻易地下定论,这些警卫无法阻挡他的步伐。

    透过高耸的穹顶,夜莺与巨臂匠的战斗狂潮在继续,钢铁与肌肉的震击在撼动整座大宅,灰尘簌簌而落。

    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目标,渐渐的,机器的轰鸣与女孩的叫喊声变得清晰了。

    布克听到伊丽莎白的哀求,他愤而咆哮,像一匹雄狮。

    这座大宅就像中世纪领主的城堡一样,宽阔、厚重,结构复杂。索性革命军这边有爆破手。如今是夜晚的十一点四十一分,在这样一个所有人都应该休息的时候,伊丽莎白仍旧在经受折磨。

    康姆斯托克不知是一个神棍,一个政治狂人,一个沙文主义分子,更加是一个邪恶的奴隶主,在他的大宅里,没有舞会,没有懒散的贵族人群,没有交响乐队和衣冠楚楚的酒保。有的是自动机枪守卫,有的是警备部队,有的是大监狱、脑科学实验室、手术间、影像室,有的是一排排浴缸,有的是一座座焚尸炉,有的是病号服和精神病人、大脑实验的受害者。

    在芬克顿,芬克工业的创始人成天播放他无耻的言论,让工人们做一只不辞辛苦的蜜蜂(be the bee!),驳斥人民之声为虚假梦想的贩子,挑动工贼内斗,唆使人们互相举报。他用那些被洗脑的警卫以及提着转轮机枪的机械守卫镇压罢工,让芬克顿变成事实意义上的吃人工厂。

    这一切在康姆斯托克手中来得更直观,他会直接让科学家和医生切除人的一部分大脑,对他们进行心理催眠和精神暗示,通过巴普洛夫训练法将人变成驯熟的动物。这一切邪恶的行径都在这座豪华的、神圣的宅邸里,毫无保留,也毫不掩饰。

    先知的政敌、反对者们,遭受的就是这种折磨。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的高级警卫官们也战战兢兢,不可终日,宁愿死在革命军的枪弹下,也不愿被捉进实验室。

    布克等人所见累累的血债已经叫人出离了愤怒。康姆斯托克这样一个人究竟是如何摆脱负罪感,而做出这样神经质的行为的呢?不论如何,一个自诩正义的恶魔最能为自己开脱,也最能吸引愚夫的认可,他这种人,只有让死亡去说服。

    布克和勇敢的士兵们闯入手术大厅,伊丽莎白被困在虹吸装置里,这些机器在抽吸她的能量,使她无力反抗,而冷血的实验者们在手术台上将电击器刺入了她的脊椎。

    铁与火的味道在鼻腔弥漫。

    布克又一次见到那一匹狂奔的马,它此刻在角落凝视布克,只等他一声怒号,飞奔着撞碎一切牢笼。

    “杀了他们。关掉机器。”布克如此命令。

第一千〇五十七章 欢迎来到……鼓山?

    布克带队关闭了虹吸装置。

    伊丽莎白的能力回归,她在强烈的愤怒中,开启了一个通向龙卷风的裂隙,狂怒的风暴撕裂了关押她的舱室,也吸走了舱室内的医师们。

    革命军的战士们看着上帝一样劈开时空,玩弄天灾的伊丽莎白,一个个都讷讷地不知说什么,畏惧着不敢接近。

    布克冲入狼藉残破的手术舱室,将女孩搂在怀里,轻轻拍打她的脊背,“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他伸手在伊丽莎白后背摸到一根电线,那些听命于康姆斯托克的邪恶科学家将一根通电的长针刺入了女孩的脊椎,以此给予她长时间的折磨,根据他们的实验手册,一旦伊丽莎白产生叛逆的想法,就会被电击,直到她再也不敢有反抗的意志。

    “他们怎么敢这样对你,康姆斯托克,康姆斯托克……”

    “布克,我,我刚才杀人了。”伊丽莎白从他怀里抬起头,捧住布克的脸,用她悲哀的,海一样的眼睛凝视他,“我是不是杀人了?”

    “你只是兼任了法官和行刑人。你没做错,他们伤害你在先,而你将他们……毁灭,并不损害你的正直。”

    伊丽莎白皱着眉,布克将她扳正身子,轻轻攥住她背后的电击针,“忍一下。”他猛地把针头拔出,伊丽莎白感到脊椎里仿佛吹过低温的飓风,把她混身都冻得发麻,随即又是大脑剧烈的快感倒冲,她的四肢痉挛起来。

    “他们把你的头发剪了?”布克抚摸伊丽莎白的短发,原本她有一条低马尾,现在是齐耳的干练短发。原先的驼色西装也被换成细绿条纹的病号服,看起来憔悴极了。布克卸下自己的大衣,把女孩包裹起来,好让她的身体变得更暖和。

    她喘息了一会儿,终于缓过来,“布克,我们走吧,带我走,我们去巴黎好吗?我不想继续待在这儿。”

    布克摇摇头,“我们会去巴黎,但不是今天,不是现在,现在我们要做的。”他转头看向战友们,刚才的战斗里有五位受了重伤,一位不幸阵亡,余下的都还健全,“今天我们要把康姆斯托克,从他的神坛上拉下来,让这片笼罩哥伦比亚天空的阴云彻底消散。”

    “布克同志,这和我们的计划有冲突。”

    “没有冲突,你们带着伤员撤退,余下的队伍正在攻击先知之手,这是一次机会。”

    “战机对我们不利!”

    “好了,乔治,听从命令,带着你的兵,原路返回吧!”

    “不行,黛西的命令是一定把你安全带回去,如果你想要冒险,那么我陪你冒险。”

    余下的士兵并不犹豫,直言要陪布克一同进攻先知之手。

    “你们的任务是把这个女孩带出去,而不是在这儿表演英雄气概。”布克转向伊丽莎白,“小姑娘,跟着他们,他们会带你离开的。”

    “不,我要和你一起。”

    “太危险了,战场不是游乐园,一颗流弹也可能要了你的命,我不会让你冒这个险,乔治……”

    “你太小瞧我了,布克先生。而且,你想要杀死的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所有人为这个事实吃了一惊。

    时间紧迫,布克终究是拗不过伊丽莎白,他说,“假如你死于这次冒险的行动,那么我会帮你完成复仇,帮你讨回公道。你不必有任何顾虑,但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总是要躲在掩体后面,明白吗?”

    “嘿,这可不是安慰人!”

    于是他们顺着大宅的上层的空轨,乘船来到先知之手附近,此时革命军的飞艇已经将这艘巨大战舰包围,康姆斯托克的臭毛病,把一座战舰造得似堡垒,革命军带队一层层甲板往上打,这些甲板之间没有楼梯,而是用空轨轨道连接,真的是非常离奇的设计。

    虽说革命军在布克的带领下发动了成功而快速的跳帮战,但随着时间推移,全哥伦比亚的警卫都在集结。两位巨臂匠与夜莺的战斗也渐渐分出胜负,一位巨臂匠被夜莺捉住后远远投飞,很快就翻滚着消失在夜空的云海里,余下一名巨臂匠,躲进被摧毁的大宅棚顶里暂避,能继续支撑多久,却很难说。

    一旦夜莺脱身,凭他的能力,就算布克杀到先知面前,也会被拦住。

    眼看他们杀上最高处甲板,马上就要活捉康姆斯托克,夜莺的恐怖啼鸣又响起来,布克看着一路追随的伊丽莎白,她气喘吁吁,神情慌乱,“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用你的能力,打开一条裂隙,把那头鸟收走,只要把它扔出去就好,几万里,最好把它丢进外太空,永远回不来,不然我们都得死了。”

    “来不及的!夜莺的速度太快,裂隙开启需要时间,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

    布克沉思了一下,“那就开一个小口,它是冲我们来的,开一个只容许它的头部或者四肢伸入的口子,然后,等它钻进来的时候,把裂隙关上,这样一来,能不能把它的身体切下来?”

    “或许是可以的,可我从没试过,而且,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

    “那也值得一试。乔治!带着你的士兵进去活捉康姆斯托克,然后全部撤退,动作要快!伊丽莎白,我们到船头去。”

    伊丽莎白和布克站在寒风里等待夜莺。布克在看夜空,看革命军的飞艇,而伊丽莎白抱着膀子却说不出话,只是颤抖。布克轻轻拍打她的脊背,宽厚的手掌已经因为疲惫和低温变得寒冷如木石,仍旧给她极大的安慰。

    “德威特先生,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怎么不叫我布克了?”

    “抱歉。如果你不想说的话……”

    “不,我不是在转移话题,我只是,对过去的事情羞于启齿。”布克眯着眼睛,呼吸铁与火的呛臭味,回想起多年前的伤膝河,“我是一个杀人魔,我不值得被怜悯,像你这样好的姑娘,和你在一起我感觉,过去的那些错误一下子就不再那么痛苦了。所以我会这么乞求你,伊丽莎白,我这种人注定不得好死,但你一定要活下去。就当是让这个世界知道,有这样美好的人曾存在过。”

    “布克,”伊丽莎白神情慌乱地躲闪,捏着大衣的领子,额头沁出许多汗滴来,“你不要这么说。你是我见过,最正直勇敢的人,如果上帝不肯宽恕你,那么一定是上帝的过错……”

    “开启裂隙,它过来了!”

    “好!好的!这就来!”伊丽莎白皱着眉,对空气挥舞双臂,远处的云中,夜莺的目光刺破铅灰的夜,冷冰冰地扫了过来,怪鸟的庞大体躯朝着舰船船首俯冲。

    “快些!”

    “我在全力以赴了!”

    “它要来了!最多五秒!”

    “找到了!”

    伊丽莎白揪住某一处稳固的量子泡沫,用她奇特的观测者的能力将之撕开,一块二维时空裂缝遽然出现。它仿佛是一道竖长的伤口,只有两个空间方向,处于三维空间的观察者绕着这道裂隙,永远无法看到它的侧边,也就是只能看到这个裂隙的窗口。

    裂隙后的时空是黑白色的,许多信息无法穿过,导致色彩的缺失,布克简单瞧了一眼,裂隙后是一处寻常的建筑天台,看着十分平整。他来不及再思考,拉着伊丽莎白就钻进了裂隙,黑白的世界立即有了鲜明的色彩,耳畔涌现城市的噪音,二人闷头朝更远处奔跑。

    下一秒,夜莺的利爪就从裂隙里伸了出来,直直朝着布克的后背抓去。

    “关掉裂隙!”

    “来不及!!”

    布克被夜莺攥住,这头怪物只需要一握拳就能把脆弱柔软的人体捏爆。

    在此极其危险的情况下,布克与伊丽莎白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安静。

    裂隙仍在,但夜莺的手掌突然掉落下来,切面里泵出泉涌般的血浆,把他们冲了一个跟斗跌坐在地。

    布克愣愣得坐在地上,攥着他躯体的钢铁手掌已经失去了力气,他呆呆地与伊丽莎白对视,“在是你做的?”

    “不是我,布克,你没事,你没事!”

    伊丽莎白将夜莺的手掌掰开,此时夜莺的惨嚎从裂隙那头传来,这头怪物逃离了。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到天台边缘,眺望这个陌生的世界,这是一座极繁华的城市,一切都规划得井井有条,有明确的分区,明确的规划,明确而统一的城市色调。人置于其中比微尘更渺茫。建筑外墙的管道就如电路图一样精密,街道横平竖直,车流穿梭不息,布克他们所站的天台是某处居民楼的顶层,而这样的居民楼紧密排列,将所有天台相连堪比广袤的平原,朝下望去,居民楼之间繁多的天桥层层叠叠,将深邃的高楼区水平地分割成数层。这是一座人口极多的立体城市,这是一座科技发达的未来城市。

    所有的景象都在说明这里的发达,而最离奇的是天空。天穹居然是暗紫色的,硕大的、朦胧透明如水晶一样澄澈的太阳当空悬挂,空气炎热,仿佛盛夏。

    “伊丽莎白,你这是把我们带到哪儿来了?”

    “我不知道,当时我只找到这样一个稳定的裂隙,这里,好奇怪,我感觉,很空旷,一种可能性上的空旷,我的高纬度视野在这里受限。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一个陌生人突然用不标准的英语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二位既然来了,不妨到我们那儿做做客。”

    说话声从背后传来,布克他们吓得一哆嗦,转头看到一个穿着戏服亚裔男青年冲他们露出温暖的微笑,“欢迎来到,鼓山。”

第一千〇五十八章 心中的巴黎

    公共食堂。

    布克与伊丽莎白端着餐盘等待机器出餐,他们已经被这里的公务人员安置下来,在独立的居所里洗了澡,换了一身合适的衣服。布克穿着结实的灰色工装,而伊丽莎白挑了一条鹅黄色印花纺纱长裙。

    “布克,你觉得这里,会不会是另一个哥伦比亚?”

    “或许是,我对这两个地方的第一印象总是觉得很奇妙,但哥伦比亚的内涵很浅,可这里给我的感触,很温暖。”布克左右打量食堂里的人们,他们有一种忙碌、活泼而认真的气质,进餐很快,整个环境人声嘈杂却不显得忙乱拥挤,“看起来他们每个人都有工作,或许他们都是工人。我想见见这里的艺术家和文学家。”

    在他们身后排队的一个中年男人忍不住说,“我就是你要找的艺术家。”

    布克吃了一惊,“你看起来不像。”

    “艺术家也要工作,一天八小时,剩下的时间留给创作。”中年男人对布克很好奇,“我在论坛里看到了你们的消息,从另一个平行宇宙来的客人,欢迎,我以前一直以为这种理论是科学家编出来的。有机会的话,我想为你们画一幅肖像画。”

    周围人同样用好奇的眼神瞧瞧打量布克他们,这座城市的居民热情又冷漠,保持着一种不失礼貌的亲近。

    不是所有人都会说他们的语言,布克二人的交流很成问题。这个世界同样是地球,但星球的历程与布克原先所在的世界有许多不同,这些差异,需要耐心的研究才能领会,布克二人只是匆匆的过客,并不打算在这里长留。

    布克与伊丽莎白被允许在这座平行时空的未来城市自由行动,只要不做出危害社区安全的行为,就不会受到监控和惩罚。

    一位年轻人负责接待这两位客人。

    饭后,那位穿戏服的男人又来找到他们,对方说自己已经穿过裂隙,到布克他们的世界去转过一圈了。

    伊丽莎白笑着说,“只有不到半天时间,你去那儿看到什么了?”

    “该看到的,我都看了,”男人把左腿搭在右腿上,坐姿舒适,“你们所在的那个世界,有两座城,一座在天上,叫哥伦比亚,一座在海底,叫**城。那我们这个世界呢,有这样一座,在地上的城,叫鼓山。同样都是孤立于世界。让我说的话,那边的两座城市,如果不做出改变,那是没什么前途的。落后的管理体制,愚蠢的社会思想,充满资产阶级幻想的政体,单是运转起来就已经拼尽全力,更不要说发展,不出半个世纪就必然迎来崩溃。”

    布克对此深有体会,“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鼓山又有什么不同呢?”

    “鼓山不是一座单纯的城市,这里是社会的试验田,一个成功的、稳定的模式对理论的实践化是极为重要的。我注意到你们的世界里也有类似的社会潮流,我们可以加大合作的力度,共同研究,共同进步,让人类的光明未来早一些到来。”

    布克与鼓山负责人的交流并不吸引伊丽莎白的兴趣,布克他们也发现了,于是便让她自己外出闲逛。“小心一些,伊丽莎白。”对此,伊丽莎白只是兴冲冲地点点头。

    “那个女孩,”男人皱眉,“她很厉害。鼓山是一个封闭的时空,我原以为这种封闭是彻底的,但还是出了你们这样的意外。”他又舒展眉头,作出玩笑的姿态,“看来,干什么事情前都别太自我感觉良好。”

    布克听了这话心里不免一惊,那人似乎马上猜出了他的想法,“别误会,我这人说话从来是这样,如果我有什么话外之意,不会藏起来。”

    “您是一位值得尊重的领袖。”

    那人摇摇头,“你说这些话,很不真诚。我们都是有理想的同志,虽然所处的世界不同,革命的理论不同,但是所处的潮流却是相似的,所抱的决心也是相同的。如果你愿意,可以在鼓山多住几天,边宁同志会负责照顾你们,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如果你们想走,那么也随时能走。我们不会对你们的人身自由做出限制。不过,你们穿越时空的方法,实在是非常重要,对我们两个世界都是一次机遇。恳请你们,多考虑考虑,能否让这个裂隙,成为我们两边沟通的一个桥梁。”

    “我们会考虑的。”

    另一边,伊丽莎白在鼓山街道上闲逛。如果说布克对这座城市感到亲切,因为他回到了理想主义者的集群,那么伊丽莎白就对这里感到非常不适。她的能力在这里受到了强力的抑制,就如身处虹吸管装置里一样,但不同的是,虹吸管会抽走她的能量,导致她没有办法开启时空裂隙,可在这个世界,她有力量,却很难观测到裂隙。

    这个世界在布克眼中是繁华的人类城市,在伊丽莎白眼里却是一片荒漠、旷野,毫无生机。

    某种巨大的背景存在吞食了世界的可能性,就像一个漆黑的深渊,把江河的支流全部吞没。

    伊丽莎白仰头,凝视着紫色天空。

    有个陌生人从身后走过来,与她并肩而立,也是望着天空。

    伊丽莎白回过神时被吓得一个哆嗦,“不好意思,先生,我没注意你。请问有事吗?”

    鹿宗平也仰着头望天,“这里很不一样对吧?”他说着标准英语。

    “是的,先生,这座城市很繁华。”

    “对凡人来说,是这样的,但对你来说,这座城市肯定格外苍白。作为超越时空的量子观测者,你能看到世界的全部可能,但在这里,这些可能性都被一个巨大的场域覆盖、压抑、销毁了。”

    “哇哦。不,我是说,你的话很有道理,但是,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鹿宗平摇摇头,“你的能力被那座塔里的虹吸装置限制了,但既然你在这个时空里,那座塔无法继续对你施加影响,随着时间推移,你会越来越强,也越来越接近自己的宿命。珍惜你的时间,珍惜你和布克·德威特在一起的时间。”

    “我不明白。”

    “一直以来,有许多疑惑,你或许注意到了,但没有追问,因为你太渴求自由,所以会选择性地放弃一些追问,就怕节外生枝,让你去不成巴黎。其实巴黎没什么好的,慢慢的你就会发现,这世上的城市都一样,就像牢笼,把人困在里面。无非是牢笼里的囚犯们,每一个都在努力,努力做一些事情,好让自己看起来是活着的,是自由的。哥伦比亚是这样,巴黎是这样,鼓山也一样。你想要自由,并不是去了巴黎就自由了,其实巴黎有什么呢?浪漫,激情,可颂面包,还有故事。这些都是人创造出来的。如果你想要自由,那就去做一些事情。”

    “做一些事情?”

    “对,任何事,所有事。”鹿宗平露出一个简单的微笑,“有时候不要那么悲天悯人,拯救世界这种事情,只有自恋狂才会把它当作是自己的使命,任何伟大的转变,都是从微小的地方开始的,这个道理,往往很多人能理解,却始终不明白,不是他们不明白,只是缺乏一个根本的立足点,就会被狂流卷走。伊丽莎白,去生活吧,去劳动吧,等你什么时候找到自己的立足点,什么时候再去巴黎不迟。”

第一千〇五十九章 真相

    布克与伊丽莎白回到了哥伦比亚。

    他们在时空裂隙那头住了一周。革命军已经把他们宣传成烈士了,并以此为旗帜,向哥伦比亚主城区发动了总攻,此时已经基本占领了全哥伦比亚。

    占领过程中,不可避免出现了流血事件,好在大部分革命军遵守纪律,对主城区的居民秋毫不犯,并未引发残酷的报复行为和大规模的种族清洗。那些因一己私欲对主城区进行抢劫、谋杀和其他犯罪活动的不良分子被关押起来等待清算。

    布克的回归带来了另一个世界先进的管理手段和科学技术,人民之声的组织架构得以在这些成熟的理论帮助下快速完善。

    虽然旧有的先知势力被打垮,但哥伦比亚的权力格局却并未在短时间里稳定下来。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接受人民之声这个无产阶级先锋队的领导。索性哥伦比亚只是一座小城,反抗势力杂乱而软弱,他们基本是资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走狗,包括芬克工业、贸易经销商等资本家联盟以及科学家、医生等技术人员。

    人民之声这边在解决好内部的权力分配和人员调动后,腾出手来对付在占领过程里生事的叛徒和敌人。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预计还需要半年到一年才能稳定下来。

    布克没有给自己揽功,但事实上,他的确是哥伦比亚变革的第一推力。

    他是半个理想主义者,之所以是半个,不是因为他还屈服于物质生活,只是他没法完全正视自己的过去。一个杀人魔变成英雄的戏码,布克想都不敢想,他惧怕自己给后来者做了坏榜样。诚然悔过自新是值得赞许的,可他的行为是大奸大恶,再怎么悔过都没法弥补伦理上的缺失。

    在新哥伦比亚公社成立后,布克与囚牢里的康姆斯托克见了一面。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伊丽莎白身为先知的女儿,也参与了这次私密的谈话。

    隔着一张铁桌,布克衣着体面,目光在桌面徘徊。先知带着镣铐,穿着囚服,眯起眼睛。两个男人各自有些疲惫,见了面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伊丽莎白因在面对将她囚禁多年的父亲康姆斯托克,有一腔心事不知如何诉说。

    桌上的灯泡发出焦黄的光线,随着不稳定的电流,光线在细微地频闪,三人的眼珠也跳动着细碎的反光。一时间只有男人低沉的呼吸声。伊丽莎白的低跟靴轻轻碾磨地面的粉砂粒,不时发出钝重的摩擦声。

    布克因为咽喉的瘙痒而咳嗽起来。

    伊丽莎白轻轻拍打他的脊背。

    先知主动回应了这突然的发声,“伪牧羊人,你的作为并不能改变未来。先知的子嗣,应坐上王位接受万民拥护,将烈火降下所多玛,清洗罪恶。”

    “直到现在,你还不肯放弃为自己的愚蠢辩护吗?”布克没有激动,也没有恼怒,这些情绪是留给对手的,而不是留给失败者的,他只是仍旧保持疲惫。

    伊丽莎白诘问,“父亲,为什么你要把我关在塔里?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到底,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先知对伊丽莎白露出温和的笑容,“我的女儿,你只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让你能安全迎来自己的命运。”

    伊丽莎白:“这就是你把我囚禁起来,并用虹吸装置限制我的能力的理由吗?”

    先知:“孩子,你不能阻止命运,一切即将发生的,都是已经发生的。我不是在创造预言,我只是在忠实地复述它。”

    布克:“你有预料到我的到来吗?”

    先知:“当然。伪牧羊人,我等待你许久,但我没想到你会这样狡猾。从始至终躲在那个可怜的女佣身后,像撒旦一样引诱羔羊逃离伊甸园。但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真相,就能让羔羊认清伪牧羊人的真面目。布克·德威特,假如你真的这么坦诚,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不说出真相,伊丽莎白的手指是怎么断裂的,嗯?”

    布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神情如此宁静,先知却越来越痛苦,“不,你不是那个布克!不,你不是布克·德威特!你到底是谁?”

    布克摇摇头,“看来你还是没有悔改,七日后,就是你的公审,希望在法庭上,你能不这么顽固。”他起身要走,伊丽莎白攥住他的袖口,用哀愁的神情凝望他。

    “哦,伊丽莎白,我们该走了,你的父亲,只是一个混蛋而已。”

    先知忽然喘了两口气,又平静下来,“我不是伊丽莎白的生父。”

    布克二人又愣住了。

    “我不是伊丽莎白的生父,你才是,不,是另一个‘我们’。”康姆斯托克捂着额头,“你还没明白吗?布克,我就是你,你也就是我。”

    “你在说什么?”

    “1890年伤膝河战役中,布克·德威特被称为白印第安人,因为他身上流淌着印第安的血,在被队友嘲笑后,一气之下点燃了印第安居民的帐篷,把里面的妇女和儿童活活烧死。你的残酷行为就连最嗜血的种族主义者都会心惊胆战。听到他们的哭喊了吗?听到了吗?布克·德威特!”

    布克一语不发,两颊飞快地变得苍白。

    伊丽莎白悲伤地打断先知的话语,“别再说了!”

    先知却得到身心的彻底平静,他做出胜利者的姿态,还整理了囚服的领口,“不,孩子,让我把真相说完。伤膝河战役后,无法逃脱内心折磨的布克·德威特参与了一场洗礼,神圣的河水在主的见证下会洗去一切罪恶。当时我接受了洗礼,于是重获新生!而布克·德威特,可怜人,你拒绝了主的感召,所以你只会继续活在痛苦里。”

    伊丽莎白:“布克!你的鼻子,你在流血!”

    布克·德威特耳畔有剧烈的蜂鸣,他的大脑终于开始回想起一些东西,一些被他遗忘的,至关重要的记忆。

    先知慨叹,“罗莎莉·卢特斯是一个天才,是她的量子技术让哥伦比亚得以升空,也是她,利用裂隙帮助我穿越时空,看见未来。我对所有人说,我得到了上帝的启示,没错,上帝借由卢特斯姐弟的手,把启示带给我。而你,你,沉溺在虚无里的伪牧羊人,你是不幸的,但你又是幸运的。事实是如此,在穿越时空后我立即失去了……传播种籽的能力,但未来不会改变,先知必然有伟大的后裔。那么,我就需要找一位后裔。”

    布克·德威特摇摇头,“不,不。”

    先知:“什么?不,不?”

    布克:“你发了疯,想要让我承认抛弃安娜的罪过,但事实,我不是那个布克,安娜不是被你带走的,而是一个叫鹿宗平的人。我完全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你们在说什么?”

    “先知的伊丽莎白。”布克揩去鼻血,温和又狼狈地看着她,“我的安娜,爸爸来找你了。”

第一千〇六十章 海岸悲歌

    “康姆斯托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渣。你是我的女儿,安娜,我的安娜。”布克轻轻抚摸右手手背的疤痕,“安娜·德威特,这是你的名字。”

    “不,我不明白。”

    “可你已经明白了,你比我们每个人看得都明白。假如你真的不清楚,那么我再解释一遍。接下来的话,我的女儿,我不能保证它就是真相。我所说的只是我的经历,但我的安娜,并不是你。”

    “……”

    “我还记得,1892年,那年我的安娜刚出生。我经营着一间侦探社,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屋,既是我的工作室,也是我们的家。那时候你在卧室里,我会把你放在婴儿床上,你裹着布,身子小小的,眼睛和现在一样,海蓝色,漂亮地不得了,这一点像你妈妈。”

    “我妈妈,她在哪儿?”

    “她难产而死,我当时快崩溃了。一切都是罪有应得不是吗?当然不是,但我就是喜欢把所有罪过都放在自己身上,事实上,我不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我用花言巧语骗了你母亲,然后飞快地搞大了她的肚子。你的母亲,是一位没见识的乡下姑娘,但她很美,人也很好。我就是一个人渣,一个罪犯,现实让我很痛苦,但这种痛苦又是我主动承担的,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活着,过去的我没有死。

    “康姆斯托克,他和我不同,他在痛苦面前投降了,他选择让上帝宽恕自己的罪孽,从那条河出来的,不再是我。这是我们的不同。或许在无数个平行世界里,始终存在两个我,一个叫布克,一个叫康姆斯托克。

    “按理说,我应该继续沉湎在痛苦里,整日酗酒、赌博,把赚来的钱都花出去,接下来你会面临一个悲惨的童年,一个嗜酒的赌鬼父亲不会让你好过的,你会变成一个没人爱的野丫头。但是呢,有人从我手里买走了你。

    “那个人不是康姆斯托克,所以说,你不是我的女儿。你当然还是安娜·德威特,但不是我的安娜。我的安娜被一个叫鹿宗平的人买走了,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足够让我变成全美首富。我用这笔钱搬到了纽约,投资买卖,捐助慈善,总算活出点人样,但我一直,一直都没能放下。这是我和他的不同,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个恋旧的人。

    “我一定要找到安娜。那一天,卢特斯姐弟找到我,他们说可以帮我找到你。所以我被带到了哥伦比亚,现在我已经明白,我所在的时空,并非原来的那个。你是康姆斯托克从另一个布克手里买来的孩子。但你同样是我的孩子。安娜,你能原谅我吗?假如你能原谅我……”

    “不。”伊丽莎白低声回应,她抿着嘴,如同在思考一个重大的命题,她只是说,“不,我不会原谅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布克发出漫长的叹息,“这是情有可原的。”

    康姆斯托克满意地笑起来,“命运总归是不偏不倚。”

    房间的气氛陷入古怪而难堪的寂静里,三人没有再有什么言辞激烈的交流。

    这时候,那对奇怪的男女有出现了,他们站在门后,就像始终在这里一样。

    (女)罗莎莉·卢特斯:“看来他们已经明白了。”

    (男)罗伯特·卢特斯:“不,并不完全明白。”

    女:“明白总归是好事。”

    男:“明白会带来痛苦。”

    女:“你想说,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

    男:“对,乔治·奥威尔。”

    女:“但乔治是个愚笨的人。总归还是明白来的好。”

    男:“明白了,故事就要结束了。”

    女:“结束了吗?还是还没开始?”

    布克三人直愣愣看着他们。

    康姆斯托克:“卢特斯,你仍相信上帝吗?”

    “好久不见了,康姆斯托克。”卢特斯姐弟齐声说,“自从你谋杀我们后,今天的局面就已经确定。”

    布克问:“你们是来复仇的?”

    女卢特斯:“不,恰恰相反,我们是来拯救的。”

    男卢特斯:“拯救女孩,她始终是无辜的不是吗?”

    伊丽莎白:“我到底是安娜,还是伊丽莎白?为什么我能看到裂隙?”

    卢特斯:“真相对你并不重要,重要的不是过去你是谁,而是未来的你要做什么。”

    女:“我们会等着你。”

    男:“作为永恒的观察者。”

    他们消失了,来无影去无踪。当初摩西看到燃烧的荆棘,心中想必也同样如布克一样困惑。

    他看着伊丽莎白,海一样的神秘的女孩,“安娜,我们走吧。”

    “我们要去哪儿?”

    “那些过去的秘密就让它过去,我们还有生活要过。我发誓,会补偿你的。”

    “你不欠我什么,你只是我生命里,一个意外。”

    “安娜!”

    伊丽莎白摇摇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你去生活,如果我们还有见面的必要,我会再来找你。”

    “就这样了吗?我这样努力的结果,就只是这样了吗?安娜,我乞求你,不要这样抛弃我。”

    “就如你当初抛弃我一样?”

    “那个不是我!”

    “但他也叫布克·德威特。原谅我,无法和一个……一起生活。”伊丽莎白胸前飞鸟图纹的徽章熠熠生辉。

    此时此刻,隔着厚厚的墙,室内的三人忽然听到沉闷的爆炸声,像天际飞过的闷雷,在大气轰隆隆的震荡里,纪念岛上的羔羊塑像被炸毁,虹吸装置破碎,再没有什么能限制伊丽莎白的能力。

    疲惫伤感的布克·德威特正是在这一刻意识到,眼前的女孩,真正从牢笼里走出来了,从今天开始,如高塔般沉重、牢固的过去不会再困扰她,没什么能困住飞鸟了,事实如此。伊丽莎白,已经成为了超越时空的——神。

    ……

    七天后,曾经的哥伦比亚政治领袖扎卡利·康姆斯托克接受了公社法庭的审判,他被判处死刑,剥夺个人财产与政治权利终身。他的绞刑在当天执行,后来尸体悬挂了三日,公社的人们来来往往,对这个满头白发,胡须茂密的神棍发表一些无关痛痒的建议。

    “他看起来像一只老鼠。”

    “不,或许是蒲公英。”

    “不能因为他很白,就说他像蒲公英,还是更像老鼠。”

    “先知有预料到自己的死亡吗?”

    “肯定有。”

    “看他的脸,死相真难看。”

    “是啊,先知也是会死的嘛。”

    那天,伊丽莎白站在大西洋中部的一座灯塔岸边,低头看着礁石滩上的夜莺,他奄奄一息,切断手臂的伤势导致他巨量出血,而芬克工业的倒闭使得他无人保修,伟大的生化怪物夜莺要死去了。

    伊丽莎白就站在这里,风从洋面吹来,夜莺油绿的眸子盯着她翻飞的裙摆,终于在发出最后一声怅然的啼鸣后,他翻身投入海中,沉重的躯体朝海底坠落。

    海面上的女人发出悲歌,为她童年时唯一的朋友送别。

    一切都在海中消亡,声音无法穿透厚重的水体,死亡和黑暗也不例外,在最深处的海底,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传来渺渺的歌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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