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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岚德鲞     打穿steam游戏库txt下载     打穿steam游戏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〇六十一章 神的变量

    人总是在追求满足,而人们总是在追逐乌托邦。

    伊丽莎白没有直接去梦想的巴黎定居,因为她想再多看看。

    超越时间与空间,跨入更高维度,操控时空裂隙。物质世界对伊丽莎白来说是一颗微粒,如此均匀而紧密,如今的她可以把地球上的河流与山峰用裂隙传送到外太空,可以将未来的物资挪到原始社会,随着她的成熟和学习,这种能力还会不断增强,或许某一天,伊丽莎白可以玩弄星辰,如拨动盘中的沙砾,等到那个时候,对她而言,宇宙漫长的生命,也只是一声寻常的叹息。

    伊丽莎白凝视着人类的历史,从古猿下树开始,千年,万年,她都蜻蜓点水地瞧了一瞧。她见证古代人类在今土耳其安纳托利亚地区建立第一座神庙,目睹工业机器发动,资本向全球的扩张。当阿芙乐尔号的炮声响起,伊丽莎白漫步在冬宫的屋脊。当红旗落下,她也随着胡乱狂欢的人群在雪落的街上奔跑。她在1924年的戈尔基村,在1967年的玻利维亚,在1987年的布基纳法索……

    人类的文明用将近一万两千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再往后,伊丽莎白见过毁灭的星球,见过繁盛的太空城市,历史的潮流打着卷朝前滚荡,许多事情不需多言。浪头可以被阻遏,星火可以被扑灭,但海啸无法被阻遏,野火也不能被扑灭。新事物的昙花一现不是流星经天的毁灭,而是新世界滚滚而来的号角。

    伊丽莎白现在明白布克的心里装着什么,是什么将他从伤膝河拉上来,在目睹一切,知晓一切后,她便明白,如自己这样的存在,对整个历史的进程而言,其实无足轻重。

    诚然,她有能力把地球扔进太阳,或者把月球拉到海平面上,她可以毁灭人类,也可以创造一个伊甸园豢养人类,她可以通过阻止历史人物的死亡来改变当下,也可以布局过去逆转未来。伊丽莎白有这样的能力,在她无尽时间里的学习中,她也具备相应的知识。

    但是,这样的她,对历史依旧无足轻重。

    只有不参与人类进程才可以是神,一旦参与进去,就无法悖逆历史规律。

    如果伊丽莎白站在岸上,她就能见证人类如何用革命救赎一切时间上的苦难,让所有痛苦的、失落的灵魂们有一个归宿,在这种时候她不会被任何伦理束缚。

    但假如她试图参与进去改变某次悲剧,就不可避免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并对其进程产生作用,她可以用绝大的努力到达自己希望看到的未来,但仅限于此,有神参与的人类历史也只是无数种可能的一类,对神而言,参与其中本身就是最大的失败。

    多么荒诞的结果。伊丽莎白面对荒诞,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她想知道,她的同类们面对这种情况是如何处置的。

    于是她先去找到卢特斯姐弟。

    女卢特斯:“哦,好久不见了。”

    男卢特斯:“也并没有太久。”

    女:“对她来说,是这样的,对我们来说,只是一眨眼。”

    男:“所有的观阅者都可以这么说。女孩的所有经历和思考其实并未有什么让人记忆深刻的地方,平淡到只需要一笔带过。”

    女:“看清历史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壮举。许多观阅者可以看清手里书籍的条目,却对自己所在的历史茫然无知,从这种处境上来说,是否成为神,又有什么区别呢?”

    伊丽莎白求教:“请问我该如何面对这个结果?你们又是怎么做的呢?”

    卢特斯异口同声:“什么都不做。”

    女:“或者什么都做。”

    男:“什么都不做就是什么都可以做。去巴黎,塞纳河边吃一块面包,然后去古中国看烟花,聆听凯尔特人的歌谣,这些我们都可以做,但仅限于此。”

    女:“你可以去找别人问问,有什么事情值得一位神度过祂漫长的岁月。”

    于是伊丽莎白又找到了鹿宗平。

    他在一颗外星球上开了一间酒吧,这里有来自无数宇宙的客人。

    伊丽莎白到吧台去时,赛博黑客v和一群好朋友在痛饮龙舌兰,赛亚人孙悟空在和漩涡鸣人聊天,端着咖啡杯的观音大士笑眯眯的给小马宝莉推荐马蹄护理套装,各种各样奇怪又合理的场面让人眼前一亮。

    鹿宗平看到海一样温柔的女孩走过来,微笑地打招呼,“想喝点什么?我请。”

    伊丽莎白点了一杯咖啡,周围好奇的顾客会打听她的来历,一时间倒不像是进了酒吧,更像参加了一场永不散场的宴会。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好奇地询问。

    “酒吧,宇宙奇葩集散地,还有后台休息室。”鹿宗平这样说,“故事结束后的人物总该有一个去处的,否则和死了也没区别咯。欢迎你随时来,很多人会想认识你的。”

    伊丽莎白一扭头看到一头dnd灵吸怪冲她举杯,痉挛的触须努力摆出友善的模样。她笑着点头回应。

    “这里真有趣。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什么答案?”

    “关于理解一切后,给自己找到的归宿。说实在的,其实……”

    “其实和凡人一样对吧?事实就是这样的咯,对看故事的人来说,故事里的人物都只是现实的缩影而已。我们跳出时空却跳不出框架,我们超越人类的文明,但也没有逃出人类的符号叙事。从这个角度出发,神这种东西,和人是两个阶级的产物嘛。神也只是没有拘束的人而已。反倒是有了拘束,神也只是人。”

    “有趣的说法。”

    鹿宗平又一次露出他常常吝啬的微笑,看得出他心情极好,“怎么样,有找到心里的答案吗?”

    伊丽莎白回以灿烂的笑容,点点头,却又说,“我知道了,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帮助布克呢?”

    鹿宗平神秘地眨眨眼,“难道不是你托我帮忙的吗?”

    伊丽莎白也眨眨眼,“原来是这样,谢谢你。”

    “一个时空闭环,如果加上一点变量,会不会有改变?现在看来,答案已经明确了。”鹿宗平心满意足。

    伊丽莎白叹了一口气,“是啊,答案已经明确了。”

第一千〇六十二章 垃圾的去处(卷终)

    “我是安德鲁·莱恩,让我来问你一个问题:难道一个人不应拥有其创造的价值吗?

    “‘不,’来自华盛顿的家伙说,’它属于穷人。’

    “‘不,’来自梵蒂冈的家伙说,’它属于上帝。’

    “‘不,’来自莫斯科的家伙说,’它属于人民。’

    “我拒绝这些回答。我选择与之不同的答案。我选择不可能之事。我选择——**城(rapture)

    “一座艺术家不再畏惧审查的城市。

    “一座科学家不受伦常制约的城市。

    “一座卓越者不被蝼蚁束缚的城市。

    “你有价值,**城便是你的城市。”

    1958年12月31日,大西洋中部海底,**城,德威特事务所。

    布克·德威特听到敲门声,“谁在外面?”

    “客户。”一个女人回答,三个女人在笑。

    “打烊了!”他高声回答。

    门还是被打开了。莺莺燕燕的娇声也飘进来。布克·德威特寂然不动,室内一片昏沉的时候,室外的光照射进来,他只能看到门口处这三个女人漆黑的身体剪影,于是她们走近了,三双高跟靴子发出散乱而叫人心痒痒的哒哒声。

    “你们有何贵干?”

    三个女人就像这间事务所的主人一样,自顾自去把百叶窗帘拉起,又把煤油灯提过来放在桌上,有两个身材高一些的女人倚靠在窗边的小桌旁,而矮一些的那位,款款上前。

    海底灯光朦胧得就像清晨日出,矮小女人的脸颊迎着这层酥白的光线,将她迷死人的深邃五官勾出意味深长的阴影,布克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海一样的蓝色,此刻反衬户外的强光就如两颗澄澈的、切面繁复的水蓝宝钻。女人烫了个时髦的卷发,画着成熟俏丽的眉毛,抹着丹赤艳美的口红,丰润的唇荚上氤氲着瓷釉一样的晕彩,脸上细密的绒毛全然透明,依附在她姣好稚气的面庞上,她的容貌仿佛一颗青桃。

    “借个火,先生。”女人的眼睛忽闪,睫毛颤抖都像是别有深意,她的声音也似一个纯质的少女,抬手将细长的女士香烟叼在大红色的唇瓣间。

    另外两个女人又在笑了。这三位都是容貌出众的女士,都是时髦女郎的打扮。布克简单打量那靠窗的两位女士,一位瘦高,一位则更结实健美些。瘦高的那位黑发,左手手背有一个特别的印记。结实些的那位头发灰白,脸上还有一道吓人的伤疤。

    落魄的布克·德威特慢吞吞站起身,走到矮小女人身前,搓起手指,火苗从他指头上燃起。

    女人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指尖慢慢拉近,橘红的光线在她脸上跳跃,女人抬眼瞥他一瞬,又垂下眼睑,低头把烟点燃。

    她的手指冰凉、纤细、柔软。

    布克的手指燃烧火焰。

    幽蓝的烟气袅袅上升。

    布克忽然回过神来,“女士们,方便透露芳名吗?”

    矮小女人指了指自己,“伊丽莎白,叫我伊丽莎白就好。”然后转头看向另外两位。

    瘦高的女人上下扫视了布克一眼,只是轻蔑地摇摇头,而白发的女人笑着回答:“希里,辛特拉的希里。”

    布克不知低声咕哝些什么,他又问,“有何贵干?”

    伊丽莎白微笑,“我们到**城是为了休闲。顺便,来看望你。”

    “请问我们之间认识吗?”

    “认识,当然认识,我和你熟悉地不得了。可惜你统统忘了,不是吗?”伊丽莎白只轻轻啜了一口烟就皱起眉,随手把香烟丢开,布克见那烟头上的明亮火星飞入房间的阴影里,随即就熄灭了,没了踪影。

    “你知道这样很容易引发火灾对吧?”

    “我保证不会,垃圾总是会被我丢进垃圾桶里。”女人们又笑起来,她们总是会莫名地盯着男人发笑,用高高在上的,嘲弄的姿态。

    “好吧,我还是不明白你们的来意,如各位所见,我只是一个没亲没故的小侦探而已。”

    伊丽莎白拍拍手掌,“好了,艾米莉,希里,你们可以去解决阿特拉斯和莱恩了,给我和我的父亲一点私人空间。”

    瘦高的女人很干脆的留下一句“祝好”后消失不见,那个叫希里的白头发女人上前来拍了拍伊丽莎白的肩膀,也是瞬移离开房间。

    布克被所见所闻惊地说不出话,“喔哦!她们怎么……你又是在说什么?”

    伊丽莎白眯起眼睛,甜美的脸颊上满是危险的意味,“布克·德威特,还记得伤膝河吗?”

    “请你出去吧!”布克皱眉,他自觉卷入了天大的麻烦,这种神经质的客户最难打交道。

    “你还以为我是来找你交易的吗?嗯,我已经厌烦了,我已经看得够多了。解决了你之后我就要去巴黎。让我们长话短说。

    “布克·德威特,伤膝河战役中的印第安屠夫,在受洗后自称扎卡利·康姆斯托克,哥伦比亚的先知,为了找寻子嗣而穿越时空,但在争抢那个婴儿的时候,不慎让裂隙把她的头颅切下。哦,康姆斯托克,你改名换姓来到这里,以为这样就能逃出罪孽,穿越裂隙让你的大脑制造了一个真实的谎言……让你自以为还是布克·德威特。布克这个名字在你心中到底是有多么失败?这么多个平行世界里,只有你这一个特例。所以自以为成功的是康姆斯托克,自以为失败的就是布克·德威特。真有意思。”

    布克·德威特的鼻子里流出鲜血,他的大脑剧痛,被埋藏的过去重新浮现,“对不起,安娜……”

    伊丽莎白叹了一口气,“凡人,凡人的命运,神,神的旨意。其实也没什么不同的。”

    “别走,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些?”

    女人一挥手,裂隙开启,布克·德威特被强大的吸力拖曳,投入了裂隙中,他看到强烈的光,随即身体在剧烈的恒星热辐射中溶解消散。

    “垃圾总有它的去处。”伊丽莎白喃喃自语,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就摇摇头,对这一切都不再关心。

    **城被三个女人给打败,疯狂的社会精英们迎来死亡,无辜者一个个都被带回地表。

    事后,她们回到鹿宗平的酒吧,却没见到他的人影。

    伊丽莎白向周围人打听他去了哪里,有一个知情者说:“好像是去了一座山上。”

    另一个客人摆摆手,“哪用得着这么麻烦,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于是客人们将目光投注到上缘的泉流中,洞穿时空,又看到一段新的故事。

第一千〇六十三章 神剑

    云天河自幼生在青鸾峰上,与父亲云天青相依为命,从未下过山,一派天真野趣不曾更改。他父亲云天青是剑仙一流的人物,但因厌倦争端,携妻子隐居深山。云天河出生后不久,其母病重,撒手人寰,其父云天青终日追思,只因孩儿年幼,不忍抛舍,便一直不曾随妻子而去。

    山上日子清苦,云天青心灰意冷,故而能忍耐此间清寂,而云天河这小子从来没见过世面,秉性又憨直可爱,不曾好奇山下模样,故而也能长久居住。

    云家父子远避人烟,日子过得简朴。云父藏书颇丰,本领又高,是允文允武的人杰,教授自家亲儿本来小事一桩,但此人脾气兴致与常人不同,从来不受礼法拘束,故而不曾教云天河读书认字。大约人若懂了治世的才学,心思就要飘入红尘,不会困居深山清远之地。

    习文不成,云父便传授些打坐调息、舞剑挥拳的本领,他常言:我云天青的儿子,岂能受人欺负?

    然而此人毕竟厌烦争斗,故而也不曾传授仙法妙诀,大约人的武艺好了,便要争强好胜,此乃天性使然,却与人心善恶无关。因此,这许多年来,云天河便只习练得人间武艺。

    而今,云天青大限将至,云天河不过总角之年。这日傍晚,云天河照例在屋前苦练剑术,他年纪虽小,力气却足,挥舞一把木剑,呼呼有声。

    云父凭崖远眺,见下有山岚茫茫,上有云天浩浩,极目而望,天地浑如一色,宇宙好似囹圄,而有山峦蜿蜒云雾之间,如龙脊出海,此刻大日西沉,霞辉如血,世界一派灿金颜色。如此自然风致,叫人顿消胸中块垒,便是生死近在眼前,也慨然无惧。

    云天青本性跳脱,多年来隐居山林,无非是过往创伤太甚,不愿再涉世间诸多杂事。而今心有所感,追及亡妻,不禁喃喃,直言这世上风景美不胜收,但没了你,再千般美景也无趣得很。

    他已安排好身后事,待死后,便与亡妻合葬于石沉溪洞。人死如脱衣,尘埃不粘身。云天青只是还放心不下幼儿。在崖边望了一会儿,心想那孩子必然饥饿,不如早些做饭,父子二人好饱餐一顿,如这样日常琐事,也是做一回,少一回了。他回过神来,却听不见云天河挥剑之声,不由惊奇,心想这孩子莫非是在偷懒。

    云天青虽然兀自出神,可灵觉敏锐,哪怕与云天河相隔百步,挥剑动静依旧能听得分明,非但听得分明,且一心二用,暗暗记了次数,每日挥剑三百下,这可是定好的,不必多,却也不能少。如今挥剑声短于二百,想来是云天河那小子偷懒。

    他心里疑惑,便转过身来,百步之外,云天河小小的身影赫然在目,云天青见他持剑而舞,一柄木剑如空中飘絮,倏忽翻飞,却不曾发出一丝响动,脚下步伐灵敏,极有章法,踏步间提气含神,也是悄无声息。云天青细细侧耳倾听,终于能捕捉到鞋底摩擦地面的簌簌声,但那木剑行于空中,仍旧是一点声响也不曾有。

    云父素知,自家孩儿性情憨直驽钝,叫他学东西,总是一丝不苟,但要他出奇创新却大非其所能,而今一夜之间,他竟能使出这样精妙的剑术,想来必有猫腻。

    云天河在这边习剑,浑然忘乎形骸,只有一团神意如天上大日,朝四面辐射,宇宙气机无不受其感染,活泼奋跃,和谐自然。此刻方圆十步,天地尘埃都受云天河心中这小小一团灵光感应,自发应和,如百鸟齐鸣,虽声杂音乱,却自在淳朴。

    云父身为一代剑仙,少年时拜入昆仑琼华门下,习得人间一等一的剑诀,眼光自然非同寻常,自然能瞧出云天河使的这一路剑诀实在非同凡响,竟是最上乘的以神御剑之道。

    大抵世上习剑有三层境界,下者以力御剑,中者以气御剑,上者以神御剑。此三重境界,并无前后之分,也无恒强之别,天资非凡之人,兴许三岁便有以神御剑之能,而驽钝者,终其一身难以窥见神剑面目,然则以气力御剑,亦有分山劈海之能,病弱者以神御剑,也不能伤损枝头花瓣。

    以力御剑者,好比担山跨海,气魄虽雄,进步却难。以气御剑者,好比擒龙拿凤,志向虽远,目标却渺。而以神御剑者,乍然如流星经天,其高无垠,其光璀璨,其势暄烈,其威难测。习此神剑,一日千里也非空谈,往往不出数年,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剑侠人物。

    云天青已是天生聪颖,又得琼华妙诀,习剑多年,也不过通晓气剑法门,对那上乘神剑,始终难窥全貌,如今见到自家幼儿竟有此能,如何能不惊诧莫名?他心中疑窦顿生,便去折下一截松枝,以此代剑,朝云天河身后三尺一剑刺去。

    却说云天青跨入十步之内,云天河神意便有所感,那一根松枝刺来,气机森森,好似乐曲杂音,白纸墨迹一样清晰,他非但能无名而觉,就连这一剑起落动静之变都了然于心。

    云天河所习剑诀气魄甚宏,神意好比大日悬空,朗照万物,又似青天如盖,包纳世界,对万类气机皆有平等心,仍其喧哗叫嚷,只以日光照耀,吐纳云气,孕养生物,久而大千混同,物不能伤。倘若有敌手加害,也有灼炽焚烧之威。此刻云天青试探出手,松枝停落身后三尺,云天河照旧舞剑,仿佛浑无所觉。

    云父心里惊疑,于是挥剑朝他左臂打去,这一动好似天雷感应而发,云天河的木剑刹那就反手相攻。云天青老于剑术,当下稍一退身,让开云天河的剑路,本拟以退为进,不想那木剑竟于力竭处又一跃而起,剑尖直指眉心。

    云天青见他的孝子云天河双目痴痴,便知他一心沉浸剑斗之罅隙,哪怕前方是断崖绝渊,也会毫不犹豫地挺剑抢上,如此正是神剑之妙,但却落了下乘,一看就知是被剑理填塞了心眼,是剑御人,而非人御剑。看来这一套剑诀必然是他人传授,绝不是这笨小子自行领悟的。

    云天青何等本领,一面同小儿对剑,一面在心里考校,只以四肢运动之力对敌,是剑道中下乘的工夫,却依旧打得云天河左支右绌。神剑虽妙,但如今云天河只得一股心意,于剑理却不甚了了,出招转步纯凭自然,心念到了便是,得之纯净,失之精微,如何能和老前辈扳手腕?

    如此忽忽斗过五十招,小孩力竭,力竭而气衰,气衰而神散,云天河从剑意中苏醒,一个不差就被老爹用松枝抽在屁股上,他哇哇痛呼,大叫:“我错了!孩儿错了!爹爹别打了!”

    云天青气定神闲,将松枝背负身后,埋没多年的剑仙气派显露无疑,“臭小子,叫你练习挥剑,从哪儿学来这么一套……怪招?”他本拟说胡闹、不三不四之类的贬词,但神剑威严,习剑者最是崇敬,于是便改口说他这是怪招。

    云天河向来老实,这一回却羞怯地搔着脑袋,说不出个一二来。

    “臭小子,胆子大了是不是?敢对你爹撒谎了。”云天青故作冷淡,心里却觉好笑,是以目光神色都极温和。

    云天河立即慌了神,“不是啊,爹,孩儿没有说谎,是那个人不让我说出来的。”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这青鸾峰上,除了你我父子,难道还有隐居的人家?”

    小孩摇摇头,“他说自己是来这里旅游的,爹,旅游是什么东西啊?”

    云天青很是敷衍,“你从屋里走到屋外就是旅游了。你几时见到那人,又和他说了什么,都一一告诉爹,不许隐瞒,知道吗?”

    云天河老大不好意思,“可我答应那个人,不和你说起他的。他说,他说你是要死的人,何必管得这么宽。爹,你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小孩子说到死,一点儿也不难过,毕竟他从来对此没有什么概念,既然如此,就不会如常人那样谈之色变。

    云天青听了这些,却不再说话,默默思忖一会儿,忽得大笑两声,转身回屋做饭去了。

第一千〇六十四章 永不再见

    山野人家,做不来美味珍馐,云家父子二人都是粗枝大叶,更不会想费时费力,所以餐食从来都是越简越好。山里猎来的野猪、毛兔,将皮子剥了,割下鲜肉炙烤,成熟了便吃;四季时节流变,草木菜蔬应季生发,林地草丛里采摘来,清水一煮就是。

    如此餐食,他父子俩吃了十年,苦也好,腥也罢,吃进嘴里,总是喷香。口舌之欲如顽童,一旦捉到美味,就再难抛却,可若从来都只尝些清味,也能怡然自乐,不觉其苦。云天青此人能堪寂寞,云天河吃得这样痛快,却只是不曾见过世面罢了。

    饭后,日落霞消,夜幕悄至。云天青点了油灯,本待夜读,忽觉百无聊赖,心灰意懒,于是便只痴痴望着一豆灯火,寂然不语。

    云天河耐不住玩心,拿着木剑又去门前习练,每日挥剑三百下的功课还未做完,他便又板板正正地劈剑,云天青在屋内暗暗倾听,挥剑声不到七十,旋即剑啸陡作,嗡兮呵兮,声似牛吼,气若飞瀑。

    剑啸声初时尚且微弱,如久病之人,气息难续,渐而大作,咆哮如怒,中气十足。四面狂风随剑而舞,初时吹动窗上皮纸,呱呱有声,旋即扯动窗棱,抖抖簌簌,未几,狂风成势,刮动山林夜涛,群鸟惊啼。

    一时间,青鸾峰上飓风扬,剑气充塞宇宙间,云天青端坐屋内,却觉身在浪里飞舟,颇有大气吞吐,山河倾覆之感。因房屋简陋,四壁透风,他面前的灯火簌簌动摇,非但不熄,反倒受屋外剑意相助,光芒愈发明亮澄澈,炽热灼烫。

    云天青心中大叹,这一路剑诀竟有这样的气魄,真如大日凌霄。其白昼时普照万物,剑气希夷,倏忽精微,寂然无声,和光同尘。其入夜后神光高举,风云应激,燃灯生光,照彻玄黄。此诚六界之中第一等的神剑。也不知创下这一路剑诀的,是何等样的高人奇士。

    屋外云天河舞剑不停,剑意通玄,激得天地间阴阳交征,大气对流。这天上厚厚积云,终于落下倾盆大雨。雨落之时,冷热相合,天气由极盛转衰,云天河的剑意将这数日来积蓄的雨势导引出来,就如唤春之鸟,待春来之时,百鸟齐鸣,唤春之声便随即收歇,舞剑之人待天地大势潮起,也收剑入鞘。此刻他回过神来,迎头被大雨浇得湿透,顿时哇哇大叫,赶忙回屋避雨。

    云天青对他的一番作为心知肚明,嘴上却说:“你这小子,白天不好好练习,到了晚上,要下雨的时候你反而来劲了,还不赶紧过来,把衣服换了。”

    云天河搔一搔头,又羞又乐,“爹,舞剑很好玩嘛。我想待在屋里,也是被虫咬,还不如出去玩,谁想才玩了一会儿,就下雨了。”

    他把湿透的外衣解下,云父递过巾布将他擦干,又换上一套干爽的新衣。父子俩坐在床边闲话。

    “小子,你学的这套剑法有名字吗?”

    云天河乐呵呵的样子,“有啊,那人说,这叫狗屁剑法。”

    “胡说!神剑之威,岂可轻辱。”云父也是脱口而出,在他想来,这样精绝的剑意,想必大有来头,也必有一个极威风的名号。观剑如文,任何一门剑法的创制,必然要付出极大努力,好比撰文写诗,一字一句都是心血滴下,盼之能风传天下,享誉古今。这样一门神剑,便是天神所创,也定然爱如珍宝,竭尽所能也要起一个响当当的大名,怎么能叫狗屁剑法呢!

    想来,要么传剑之人并非创剑之人,且与创剑之人有深仇大恨,故而将此等神剑授予小儿,又以贬词污蔑。要么,传剑者实乃倜傥非常人物,只重剑理,而不顾名分小节。再不然,其人本领甚大,对区区剑术视如草芥,只可恨神剑蒙尘!

    云天河见云父气恼,顿时着慌,“对不起啊,爹,孩儿,孩儿是不是说错话了?”

    “你这小子,”云天青叹一口气,摇摇头,“错了就是错了,没错就是没错,自己是不是错了不知道,怎么还问别人?别人自有他的道理,你便是做对了,在他看来是错,也说你错。”

    云天河这小子憨憨一笑,“爹,你说的好有道理啊。”

    云父被这傻大儿逗乐,“你啊。这个道理,爹也是才明白不久。你爹我大限将至,待我死后,就和你娘合葬在石沉溪洞,一切我已安排妥当,洞口设下机关,寻常人绝对无法乱闯,你也别费心打扰我们。如果想尽孝,就对我的牌位早晚三柱香就是,等我留下的那些香烧完了,你也就不用再烧了。至于你娘……多年来未曾给她立个牌位,那也是她的意思,我们都不要拂逆吧。”

    云天河顿时难过,“爹,你走了,不就没人陪孩儿玩了,你不走好不好?”

    云父大笑,“傻小子,人都有这一天,再说我要去陪你娘,你一个人上蹿下跳,不也玩得很乐吗?”

    这是云天河第一次思考有关死亡的问题,父子二人都避开这个话题,有说有笑,桌上油灯那一豆火光,受剑意催发,光芒皎洁璀璨,久久不灭,他们夜间闲话也谈了许久,直到灯火燃尽剑意,光芒收歇,屋内渐渐暗淡下去,云父止住话头,催孩子早点入睡,他也准备安歇。

    临睡前,云天青吹灭油灯,在乍然的黑暗里,云天河悄悄问:“爹,人都要死的吗?”

    “是啊,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

    “那世上有可以不死的人吗?”

    “……想这么多干什么,早些安睡。”

    “哦。”小孩不再出声,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天地间绵密的雨声,还刷刷作响。

    第二日清晨。云销雨霁,天气晴朗。

    云天河早起洗漱用饭,然后便乐呵呵地去查看陷阱,昨晚下了雨,兔子都不愿意出来,捕兽夹逮住两只瘦小的雄兔,都已死了,云天河把兔子挂在腰间,穿过树林,来到青鸾峰的阴面山崖,这一处绝壁上生着一些藤蔓,仿佛密网一样,藤蔓丛里隐藏着一个洞窟,这就是传剑人的居住,云天河趴在崖边大叫:“喂!我来看你了!”

    底下传回一个闷闷的声音,“你来就来,叫什么。”

    云天河顿时觉得不好意思,“喂!我来看你来了!”他这样一声喊过,就要顺着藤蔓往下攀爬。

    这山崖上的藤蔓看似结实茂密,其实并非每一株都是牢靠的,有些根须已经枯萎的藤蔓,枝条还绿,一旦抓上去,很容易松脱。云天河自小好动,爬树攀岩是一把好手,分辨藤蔓更不在话下。只是这危崖险恶,常人见了便心惊胆战,云天河此前从未有过生死执着,因此如履平地,昨夜他第一次想过死之一字,顿时心中如种枷锁,往日看着寻常的崖壁,此刻竟也无比陌生起来。

    云天河的手脚比脑子快,这是一桩好处,还未来得及害怕,身子已经顺着藤蔓往下爬了丈许。可随即朝雾蒙蒙的渊谷一望,竟然破天荒地抖索起来。

    崖洞里的传剑人又喊了一声:“小子,你动作快些!”

    云天河此刻正茫然无措,下意识应了一声,手脚又飞快地攀爬。可惜他这一次行事糊涂鲁莽,手上抓了一根枯藤,顿时吃不住力,根须断裂,他也跟着坠落下去。

    “啊!”云天河大叫一声,然后当空被人拎着后颈提进洞去。

    云天河也不后怕,这小子一落地就把兔子摘下来“我给你带礼物。我爹说,你教我这么厉害的本事,一定要回报你。”

    传剑人翻了个白眼,“就给两只兔子?”

    云天河也不好意思,脸蛋羞红,“我现在力气小,等我长大了,就猎山猪给你吃。”

    传剑人懒懒散散地一摆手,“得了吧,等你长大了,我早就走了。”

    云天河大吃一惊,“你也要死吗?”

    传剑人大怒,“放什么臭屁,我不会死。我是要出远门,懂吗?”

    云天河依旧憨憨的,“你要下山去,这我知道。山上不好吗?”

    那人摇摇头,“你待在这儿练你的剑就是了,我已经用心印把你该知道的剑理都传授给你了,以后多练习,多想,自然就是一代青鸾峰剑神了。”说罢,那人又嘿嘿冷笑起来,“小子,我跟你只有两面之缘,昨天一次,今天一次,往后你就再见不到我了。有什么想问的没有?”

    云天河闻言“啊!”地叫了一声。

    “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小屁孩哭丧着脸,“怎么你们每个人都要走?爹也要走,你也要走。要是我们一辈子也见不到,那、那……”他“那”了半天,却是说不出个一二。

    传剑人大摇其头,“笨蛋小子,世上总是有聚有散,有时候你初次见到某人,或许就是永别,而当时的你又怎么会明白,只有等事后回忆起来,才发觉错过了什么。”

    云天河点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每一次见面,都要当作是最后一面那样珍惜。”

    传剑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不错,但还差一点儿,不过也已经很不错了。”

    云天河不懂弯弯绕,他想问什么,又不知道从何问起,世人总是囿于生离死别之苦,他小小年纪,也将要经历这些,再愚钝的心里也总该有所感触,神思冥冥之际,忽闻灵台轻轻一声剑吟,原来是他这一点感悟,皆纳入心印之中,仿佛植物汲取养分,孕育生机。

    传剑人不立文字,不授口诀,单以心心相印之法将剑道种在云天河心田,譬如在他灵台上栽下一颗菩提树,时时吸收他的心思体悟作为给养,这树虽然是旁人的,可有朝一日结出果实,那便是云天河自己的收获。

    同云父一样,传剑人陪同云天河闲话一阵,便赶他离开。

    他来时不慎坠崖,只因困于生死执迷,如今要走,同样需要攀着树藤而上,一来一去,心境已有些微变化,而今虽仍旧堪不破迷障,却也不被恐惧束缚手脚,于是这小子快手快脚,如一只灵猴一样爬到崖顶。转身回望,那山间雾气弥漫,山壁陡峭,此番种种危厄,已不能再使他惊慌。一时间,云天河享受山风拂面,只觉得心中畅意难言,转身入林,取一截枯枝,就地习练剑术,却是以剑代言,畅抒胸臆。

    这一番昼行剑路,同昨日黄昏一样,也是悄无声息,然则天上太阳星轮转,一日内方位不同、气象流变,清晨使出来的剑路,也与黄昏时不同。黄昏时大日西沉,夤夜将至,故而要积蓄精神,含而不发,剑意只作周流之变,弥散至多十步,待夜幕笼盖,自然神气勃发,代日而行,势要光照寰宇。清晨时太阳东升,万物舒醒,故而剑路洋洋洒洒,剑意畅兴而发。

    云天河舞剑之时,神思矫跃,笼罩青鸾峰上下,与万籁气机交汇,其念至大而无伤,至强而无争,因而无物能觉,只因他初学乍练,火候不到,所以只能感应方圆数里,待他剑道有成,神意如龙,可纵青冥,遁黄泉,六界之内,无处不至。

    他在这儿练得起兴,以神导气,以气导体,精气循环不爽,神念催发,愈练愈强,仿佛能就此永无止境地演练下去。

    忽而心中生出感应,有两道气机遽然消散,一道是那传剑人的,此人来去如雾,不可捉摸,此番想必是出门远游去了。另一道气机却是云父,他大限已至,自封于石沉溪洞,同亡妻合葬,此番是撒手而去了。

    云天河吃了一惊,连忙奔回木屋,屋内哪还有父亲云天青的影子,只饭桌上的菜蔬仍热,一切竟仿佛还如往日一样,年幼的云天河心里已经知晓,他父亲再不会回来,同他一起吃饭,陪他玩耍,教他武功了。

    思念及此,云天河心中对死之一字执着更深,他呆呆站立,忽觉两颊微热,却是他不自觉淌下泪来。

第一千〇六十五章 剑器

    云天河从小只见过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云天青,另一个就是不知姓名的传剑人,他们每个人都极好,云天河舍不得任何一个,但世事鲜有能自己做主的,如今一个生离,一个死别,偌大的青鸾峰上,除却云天河,就只有满山野兽,草木虫豸这些活物,能说上话的一个也无,日子愈发清寂,好在这小子早已习惯,故而不觉得生活难挨。

    此人久居山林,天性自然,父子脾气相肖,皆是豁达之辈,故而不过半个时辰,云天河这小子就又乐呵呵了。

    他人是憨痴了些,却不愚笨,而今山上既只余他一个,未来如何度日,也须好好盘算。

    头一件要紧的事情,就是收拾父亲遗物,再依照遗嘱,给他老人家立一个牌位。

    云天河把桌上的午饭吃个干净,收拾碗筷,去山泉处洗涤妥当,这才正式开始忙活。

    其父留下便是这山上木屋一间,多年的藏书一柜,衣服杂物若干箱,最后是一把木弓,一柄长剑。

    这些物什家当里,除却那柄长剑,余下都是些俗物。却说这长剑,端是不凡。倘以剑比作美人,这一柄长剑,便是绝代神英,天仙妙女:其人当是清莹细长,姿容静雅,好若寒玉为骨,霜雪为形,月华为气,望舒为神。这样一柄剑中美人,形制上于凡间剑器又有出入,最大不同便是其柄上无镗,柄与剑身同宽,因无剑镗,故而笔直如竹,不生枝节。

    好一把绝代仙剑,云天河对此剑也多有喜爱,其父生前,将此剑收于匣中,轻易不以示人,只在追忆前尘时取出来观摩一番,平日多有蒙尘。而云天河如今轻易得了此剑,仍不知其名,云父在时,只说:这是剑。于是云天河这傻小子就把“这是剑”当作它的名字。

    他将“这是剑”佩在腰间,然而,宝剑锋锐,一下就割断了他的腰带,旋即直坠下去。云天河年幼,身材矮小,比这仙剑长不了许多,剑尖垂地不过两分,竟直直地没入地板,至剑柄而止,可见此剑之锐,非凡物可挡。

    云天河这下犯了难,挠头自语:“这剑这么锋利,怎么收起来呢?”他灵机一动,便还把宝剑放回剑匣,然后自己把木匣捧了,用布条捆在背上,满以为这样就能随身携带,不想刚一扭屁股,宝剑便切开木匣,又刺进地里了。

    宝剑安于匣中,乃是平放,剑脊朝下,一旦竖起,剑尖就要刺破内壁。

    云天河左右奈何不得,便把“这是剑”又丢回原处,暂且不去理会。

    清点了父亲遗物,便要给他立牌位,他爹知道云天河的文化水平,认得字加起来没有半箩筐,所以他所说一切准备妥当,便是把自己的灵位,连带祭拜要烧的线烟都提前做好,云天河把牌位供起来,拿出他爹做的香炉,把线烟点燃后躬身三拜,然后插进香土里就妥。

    家里事务办妥,云天河思及自己那两面之缘的授业恩师,于是又跑去阴面山崖的洞窟里。

    等他到时,这里果然没了人影,只是洞窟被那人扩建过,留下些家用器物都还妥当,也不知这样的绝壁上,那人是如何一夜间完成这么大的工程的。云天河没见识,自然也没有这样的疑惑,他只是暗暗难过了一会儿。

    洞窟环境整洁,居住空间比云家父子的木屋还宽敞,洞内点了许多长明灯,光线充足,环境温馨,竟然是一个极佳的住处,云天河当即喜欢上了这里,他便将此处当作自己的第二个家。

    山崖石窟内的家具简单,除了一张长台石床,一块棉布蒲团,一张白玉茶几,就干干净净,别无他物。那传剑人本拟要扮作清修练功的高人,故而挑了这样一个偏僻之处,又只布置了这些简单家什,然而只一夜过去,就匆匆而去,这些东西也都成了给云天河准备的。

    传剑人虽一去了之,却也给云天河留了份礼物,就放在石床上,玉石雕成,方方正正,不过两个巴掌大,乍看还以为是块枕头,原来是个宝匣,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个银白色的小丝袋。

    云天河把丝袋拿出来,只觉得触手轻软,却又如寒铁一般冰凉,这丝袋模样可爱,却并非蚕丝所制,而是**力之人以五金之英为质,抽金化气,凝气成丝,编制而成,乃是绝佳的剑袋,最能温养剑丸。

    山里的傻小子哪懂那许多弯弯绕,他把丝袋解开,袋内银光迸射,跳出一枚灿烂赤金的剑丸,当空悬挂好比星辰。

    云天河灵台上心印震动,神意交感之下,当空剑丸顿生灵应,滴溜溜转了两圈,忽得又坠回袋中。

    这一番交感不同寻常,云天河只感觉心中仿佛有一道极亲切的灵机,自己时时能感应到它。当下他在心里想着要触碰一下那道灵机,袋中剑丸便立即跳了三下,原来这一道灵机正是剑丸神髓,得之可驾驭此物,御使无碍。

    原来世上有三种御剑之道,便有三种相应的剑器。

    以力御剑者,选用凡间剑器为佳,其剑有锋脊从锷腊、茎格首箍穗,处处皆合规制,故而美德兼备,乃一切剑器之标的。

    以气御剑者,选用仙道飞剑为佳,其剑或有柄无镗,或只有剑刃,因气能导势,剑器腾空飞舞,百里之外取敌首级,常常无需手持,故而不必制作剑柄,哪怕做了剑柄,也无需增添剑镗护手。

    以神御剑者,选用剑丸、飞针一类奇型剑器为佳,因神剑重意不重形,寻常飞剑之器型皆有定数,乃是为配合特定功诀而制,神剑之道如水,端流万里,其变无常,而一颗圆滚滚的剑丸,因其圆满无碍,故最能与神剑相合,穷变化之玄奥。

    云天河得此一颗剑丸,欣喜不已,当下便在斗室内玩耍起来。他的习性粗懒,仍旧不打算为这剑丸宝贝取一个名字,倘若真要取名,或许就直接叫铁蛋一类的怪词了。

    小小一颗剑丸,不过常人拇指粗细,然则却可随御者心意幻化万端,为剑为刀,为流为气,皆是一念之间,云天河以此丸演绎剑理,一面感应天地气机,一面模拟万物,当真有几分阐解大千之妙诣。神剑之道,进步本就飞快,云天河得神物相助,更是越练越有,一日一个气象,想来不出三年,他便会成为人界绝顶的剑仙,彼时他仍是个少年娃娃呢,假以时日,精进更是不可限量。

第一千〇六十六章 冬日松柏,天河悟剑

    云天河少年失怙,幼年丧母,在世上孤孤单单,无牵无挂,终日在青鸾峰上习演剑理。

    观剑如人,习剑如文。云天河得神剑传承,以心意抒发剑意,同文人骚客吟诗作对,畅抒胸臆,是一样的道理。

    虽说他小子大字不识几个,让他真个去写诗作词,必然是两眼一抹黑,况且他生性愚钝,粗枝大叶,没有词家那份幽敏心境,必然是不适宜习文的。但且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云天河是没文化,可他对剑法武功一类却颇有灵性,以剑抒怀,每每自得其乐。

    平日里除了练剑,他还需要为生计发愁。在山上居,饮食衣服,样样都需自己操心。云父在世的时候,还偶尔会出门采买,带回来人间的风物,譬如染色的布匹,宰杀的牛耳尖刀,切菜的平刀,锅碗瓢盆一类杂物,但这些东西总有**锈蚀的时候,云天河要想活得自在,还得劳心劳力。

    头一样吃喝的麻烦亟待解决,云天河性喜食肉,以他如今突飞猛进的武功剑法,这偌大青鸾峰上的野物都不能再伤他分毫,任由宰割。这小子把“这是剑”拿出来,当作激发的箭矢,配合云父留下的木弓,用以狩猎。以此仙剑之锋锐,寻常生物哪堪两剑,只一道清虹射出,便把肥壮的山猪前后洞穿,倒伏地上挣两下便断了气。

    这混小子喜爱宝剑,却毫不顾惜,用它狩猎宰杀、切肉剁菜,乃至伐木、理发、刨坑挖地之类的杂活脏活都是照使不误,可怜似月美人般的仙物,白白沾惹许多尘土。大约爱剑是剑客本性,如何用剑却是个人习惯了。

    古有《大戴礼记》云:食肉者勇敢而捍。云天河小小年纪成天食肉,又没人管束,不出一个月就把自己吃得狼犺肥壮。好在这一个月里,他也有些吃怕了,于是接下来很是吃了一段时间的野菜,直到嘴里淡出鸟来,方才兴高采烈地再次食肉。

    夏尽秋来,秋日万物生机将绝,恰如一日黄昏,青鸾峰上落叶黄,除却几处松柏林,满山都是黄澄澄的色彩。所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云天河知道这个道理,于是打来的野获有大半都制成风干、烟熏的腊肉,留待冬日再用。

    他年纪小,身子长得快,旧衣服已不合身,他父亲也没教会他裁缝的手艺,倒是制皮鞣革的本领倒是带他演练过几回,如今他孤单一人,就慢慢学着如何制衣。因他武功有成,手脚麻利,动作迅捷,气力又足,因此劳作的精神也比常人更强,一件简单的猪皮袄子,反反复复不停歇地做了十遍八遍,渐渐就有模有样了,再然后是皮裤皮靴,一样样都研究明白。

    在冬日来临,大雪封山,百鸟绝迹之前,云天河终于给自己添了一套合身的冬衣,贮备了足够的粮食。

    山高气候寒,人间还是晚秋时节,青鸾峰上已经霜冻深深。云天河的这个冬季,以及今后他要度过的许多个冬天,都将是漫长而无趣的。

    夏秋时候还能捕鸟捉虫,到了冬天,万籁皆寂,山林清幽,该落叶的都落尽了,枝头载了霜雪,瞧着是一林子的冰树。

    松柏倒是岁寒常青,云天河最爱在清早漫步松林,脚下厚厚的松针踩上去只发出轻轻的擦声,树冠墨翠如铅云,四面笼盖,人行其中,久而不知身在何处。他便仿佛醉酒般在林子里踉跄踱步,胸中难言的一股诗情,都化作一声清脆剑吟。

    于是他便在松林中舞剑,天上飘下鹅毛雪,点滴落在林地间,风雪愈大,天光晦暗,林子里却越发堂亮起来,云天河手里捉着“这是剑”,身畔赤金剑丸飞舞,身随剑动,如老猿攀枝,丸剑翻飞,恰白龙逐日。他这一番心意勃发,神意雀跃,导引周身气机流转,四肢奋跃,大汗淋漓。

    他身上蒸出热气,与雪天雾气,剑尖寒气,三者交相催逼,化作白烟滚滚,如云似霭,其质沉厚绵密,其色皎洁纯正,其光明亮通透,好似一团玉浆当空。

    他这里舞剑不停,林中这一团浓雾受他气机牵引,膨胀收缩,渐渐有了形貌,竟也是一片松林,模样越来越真,细节愈变愈繁,到精妙处,这片气雾松林,每一株树上的枝叶纹理莫不契合。松林庆云膨出三亩大小,缓缓上升,悬于空中,天上落雪竟也能停在云头。原来这一团云气内,乃是数万万极精微的气机周流相随,乃是云天河所习神剑,拓印这一片自然松林所成,每一根松针内都有剑气蓬勃,是以能承载落雪。

    这便是盖世神剑,其立意高远,至大纯阳,故能载纳三千气机而不漏。如此功力,好比参天巨木,非云天河自身所能。

    他所思所想皆为剑意,雪天访松林有感,便将这一腔心意,借由心印剑机抒发,此中精妙虽是心印之力,但他这一点灵光感悟,也是不可或缺。五个月来,他每日习剑不辍,千般思悟供奉,终于在剑道枝头生出一颗脆嫩的芽点,原本只需静待时机,便可结出一枚果实。此番雪天舞剑,天时地利具备,这一枚芽点飞快成熟,结出一枚青涩果实,却是他云天河自悟而得的第一门剑法。

    此剑以松为脊,以针为刃,以雪为柄,以云为镗,剑路清俊,气势高邈,放在人间,已经是开宗立派的绝艺,对云天河来说,只不过是玩乐之余的耍子。

    他这一轮舞剑,所耗精力甚大,在夏天吃的那些肉食,长了许多肥膘,如今都用以供奉体内精气流转,因此身形极快得瘦削下去,渐而后力不足,气喘吁吁,神思涣散,于是便收剑而立。

    待他惊觉,松林间的温度已如春季,而头上那一团庆云,久久不散,受天风吹拂,东飘西荡,云天河也不去管它,看两眼觉得好玩也就罢了。这团云在夜里随山气流淌,顺坡而下,落入青鸾峰山脚的一处人间聚落,名为太平村的所在。

    村人早起,只见茫茫大雾,探手不见五指,人声寂静,鸡犬不闻,雾中有松林隐隐,光洁璀璨,仿佛玉琢。时人称奇,皆以为山上仙人显圣。

第一千〇六十七章 青鸾峰上人

    云天河他爹还在的时候,生活里的许多杂事都是他操办,那时候是他在忙,而云天河跟在屁股后面看。父子俩忙活的时候,一问一答,就聊了很多事情。

    以这小子粗枝大叶的性情,许多东西一听而过,根本不会记在心上。如今他独自生活,昔日可以不劳而获的一桩桩、一件件,杂事杂物,都得自己做出来。往常需要吃饭的木碗,他爹会买来木匠工具,凿子刨子一应器物,然后拖着斧头去伐木。砍下一颗合用的木材,云天河记得,倒伏的树木需要清理枝桠,然后捆上绳,拖曳到木屋前的平地上加工。忙前忙后,数道工序都妥当,一只漂亮耐用的木碗需要旬日才能做完。

    当他自己试着做一只木碗的时候,那些细碎回忆就一并涌上心头,眼见耳闻鼻嗅身触,这一块木料的气味手感,熟悉得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他仍记得自己会坐在木头尾端,他父亲在那头拉着绳子,拖曳着木材,他就好像坐上一艘小船。现在他也可以独自伐木,也有一把力气可以拖动巨木,可父亲云天青却再不会回来,坐在小凳上,一边刻碗,一边与他讲述闲话了。

    大约这就是人死后的景象,云天河没读过书,也不受教化,单是从他那个不着调的爹嘴里知道许多人生道理,所以这世上许多事物于他而言都是新奇的。他曾听爹说,人死后就要变成鬼,流落到鬼界去,在鬼界清算这一辈子的所作所为,等偿还了罪孽,就可以往生投胎。他这边痴痴思念,也不知父亲云天青是否已经重入轮回。

    可他又转念一想:人既然死了,还会变成鬼,如果鬼还可以说话,还可以存留下来,那岂不是相当于没有死吗?

    云天河有这样一个念头,真是贵若黄金,皆因这一个生活里平平无奇的想法,引出后续无数的冥思,于他的剑道修行,大有助益。

    他既然想到人死后魂灵会变成鬼,而鬼又会重新投胎成人,那岂非永恒不灭?

    进而又思忖道:人的身体对灵魂而言,难道不是如衣服一样,穿一段时间后又会卸下,然后再穿上吗?这样说的话,人活着这段时候,没有前世的记忆,对自己而言,这一辈子就是全部,可死后还得清算从最初开始那一辈子的罪孽,那每一世的轮回彼此间又是密不可分,互有关联的。所以说,人活着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呢?

    是否是如梦一样?死后就醒过来,回味一番自己在梦里看到的,然后拍拍屁股又进去下一个轮回。

    云天河的脑袋里神思迸发,有许多过去没有的想法都涌出来,很快他却又糊涂了。

    大概似他这样天真纯质的年纪,想要有深刻的思考,是颇有难度的。他不是多智近妖的天才,世间道理哪能一时都想明白。

    不过他还有一项过人本领,就是以剑代语,既然闷在心里想不出来,他就干脆用剑去替自己想。

    当即他撇开木碗,手上用来刻碗的“这是剑”立即挥舞起来,腰间的剑袋里飞出剑丸,也随着他的身法一并跳跃飞翱。

    他这一通尽兴而舞,最后耗得筋疲力尽,也不曾想出个一二来,反倒是身上出过一场汗,脑子也空荡荡了,既然如此,他没了忧愁烦恼,再次乐呵起来。不知不觉间,剑道进境上又生出一枚芽点,未来又会结出一门惊世剑法。

    如此他一面劳作,一面练功,忽忽地,冬去春来,不知不觉中,云天河度过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个孤寂的寒冬。

    日子就是这般一天天消磨去,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山上竟住着这样一个人,除了山脚太平村的住户们有所猜测,余下的就只有风和月知晓。云天河自得其乐,随着武艺日渐长进,他的各项劳动技艺也精熟起来。

    凭他对青鸾峰万物气机的感应,对物性把握极其出色,一草一木,一粒沙石有何等用处、变化,他都能察觉。很快他就自己摸索掌握了许多农杂学问。譬如简单的耕作、版筑、采矿、冶金、捕猎、木工、编织、雕刻、庖厨、制香等等,世上有百工,他独自一人也堪比一百个各行各业的工匠。除了医术、文学一类不常涉猎的内容,他始终不甚了了,其余的行当,他样样都能独当一面。

    如今他在山上活得越来越自在轻松。最初的木屋被他扩建加固了一些,有了单独的工作间和练功室,也更能阻挡风雨,而山崖处的石窟,他不常去,于是就渐渐废弃,只是他旬日还来打扫一番。

    他住处附近有一颗极粗壮的古树,树冠开阔,根茎茁壮,也不知在此生长了几千几万年,树上粗壮些的枝节都可以跑马了,他便在那上面新筑了一座木屋,夏日可以纳凉,平时不住的时候,也能当贮藏室。

    人若忙起来,时光易逝,云天河从没有停歇的时候,一转眼,匆匆七年过去,当初的少年已经是十八岁的青年,多年来饭食富足,营养充分,使他的身材已经长得十分高大,因常年习剑,动作灵敏精巧,故而体态也并不狼犺,身量虽高,却非虚浮,看着倒是有松柏一般端严沉密的气度。他人长得又高,面相随他父母,两位都是仙姿人物,生出来的儿子,面貌也极俊,因剑法通玄,机巧通明,所以双目清朗有神,令人望之生喜。

    云天河虽在山中,着兽皮,食野谷,可其人风姿体态,俨然是天下第一等的美男子。唯独可惜他大字不识,胸无点墨,一旦与人开口说话便露了怯,其人不通世情,言语难免天真野性。好在他从未有过下山的念头,怡然自得其乐,这青鸾峰虽常有些神异,但因远离繁华,故而山脚村人所言神仙事迹都未曾传扬天下,青鸾峰仍旧是清寂无比。

    原本这样的生活就要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这年五月初五,青鸾峰上来了个意外的客人。

    那一日晌午,云天河在屋内制作祭拜的香物,一番聚精会神的忙碌后,忽听闻屋外有山猪叫声,这小子立马眉开眼笑,带上剑器就出门狩猎。

    那头叫嚣的山猪徘徊在石沉溪洞门口,似乎是受了什么吸引,云天河人还没出门,剑丸已经跳出窗外,遥遥射出一道松针般纤细的剑气,从山猪左眼透入,将其当场毙命。他自己大摇大摆走到倒毙的山猪跟前,细细打量这头野物,果然是肥壮,够他吃上一周。

    云天河喃喃自语,他独自居住,便有这个习惯,人若常年闭口,渐渐就忘了如何言语,还是多说多练为好,“得干净把猪宰杀放血,一会儿血凝住了可就不好吃了……咦,洞里好像有什么声音?”

    他思及父亲遗嘱,这石沉溪洞是他们二老长眠之所,不能打扰,如今那洞里却有异常动静,恐怕是山里野物闯进去了。云天河当即大叫一声不好,撇下野获,匆匆奔进洞中。

    洞里昏暗,云天河修为有成,双目能望穿幽冥,视物如昼,因此脚下半点不停,赶到那墓穴大门处。

    “这是爹说过的机关,怎么被打开了!他说没有人能闯进去的,难不成,这洞里是进了妖怪?啊呀,糟了,爹要是知道有妖怪闯进去,肯定会很生气的!”云天河又惊又怕,愤愤不平,于是便气势汹汹地冲进墓穴内。

    他脚程迅捷,紧追了两步,就看见前方通道有一个瘦小背影,他在山上从没见过这样形状的动物,想来必定是妖怪无疑。

    云天河当即大叫一声,声似闷雷,腰间剑丸华光大放,将洞穴通道照得通明。只因云天河从没见过妖怪,对其颇有些陌生,想着要好好看上两眼,便没有贸然出剑,否则他一剑激射,莫说是什么山野妖怪,便是积年的魔头也登时了账。

    前头那人倒是机敏,立即转过身来,只见眼前一团银光灿灿,照出一位身形高大,面容俊俏,气度非凡的男子,此人立即展颜笑道:“哇塞!你就是他们说的,山上的神仙吗?”

    云天河见眼前这妖怪体量娇小、姿貌可亲、活泼大气,便又缓了缓手中剑丸,随即就听这妖怪口吐人言,音声清脆,言语也十分讨喜,立即慌了神,“啊,你怎么会说话?”

第一千〇六十八章 出山

    要不说云天河这小子腹内草莽,一开口就大煞风景。闯入洞中的原来是位年轻貌美的少女,一袭红衣,头上包着双髻,明眸含喜,琼鼻娇俏,顾盼间的神色飞扬跳脱又不失沉静,是个如爆竹焰火似的明快人,也不知谁家能养出这样一个大违世间礼法的女娃。

    一个是久居深山的怪人,一个又是人间来的奇女,两个人对面一交谈,平白闹出许多笑话。

    云天河一句“你怎么会说话?”让那女子又惊又怕,仔细看那人神情,目光正直,不似玩笑,她立即回道:“我当然会说话啊,我是人嘛!”

    “啊?你居然是人?”云天河张口结舌的样子颇为滑稽,他这一惊一乍的样子,把世外高人的气质全抛了个没影。

    那女子略偏过身去,捂嘴偷笑,旋即又转过来,大大方方地说,“喂,我叫韩菱纱,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天河。你,你是人?我还以为,你是山上的妖怪。”云天河多年来改不掉的习惯,一旦羞怯了就会忍不住搔头皮,这会儿更是快把自己头发都揪下来了,原来他也知道自己理亏,况且对面的韩菱纱是个姿貌出众的女子,他一个男青年,虽不经世事,连男女都不分,可慕艾之心人皆有之。他暗暗思忖:不知怎么回事,我心跳得好快,不会是生病了吧?

    韩菱纱娇声哼了一句,“我才不是妖怪好吗?看清楚啦。咦,你刚才是说,这山上有妖怪?”

    云天河摆摆手,“没有没有,这山上的东西我都熟,应该是没有妖怪的。”

    “那你就是污蔑好人咯。”

    “不,不是啊,妖怪一开始也是小动物、花花草草之类的变出来的嘛。”

    韩菱纱眼珠子转转,也不知打什么鬼点子,笑眯眯地调侃道:“哼,你这人说话好没道理,明明瞧见我的样子了,还说我是妖怪,分明就是别有用心。”

    云天河憨憨一笑,“我总是住在山上,不认得人和妖怪。你闯进来的这个地方叫石沉溪洞,是我爹和我娘安葬的地方,我爹说,洞口的机关,一般人是打不开的,所以我就想,你是不是妖怪。”

    韩菱纱听了一乐,“既然你知道错了,那是不是该补偿本姑娘呢?”

    云天河挠头,“本、姑、娘?补偿你可以,爹说了,做错事情要弥补,但那个‘本姑娘’,我不认识。”

    “噗,姑娘就是女人,也就是我啦。”

    野小子瞪大眼睛,“女人?你就是爹说过的那种女人?”

    韩菱纱受不了他一惊一乍,心想: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他的样子必然是山上的神仙,我得想办法拜他为师,可他说话又颠三倒四,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该不会,在山上住傻了吧?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哦,我叫云天河。”

    “这就没啦?”

    “对啊,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就叫云天河啊。云是云天河的云,天是云天河的天……”

    “河是云天河的河,是不是?”韩菱纱又捂嘴偷笑起来。

    云天河憨憨一乐,“对啊,你好聪明。”

    “夸我可不算补偿哦,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原谅你。”

    云天河点点头,“你说吧,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替你办到的。”

    “哈,这可是你说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韩菱纱自以为得计,不由得兴高采烈。

    云天河嘴里嘀咕着:油盐酱醋、什么难追……

    韩菱纱咳嗽两声,十指绞缠,姿态扭捏,忽而又大声说:“喂,你收我为徒吧!”

    云天河听了这话依旧稀里糊涂,“什么意思?”

    “好啊,你说话不算话!大男人骗小姑娘,羞羞羞!”

    山里的野人被她一通挤兑,早就满脸闹得通红,“不,不是啊,我,我只是,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意思啊。”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于是本能得又想舞剑了,好在他多少识得大体,克制住了冲动。

    韩菱纱暗忖:这人好像真是什么都不懂,他真的是我要找的神仙吗?也不知他知不知道长生之法,又肯不肯教我。

    于是她便解释道:“我让你收我为徒呢,意思就是,以后我跟在你身边,然后你教我本领,我平时会照顾你、帮助你,叫你师父。”

    云天河恍然大悟,也不知他到底悟了什么东西,他乐呵呵地说,“你是要留在山上陪我玩吗?那好啊!”

    韩菱纱马上辩驳,“不是,不是!我不一定要留在山上,当徒弟学会本领之后就可以出师了,你到时候不能拦着我的。”

    云天河一愣,痴痴地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韩菱纱自觉心虚,便低着头,悄悄用余光打量他,洞中一时沉默。

    良久,正在韩菱纱于心不安,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云天河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啊,原来,大家都是要走的吗?爹要走,那个人要走,你到时候也要走,山上难不成只住得下我一个人吗?”

    韩菱纱一抬头,就看到云天河双目含泪,她是个本性极好的姑娘,现在一下慌了神,忍不住走上前去,掏出方帕为他揩拭眼角,“喂,你别哭啊,大男人怎么动不动就哭了,连我这个小姑娘都不如。”

    云天河摇摇头,“我不懂你说的那些,我只是难过。”多年来他执着生死之迷,独自一人思索,不经世事,只会越陷越深,故而不知何时就有了这样一份伤感悲恸的心境,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却被韩菱纱几句话勾断了愁肠。

    韩菱纱过意不去,“喂,我跟我说说,这些年你都是怎么生活的?你说的爹,还有那个人又是谁?”

    云天河点点头,“我爹就埋在这里,往里去不远就是了。那个人,是我小时候遇见的,他对我很好,教了我很了不起的本领,但他说和我只有两面之缘,第二次见我之后就走了,再也没回来,山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韩菱纱便问,“那你说的那个人,其实没死对不对?”

    “嗯,他本领那么好,肯定不会死的。”

    “啊呀,你这个笨蛋,你一直住在山上,肯定见不到人家了,别信什么两面之缘,你下山去找他不就再续前缘了吗?他要是一辈子不回来,你就一直待在山上吗?”

    山顶野人很自然地点点头,“我爹说了,山下的人很复杂,有的还很坏,让我不要下去。”

    他言语从来坦然,句句情真意切。韩菱纱可怜他孤苦一人,便说,“我是好人,我带你下山去吧。”

    云天河一愣,“下山,能干什么?我在山上也很自在啊。”

    “笨啊,刚才不是还说,你下山了就能再去找到那个人了呀。”

    云天河又羞赧地表示,“我从来没下去过,不知道怎么找人。”

    “所以说一切有我嘛,你跟着我就是了,顺便还可以教我剑仙的本事。”

    “剑仙?那是什么?”

    “不就是你咯。”韩菱纱指了指云天河身侧的剑丸,又指了指他右手握持的仙剑,“你真厉害,是怎么让这颗球发光的啊?”

    “哦,这个简单,只要我想着,亮起来,它就亮了。”

    韩菱纱本拟可以听到一两句神功口诀,哪想到是这种没头没脑的大白话,顿时有些泄气,“喂,你到底是不是剑仙啊?根本就是个野人嘛。话说,你这两件宝贝都很厉害,是你自己做的吗?”

    “不是啊,我会做木雕,做家具,也会打铁铸剑,不过这两件东西我造不出来。这个是我爹留下的,这个是那人留下的。”

    “这么说来,你爹和那个人,肯定都是剑仙咯。这里既然是你爹的墓室,说不定还藏了些好东西,不如我们进去看看吧?”

    云天河连忙摇头,“不行,我爹说了,不要打扰他和娘。你还是快点跟我走吧,别待在这儿了。”

    韩菱纱不与他争辩,只是叹气,“你呀,真是爹的好大儿,他说什么你都言听计从,既然他已经死了,留下的那点东西,与其长埋地下,不如带出来,给活着的人使用。天底下就是自私的人太多,随身的财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偏偏还要放在墓穴里,还用机关把手,生怕被人偷去,哼,无非是多费一番手脚,平白还让人觉得小气。”

    云天河对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毫无概念,仍旧只是憨憨一笑,这便领着韩菱纱出去,到了外头,他精神一振,笑着招呼,“我带你看看我住的地方吧,可宽敞了。”

    “喂!你还没答应我呢。”

    “我知道的,要收你为徒,教你本事,还有跟你下山去找那个人,我答应你就是了。”

    韩菱纱惊喜地哇了一声,“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爽快,以后我就叫你师父了,你有什么本事现在就教给我吧。”

    云天河咀嚼了一遍,“师、父,我爹说到过这个,可我不明白,师父究竟是什么东西?”

    韩菱纱为他解释,“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呢,就是教你东西的长辈。”

    “长辈?不行不行,我不要当你的长辈。”云天河凝望着韩菱纱的眼睛。

    哪个女孩儿能抵挡他的眼神,韩菱纱不自觉已经满脸通红,嘴上磕磕绊绊地争辩,“喂,你不想当我的师父,那你想当我的什么啊?”她说完这句话立即反悔,“呸呸呸!你就当我的师父好了,别的什么也别当!”

    这姑娘背过身低下头去,心里惶急:完了完了,被这野人盯得浑身不自在,居然开始说胡话了,呼,冷静下来。

    她背后的云天河根本听不懂她话里的隐义,只是说:“可是,我不想当别人的师父,我爹说,当师父和做徒弟都很麻烦的,有很多条条框框要学,许多事情不能做。我们还是当朋友好了,我爹说,和朋友在一起最自在开心,我和你说话就、就很开心了,那个,我们当朋友好不好?”

    韩菱纱仍旧背对着他不敢转身,“你,你这个野人,既然如此,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当你的朋友好啦,不过说好,你还是得教我本事。”

    “好啊好啊。”云天河乐滋滋的,山上清寂,他却从不甘寂寞,能有人作陪,在他看来是世上第一开心的事情。

    云天河带着韩菱纱参观自己多年的居所,最初的木屋,还有树屋以及石窟,韩菱纱原本一语不发,但看他对屋里陈设,种种器具如数家珍,不由得感叹此人真是多才多艺。

    “哇,天河,你好厉害,一个人能学会这么多本领,现在看来你虽然说话笨了点,但人还是很聪明的嘛。这都是你爹教你的吗?”

    “不是啊,”云天河挠挠头,“爹很早就走了,只来得及教我怎么设陷阱捕猎,别的都是我瞎玩,慢慢就会了。”

    韩菱纱可怜他自小孤苦伶仃,眼中满是爱怜,“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放心,以后我会陪你,虽然,虽然我不会陪你一辈子,但有我韩菱纱在的一天,都要让你开开心心的。”

    云天河只是憨笑,“我不辛苦,不过,为什么你不能陪我一辈子啊?好朋友不该天天在一起玩的吗?”

    韩菱纱霞飞双颊,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让这野人听懂,“啊呀,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爹难道没有教你‘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吗?”

    “我爹说,女孩子的胸和男孩子的不一样,软软的,不可以随便乱摸。”

    韩菱纱目瞪口呆,大叫:“你!淫贼啊!原以为你爹是个不拘礼法的奇人君子,没想到也是个胡言乱语之徒。”

    云天河一听这话也有些着恼,“不许说我爹坏话!”

    韩菱纱摆摆手,“好啦好啦,别生气,你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现在又发脾气,要不是本姑娘大人大量,换别人来,早被你吓死啦!”

    云天河低下头,“对不起,我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

    “别你啊你的,我叫你天河,你就叫我菱纱好了。”

    “哦,菱、菱纱,嘿嘿……”他又不知怎的,傻笑起来。

    韩菱纱清清嗓子,“咱们先说正事,我这次来,是听山脚下太平村的人说,这边的青鸾峰上住着神仙,还常常显灵,这才来碰碰运气。我其实是想学修仙的方法,听说只要成仙,就能长生不老,很多修炼的人,寿命也很高。你会不会长生的法门啊?”

    云天河摇头,“我不会。”

    “咦,这山上除了你,也没有别人了吧?你不懂修炼,那你会些什么?”

    云天河如数家珍,“我会砍柴、种地、做饭、养蚕、织布……”

    “好了好了,知道你多才多艺了,我是说,你有什么,特别厉害,特别和人不一样的本领。就是你让这颗铁球飞起来的本事。”

    “哦,你说这个啊。没问题,我很懂舞剑的!”

    云天河是个老实孩子,他说自己很懂舞剑,实则普天之下,偌大的人界,再没有比他更精擅剑法之人。

    他掣仙剑,掷金丸,腾空而舞。一点清光悬顶,元神出窍,身与气合,气与神合,神与天地合,三才皆备,有通两仪,贯日月,周流大千之能。

    韩菱纱从未见过这样煊赫峻烈的剑舞,也从没想过云天河这样呆憨之人,一旦持剑在手,竟能这般气度森严,如骄阳坠地,不可逼视。

    云天河轻吒一声,身畔赤金剑丸仿佛穹宇迸射,发出亿万毫光,无量气机交浑,竟用剑气拟造出了一座万仞山峰。韩菱纱仰视头顶,那天上山峰纤毫毕现,根底处云雾缭绕,而山间林木、走兽,赫然在目,竟与她脚下青鸾峰一般无二,一时间青鸾峰仿佛是翻一番,长了高个,真如人间奇绝。

    云天河舞得尽兴,畅怀大笑,声如闷雷,排天翻云。

    “喂!你快下来吧!”韩菱纱大声呼喊,她已见不到那持剑追日之人,心中百般滋味一时难以尽表。

    天上的山峰忽得缩小,变成掌心大的一枚山印,被云天河捏在手里,他一纵化作剑虹,倏忽便回到地表,把手里的小山印呈给韩菱纱观看,仿佛献宝似的。

    韩菱纱捂嘴惊叹,“你,天河,你真的太厉害了!神仙都没你厉害!哇,这座山,就是青鸾峰吧!山顶上还站着两个小点点呢!呀,是我和你!还有木屋!”

    云天河咧开嘴,“我没和神仙比过,不知道是谁厉害,菱纱,这个你喜欢就拿着吧。”

    “我可以吗?会不会很重?”

    “一会儿就消失了,放心,这个很轻的。”

    韩菱纱将山印接过,果然是轻飘飘,毫不着力,倒像是悬在半空的,她拿着把玩了一会儿,心里喜爱之极,“这个你怎么做的?我能不能学?”

    云天河口舌笨,让他如何解释这样精微深奥的剑理,恐怕就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讲不明白最浅显的道理,当下只是抓耳挠腮,支支吾吾。

    韩菱纱也明白他的文化水平,叹了一口气,“好啦,这么厉害的招式,肯定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学会的,你先从最简单的开始教我吧。”

    “最简单的?”云天河再次茫然。

    他钻研的可是神剑之道,传剑人以心印心将神剑精奥点入他脑海,不立文字,不传经卷,乃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的法门,从来就没有固定的招式套路,也没有什么循序渐进的门径,懂了便是懂了,不懂就是不懂,懂的一点就透,不懂的抓破头也悟不出来。

    当下他心里愧疚,只好先把剑器递过去,“我,我不太懂,平时练剑,就是拿着这个,然后,就,就……”他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可仍旧让人一头雾水。

    韩菱纱见他困窘的模样真个好笑,主动接过“这是剑”。

    此时,韩菱纱手中原本如玉的宝剑忽得生出清亮的光芒来。

    云天河这混小子咦了一声,傻乎乎地说,“它发光了!”

    韩菱纱心中悸动莫名,抬起手中仙剑,“天河,这剑叫什么名字?”

    “这是剑。”

    “我知道这是剑,我问你这剑的名字。”

    “就叫‘这是剑’啊,当初我问爹,他就这么说的。”

    “你爹这么不着调,难怪你也是这样。这一看就是仙剑呀,肯定有个好名字的。”

    云天河挠头,“你和爹一样,总爱问东西的名字。以前他问我的剑法叫什么名字,我说叫狗屁剑法,他就生气了,明明那个人教我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韩菱纱被野人的一句话哽住,气得大叫,“好了好了,知道你最特立独行了,快些收拾东西,我们这就下山去吧!”

    云天河小心翼翼地问,“菱纱,我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哼,动作快点啦。死人,就知道站着不动,来,我帮你收拾。”

    韩菱纱常年在外奔波,最是熟知如何打点行装,带两套换洗衣物,一些常用器具,再带上些干粮,全部用包袱一裹,就能轻装上路。

    云天河对家中一草一木都有感情,各种家什都是一手打造,这也想带,那也想带,最舍不得就是父亲的牌位,早晚三柱香的吩咐他一直记得,也从没断过香烟。

    “哎呀,你这样下去,干脆把整个屋子都带上好了,该留下的就留下,该拿走的拿走,过些日子,我们还会回来的嘛。”

    “爹的牌位,我一定要带着。”

    “好好好,都依你。”韩菱纱突然想到那柄仙剑,“对了天河,你的那把剑,有没有剑鞘?难道一直都这么露在外面?”

    “最开始是一个木头盒子装着,但剑太利,把盒子刺破了,后来我自己用山里的矿石又做了一个。”云天河找来自制的铁剑匣,韩菱纱将匣子拿来,将仙剑置入匣中的搭扣,如此就相当牢靠稳固,不必担心剑器把匣子损坏。

    “喏,装好了,你拿着。”

    云天河没有接,他红着脸说,“这把剑,就先放在你那里吧,以后你就用它来练,我会好好教你的。”

    韩菱纱撇撇嘴,“这玩意重死了,你想累死我啊,你自己带着,等、等我想用了,再从你那里借。”

    云天河这才把剑匣接过,背在身上。

    一番忙活整装待发,此时晌午已过,日头正旺,云天河站在屋前,呆呆不动。

    韩菱纱心想:这野人第一次出门,肯定很舍不得,唉,我出于一己私利把他引诱下山,也不知是对是错……不管了,大不了,以后都对他好一些,还能让他多见见世面,尝遍世间酸甜苦辣,这才叫人生嘛。

    “喂,天河,你在想什么呢?”

    云天河一脸严肃,“我在想,家里没人,会不会有山猪闯进来捣乱,而且石沉溪洞那里,机关也被你打开,以后闯进去一些小动物,打扰爹和娘,那就不好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有办法的。”云天河取出剑丸,呵一口气,一片绵密的山岚从剑丸内吹出,将青鸾峰头笼盖,“哈哈,这就行了。”

    韩菱纱哼了一声,“就你有本事,走啦,磨蹭什么。”说完当即转身。

    云天河紧追两步,“菱纱,我又说错话了?”

    “没有。”

    “但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

    这二人吵吵闹闹,却一路不停,云天河这位从小隐居的绝代剑仙,便这样被古灵精怪的韩菱纱赚下山去,第一次踏入了茫茫的人间。

第一千〇六十九章 太平

    这青鸾峰自古人烟绝迹,山上多虫蛇猛兽,草木深深,寻常猎户到了山腰便会折返,而求仙好事之人,登山无径,本领不够的也只能悻悻而回。

    韩菱纱跟着山里野人走,自然顺顺当当,她还抱怨来时麻烦,要设计引开狼熊,这山上林子又密又深,山势险峻奇绝,动不动就要爬上数丈的崖壁。多亏她身怀武功,不说能踏山川如履平地,但常人去不了的险地,她也有办法一探,其实是女飞贼、侠盗儿一类人物。

    云天河咧嘴一笑,“我有时候捕猎也到处走,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呢。”他是何等修为,一身剑法已臻至化境,乃有化身剑虹,纵天入地之能,便是寻常迈步,也可凭虚御风,跨沟壑断崖,视险阻如无物。

    韩菱纱见他脚程甚快,自己一个不慎就落在后头,不由抱怨,“你这人,要你下山的时候犹豫不决,离了家,像撒手的老鹰似的,你倒是等等我呀!”

    “菱纱!快来呀!”

    女侠盗气喘吁吁,叉腰站在原地休息,见那青年欢声纵跳,神采飞扬,快乐得难以言表,不禁为他的纯质野趣打动,默默微笑。

    云天河一转身,见红衣少女停驻在山坡上,背后是一片深沉的槐林,天气大好,日头正旺,照得她额生细汗,玉面浮光,他想放声招呼,忽得收了声,只痴痴站在下处仰视她的身形。

    韩菱纱歇息够了,提气纵身,三两步又追到他跟前,“喂,傻站着干什么?”

    云天河一脸认真的神情,“我觉得你真好看。”

    “瞎、瞎说什么!你这人真是的,哪来那么多废话,我一直都站在这儿,怎么刚才你没发现我好看,现在、现在又来说这种话,想逗我开心啊?”

    这位绝代剑仙闻言只是慢慢摇摇头,解释道:“我以前舞剑的时候,周围有什么东西就练什么,后来我发现,一个东西,在不同季节,在一天的不同时间里都是不一样的,很多东西会影响到我看它的想法。所以我后来舞剑的时候,就不只顾周围那些东西,在这一会儿的变化。我爹曾经告诉我一个道理,人往往不知道这次相见是否就是永别,所以每一次见面都要像初见一样珍惜。我看菱纱你,每看一次都当作最后一次看,所以就觉得你,随时都很好看。”

    韩菱纱脸色通红,正想抗辩两句,却见云天河忽然手舞足蹈,腰间的剑丸飞出绕着他周行,却是此人自觉词不达意,话说不明白,就又想用剑说话。

    他这般以剑说语的本事,也只有同他一样的神剑客才能领会,就如万古骚客即兴赋诗,丹青圣手率意泼墨,常人虽能见其文字书画,可得其形,却难通其神。韩菱纱也是武功高强的侠女,见云天河这样恣意挥洒,却从他步态动作里瞧出一门了不起的剑法,但她却不知,这一举一动,都是云天河在把自己突然的剑理感悟叙说出来,她既然看不到这一层,自然也没法与他应和。

    大约如云天河这样绝代之剑仙,困居一隅之地,此生注定曲高和寡。

    云天河先前见一昼夜之间,大气流动,日月浮盈,万物随之变了色彩,人之心境也随时而易,可物不失本性,人不失本心,故能了悟不变之变。自那以后,他的剑法不再拘泥大势,种种剑意皆由心发,不随日月推移而更易,因而能于一瞬之内演绎昼夜剑气之变,一日之内穷尽四季生灭之理。

    此时此刻,他便更上一层楼,手舞足蹈的剑理,是他说不出来的内容。

    盖世事更替,白云苍狗,万物无不演绎,人心亦是如此。物性会随时而变,人心当然也随时而变,先前的云天河独居山林,从来一派野趣,八年来一颗顽心不曾更改,如今他与少女韩菱纱同游江湖,已然从山上独一人的状态中脱离,多这一人可让他将心比心,恰一面铜镜,照出他自性流变,故而他便领悟非不变之变,能将一颗完满周流的剑心与天地气机相合,从此往后,他的剑法便可凭一心横亘寰宇,动念间山河变色,其技入道矣。

    此剑初创,在他剑道之树上,于极高处的枝头生出一枚芽点,而再回顾八年点滴,心印之树上,早已经硕果累累。

    云天河的剑舞越来越慢,便是他遇到了一时参不透的难题,他也不急不恼,灵感未到,就先放放,他收势而立,身畔剑丸也径自归袋。

    韩菱纱观他方才演绎的剑法,心有所感,简单归纳出四十九路散手剑招,一套体气导引之法,稍稍忖度,自觉武功大有进益,不由得对云天河有了更新的认识。

    “天河,你真的好厉害。”

    云天河却十分过意不去,“不好意思,菱纱,我不是故意的,耽误我们赶路了。”

    “这就是剑仙的本事吗?你可要好好教我。”韩菱纱善解人意,极少有怨怼之情,三两句就能把云天河这个傻小子哄得憨憨大笑。

    下山的路还有好些要走,韩菱纱忽然问,“都说剑仙有御剑腾空之能,天河你这么厉害,能不能带着我御剑飞行啊?”

    云天河啊呀得叫了一声,“对哦!我有好多办法飞起来的,为什么要用脚走呢。”他又皱眉沉思了一会儿,舒颜道:“刚才我又懂了一些东西,要带你飞起来很简单了。”

    韩菱纱对纵剑四海,遨游泰清的剑仙轶事早有畅想,如今能愿望成真,自然欣悦,她又想着,说不定要与这野人同乘一剑,二人在天上指点人间山川秀色,那样的场景,还真让女儿家又羞又喜。

    云天河是老实孩子,不会想那些情爱之事,他如今剑心通贯宇宙,神意可摩弄乾坤,敕令万气,能人所不能,换作一刻钟前的他,会将剑气凝做云团,载着二人下山,但这短短一刻过去,他又有截然不同的本领。

    只听他大叫一声好,纵身化作一道赤金色的剑虹,朝韩菱纱身上一扑,将她裹入其中,旋即起一道狂风,忽得朝山下卷去,方一眨眼的功夫,已横贯沟壑,落在地上。

    韩菱纱尚未有所察觉,只觉眼前一花,身子不动不摇,环境却大相径庭,登时吃了一惊。

    此时,背后青鸾峰忽传来雷声滚滚,于空谷间传响,一时间群山共鸣。

    韩菱纱惊讶地问,“天河你听,山上难道出什么事了吗?”

    云天河摇摇头,“不是啊。是因为我带着你飞太快了。”听他解释,原来他化身剑虹,其速冠绝天下,剑虹本无形质,故能传云过石不起波澜,但因携了一个大活人,云天河便以剑气迫开大气,故而发出雷声。其音厚重缓慢,传到山脚时就迟了些。

    “原来如此,可我、我本来还想……算了,”但她又摇头一笑,“你这傻瓜,好啦,我们赶紧到前面的村子里去吧。”

    粗枝大叶的山顶野人如何能察觉姑娘家幽敏的心意,她本盼着与仙同游,纵情天地,哪知道云天河只图快意,眼睛都来不及眨一眨就下了山。

    此处是青鸾峰下一处平坦的河谷,人们沿河而居,开垦了许多农田,建起屋舍,也有大户人家起了宅邸,算是一处太平村落,百姓安居乐业,日子宁静安闲。当得上一句阡陌纵横,鸡犬相闻。

    今日五月初五端阳节,太平村里头节日气氛甚浓,大家都面带喜意,逢人便笑。前头村口不远就有一群村人围着一个扮钟馗的男子看热闹,云天河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人,又惊又喜,此刻言行举止倒像是个孩子,张嘴感叹,“哇——好多人!好热闹!菱纱,我们快去看看吧!”

    韩菱纱笑他没见过世面,一惊一乍。

    云天河很是认真地点头,“是啊,原来世界这么大。以前我从没有好好用心看过,这次下山,得看个够才行!”

    韩菱纱见他似乎又要手舞足蹈,急忙扣住他的手腕,“你出门在外,做什么事情都要先问过我,知不知道?”

    “好,菱纱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咦,那边那个穿红衣服的人走了,他是这里的大王吗?”

    韩菱纱转头一望,顿时了然,“什么大王,那个人是扮钟馗的,今天是端午节,待会儿村里说不定还有表演看,你在这里乖乖等着,村子里没有客栈,我去找太平村的村长,今晚我们就在他那里住。”

    二人下山漫无目的,韩菱纱便打算让这野人多见世面,是以不着急四处奔波,往往人情世故还需在寻常日子里才能看出来,她正好借此机会给云天河多讲述些风土民俗。

    她这边匆匆去了,云天河当然不甘寂寞,悄悄走两步,就进了村口,东瞧瞧,西望望,这边几个小孩隔着篱笆对他指指点点,他回以憨厚的笑容,再走两步,去逗一逗大鹅小狗,也够他好一会儿傻乐。

    云天河此人相貌堂堂,身材魁伟,穿一身兽皮的衣裤,身上裹革,背上行囊与剑匣瞧着都十分沉重,他却走得轻快,一瞧就是孔武有力的男儿。这山脚村人里未曾有一个如他这般结实高大的汉子,一时间也颇惹眼,有几个年轻的小娘,与许多半大孩子都悄悄跟着他后头。

    前头路旁有个卖粽子的小摊,摊主是个年轻小哥儿,当地人口,叫李慎的就是,他在这头高声吆喝招徕客人,云天河顿时好奇地凑上去。

    摊主见到这样一个男子,只以为是附近村里的猎户,仍旧笑眯眯地招呼他品尝。

    云天河见了那一屉屉新鲜粽子,嗅出了米香、枣香、肉香,可偏偏看不见米,也看不见枣子和肉。这小小一个粽子,外面用粽叶包裹,还缠着绳,是他在山上没有尝试过的烹饪方法。自古端阳节吃粽子就是习俗,太平村里还有扮钟馗、斩小鬼的节目可看,照摊主小哥的说法,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云天河听这人说叫他尝尝,马上喜滋滋地捉起一只肉粽,他把粽子拿在手里摆弄两下,心想自己在山上曾见过这种叶子,没想到这叶子里居然还会长肉,这种叫粽子的,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动物。

    他搓了搓捆粽子的细绳,指肚里射出一道暗淡的剑光绕粽子一圈,把绳子切断,旋即粽叶便自散开来些,云天河把粽叶一剥,这才恍然大悟。

    “我还以为这是什么呢,以前我在山上,也会把米放在竹筒里煮,你们用叶子包起来,道理是一样的。”云天河自得其乐,埋头把搀着猪肉碎的糯米粽啃个精光。他吃相不雅,嘴唇和两颊上糊满饭粒,周围跟来看热闹的人都忍俊不禁,连摊主都笑起来。

    他吃完后还评价一番,却没顾上擦脸,这下大家都更乐呵了,云天河满面油光饭粒,笑眯眯地说,“我在山上也种这个东西,一开始结出来的都很小的,不过后来种的就比你这个大。粽子味道真不错,等我回去之后也要自己做点,天天都吃。”

    摊主见他转身要走,连忙喊“小哥,你还没给钱呢!”

    云天河挠头,“钱?是什么东西?”

    “嘿,一个粽子一文钱,写得明明白白的,你想赖账可不行。”

    “可不是你让我尝尝的吗?”

    周围的村人也跟着起哄,“李小子,你说好了让人家尝尝,可没说要卖呀,怎么现在要讨钱了呢?”

    那摊主急得面红耳赤,“我这都是小本生意!大家都是老主顾了,怎么当着外人欺负我呢!”

    云天河揉揉头,“我爹说,山下人凡事都要讲交易,拿了别人的东西,就要拿自己的换。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他把背上包裹卸下来摊在地上,这一兜子里并没有半文铜钱,他翻来翻去,最后拿出一把切肉用的短刀,这也是他自制的,选用山上的矿石。此人功参造化,尤其对五金之气甚是敏锐,在山上采掘的矿物都不是寻常铜铁。这把短刀是用一种名为虎睛石的珍贵矿材所铸,刀身微黄,遍布虎目纹,泛着淡淡金属寒光,一看就非凡物。如今用这样一把人间罕有的宝刀,换一文钱一个的粽子,让有见识的江湖人见了,必然心酸。

    不过云天河却觉得不错,他心里不曾有钱财的观念,只论交易,那就是互换礼物,挑一件亲手做的小玩意送人,他觉得很不错。

    那卖粽子的摊贩小哥心里喜欢,毕竟男儿哪个不爱刀剑,可嘴上还说:“我要钱,你给我一把刀干什么?我一个做粽子的又用不着。”

    旁人瞧见,便有不平之声,“姓李的!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去找村头铁匠定菜刀还得几十文钱,现在人家小哥用这宝刀换你一个破粽子,你自己过意的去吗?”

    群情激愤,李摊主也跟着对骂,气势半点不落,还是云天河憨笑着开解,“大家别生气啊,别生气。”

    他也就会说这一句了。

    就在众人争辩不休的时候,街上跑来一只肥壮的母鸡,振翅扑腾,后头追着一个粗拙的农家汉子,叫喊着:“气死我了,还不快快给我滚回鸡窝。”

    原来是老宋家的母鸡小花又逃出来,正当街溜达呢,那追鸡的汉子叫宋大田,人长得壮,喊声又响亮,但那只母鸡一张翅膀,就把他吓得直缩脑袋。

    小小太平村,今天真是热闹极了,好事的村民们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先看哪边。

    云天河傻站在原地,幸好韩菱纱听到动静奔出来替他解围。

    “喂,呆子,你是不是又惹祸了?”

    “没有啊。”云天河很无辜。

    “我让你在村口乖乖等着,你怎么跑进来了?嗯,解释一下?”韩菱纱最知道怎么逗人,一句话就让云天河愁容满面。她见云天河满脸饭粒,就知道他又偷吃,无奈取出手帕替他擦脸,这一番动作情意甚浓,他二人皆脸红耳热。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哄笑起来,韩菱纱捉着云天河的手腕就要走。现在差不多全村的人都聚在一块儿了,就连要唱戏的几位都跑过来凑趣。那只叫小花的母鸡见了人是完全没在怕的,哪里人多,它偏往哪儿钻。姓宋的农夫担心母鸡受伤,便急忙让大家让开,这人群簇拥,挤挤挨挨的,硬是让一只小小的母鸡开出一条道来。

    云天河见母鸡跑到跟前,伸手一抓,攥住它两只翅膀就提了起来,他还笑,“我在山里捉兔子,也是一样的,把耳朵提起来,马上就老实了。”

    这边宋大田千恩万谢,另一边又来了个老态龙钟的谷婆婆,她见村人不去戏台,却围在此处,便扬声招呼:“瞧瞧,今天端午节,这儿怎么比戏台还热闹?”

    大家见了都同她打招呼,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谷婆婆眯着眼,瞧人群里那个高大青年,那面貌身形,竟似曾相识,她便问,“这孩子,怎么瞧着眼熟的很哪!”

    她又缓步上前,凑近了细细打量,大点其头,“像,真像,这眉毛,这眼睛,和云家那惹祸精十几岁时没两样。”

    也有年长些的村人,经此一说,恍然大悟,“对啊,这小子不就是那个云天青?!可年纪又对不上。”

    云天河扬眉笑问,“你认识我爹?”

    那人哈哈一笑,“好哇,原来你是那混账的儿子,你爹回村了没,我可要好好教训他!”

    此话一出,竟有许多人附和起来,看模样都是三四十岁的男子,和云父倒是同龄人。

    云天河最听不得人说他爹坏话,当场就把眉毛竖了起来,此人气魄绝强,一瞪眼就能骇得山里熊罴奔逃,村里农户人家哪里经得住他这副脸色,胆怯的便惊叫起来。韩菱纱见状急忙挡在云天河身前,还死死捉住他的右手腕,生怕他暴起杀人。古有剑仙轶事,飞剑纵跳光寒寰宇,杀人直如乂草一般,韩菱纱也是随时提心吊胆。

    她一个弱质女流,难挡悠悠之口,太平村是云天青从小生长的地方,他性情顽皮,便惹得鸡飞狗跳,村里的同龄人个个都被他捉弄过,如今他们都在告状呢。

    这样吵吵闹闹,把太平村的村长惹来,此人同样姓云,单名靳,是个长衣书生,素有威望,他一来便高声喝止,“端午节这样的日子,喧哗吵闹,还有没有祖宗礼法了?”

    村人一时寂然。

    云靳越众而入,对被包围的韩菱纱二人拱手作揖,“韩姑娘,我念你一个女孩孤身在外不易,才答应让你留宿村中,可不是让你来招惹是非的!”他面相端重,言辞肯肃,看着极有威严,也难免有恫吓之嫌。

    韩菱纱百口莫辩,这时候云天河反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后,这野人鼓着脸,看起来是极生气,他从不作伪,脸上生气了,心里就是生气了。听他大声回应村长,“爹说过,女孩子是要好好对待的,不是拿来凶的!”

    云靳这才仔细端详这人的脸庞,这一看就愣了神,“你是——云……天青?!不对,你是云天青的儿子?!”

    云天河一听这名字马上就消了气,“对啊,原来你们都认识我爹。”

    没想到他这边好声好气,村长却翻了脸,“是谁让他进村的?还不把他赶出去!”

    韩菱纱惊呼:“村长,为什么?”

    村长肃声道:“云天青早已不是云家子孙,和他有亲缘之人也不得留在太平村!”

    云天河疑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菱纱你听懂了吗?”

    那村长见他这副模样,便也开口解释,原来太平村本是云家村,云家先祖戍边有功,朝廷封赏,并赐名太平村,多年来云家在此耕读传代,最盼望能出一位举人,云天青自小行事无忌,轻蔑礼法,于是被逐出云家族谱。

    这一堆弯弯绕把云天河听了个懵圈,只能眼巴巴看着韩菱纱。

    红衣的女侠盗看不得别人欺负傻子,也是心中激愤,当即冷哼一声,“天河,我们走!”

    “可我爹的事儿还没问完呢。”

    “问什么问,你这傻瓜,他们除了骂人,什么都不会说的。这么多人围着你一个小辈指指点点,真不知羞!我们快走,别理他们。哼,你们太平村,根本不懂天河的厉害,他要是生气了,非拆了你们的房顶!”

    云天河听懂韩菱纱的话,当即化身剑虹,裹着少女冲霄而去。太平村里剑啸如雷,骇得众村人面如土色,个个心惊胆战,口中高呼仙人。

第一千〇七十章 寿阳

    一道赤金剑虹扶摇直上,万里云霄仿佛近在咫尺,韩菱纱这次稍稍有些觉察,神意随剑虹直飞冥冥,忘却了形骸,在这希夷倏忽之间,竟能一窥云天河的庞然剑道。盖此人所习剑道,浩荡纯阳,孕养万物,如大日普照,其行于天,似君子浩荡,破尽暗惘,最是能护持、庇佑,且行迹坦荡,见之天下大吉。

    同云天河身在一处,时时都能体觉他发散出的精神气机,平日里可令人气血和畅,五气调和,而亲近者更是能直探其高妙剑理,于自身修为,大有助益。亘古骄阳能流转不懈,负白昼,扫黑夜,荡尽妖邪,扶养正气。云天河入道之剑,也有同样的气魄。

    韩菱纱的神意随云天河心念导引,能普照四方,好比月星反耀日光,其华皎洁,此间暗合阴阳转换之理,且韩菱纱此人乃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刻出生,天生五阴之女。命格纯阴,又同云天河纯阳之剑应和,故而感触最深,受益最快。

    此刻她浑然沉入浩渺剑道,神意随龙直上,已入化境。

    云天河同样心有所感,他的感触可比韩菱纱这样的剑道新人来得深邃、精微得多。他仔细体察阴阳流变,逆推至道,对阴阳之渊流隐有体悟,可惜积累之功不足,徘徊大道门户前,尚不能真正迈入。

    这一道剑虹,本就是化有形为无形,化有质为无质,内外纯然,云天河与韩菱纱之体魄,随身之衣物杂类,都为剑虹所慑,复归于无,天下之大再无一处可寻到二人实在之体,只余其精微极粹的神明,调和流转,统摄剑光,故能穿山蹈海,畅行六界而无碍。

    方才剑虹摄起韩菱纱身体之一刹,她仍有肢体之触,而待剑虹化去她的体躯,便袒露其精灿之元神。元神呼应,阴阳相生,便是以心印心之法门窍要,不知不觉间,云天河已将一部分体悟点入韩菱纱心头,只是彼此都还未察觉而已。

    待云天河散去剑虹,将二人体魄复归,已身在万里高空。他将剑气化作赤金庆云,载着一旁的韩菱纱,自己则畅快地随风漂游。这也是他多年的乐趣之一。

    韩菱纱从剑理中醒悟过来,一时间竟恍惚不知年月,世事尘寰尽去,心中一派光明。这样奇妙之心境,转眼便又被厚厚心流所埋,韩菱纱也是渐渐才回过神来。

    她四下张望瞧不见云天河的身影,茫茫云海只自己一人,顿时惊慌,大声呼唤。

    云天河从她身后跳出,发出一声雀跃的欢呼,韩菱纱大怒,“你吓死我了!还不快回来。”

    “菱纱,这可好玩了,你跟我来。”他自顾自牵起女孩的手腕,带她跳出脚下丈许方圆的庆云,韩菱纱惊地大叫起来,但一股温煦的风托起他二人,一时间他们仿佛一双青鸟,水中游鱼。

    韩菱纱起初惊慌,旋即就被这样逍遥的仙人姿态所迷,只觉得天涯虽远,咫尺可量,大地虽广,只手可纳。

    他们向北慢慢飞出了青鸾峰一带连绵的山脉,朝东望去是茫茫大海,海的尽头似乎仍有陆地,而向下俯瞰,千里巢湖水光如镜,竟似一枚小小的酒杯。人间有几块城池,几粒村落,指点间都可探望。

    韩菱纱震撼难言,“天河,你平时都在看这些吗?”

    “是啊。”

    “那你的见识一定很广,五湖四海都去过吧?”

    “没有啊。”

    “等等,你不会是一直都没有离开过青鸾峰的范围吧?”

    云天河点点头,“爹说不让我下山,所以每次我就在天上望一望,然后就回去了,有一次我飞得太高,天空变得好暗,还隐约看到有一颗很大的星星挂在西边。后来我就不再飞那么高,其实这些东西看得多了也没意思。”

    “哇,真神奇,要是这些星星和大地你不喜欢看,那你喜欢什么?”

    云天河指着脚下天空的云朵,“喏,就是这些云啊,一年四季都很好看,打雷的时候可刺激了!”

    韩菱纱撇撇嘴,“打雷有什么好的,吓死人了。你一个姓云的,喜欢看云也没什么出奇。话说,你真的一次都没有试着离开青鸾峰吗?”

    云天河羞赧地说,“其实,我一开始也不会飞的,是前年才弄懂这个,要是你一直不来找我,说不定哪天我就自己想出去看看了。”

    “你这么听你爹的话,他人死了,你还把他时时放在心上,难道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云天河不懂她话里的意思,“自己的想法?有啊,我爹在的时候不许我多吃贪嘴,但他走后,我就猎了一头大山猪,吃得饱饱的呢,后来我就变得很胖,原来爹说的都是有道理的话,我听他的准没错。”

    “他也只是一个人,总不能事事都对。”

    “爹不会骗我的,我听爹的话。”

    “那你、那你听不听我的话?”

    云天河见她两颊绯红,不知怎的,自己心也跳得飞快,顿时支支吾吾,“菱纱你,你说的也很对,我也会听你的。”

    韩菱纱眼珠子一转,“咳咳,假如呢,我说的话,和你爹说的不一样,那你听谁的?”

    云天河一愣,“我没想过。”

    “那就快点想。”

    他皱眉苦思,韩菱纱便瞧瞧凝视他的脸,将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件件都看在眼里,藏在心里,把他每时每刻的神态变化,都牢牢记住,女孩子心里有个箱箧,装的都是思念。

    韩菱纱见云天河久久未言,心中一时滋味难明,既喜他能把自己放在心上,与云父相当,又怨他连空口说个谎言安慰人都不肯。她暗暗感慨:也是,如果这野人会说谎,就不是野人了。

    “喂,你要是想不明白,就不用再想了。”韩菱纱说完又一时语塞,“以后要是遇到这样的情况,大不了,大不了我听你的就是。”

    云天河立刻眉开眼笑,“不用想了?那太好了。”

    “你这死脑筋。好了,我看够了,咱们快点下去吧。从青鸾峰出来,最近的大城就是寿阳,咱们去那儿的客栈休息几天,我可以给你讲讲人间的故事,免得你啊,成天一副傻傻的样子,连人家是夸你还是骂你都听不懂。”

    二人落在寿阳城外,四下无人,倒是免得惊世骇俗。这会儿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寿阳城人口繁多,百业兴旺,比之小小太平村,当然格外不同。云天河正是见什么都好奇的时候,远远望见城墙就在啧啧称奇。韩菱纱与他并肩而行,只是微笑不语。

    入城后,云天河忽然嗅到一股酒香,顿时惊喜,“我闻到果汤的味道了!”

    “什么果汤?”

    云天河牵着韩菱纱的手,一路跑到阳春客栈门前,这里堆着许多空酒坛子,坛中残酒还发散醇厚的香气,是店家招徕客人的手段,他就指着坛子说,“就是这个!”

    韩菱纱大惊,“这是酒!你不会还是个酒鬼吧?”

    “酒?山下管这个叫酒吗?好奇怪的名字。我在山上,也会做这个,有一次蒸熟的小果子太多吃不完,我装进坛子里,过一段时间没去管它,小果子就变得甜甜的,酸酸的,还有好多这种酒。”

    “你说的小果子是稻米,你原来还会酿酒啊。”

    “哦,原来是这样。他们这个,比我酿的酒,闻起来更香。”

    韩菱纱唉声叹气,“完了,没想到你居然真是个酒鬼。”

    “酒、柜?不懂。菱纱,你不喜欢酒吗?”

    “也不是不喜欢,但喝酒的人常常神志不清,总是闹事,许多人嗜酒如命,喝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你现在就喜欢喝酒,等以后变成酒鬼,每天都要发酒疯,那我怎么办?”韩菱纱说着这些话,心里却有些气闷。

    “这样啊,那我以后不喝这个了。”云天河倒是依然洒脱,“你说这个不好,我听你的。”

    “先把口水擦一擦吧。”

    “哦。”云天河心虚地转过头去,正瞧见客栈门前的告示牌,贴着通缉窃贼的海捕文书,上面画着的人头正是韩菱纱,他这个傻子立即笑着大喊:“菱纱快看!这个好像你啊!”

    韩菱纱回头一看,顿时脸都绿了,她也是兴奋过头,忘了自己前两天还在寿阳城犯了事儿。她当即暗叫不妙,扯着云天河的臂膀就要逃走。

    下一秒,路边巡逻的官差围了过来,“好哇,大胆贼人,明知犯错还敢在外抛头露面,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云天河挠头,“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笨笨笨!笨死你了!他们是官差,你干嘛这么大声把他们招惹过来?快带我跑吧!”她说这话,死死揪住云天河的手臂,看起来倒像是在胁迫他。

    一位官差显然是误会了云天河二人的关系,大声招呼,“那个小兄弟!你不要怕!有我们在,这贼人不敢拿你怎么样的。”他转头吩咐同僚去请武艺高强的裴捕头来,就这一会儿,周围团团围过来十几名官差,把阳春客栈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店家见势不妙,连忙嘭的一声把门合上。

    韩菱纱发现自己这是被逼入绝境了,而云天河这傻瓜,听人家官差一句话,还乐呵呵地回应呢。

    “你们这是干什么?菱纱是好人,她本来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原来你是这个女贼的同伙?”

    “女、贼?谁啊?同伙?不懂。”

    韩菱纱闻言倒是大怒,“喂!你们知不知道我身边这位,可是隐居深山的绝世剑仙,我告诉你们,可别招惹他生气了,否则,一定把你们打得屁滚尿流!”她一面危言恫吓,一面又去掐云天河的腰眼。

    “嗷!好痛!菱纱你干嘛打我?”

    韩菱纱飞快地使眼色,而云天河看了半天,只是默默脸红起来,她心里惊怒,“你这个笨蛋,都这个时候了,到底在想什么?快带我逃跑啊!”

    这边,裴剑捕头也是匆匆赶到,他本拟直接将这两人拿下,可仔细一瞧云天河的相貌,心里一惊,忙道一句:“都先住手。”他从怀里取出一副画像,将画中人与云天河细细比较,越瞧越是相肖,于是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小兄弟,姓谁名甚,哪里人氏?”

    “咦?你问我?我叫云天河,刚从山上下来,怎么了?”

    韩菱纱见事有转机,也按捺下逃跑的心思,悄悄躲在云天河身后察言观色,只要事情不妙,她就第一时间带这个傻瓜逃跑,千万也不能让他真个动手,否则寿阳城今日好好的端午,非得当街见血了。

    裴剑礼数周全,闻言微笑道:“果然是云公子。裴剑代我家大人请云公子到府上一叙,请一定赏脸。”

    “啊?什么意思?”

    韩菱纱踮脚凑到他耳畔解释:“简单说,就是他家老大想请你去他那里玩。”

    女儿家温语如酥,云天河忍不住搔搔头,只觉发根阵阵酸麻,心跳一时极快,他定了定神,回复那人,“你老大是谁?我能不能带菱纱一起去?”

    “我家大人姓柳,乃是寿阳县令,大人与云家颇有渊源,叮嘱我留意云家人的行踪,万请公子能了却我家大人多年夙愿。至于这位姑娘,还请和诸位官差回衙门一趟,若是查清冤枉了你,自会还你公道。”

    韩菱纱当即不服,“什么?有没有搞错?我和他是一起的,哪有他吃大鱼大肉,我吃牢饭的道理!”

    裴剑不为所动,“姑娘同那通缉要犯实在相像,官府办案宁枉毋纵,还请见谅。”

    云天河皱眉,“不行,菱纱不陪我,我也不去。你们谁也别想把菱纱带走!”

    众官差齐齐抽刀怒斥,还是裴剑拦住,“不得对云公子无礼!”

    韩菱纱不想继续让两边为难,也是考虑寿阳县令同云天河似乎早有渊源,他此去说不定会有所收获,而自己就是被关进大牢也有的是办法逃出来,当即站出来认罪,束手就擒,云天河大惑不解。

    她便好言相劝,“你放心,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倒是你跟他们去了,能见到那个寿阳县令,你要好好问问他,说不定他知道你爹的事情呢。”

    一提到云父,天河马上老实下来。

    如此,韩菱纱便与官差们去了县衙,而云天河独自跟着裴剑去了柳府。

    二人分别之际,韩菱纱见云天河频频回头,忍不住叫了一声,“天河!”

    他马上转过身,“怎么了?”

    “别给我闯祸,不准动手打人,知不知道?”

    “哦。”云天河垂头丧气,这次是真的走了,韩菱纱没有再叫住他。

    他捂着胸口,不知为何,有些酸痛。

    柳府在寿阳北城门附近,是一处雅致的宅邸,裴剑把人领进内院,请云天河在厅外稍候,自己入内通禀。

    这野人傻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旁边月亮门下站着两名柳家的侍女,见了他这模样,暗暗赞其容貌英伟,又笑他神态呆憨,便互相调笑打闹起来。云天河侧头朝她们一望,侍女们用袖子挡住脸,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满是欢喜,又羞怯地逃开去了。

    云天河见了旁人笑,自己也跟着傻笑两声。

    此时忽听闻一声“贤侄哪!”云天河闻声瞧去,却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黄袍员外,面容宽厚含喜,一团和气,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那人见了云天河,又是一惊,“啊呀!真是太像了,裴剑说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天底下哪有这等巧事!你叫云天河,你爹可是云天青?”

    “对呀,你认识我爹?”云天河心想怎么谁都认识爹,原来爹是这么有名的人。

    “当然!老夫柳世封,当年受过你爹恩惠。贤侄,快随我来,进屋再谈,我已吩咐准备饭菜,一定好好招待你。”

    “贤、侄?是叫我吗?”

    “哈哈哈,自然如此,你若不嫌弃,可以喊我一声‘柳伯伯’——”说完,这个胖乎乎的县令又是一阵大笑。

    “柳**?”

    云天河哪懂这些人情世故,在这边懵懵懂懂,那柳世封却听得心怀舒畅,忙不迭得应答,“嗯,好!好!来,快随我进屋,怎么好叫客人一直站着。”他姿态亲昵,当下侧身一引,便领着云天河入了正厅。

    屋内还有一人,却是柳府的女主人,雍容大气的老夫人,见到云天河,先上下打量一番,瞧此人一身兽皮,自然率性,而体魄雄健,面貌俊美,眉间更有三分昂然气,端的是一条人间难得的好汉子,心中满意之极,嘴上却问自家老爷,“这位便是云家的公子?”

    柳世封笑容满面,“没错,我还以为见到了多年前的云贤弟嘞!这孩子长得真像他爹,不过,比云贤弟还更俊美些。”他转头为云天河介绍,“贤侄,这位是我爱妻阮慈,你喊她‘柳伯母’就好。”

    云天河也是鹦鹉学舌,喊了一句“柳波母。”他心里暗忖,山下人爱给人起名字,自己的名字也奇奇怪怪。

    阮慈柔声应下,又忙请二人入座用饭。

    云天河这次留了个心眼,他一听饭菜,立即就想起在太平村的教训,当即就又卸下包袱,挑选起礼物来。

    “贤侄这是做什么?”

    “我在找东西,在山下吃饭,要拿东西来换,这我知道。”

    阮慈叹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那些卖你东西的都是商人,自然要你银钱,可我们是你爹的朋友,就好像一家人,你在家里吃饭,难道还要给钱?”

    云天河搔搔头,但还是把准备好的物件拿出来,原来是他雕的云天青玉石像,柳世封本想推辞,但心里实在喜欢这个小物件,阮慈最明白自家相公的心思,便让他把这个当作云贤侄孝敬的礼物,安心收下。

    柳世封接过雕像,捧在手里不住把玩,忽得又眼角含泪,他年事已高,本就多愁,想起过去与云天青相处的时候,不免伤感。

    众人入座,柳世封便细细询问云天青的近况,当他听闻此人早已离世,不禁又连连叹气,“唉!想不到云贤弟已经过世,还是得了如此重病,连弟妹也是如此,这……怎会这样呢。”

    阮慈宽慰道:“世事无常,本就如此。”

    云天河没心没肺地伏在餐桌边大嚼,他头一次在山下吃大餐,大户人家的庖厨滋味非是他这山居野人独自琢磨出来的那点厨艺可比,他又从来都是个贪嘴的,立即吃得狼吞虎咽。柳世封二人爱屋及乌,又喜这孩子仪表堂堂,听话懂事,故而看他这副狼狈吃相,心里反倒更加欢喜。

    “孩子慢点儿吃,都是你的。”阮慈说话温声细气,最会劝人,她怕这孩子吃得急噎着自己,便又挑起话头,问他这些年是如何生活的。

    云天河放下饭碗,就把自己如何在山上生活大略说了一通,此人言谈没个条理,颠三倒四,柳世封夫妻俩都可怜他独居深山,孤苦无依。

    “贤侄哪,以后你就在这儿住下,柳伯伯肯定把你照顾得周全,以后咱们说不定就是一家人了。”

    柳世封话中另有所指,阮慈听了轻声劝阻,“老爷,这话未免说得早了些。”

    柳老头笑呵呵地摆手,“也是,也是。”

    云天河把一桌好菜吃了个干净,这才腾出空来向柳世封询问自家亲爹的故事。

    照柳世封的说法,当年他走马上任寿阳县令一职,途中遭遇盗匪,险些丢了身家性命,多亏云天青仗义相助,还将那些匪类戏弄惩戒了一番,他们就此结识,彼此兄弟相称,柳世封还想请云父留下,与他共治寿阳。只是人各有志,彼时的云天青一心要成就剑仙,匆匆几日后便离去,往后数年没有音讯,直到某日,他又抱着一名女婴出现在柳府,请柳世封将这孩子抚养长大。柳世封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可惜多年来未曾有一儿半女,得此女婴如获至宝,而云天青见事已办妥,转眼便纵身离去,再没有出现,算算时日,已有二十年未见。柳世封多年来还时时嘱咐属下人注意云天青的动向,曾想多年前的一别,竟已成永诀。

    云天河这个傻子听了个大概,心里懵懵懂懂,又问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娘亲是什么样的人物。

    柳世封摇头,“别说是我没见过,云贤弟从未提起过她,柳伯伯对弟妹也是一无所知。”

    这边他们正谈着,阮慈出门去取了一壶酒水回来,笑着对云天河说,“老爷说你爹最喜欢这‘蜜酒’,我才想起来地窖里藏了几瓶,也该拿出来喝了。”

    二人齐声劝酒,云天河肚子里的馋虫也直叫唤,可他还是嘴硬,“我不喝,我答应菱纱不碰酒的。”

    柳世封便笑,“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没有酒量!贤侄不必担心,酒喝多了确实糟糕,但偶尔喝一点却没什么的。”

    云天河心里天人交战,他想起来菱纱的那个问题,现在菱纱让他不要喝,柳**又劝他喝,而他爹也喜欢喝酒,这个时候,到底听谁的?好像是二对一,爹说的更有道理一点,当即他又笑逐颜开,接过酒壶酒杯,畅饮起来。

    如此一壶酒下了肚,云天河也不用内气去逼出酒意,不出一会儿便醉醺醺的,说不清话,他临睡过去前,终于想起来好朋友韩菱纱这会儿还蹲在牢里,嘴上咕哝了两声,总算不省人事了。

第一千〇七十一章 柳梦璃

    云天河这人不知喝酒误事,就在他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的时候,他的好伯伯柳世封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这傻子见人家笑,自己也跟着笑,见人家点点头,他自己也点点头,这可把柳世封乐坏了。原来他要给野人准备的亲事正是自己待字闺中的女儿,她就是当年云父抱来让柳世封收养的那个女婴,而今已是双十年华,迟迟未嫁,却是良人难觅,如今故人之子前来相认,这山顶野人又生得这般英武,外貌人品俱佳,怎能不让柳世封夫妻俩老怀大慰。

    自古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柳氏夫妇爱极了这个独女,因此从来要先听一听她的意见,便先请云天河与那闺女见上一面,若是合心意的,再谈婚论嫁不迟。

    云天河不知不觉答应了别人后就伏在桌上呼呼大睡,柳世封反倒一愣,“贤侄?”

    阮慈叹气,“你呀,我看天河早就醉了,就你还在唠唠叨叨。”

    柳世封大笑,“这孩子的酒量比他爹可是差远了。”

    “老爷别高兴得太早,你这样给璃儿配夫婿,依她的性子肯定不悦,何况天河提到过的那位菱纱姑娘与他交情甚笃,恐怕不是简单的朋友关系,到时候又如何是好?”

    “夫人此话怎讲?”

    “唉,你们男人粗枝大叶看不出来,我瞧天河提起那个姑娘的时候,眼睛里都带着笑,这些精巧的心思,可没有这么简单。”

    “这……你我百年之后,璃儿若是无人照顾,又该怎么办?况且,裴剑同我形容日间的情形,贤侄木讷老实,但那位韩姑娘却是古灵精怪,二人恐怕并非良配。”

    “老爷多虑了,依我之见,天河这孩子大智若愚,外表朴实,心里同明镜一样,谁对他好,一眼就记在心上,知人认事自有分寸。”

    “唉,但愿吧。”

    云天河梦里也不知看见了什么,趴在桌上喃喃爹娘,柳氏夫妇更加怜惜,忙命人把他抬进客房里歇息不提。

    这一顿饭吃得久,云天河睡得更沉,转眼已经夜半三更。

    却说被关在衙门的韩菱纱瞅准空档逃之夭夭,一路摸进柳府,在偌大的宅邸里逛了半天才找到这个野人,见他睡得香甜,心中不禁气恼,低声叫道:“喂!呆瓜,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

    云天河梦里听到韩菱纱的声音,一个哆嗦清醒过来,从床上坐起身,就看到韩菱纱的身影,他惊喜地问,“菱纱!我刚才还想起你了呢!”

    韩菱纱本想发作,这一下又羞红了脸,“你胡说什么?哼,留本姑娘一个人在牢里吃干面饼,你倒好,躲在人家屋里睡大觉,”她仔细嗅了嗅,隐约闻到些酒味,“还有,你是不是喝酒了?老实交代!”

    云天河挠挠头,“是柳**让我喝的,他说爹以前最喜欢喝那个什么蜜酒,我就想,你不喜欢酒,但柳**和爹喜欢,所以我就喝了。对了,那些人让你走了?”

    “哼,果然男人的嘴就会骗人,野人的话也不能信。那些人没注意我,所以我就逃了,小小的一间破牢房哪困得住我,要不是为了避免麻烦,何必等到夜里。”她还有些气鼓鼓的,“你呢?有没有打听到你爹的事情?”

    “有啊,柳**说我爹以前救过他,他想让爹陪他一起玩,但爹想当剑仙就走了。后来爹还送了一个女儿给他,柳**也没见过我娘。”

    韩菱纱问,“那个‘女儿’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见过面了吗?”

    “柳**说我爹把一个女孩儿送给他,人就不见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呀算了,得想个法子摆脱这桩麻烦,要么把事情和那个县令说明白,要么就一走了之。”韩菱纱见野人痴痴地望着自己,便问他,“你傻笑什么?”

    “菱纱,我,我再见到你,真是高兴。”

    “呆子,呆子!”韩菱纱霞飞双颊,“尽说这种好听话来哄人,告诉你,我可没原谅你啊,况且,我这一天都没吃饭,都快饿死了!”

    云天河挠挠头,“那我现在出去打猎,你想吃什么?山猪还是熊?”

    韩菱纱鼓着脸瞪了他一眼,“等你打猎,宰杀,做饭,一晚上都过去了,本姑娘早就饿没命啦。我看这柳府家大业大,不如溜进厨房去看看,说不定还留下点吃的,就算没有,借他们的锅灶把干粮热一热也是好的。”

    “菱纱你真聪明!”云天河笑得见眉不见眼。

    他从床上下来,只觉得身上轻飘飘的,低头一看,原来他被换了一身宽松的袍子,浑身上下,除了这件丝绸长袍,就只余一条底裤了,敞着襟,袒着胸膛,韩菱纱瞥见他结实健硕的筋肉,顿时大叫流氓,飞快转过身去,“快点把衣服换上啊,你个死猪!”

    老实孩子委委屈屈,嘴里嘀咕“也不知谁这么坏,把我的衣服都拿走了。”还是去包袱里取了一套换洗的新衣裳来穿上,将置在柜里的剑匣剑袋也都佩好,一番收拾停当,仍是干净利索的样子。

    “菱纱。”云天河换好衣服招呼一声,“咱们走吧。”

    “磨磨蹭蹭,哼。”

    二人并肩出屋,这柳府夜色深深,不知何时起了一阵粉桃也似的雾瘴,人身在其中,便好似坠入云梦水泽,茫然不知方向,漆黑浓墨的夜幕下,只有各处房屋檐下悬挂的红灯笼尚且发着隐约的、朦胧的光。

    云天河浑然不觉奇怪,只是笑呵呵地指着这大雾说,“菱纱,这雾来得好突然,而且还香香的,可好闻了,山下的雾气都是这样的吗?”

    韩菱纱出身堪舆世家,天文地理、气象风水无所不知,一瞧见这雾气便知蹊跷,顿时着急,“天河,这雾有古怪,尽量别吸进去。”

    “啊嚏!”云天河喷了个响鼻,傻乎乎的,“怪好闻呢!”说完他又深呼吸一口。

    韩菱纱被他气个半死,“笨死了笨死了!这一看就是有人布阵,这个柳府不简单,也不知布阵的是柳府的自己人,还是要来阴谋陷害,不管如何,天河咱们去阵法中心看一看,总不能让人小瞧了堂堂剑仙。”

    “听你的。”

    韩菱纱半嗔半喜,暗道:这会儿又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了,谁知道你心里都有些什么弯弯绕,这柳府看起来待他极好,于情于理都应该帮一帮,这野人从来也不知关心人。

    云天河转头顾盼,双目开合间隐有神光迸射,一眼便洞穿了这阵法内外,将被迷蜃笼盖的柳家宅院望了个通透,这老实孩子头一个关心的却不是布阵之人,而是柳家的后厨,他乐呵呵地牵起韩菱纱的手腕,带她大步朝雾气里走。

    “喂,你发现什么了?”韩菱纱轻轻挣了两下,便也没有再动,只是跟着野人亦步亦趋,还稍稍落后半步,抬眼观瞧雾中他的侧颊模糊在灯影推移中,愈看时,心中愈有些莫名滋味。

    这阵法遮蔽道路,让柳府中种种事物瞧之朦胧不清,仅以微光引导,又有幻香萦绕,有迷五识、惑七情之能,寻常人在此阵中便是绕上一辈子也脱离不得,更会被勾起心中种种杂念,五阴炽盛,产生强烈的幻觉,将所见种种花草竹木、灯烛石柱当作是妖鬼,大打出手,耗费心力精气,渐而衰弱。

    可如今在阵中的,一位是不世出的绝代剑仙,瞻迷破惘不过等闲,另一位只顾着心上人的模样,痴痴不知身在何方,心中一派安宁,万般虚妄自然消散。是以沿途并未遭遇什么怪相。

    云天河说一句“到了。”

    韩菱纱这才惊觉,转头一望,眼前竟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小屋,她心想设下阵法之人必定躲在里面,当下小心翼翼,正欲到窗边偷窥,那野人却大咧咧把门一推,“来呀菱纱。”

    “天河!”韩菱纱轻声惊呼,旋即她抽出腰间双刀,猛地窜进屋内大喝一声:“不许动!”

    厨房里安安静静,除了韩菱纱之外唯一的活物估计就是灶台上的一碗土鸡蛋了。

    土鸡蛋被突然袭击,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韩菱纱默默把双刀收起来,转头猛敲云天河的肩膀,“你个笨蛋,笨蛋!带我来厨房干嘛!去找那个布阵的人啊!”

    老实孩子非常委屈,“我听菱纱你说饿了嘛,爹说过吃饱才有力气干活,我就想先带你来吃东西。”他说着又笑起来,“菱纱你想吃什么?我可会做东西了,不过我没这里的人做的好吃,以后我会学的。”

    韩菱纱见他的眼睛在这漆黑的夜里仿佛星子一样闪烁宁静的光,一时间心里再大的气也消了,她叹一口气,“傻瓜,人家做菜用的许多调料,你在山上又找不到,况且你也不是厨子,这顿饭还是我来做,给你尝尝我的手艺。”

    云天河老实地退到一边,韩菱纱又招呼他把灯点起来,这夜半时分,柳家宅邸深深的雾中,便有这样一间小屋透出温暖明亮的光。

    韩菱纱起锅烧上两瓢水,把敢怒不敢言的土鸡蛋敲碎打散,倒入滚水中烫成蛋花,撒一把葱花,几滴咸酱调口,最后把掰碎的面饼倒进汤里泡软,这就是很朴素简易的一碗宵夜点心了。她给云天河找了个大碗,满满盛上,又取来羹匙给他,让他在一旁狼吞虎咽,自己把余下的汤羹用小碗盛了,捧着碗慢慢喝。

    “菱纱,你吃这么少,肯定会饿的,我的这些都给你吧。”

    “才不要你的,快喝吧,大饭桶。本姑娘吃一点儿就饱了。”韩菱纱嘴上嫌他,眼睛却须臾没离开过天河,见他吃得喷香,自己心里也熨帖,一碗热汤在这夏夜让人额头冒汗,虽然口味简单,已是人间清欢。

    一顿简餐后,韩菱纱打水洗刷了碗匙,把东西原样放回,简单收拾一番,便再催促云天河去寻阵法的源头。

    云天河带着她在门墙间纵跃,轻轻巧巧便到了柳府后院,此处雾气稀疏,周围事物便能看得分明。

    却是一处桃林,低矮的桃花开得繁盛,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这都端午节了,这些花儿仍朵朵饱满,正是勃发的样子,地上倒是堆了一层花泥,落英点点。园中小桥流水,亭台水榭,都隐在桃花深处看不分明,那远处灯笼明亮的所在,一处屋宅前却有清雅娴静的箜篌声传来。

    初五夜,弧月已落,星汉迢迢。

    云天河二人循声穿林,见有一人背影绰约,手中捧着的箜篌露出一角,便有弦乐汩汩淌出,静如幽泉,宁若深谷。

    云天河大傻子直接抬手招呼:“喂!那边的人!你知不知道这里的雾是怎么回事啊!”

    韩菱纱无语,“天河,你就不怕打草惊蛇,万一那人要使坏怎么办?”

    野人却摇摇头,“不会啊,她不是坏人。”

    “哼,你又知道了,是不是看人家是个姑娘,就说她不是坏人?”

    “因为没有杀气啊。”云天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人停下手中箜篌,轻轻念道:“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杂乱,方随逐诸尘,不如,万般皆散。”抬手间,身外亮起数道幽紫色的奇型符箓,法力发散,笼罩柳府的雾气便就此退去。

    她转过身来,对云天河二人说:“这‘千华灵幻之阵’对人无害的,没想到你们用了这么久才出阵。”

    云天河近前一看,本待要说些什么,再细一瞧那人的脸庞,冰砌玉琢,仙肌雪肤,顾盼间双眸神飞,皓首蛾眉,琼鼻桃唇,言语时贝齿轻启,实是天上望舒神女降世,人间一轮素辉停驻。今夜无月,却又仿佛正在眼前。云天河心中一片白茫茫如雪,却是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低声支吾道:“你、你……”

    韩菱纱见了他这没骨气的样子,心中又酸又气,不禁恼道:“喂!收收神了!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有这么好看吗?”

    云天河吃了一惊,“啊?”他茫然无措,却两颊通红,羞赧道:“没……没……好看……”

    韩菱纱恨不得一口把他的鼻子咬下来,转头便对那神秘女子说,“别看他傻乎乎的,但他可是正儿八经的剑仙,武功深不可测,而本姑娘更是纵横江湖多年的侠女,手下败将无数。你要想害这柳府的人,还得自己掂量掂量。”

    那女子对她摇摇头,“这位姑娘误会了,我本就是柳家的人,又怎么会害他们。我是想见见这位云公子的,请问,你爹还好吗?”

    云天河心想怎么谁都认识我爹,便老实答道:“你也认识我爹?我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他病死很久了。”

    那女子闻言一惊,脸上便满是哀容,“云叔过世了?怎么会这样……当年他在祸乱中救我一命,我一直想再找到他、报答他。”

    云天河迷惑不解,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和眼前这位女子已有婚约,“你是柳**的女儿?”

    “我叫柳梦璃。”

    韩菱纱倒是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那个女孩,柳大小姐,你为何要设下迷阵,难道是想与我们为难?”

    柳梦璃小声解释:“对不起,我听说他是云叔的儿子,便想试试他的功力,现在见面一看,果然非凡。我特意把他引来,也是想问问云叔过得好不好,我爹什么也不肯告诉我,说是要等明天再谈……”

    韩菱纱气量甚大,见柳梦璃娇如扶风,又自小经历苦难,心中不由得满是怜惜,温声问道:“你被救下的时候还很小,居然记得是谁救了呢?”

    “嗯……万物生具五灵,就算是幼儿又有办法感知外界,只是凡人懵懂,长大后反倒闭目塞听,变得无知无感。”

    云天河搔搔头,“好像是这样。山下的人,他们都有些笨笨的,啊,我没有说你啊菱纱,你现在也变得很聪明了。”

    “你这笨猪,还敢说别人呢,哼。”

    他们三人在这里交谈吵闹,那柳世封却提着灯盏循声赶来,远远地朝云天河招手,“贤侄,贤侄哪,原来你在这儿啊,我去找你,本想秉烛夜谈,你怎么跑到璃儿这边来了?”他老眼昏花,韩菱纱那么大个活人没看见,心思却灵,胡思乱想也不知道猜到哪里去了,“莫非、莫非你和小女,你们已经私定终身?”

    柳梦璃也是无奈,“爹,您别胡思乱想,我看云公子和这位韩姑娘感情甚笃,恐怕柳府是留不住他们的。不如打点打点,让他们随意离去吧。”

    柳世封眯眼觑了觑韩菱纱,大摇其头,又对柳梦璃说,“女儿啊,那怎么行!天河是爹千挑万选才帮你看中的夫婿,他可是你云叔叔的儿子。”

    韩菱纱气鼓鼓的那边嘀咕:老胖子,瞧不起人。

    “爹,既然您知道云叔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大恩人,那又怎么有人能比得上他。”

    韩菱纱大叫:“怎么没有了!你们都不知道天河有多厉害!他也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大、大好人!快,天河,露一手给他们瞧瞧。”

    云天河老实巴交,不知道什么叫露一手,于是果断把两只手举起来,展示给大家看。

    韩菱纱气了个半死,急忙把他的手掰回来。柳世封父女二人吃了一惊,随即也笑起来。

    柳世封宽言劝道:“贤侄你是好心的,柳伯伯心中最中意你不过,就把你当我的亲儿子一样。”

    柳梦璃知道韩菱纱误会了自己的言语,便解释说:“仰慕之情不同儿女之情,终身大事,我还是想自己做主。”

    柳世封叹气,“这……好好好,爹都依你,哈哈,璃儿高兴就好。”

    韩菱纱见他这副软乎乎的脾气,也在暗笑不已,只说:“见过怕老婆的,还没见过怕女儿的呢。”

    柳世封这才真个注意到她,原来他刚才老眼昏花,根本没瞧清楚眼前的是个小姑娘,“这位姑娘是?为何三更半夜出现在柳府?”

    云天河笑着说:“柳**,这位就是菱纱,她被你的小弟误会,把她当成是贼了,但我知道菱纱是很好的人,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她把这个误会解开?”

    柳世封却头一次板起脸,“她、她便是那个女贼?待罪之身岂能四处乱跑!数月前有樵夫看见一人在寿阳东北的陵墓附近鬼祟行事,根据樵夫口述,小女画像,与这位姑娘是极为相似。现在这位姑娘理应回到衙门听候发落,有无冤屈,我自会断定。”

    “什么贼啊!”韩菱纱不悦,“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大盗’!听清楚,是大——盗——!哼,再说我不偷不抢活人的东西,死人都已经入土了,那些瓶瓶罐罐根本用不上,把它们拿来帮助更需要的人,有什么错!”

    柳世封大怒,“这、这……全是歪理、全是歪理哪!”

    云天河却觉得很有道理,“柳**,菱纱说的也没错啊,死人确实是用不上活人的东西了。”

    “贤侄此言差矣,人虽死,财物却是生前积攒的,怎么让人平白就拿去了,这岂不是欺负死人不能说话?惊扰死者,有违天和,是要遭报应的。你跟这女贼相处久了,便学了一肚子坏心肠,还是赶紧和她撇清关系。”

    云天河一时间糊涂了,只觉得柳**和菱纱都有道理,但他不懂什么叫有违天和,什么叫报应,只是他是绝不会和韩菱纱撇清关系的,当下只是张开膀子,把韩菱纱护在身后,叫道:“谁都不许再把她带走!”

    “这、这可如何是好!”

    韩菱纱轻咬唇荚,低下头默默无言。

    柳梦璃思忖须臾,便开口解围,“爹,女儿倒是有一个办法。”

    柳世封大喜,“哦?说来听听。”

    “我听说近来寿阳附近的女萝岩时有妖怪出没,您为此事十分伤神,不如让韩姑娘他们和我一同前去探查,若是解决了,韩姑娘就算为地方上做了件大好事,您放了她倒也说得过去。”

    韩菱纱探出头来,喜滋滋地喊了句“成交!”

    柳世封仍不放心,“不不不,万万不可,这一着太过凶险,你们几个年纪还小,怎能、怎能但此重任?”

    韩菱纱嘻笑,“老头,你是真不知道天河的厉害,我说他是剑仙,那就是真真切切,绝不弄虚作假。”

    柳梦璃也劝,“爹,您不用担心,女儿自有分寸,云公子和韩姑娘也身怀绝技,大家小心一点,不至于有什么闪失的。难道您不相信女儿吗?”

    脾气软绵绵的柳世封顿时泄气,“唉,就按璃儿所说吧。你们,务必要谨慎行事。璃儿,你虽天生灵异,也不可疏忽大意哪!”

    韩菱纱暗笑:可怜的老爹,连反对都这么软弱无力,真是孝儿,孝顺女儿——

    云天河憨憨地挠头,“打妖怪?好啊,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的。”

    韩菱纱瞧着他兴奋的模样,笑而不语,而柳梦璃听他这样豪言壮语,也是淡淡一笑。

第一千〇七十二章 慕容紫英

    此时夜幕深深,明日降妖事宜不便细谈,柳世封遣人准备客房让韩菱纱住下,便自离去,柳梦璃同云天河二人告别,也转身回屋。云天河呆呆望着她,那屋门已经闭合,他却仍没有回过神来。

    韩菱纱心中不忿,又觉好笑,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看得见我吗?”

    “啊!”

    “哼,人都走光了,还傻站着,想什么呢?你肯定是看人家柳家小姐花容月貌,嘴上不说,心里喜欢得紧吧?”

    “……没、没有……”

    韩菱纱看他遮遮掩掩不争气的样子,张口欲言,心里却一酸,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摆摆手,道一句晚安,便随着柳府的侍女禄珠、禄蓉去了客房歇下。

    这下,偌大后院,便只余云天河与流水,满地桃花与天上的星了。

    他的脑子里不断浮现两张面孔,菱纱的,还有那柳家大小姐柳梦璃。她们的容颜飞快地在脑海里盘旋,云天河只想迈步去追逐,只是追了这个,那个又离得远,反身赶回来去追那个,这边的人儿又消失不见。

    他不知自己为何变成这样,他不知自己的心为何忽快忽慢,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悲哀。

    渐渐,那两张面孔都去得远了,他卸下背后剑匣,取出长剑,漫步桃花林中,飘然而舞。

    往常,他的剑法威势赫赫,锋芒毕露,往常,他的剑意如日行空,吞吐寰宇,往常,他的剑气光耀千里,弥天极地。

    而今他只是如散步一样,绕着林间桃花打旋,手中冰玉一般的长剑随闲挥洒,就如小儿挥舞手中木枝。

    这样纯稚无邪的剑舞,云天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使过。自从他得到神剑传承,心里无时无刻不被磅礴深邃的剑理充塞,这剑理可以解析万事万物,让他无所不能,让他能在其间穷尽一生都不至于无趣。

    但他此时却只用小孩子的剑法。

    他此时就是一个小孩,不懂什么神剑,不是什么绝代剑仙,没有什么玄奥的剑意剑法。手里的仙剑也仿佛只是一根随处可见的枯枝。

    云天河就这样曼步而行,渐入佳境之际,眼前又出现了那两个人,远远站在桃林的两端。

    “韩菱纱”朝他招手:呆瓜!快来呀!

    “柳梦璃”也遥遥呼唤:云公子,你在哪儿?

    云天河茫然无措,他想要开口,嘴唇却死死并在一处,他想要挥手,手脚又如灌铅一样沉重,他望了望这边,又望了望那边,闭上眼睛,她们的呼唤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缓慢轻柔,像是在接近,也像是在远离。

    他似乎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于是他睁开眼睛,面前站着的人吓了他一跳。

    那是另一个自己,有相同的衣服,拿着相同的剑。

    云天河听到身后有脚步,那桃花深处,竟陆陆续续,走来无数个云天河。

    他吓得闭上眼睛,又听到韩菱纱与柳梦璃的声音,就在耳畔不停回响,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成百上千个沉默的自己。

    云天河大约明白了一些道理,他笑了笑,“云天河们”也跟着笑了笑。

    他朝面前的自己招招手,那人变成一柄铁剑,飞到云天河手中,再丢出去,落在地上又变成一株桃树,桃树摇曳,残花落尽,结出许多香甜的果子,五颜六色,七彩缤纷,最高处的纸条上仅有几枚翠绿芽点。

    盖世人所见种种,皆有几分算是本心造作,若无这活泼的本心,万事万物不能显化自身。云天河思念韩菱纱与柳梦璃二人,无非思念心中所想的韩、柳,其二人身在别处,又怎会忽得出现在他面前?

    自古修行人所谓心猿意马,这心猿便有化身万千的本领,世人所见所想,离了事物本体,便是心猿化身。云天河的神意可以拟造万物,除却他天资奇佳,神剑绝妙,也因人人的本心皆有此能,佛家所谓心王,道家所谓神明,便是此物。

    如此他所见这无数的云天河,也都是心神显化,却是因他此番习剑,脱离樊笼,直指本性,于无意中见了真意。早前他领悟非不变之变,能以一心统摄天象,内化于外,最紧要的关窍便是勘破虚实。盖世间无量气机流变不休,瞬息千变,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几分实有,几分造作,皆由心神统摄,此间功夫,愈精微真纯者,愈能统贯万物。

    云天河此人天性率直,与韩菱纱相处半日,心中已将她视作珍宝,与那柳梦璃初见,便为她绝代容颜所迷,懵懵懂懂便有了情思。这二人实实在在,既是他心中所想的韩、柳,又非他心中有限的韩、柳。

    如他在桃林中舞剑,忽然出现的那两名女子,便纯然是他内心造作,故而待他们走近,便是云天河自己的模样,闭上眼去聆听,心中又听到她二人的声音。其实,这无数个云天河,都好比是心猿拔出一撮毛,变化的分身罢了。

    云天河一时分辨不出,便是因他不懂这个道理,而以此人绝佳的悟性,转念间便隐有所察。此时面前桃树忽得抖索震颤起来,却是有一枚芽点即将催发,一门奇绝剑法即将出世。

    沉寂良久,只见云天河忽而呵了一声气,挥起手中仙剑,一下便把面前的桃树斩断!

    这一剑只得其快,故而动若霹雳,这一剑只得其利,故而批木如腐,这一剑只得其绝,故而乍然即逝。

    这一剑,把面前造作的剑道之树劈得粉碎。

    这一剑,把林中无数的云天河劈得粉碎!

    待他负剑而立,阖上双目,耳畔只有风吹流水。

    心印里的那颗树上,在高高的枝头,一枚饱满的果实赫然悬垂。

    云天河安安静静听了会儿风吹落花瓣的响动,这才把仙剑收回匣中,喜滋滋地回屋歇息去了。

    待第二天,云天河一觉睡到自然醒,起床伸了个懒腰,惬意之极。自古修仙之人夙夜苦修,时刻用功,但这个野人一派自然,从来不懂刻苦打坐的道理,他爹在时,也只让他把修行当一门日常功课,完成后便不需再执着。他这样疏懒,但因修习神剑的缘故,周身气机时时流转,内力也早已深不可测,比那些一味蛮练的修士进益更多。

    野人起床后便要洗漱,柳府下人已经备好温水和巾布,可以随意取用,这装水的盆还是个鱼洗,轻搓铜盆双耳,能让水面震颤,水珠蹦跳如雨,盆底的鱼纹便好似活起来一样。美观精致与实用兼备的好玩意,让这大傻子乐呵呵玩了好一会儿。要不是他还记着有正事要办,估计能玩一整天。

    出门后,他正巧遇见柳府的侍女,便抬手打招呼,“你好呀。”

    禄蓉见到这英俊的野人,也欢欣地招呼,“呀,是未来的姑爷,不、不对,是云公子,老爷请你睡醒后去前厅,我家小姐和韩姑娘都已经等在那里了,禄蓉就先告退了。”她匆匆说完,两颊微红,行了一礼便转过身飞似的走了。

    云天河挠挠头,暗道这人好心急。打眼四处一望,隐约望到韩菱纱留下的气机,他便大步赶去,转眼就到了前厅,这会儿家里的老爷夫人,还有柳大小姐、女飞贼都在,四个人正交谈着,就听到野人傻乎乎的笑声。

    傻子见了人不会打招呼,进了前厅就只冲大伙儿挥手。

    韩菱纱白了他一眼,“慢死了!”云天河就把伸出来的手放到后脑勺骚了骚,真是顺便。

    柳世封笑眯眯地点头,“哈哈,不慢不慢,贤侄,来得正好啊。我们正要向韩姑娘说女萝岩之事,你也听听。”

    这胖乎乎的老头絮絮叨叨,从头说起。且说他初到寿阳任职,此地百姓家无余财,百业不兴,他多年用心治理依旧不见起色,多亏柳梦璃心灵手巧,别有巧思,将城外山上的一种“离香草”制成熏香,品质极佳,效用甚好,令各路商贾竞相购买,此后更是名动京城,销路不绝。这制香手艺形成产业,令寿阳百姓能从中获利,聚拢商贾,让寿阳城日渐繁华兴旺,这才有了今天这般盛况。

    云天河听他半天没说到重点,自己便去桌边拿糕点吃,其余人都耐心听柳世封讲话,唯独他眼睛片刻没有从桌上离开。

    韩菱纱一转头就看他这副没骨气的样子,气得牙痒痒,“喂!人家说话你就听着,把糕点放下,有没有礼貌啊。”

    老夫人阮慈连忙帮场,“没关系、没关系,这桌上的核桃糕原本就是给天河留的。慢慢吃,小心别噎着。”

    云天河大点其头,“嗯,这个好吃,这个好吃。”

    韩菱纱气鼓鼓地别过头去,就当自己不认识这个丢人玩意。

    柳梦璃替柳世封接着解释,原来寿阳西北的女萝岩盛产离香草,城里百姓多去那里采摘,只是近半月频发妖物伤人之事,导致再无人敢去,只是这样一来,便影响了制香产业。

    明白了此事来由,云天河三人便准备出发,柳世封左右舍不得爱女,却也不愿违背她的意愿,最后只好说,叫几个孩子把厨娘准备的点心带上,方便路上食用。

    韩菱纱与柳梦璃都以行事不便为由推拒,倒是大饭桶云天河一听到点心就兴高采烈,但被韩菱纱训了一通,也不敢再提。

    告别柳家二老,三人这便出城,这一路上韩菱纱气恼云天河,便不曾让他带着御剑赶路,柳梦璃虽看着是个娇弱女子,但似乎武功甚高,气脉悠长,体力奇佳,腾跃间颇有条理,片刻不曾掉队。至于云天河这个大傻子,他心情一如既往的好,出门就撒野,东瞧瞧、西看看,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时候,不管走多远,转头就能追上她们。

    八公山南麓却有两条道路,一条向西北延伸,一条向东北延伸。女萝岩便在西北方向,另一边却通往淮南王陵墓。这淮南王刘安便是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主人,相传他门客甚多,有八位奇人合称八公,聚在这山上炼丹,丹药方成,刘安吞服丹药与八公携手升天,余药鸡犬啄食亦随之升天,此山便因八公得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神话亦流传至今。

    一提到陵墓,风水大盗韩菱纱便有话要说了,她慢条斯理,娓娓道来,“八公山山势不错,兼具‘四势’中的‘青龙’、‘白虎’,两相拱抱可令穴场不受外风吹袭,可惜啊可惜,山前却只有寿阳的护城河,若是能聚水成沼就再好不过了。”

    云天河傻笑,“菱纱,你懂得好多哦。”

    韩菱纱瞥了他一眼,得意地皱皱鼻头,哼了一声,看样子还是在生气。

    柳梦璃对这位女飞贼大有改观,“我听爹说过,风水堪舆之术晦涩难明,往往一二十年才能略有小成,韩姑娘真不简单。”

    韩菱纱对柳梦璃倒是好声好气,这样好看的姑娘,她一个女子瞧见都喜欢,韩菱纱只是气恼云天河花心,却不会对天生丽质的柳梦璃有微词的,“啊呀,没什么的,在我老家要是不懂这个会被人笑话一辈子的。对了,现在咱们也算认识了,你叫我菱纱就好,别那么见外,不然我可要叫你‘柳大小姐’咯。”

    “……我知道了,菱纱。”柳梦璃低头一礼,脸上却带出淡淡的笑容。

    云天河瞧了柳梦璃笑靥,不自觉别过头去,他是不懂什么叫喜欢的,但总归是情不自禁。

    上山的路途不算难走,柳世封曾牵头带领百姓开辟山道,方便采香人往来。因妖怪伤人一事,现在山道上一个行人都无,只有山里野兽、精怪出没,云天河走在前头,总是三拳两脚就把它们赶走,此人倒不会大开杀戒,对万事万物总有平常看待的心思。

    女萝岩却是山里的一套多层洞穴,入口在接近山顶的所在,攀着藤蔓就能下去,内里别有洞天,竟是相当宽阔的所在,洞中光线昏昏,但景色瑰丽,多生芝兰香草,算得上一处宝地。

    云天河朝脚下看了看,忽然说:“有人在打架。”

    韩菱纱连忙问他瞧见了什么,云天河便指着地面,“这下面还有一个洞,有一个人和一群妖怪打起来了,不过他还挺厉害,那些妖怪打不过他。”

    柳梦璃灵觉敏锐,也能隐约察觉脚下岩层里透出森森剑气,她蹙眉道:“我们此次是来调查妖物伤人的缘由,不一定是要除妖,这里的槐妖向来性情温和,总该是有什么缘由……云公子、菱纱,不如我们快些下去,最好能先把这场斗争调停了,大家一起谈谈,有什么事情可以商量。”

    云天河应了一声,伸出手指,朝周围指了一圈,未见他有什么非凡之举,三人脚下深厚的岩层却被无形剑气切出了一个圆,直直朝下坠去。

    韩菱纱惊叫一声:“要死了!”

    云天河憨憨一笑,三人脚下的厚重石块却以一个不疾不徐的速度下落,最后更是悬在半空,正停在战场上头。

    这底下是一名修仙人士,正驾驭飞剑,对一群槐妖展开强攻,此人剑法凌厉,乡下小妖难堪抵挡,已死了几只,余下的也只是勉力强撑。

    “喂!别打了,先住手!”云天河大叫。

    那人收剑在手,朝那悬空的石台望去,与云天河对视一眼,忽得心惊肉跳,只觉掌中剑器几欲脱手而出。却是剑宗赫赫之威,能引得万剑朝礼。

    “阁下何人?我乃昆仑琼华派弟子,此来降妖除魔,各位所为何事?”

    云天河三人跳下石台,野人把手一指,石台竟又飞回原处,贴得严丝合缝,这般手段叫人暗惊。柳梦璃见小妖惨状,于心不忍,便施了一道灵术,治愈伤患。这却惹得那人怀疑,“你们莫非是这些妖物的帮手?”

    韩菱纱出来打圆场,“这位朋友,我们是奉寿阳县令之命前来探查女萝岩妖物伤人之事。”

    小妖们躲在柳梦璃身后,三人都面对那琼华弟子,这才仔细打量了他的模样。

    自称琼华弟子之人,形貌清俊,道气盎然,头戴长冠,背负剑匣,好一个羽流神仙客,恰浊世翩翩美公子,其人容颜甚是秀雅,只是眉间三分剑气寒胜霜雪,衬得他神色肃穆,面如坚冰,叫人看了便知道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各位既然受人之托,便有降妖之责,为何却在此阻拦于我?”

    柳梦璃环视周围倒伏的小妖,它们尚未能化作人形,心智单纯,能力不足,不过是稍微开化的野物,况且这些妖类气机清朗,并非杀生作乱的孽种,本是自在生活此间,却平白遭了这样的劫难,怎不叫她感伤,她便肃声答道:“阁下不分青红皂白,须知妖类也并非全是邪恶,这些槐妖从来温良避世,如今愤而伤人必有缘故,怎能不辨是非,就大打出手?”

    那人冷笑三声,“妖就是妖,我身为琼华弟子,降妖除魔乃是天命,既然这些妖物温驯,又为何会出手伤人?仗着自己本领高强便残害凡人,吾未见得它们有何无辜。”

    躲在柳梦璃身后的小妖喧嚷起来,七嘴八舌地解释缘由,原来近些年寿阳百姓频繁前来女萝岩采摘离香草,而离香草乃是这些槐妖的食粮,平日它们躲藏不出,任由人类往来采摘,只等深夜时才出来采食,可随着寿阳制香产业的发展,采香人络绎不绝,索取无度,导致这些小妖缺少食物,这才不得不出手驱赶,本意并非为了害人。

    柳梦璃神情悲伤,说来也是她研究了离香草的制取技艺,到头来却让这里的无辜小妖遭了祸患,而人要吃饭,妖也要吃饭,两边都指望着离香草,这自然资源却是有限的,而今事态演变,竟似乎是一个死结。

    听了这些小妖解释,韩菱纱与云天河都心生同情,可那位琼华派弟子却不依不饶,“不论如何,伤了人的妖,往后更要作乱,待它们日后修行成了气候,又有谁能制止?莫要因一时心软,酿成大错。”

    韩菱纱劝解道:“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为何你就不能替这些小妖想想?他们也是生来有灵,能说话,有喜怒哀乐,大家明明可以好好相处,却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呢?”

    “哼,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说无益,各位还请速速离去,莫要阻拦我降妖除魔。”

    云天河皱一皱眉头,察觉到了杀气,此前他一直沉默不语,一有危险,立即挺身而出,将同伴保护在身后,韩菱纱知他本领不凡,但又见对面的琼华弟子也有御剑之能,心中惴惴,也当即抽出双刀站到云天河身边,而柳梦璃更是毫不相让,势要并肩作战。

    “各位既然想护着这些小妖,那就只好做过一场了!”那琼华弟子清吒一声,掌中仙剑分化数道剑影,朝云天河三人刺来,势如霹雳横空,韩菱纱与柳梦璃二人还未瞧见那剑影如何形状,旋即眼前寒光一闪便失去剑影踪迹。

    忽听得铿锵之声,众人循声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却见云天河伸出右手二指,正夹住一柄狭长的剑器,其剑嗡嗡震颤,如蛟龙拧转,旋即便灵光消隐,安静地落在他掌中。

    琼华弟子眉头大皱,心知遇上强敌,这一遭恐怕自己要身死道消,只是他自觉一生行事磊落无碍,故而能临危慨然,毫无惧色。

    云天河把这柄剑器拿在手里瞧了瞧,又抬头冲那琼华弟子一笑,说道:“你的剑法太笨了点,不过还挺有意思的。我也试试看。”说罢,他将手中剑器倒转,剑尖指向那琼华弟子。

    凭空数道无形无色的剑气袭来,猛地刺穿此人肩胛,剑气沿经络而行,封死他周身窍要,一身修为竟被完全禁锢,此间交手电光火石,算上云天河慢吞吞的说话,还未有十息时间,先前咄咄逼人的琼华弟子便直挺挺地扑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了。

    韩菱纱当即欢呼起来,柳梦璃也对云天河刮目相看,小妖们更是叽叽喳喳。

    “嘿嘿!果然天河你才是最厉害的!不愧是我从山上骗下来的绝世高人!”

    “云公子,你能有这样的绝艺,云叔必定心怀甚慰。”

    “哇,好厉害的人类!谢谢你帮我们打倒坏人!”

    大傻子只会挠头傻笑。

    那琼华弟子尝试挣扎无果,冷声道:“我技不如人,却不会认输,阁下有何见教,不妨通通说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韩菱纱便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乃慕容紫英。”

第一千〇七十三章 菱纱剑舞

    韩菱纱走到慕容紫英身前,帮他翻了个身,脸朝上总算不至于被闷死,看这小子明明身不由己,还一脸冷漠的样子,不禁啧啧做声,“不是吧?硬汉哟。我说,这位慕容紫英道长,你既然打不过我们,不如认输,咱们大人大量,说不定就把你放了呢。”

    “……琼华弟子,秉持正道,有死之荣,而无生之辱。”

    云天河挠头,“不懂。”

    韩菱纱眼珠转转,“这人的意思是让我们,咔,杀了他。”

    一众小妖牢记血仇,闻言纷纷叫好,慕容紫英闭上眼睛,已做好赴死的心理准备。

    柳梦璃性情善良,出言阻拦,“云公子,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位慕容道长,虽然出手狠辣,但毕竟是为了给受伤的百姓报仇,动机是好的,只是手段委实太残忍了一些。不管如何,我们还是不要杀他了,否则冤冤相报,人与妖之间岂不是永远都没法消除仇恨了?”

    韩菱纱唉声叹气,“好梦璃,你太善良了,你看这个人,冷冰冰的样子,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记仇,如果我们把他放了,他自己以后偷偷跑回来杀害这些小妖,还有谁能阻止呢?”

    那慕容紫英把眼睛睁开,冷冷地盯着众人,也不去反驳韩菱纱的说辞。

    云天河还在打量人家的飞剑,一句话也不说,自得其乐的样子。

    “喏,梦璃,你也看到了,这人根本就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还是听我的没错,咱们这边有这么厉害的一个野人,就算以后他的师父、徒弟要来给他报仇,也是有来无回。”

    柳梦璃面色忧愁,“此事皆因我而起,若非我发明用离香草制作香薰的方法,这些小妖本可以无拘无束地生活。若说罪魁祸首,那也只能是我。”

    “好梦璃,你发明制香,也是为了让寿阳百姓受益,我们都有一样的好心。”

    “但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一步呢?”

    慕容紫英冷声道:“除尽妖魔,自然不会再有百姓受伤。”

    韩菱纱大怒,“你这个人怎么想法这样极端?你怎么不想想,万一是妖把人杀光了呢?”

    “绝无可能!”

    “怎么绝无可能?无非是你的力量大,就能把妖怪赶尽杀绝,你的这种做法,就和人类里的恶霸欺凌弱小是一样的!哼,我行走江湖,像你这样的人见得多了。”

    柳梦璃神色一动,“菱纱,听你这样说,莫非有什么万全之策,可以让寿阳百姓和女萝岩的槐妖同时受益?”

    韩菱纱皱着眉,“很难的。我在想,如果让这些妖怪采集离香草,然后卖给寿阳的人,这样很多人就要失业,说不定还会激起更多的民怨。”

    柳梦璃点点头,“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我可以把制香之法传授给大家,这样一来,让槐妖成为采香人,寿阳百姓加工香料,也不会让太多人失业的。”

    韩菱纱摇摇头,“越多的人学会制香,对离香草的需求就越大,到时候就怕有人来偷采。再说这些槐妖需要钱能干什么呢?倒像是白白给人类做事。而要是每次得上供才能采摘离香草,那这些妖怪又可能变得贪得无厌。唉,思来想去,不如让寿阳城的百姓试着自己种植离香草,这样也就不必打扰女萝岩的妖怪们。”

    柳梦璃惊喜交加,“菱纱,你说的都很有道理,真是见多识广。”

    “嘻嘻,也没什么,不过是老生常谈,一些简单道理罢了。”

    云天河大傻子根本没在听,他拿着手里的飞剑对若有所思的慕容紫英说:“你的剑是你自己做的吗?”

    “……正是。”

    “这柄剑把你的剑法通通告诉我啦。哎呀,真是太笨了,你的剑都在抱怨你,难怪打不过我。”野人说话一点儿不给人留面子。

    那慕容紫英听了冷哼一声,“在下学艺不精,但我琼华剑术独步天下,却不是阁下可以随意评判的!”

    云天河挠挠头,“生气了?可我也没说错什么啊?你的剑法就是好笨,我练的第一年就比你现在厉害了。”

    “阁下业艺非凡,我败于你无话可说,但士可杀不可辱,阁下要杀便杀,何出此言羞辱于我?”

    云天河挠头,“我是想,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这样以后你出去帮人打架,就不会输了。”

    韩菱纱大恼,“云、天、河!你这个笨蛋!他是敌人诶!你居然还想教他剑法,你连我都没教会,居然还想着教别人!你、你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云天河一脸无辜,“不是你说大家都有一样的好心吗?”

    “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啊呀,真是气死了。”

    韩菱纱气得直跺脚,柳梦璃笑着将她拉住,“菱纱,我觉得你刚才说的方法却有可行之处,只是这离香草性质独特,如果专门栽培,恐怕品质上就会差一些,等下不如我们在这女萝岩里找一些优良的草种,带出去给人种下,长出来的就不会太差。”她话锋一转,“另外,我还是想促成这位道长和槐妖们之间的和解,不能让仇恨就此蔓延下去,这样只会让越来越多的人受伤,妖也是一样。”

    这边的小槐妖们将情况通知了族里的长辈,方才有几只年龄大的,道行深厚的槐妖被慕容紫英杀退,正躲在女萝岩底层养伤,现在得知有人解救,便请他们去底下见上一面。

    女萝岩的洞穴层层叠叠,相当宽阔,这座山头的内部几乎都是空的,而槐妖一族平时就在二层以下活动。

    云天河扛着动弹不得的慕容紫英,四人在槐妖的引领下一路到了女萝岩的最深处,这里宽阔的洞窟里生长着一朵庞大的妖花,被当作槐妖的屋宅。

    在这里他们见到了槐妖一族的长老,它们奄奄一息,还是在柳梦璃的灵术帮助下才缓过劲来,小妖们声音清脆,感谢了云天河他们的仗义相助后,又叫嚷着要杀死慕容紫英。妖类的性情大多偏激,恩怨分明,从来如此。

    韩菱纱此时冷眼旁观,倒是柳梦璃在苦劝众妖放过此人,可同伴血迹未干,如此大仇怎能转眼忘却?越吵越凶,这般闹下去,也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倒是那槐妖的族长主动让步,“只要让这个人类答应,今后不再与我们妖族为难,不要再伤害妖族,我们就同意原谅他,永不追究。”

    现在慕容紫英是死是活,就全看他愿不愿意低头。

    他只是轻蔑地望着众妖,一语不发。

    韩菱纱突然问,“为什么你对妖族有这么大的仇恨呢?难道你看不见它们也会流眼泪吗?难道你看不见它们愿意忍受亲人被杀的屈辱,对你低下头吗?它们一直生活在这里,没有犯过错,是人类主动打扰了它们的生活,如果这样的妖怪都要赶尽杀绝,你这种冷血的人还有没有一点良知?为什么你就不肯认错,承认自己的偏激?”

    慕容紫英仔细瞧去,那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大妖,还有蜷缩在长辈身边发抖的小妖,趴在同伴尸体上哭泣的,一个个生灵,一双双悲痛欲绝的眼睛,连珠似的眼泪,小妖们童稚的哀嚎。

    他闭上眼睛,又再睁开,如此三次,终于,慢慢点头,“好,我慕容紫英发誓,今后不再不问是非,残杀妖类,若违此誓,人神共戮之!”

    云天河发出爽朗笑声,在慕容紫英身上一拍,将他体内剑气打散,使其恢复自由之身。

    这样一来女萝岩妖物伤人事件便算解决,众槐妖接下来却不打算继续留在此地,转而要前往传说中的居巢之国,听说那是一个妖物的世界,不受人类影响。这些槐妖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将传说中的土灵珠赠予云天河。柳梦璃采集了女萝岩底层优良的离香草种,准备带回去让寿阳百姓种植。

    至于慕容紫英,他却是要回返昆仑。

    “今日与各位相逢,慕容紫英幸甚,这位朋友剑术高超,今后有暇,不妨来我琼华派一晤,告辞。”

    那人御剑而去,转眼便消失在高空的云层后。

    韩菱纱伸了个懒腰,“唔,大功告成,这下那个胖胖的县令就没法拿我怎么样咯。天河,这次出来你有什么感想,学到什么没有?”

    云天河挠头,“我在想,今天早上吃的那盘核桃糕挺香的,不知道回去还有没有了。”

    韩菱纱气得捂脸,心想:真是个饭桶,我居然指望他能有什么感想,真是昏了头。

    柳梦璃抬袖遮住扬起的唇荚,一双眼睛却仍笑意吟吟,“云公子是个至诚君子,从不隐瞒自己的想法。”

    “好哇,梦璃,现在连你也帮着这个傻子欺负我。”

    云天河惊恐地摆手,“我没有欺负你啊!”

    柳梦璃朝他们躬身一福,这突如其来的礼数倒让韩菱纱有些措手不及,“这是干什么?”

    “我是替寿阳百姓,还有这些妖物谢谢你们。云公子剑术通神,想要杀死那些妖物对你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但你却没有这么做,足见你心中对妖是没有偏见的,世上像你这样的人实在太少,当年的云叔也是一样的好人。菱纱你深明大义,说话句句在理,所以能解开这一段仇怨,实在是功德无量。你们都是有大本事的人,是我一直都任性妄为,导致你们大费周章,梦璃实在无以为报……”

    韩菱纱过来牵起她的手,“好了好了,别说这么多见外的话,我们既然答应了你爹要照顾好你,肯定是把你当作好朋友的,好朋友互帮互助是天经地义。再说,我今天也没出什么力气,动动嘴皮子的功夫,这一次能顺利把事情解决,还多亏了天河。”

    云天河听到有人夸自己,也很不好意思,“啊?我也没做什么啊,那个叫慕容紫英的人,剑法真的很差啦,我当着他的面还不好直说,其实他要是跟我在山上练几年,肯定比现在强多了。”

    “略,你这野人根本不知道你说的那些话有多伤人,也不看看那个冰块脸的表情,噗,笑死我了。”

    柳梦璃看着他们打打闹闹,心中忽得一派喜乐,这是她多年不曾有过的感觉,难道这就是与朋友相处的欢喜吗?

    云天河见她神思不属,于是小声问道:“梦璃,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我说话不好听,你也生气了?”

    “不,没有的事,云公子,菱纱,我只是,只是很高兴认识你们,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朋友,谢谢你们让我知道,原来有朋友是这样一种感觉……心里暖和极了,又沉甸甸的多了一份牵挂。”

    “朋友?哈哈哈,好啊。”云天河也只会傻乐了,他看着柳梦璃的容靥,顾盼间眉宇的风采,不知为何,心跳又漏了一拍。

    韩菱纱把他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不声张,忽然想起那些槐妖送给云天河的宝贝,便让他拿出来瞧一瞧。

    这一门宝贝,名为土灵珠,相传天地间共有水、火、雷、风、土五枚灵珠,皆是了不起的神物,槐妖们不知其珍贵,韩菱纱一眼就认出来了,原来据她所说,韩家先祖曾得到过雷灵珠,故而留下过相关的记载。

    这土灵珠乃天地间土灵气所化,寻常人得之,便有赶山开海、劈石寻脉诸多奇异,而让修行中人得此重宝,更是妙用无穷。如今韩菱纱不过简单感应,便领悟一门土行秘术,可在坚硬的土壤岩石中穿梭自如,立即爱不释手,大叫好宝贝。

    云天河笑着挠挠头,“菱纱你喜欢这个,那就拿着吧。”

    “哼,就你会做顺水人情,这枚土灵珠是人家送你的,那就是你的,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暂时保管……那什么,谢啦。”

    这一趟来时倒也匆匆忙忙,女萝岩一行甚是顺利,此刻不过晌午,一行人回到柳府向老大人回禀,柳世封自然喜出望外,细细询问此行经过,见无人受伤,心情大好。

    云天河与韩菱纱在柳府用过午饭,想来下午无事,女飞贼便提议去城里四处走走看看,一方面是带野人增长见识,另一方面也是方便购置些细碎用品,云天河身上的兽皮衣服该换一换,再去打理打理发型,不论如何,既然他下了山,一切规矩就该照山下来。

    寿阳城兴旺不过近几年的光景,若说繁华,邻近的陈州便是极好的去处,据传当年伏羲大神在人间多处布下先天八卦阵,能荡妖氛邪气,令万魔不侵,陈州所在就有这样一座奇阵。说来那位琼华派弟子慕容紫英此行下山也是为了查看先天八卦阵有无乱象,这也是他身为名门正派传人应有之义。

    韩菱纱便说过几天要带这野人去陈州,接下来便是携手同游江湖,历经世间冷暖云云,见她说得兴高采烈,云天河只是憨笑着答应。

    却说这一趟出门,韩菱纱把一个毛毛糙糙的野人收拾得干净利索,换了一身素白的圆领袍衫,腰间佩玉束带,脚下蹬一双厚底长靴,乱糟糟的头发束起来用幞头包拢,脸上细细的胡茬也都清理干净,而今浑身上下焕然一新,回到柳府时众人还吃了一惊,一时没认他出来。

    大家都夸他这一身衣装十分衬体,倒是野人自己穿着觉得不自在,他是个好脾气的,既然菱纱说好看,他也就不反驳。

    另一面,柳梦璃将女萝岩取来的离香草种托付柳世封,这位寿阳县令便召集农夫,在城外划出一片农田用以栽种离香草,又令裴剑分发告示,通知百姓可再次前往女萝岩采集。

    当晚,云天河见左右无事,便想带着韩菱纱习剑,他将“这是剑”交予韩菱纱,原本晶莹剔透的剑器一触即她的手指,立即就发出蓝幽幽的清光,仿佛手里攥着的是一轮冰月。

    云天河拿着“这是剑”随意舞了一套剑法,韩菱纱接过剑来自己演练,竟也能模仿个七七八八,且气机交感之下,呼吸间,剑器上的清光也随着微微涨缩,此乃人剑合一的剑术境界,寻常习剑之人不下多年苦功,不能窥其面目,若能了悟此等技艺,今后习剑便如同练气一般,时时皆有进益,愈练愈强,神完气足。

    韩菱纱本有家传双刀技艺,多年刻苦习练,小小年纪也算得上武功高强,是江湖里的一流好手,如今得绝代剑仙点化神剑心印,又有一柄与命数相合的剑器,稍加演练,于剑道上的体悟便已超过这苦练十多年的刀法。

    一套剑法愈练愈快,韩菱纱只觉体内真气周流循环,祥和满足,而随意挥洒间,有涓流不息的剑理浮现心头,将云天河的剑法渐渐化为己用,更别出心裁,不过半个时辰便将这套草创的剑法练得青出于蓝了。

    盖神剑传人从不循规蹈矩,人皆尽其所能,各有所长,万般剑法随心而发。韩菱纱的性情与云天河不同,她领悟的剑理也与他有所出入。世上有一万个神剑传人,便有一万条通天剑道,哪怕是孪生胞亲,彼此的剑道也会大相径庭。

    韩菱纱初初舞剑,直到筋疲力尽为止,身上出了一层淋漓的细汗,两颊潮红,双眸蕴雾,真是娇若春兰,艳盖桃花,云天河在一旁不自觉便看得痴了。

    “笨蛋,看什么呢?”

    他吃了一惊,羞赧地低下头去,“菱纱,我,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真好看。”

    韩菱纱故作冷漠地哼了一声,心中的欢喜却全从眼睛里飞出来。

    待她凝神提振内气,蒸干体表的汗珠,这才把剑器收回匣中,恋恋不舍地笑道:“天河,不知为什么,我对这柄剑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好像能从心里看见它。”

    “剑也是会说话的,不过只有遇到合适的人才会开口。”

    “哇,野人,你居然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是吗?菱纱,我觉得你好像变聪明了。”云天河是隐约感到韩菱纱身上有神剑气质,但说出来的话就特别古怪,把女飞贼气得大叫。

    “哼,不理你了,咦,梦璃,你怎么来了?”

    柳梦璃绕过照壁,站在不远处观瞧他们,她一来,云天河就不说话了,韩菱纱上前去把她牵来。

    “云公子,菱纱,今日早些时候,我听你们说,接下来你们就要启程前往陈州,不知此事是否已经确定下来?”

    韩菱纱点点头,瞥了傻笑的云天河一眼,“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柳家什么都好,但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我与天河还要继续游历天下,见识山河壮阔,顺便他也要传授我剑仙之道,而我呢,就带他增长见识,凭他的本领,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

    柳梦璃闻言出神,旋即垂下眼睑,温声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梦璃,你好像有心事?”

    “我、我只是,这些年来,从未像今天一样开心。原本我想着,如果你们能常住寿阳,我们还可以时时相见,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可你们如今马上要走,我十分舍不得你们。”

    韩菱纱笑嘻嘻的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知道天河有一桩特别的本领,可以化身金光,纵横往来,万里山河都在咫尺之间,这样不论我们走到哪里,想要回来看望你还是非常方便的。”

    云天河忽然说,“如果你不想和我们分开,那为什么不跟我们一块儿走呢?”

    韩菱纱暗暗地咬牙切齿,心想:这野人平时傻乎乎的,怎么偏偏在这时候灵光起来了?若是让这柳家的大小姐跟我们一道,万一、万一他们……

    她心里这样想着,又酸又气,脸上却不能表露,一时难受得胸口发闷。

    柳梦璃听了云天河的提议,惊喜交加,双眸忽闪,流溢出欢悦的星彩,“云公子,我也想同你们一起游历天下。”

    韩菱纱慌慌张张地问:“为什么?呃,我是说,你应该不怎么喜欢我和天河吧?”柳梦璃从来神情清冷,寡言少语,故而让人难以亲近。

    “对不起,我从小几乎没有离开过柳府,人情世故所知甚少,对人都很有戒心,但我知道你们都是心地很好的人,是我不应该……对你们有这样的想法。”

    云天河摆摆手,“不会啊,梦璃你对我们很好啊,把菱纱画得那么像,又夸我爹是大英雄,爹要是知道,肯定开心死了。”

    韩菱纱也结结巴巴地附和,“是啊、是啊,连我的亲人都画不到那么传神呢,再说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让我免得被人四处贴头像缉拿,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嘛。”

    柳梦璃轻轻颔首,“谢谢你们,往后梦璃就有劳二位了。”

    “啊呀,别说得那么客气,再说你爹娘还不一定同意你出来跟我们一起吃苦呢。”

    “爹娘那边,我会说明白的,菱纱、云公子,我先回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吧。”

    佳人款款而去,云天河仍目送她离开,韩菱纱咬牙切齿,突然重重地拍了野人的肩膀三下,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留大傻子一个人在凄冷的别院无所事事,他想不通女儿家的心事,也没有琢磨探究的念头,当即取出剑丸,在庭中自娱自乐地玩耍起来。

第一千〇七十四章 纯阴剑意

    夜半三更,云天河仍在别院舞剑,他浑然忘了时间,也不觉疲惫,就在他忘我之际,忽得察觉到韩菱纱的气机,这便收剑而立。这姑娘如今也是神剑传人,气机锋芒毕露,云天河若有心,便是相隔千里也可互生感应。

    他望向那照壁,其后绕行而来一位穿红色纱裙的女子,今晚仍旧是繁星满天,她一来时,倒像是把满山的花都带来了,这处清雅寂静的别院里一时竟有说不清的娇妍。

    云天河吃了一惊,来人竟是韩菱纱,他尚未开口,脸颊已经通红了,仍支支吾吾地问:“菱纱?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一身红裙如赤的女子双手叉腰,气鼓鼓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红晕,她凝望着云天河,忽然忸怩起来,踮着脚,把裙摆提着转了一圈,宛如一簇风吹开的石竹花,她转了一圈停下来,满眼羞涩的期待,“喂,你觉得我穿这身衣服,会不会太奇怪?”

    大野人什么都不懂,也不知说一些好听话哄女孩开心,他就只会实话实说,“不奇怪。”

    韩菱纱咬咬银牙,又上前几步,两人互相端详的面目越来越清楚,呼吸相闻,一时间,彼此都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是韩菱纱的眼神越来越愤怒,而云天河的眉眼越来越委屈。

    “噗,哈哈哈——”她忽然捧腹大笑,“你这野人,我原来以为你不会来的。没想到你平时看着傻傻的,心思却机灵地很。”

    “菱纱你、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云天河还就是大惑不解。

    韩菱纱一愣,“先前我拍你的肩膀三下,让你在今晚三更时候在这里等我,你现在按时出现,难道不是领会了我的意思吗?”

    老实孩子摇摇头,“不是啊,菱纱,之前你们都走完了,我一个人还不想去睡觉,所以就一直在这里练剑的。”

    韩菱纱这下才知道自己一番苦心的打扮根本就是一厢情愿,不禁又羞又恼,索性她情意深藏,不曾吐露心声,多少还为自己留了三分余地,被野人一句无心之话,害得她泄了气,韩菱纱忽觉夜半寒风侵体,满天的星光颇有些凉意。

    “菱纱,你又不高兴了,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云天河见她神情黯淡,似乎是望着自己,可却又像是凝视着不知所在的远处,这样的目光如冰锥子似的,比他一万道剑气还厉害,戳的云天河胸膛漏风一样疼,可他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难过。韩菱纱是他这些年来遇到的头一个女子,也是他头一个朋友,虽然相识不过两天,可野人心里把她当作自己的珍宝,每一次见到她,都像是最后一次见面那样爱惜,当即他捂着心口,嗫嚅道,“我有什么不对,你跟我说好不好?你总是什么也不说,就生气了,你一生气还好,我知道你对我好,所以我不怕的。可你别难过,你一难过,我也难受得很。我知道自己最笨,人还傻,还爱吃东西,你骂我什么我都认的,菱纱,你有什么就说吧,再骂我两句出出气,要不然,你打我两下,我皮糙肉厚,山里的野熊和老虎跟我摔跤也没赢过,你打我是不会痛的。”

    韩菱纱原本冷淡的神色被他这番话说的冰消雪释,她现在又好气又好笑,上下扫了云天河一眼,啧啧作声,“没想到你这个野人,居然还挺会说的……”她好好打量着眼前的绝代剑仙,面如冠玉唇似涂朱,浓眉刀裁目藏朗星,白衣风流胜过梅花霜雪,一身侠骨气盖今古豪杰,端正笔直地站在这里,任谁来说都要夸一句世上难得的好汉子、好俊杰,如今被她一个人间小小的风水大盗骗下山来,一身通天本领未曾真个施展,成日还要被人骂是呆瓜,也真是委屈了他。

    转念又想:这人看着老实,心思却花,见了人家柳家小姐美貌就百般亲近,待我却冷冷冰冰,只晓得惹人生气……不对、不对,韩菱纱呀,韩菱纱,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人家郎情妾意,门当户对,有什么不好,偏生要你在这里掺和,你只是想从他这儿得到修仙的法门,好让自己和族人能不再为短寿之厄困扰,如今再怎么亲昵,终有分别之日,倒不如早些理清杂念,专务剑道,也好早日有所成就。

    世上人总是会把心事藏得极好,若喜欢一个人,非但口上不会承认,就是心里也不会提起情爱两字。

    韩菱纱摇了摇头,按捺住怦然的心跳,洒脱地朝云天河笑了笑。野人见她展颜舒畅,自己也跟着乐起来。

    “天河,你困吗?”

    “我不困啊。”

    “那你饿不饿?”

    “嗯,是有点儿,菱纱你身上有没有带吃的?”

    “没有,你当谁都像你似的,动不动就喊饿啊?”

    “可我的肚子在咕咕叫了。”

    韩菱纱叹了口气,神情里带着些狡黠,“我早知道你这个饭桶肯定要掉链子,我让厨房的人给我准备了一点夜宵,放在我房间里,你跟我来吧。”

    她牵着云天河的手腕,穿过柳家的宅院,到她暂住的客房外,韩菱纱在这里停了一停,旋即便推开房门,请云天河进来。

    此处虽是女儿家的闺房,但客居在外,韩菱纱并未稍加布置,一切家当器具都是柳家人的原样安排,把云天河请进来后便让他在桌边坐着,一个红漆枣木食盒正搁着,韩菱纱去点了灯烛回来,室内亮堂堂的,把食盒启开,里头是四道凉菜,一碟干果,一碟蜜饯,还有一小壶蜜酒。

    云天河哇了一声,他看见食物就像小孩一样,摩拳擦掌,抓耳挠腮。

    韩菱纱把一样样都摆开了,再把筷子拿出来递给他,“吃吧吃吧,没出息的样子。”

    “嘿嘿,菱纱你对我真好。”云天河有感而发,自从云天青过世,他独居深山,不曾体会人情冷暖,如今有这样一个美貌少女待他亲如家人,他只觉这样的日子最好是永远不要结束。

    韩菱纱低头呸了一声,“瞎说。”她就坐在桌边,捧着脸看他狼吞虎咽,灯影跳跃的夜晚,她只觉得时间真的是走得很慢,认识这个野人不过两天,就发生了这么许多的事情,现在回想,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似乎已经与这个傻子一起生活了很久,不过为什么看他吃饭的样子,会觉得这么亲切,心里又有这般的满足。

    分明才认识两天,彼此还没有好好交谈过,有许多过去的经历没有互相倾诉,有许多未来的理想也不曾分享。韩菱纱看着眼前的云天河,世上再没有比这个人的心思更好猜的谜题,他的过去一言蔽之,他的未来也胸无大志,这样的人就像一个孩子,一个天真的、欢乐的孩子。韩菱纱有时候真希望他是一道难猜的迷,一个成熟、敏锐而强大的人,这样她就不必处处用心,不必在生活里时时刻刻惦记另一个人。

    云天河吃完了,他没吃饱,但有些醉醺醺,这人喝酒不多,在山上哪有那么多粮食用来酿酒,大部分用来填他的肚皮,余下的一部分制作诱饵和饲料,再剩下那些才用来酿酒。

    他觉得酒真是好东西,虽然菱纱不喜欢酒,但她总还是会惯着他。文人饮酒,饮的是一升诗墨,武人饮酒,饮的是仇寇赤血,痴人饮酒,饮的是万载疏狂,大约他这个剑仙饮酒,饮的是三斤剑气。

    云天河在山上也喝醉过,他披头散发,他踉跄摇晃,漫步在落雪的,或者是落雨的山石小径,在万般寂寞,无法做工的时候,他就饮酒,舞剑。假如他还懂一些诗词,那必然是一步一吟,但他不会,他只会舞剑,他的剑气随着他,也是一步一吟。当初山下的人,每到暴雨倾盆,黑云压顶,或者是风雪连天,目不见日的时候,就会听到青鸾峰上一声紧着一声的啼鸣,那声音不像是牛吼,不像是马嘶,不像是江水咆哮,不像是飞湍瀑流,比天雷更清锐,比鸣镝更悠远,不像是世上任何一种乐器或人声,丝竹管弦,箜篌伶歌。那是剑吟。

    云天河醉了,他看着眼前红裙如血的女子,她恍惚变成了三个,重影叠叠,他知道自己醉了,知道自己现在陷入了心王造作的幻境里。

    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嗝儿——菱、菱纱,来呀,我、我教你舞剑……”野人跌跌撞撞地翻开剑匣,把冰玉仙剑取出来,倒持在手,摇摇晃晃地走向韩菱纱。

    “呀,野人,你喝醉了!”

    “是有点儿,菱纱你别动,我、我找不到你。”

    云天河看着眼前的重影,左右拨弄,终于是轻轻触碰到了她柔软的臂膀,野人把她揽进怀里,将仙剑递给她,“你,你还是笨了点儿,我、嗝儿,刚才我听到,剑在说话,它有话对你说,可你却听不见……我,我帮它,转告你。”

    韩菱纱混身僵硬,不敢稍有动作,只觉得自己的魂儿灵都似风中的窗纸一样,扑棱棱抖索起来,他身上燥热而狂放的气机把她蒸得目眩神迷。云天河将剑柄贴着她的右臂,一点点滑动到她手中,双手十指相扣,攥紧了。

    “跟我,呃嗯,跟我走。”

    白衣的剑仙便这样搂着红裙的女人,在灯火跳动的室内,缓慢地行走、挥剑。

    韩菱纱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形体,也感觉不到背后那人的重量,她像是溶解成了一团云雾,而云天河如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飘忽在,离地三寸的大气中。

    清莹的仙剑发出幽蓝的光,极寒之气凝而不发,一面与韩菱纱的气机交浑,一面与云天河的纯阳剑意呼应。

    云天河忽然笑起来,“我,我知道了!”

    “你、你知道什么?”韩菱纱勉强开口。

    “这把剑,不够纯粹,铸剑的人和用剑的人都不明白,它真正代表的是什么。菱纱,它,它是你的,但你要听它讲……”

    “它说了什么?”韩菱纱颤抖着问,极寒的剑气从手中传导而来,几乎要把她冻碎,若不是背后的云天河时刻渡来温暖醇和的气息,此刻她便要化作冰雕了。

    “别说话,用心去听……嘘——”云天河把头搁在韩菱纱的肩膀上,朝她莹润的耳廓呵气。

    韩菱纱心中一片空白,思维断绝,在这瞑眩之际,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

    女人的声音,非常熟悉,就像是自己在说话。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相辅也,是以成冷热……”

    仙剑中蕴藏极寒之力,在这世上必然有一把对应极炎之力的剑器,是以为阴阳双剑。而这所谓的冷热寒暑,皆非阴阳之本体。

    韩菱纱隐有所悟:“我知道了,冷和热只是温度的区别,阴和阳却是有无的区别!真正的纯阴,并非极寒,而是空无!此诚至道,阴阳造化,万物皆有其类,不逃阴阳之窠臼!”

    她此番明悟,立得纯阴剑意,与云天河之纯阳交会。纯阳者至大至强,纯阴者至虚至无,前者充塞天地,万物无不受其统摄,乃成太阳,后者秘之又秘,深藏宇宙罅隙绝不现身,乃成归墟。

    太阴者无其实体,而太阴剑意乃非有非无之念,乍然而生,倏忽寂灭,往来无碍,虚空造形。

    这一番明悟指在极微极暂之间,而就是这一念之差,韩菱纱已脱胎换骨,从此登堂入室,乃得通天之剑道。

    韩、云二人剑意通明,剑心交感,万般剑理宛如星汉瀑流般冲刷滚荡,交替明灭,短短一刹,便有长足之进步。随即二人受限于心力极限,无法继续推演剑道,这才双双醒悟,脱离妙境。

    韩菱纱缓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背后云天河这死猪沉甸甸压得她喘不上气,不由羞恼,一把将他掀飞,醉醺醺的云天河嘭地被丢上去砸中屋梁,又忽得落下来摔了个四仰八叉,他迷迷糊糊叫唤了一声“菱纱”随即又睡过去,还放松地吹起了鼻涕泡。

    这一番动静不大,回过神来,屋内的许多灯烛不知何时已经被极阴剑意压得摇摇欲坠,半数熄灭,若不是有云天河那大日般的气机扶持,余下的那些也会被第一时间冲散。

    周围三尺厚实的地板被玄阴剑气撕得粉碎,如今踩上去就变成松软的木屑,仿佛堆了满满一层锯末,韩菱纱举起手中的仙剑,原本冰玉一样澄澈的剑器如今已变作一块澄澈琉璃,拿在手中若不细看,旁人还以为是空无一物。这柄仙剑有灵,接着剑主悟道之际,接引天地造化,将自己从极寒之剑塑造为纯阴无形剑器。

    “剑呀剑,你往后就跟着我吧,别再和那个笨蛋野人一起了,他这人粗疏大意,毛毛糙糙,连名字都不曾给你起一个,往后我却是要天天陪伴你的,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就叫、就叫晦月好了,大隐无形,吞天幻日,怎么样?”

    晦月无形剑发出幽微的剑鸣,除了韩菱纱之外,就只有地上的野人依稀能听到了。

    剑鸣无声,仍有知音,女儿心事,却有谁来猜?

    韩菱纱微微叹气,把地上的野人扶到床上躺下,自己只有再找一份被褥,睡在地上了。

    第二天。

    云天河大傻子睡到中午才醒,起床伸个懒腰,迷迷糊糊地走到洗漱台边,一看到鱼洗又精神了,迫不及待地玩耍起来。

    等他玩够了出门,又遇上柳府的丫鬟禄珠,她见到云天河披头散发、毛毛糙糙的出来,不禁捂嘴偷笑,待他走近些又招呼他,“是未来的姑爷呀,韩姑娘给您留了饭菜,让您去前厅吃呢。”

    云天河老老实实地答应了,这会儿韩菱纱不在府上,前厅只有老夫人阮慈,见了天河便忙招呼他用午饭。

    “你这孩子,昨天累坏了吧?这一觉睡得可够久的。”

    “没有多累,只是昨晚练剑,耍得太迟,早上不知不觉就睡过头了。”

    阮慈见他吃得满面油光,心里也欢畅,但却仍有一个疑问,“天河,今天我听府里的丫头说,你是从韩姑娘的房间里出来的,你们昨晚……”

    云天河抬头,“哦,昨天晚上,我练剑很晚,肚子很饿,她就过来说给我准备了夜宵,还有一壶酒,喝完我就睡着了。”

    阮慈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那就好,那就好啊。”她沉吟了一下,“天河啊,我和老爷答应了璃儿,让她跟你们一块出去游历,她从小都被我们养在府上,这人情世故什么都不懂,而我看那位韩姑娘江湖老辣,十分可靠,今后出门在外,还需要你们多照顾照顾璃儿,不要让人欺负了。”

    云天河捏捏拳头,“放心吧,柳波母,有我在,没人能欺负梦璃的!”

    这一顿饭吃完,云天河便在府上闲逛,不知不觉到了后院,这里的桃花还是很鲜艳,禄蓉见了他便打招呼,“姑爷好,您是来找小姐的吧?她就在亭子里,好像有什么烦心事,您可要想想办法哄她开心——”

    云天河哦了一声,挠挠头,顺着园中的小径来到亭边。紫衣霓裳的静女正凭栏赏花,侧脸光明皎洁,眸子里浮光跳跃,也不知是有什么沉重的心事。

    他一来,柳梦璃便察觉了,因他实在极有存在感,而柳梦璃天生灵觉敏锐,最能洞察气机,此时虽不闻他的脚步,却能感觉他如日行空的气魄。

    “是云公子?”

    云天河一听她清冷的声音,不觉便脸颊通红,“啊!是我。”他步入亭中,与柳梦璃对面而立,他挠着头,有些羞涩地不敢瞧她的脸庞,只说:“刚才那女孩儿说你,不高兴……”

    柳梦璃神情里化不开三分哀愁,话语声却温软如玉,“别听她的,禄蓉这丫头就喜欢添油加醋,我只是想到要和爹娘分开这么久,有点不习惯……对了,爹和娘答应我了,以后我就能和云公子,还有菱纱一起游历天下。”

    云天河喜不自胜,“那真是太好了。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吗?”

    柳梦璃脸上也泛起笑容,“从小到大,我总在这府邸里,花开花落,月圆月缺,一天天过去,日子好像没什么变化,可我有时候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过去在我身上又发生过什么。我的脑海里,总闪过一些奇异的景象,说不定、说不定到了外面就会有线索。”

    云天河这回有些听懂了,“我爹以前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云叔不说,肯定有他的道理,或许连他也不知道。我没觉得现在不好,爹和娘都很疼我,能遇上他们,我已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了。”

    “嗯,你说得对,柳**他们是好人,我说不上来,不过像你们这样一直在一起也挺不错的。”

    柳梦璃含笑道,“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他们当作你的爹娘。我听说,你娘也是很早过世了。”

    “啊?不用、不用。我是说,我不能抢你的爹娘,还有老爹要是知道我喊别人爹,就真的要气歪了。”

    “嘻,云叔哪有你说的那么凶。”柳梦璃笑容绽开,又抬袖遮挡,再怎么矜持,眼睛里总是满是欢喜的。

    云天河瞧了又不觉面红耳赤,他支支吾吾地问,“对了,梦璃,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嗯,你说。”

    “柳**他总是喊我‘咸枝’,还有这里的姑娘都叫我‘姑爷’,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柳梦璃闻言一怔,“咸枝……贤侄?云公子,云叔教过你读书写字吗?”

    云天河摇头,“他只教了一点点就不教了,还说什么之乎者也难听之极,倒是留下过一些书给我,但我没注意保存,很多都被虫子吃烂,然后我就给丢了。”

    柳梦璃点点头,“这正是云叔的脾气,既然如此,不如以后有空闲了,由我来教你吧。”

    “好啊!我多学点儿,免得菱纱老说我笨,哈哈哈——”

    “嗯,至于‘姑爷’,那是丫头们闹着玩的。别理她们。她们大概听了我爹的话,以为我和云公子要成亲了。”

    “成亲?不懂?”

    柳梦璃两颊绯红,笑意盈盈,细声解释道:“所谓成亲,简单来说,就是假如有个女孩子看着你心里舒坦,便会想要嫁给你,从今往后,两个人一生一世都厮守在一起,永不分离。”

    大傻子云天河似懂非懂,只觉得这个成亲真是有意思,要是能和菱纱、梦璃两个成亲,以后是不是就永远不用分开了?他笑呵呵地说,“听起来很不错啊,只是,可是,要是连上茅房都要一起,就有些怪怪的……”

    柳梦璃高高抬起袖子遮住大半张脸,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她抿了抿嘴,柔声说,“好了,咱们不谈这个,现在时间还早,不如天河你陪我去城里一趟,我有个礼物想送给韩姑娘。”

    云天河这便答应了,二人并肩出了柳府,便踏入了人潮如水的街道,店铺和人群挤挤挨挨,他们便不自觉凑得更近些,彼此呼吸间,都能闻到对方的气味,对视一眼,各自垂下头,没有言语,仅仅是,霞飞双颊。

第一千〇七十五章 踏歌行

    柳梦璃托城里铁泽居的刘匠人打造一个剑匣,是在原有的成品基础上又嵌了许多玉片,匣子本是彩纹斑漆的,正面的漆釉看着极炫目多变,牵着的玉片就如月,如眼,如湖,如镜,任何人拿到这样一个漆匣子都会开心的,男人背上它会更英武,女人带上它会更端庄,不论是随身携带,还是挂在马鞍的得胜钩上,都衬意极了。

    云天河瞧了这个万般多彩的剑匣,回想起自己做的那个,笨重狼犺,不由得有些沮丧。他现在知道,山下人大多是有本事的,没有本事的人活不下去,就像他在山上时,如果不会打猎就要饿肚子,山下人多,大家不能都去打猎,毕竟有的地方猎物多,有的地方少,还有不是每个人都有打猎的本事,所以他们就用各种法子活下来。

    所以有人种地去了,有人打铁,有人当篾匠,各行各业都有吃饭的本事。云天河觉得自己大概是个猎人,他会打猎,可以用打来的猎物换钱,然后再用钱买别人的东西。

    他自觉要学的还很多,在山上的日子就是因为一开始什么都不懂,所以很无聊,在山下把本事都学好,回到山上就有事情可做。

    云天河多看少说,因为记着和老夫人阮慈的约定,所以出门在外片刻都不离人左右。与柳梦璃出来逛街的感觉,又和韩菱纱一起逛街的感觉不同了。倘若是同韩菱纱出行,她八面玲珑的禀赋能把同伴照顾妥当,有什么疑问都可以解答。可如今云、柳二人都不通世事,所以对外面好奇的时候是类似的,柳梦璃好歹多年来习文弄墨,从书上学来了一筐道理,云天河就真的什么都不懂。

    好在柳梦璃待人处事都极大方舒展,遇到不懂的难题,譬如银钱结算,迷失道路一类,她便会向周围人发问。旁人见他两个,男子俊秀英武,女子清丽婉约,都当是一对璧人,定是大户的公子小姐,故而回话都怀揣三分小心,脸上笑容热情极了。

    寿阳是靠离香草产业有起色的,离香草带来的是商贾,带来的是南边的丝绸北边的布,东边的鱼干西边的馕,茶马酒烟,盐石铁矿,各式各样的货品都能带来,但却带不来良田,带不来水渠,寿阳里依旧有人在行乞,依旧有流浪的小孩子。

    柳梦璃从没见过这些,她没有带野人去赏花看景,只是与他一起在街上走,施舍铜钱,也询问一户户人家。她是县令的千金,与衙门捕头是老相识,一句话能给贫困的人家安排劳工,也可以给流落街头的穷人一个去处,她又有法力在身,可以用方术为人治病救灾,助人于水火之中。只是一个下午,他们就走访了许多户百姓,就像善财童女似的,每过一处就会被千恩万谢。

    大家这下都知道柳家千金是个极好心的女子。

    她并未舒展眉头,只是越皱越紧。云天河见了她这样哀愁便问,“梦璃,明明大家都喜欢你,为什么你还会不开心呢?”

    柳梦璃抬眼望着云天河的眼睛,眸光里却没有他的影子,只是像一个深潭一样,像江水一样,泛着悲悯的泪光,“云公子,我在想,单单是寿阳一个地方就有这样多穷苦的人家,我这么多年一直躲在府邸里没有出来,却让他们受苦许久了。而天下这样大,我从书上看来,神州广袤,纵横不知几千里,世上人又这样多,那受苦的人也应该很多了,我能救一地一时,救不了天下万世……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难受得很。”

    云天河挠头,“啊?好难懂,我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会这么不开心,我在山上一个人就很好啊,饿了就去打猎,渴了就去喝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云公子有所不知,你在山上独自一人,漫山的野果任你采摘,而你武艺高强,野兽都伤你不得,所以能活得很自在开心。但山下人,衣食住行,一针一线都来之不易,你也瞧见了,大多数人斗不过虎豹,做什么事情都战战兢兢,活着本就是很难的事情。难怪世上有那么多人求仙问道,求得不就是一个逍遥吗?越是活得痛苦,心里就越期盼成仙……云公子,我想,我想以后,和你们在外游历的时候,每过一个地方都能停几天,让我能帮帮那里的人。”

    云天河点点头,“梦璃你是好人,我爹说过,一个好汉三个帮,你是好汉,我肯定帮你的!”

    对一个纤弱女子夸好汉,估计也就是这个野人干得出来了。柳梦璃被他这样不羁散漫的话逗笑,心中难解的愁苦也被纾解许多,“云公子,和你在一起很开心,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他们二人回到柳府,今晚是在寿阳歇息的最后一夜,明天一早就该出发去往陈州,所以这一餐晚饭便格外隆重些。消失了一天的韩菱纱这时候已经回来了,坐在大厅喝茶发呆,感应到门口云天河的气机,她兴冲冲地跑出来,就看到他和柳梦璃并肩进门,二人挤挤挨挨,竟十分亲昵的样子。

    韩菱纱见状心里醋意大发,正打算发火,又看到柳梦璃眼角泪痕隐隐,她大吃一惊,忙上前询问。

    “你怎么哭了,好梦璃,是不是这个野人欺负你了?说出来,我帮你出气!”

    云天河马上委屈,“没有啊、没有啊!”他暗暗嘀咕,菱纱总是一见到我就生气,是不是我又哪里惹她不开心了?

    柳梦璃对韩菱纱敛衽一礼,又仔细揩揩眼角,“不关云公子的事,是我自己的问题,菱纱你别怪他,云公子他是个至诚君子,对我照顾有加。”

    韩菱纱暗暗咬牙,心说:正是因为他对你照顾有加才有问题好不好!

    她倒也好奇柳梦璃这深闺小姐出门一次到底为何落泪,便细细地询问,柳梦璃便将自己一路所见所闻,具以相告,此间种种人间情态,身为江湖人的韩菱纱却早已惯熟了,她当下淡淡一笑,宽慰道:“好梦璃,你心肠软,所以看不得这些人受苦,可你毕竟也只是一个人罢了,人生在世,能把自己照顾好已是不易,能去惠及百姓,那就算是大侠的作为。”

    云天河也不知听懂了什么,直接眉开眼笑,“我也要当大侠!”

    韩菱纱原本和和气气的好脸色一下就没了,“瞎凑什么热闹,笨蛋,你连大侠到底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野人一脸迷惑,“不是菱纱你说大侠会帮别人的吗?人人都喜欢的,应该就是大侠了。”

    “你啊,不懂就先别乱说,大侠根本不是这么简单的,不然为什么世上人只想当神仙,不想当大侠呢?”韩菱纱见他懵懵懂懂,心里许多江湖往事不知如何说起,当下也是头疼又无奈,大约她知道嘴里喊着要当大侠的都是些没长大的孩子,以前在族里生活的时候,就有许多这样的男孩,拿着木剑就以为是绝顶的剑客,唱两句戏文便想着为天下主持公道。这样愣头青的梦想最终基本消失在爹娘爱的棍棒之下,偶有幸存至长大的梦想也最终被当作芦柴棒一把点着柴火烧灶了。

    云天河挠挠头,他便说,“我听你的。”

    每次看见他这副无辜的模样,韩菱纱心里便有说不清的滋味,又爱又恨,又怜又怨,只是再如何也生不起气来了。

    柳梦璃取来嵌玉斑漆剑匣赠予韩菱纱,而韩菱纱也恰好有礼物要送给柳梦璃,却是一枚随葬东海鲛绡织锦海龙纹香包,她从来不拘礼节,把从死人墓里偷出来的东西送人,毫不介意,柳梦璃听她说了这物什的来历,倒也神色如常,随手便佩上了。

    这香包用来放离香草,据说离家越远,香气越浓,最合游子心意了。

    老夫人已再三呼唤他们进屋用饭。柳世封想到明日,这三个孩子便要远行,心里不舍,故而殷殷切切地叮嘱,喋喋不休很有些老人的疲态,饭后又拉着人去茶厅,一边饮茶,一边唠叨,眼看夜深了,这才放小孩们回去各自歇息。

    一夜无事,待第二日清早,三人聚集柳府门外,准备远行。

    柳世封却从街尾走来,高声招呼,他身后的裴剑捕头还驾着一辆单乘马车,这便是老大人为女儿准备的宝马香车,保准舒适。

    韩菱纱便笑,“柳大人有所不知,天河是修行有成的剑仙,能纵金光,腾挪千里,我们若要去什么地方,只需御剑而飞,却是用不着马车的。”

    柳世封摇摇头,“我是想,你们年轻人出门在外,不必急着求成求快,一辆马车,你们开去陈州,一路所见所闻便能周详。车上布置一应俱全,还有许多点心,你们可以路上慢慢吃。”

    柳梦璃闻言神色一动,却是赞成的。韩菱纱冷眼旁观。只剩云天河挠头,“可我不会驾马车。”

    柳梦璃看着驾车的骏马,也附和道:“爹,这马儿一路跟着我们,恐怕反倒要我们照顾它,女儿虽没有出过远门,但韩姑娘阅历非凡,听她安排一准没错,最多多带些银两在身边,也不至于捉襟见肘。至于车上的点心,”她忽得侧头瞥了云天河一眼,不出所料,这纯质的男子汉听到点心又一脸憧憬,柳梦璃微笑道,“车上点心我们便带在路上吃吧。”

    云天河大点其头,“梦璃说得有道理啊。”

    此诚离别感伤之际,柳世封与阮慈二老慨叹连连,终是无可奈何。捕头裴剑送了三人一程,出了城后,他对云天河躬身抱拳,“云公子,裴剑斗胆说一句,我家小姐从未出过远门,请好好照顾她。”

    野人大笑,“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不让人欺负她!”

    “如此多谢。云公子、韩姑娘、小姐,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裴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远送,还请、还请保重,裴剑告辞了。”

    韩菱纱回望那个捕头的身影,又瞧了瞧柳梦璃,忽问道,“你们的交情很好吗?”

    柳梦璃点点头,“从小能和我说上话的就那么几个人,我爹把裴大哥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他也一直对我照顾有加,有他在爹娘身边,我才能放心出门远游。”

    韩菱纱勉强一笑,“父母在不远游,梦璃你能有这样爱你的家人,是很好的事情。”

    柳梦璃见她唇荚含笑,眉眼却冷漠,便知韩菱纱必有隐忧,三人出门在外,便是要互相扶持,云天河是个粗枝大叶的男子,打打杀杀的交给他没错,可要是遇到人情世故,就只有韩、柳二人能有决意。

    “菱纱,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不妨说出来。”

    韩菱纱摇摇头,清早日头正好,城外天地宽阔,本就不适宜谈心,倾诉之词也无从说起,她只好把话题一转,“我没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是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去陈州。”

    云天河摆摆手,“这有什么难的,直接飞过去不就好了?”

    “你这野人,柳大人说得有道理,应该让我们一路多见见世面,江山万里,你御剑一天就飞完了,可地上一处处村落城镇你都没去看过,山里的奇景,世外洞天和古人遗迹,这些我们都可以去看看的。除非有什么要紧事情,不然我们接下来还是步行赶路好啦。”

    “哦。”

    韩菱纱留心柳梦璃的神色,见她颇为意动,便知她的心思,原来她还是没有放弃那套治病救人的菩萨心肠,多走走看看,是正合心意的。她于是便说,“现在我们有两条路可选,一个是走官道,但道路漫长,第二个就是取道淮南王陵地宫,很快就能穿过山脉,直抵碗丘山,离陈州便只有一步之遥了。”

    柳梦璃听出她弦外之意,暗暗猜测韩菱纱必然是想走淮南王地宫的,当初她这个风水大盗在淮南王陵外吃了亏,害得自己被寿阳通缉,想必很是不服气。因而她便只是微笑不语。

    云天河简单判断一番,恍然大悟,“哦,菱纱你是想走官道对不对?”

    “倒也不是,咱们毕竟是两条腿赶路,天下皆可去得,如果走官道,怕是要累死个人,要是走淮南王陵的话,嘿,那是又轻松又快速。”

    柳梦璃低声劝阻,“可是菱纱,贸然进入淮南王陵,有违法令,况且你的通缉告示才撤下不久……”

    韩菱纱却有必去不可的理由,“咳咳,话虽如此,可咱们此去也不是搜刮宝器,单纯借个道,不至于惊扰亡魂,淮南王堂堂王爷,想来不会和我们计较。”

    云天河却有些心虚,“菱、菱纱,那墓室里有鬼啊?”

    “咦?野人,你怕了?”

    “没、没有啊,我只是想起老爹了。”

    “哎呀,别担心,你爹死了这么多年,说不定已经投胎转世了,你不会再遇到他的啦。”

    “对哦,有道理。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出发吧!”

    韩菱纱背着漆玉剑匣,与捧着箜篌的柳梦璃一道走在前头,云天河总是在路上停下来瞧瞧看看,有时候还跟田里的耕牛瞪眼较劲,一身素白的袍子用不了半天就脏得乌黑。韩菱纱和柳梦璃有时候回头一看,这人又消失不见,听到天空传来笑声,仰首望去,就能看到一个小黑点在云层下浮游。

    韩菱纱见了他玩得一身脏回来总是气鼓鼓的,柳梦璃倒是很大度,还用法术帮云天河清洁衣物。

    “梦璃,你别惯着他,这野人老是这么爱玩,就该好好教训教训。”

    “云公子天真纯朴,他的快乐想必很多,能和他一起走,我也觉得放松,再说他能照顾好自己的,只是因为和我们在一块儿,心里开心不知道怎么表达,所以才像个孩子。”

    “什么是像个孩子,他根本就是个孩子。我算明白了,为什么以前族里的大人会这么讨厌顽皮的小孩,真是不让人放心。”

    柳梦璃抬袖掩笑,“菱纱你是关心则乱。”

    “哪有的事!谁会关心他啊?我恨不得,恨不得就把他扔在这儿算了!哼。”

    柳梦璃暗暗观瞧,只见韩菱纱脸上冷漠,可眼角眉梢都是翘翘的,嘴上争辩两句,两颊便飞起粉霞,如何不是关心云天河的模样?她平日总是对天河爱答不理,可心思分明都挂在他身上。

    也是,似云公子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天底下又有哪个女儿家不喜欢呢?他谈吐粗笨,可心思却灵,言语虽拙,关心、爱护人心意是半分没有作假的。和这样一个有本事又懂疼人的男子在一起,远至天涯,俟之海枯,想必随时随地都是欢喜的。

    “菱纱,我听书上说,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佳期易逝,良人难觅,说什么扔在这儿不扔的,总归云公子还在身边,抓紧些好。”

    韩菱纱闻言暗暗咬牙,便气恼道:“谁要和他一生一世了?不过是一个山上的野人罢了,有什么稀罕,梦璃你要是喜欢,就自己去抓紧他好了!”

    柳梦璃低垂眼睑,“菱纱,不要说这些意气用事的话,以后的日子还很长,谁也不能肯定将来会发生什么。我只是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很好。云公子对你情深意重,就算你舍得他,他又怎么会舍得你呢?至于我,虽然云公子是我心中期许的君子,可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事情是不能强求的,我要多谢你们肯帮我,把我当一个朋友就好,梦璃已别无所求。”

    韩菱纱听得心烦意乱,万般滋味竟一发涌上,她凝视着柳梦璃的模样,她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情,仍是美绝人寰,天上神女竟也思春,真叫人不知说什么是好,怨谁怪谁?怨云天河太花心?还是怪他太出彩?恐怕谁也怪不得的,倘若真要与人争,就必须承认,她韩菱纱喜欢云天河,但这种事情,别说是宣之于口,便是在心里想一想都是不行的。

    世界上很多事情可以用道理讲明白,凡神剑之传人,通造化之枢机,观尘世之秋毫,洞九幽,明六界,阴阳真髓一剑尽述,生死大难坐忘即明,内炼参玄之心,外修绝伦之体,千难万难都能靠掌中三尺剑器分说,唯独是这句话说不得,说了便错。盖太阴无形,无其本体,亦无其名,有名者则非太阴。

    绕来绕去,这么许多,韩菱纱便知自己心意,可死也不会承认的,她只想继续装糊涂,最好能一直装下去,和真糊涂的云天河一起,迷迷糊糊厮守到死。

    当下她们便不再言语,自八公山南麓,取东北山径,一路行至淮南王陵前神道,此处有兵卒把守,看守甚严,见她二女貌美,言语便颇有冒犯。

    云天河此人不知飞到哪儿去,他是极放心韩菱纱的,有她在,也定能照顾好柳梦璃。

    此时那兵卒言谈放肆,韩菱纱本就怒火中烧,登时冷笑一声,被她眸光所摄,那兵卒甲忽得大叫:“好冷!好冷!”忽得便闭过气去,却是受神剑目击之术,心关为太阴无形剑气所叩,神智昏瞑,只当自己在凭空坠入极渊,骇得直接晕厥。也是韩菱纱心存良善,不曾真个动手,否则剑气跳出此人灵台,化虚为实,刹那便能将人割作粉齑。

    余下兵丁大呼“妖术”,两股战战几欲奔逃,那柳梦璃轻弹手中箜篌,众卒登时双目迷瞑,昏昏倒地。

    韩菱纱脸上寒霜稍减,仍不解气,从背囊里取出笔墨,在这些兵丁的脸上花上许多大王八。柳梦璃使了个法术,消去这些兵丁遇见她们二人的记忆,免得醒来后不依不饶。

    云天河飞得畅快,感应到柳梦璃的术法气机,顿时心急,纵一道金光回到地上,就看到韩菱纱在给倒在地上的兵卒们化妆,一个个画得神头鬼脸,他大叫好玩,也讨来笔墨,把这些不修口德的家伙们画成大花脸。

    三人戏弄过戍卫王陵的兵丁,韩菱纱贼不走空,还顺道偷了人家的钱袋子,这才真正要进入地宫。

    王陵土封牢固,并无门户,早几日,韩菱纱上山踩点,已掘出一个通道直达陵内,昨日她早早出门,一来习悟太阴练形之术,二来也是特意上山查看自己留下的密道,还借土灵珠法力将地道加固、拓宽了些。

    上次来时她还有意避开了兵丁,这一回把兵丁都放倒了,更无人能管住她。韩菱纱这便领着同伴,钻地道进了王陵内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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