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打穿steam游戏库TXT下载打穿steam游戏库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打穿steam游戏库全文阅读

作者:岚德鲞     打穿steam游戏库txt下载     打穿steam游戏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〇九十一章 水空剑主

    却说云天河显化阳神法相,长百尺而披道衣,威仪极盛。因其体真假造化,虚实兼备,阴阳合流,故而极尽神变,能飞能走,能聚能散,纵横霄壤,幻化万千,莫不如意。当年他为太阳剑主,凭肚中三斤剑气吞饮了日月山河,待他显化法相时,大千世界皆在此心,故而挥拳顿足时,便能显化川岳星辰,气机变化无穷,叫人难堪抵挡。

    遥见他怀中抱起青鸾峰,抬手抛掷,一座具体而微的青山迎风长大,不多时便是百八十丈方圆,压得大气震鸣,风如牛吼。

    烛龙瞧得分明,这一座青碧的剑山当头压下来,剑气尚未及体,那一股森森灵机已经遥遥锁定,如阴云盖顶,无处可逃,当知此人乃天下剑道之宗。

    剑宗何为?盖古今天下习剑之者不可胜数,得形者往往而有,十年苦功必有所成,得意者则鲜矣,万中无一尚不可求,若能得神髓者,历代罕有,似灵蛇之珠,荆山之玉,亦多隐匿深山,绝于幽谷,现世者寥寥,如雪中白梅,不见其人,只闻其香。

    世间剑道三条,各有悬殊,然万般剑理则殊途同归。下人舞剑,气息相合,手足相随,力至而剑达,击飞雪而搏苍鹰,亦能畅抒胸臆,慨然闻名一时一地。上人舞剑,意在力先,神在气前,心未动而剑动,斩秋风而落空蝉,其技妙不可思议,故习剑近道而称之宗。

    昔春秋越国有处女,精兵事,通战法,王乃使使聘之,问以剑戟之术,答曰: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滕兔,追形逐影,光若彿彷,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此亦一代真宗,然云天河其人本领高深,参玄通妙,精太阳神变而炼少阴之门,能为天下剑修之宗,立世之基又在越女之上矣。

    衔烛之龙乃古老天真大神,观世事如沧海,千万年蹉跎多少倜傥英杰,今古剑豪人物,能入神龙法眼者不过一二,云天河虽为当世剑道第一,法门精绝,却非独一无二,如此剑法,不过贻笑大方。

    烛龙森然笑道:“本尊当你有多大本领,也敢放肆,看你掷山抛海,气魄甚宏,殊不知执迷窠臼,剑意大而无当,且看吾破它!”

    龙者,佼佼盘曲,舞空为形。烛龙当空拧身,作一符箓字形,此乃上皇玄元通法真符,道人以朱砂画之,可驱邪避魔、召神劾鬼、金光护体、扶乩起驾,端的妙用无穷,龙神以三宝为墨,天地为纸,符箓成时威能惊仙。

    那龙身片片鳞皆金光大放,照耀时,九地澄明,云天河掷来青鸾峰头,似泥牛入海,似雪片掷炉,不消三息便化的无踪影去。

    云天河倒也不馁,接连使出百千剑法,抛出人世一路所见各处风物,剑虹未能触及烛龙,尽皆散化,如此元气空流,反倒叫烛龙把散逸元气夺了,化作数百龙影,朝韩菱纱、慕容紫英二人扑杀去。

    慕容紫英持剑镇守,又有太阴剑主从旁协助,自然把云天河肉壳守护妥当。

    神龙笑剑宗黔驴技穷,转口又诵雷部大咒,身随咒转,作三霄洞真雷部诛魔真符,竟不知从何处借来一股涛涛灵气,炼作雷霆珠子数万余,错落有致,前赴后继地朝云天河法相砸去。

    雷者,秉天地之正,亟空驱厄,凡六界阴阳事物,莫不能逃。法相聚散无形,仍为雷击,呼隆坠地,压倒石山。

    盖剑有神髓,咒有元灵,神龙施展雷霆大咒,以真符辅佐,所作咒法如有神明,知进退,明时机,辩凶吉,避灾厄,乃可驱使如生人活物,传闻大道人施法,咒灵感应而能化生修行,此亦造化神妙。

    云天河挨了百千道雷击,所幸他剑心如铁,法体恒常,故而无有大碍,抖一抖身,把雷水震散,照样腾飞空中,再有雷珠打来,他以剑气一一挑拨,只见雷光盘旋如群鸟,却近不得身了。

    云天河瞧那烛龙作法,道行精古,一时颇有所悟。原先此人并无甚临危急智,大概是他参修少阴法门之后,神意由大转微,念念不忘,心随境转,这便多了几分幽敏的心思,而今临阵思悟,竟点破一个修行关窍。

    是所谓太阳炼形,少阴炼名。云天河专研太阳剑道八年,昼则见日,夜则观月,睹世间草木走兽飞禽山石等物,存神感应,故而能剑气化形,如此已然可称一代宗师。然诚如烛龙所言,化形之剑,气魄虽宏,大而无当,无非仗着他内气如海,剑心通明,能引天地灵机为己用,故能以力贯道,无往不利。而今烛龙大神施展妙法,拒斥灵机,令众人不得借天地之力施为,云天河仰仗剑丸星力逞能,看似威势滔滔,实则如入彀之鸟,先机尽失,再行此法,好比愚夫。

    待他一观烛龙形变,当即便有领悟。古龙精阴阳之变,虽不达太阳太阴至妙,然少阴少阳之变却纯熟无碍,故多幻变之法,通形名之道。烛龙以身为符,以符做法,法理精妙绝伦,世上道门子孙当奉为圭臬。

    云天河心思百转,炼形为名,抬手捏了一道法印,却是个端端正正的山字,烛龙见了山印,登时大呼:“沉!沉!”龙躯跌坠,砸落大荒,压出一道绵延百里的沟渠。

    此山印尚未出手,观者得其神意,便如千峰覆顶,此非道哉?

    云天河手诀再变,俄顷,将太阳法门尽数转少阴性名,此中关隘一破,自然水到渠成,无有窒碍。

    烛龙身触大荒,为那百千剑印压得动弹不得。韩菱纱二人见此情景,皆以为胜,不由得欢欣鼓舞。

    忽闻雷声大作,起于九地而响彻三霄,烛龙瞑目唏嘘,天光尽消,世界晦暗,无边大黑暗中唯有滚滚雷鸣,似怒牛夜奔,震撼大荒。

    相传烛龙神通,其瞑乃晦,其视乃明,待他合眼时,恰如一夜子时,乃是极阴极暗的光景,如此昏昏不知宙光流,三人各自呼喝,却不能听闻感应彼此,如此当知古龙道法神奇。

    云天河一时寻不着韩菱纱、慕容紫英二位好友,心里颇为焦急,所幸他已不是那个山间孩童,知晓事有轻重缓急,而今当先破去烛龙秘法,再谋寻同伴。况且他二人一个是太阴传人,一个是名门大宗,放眼六界也是独当一面的人物,当不至于在此遭厄。

    野人想通此节便安定下来,细细存神感应,只觉周遭黑暗却非纯阴之质,似少阳造作之属。却说去阳为阴,无明则暗。日月星辰,灯火荧烛,皆实在有光,质性属阳,黑室之中,浓荫之下,皆是无光而暗。故影为阴质,世人称为阴影也。烛龙瞑目,周遭如坠深夜,却非无光,而是为少阳之影所阻,故云天河等人目不能视物,神感为其阻隔,不能探查四方气机。

    云天河朝四面打出剑印,皆没入少阳之影,消隐不知所踪,此为烛龙急智,大破剑宗法印。

    无边阳影中,三人各自为战,四周不时有精怪、幽鬼出没,朝三人杂乱杀来,也不知是烛龙施了什么咒法,招来这许多杂兵。慕容紫英心想:这位上古大神如今被天河以剑印压得动弹不得,但终究只能困住一时,待他脱身,却又如何抵挡?还是先下手为强,只可惜云兄弟脾性刚烈,半点容不得沙子,与这些神鬼是天生的犯冲了。

    慕容紫英一步步摸索,试图找寻烛龙本体。另一边的韩菱纱寻不到云天河肉壳更为焦急,太阴之道在绵绵若存,待她化形遁空,只余细细一缕神念存世,如今却被少阳之影整个蒙覆,全然颠倒了五感六识,便好似没头苍蝇,不觉竟跑到西北海上,如此脱离了幽冥之国属地,也飞出烛龙法域,再回头看,一团好大浓影接天连地,如擎天之柱,有万龙盘绕。

    韩菱纱惊异,暗道:“原来这不止是神通,更是一座阵法,能笼盖方圆万里,真是好大气魄!”

    自伏羲天帝遣衔烛之龙镇守不周,历千万年之久,老龙闲极无聊自然要做些布置,原先只是消遣之举,后来便也当一门事业,断断续续地操持下来,不觉已将不周天柱布设得如铁桶一般,最紧要的便是万龙绝灵先天大阵,外人落入阵中,如坠绝域,而烛龙身为阵主,便有源源不绝之灵机奉养,更有阵门无穷,随心施用。此消彼长之下,六界中能在不周山幽冥国击败烛龙者,恐怕屈指可数。

    韩菱纱孤身立于阵外,焦心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待她再张望一会儿,那黑咕隆咚的阵域里透出金光一点,如一粒星丸,透过重重阻隔,亮在她眼里心头,韩菱纱见了这点赤金剑光,她知是云天河发威,心里便忽得不骄不躁,盘膝静观,参详少阳之秘。

    云天河身在阵中,也忧心肉壳受损,故而元神回转,还复本体,吐出金丸举在头顶,如一轮明日,驱散浓影,使得周遭景物隐约可见,慕容紫英得其相助,看准烛龙所在,挥剑便斩,哪知龙鳞坚固,手中剑器竟伤不得分毫,此时匣中魔剑跳动,慕容紫英顺势抽出魔剑,再行劈砍,得剑器之助,总算割穿龙躯,登时有瓢泼龙血涌出,皆为魔剑抽引吸纳,一时灵光勃发,魔剑道胎得以稳固。

    周遭有风雷冰火打来,又有精怪喊杀,誓要把慕容紫英拦下,云天河一心高举剑丸,见状只得腾出手捏一道钟印,把慕容紫英上下护住,叫他安心施为。

    烛龙再遭重创,耐不住那紫英道人心狠手辣,竟欲斩龙,这便不得不睁开眼来。

    此时节阳影尽消,四方光耀刺眼,云天河举着剑丸,此时反倒累赘。周遭阴光普照,消万物之形,不论山石死物抑或精怪,皆有阴光透体,好似将万物化作清泉琉璃。方才一切昏暗,故而不能视物,如今光亮过甚,竟亦不能视物,可知神法精妙,概不能以常理论处。

    韩菱纱在阵外瞧得清楚,见烛龙开眼,阴阳颠倒,其变不离神明,心里略有所悟,只恨自家功行不足,积累不厚,参不透关窍。

    当初云天河得太阳神意,一日悟剑三百篇,天下剑理俯拾皆是,似乎是天赋奇绝,而韩菱纱得太阴真髓,至今不过创立一门太阴练形之术,相较之下,她不如云天河远矣。然宇宙自创生至今,万类大有,乃阳盛时期,故而太阳剑主所见种种皆可入剑,此乃时势造就。太阴至虚,欲求大道,无非三条途径,一者是追溯创世之前,万物混沌之时,二者是跨越寂灭之后,万物消隐之时,三者便是于阳世中寻一精微罅隙,盖阴阳依存,相生相成,是故万物不离阴阳,道在有无之间。太阴剑道比之太阳剑道,修习更难无数,关隘深深,便是神剑传人,亦可能终身不得寸进,韩菱纱虽是机缘巧合才得了传承,其天资亦是上上之选,不弱云天河半分。

    烛龙连遭重创,恼怒已极,旁人只道他睁眼闭眼,是穷途末路,却不知这位大神双目开合自有神通。阴阳合流而通天地,天地合和乃通大道,烛龙内修阴阳,外接法阵,已是四宝具备,故有摩弄时空之能。待阴光散去,只听他龙吟,周身剑印纷纷倒退,如漫天飞蛾,汇聚一处,竟化生出另一个云天河来,不由叫三人大吃一惊。

    云天河本尊叫道:“这是什么法术?好神奇!”

    慕容紫英心无旁骛,握着魔剑又朝烛龙劈去,然而这一下却扑了个空,剑体划过龙躯,竟如入无物,只将大地斩出好大一条深沟,却伤不得那烛龙。

    神龙腾空而起,待远离了那杀才,这才施法弥合伤口。

    “凡人,本尊倒是小瞧了你们,这六界之内,如你们这般的强人也是不多,你们本该潜心苦修,待有朝一日飞举成仙,如今却擅闯幽冥之国,冒犯本尊,却是寻死有道!”

    云天河本尊又喊:“是你不讲理,还说这么多难听的话,你要杀我们,我们当然要反抗。”

    慕容紫英心想,这两位一个盛气凌人,一个莽撞天真,如何能辩出什么是非?如今既然动了刀兵,只有一方认输,乃至身死,才能平息此事。他便御剑腾空,再次驱使魔剑朝烛龙斩去。他内气虽深,但如此绝域之中仍不耐久战,幸得魔剑道胎相助,先前此剑痛饮龙血,积攒了好大一道元气,用以对敌再合适不过,让紫英道人省力不少。

    也不知烛龙施了什么神通,慕容紫英挥剑却斩不到他真形,而烛龙亦不对他出手,只是驱使那假云天河朝本尊杀去。

    假云天河乃是烛龙逆转光阴,颠倒时流,扯过来这位剑宗的过去身,与本尊实力无二,更歹毒是二者交战,但凡过去身受创,现在本尊亦要遭受相同伤势,而现在本尊受伤,却不会影响过去身。

    烛龙非但能以此至道神通杀敌,又能借此护身,为何慕容紫英斩不到他本体?无非神龙将身躯藏匿在未来,留在现在的只是一道真空幻影。

    真假云天河乍然交锋,一时竟各自奈何不得。毕竟二人处处相同,功力、法体、剑丸等物皆是同等,唯独相差一道精粹神明。逝者已矣,光阴从不可追,过去身虽存于现世,然智性蒙昧,仍需烛龙为之先导,龙实精神,驾驭云天河法体朝本尊大打出手,斗得难解难分。

    慕容紫英见自己左右奈何不得烛龙,只好按下飞剑,寻偏僻处调息养气,静候时机。

    韩菱纱在阵外密切关注,非但看清烛龙施展阴阳神变,便是整个先天大阵运转机理也是历历在目,待她理顺个中关节,把握阴阳合流、天地调和之妙,一时间心神震动,竟是痴了。

    太阴者,近道第一,而今见道,如何不痴?

    可怜烛龙天生神圣,潜修万载方入至道门户,而今一个女娃娃,不满双十年华,一眼便看透了关窍,道行暴涨。

    当初云天河观句芒幻界法,开辟少阴剑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此可堪绝代之名。而今韩菱纱观烛龙神变法,反阴为天,反天为水,直指太一,此已超迈俗流,达天人之境。

    其人悟道时,显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身,合而为一,自此三世独一而存,除此之外,再无甚异象。盖道本无形,守弱处玄,精微而已。

    韩菱纱悟得至道神剑,以水空名之,水则光阴,空则万象。待她潜修数年,当能高屋建瓴,开辟少阳剑道,彼时便能与云天河四象合流,只是其人既然已立在峰头,山间景色便不足留恋了。

    水空剑主持器在手,一纵身便入了阵中,那烛龙正聚精会神,忽觉脖颈剧痛,骇然回顾,却不知何时已被人斩了头去!

    云天河同过去身交手三百合,体躯受创颇多,隐有败象。待韩菱纱来时,一剑斩出,涛涛水光把过去身一卷,便打回虚空去了。

    三人欣喜重逢,尚未叙话,忽感天柱巨震,那盘柱石龙竟活转过来,口吐人言,“三个小辈,好大本事,竟把本尊的过去身斩了!”

    云天河惊叫:“咦!原来这个也是你!”

    衔烛之龙似乎沉睡许久,尚且哈欠连天,“当然是本尊,不知不觉又是一万年过去,睡得吾身子骨都硬了,人界何时出了你们几个奇材?唔,原来是要借道去鬼界的,你们自去就是,见到阎王替本尊打声招呼。”

    韩菱纱奇道:“你怎么变得这么好说话?”

    烛龙吹一口气,把过去身的残尸化去,“本尊很老了。”

    众人闻言也不知该作何神情,那烛龙打发两句,重新绕回天柱,仍旧化作石龙,寂然入睡。

    慕容紫英慨叹,“传闻真人一梦千年,这位衔烛之龙真不愧是上古大神。”

    云天河挠挠头,“不打架了?”

    韩菱纱眉眼含笑,忽得又故作嗔怒,冷哼一声。云天河本想夸她厉害,见状顿时惴惴,“怎么了菱纱?你不高兴?”

    女飞贼向来爱谑,这般作态不过想逗野人玩耍,当即板着脸数落,“你呀你,真当自己天下无敌,这下吃苦头了吧?要不是本姑娘临阵突破,现在咱们都要被那烛龙过去身吃掉啦!”

    云天河展眉一笑,“我知道菱纱你最厉害了。”

    韩菱纱闻言霞飞双颊,再也装不出生气的模样,她柔声道:“就会说便宜话哄人,我、我也知道你是天底下第一厉害的,只是以后行事千万还得小心些。”

    “哈哈,菱纱你放心好了。咱们这就去鬼界,把翳影枝拿来,然后就可以去找梦璃了!”

    女飞贼暗暗嘀咕:梦璃梦璃,片刻都不离口,这呆子真是气死人。

    云天河正欲开辟鬼界通道,韩菱纱却抬手止住,“我如今剑道大进,也可以架虹携人了,穿梭鬼界也是寻常,说起来直接去找梦璃也没问题,不过……”

    “不过什么?”

    韩菱纱腼腆一笑,“不过我听说鬼界有一处转轮镜台,若是站在转轮镜前诚心想念,就能见道死去亲人的魂魄,我便想去试一试。”

    云天河闻言惊喜非常,“啊!有这样神奇的地方?我也想去,说不定能看到我爹呢!”

    韩菱纱见慕容紫英神情平淡,不由问道:“紫英,你没有想见的亲人吗?”

    紫英道人一时沉默,随即摇头道:“我自小离家,对亲人的记忆已经很淡,也不知他们是否还在世上……”

    云天河大包大揽,“以后我们就是你的亲人!”

    慕容紫英无奈一笑,韩菱纱则敲了敲野人的脑袋,“笨蛋,哪有你这么乱攀亲戚的!”

    老实孩子十分无辜,“我就说心里话嘛。”

    “好了,天河也是好意,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鬼界,方才烛龙也说,若见到阎王,可以代他打声招呼,我们此去鬼界,也是大开眼界的机会。”

    如此,水空剑主携了二位同伴,纵身便遁入太虚,旋即朝鬼界行去,不多时,眼前便出现了一处玄奇境界,风景自与人间不同。

第一千〇九十二章 再相逢

    相传鬼界在大地深处,是六道轮回的中转地。世上生灵死后,大多是该去鬼界转转的,而后才好转世投胎。云天河早就想来鬼界,就为了见见自家死鬼老爹。云天青死后,野人孤零零在山上,每每无聊时候就会念想,还因此陷入生死执迷,至今没有参透。他倒是没这个勘生死关的恒心,想不通的事情,他总是会放在一旁。因和几位好友在人间玩得畅快,如今除了早晚三柱香,别的时候就不会再思念云父了,可一提起云父,野人还是心里惴惴。

    鬼界的天穹无有日月星辰,倒似一面灰扑扑的古镜,只把大地的颜色映出来。云天河一行自不周天柱遁入鬼界,却是来到无常殿附近,阴沉荒凉的石原大地裂开深邃宽广的沟壑,流淌鲜红炽热的熔浆,赤光刺眼,映得漫天都血红一片,那无常殿悬在空中,却是一处威势惊人的宫殿群,地上熔浆湖里也有许多石岛,有城池楼阁建筑,远看都是鬼影重重的样子。

    韩菱纱不喜这里鬼气森森,她天生五阴之女,又是罕见的天水违行命相,一应阴晦邪煞不正之气皆于她有伤,若非她如今修行有成,恐怕一入鬼界就要大损福源,却是此地与她天命犯煞,不宜常来,不宜久留,否则必有祸端。如今以她剑道修为,六界难逢敌手,这灾殃降不到她头上,自有鬼界倒霉。

    三人各自收敛了生人气息,旋即悠游自在地闲逛起来。韩菱纱留心四周,见有一处石岛上灵光迸射,招呼同伴前去悄悄观察。原来那岛上有一座阵法,另有巡逻鬼卒,守护一丛低矮的灌木,韩菱纱见那些灌木形态奇异,并非人间植物,而周遭只这一处生长着草木,心里已经猜到此物正是翳影枝。

    虽说如今水空剑主实力大进,本无需什么外物就能携侣同游太虚,不过翳影枝毕竟是六界里稀罕的宝物,更是当地特产,既然都来了,采收一些作为旅行纪念品也是应有之义,想来这些鬼界乡亲知道自家的土产竟受如此青睐,也一定会很高兴。

    女飞贼妙手空空,轻巧地近前摘了一把翳影枝,旋即领着同伴们去寻转轮镜台,守备鬼卒们自然对此一无所觉。

    他们人生地不熟,不过有道是路在嘴上,不熟悉环境,多问问路边鬼就是了,有热心肠的好鬼给他们指点道路,也有的鬼调皮捣蛋脾气怪,故意让他们走弯路,三人都不恼,尤其云天河还觉得有意思。

    寻常人见了鬼要吓得跳三跳,修道人见了鬼就喊打喊杀,云天河见了鬼还去勾勾搭搭呢。

    他在人界待了十八年,活物见得多了,死鬼不常见,以前心里的一些疑惑,如今到了鬼界,看过问过,也就慢慢有了解答,对死生一事,有了一些新想法。

    转轮镜台是鬼界重地,悬在鬼界外层,想要去到那里,倒也不必大费周章,无常殿各处有挪移传送阵,通行算得上方便,去往转轮镜台的阵台就在不远处。

    三人被传送至转轮镜台,此处是一片奇异界域,四周幽黯,有星云异彩浮动如烟霞,景色之奇,是人界看不到的。高台上一面丈许高的转轮镜,宝光熠熠,法度森严,令他们一行赞叹不已。

    此地空无一人,倒是方便他们行事。

    韩菱纱说,“只要在镜前诚心想念,就能看到死去亲人。”

    云天河心里一时惊慌,却让韩菱纱先去呼唤,女飞贼双手合十,默念伯父韩北旷,然而久久不见响应。

    “怎么回事……或许是伯父已经投胎去了。可惜……天河,你来吧。”

    野人慢慢点头,也是闭上眼睛,心里的酸楚和八年前云天青走的那天一样,这一转眼,他已长大成人了,不知云父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爹,孩儿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你要是能听到,就出来见一见孩儿吧。”

    他默念完,镜前依旧空荡荡,三人皆叹息。

    慕容紫英是无牵无挂的人,他不忍见二位同伴神情哀痛,便主动说,“我看那里有出口,不如一起去看看?”言下之意是早些离开,免得再伤心。

    云天河点头答应,正神思不属的时候,忽闻一声熟悉的呼唤,“野小子?是你?”

    众人吃了一惊,却看那镜光里走出一人,音容形貌,眼角眉梢,与云天河像极了,却更显老成稳重,一步跨出,带来三秋意气,自阴阳两隔后,八年光阴又重头,野人想起了在青鸾峰的日子,那是无忧无虑的时光。

    “爹!真的是爹!”云天河笑起来,又哭起来,嘴巴咧开来,眉毛耷拉下去,想放声大笑,又止不住泪如泉涌。

    他快步跑到那人身前,想搂一搂他,又怕他散了,只是低声说,“孩儿,孩儿好想你!”

    云天青见了自家的崽子,不知不觉,他已长这么大了,可为何出现在鬼界?“你这小子,怎么来的这里?莫不成你已经——”

    “不是不是,孩儿还没死啦,就是因为一些事来这儿,还要回阳间的。”

    云天青皱眉板脸,嘴上严厉地呵责两句,又抬手把孩子的眼泪抹掉,“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野人傻笑地不知说什么了。

    云天青打望一眼,“那两位是你的同伴?”

    “是啊爹,这是菱纱,她对我可好了,这是紫英,也是很好的人。”

    女飞贼暗嗔这傻小子不会说话,上前施礼,“云大叔,我叫韩菱纱,是天河的朋友。”

    云父是老江湖,一眼瞧出端倪,当下对她和颜悦色,连声夸奖。

    慕容紫英仔细瞧了云天青的服饰,“在下慕容紫英,忝为琼华第二十六代掌门,见过云师叔。”

    云天青点点头,“你很不错。不过我已被逐出琼华门墙,怎敢再以琼华弟子自居?”

    二人闲叙两句,云天青知晓琼华剧变,不由得对惹出这些事的云天河刮目相看,顺便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野人委屈,“爹,为什么打孩儿?”

    “打你,是看你小子该打,八年时间,足够你把一身剑术磨练得天下无敌,现在人界对你都是红尘游戏,你自己却得小心些,莫要惹祸,给旁人带去灾殃。”

    云天河诺诺领命,韩菱纱见状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却提起琼华禁地里的玄霄,这一桩陈年旧案,尚有许多不明不白的地方,他们只知晓大概经过,而其中人物各自抉择,种种细枝末节却无从了解。

    云父微微一叹,“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不去投胎?因……只因为愧对师兄,所以我在这里等他,他不来,我不会走,我要亲口对他说声对不起。”

    云天河暗想:爹娘果然是琼华的叛徒,没想到,他们竟是坏人,这次回去,一定想办法帮玄霄脱困,爹爹的债,就由我来还。

    云父瞧他神色有异,不由洒然一笑,“你这什么表情?真当你爹你娘是十恶不赦?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我们二人,却是负过师兄的性命……当年一走,虽然没能再见,但我知道他肯定过的生不如死……但我与你娘,从未辜负他的情谊。”

    听他一番讲述,众人这才对琼华往事有了更详细的了解。

    却说琼华派欲举教飞升,便想出网缚妖界,抽吸妖界灵力的办法,如此爆发一场争端,血流成河,琼华弟子逢妖便杀,就连幼儿都不放过,当年的云天青为门派冷酷行事感到心寒,又为同门惨死深深打击。彼时双方交战日久,两败俱伤,琼华内就有两派意见,一方执意继续交战,报仇雪恨,另一方便想放妖界离去,减少伤亡。

    众长老与羲和剑主玄霄自然是主战,而云天青与望舒剑主夙玉不忍再看到流血,这是意见不合。夙玉找玄霄理论,反被大骂妇人之仁,二人原先暗生情愫,只是个性要强都不肯点破,夙玉为心上人痛斥,不由伤心欲绝。云天青因救下一只年幼小妖,故而被同门斥为叛徒。二人心知琼华与妖界如此不死不休,恐怕最终下场惨淡,唯一的办法只有带着望舒剑逃离,让琼华升仙的大梦破灭。

    此后,夙玉身为望舒剑宿体,没有羲和之力调和,渐渐被冰寒侵体,云天青用尽浑身解数亦无可奈何,只得去寻传说中的阴阳紫阙,一番苦苦探求,终于得宝,便以阳阙抑制夙玉体内寒气,待夙玉服用后,身体果然好转。此后,二人便隐居黄山青鸾峰,永结同好。只可惜,阴阳紫阙虽是造化神奇的灵材,却还是根治不了夙玉的寒症,在她生下云天河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云天青曾运功为夙玉驱寒,也因此遭到反噬,伤了根本,故而早逝,独留云天河一个在世上生活了。

    “唉,前尘如铁,我虽早已放下,每每想起,却始终有所牵挂。当年我和你娘都担心你在胎中先天受损,谁知你体格结实的很。后来我又担心你受人欺负,没想到却得了神剑传承,如此想来,你是有福气的。”

    韩菱纱听闻这一段故事,不由为其中人物叹惋,又问:“前辈,您说天河的娘爱慕玄霄,那她为何又……”

    云父摇头,“夙玉外柔内刚,心里是个极有决断的人,究竟她爱谁怨谁,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但至少,在她刚入师门时,眼里根本没有我,只有玄霄师兄。”他追忆与夙玉初见时候,她就如后山的凤凰花,冷冷淡淡里透着明澈聪慧的灵气,叫人怎么也看不厌。

    “……我们都不信命,可回想起来,或许从那一刻起,我们三人之间的某种东西,已不可更改了……当初师兄与她决裂,她伤心已极,自嫁给我后,至死不提‘玄霄’二字。可我又知道,夙玉一直没有忘了那个人……她临死前寒冰侵体,心魔深种,已到神志恍惚,六亲不认的地步,却忽而清醒了一瞬。她、她,唉,她一辈子都不求人,但那时却求我把灵光藻玉放在她身边作为陪葬。这灵光藻玉只有两枚,是打开禁地大门的信物,她与师兄就是在那里修练,各有一块藻玉,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云天河问,“那现在娘去哪儿了?”

    “她已转世去了。”

    韩菱纱惊呼,“为什么?她难道不想再见玄霄一面吗?”

    “夙玉曾在死前告诉我,她这一世活得太累,耗了太多心力,若是死了,一定很快投胎,让一切重新开始,把这一世的喜怒哀乐统统忘记。她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韩菱纱听了这些话后,心里百味杂陈,转头瞥了云天河一眼,暗想:夙玉前辈和玄霄前辈就是因为个性太强,不肯让步,所以才有这样的下场,这野人倒是个好脾气的,我打他骂他,总不跟我计较,今后我与他若是争吵了,恐怕他也会来哄我,嘻,倒是个省心的人儿。

    一念及此,女飞贼看云天河的眼神愈加含情脉脉,云天青见状莞尔一笑,正要调侃两句,忽得感到一阵眩晕,随即自己便消失在了转轮镜台上。云天河三人见状也是大吃一惊。

    原来他们在转轮镜台逗留甚久,无常殿已发觉异常,当即锁了转轮镜,正派鬼卒前来缉拿呢。

    此时一只呆肥的鬼鸟也来到转轮镜台,大叫:“还不快走!”

    云天河挠头,“走什么?我还有话要问爹呢。”

    “无常殿已经发现你们了!”鬼鸟语气急促,声音尖锐,双翅呼扇不停,显然是焦急得很,而它见对面三人个个装腔拿调,站在原地不动弹,不由大叫:“别管你爹了,还不快跟我走!”

    韩菱纱抬手把鬼鸟捉住,“哇,你还挺可爱的嘛,肥肥胖胖,像一只小鸡。”

    鬼鸟已然呆滞,从它嘴里胡乱发出三种声音,都是清脆童音,都是催促他们离开。

    云天河憨笑,“没事的,正好无常殿的鬼卒来了,带我们去见阎王。”

    鬼鸟尖叫:“傻了!傻了!你们傻了,疯了!活人见阎王,这是找死啊!”

    野人摇摇头,“不是啊,见阎王是顺便的事情嘛。”

    此时传送台上明光大放,一群群青面獠牙的鬼卒举着钢叉涌出来,乱糟糟列了个阵,为首的牛头马面抓着镣铐枷锁,恶声恶气地叫骂两句,就要来捉拿云天河一行。

    韩菱纱叫一声:“且慢!”

    鬼卒们充耳不闻,仍旧紧逼,云天河捏一个剑印,把牛头马面打得起不来身,这才惊住了群鬼。

    “我们是烛龙的朋友,受他之托给阎王打个招呼,算你们的贵客。”女飞贼叫几个机灵的鬼卒回禀无常殿,不多时便有黑白无常前来相邀。鬼鸟趁机遁走,它一听秦广王的名头,险些骇得魂飞魄散,如何还敢停留?

    待云天河一行入了无常殿,见过秦广王,相谈甚欢,韩菱纱瞧这位十殿阎罗之首颇似慈祥长老,便又问起一桩事,却是她伯父韩北旷的去向。

    秦广王着麾下判官受理此事,不多时判官回报,“韩氏一族世代为贼,按律判决其等死后充苦役赎罪,有罪民韩北旷生前盗大小墓穴四百二十二座,阴德大损,今任冥河摆渡,待罪孽赎清方可重入轮回。”

    三人震惊,一时竟不知如何以对。

    秦广王垂慈示下:“去把韩北旷唤来,殿前听候。”

    不多时,牛头马面押来一蓑衣鬼,韩菱纱上前去牵住他手,那鬼身子抖擞,缓缓抬起头,斗笠下正是韩北旷的容貌,他人在壮年便寿终而死,这些年在鬼界,模样一直没变,韩菱纱见了他,张嘴欲言,双眼便先淌出泪来。

    “丫头,哭什么?”韩北旷轻轻给她擦脸,“还像小孩一样。”他安抚了侄女,便到殿前跪伏礼拜,“罪民韩北旷,见过秦广王。”

    韩菱纱脱口而出,“不要跪!”

    殿中鬼吏呵斥无礼,倒是秦广王特允韩北旷可面尊不拜。

    云天河问,“秦广王前辈,为什么鬼界会有这么多的规矩?”

    阎王微微摇头,“这不是规矩,这是天道。生死皆有命数,我们只是循例而行。”

    “那这天道是谁定的?是盘古大神吗?”

    “道本无形,但天行有序,上古大神观世界运行而定天道,如生老病死,六界轮回,神人永隔等,众生奉道而行,必有嘉奖,逆道胡为,必有灾殃,故而,六界欣欣向荣,皆因天道至公。”

    白衣剑仙摇摇头,“我不要大神们定的天道。”

    秦广王一改和颜,大怒道:“你不要天道,那你要什么?竟有如此悖逆狂言,若非看在你与烛龙大尊有几分交情,本王少不得要将你打入拔舌地狱!”

    云天河很认真,“我只是不要你们的道,又不是要杀你们,为什么这么生气?”

    秦广王拾起金笔,朝他掷来,野人祭起剑丸,二者交击发出轰然震鸣,偌大无常殿在余波里抖抖颤颤,群鬼慌乱四散。

    韩北旷连忙跪下祈求,拜了秦广王,又拜云天河,韩菱纱去牵他也不肯起身,“此事皆因我而起,罪民甘愿入十八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但求王上慈悲,饶过我无知的侄女韩菱纱。”

    云天河正待收手,那秦广王却不依不饶,传唤十殿阎罗,又命鬼卒布阵,俨然是要把口出狂言的野人当场拿下。

    韩菱纱已然着恼,提剑在手,朝东一剑,朝西一剑,朝南一剑,朝北一剑。东面杀来五殿阎罗,叫她一剑劈死两个,西面杀来四大阎王,叫她劈死三个,南面六千鬼卒,转眼魂飞太虚,北面秦广王被斩裂手脚。

    被斩死的鬼,便完全消失,被斩断的手脚,便再不会愈合。

    “这是什么剑法?!”

    韩菱纱冷声道:“好教阎王爷知晓,我们与烛龙是不打不相识。我一剑能斩了他的过去身,也能一剑劈死你们这些阎罗王。”她怒火攻心,下手没个轻重,也因她不知这些阎罗殿主竟这般好杀。正是太阴剑道天克鬼物,再来多少阎王也不够她劈的。

    “仙子饶命!”众尊讨饶,群鬼齐哭,一时间都愁云惨雾,却再不敢对这三个杀才无礼。

    韩北旷怔忪地说:“丫头,你何时这么厉害了?”

    女飞贼消了雷霆之怒,“伯父,我带你走,咱们别在这里受气。”

    “走?可我又能去哪里?”

    “我们回人界去。”

    “可我已经死了,”韩北旷抬手止住韩菱纱,“伯父是死了的人,生前作的孽,死后就该还清。你们如今闯了大祸,早些离开,莫要为我这个罪人,毁了前程。”

    云天河说:“韩大叔,就算不为了你,我们也要讨回公道。”

    “什么公道?”

    “不是他们的天道,就是公道。”野人点点头,“六界生灵死后魂魄入鬼界投胎,这是自然之理,他们偏偏要定下这么多规矩,规定人的命数,规定人的寿数,规定一个鬼能投胎到什么样的人家,还规定死后要还什么债。我不要这些。”

    慕容紫英一语不发,倒是韩菱纱颇为赞许,“天河,不如我们现在就把生死簿销掉。再把这鬼界闹个天翻地覆。”

    众阎罗大声告饶,“不可不可!上仙,万万不可!这轮回有序,一旦打破,则六界大乱啊!”

    他们七嘴八舌,讲述上古轮回未立时期,群鬼不得投胎,呼啸人界,荼毒万里的景象。

    慕容紫英亦劝道:“凡事谋定而后动,我们此来原本只为翳影枝,如今已大大超乎预料,若要重立轮回,还需回去后好好商议一番。”

    云天河颇觉有理,当即按捺心思。韩菱纱又劝伯父随她而去,韩北旷再三推拒,众阎罗颇有眼色,当即为韩氏一族免去罪过,允他们再入轮回,那三位杀星这才松口,不提重立轮回之事。待他们走远,余下几位阎罗连忙合奏上表,那天帝知悉此事,便令仙官销去三人名籍,永不录入仙班。

    却说三人别了十殿阎罗,将韩北旷送至轮回井边。

    伯父微微叹道,“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在这样的时候遇到你,丫头,你现在的本事太大啦。但你要知道,自古天意最高,不论你武功本领再高,也高不过天意的,今后、今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女飞贼含泪垂首。

    韩北旷又笑,“今天托你们的福,我有我的去路,你这丫头,也是该给自己找一名合心意的夫婿,我看,与你同行的这两位都不错,一个磊落,一个稳重,相貌品行都好。”

    “伯父!您说什么呢!”韩菱纱羞恼不已,又飞快地瞥了瞥二位同伴。野人很憨厚腼腆地挠着头,他被人夸奖是很高兴的。慕容紫英神情平淡,只是韩菱纱朝他望来时,略略颔首。女飞贼抿了抿嘴,“我已与天河约定相伴一生。”

    韩北旷一愣,随即不住点头,“好,那我就放心了,小子,你要照顾好菱纱。”

    野人连忙应下。

    韩菱纱知他再无留恋,道了声“伯父,再见。”

    他大笑,转身一跃,入了茫茫轮回。

第一千〇九十三章 再同游

    送别了韩北旷,云天河一行又重返转轮镜台,呼唤来云天青,想再向长辈请益。云天青得知这三个胆大妄为的小辈一转眼的功夫就触霉头把十殿阎罗打杀了,顿觉痛惜,他道:“凭你们的本领,想来天界早已计入名册,只等你们羽化兵解,飞升高举,便有仙籍赐下。成了仙,就有漫长的性命,你们呀,为什么这样想不开?为一时意气闹得鬼界天翻地覆,还断送了前程。将来难不成还要打上天庭吗?”

    云天河点点头,“孩儿想找那个天帝聊聊。”

    云父阴着脸,凝视自家不听话的儿子良久,云天河被他盯得眼神飘忽,两股战战,忽而又听云天青一声叹息,“你长大了,我不能再把你当孩子看。许多事情你有自己的主意,爹说的话,你已经听不进去了。”

    “不是啊爹,孩儿一直都有听话。”

    “天河,还不明白吗?爹说的话,你不能再当宝贝一样守着了。不是你不听话,是你到了这个年纪,有了这份本事,你只能听自己的,旁人说一千道一万,你要是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一关,就一点用没有的。爹是死了的人,以后还要转世投胎去的,但还有一句话,希望你能记住,有空了多想一想。”

    “爹,是不是孩儿惹你生气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我父子一场,相伴不过十年,比之你今后人生的波澜壮阔,又何足道哉?我总是要走的。不要难过,也别掉眼泪。爹只希望你今后要千万记住,海浪能打得这样高,是因为大海广阔,你要行非常之事,就千万不要想着单打独斗,世上的事情,常常和人的心愿相违背,你越是不顾一切地蛮干,越是要失败。记住了吗?”

    “孩儿记住了。”

    云天青怒色尽消,就像天边的雷云散去后,只有温煦的日光照耀,他终究是舍不得这个孩子的,心里对他的满意,也不是三两句能说得完,云父只是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对韩菱纱与慕容紫英说:“这孩子,有劳你们多照顾了。韩姑娘,我把他托付给你,是放心的。”

    “云前辈,我、我可管不了他。”韩菱纱话未说完,两颊已经是红透了。二人如今算是得了父母之命,天成的姻缘,虽早早言明修行之人不成家,可一念及此,仍是说不出的甜蜜。

    慕容紫英沉默地抱拳一礼,他从来如此,心里或许已有了一百个想法,涌到咽喉就只剩叹息,再到口头,就完全没了响声。

    云天青看着眼前三个年轻人,都是不到双十的年纪,就有了许多求道人一辈子也不能企及的修为,他们有能力,有想法,这样的人,不知会给六界带来什么样新的改变,未来如何,究竟是听天数的,还是看人为的,如今想来,已不可知了。

    “好了,早些走吧,莫和玄霄师兄提起我的事。”

    云天河挠头,“那,孩儿以后还能再来找你吗?”

    “没什么事情,就别来。”云天青摆摆手,“赶紧走,别在我面前碍眼。”

    野人捡到宝似的傻笑一会儿,再三挥别,他们一行回返人界,便直奔妖界。

    那妖界里,柳梦璃梳妆打扮了,宫装凤簪,曾是大家闺秀,而今一朵帝女花,她原先正坐在宫里听母亲训话,忽得感应到同伴气机,当即提裙飞奔出来,环佩叮当,身后是追随的侍女,谁也追不上她,一路从深邃的地底跑到天穹顶下。

    “云公子!”柳梦璃远远站住脚,“你来了。”

    野人看到一片紫晶林边的神女,他咧开嘴,“梦璃!”

    柳梦璃禁不住他呼唤,快步上前来,对三位同伴敛衽一礼,便又凝视着云天河,“云公子,你终于来啦。”

    韩菱纱打趣道:“咦咦咦,我们是隐身了吗?怎么没人和我们打招呼呢?”

    柳梦璃两颊微红,“菱纱,我也很想你。还有紫英,多谢你能来。大家快些和我回去做客,梦璃有好多话想对你们说。”

    云天河挠头憨笑,“梦璃,你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韩菱纱也点头,“确实不一样了。”

    柳梦璃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便只是微笑,“你们觉得我比往常欢快些,是吗?”

    野人羞涩地说,“刚才是,现在,又不是了。”

    女飞贼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某人遇到开心事,否则不会这么急急忙忙的。”

    云天河被她逗得多了,如今也听出些门道,于是便只憨笑不言。柳梦璃抬手想抚一抚心上人,但还是收住,只给他含蓄而温柔的神色。

    慕容紫英入了妖界后脸色铁青,非是他败兴,实在是忘不了琼华宿仇,忘不了十余年的教诲,而今他身为琼华峰主,背负的是历代的荣辱。

    得知有贵客上门,梦貘妖族里的英杰也俱来相迎,因认出云天河便是那一剑贯通两界的大能,皆是慎重以待。慕容紫英见了这些强悍妖物,心底愈发有些阴沉的杀意,叫他来分说,妖物愈强,于人类生民愈有害处。

    韩菱纱最知他心思,当即说,“啊呀,这次我们来了,可要在这儿住几天,梦璃你是东道主,可不能让老友们失望而归哦。”

    柳梦璃听出她言外之意,便也笑说:“这就是我们的家。虽然风貌和人间大不相同,可只要住上几天就知道,这里的妖和外面的人,外貌不同,心意却是相通的。”

    慕容紫英转过头去,不置可否。云天河在大点其头,此人好说好话的时候就是这样,但若恼了他,可就不好收场。

    妖界之主婵幽请诸贵客入宫小坐,众人钻入通道,一路盘旋向下。这妖界并不广大,原先不过是散落混沌的一颗彗星,与人界寻常的一座岛屿差不许多。梦貘一族将星体挖空,在外层布置阵法结界用以御敌,在内壁上建立家园,这许多年来繁衍生息,一路所见屋宅林立,商工齐备,俨然是一处产业俱全的城镇,若非与琼华一战致使丁口稀落,此地倒真个有几分兴旺拥挤的景象,而今十室九空,街道上只有些小妖穿梭玩闹,虽生机不绝,可难免凄凉。

    云天河神思不属,韩菱纱瞧他冥思苦想的样子便打趣道:“天河,是不是又在想待会儿吃什么了?”

    野人摇头,“不是,我觉得这里太冷清了。要是再多些妖就好了。”

    此话一出,倒是令几位东道主神情黯然,妖主婵幽恨声道:“若非那些琼华贼道屠我子民,幻瞑界又岂会是今天这副模样?那一座座房屋,本应该住着活生生的一家子,此仇深如血海,不可不报。”

    慕容紫英冷声呵斥:“区区妖孽,如何敢辱我昆仑琼华威名!若你敢再犯,便是吾辈除妖之时!”

    韩菱纱上前扯住他的袖子,“紫英!”她忙打圆场,“婵幽前辈,别听他瞎说。或许是这两天赶路累了,紫英他有些口不择言。”

    “口不择言?我看是心声流露吧?”婵幽尖笑两声,眼睛里透着紫色浓重的火焰,“你也是琼华派的贼人,既然敢在我们面前说这种话,想必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慕容紫英朗声道:“留你们在世也是祸害,既然这仇深似海,不如就此做个了断!若我死了,琼华便就此除名,往日之怨一笔勾销,门人弟子四散流亡,隐遁千里,见到妖类就退避三舍。但若你们死于我手,那便只怪你们技不如人!”

    他是琼华派最高的一面旗子,最凝重的一道骨气,所以门派的仇恨,慕容紫英要一肩而挑,昆仑琼华之胜败兴亡,就在今日。

    妖界大将迈步上前,举起手中兵刃,眼看剑拔弩张,忽有清朗的箜篌声响起,众人心中的狂躁愤怒之情在琴声里一洗而空。柳梦璃按下琴弦,余音收歇后,她沉默不语。

    韩菱纱眉眼含威,“都别争了!今天有我在这里,谁也打不起来!”

    妖界大将正待驳斥,忽感眉心刺痛,那红衣女子好高深的道行修为,只朝他望了一眼,而他竟觉自己直如死了一回,当即三魂震颤,却连开口都不能了。再有那冒犯者,不论是忠心护主的小妖,抑或是妖主婵幽,皆慑于水空剑主气机压迫,噤若寒蝉。

    云天河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琼华峰主,“紫英,你想连梦璃都杀掉吗?”

    慕容紫英脸上殊无半分血色,“不错,那又如何?”

    “可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我们是朋友啊。”

    “天河,这段时间以来,我想明白很多事情。我慢慢知晓,人与妖是可以互相理解的,在鬼界的见闻也让我更看清楚,生前不论何等身份,死后都要投胎,前世是人,转世说不定就是妖,天下生灵都不过是浮生过客。”

    云天河大点其头,“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话虽如此,可世上有一种东西,是无法消除的。那就是仇恨。妖与人的仇恨,自上古大战延续至今,早已不可调和。琼华派与幻瞑界就是一例,只有一方身死名灭才能消解。”

    野人大叫:“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柳梦璃劝道:“紫英,你的结论也实在太过武断。很多事情不试过又怎么能知道结果?这些天我也在思考,为何昆仑琼华派与我幻瞑界要待彼此如仇寇,起因无非是琼华一心想要飞升仙界,可我梦貘一族又有何辜,要遭此无妄之灾?”

    韩菱纱冷笑道:“我早就看琼华派那几个掌门长老不爽,正经修行成不了仙就走歪门邪道,把杀妖放火,屠戮生灵的事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真要是有本事,怎么不打上神界去?”

    云天河忽而沉声说道:“人和妖应当是朋友而不是敌人,伤害妖和伤害人是一样的。琼华派做的就是错事,不能一错再错。”他慢慢思索,也慢慢讲说,“琼华派那些当年参加过大战的人,应当受惩罚,要带到妖界来,大家一起商量如何弥补妖界的损失。该罚的就罚,该杀的就杀。但新一代的弟子,他们是无辜的。”

    慕容紫英摇头,“恕难从命。”

    韩菱纱喝道:“慕容紫英!你也是我神剑门传人,门主的决定你都不听吗?”

    “我不能做叛徒!”

    柳梦璃道:“你既然已经加入神剑门,就应该以本门为重,琼华派并入神剑门内,理当服从门规。你自觉维护琼华故人,但你如今所行之事才真的是叛逆。紫英,你可想清楚了,究竟孰是孰非,在琼华二字面前,你连是非都不分了吗?”

    慕容紫英闭上眼睛,“师长教诲之恩,不可不报。我亦是那些罪人教出来的,若要判他们的罪,先把我杀了吧。”

    婵幽哂笑,“人类惯会装模作样,其实骨子里最怕死,他无非是咽不下一口气罢了。等他想明白了,就不会寻死觅活。”

    云天河又劝:“紫英,你不要一意孤行。”

    韩菱纱点头,“没错,你忘了云前辈说过,浪头打的高,是因为大海广阔。琼华和妖界的仇未必不能平息,否则冤冤相报何时了?当初为何夙瑶会被逼得退位?还不是她不能服众,遭至那些有心权位的长老反噬,他们才是琼华内的毒瘤,你今天自绝于此,将来的琼华还是被他们掌控,你就甘心自己的同门,那些年轻无辜的弟子们被这些罪人愚弄吗?”

    慕容紫英猛地睁开眼睛,一语不发,可脸上神情变化极快,他自然是有决断的人物,当即醒悟,便绝口不提复仇之事。

    柳梦璃展颜一笑,“这下好了,大家都好。”

    众人经此事端,非但没有决裂,气氛反倒比先前更好些。琼华与妖界的仇恨毕竟是眼中钉,心照不宣不是毫无芥蒂,而今挑破脓疮,把话说明,反而算得上真心相待。

    一行人进了幻瞑宫,各分座次,云天河叫嚷着肚饿,可妖界却无甚招待的饮食,只因梦貘一族食梦为生,却是不进五谷。况且妖界地域狭小,物产稀缺,连水源都没有,想奉一杯清茶都不可能了。

    韩菱纱见机发言,“不如大家一同去人界,找一家靠谱的酒楼,摆个三天的流水席面。”

    野人听了大声叫好,此人下山以来参加的宴会都很过瘾,他知道吃席的时候,管家婆是允许他多喝两杯的,能喝醉自然再好不过了。

    只是他们二人兴高采烈,妖主婵幽面沉似水,而柳梦璃亦只能勉强陪笑。

    女飞贼大惑不解,“怎么?这很为难吗?那我们也可以把酒楼师傅带进来的。”

    云天河朝柳梦璃倾身,一脸期盼地问,“梦璃,咱们这就回人界吧?”

    婵幽摆手否决,“不妥。”

    “哪里不妥?”云天河忙问。

    “云公子,韩姑娘,还有这位慕容公子。你们的来意我们心知肚明,但璃儿是不能跟你们走的。梦貘一族,也是不会离开幻瞑界的。璃儿是我梦璃一族少主,将来要继任族长,继续维持幻瞑结界,将此界隐去,避开人世无谓的争端。因此她不能离开。”

    韩菱纱舒了一口气,“好办,无非你们躲在幻瞑界是为自保,以后这里就有我们神剑门罩了,天底下哪个不开眼的敢上门挑衅?再说,如今两界通道已经开启,今后往来都很方便,梦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婵幽起身向云天河敛衽一礼,“既然说到两界通道,我恳请阁下能把它收回。”

    原来云天河此人强开通道,消磨结界灵气,致使妖主婵幽不得不费尽心力维持,而今已快支撑不住,结界一破,天下修士皆可御剑抵达幻瞑界,此地灵力充沛,必将惹来觊觎之人,重演琼华旧事。

    韩菱纱笑意不变,“这也好办,前些时候我们与烛龙一战,我偷学了那老龙的阵法,虽然没有完全看懂,可让我仿作一个也没问题,只要能有原先三分的威能便尽足矣。待会儿我们闲下来就把阵法布上,以后就没有多少人能闯进来了。”她见婵幽仍旧犹豫不决,便再次出谋划策,“我看幻瞑界灵力充沛,是个修行的好地方,终究守着宝山,还需要有本事才能不受其害,不如今后梦貘一族加入我神剑门下,我们门内有神功剑诀无数,方便修行。”

    “你们神剑门难道容许妖类修道?这却是闻所未闻。”婵幽面色惊异。

    韩菱纱指着野人,“这位呢,不但是我神剑门主,更是居巢妖国长老,我们的理念呢,就是人人有功练,不但是人,哪怕是妖、魔、鬼怪,都能有功练。”

    众妖面面相觑,婵幽也是修行多年的老前辈,梦貘一族通过食梦,遍历六界风物,都算得上见多识广的老前辈,可从未听说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宗门。

    柳梦璃起身向妖主行礼,“母亲大人容禀,菱纱所言句句属实。”

    婵幽望着她,“看来,你不愿做妖界之主。你想回人界,去找你的养父母。你想和这些人类一起生活。”

    自柳梦璃回归妖界,从无一日露出笑颜,众妖皆欢呼少主归来,可少主却如何抛得下故人往事?倘有可能,柳梦璃真想自己永远都不要想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只想回柳府,回陈州,回到有云天河陪伴的日子。

    只是天命如此,慕容紫英有他的天命,柳梦璃亦有她的天命,一个要振兴琼华,一个要维系妖界,职责所在,无一事能由己。

    世上有人修行是为了长生,有人修行是为了逍遥。可为何逃过了人世的贫病饥寒,逃不过仙道的生离死别?为何求仙问道的人,依旧要困缚于世情蹉跎?倘若修行一世终究逃不出人情樊笼,究竟长生为何?逍遥为何?

    恐怕这个问题是许多修行人必须参透的。

    琼华派的先辈为了长生可以抛却性命,可以舍弃良知,妖界的梦貘一族为了逍遥甘心永远困居在小小的天外彗星上。而云天青夫妇为了和平放弃了长生,厉江流夫妇为了爱情放弃了逍遥,山神夏元辰愿意为了曾经五十年的爱情,将千万年的寿数都消磨在凡间。

    终究是人求仙,仙亦求人。

    云天河在山上时是独一的仙,下了山就是人,一进一退,似乎也是身不由己,他只是还没有这个自觉罢了。

    柳梦璃听闻母亲问责,只是转头望着云天河,“女儿并无什么远大的愿望,一来是想世上少些争端和杀戮,二来就是陪心上人一起度过漫漫余生。”

    “你就忍心抛下你的族人吗?人心最是善变,况且你是妖类,享千年之寿,等你的爱人老去,而你还是青春年少的模样,今后难不成就孤苦地度过吗?”

    “母亲大人,您说的这些,璃儿又何曾没有想过?昔日我与云公子在寿阳一别,已做好此生孤独终老的准备,只想让前尘皆付诸流水,可当他再次出现,我才发觉,离了他,不要说千年万年,就是一个月,一天,一刻钟都很难熬。如若此生不能相伴,那我便就此而去,留这段缘分给来世。”

    柳梦璃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须臾不曾离开心上人,野人也只痴痴地凝望着她。

    “云公子,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有多想我,同我有多想你是一样的。

    韩菱纱见他们情深意浓,不免泛酸,又暗想:真看不出来,梦璃她这个一个温柔端庄的大小姐,骨子里这样刚硬,如若易地而处,我能否和梦璃一样,有这样决绝的心意呢?

    她左右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一定会同柳梦璃做出一样的决定,当即放下心来。

    婵幽神情变换,终归是长声一叹,“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决定,只是将来不要后悔。”

    也是云天河一行道行高深,武功超凡,偌大妖界里无一抗手,便是拼尽全族之力亦不能抵挡三位剑仙联手,否则以妖类脾性,那婵幽是不会有这样好说话的。故而世情虽冷,天意虽高,也敌不过人心人力。

    此后数月,韩菱纱马不停蹄在幻瞑界星体外层搭建先天烛龙大阵的骨架,只等以后慢慢增补,以护此界周全。这本就是百年之功,急求不来的。而今结界已散,便有云天河把自家的剑丸留在阵中作为镇物,他哪怕赤手空拳,依旧是六界顶尖的人物,待往后大阵设成再取回剑丸不迟。

    与此同时,慕容紫英将琼华遗老带来卷云台,由梦貘一族与神剑门人共同判决,多是废去修为,监禁百年,也有一部分血债累累者,要逐出琼华门墙,立毙当场,死后葬于昆仑悬渊之下。隐居在清风涧的青阳、重光二人亦不能脱罪,其二人也被废去修为,因年老,故而不数日便溘然长逝。

    自此,昆仑琼华便真的成为前尘烟云,故事故人皆同风流云散。

    只剩下最后一人,便是昔日羲和剑主,囚于禁地玄冰之内的玄霄。

    云天河决定要去寻来最后一件寒器,将他解救出来,然后给他一个公正的判决。

    那最后一件寒器,便在炎帝神农洞。四人重聚首,御剑千里再同游,只觉天地尽在脚下,心情是说不出的畅意。

第一千〇九十四章 双姝

    相传混沌未分之时,有盘古生长,混沌不能承载其形而分裂,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盘古死后,其精气神各自分化为三位大神,即伏羲、神农、女娲。伏羲创造神族,女娲创造人族,而一切兽类即蠃、鳞、毛、羽、昆五虫,皆由神农创造。

    自上古三族大战后,兽族分化,一支四散为妖,一支入九幽之地成魔,这才有了如今六界生灵的大致类别。

    神农氏出世时,天下有九泉伴生,其中凝聚了世上最浓厚的灵力,经神农千万年辛劳疏通,成为天地间最重要的生命源泉,是天地灵脉枢纽,同样也是万物滋生之关键。相传神界大将飞蓬执掌的照胆神剑便是由伏羲大神取照胆泉魂,融陨星神铁所铸,威能强大,飞蓬能被尊为第一神将,此剑功不可没。

    上古大战之前,神农氏便预感此战不可避免,为免九泉受损,殃及生灵根本,故而穷尽神力给九泉施加强大结界,取天地灵物铸造九泉之钥。在大战中九泉流散各界,而战后神农与九泉之钥皆不知所踪。

    云天河一行此行所往的炎帝神农洞,据传便是当年神农潜修之所,韩菱纱走南闯北,知晓的奇地秘境数百,自然也能为同伴指点方向。他们御剑跨越山河万里,在茫茫群山中按下剑光,循着地脉灵气,在一处绝谷内发现惊人的热力从地下涌出,稍稍搜查便找到神农洞入口。洞口的植被藤蔓被土壤内的火气炙烤,发焦发枯,同周围郁郁葱葱的草木对比鲜明。

    入洞后,通道还算宽敞,一路向下延伸,四方石壁渐渐由黑转红,空气中的热力也是愈来愈强,更有地肺毒气弥漫,慕容紫英掐诀施咒,化了几道避尘符在诸位同伴身上,能辟邪、暑、寒、尘等不正之气。

    待他们穿过通道,内里别有洞天,只见红光明耀,那地上岩浆横流,各处多生晶石,密匝匝,团簇堆积,奇光闪耀,竟似密林般将洞窟分割地支离破碎,而晶石丛林里多有精怪妖物出没,都是上古积年的老妖,法力深厚,体魄蛮横,更兼地肺毒火浸染,周身皆附有热毒,寻常法器被毒气一冲便要灵光蒙昧,端的棘手。

    慕容紫英挥剑劈碎一道地火傀灵,忽而道:“这里的妖物,倒是让我想起不周山幽冥国的那些。同样凶残,与其说是妖,倒比寻常野兽更缺乏神智。”

    韩菱纱颔首,“不错,幽冥国有烛龙镇守,倒也不担心妖物流窜。而这神农洞并无什么禁制结界,要是它们逃出去可不好。等找到第三件寒器,我们也想办法把这里封印一下。”

    云天河左右看了看,突然指着岩浆池旁,“那儿有个人!”

    炎帝神农洞里气温极高,能在此地逗留的绝非凡人,而岩浆池旁却有一昏迷的青衫女子,众人围上前去,各施法救助,待那人悠悠醒转,站起身一瞧,却是个极标致的女儿家,冰肌玉骨,眉眼里七分仙气,仿佛随时会随风飞入月宫一样。

    韩菱纱暗笑:天河也真是,总能发现女孩子,真不知道他这本事是天生的还是……

    那女子苏醒后连忙谢过众人,问其来历,自叙是本地人家。其言谈天真自然,不作矫饰,一副不曾见过世情的懵懂模样,大家都啧啧称奇。

    原来炎帝神农洞里不单有这熔岩火域,还有一处月幽之境,乃是极寒的所在。女子唤作楚碧痕,与她姐姐楚寒镜一同住在那月幽之境,二人都是半仙之体,只是体格纤弱,也无甚道行法力,承受不得此地炎热,而楚碧痕冒死在外探索,却是为了一件极重要的物什。

    云天河一行表明来意,就说是要寻找极寒之物,这却大大惹来楚碧痕的警惕。不过此人倒是有几分机心,听闻他们寻此物是为救人,又见他们个个法力高深,便交待了寒器下落。

    “你们要找的极寒之物,应该就是梭罗果。不过要想拿到此物,还需和我姐姐谈谈。”

    众人当即请她带路,楚碧痕站在队伍中间,四面都有人回护,但凡有不开眼的妖物冲上去来寻衅,不拘是哪位出手,随意也就解决了。这些妖物神智混乱,凶性极大,便是重伤垂死亦不会胆怯退缩,除却柳梦璃只施了**法把它们驱离,余下三位剑仙都不吝一剑带走它们性命。

    月幽之境在炎帝神农洞中央,此地果然清寂阴寒,如此内外温差却是天地造化的秘境,叫人不免回忆起琼华禁地。月幽之境里草木稀疏,俱是些坚忍如铁的植被,而正中有一株硕大的梭罗树,极茂盛,灵气勃发,树荫下有一仙女倚靠树干而眠,那便是楚寒镜了。

    两姐妹脾性各不相同,姐姐楚寒镜内向些,而妹妹楚碧痕外向些。二人乃是梭罗树灵,当初神农氏为此树注入灵气,催生灵性,本拟是造化出一位独一无二的女仙,但真正诞生的树灵竟是一对双子,大大超乎神农的意料。

    这梭罗树仙,皆是天生半仙之体,只是形体纯由幽寒之气成就,还需炙阳之气调和方能得地仙业位,在此之前,她们姐妹二人却是困居梭罗树左近,不能远离,否则便有性命之虞。自神农氏赋予她二人灵性那日起,已过了漫漫长的岁月,神农氏因与伏羲相争,如今下落不明,或许早已如女娲大神一般身陨,却留下这一对梭罗树仙独守在这苦寒的月幽之境。这实在是一对万古囚徒。

    照楚碧痕的说法,只需去神农洞火域深处找来炙炎石,她们施法与此物身合,就能调和阴阳而得道。可洞中妖兽遍布,凭她们的修为,想取得炙炎石实在是九死一生。若是云天河他们能找来炙炎石,待她们成仙,梭罗树就会结出果实,那便是天底下至阴至寒之物了。

    “原来如此,那我们在哪儿能找到炙炎石呢?”

    “这……只有问姐姐了。”楚碧痕转头求长姐告知炙炎石下落。

    可楚寒镜对这一行四人并不信任,提起炙炎石,更是语气淡漠,明显是不愿相帮。

    云天河与同伴面面相觑,他们倒也并不强求,左右三寒器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辅佐之物,若非还对玄霄存了几分情面,就是直接把他从玄冰里抓出来也是可行的。再者凭借他四人的道行法力,镇压玄霄体内的阳炎之力并不困难。故而四人见楚寒镜下了逐客令,也便决定离开。

    就在此时,楚碧痕却悲泣恸哭起来。

    野人挠头,“她怎么哭了?”

    韩菱纱拍了拍他的肩膀,悄声道:“喂,我们赶紧走吧。”

    柳梦璃忽得眼眶一红,却是她以同心法感受了楚碧痕的心境,最知她此时的情绪。

    楚寒镜见小妹泪流不止,顿时着慌,“碧痕,你哭了,你哭什么!”

    “姐姐,你永远只会说不行、不可以!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我想去看看洞府外是什么样子,而不是永远守在这里,永远只能面对同一个人!”她抽噎不止,显然是痛彻心扉了。

    旁观的四人里,感性些的女儿家们都暗暗垂泪,而野人与慕容紫英对视一眼,都木楞楞的不知如何是好。

    楚碧痕脸上的泪如珠串一样滴答下来,落地就冻结成霜,“这四周都是熔岩,都是野蛮愚蠢的怪物,而姐姐你又永远这么冷淡,你知道我的心、我的心早已经冻成冰了!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受够了,要么死在熔岩里,也好过留在这月幽之境,陪你这样无情的人坐牢!”

    楚寒镜眉目低垂,“碧痕……”

    韩菱纱见她犹豫不决,连忙说:“就让我们帮忙吧,哪怕没有梭罗果,只要能让你们离开这里也是好的。”

    楚寒镜似乎从来都是忧郁、阴沉的模样,哪怕她心里有一万个念头,面上都只是冷冷淡淡,她也是这样淡漠地瞥了韩菱纱一眼,又转头劝说小妹,“碧痕,你可知道,用炙炎石身合并非万无一失?一个不好,非但成仙无望,还会魂飞魄散,如此下场,你还心甘情愿,绝不后悔吗?”

    楚碧痕奋力点头,“要么自由,要么死!哪怕是奔赴黄泉,也好过这样永无止境地等待!”

    话已至此,楚寒镜再无拒绝的理由,她只好给云天河四人指点方位,说明炙炎石所在方位。

    四人出了月幽之境,随手又劈死几只火傀灵,却都感慨起来。韩菱纱叹气,“她们真可怜啊,玄霄被困十几年,我想已经是很痛苦的事情,可她们这……唉,让我一个人待上一个月,我都受不了。”

    柳梦璃语气温柔,“菱纱你是天上飞过的鸿雁,自然不会留在巢里。”

    “啊呀,好梦璃,你怎么看这对姐妹?”

    柳梦璃略皱起眉头,“方才交谈时,那位姐姐看似冷酷无情,可她对妹妹的爱护是一点不假的。反倒是……”

    “反倒是什么呀?”

    梦貘少主摇摇头,却不再多说,“或许是我的错觉。”

    云天河抓耳挠腮,“到底什么意思,梦璃你倒是说说嘛。”

    见同伴们都一脸期盼,柳梦璃这才缓缓解释,“楚寒镜姑娘她心里有很大的悲伤。尤其是答应给我们指点炙炎石方位的时候。而楚碧痕姑娘心里惊喜交加,还有一些不舍留恋的情绪。”

    韩菱纱心思敏锐,“哦?这倒有趣,按理说只要得到炙炎石,她们就能成就地仙,不但能离开此地,还能得到强大的法力修为,这不应该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吗?难不成另有隐情?”

    众人议论纷纷,各式各样的猜想都有,大约会发生何等情景也都设想过,一时间反倒踌躇着不知是否该去取那炙炎石了。

    云天河一锤定音,“不论会发生什么,我们先把炙炎石拿来,再详细询问她们。如果会发生悲剧,那咱们就宁可不要梭罗果。总之我们尽力地帮她们,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

    既然如此,四人再次启程,那炙炎石藏匿在火域深处,还有熔岩兽王看守,这却是一头极强的妖物,是当年神农氏放养的猛兽,这么多年吸纳地火灵气,已然有了深厚的妖力,一手火灵咒术用得极其老道,更兼体魄凶蛮,扑杀撕咬的本领硬是要得,完全是一位可以开山立府的妖族大圣。

    云天河见它口吐人言,还同它讲了两句道理,兽王却不耐与这些人族小虫多说,它自言只听神农大神的吩咐,绝不迁就女娲的人族。由此可见,当年三族大战的积怨深重。

    野人在青鸾峰上就是山大王,狼熊虎豹哪个敢不服管教?如今见了这狼犺硕大似一座小山的兽王,更是见猎心喜,发起性子来,竟赤手与它搏斗。

    熔岩兽王见他赤手空拳,顿时放声大笑,旋即就在脸上挨了一记老拳,竟把它的尖牙都揍掉一颗。

    韩菱纱三人站在一旁看热闹,女飞贼见野人逞威,当即欢欣鼓舞地叫好。云天河听到她呼唤后转头笑笑,然后就被一只房屋也似的巨大利爪一把拍进了熔岩湖里。

    猩红滚烫的熔流如水浪一样四溅纷飞,看热闹的三人急忙施咒护住周身,那些熔岩雨落在地上就是一个滚烫的小坑。倘若不慎叫它滴在身上,恐怕骨肉都要被销蚀。

    云天河也是险些泡了个热水澡,所幸他化作剑虹,遁了出来,否则这会儿定然变成焦尸。经此一吓,他也不再掉以轻心,将元神法相显化,这回没了剑丸,他还可以抽吸熔浆化形,如此就是一个百丈的熔岩巨人,脚踏地肺,头顶山岩,比凶蛮的兽王还高大十分。

    那熔岩法相咕哝两声,待一双坨子冷却后,便猛地抡在兽王头上,就好似铁匠打狗,一槌揍得兽王眼冒金星,七窍都泵出血来。

    兽王哀嚎一声,舍身扑上前,一口咬断了法相脖颈,叵耐这熔岩随处可取,刚咬断了喉咙,立马就能愈合,反倒了兽王含了一口熔浆,险些糊了嘴。

    这野兽灵智有限,道行浅薄,如今遭云天河这样难缠对头,拼命顽抗了半个时辰,总算被殴打得死去活来,神魂颠倒,心服口服。

    云天河也不去赶尽杀绝,笑着变回人形,向女飞贼邀功。韩菱纱并不夸奖,只揪着他的鼻子,“笨死了,欺负小动物好玩吗?”

    野人也替兽王叫屈,“这不算小动物了。比我以前猎的熊都大。”

    熔岩兽王凄凄惨惨地对他们拜了三拜,缩回岩浆湖里修养去了。

    一行人得了炙炎石回返月幽之境,楚碧痕正翘首以盼,见他们神情轻松,不由得面上带出几分笑意,“你们把炙炎石带来了吗?”

    慕容紫英略一抱拳,“不负所托。”

    “快,把它给我!”

    “且慢。”慕容紫英抬手止住,他与三位同伴打过眼色,这才发问:“我等有一事不明。倘若姑娘不能解答,那么这炙炎石恐怕是不能交付。”

    长姐楚寒镜站在梭罗树下,她比孤零零的梭罗树更孤寂,对小妹与外人们的交谈浑不在意。

    楚碧痕的脸上映出红霞,她的眼睛亮堂堂的,“你说,快些呀。”

    琼华峰主面沉如水,“这炙炎石只有一颗,而你们却有两人。你们打算如何分配呢?”

    楚碧痕脸上的桃红的血色飞快退潮,她还是笑意盈盈,“这没什么,我和姐姐自会商量。”

    “所以你们只有一人能成仙,另一人的下场是什么?”

    楚碧痕转头瞥了长姐一眼,“不知道。”

    柳梦璃传音给同伴们:“她在说谎。”

    慕容紫英脸色严肃,“既然姑娘存心欺瞒,我等却不愿做恶人。这炙炎石,还是交还原主吧。”

    “等等!”

    说话的是楚寒镜,“你们不要梭罗果吗?”她从树荫底下走出来,与小妹并肩而立。她们的容貌只有八成相似,而各自的风骨更是泾渭分明,旁人绝不会把她们混淆的,因为她们的个性都太醒目。

    楚寒镜幽幽地叹气,“既然你们已经不辞辛苦取到了炙炎石,不论如何,我们都不该让你们白跑一趟的。把炙炎石交给碧痕吧,待她与之身合,梭罗果自然会成熟。”

    韩菱纱冷声呵斥,“我们是为了救人才来拿梭罗果,可如果为此还得搭上人的性命,那干脆就不拿好啦!请你们把实情告诉我们,到底这炙炎石身合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们听完后会下决断。”

    楚碧痕咬牙切齿,“为什么你们要这么为难我!明明只要把炙炎石交出来就好了!”

    云天河虎着脸瞪了她一下,楚碧痕被他眸中金灿灿如日如渊的剑意骇得跌坐在地。韩菱纱揪住野人的耳朵,“别吓唬人。”

    “哦。”野人默默低头。

    楚寒镜把小妹扶起来,而楚碧痕伏在她臂弯里又一次恸哭起来。

    云天河心想:这人真是个哭包。

    他和慕容紫英大约是这样想的,可同伴里的两位女儿家心都软了。

    楚寒镜轻轻拍打楚碧痕的脊背,看着这四个外人,低声讲述实情。

    原来这梭罗树仙一体双生,可此树一生只结一枚果子,故而注定只有一位树灵可以成仙,待其成道,另一位孪生的姊妹就会消散。

    “我一直不同意碧痕去找炙炎石,除了我还想多陪陪她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众人都好奇地眨巴眼,就连哭得撕心裂肺的楚碧痕都静音了。

    楚寒镜眉眼低垂,“成仙并非只求法力强大,或是道行深厚。更重要的是,当年主人提点过我,唯有善心才能令我们身合成仙,若怀有私念,便只能让梭罗树结果,届时我们依旧要魂飞魄散。”

    云天河等人闻言皆是惊奇,他们倒是不知成仙还有这样一个碍难。

    楚碧痕抬起头来,“姐姐,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什么私心善心,我只是想要自由,这在你看来难道是私心吗?我想要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我想要自由!这难道是私心吗?”

    长姐面带悲悯,“碧痕,你还不明白,成仙意味着什么。有我在这里陪着你,我们还能永世地生活,可如果你踏出这一步,今后就算你能走遍天涯海角,却再无人陪你看这世间的景色啦。”

    韩菱纱与柳梦璃听闻此言,设想自己与云天河分离的场面,都不禁眼眶发红。

    楚碧痕抹去泪水,“我不后悔,姐姐,我这辈子只想为自己活,哪怕只有一刻钟,只有一次呼吸,如果我只能留在这里,那世间的景色于我又有什么用呢?我知道主人从来偏爱你,什么事情都只和你商量,而把我当一个无知的小孩。他一定是想让你成仙的。他想让我在无知里死去,但我的命要自己决定!不管是主人还是你,都别想左右我!”

    云天河听闻此言倒是连连点头,“对啊对啊,说的很对嘛。”

    韩菱纱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问,“天河,你怎么想的?咱们到底帮不帮?帮哪个?”

    慕容紫英已暗暗思忖良久,此时建言道:“依我之见,这两位梭罗树仙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不如我们助她们踏上修行之路,舍弃先天根本,如此倒也能获得自由,不过如此一来,她们的修行路却是格外艰难。”

    柳梦璃颔首道,“紫英你是觉得,她们这样的寒幽之体,先天有缺,故而不能成道?”

    “不错,天地有阴阳,人身亦有阴阳,孤阴难长,独阳不生,修行之人最重调和,此乃天人至道。梭罗树仙天赋极阴之躯,若能得一点阳和便能斡旋造化,成就地仙业位。这也是她们需要炙炎石的根本原因。梭罗树的跟脚出身赋予她们漫长的寿命,也限制了她们的成长。一来她们不能自由行走,二来无法改易根基,这便是死结。只要能斩去这梭罗树,让她们获得自由,今后修行,找到阴阳相济之法,必然功力大进,仙道有望。”

    韩菱纱笑道:“所谓大成若缺,她们自斩根基,看似变成凡人,反倒是打开了无穷的可能,这一退,暗合天地之阳的生生之道,比拿这块劳什子的炙炎石身合靠谱多了。”

    四人议定,当即把对策讲解给二位树仙。

    楚寒镜听罢后惊喜交加,反倒是楚碧痕暗暗咬牙,柳梦璃知她不甘,这位小妹心里想的还是成仙。殊不知她若执意妄为,最终只能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连累她长姐一同陪葬。

    好在此二人皆非愚类,一番思索后,也便听凭神剑门四位有道真修的吩咐。

    “只是如此一来,你们或许得不到梭罗果了。”

    “无妨,和你们的性命相比,区区梭罗果又算得了什么。”

    柳梦璃细细感应了梭罗树与双灵的连结,与同伴商议如何斩此一刀。韩菱纱回忆起在不周山为魔剑剑灵斩出道胎,此法却并不适用于梭罗树仙。

    “外力帮助终究不美,这一刀只能是她们自己斩。梦璃,你用心传之法,把我的剑意暂借给她们,如此一来她们可以自行把握分寸,新生的根基上也不会沾染我的气机。”韩菱纱转头又肃声道,“这办法并非万无一失,你们借了我的剑,必须要有斩道的决心,不能拖拖拉拉,也不能有后悔的心思,必须要向死而生,记住了!”

    楚寒镜略略颔首,“我已有决议。不如先从我开始吧。”

    楚碧痕叫道:“还是让我先来,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柳梦璃微笑,“那便一起吧。”话音未落,她忽得一拨琴弦,宏大的弦音仿佛是惊蛰的春雷,梭罗树仙忽得双双昏迷。

    未等她们跌倒,韩菱纱厉喝一声,囟门里跳出一道清朦朦的灵光,这便是水空元神的一道外相。

    柳梦璃诵咒掐诀,飞快地在双姝眉心各施法印,水空元神觑准时机,道一句:“请看吾此剑!”韩菱纱背后剑匣里跃出一道清影,当空分化为二,疏忽便刺入双姝眉心。

    梭罗树仙受剑势牵引,竟悬浮半空。

    韩菱纱脸色担忧,“接下来就看她们的决心和天意了。”

    云天河点点头,“我觉得她们一定会成功的,天命不敌人心。”

    慕容紫英难得微笑,“这么说来,天河你更看好楚碧痕姑娘?”

    “是啊。”

    韩菱纱哼了一声,“要我说,还是楚寒镜姐姐比较靠谱。”

    柳梦璃蹙眉不语,其实心里和明镜一样。楚寒镜气量甚大,绝不是顾惜性命之人,她一早就能取来炙炎石身合,无非是牵挂小妹,故而一直不肯飞升罢了。反倒是楚碧痕,口口声声为了自由,可心里最根本的执念却还是成仙,是长生和逍遥。

    斩道亦是斩命,一剑斩出,是变成一个寿元不过百载的凡人,要遭受生老病死,红尘苦熬,若是不斩这一剑,虽无自由,但起码是长生久视。这其中的考量决断,恰似渊海,愈是细想,愈是要陷入其中。

    柳梦璃与韩菱纱一样看好楚寒镜,因她道心纯粹,想到便做,剑出无悔。

    果不其然,楚寒镜忽得睁开眼,眸中剑气迸射,背后的梭罗树簌簌大作,半边树冠落叶纷纷,竟是在短短数息内枯萎了,化作一颗枯荣树。

    楚寒镜眼中神光消散,其人缓缓落地,眉间的七分仙气陡然散尽,而今看着不过是一个娇怯忧愁的病美人。她连忙谢过众人,随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一旁的楚碧痕。

    “碧痕她……怎么还没成?”

    韩菱纱宽慰道,“别急,这才不到一盏茶时间。”

    楚寒镜吃了一惊,“是吗?我在梦里已过去了十多年。在外界竟比我想象得还短暂许多。”

    柳梦璃微笑,“人世如梦,说不定等我们醒来,现在的经历也都只是梦中的景象呢?”

    “碧痕她,大概什么时候能醒?”

    “短则半个时辰。”

    “那半个时辰里醒不过来呢?”

    柳梦璃与韩菱纱对视一眼,各自露出为难的神情,“梦里一息便是一年,半个时辰足以度过一生,如果还未醒来,那么恐怕是出了变故。”

    半个时辰后,楚碧痕没有醒转。

    楚寒镜脸色苍白,“到底怎么回事,她究竟做了什么梦?”

    众人皆望向梦貘少主,柳梦璃脸色平静,“她在梦中成仙得道,享万年之寿,游遍沧海。她很快乐,不愿醒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样也好。”

    楚寒镜闭上眼睛,热泪在眼角涌出,淌过脸颊,很快就变得冰凉。

    这是她万年来的第一次落泪。

    梭罗树仙的故事是这样结束的。

    名为楚寒镜的女子跟随四位真修离开了炎帝神农洞,红尘中又多了一位神剑门人。而从此以后,自古清寂的月幽之境只余下一位沉睡不醒的仙女。还有一株枯荣树,半边繁茂的树冠在太古的风里微微摇曳。

第一千〇九十五章 狂徒

    云天河一行携楚寒镜回返琼华,他们这一去一回不过一日辰光,好端端的神剑琼华峰就被一群修士团团围住,却是昆仑正道要来讨伐幻瞑界。这些修士里不乏积年的真人高功,如今琼华都是些年轻弟子,如何能阻挡?于是来人便直抵卷云台,所幸妖界有先天烛龙大阵庇护,这些正道除妖人无计可入,如今正在琼华驻地罗唣不休。

    “尔等琼华弟子为何包庇妖类?”

    “早先此处剑气冲霄,却又是贵派哪位真人功力大进?”

    “那两界通道是何人布下?”

    修士们围着琼华弟子客客气气地逼问,吓得几个年轻童儿眼泪直流。

    天边忽来四道虹光,迫人的琴心剑意荡决浮云,万里莽莽的昆仑,一时间岚雾尽散,傍晚的夕照落在连绵雪峰上,映出一派灿烂的金鸿。正道群修面色须不好看,皆严阵以待了。待那虹光落地,显露出五个人影来。

    为首的白衣剑仙气度极俊,两眼睁着往四下一扫,所有人的眼睛都为他吸引,片刻离不开他的身形,仿佛此人便是乾坤中心,不周天柱一般。

    “可是云天河道友!”说话的阆风派掌门虚尘真人,他与云天河倒是老相识,此时也为白衣剑仙的气度威势暗暗惊叹。

    云天河知道自己不善交际,便只是略一点头。

    慕容紫英上前两步,众人不自觉便又望向了他,见其人着一身琼华掌门袍服,背负剑匣,容貌虽年青,可丰神玉秀,气机博大,俨然也是功行圆满,大宗师一流的人物,便也不敢轻视。

    “各位同道为何无故占我琼华驻地,可是欺琼华无人吗?”

    “琼华本是昆仑正宗,我等八派同气连枝,彼此有同道之谊,素来敬重谨慎,又岂是欺贵派无人?然而敢问阁下几人,为何此地妖星高悬?前不久更是有妖类出入此间。诸位可能给我等一个说法?”说话者是昆仑派的一位长老。

    慕容紫英面色冷肃,“昔日昆仑琼华已不复存在,如今只有神剑门的琼华峰,此地乃我神剑门所有,而那天星亦是我神剑门的驻地之一,却不劳各位费心探究了。”

    此言一出,众修哗然。

    云天河此时憨笑道,“你们来了也好,本来打算过几天把玄霄的事情办完,再去找你们的。”

    “阁下何出此言?”

    “我觉得,昆仑八派太多了。”

    “那多少才合适?”群修慑于此人剑道精神,一时间竟不敢顶撞。

    白衣剑仙竖起一根指头,“昆仑有一个神剑门就够了。”

    韩菱纱也不管那些修士鼓噪罗唣,她悄悄问云天河,“你是怎么想的?”

    云天河挠挠头,“我有好好想过爹说的话。要是我想做一件大事,就得有很多的帮手。昆仑八派,可以当我的帮手。”

    “你打算强迫他们加入神剑门?”

    “不是,我要把神剑门教给他们。”

    韩菱纱一愣,旋即大笑,“原来如此,天河,你变聪明了。”

    神剑门从不是一个门派,神剑门是一个理念,一种传承。所以云天河可以把神剑门教给别人。

    受我神剑者,当身入此门。

    昆仑的夕照越来越灿烂了。当太阳落下,夜幕笼罩人间,莽莽的群山间有第二轮太阳升起,舒展、朦胧、明朗的剑虹,仿佛是朝霞一样。

    后世记载,神剑门主连挑昆仑七宗,单人只剑,一夜败尽群仙。

    假如修行界有历史,那么在这一天太阳升起前后,是两个时代,被一个太阳一样的男人分开。

    云天河剑下无一合之敌,昆仑的修行人不愿承认世上有这样惊艳的剑道,有这样无敌的人。

    “不可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剑法?!”天墉城的掌门捂着腰腹上的剑创,跌坐在地,心如死灰,周围是哀呼嚎啕的天墉城弟子,日出之前的昆仑,空气特别冷。

    对面的白衣剑仙有爽朗的笑容,“想学吗?我教你。”

    “你……我天墉城乃天界正宗,绝不会改换门庭!你要杀便杀,何必言语欺侮!”

    那人摇摇头,“没让你改什么,我就是来教东西的,怕你们不同意,先打一架。你们现在知道我的厉害,总愿意学了吧?”他说着,从怀里丢出三本崭新的书籍,“喏,好好学哦,过几个月我会再来看你们的。”

    “你!莫走!决一死战哇!”掌门吐一口血,气昏迷了。

    天边的剑虹已不见了踪影,云天河回返琼华,对同伴们笑了笑,“最后一家也去过了。”

    慕容紫英点头,“既然如此,今日正午,我们便将玄霄师叔从禁地提出来吧,是时候给那一次大战画一个句号了。”

    琼华弟子和妖界梦貘一族得知消息后齐聚卷云台。

    玄霄或许没想过自己的结局会是如此。

    水空剑主斩断了他与羲和剑的连结,令他多年苦修的功力一朝散尽,也化去了其体内炽热的阳炎。他望着台下神情各异的人与妖,发出苍凉的大笑。

    “我琼华三代心血,飞升之望,今朝皆亡于你慕容小儿手中!后辈弟子不思报仇雪恨,反与妖贼为伍!历代祖师在天有灵!当垂泪可矣!”

    他的头发一瞬间全白了。人也变得极苍老。

    某位弟子展开判书,朗声念道:“琼华前代门人玄霄,曾为羲和剑主,为妖界大战之元凶之一,念其愚忠,受二十四代掌门太清真人蒙蔽,又经历十九年玄冰苦狱,故而减其罪行,今琼华上下弟子及幻瞑界群妖见证,兹判决,废其修为,解羲和剑,终身不得任职琼华峰主,不得踏出清风涧一步。尔可有异议?”

    “成王败寇,莫不如是,而今我为阶下囚,功力尽失,你们又何必惺惺作态!不如直接将玄霄斩杀于此!若等吾重获修为,定要报今日之辱,拨乱反正!届时取各位项上人头告祭琼华先烈!”

    “既无异议……”那弟子正待宣判。

    “不妥!”此时妖主婵幽却有不满,“此人当年杀我族妖数百,按罪当诛!”

    慕容紫英拱手,“婵幽道友,此番判决是我等协商而成,为何此时反悔?”

    玄霄大笑,“你怕了!你怕我重获功力,把你们几个妖孽斩杀殆尽!”

    婵幽冷声道:“此人凶顽不改,留他在世上只会多造杀孽,还不如早早清除。”

    慕容紫英侧头看了玄霄一眼。

    今天卷云台上的风很大,也很柔和,博大的气流并不急促,就像是昆仑群山的一次吐纳,像是钟声悠扬的余韵,玄霄的苍苍白发在风里飘扬,意气风发的修道人如今比古稀老者更衰朽,双眸里不再有意气和神光迸射,浑浊的眼球里燃烧着沧桑的愤怒。

    “他老了。”

    此话一出,妖界再无异议。

    判决很快结束,待众人离开,卷云台上重归清寂后,云天河抬头望着天穹,太阳片刻不停地周天运行,他忽然问,“究竟什么时候太阳是正处当中的呢?”

    柳梦璃也抬头望了望,柔声道:“既然太阳在周行,一日之内总有一瞬是在当中的。哪怕是如此短暂,但只要太阳的天上是偏斜的,那就必然有正中,如果没有正中,又如何能说它偏斜了呢?”

    云天河点点头,“正是如此。原来如此。”

    “云公子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是啊,明白了一点点。”野人摸着脑袋,微笑起来,“我要是早点明白就好了。生死原来是这么样的一种东西,人死成鬼,鬼又转世,究竟什么时候算死了呢?在鬼界我见到很多,像我爹这样保持神智的鬼,我想,变成鬼,并非死了。如我们这样的修为,哪怕身躯腐朽,死后鬼魂也能长留人间,这难道不是永生吗?”

    柳梦璃怔忪道:“天河,你在乎永生吗?”

    “不,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死。”云天河望着天空,“因为鬼界,因为轮回,每个人,每个妖其实都是永生的。这我们已经知道了。只要魂魄不灭,就能重来。所以阎王他们可以操控人的命数,因为死后的鬼魂有了他们定下的去处。生前做好事,来生投好胎。生前挖坟墓,死后做苦役。因为没有人真的死去,所以人生百年,就如黄粱梦一样,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可以让人经历荣华富贵,也可以让人一夜家破人亡。这就是他们的天道。”

    柳梦璃眼中露出惊喜和不安,“那你想做什么?”

    云天河伸出手,朝冥冥中的六界按掌,“我要打破轮回。让生灵能真正死亡。”

    此言一出,晴空暴雷!

    黑压压的云团从四面涌来,把昆仑周遭两千里方圆团团围拢,暗不见天日,只有奔涌的雷霆,照耀得群山惨白。

    白衣剑仙面色不改,“前世的罪孽,今生的债,都不需来世报偿,新生的人、妖,都可以自由自在得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再传他们剑法,让他们有力气,有本事,能吃饱饭,能开开心心,也能对坏人反击。”

    柳梦璃轻叹,“天河,你看,老天生气了。”

    “嗯,它不敢劈我的。”云天河抬头,仿佛与九天之上的大天尊对视,“因为他知道我会做什么。”

    不知何时,韩菱纱与慕容紫英也站到了云天河身后,他们四人,神剑四宗,一齐抬头望天,两千里的黑云,竟也悄悄散去。

    韩菱纱问,“天河,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凭我等之力,潜修三十年后,六界哪还有敌手。”慕容紫英轻抚背后剑匣,语气平淡。

    云天河沉吟片刻,摇摇头,“浪头要打到天上去,这海要比天更广。”

    众人微笑,“那就先造海。要造得比天更广。”

    ……

    四百年前的天下是谁的天下?

    文官武将说这是皇帝的天下。

    巫婆神汉说这是神仙的天下。

    修行人说这是神剑门的天下。

    皇帝的天下要去国都找。神仙的天下要去神界找。神剑门的天下,去昆仑就能找到。

    那如今的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天下人说,这是天下人的天下。

    ……

    岁月沧桑,英雄美人终要迟暮,万物有情,唯独光阴不留人。

    自神剑门主以无上法力将琼华峰高举,封住昆仑仙路,绝地天通后,又过了三百年,曾经名震六界的神剑四宗,已经成为遥远的传说,后人都在追逐他们的背影,可道踪渺渺,终究是无人再见到他们。

    三百年来,江湖风起云涌,新一代人也在用神剑法门,挣自己的名头,每天都有新的传说,就像海潮一样不会停息,而古老的故事,也都隐没在厚厚的尘沙里。

    渝州城,永安当的小伙计景天睡得正香,梦里的景象却并不愉快。他梦见的不是御剑乘风逍遥天地,自他十岁那年第一次踩着树枝飞上天空,这种自由的感觉总是能让他开心;他梦见的也不是渝州有名的荷叶鸡,香喷喷,一根鸡骨头嘬半天都还有味道;他梦见的东西和过往十九年人生里所有朴实无华的经历毫无关联,倒像是在说书人的神仙演义里闻听的那些怪奇,可他从未见过这些景象,又何从想象呢?

    他梦见鬼界遥远的天空,灰扑扑像一面旧镜,大地上亿万鬼卒举着斧钺,奔涌如冰河,数不清的旌旗与十面大纛高举,旗幡在阴风里被扯得笔直,他们战意汹汹,可古老的敌人却仍未现身。

    他梦见大地上流淌血河、弱水与黄泉,大浪滔天,风波如怒,无数的鬼魂跨过忘川上凄凉的奈何桥,而轮回井已经拥挤不堪,叠起来的鬼类就像山峦。

    他梦见十八地狱破碎,恶鬼咆哮,吞食地藏王的血肉,慈悲的菩萨身高万丈,此时双眸微睁,气息奄奄,群魔在其如山的体躯上发出恶毒的尖啸。

    数不尽奇诡而宏阔的景象在梦里真实无比,简直就像是那些遗忘的记忆重新涌现。一道灵光打破了胎中之迷。鬼界曾发生过的,或许也是正在发生的剧变都让景天神魂颠倒,这是个恶梦,他在床铺上哆嗦着,汗出如浆。

    他在梦里忽高忽低,忽上忽下,看了许多可怕的事物之后,他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鬼,正飞快地跑过大地,当他穿过亿万鬼卒的军阵,他们会齐齐让开一条宽阔的道路,任由他飞奔,飞奔过荒原和三条太古的河,挤在奈何桥上的魂灵急急忙忙,哪怕跌入忘川也要腾出通途。

    于是他就这样飞奔,跨越十八地狱,在流血的地藏与贪馋的群魔注视下,跨越阎罗十殿,在铁面如冰的阎王判官凝视中,跨过盛开曼殊沙华的平原,在迷途的魂灵仰望里,一路到了轮回井边。

    所有的鬼都看着他,眼里满是希冀。

    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他说:“飞蓬,你是我们的希望。不要失败!”

    “不要失败!”群鬼怒号。

    “不要失败!!”

    景天见无边的鬼类围拢上来,眼睛里说不出是哀求还是残忍,他觉得自己要吓坏了,可梦里的他十分坦然,他望着被封死的轮回井,恒河沙数的幽紫色符箓流淌,如一块厚实的布匹盖住井口。

    所有想要投胎的鬼类,都被这一块布匹一样的封禁拦住,穷尽所能都无法破解。

    景天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会帮你!”

    “我们会帮你!!用照胆剑魂!神剑!”

    亿万的鬼类发出哀嚎,他们拼死攻击井口的封禁,单只鬼的力量根本无济于事,奋力的攻击只会让自己灰飞烟灭,可浩浩荡荡的鬼潮,却让这如世界本身一样牢固的井口封印略微黯淡下去。

    景天盯着井口,忽然浮现一个想法:有一个破绽。

    世事无绝对,天意如此,因而这个可怕的封印也出现了漏洞。梦里的他也觉察到了,封禁被削弱后,出现了比一刹那更短暂,比一次心动更短暂的,几乎不可能被捕捉到的机会。

    但他捕捉到了,陡然纵身化作一道灿烂的银色剑光,如游鱼一般穿梭天地间,比针尖还细小的剑光自缝隙里钻入,带着景天的魂魄,投入幽深的轮回井中。

    井内同样布满了紫色的符箓,它们如尘埃一样,粘附到景天的身上,让他感觉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

    自那井边传来的万鬼的哭号、尖笑都远去了。

    只余那一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飞蓬,千万不要失败!你是六界最后的机会!一定要……”

    急速的下坠感让景天一个哆嗦,惊醒了。

    他呆呆地坐起身,永安当的夜晚平凡又清凉,同过去的几千个夜晚并无两样。

    景天挠挠头,方才的怪梦叫他睡意全无,梦中的情形稍有些模糊了,可并不似真正的梦那样消失遗忘,他对鬼界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这叫他惴惴不安。永安当的小伙计并没有什么野心,赚点钱娶个媳妇,最好能把永安当盘下来,自己当掌柜的,然后日子就这么悠闲地过下去是最好了。

    这年头江湖上厉害的人太多了,上至八十老太,下至七岁小孩,都有可能是剑术高手,路边的野狗说不定就是修行有成的妖怪。景天自觉把《十六玉楼洞真诀》练得不错,在剑术上也小有成就,在附近几条街巷也算颇有名望的少侠,可一个小小的渝州城里,比他厉害的人就不知凡几,更遑论天下英豪如过江之鲫。他一个干当铺鉴定生意的小伙计算得什么?

    不上不下,不好不坏,无惊无险,无灾无病,这是小伙计景天的人生追求。

    至于什么江湖神话,千秋万代,震古烁今,一世豪侠之类的,也就是想想,可万万莫让自己碰上。

    小伙计景天蹲在床上抓耳挠腮,他现在切实得怀疑自己是一个转生之人。

    自琴仙柳梦璃封绝鬼界,这世上已经三百余年没有转生之人了。遥想四百多年前,神剑门主扬言要斩断轮回,打破众生宿命,这也是所有传承神剑法门的修行者认可的宗旨,而这样气魄滔天的壮举,竟真个成功,这才是真正逆天而行,不愧为天道下第一狂徒的美名。

    三百年来,人界新生的生灵,包括人族、兽族与妖族,其魂魄皆是九泉之力滋养出来的,轮回簿上清清白白,没有前生,也不会有来世,死后魂飞魄散,一切都重归天地。

    如今无人再谈宿命轮回,只因命数皆由自己的双手决定,生死由掌中的剑器守护。神仙说了不算,阎王说了不算,皇帝说了更不算!

    景天一想到自己背负着所谓六界最后的希望,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

    可命数对他这般轮回之人,真如铁律一般,绝非轻易就能摆脱。退缩逃避更是无用。

    正当小伙计景天疑神疑鬼之时,厢房的窗户却忽得开启,屋外飞进来一位红衣少女,落地无声,显然是习得上乘的轻功武艺。这姑娘进了屋子后左右环顾,里头漆黑一片,忽然看到床头蹲了个人影,一对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就这么默默看着她。

    “啊呀!鬼!”那女贼大叫一声,手里飞快地朝景天掷出一把毒蒺藜。

    景天见状抽起被子一抖,内气灌注下,这一条薄衾也似铁丝布一般坚韧,当空一卷便把所有暗器都接了下来。

    “喂,小贼!你是谁!”景天把床边的铁剑抄在手中,一闪身便站在了那姑娘面前,他是个好脾气的,突遇袭击也不恼怒,话也带着三分笑意。

    “谁是小贼了!你看清楚,本小姐像贼吗?”这姑娘施了一个火灵咒术,指尖浮现豆大的灯火,照得屋内亮堂堂。景天上下打量,见她衣着靓丽,也不曾遮挡容貌,倒真不像寻常的梁上君子,更兼她明眸善睐,面目秀巧,倒是个极标志的女郎,让人见之欢喜。

    “你不是贼,哪有贼见了主人家就下狠手的,你根本是强盗啊!”景天有意调侃,还故意做出害怕的模样。

    那姑娘气得挥拳打在他手臂上,并未用力,景天却装模作样地喊痛。

    “别闹了,听好了,我姓唐,是唐家堡的人,这破当铺是我唐家的产业,包括你住的地方,也是我的,我回自己家,能算贼吗?”

    景天一缩脖子,“空口无凭,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唐家的人?”

    唐姑娘笑意盈盈,“空口无凭?那让你见识见识我唐家的暗器可好?”

    “不了不了,我刚才就见识过了,那什么,唐大小姐深夜来访,是有什么事吗?你要偷……呃不,找什么东西?我帮忙啊,不是我吹啊,永安当里每件东西我都熟的很,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哼,算你识相。”唐姑娘与这小伙计逗趣,心里也颇欢喜,当下言明来意。

    原来她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紫砂壶的盖子,此物乃是她阿爷的心头好,唐姑娘便想悄悄来永安当寻一只配对的茶壶盖子,如此一来就不会让老爷子伤心。

    景天却说紫砂壶器型多变,想找相同的盖子是不可能,为今之计只有靠他一身古玩行当的专业本领,把碎裂的盖子粘合起来。

    二人言谈时频频斗嘴,这唐小姐是个急性子,景天又从来好声好气,话头一个接一个,自家心里所想就不为对方所知了。

    说话间,忽然天地震荡,整个人界都在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中摇晃。渝州城连绵的屋宅楼阁发出可怖的巨响,千家万户惊叫不绝。

    屋内二人更是感觉到遥远的所在传来可怖的气息。心里慌乱无措,脚下立足不稳,景天不由自主朝唐小姐倒了过去,而她也不禁仰倒。

    如此千钧一发之际,他们二人对望着,都看到彼此惊异的神色,随即,景天感触到怀中温软的体躯,面前还有那张飞速接近的娇靥。

    小伙计景天害怕自己坏了姑娘家的清白,被唐家找上麻烦,心里大惊,连忙低头,于是他猛地一个头槌重击,把唐家大小姐的鼻血都砸了出来。

    这巨震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快,不一会儿,震荡平息下来,渝州恢复安宁,永安当的这件小屋中更是死一样的寂静。

    “唔……”

    景天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看到身下这姑娘要杀人的眼神。

    “那什么……饶、饶命啊……”

第一千〇九十六章 照胆

    “还不起来?”唐家姑娘冷冰冰地盯着景天。

    景天老老实实地起身,他战战兢兢地问,“那什么,我去拿药给你?”

    唐家姑娘捂着鼻子坐起来,“本小姐要是破了相,你就死定了!”

    小伙计讷讷不语,见他这副呆样,唐家姑娘也是气愤,“喂,不是说要给我拿药吗?”

    景天慌慌张张地点了灯烛,去百宝箱里取出瓶瓶罐罐,各类伤药都有,还取来纱布用于止血,唐家姑娘忍痛给自己检查了伤势,所幸是并无大碍,鼻梁骨并未断裂,只怕鼻头歪斜了,她挑拣一番,最后只拿了雪蛤酥油,在鼻翼上揉搓,“你帮我看看,我鼻子有没有歪?”

    “没,没有歪,笔直极了,可好看呢。”景天如今是理亏,哄人的小嘴可甜了,他掌灯照着美人的脸颊,虽然瞧着血渍斑斑,有些狼狈,可五官无一处不娇俏,秀鼻挺直,果然和他所说的分毫不差的,他多看了几眼,脸上便腾起一团红云来。

    “嘿,你这人,怎么脸红了,是不是在想什么坏事情?”唐家姑娘脾性大胆,言谈无忌的样子让景天颇觉受用,他这十来年都是和市井人物打交道,人间百态是见够了,就怕那些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平时好声好气,一发脾气可不好收拾,若是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就不知有多少念想了,这种的就最坏。

    “我没想坏事,就是觉得你好看。”

    唐家姑娘捂嘴一笑,“你这小伙计,倒是鲁直,不过呢,本小姐却瞧不上你,今晚的事情不准到处去说,我这就回去了,你把壶盖修好就到唐家来找我,报我的名字就行。”

    “喂,你叫什么啊?”

    “啊呀,你在我家的产业里做事,连唐家大小姐的名字都没听过吗?”

    “哦,雪见,你是叫雪见对吧?”

    那姑娘摆摆手,自窗户一跃而出。

    她这便走了,和来时一样,就像一个惊喜,让景天摸不着头脑。

    而今离天明尚有一段时候,景天收拾收拾小屋,摆好灯烛,这就开工了。其实唐家姑娘若肯多等一会儿,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拿到壶盖,永安当的这位小伙计其实是行家里手,修补文玩都是吃饭的活计,精熟得很。可他故意不说,因他还盼着天亮后借机去唐家堡再见一见这位唐雪见姑娘。

    今夜发生了许多事,先前的地震就来得古怪。渝州城里的百姓都议论纷纷,厉害的人物都祭起飞剑朝震源探去,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有人回报,说是蜀山锁妖塔遇袭,昨夜有个厉害魔头闯入其中,坏了封印,致使天地震动,群妖出逃。渝州城离蜀山可不远,想来用不了一天时间,这些妖物就会在附近出没。

    当下世道与四百年前可大为不同了,人、妖两界已然贯通,人族与妖族见了面都和气一团,更有些地方二族混居,诞生了许多半妖,也照样生活,照样练功,没有谁要打打杀杀的。

    照这样,这些妖物逃便逃罢,何至于闹得渝州城人心惶惶?原来锁妖塔里关着的,是真个妖邪。

    要说锁妖塔的来历,便要追溯至数千年前,彼时神界大能于蜀山内部开辟一处空间,此即为妖界。

    蜀山乃钟灵毓秀、天地造化之所,吸引众多修行人在此定居,此后多年不断发展,蜀山上的修行门派兴衰不绝,最终联合为蜀山仙剑派,因妖类频繁出没,蜀山修士常年与其交战,行降妖除魔之事,而天下鼎鼎有名的锁妖塔却并非蜀山修行人所建。

    当年南朝梁武帝崇佛抑道,诉蜀山为邪魔歪道,召集无数高僧、法师上蜀山,遍及天下金刚白玉石,花费了二十余年修建一座佛塔。蜀山修士奋起反抗,最终惨胜,朝廷兵马败退,佛塔也就此落入仙剑派手中。其后神界嘉奖蜀山除妖卫道之功,指引蜀山修士将佛塔改建为锁妖塔。从此以后,蜀山修士捉拿了妖物便一律关入锁妖塔内。

    昔日神剑四宗要开万世未有之法,使人、妖二族摒弃前嫌,故而打上蜀山,把锁妖塔开了,一个个妖物都提出来断罪论处,许多无辜被抓的当场释放,一些罪大恶极的,铁证如山的,也是当场斩了。留下那些死刑未满的,就照旧锁在塔里。

    渝州城不拜仙神,不受王化,一应事务由百姓自决。永安当的掌柜今早就去了趟公堂,回来时嘱咐店里伙计,这几日尽量避免出城,夜里要封死门户,如此如此。又点了景天,因他年轻力壮,剑法武功精熟,故而派去当渝州的巡察,每日随队往城外周边村镇检视,发现有妖物伤人事件应当即回报,由公堂大会决断。

    景天老大不情愿,但听说巡察队有唐家人参与,当即改口。这天晌午时分,他便揣着修好的紫砂壶,又带上行囊与铁剑,去公堂报道。领了号牌,又随一队青年高手出城,御剑腾空后沿大路飞行,过一个村镇便落地歇一会儿,与当地公堂交待了事宜就要再次出发。

    景天一路都没找到好时机与唐家人说话,最后傍晚回城时才聊了几句,只觉此人言辞干硬,姿态傲慢,并非可亲之人,顿时也歇了结交的心思。

    回公堂交差,景天见一些巡察身上带血,笑容爽朗,原来是已经与锁妖塔里的妖邪交手,看模样是有所斩获。

    他出了公堂后见天色已晚,这一日奔波,只食了些自带干粮,嘴里淡出个鸟,当即拐弯去大食厅用饭,凭手里的号牌也能吃上公家粮,他自觉这一餐比在永安当吃得舒服,还盼锁妖塔里的妖怪多多造访,好让他能多混几日公职。

    饭后出门,小伙计还记着送壶的事宜,刚走两步又被人叫住了,原来是儿时几位玩伴相约出行,正巧见到他便邀去吃酒,景天再三推脱不过,也就跟去吃酒了。再等他从馆子里出来,月上中天,他打个哈欠往永安当赶。

    这几日为防妖邪作乱,城中宵禁,各家店铺打烊也早,他走了半程,街上已经是空荡荡。只有长风从街尾吹来,景天忽得不寒而栗,醉醺醺的头脑也清醒了几分。

    空阔的街上月华如水,不知何时投下一道长影,街尾处走来一位身材高大,赤发红眸的男子。

    风还在吹刮。

    景天攥紧手中长剑,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来人。

    此时街面上只余他二人了。待那人走近,景天也瞧清其模样,是个端正英朗的汉子,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英雄,只是此人周身的气机却骇人之际,绝非善类。

    “这位朋友,你是本地的吗?”景天勉强一笑,可精神却和缓不下来,体内真气高速周流,竟是在这不动声色的气机交锋里,精气神被逼迫至了极限,若是他再这般对峙一时三刻,就会脱力而死。

    红发的男人把手中长剑递出,此剑黑脊银刃,乍一出示便将景天全部的念头都牢牢吸住,他死死看着这把长剑,只觉心神悸动。

    “看来你还是忘不了这把剑,接着!”红发男人将剑器掷出,仿佛流星,寻常人当即就要被剑刃贯体,景天却抬手就攥住剑柄,将其牢牢握在掌心。

    “这种感觉……这把剑?你又是谁?”

    “想不起来?那不妨多想想。”

    “照胆……是照胆。”景天轻抚剑身,“好久不见了。”他喃喃着竟不觉流下泪来。

    男人精神一振,周身泛出猩红的气焰,“你想起来了?”

    “没,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它。”景天抹去眼泪,眼里只剩下重逢的欣喜,他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我以前认识你吗?”

    “算是。”男人言简意赅,“这一世的你比我想象中更出色。”

    景天感到手中剑器在传来滔滔的灵力,使他功力暴涨,而胸中更有无穷剑理翻滚,一时间竟痴痴地说不出话。

    红发男子深深地看着他,“现在还不到时候,真想再和你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景天试图窥探面前这位强人的破绽,可不论如何都找不到可以出手的时机,他暗自震惊于此人的实力,也对他话里的隐义颇感兴趣,“什么时候才算合适?”

    “这时代已不是你我争锋的时候了,兴许要等那一天。”红发的男人仰头望月,“天上人都看着,他们不敢与那四个人为敌,便只想让你来打破封印,告诉我,如果让你选,是要听天由命,还是自绝天下?”

    “为什么我得从这两个里面选?我不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吗?”

    “你太天真了,这个世道容不下你这个转世之人,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知道我是转世……我的前世是不是一个叫飞蓬的人?”

    男人欲言又止,他不愿给自己的宿敌讲解故事,如果景天想不起来前世的一切,那么他就不是那个神界第一战将,也就不配与魔尊重楼论交,“你还不配叫这个名字,我要走了,剑,你拿着。下次我再找到你,希望你不像现在这么愚蠢。”言罢,此人凭虚踏步,凌空闪身,转眼便消失在夜空深处。他走了,同他来时一样突然,就像一场惊喜。

    景天攥着手里的照胆神剑,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因沉甸甸的天命已压在他头顶。短短两天不到的时间,他的身份已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过往那个永安当平凡又乐观的小伙计已经不动声色地远离,而一个全新的面貌又仍然蒙在迷雾中。

    他是转世之人,这个秘密不应当被当今天下的任何人知晓,否则难免惹来争议。

    倘如一个人的身份发生了重大的改变,那么过去的一切都能使其无所适从。景天在街上呆立良久,一时间竟不愿再回永安当,他也不想继续留在渝州城,只想找一个无人认识他的地方住上一年半载,把心绪整理好再论其他。

    他左思右想,摸了摸背后行囊,当即决心回自己的小屋带上换洗衣物,这便逃去天涯海角。

    此时的永安当已打烊,景天腾身窜入院内,不想却惊动了掌柜设下的禁制。

    “阿天!你小子,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被妖怪吃了呢!”掌柜的从影子里钻出来,一张面相尖刻的脸颊瞧着阴森森的吓人一跳。

    “和朋友吃酒去了。”

    “手里那把剑是哪儿来的?”

    “哦,朋友送的。”

    “以后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晃悠,你也别进来了。”掌柜的嘟嘟囔囔,说些气话,背着手自顾自回屋歇息去了。

    景天暗自叹息一声,回屋整理了行囊,匆匆告别了永安当。此处是故乡,自从父亲景逸故亡便在这里生活、长大,若说难舍,自然是真,可叫他再留守此地,恐怕也不能了。转世之人注定是背负天命,当故事开始,主人公就应该奔波起来,景天已有了这样的决意,不论此行是福是祸,总要走一走的。徒留原地,莫非是等麻烦上门吗?

    他这一去,刹那就好似挣脱了樊笼,一时只觉天地广阔,好男儿何处不能安家,囿于小小渝州,如何能一展抱负?夜仍旧是这个夜,月依然是那个月,可月下人已大为不同。

    景天倒也未曾忘了给唐家姑娘送壶的事儿,他这般想着,就往唐家堡驻地奔去。

    若说人生巧合便在于此,景天如今想出门远游,而唐雪见则是被迫逃出家门,这二人就在城外月下竹林相遇了。

    景天原本还疑心自己眼花,等离得近了就看清,前头慌慌忙忙的一道红衣人影正是唐雪见。

    “喂!”景天小声招呼。

    “吓!要死了,你怎么在这?别出声,跟我走。”唐家姑娘拉着景天就逃。

    “这是怎么了?”

    “家里出了叛徒,我撞破他们的阴谋,这会儿在追杀我呢。”唐家姑娘颇为郁闷。

    景天想起白日里那位唐家子弟目中无人的样子,也是愤慨道:“你们家的人未免太不讲理!”

    “别乱说。好了,快跟我走。”

    景天这时注意到唐家姑娘身畔居然跟随了一只飞天的小妖精,比拳头大得有限,好似个土豆子成精,背后还有蝶翅,发散的气机颇为灵妙,也不知是什么神兽。

    后面咋呼的叫骂声渐渐接近了,那些追捕的唐家子弟架着遁光四处梭巡,景天背后的照胆神剑在夜里光辉灿烂,不多时就被发现,他们二人这便被围堵起来。

    “唐雪见!还不交出五毒兽!”

    唐雪见争辩不过,众人当即就要动手,景天见机不妙,掣神剑,朝四方挥砍,刹那间天地为剑光充塞,方圆百丈之内的竹林爆碎成灰,那一个个追击的唐门弟子竭尽所能抵挡,仍旧重伤倒地。

    “哇!你好厉害!”唐雪见目瞪口呆,而景天只勉强一笑,这便真气枯竭,昏迷过去。

    待景天再次苏醒,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只顺江而下的竹筏上,身畔红衣的姑娘撑着竹篙,在水中一点,内气勃发,推动竹筏如飞箭一般疾驰。

    此时天已蒙蒙亮了,太阳在东方升起,大江上下一片金红灿烂的晨霞,风从绵密的波光里吹来。景天仰头望着寂然的苍穹,身下的竹筏飞快地前行,一时间感觉就像大地推着自己移动一样,他再侧头就看到唐家姑娘的长发在风中飘扬。

    “我们在哪儿?”

    “咦,你醒了?我也不知到哪儿了,你昏迷了一夜,我怕他们再追过来,幸好在江边找到这张竹筏。”

    景天揉了揉额角,没有说话。

    没有人说话。

    良久,景天望着逐渐明亮的天,感慨说,“天地好大啊。”

    唐雪见说,“是啊。好美。”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我想去神剑门,拜师学艺。”

    “我陪你去。”景天脸颊通红,“别误会,我也没地方去,哦对了,你的紫砂壶。”

    “难为你还记得,可惜我爷爷已经病入膏肓啦,就算我打破了他心爱的茶壶,他也不能醒过来骂我两句了。”唐家姑娘接过茶壶,垂首低眉。

    “别难过。”景天想说些安慰的话,终究是不知如何开口,“咱们御剑去吧,也不知神剑门会不会收下我们。”

    二人将竹筏停在江畔,御剑腾空,向东飞了一昼便抵达昔年的韩家谷驻地,如今这里是神剑门大宗所在,天下人无不向往的剑修圣地。据说神剑四宗在此地留有传承,静候有缘,故而前来拜师者络绎不绝。

    景天与唐雪见二人来到谷外,此处却有一座小镇,原来是四百年来前来拜师者不甘离去而于谷外聚集,故而形成了这样一个颇为繁华的聚落。南来北往,海外西域,来自人界各地的豪杰汇聚在这小小的镇子里,他们大多不会久留,倘若不能加入神剑大宗,便会去往昆仑、蜀山、蓬莱等修行门派。

    景天二人不过是这神剑镇的一对平凡过客。

    趁天色尚未黑透,他们就近找了家逍遥客栈落脚,因盘缠有限,故而不能久留,景天与唐雪见议定,待明日清早便尝试入谷拜师。如此,用过晚饭,各自回房歇下,一夜无话。

第一千〇九十七章 锦瑟

    翌日清早,欲图拜宗的人与妖类集合起来,大约辰时一刻,谷口聚集了三百多号生灵,大伙儿结伴入谷。景天二人起得稍晚些,这会儿匆匆忙忙赶来缀在队尾。

    乍然进入,有大风从深谷吹来,一阵风过后,所有人都被吹散开来。

    景天在风中呼唤唐家姑娘,然而声音都被吹乱,连说话者自己都听不分明。他睁不开眼,待风停息后四处张望,发现其人已然身处一座悬空石台之上,四周漂浮数目繁多的石台,都是一样的形制,这许多石台围拢成圈,圈内另有一面平悬古镜,镜面朝天放光,镜光照耀出一个人影,却是位姿容如仙的女子。

    悬空石台上传来许多人的呼喊:“见过楚门主!”

    景天暗忖,原来这位漂亮姑娘就是当代神剑大宗宗主楚寒镜,据传她是四百年前的人物,乃是神剑四宗的弟子,这么多年过去,容貌丝毫未改,这是何等修为?

    “诸位同道,吾乃神剑门楚寒镜,司掌传承招生之职,而今各位身处三世幻境中的问心关,此幻境会召来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身,诸位之过去身将会吐露尔等人生经历,以供众人评判,倘若不愿泄露来历者,可立即退出。”

    景天大吃一惊,他对此毫不知情,如他这般莽撞的可不多见,余者都是在神剑镇打听过这入门考核,对此心知肚明。神剑门本宗乃当今天下修行法之渊流,能入本宗者,无不是顶天立地之豪杰,于人于己都是一样的真诚,即便为恶,那也要堂堂正正。问心关下无祟鬼,正是如此了。

    “正所谓身正不怕影斜,我辈修士光明磊落,无一事不可对人言。不如就从我雍州陈子良开始,请楚门主裁量,请天下人裁量!”

    有听说过这位雍州陈子良的人士,还捧了两句场,景天仔细一听,原来这位陈老兄业艺惊人,品行高尚,是响当当的好汉。当即这小伙计心里也宽慰了很多,总想有人打头阵,给自己做做参考。

    然后景天就看到另一个自己出现在镜光里。

    小伙计暗叫倒眉,他却不知,这三世幻境里的问心关,每一个人看到的第一个受审者都是自己。

    究其根本,皆因众人本体现在身已然在阵中沉睡,在石台上围观、评判的乃是未来身,而在镜光里受审的便是过去身。未来无限,因此有多少拜师者,便有多少个相同的问心关,待诸多未来身回溯现在,就会将每一场问心关的记忆都传递给本体,如此一来,就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考验所有拜师者。

    楚寒镜展开一卷书册,朗声问道:“你姓谁名甚?”

    景天过去身答道:“飞蓬。”

    高台上的景天不知如何是好,这一问一答都如在耳边,清晰之极。世上有几人能看淡功过?他自诩生平庸碌,于这人世无功无过,唯一不妥之处便在这转世之身上,想来只要这位楚门主不寻根究底,他这样清清白白的好人一定不会有什么妨碍。

    楚寒镜又问:“可曾杀生?”

    过去身答道:“不可计数。”

    景天:“?”

    此话一出,周围悬空石台上不断传来惊呼和痛斥,一时间景天成了众矢之的,他只不过是个十八岁的青年,血气方刚的年纪,饶是他心性如何的平和,此时也委屈不已,双眼不觉便通红一片。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如此善杀,莫非是全无良心的吗!出了此地,你最好不要遇见我,否则我便要为那些被你杀害的生灵报仇雪恨!”

    “不错!当年神剑四宗传法天下,为的不就是众生互助?如此神功落入你这等心术不正之人手中,却是天下之灾!倘若你还算磊落,出谷后便接受我的挑战。你杀死那些弱者时,可曾想过,遇到比自己强大的人,又该如何?!这样吃人的法理,便由我等斩断!”

    景天攥紧拳头,一语不发。他忽得听到这众多呵责中有一个清亮的女声,“你们平白无故就给人定罪的吗?这难道不是冤枉好人!什么问心关,我看根本就是诬陷关!”

    “住口!问心关乃是当年水空剑主韩大宗与圣心琴主柳大宗联手设下,岂是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可以置喙的!”

    “左一句大宗,右一句大宗,我看你就是前人的奴才,倘若前人什么都是对的,那干脆我们都不要活啦,遇到什么事情就劳驾前人从棺材里跳出来帮我们出主意吧!”

    这一个驳斥的声音在一众斥骂里十分微弱,就如海上孤舟一般,众生恶意如潮水,景天却只牢牢记着那个姑娘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楚寒镜沉思片刻,忽而低声道:“肃静!”

    待求道众噤声,这位神剑门主才继续朝景天的过去身发问:“你可记得前世?”

    过去身根本是面不改色,“自然。”

    此话一出,石台上再次议论纷纷,随即便有许多人族、妖类开口向景天致歉。磊落人不少,景天团团作揖,可心里并未好受半分。

    楚寒镜将眉头皱起,随即将景天今生经历细细盘问,得知他今世本分老实,便算他通过了问心关。求道众一同评判,除却少数认为此人平生泛泛,不似英豪之辈,余者都同意见证他加入神剑大宗,想来也是为先前不分青红皂白的斥骂感到愧疚。景天自诩是个小人物,小人物就有小人物的快乐和幸福,眼下自己很可能加入天下第一的宗门,不由得心怀大畅,笑容满面,不再计较此前的诋毁之词。

    一场场评判次第进行,待全部结束,景天忽闻耳畔风声大作,眼前的石台与古镜都消失不见,自己忽得又落在一处碑林中,此地石碑形制各异,有的小如砖瓦,有的高耸如峰,每一块上皆有前辈留下的刻字,有些记载一门独特剑法,有些只留下几句感想,甚至有些只是随意的划痕。

    想来这已经是第二关了,也不知是何用意。

    碑林中空空荡荡,只有景天一人,他在此地参观许久,仍未能看出什么门道。既找不到出去的路,更不知如何才能通关。

    他仰头望天,太阳当空,现在大约是午时一刻,也不知这三世幻境里的光阴与外界是否等同。景天取出褡裢里的干粮和清水,简单的吃了一餐。

    “也不知唐姑娘现在怎么样了。”他暗暗想念了一会儿,“当务之急还是先通过考验,答案或许就藏在某一块石碑上。唉,只是这碑林一望无际,不知何时才能找到。”

    景天耐下心来,就近挑了一块石碑耐心观看,这块方方正正,棱角严肃的花岗岩石碑上记载一篇《诗剑大经注疏》,乃是后人观习《诗剑大经·总纲篇》留下的感想与注解。原文是不到四百字,这位刻字的前辈留下的注解有上万字。一块石碑叫他刻得密密麻麻,正面文字,背面还有图形。

    图形所载又是一门剑法,名为《锦瑟》,是留下注疏的前辈,以当年李义山的同名诗为模本创立,意在告诉后人,倘若能领悟他留下的注疏,就可以像他这样,把世间的诗词化作剑法。

    景天不算个读书人,识文断字不在话下,但没有用心做学问的能耐,自打十四岁那年从书塾毕业,往后看的多是些闲书杂文。好在石碑上的这篇注疏用词平直,而原文更是纯粹白话,只要是学过几个大字的,多数是能读懂的。

    小伙计读了半篇后就神思飘忽:“以前听城里说书先生讲,当年阳神剑主传法天下,以少阴剑意刻录功诀,天下生灵无需识字,只需观摩字形便能领悟妙法,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忍着性子把通篇读完,又绕至背后观摩图形。此人腹内草莽,读书不解其意是常有的,不过一看到图形图画,立即就灵巧起来,照着画中人的姿势比划,凝神搬运内气,只是真气流转不休,未能使出剑诀,看来图案只是引导,若想成就,仍需照着文本说书的诀窍习练。

    景天回忆《注疏》所言:初学乍练者……以神思引领剑气,世间万物莫不离心意二字,内气追逐神念流转,初时缓慢,行功愈久,其速愈增,旋即神气合一。

    他盘膝入定,将心思收回体内,感应气机流转,引导真气逐任督二脉周行,初时果然平缓,真气如驽马,神念如草料,驽马逐草而行。任脉主血,督脉主气;任督通,则八脉通;八脉通,则百脉通,故而气行周身,三元贯通。

    待他全神贯注,驾驭内息不断周流,气血随之翻涌,不多时,他便通体潮红,汗蒸如雾,体内营卫之气暴沸,内气滚滚如潮,神念如江中小舢,逐潮而行。如此行功三刻,渐入佳境,依照《注疏》所言,此时就应尝试抟气为罡,此乃剑道精微的功夫,然而景天早已忘了关窍,全身心投入真气流转,不觉间,神意引导着内息不断加速,忽感经络胀痛,浑身滚烫,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然走火入魔。

    此刻景天已无暇他顾,只想将这奔马狂烈的内息疏缓下来。此诚危机紧要关头,如果他一念松懈,神气分离,当即便会真气暴动,令周身百脉寸寸断碎,身死当场;若他将内气自周身窍穴排出,散化天地之间,便会使他气血大损,寿数腰斩,今后危厄缠身,垂病而死;倘他仍旧无动于衷,真气继续加速,非但令他神念疲于奔命,更会使体内精元枯竭,化作干尸。

    若想强行制止真气,唯有修成“元关锁”,周身气机不漏,内息如困锁之龙,不得作乱。然而这是修道的上乘功夫,即便是积年的真修都难成就,景天不过是个平凡青年,如何能有此本领?

    就在此人进退维谷之际,一直背负在身上的照胆神剑忽然发出清亮的鸣吟,即便景天此刻神智蒙昧,依旧将这一声剑鸣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他全然忘却了形骸,只觉飘飘忽忽如在梦中,神思不再关注内息,纯然无依,遁入空明。

    就在此时,失去引导的内息,一如丢了辔头的奔马,胡乱在景天体内流窜起来,霎时经络创裂,窍穴破碎,全身血液灌入经络穴道形成淤塞,致使气血不畅,五内俱伤,而景天的神思冥冥,对体内一切毫无所觉。眼看着伤势不断加重,不到一时三刻他就要暴毙当场,照胆神剑再次鸣叫,剑光迸射,化作一口神泉漂浮景天身后,此乃照胆泉魂,亦是神剑之灵。

    照胆泉乃神农九泉之一,为天地灵眼,乃有造化之功,此时泉魂入体,景天体内真气如百鸟投林,尽归于膻中气海,抟做一只白灿灿的玉盏,乃有清澈剑罡自杯中汩汩流淌,好似灵泉。

    景天神游归来,顿觉周身无一处不痛彻心扉,张口欲呼,却吐出几口鲜血,他奄奄一息地仰倒在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也没个大夫救一救,小伙子望着天上西沉的太阳,只觉自家性命也日薄西山。

    “景天呀景天,没想到你这样的五好青年今天就要命丧于此,呜呼,可怜小爷我死前还没御剑去天下各处看看,不曾体验人间繁华,这就要魂归地府了,也不知我这转世之人,鬼界还收不收我……”

    他在这里嘀嘀咕咕,躺了一会儿,又吐了几口血,然后就自己站起来了。他这会儿非但能走能跳,就连气力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只是断碎的经络窍穴,以及体内紊乱的气血仍未好转。此时他在修行路上已迈入一片全新天地,同时也让自己五劳七伤,若是将来能把伤势养好,自然一飞冲天,若是伤势恶化,或许就命不久矣。

    不管如何,景天总算没有继续消沉,他重新把《诗剑大经注疏》读了一遍,这回再看就有了许多感触,方才明白自己有多莽撞,这番能侥幸不死,还有赖照胆神剑。景天把剑器捧在手里好好夸奖了两句,神剑寂然无声。

    待景天将剑经通读罢,再次尝试习练《锦瑟》剑诀,这一次,心念一动,膻中那只玉盏里就飞出一泓剑罡,透体而出,化作一片清亮的剑光绕着景天盘旋,随他意念转换形态,如臂使指,丝毫不爽。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文人赋诗抒怀,剑客舞金照胆,《诗剑大经》是当年云天河在陈州沿河吟诗所创,立意极高,非天资洋溢之辈不能领悟,唯有抵达以神御剑之境界,方可融会贯通。后人为剑经大纲作注,乃是另辟蹊径,以神导气,以气御剑,大大降低门槛。

    景天引导剑罡凝作一架锦瑟,瑟弦震动,发出强音剑气,上绝浮云,下裂川流,已然将《锦瑟》剑诀入门。

    功成刹那,碑林中大风再起,景天再一次被风吹到他处,睁开眼,此处却是一片平坦的、长草深深的原野,天色已暮,四方寂寥,他面前不知何时已站着个俊秀敦厚的书生,正对他微笑。

    “先生您好。”小伙计赶忙打招呼,“能给我找个大夫吗?我感觉要不行了。”

    夏书生被抢了话头,颇迟疑了一下,“你的气色极佳,双目有神,不像是垂危之人呀。”

    景天吐了一口血。

    夏元辰变化了一套桌椅出来,又拿出一块小枕头,让景天把手放在枕头上,当下为他把脉,片刻后眉头紧皱,“不妥不妥,你内息充盈,而经脉寸断,想来是走火入魔后因祸得福,功力更进一步,只是你这剑罡十足地强硬,固守一处,而我施法为你疗伤,却又被剑罡冲散。”

    “啊,大夫,您看我还有救吗?”

    “实不相瞒,你已通过三世幻境中的‘过去’、‘现在’二境,只要在日落前通过未来境就能加入神剑门。此时离日落不到两刻钟,而你这伤势,恐怕没有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

    景天又咳了一口血,“那没事了,谢谢大夫。”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四面望了望,“那什么,我怎么才能通过未来境?”

    夏书生收起桌椅,朝景天身后一指,“你瞧。”

    他回身,看到另一个自己从平原的那一头走来,他走得飞快,初看只是一个小点,一个呼吸后就有豆大,再一个呼吸后就到了眼前。

    景天有些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的未来身。因此人的气机极强。

    夏元辰解释道:“这是你未来的一个可能。兴许以后的你会比这更强呢。”他旋即感慨,“不过也真是少见。这种让人望而心折的气度,叫我想起天河兄弟了。将来的你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景天磕磕绊绊地问,“我该不会是要和他打一架吧?”

    夏书生笑而不语。

    景天的未来身面色阴沉愁苦,冷冰冰地看着现在身,“来,出剑吧。”

    景天干巴巴地招呼他,“你好,呃,你看起来不高兴?”

    未来身的神情愈发冷酷,刺骨的杀机叫景天通体生寒,“我打不过你。”他也是实话实说。

    “你学了《诗剑大经》?用出来给我瞧瞧。”

    景天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未来会变成这种凶巴巴的大哥,总之都是一家人,他决定听自己的话,肯定没错。当即他又把剑罡凝作锦瑟,正欲激发剑音,忽地被未来身一指点破。

    “《诗剑大经》不是这样用的。”未来身皱着眉,“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以剑罡化形,不过是取巧之途,真正的《诗剑大经》又怎会拘泥形式?你看着,我只演示一次。”

    景天打起万分注意。见他伸出一根指头平平的悬在空中,忽闻周遭弦音大作,不知从何而来的乐声,节奏古朴而苍凉,眼前未来身的指头上渐渐浮现一只洁白的蝴蝶,当蝴蝶凝聚成形后,未来身却消失不见。

    景天吃了一惊,左顾右盼,仍旧没找到未来身的踪迹。

    夏元辰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

    那洁白的蝶子飘飞,落在景天的鼻头,他一动也不敢动,因他感觉到了这漂亮的蝶子,根本就是一道凝练之极的剑虹。

    蝶子在景天脸上溶解了,就像风吹散的蒲公英一样。

    周遭莫名的弦乐消散。

    他不知为何落下泪来。

    夏元辰静静感悟着未来身留下的剑意,轻声赞叹,“此情此剑成追忆,当时只道是寻常。好一曲《锦瑟》。恭喜你,小兄弟,你通关了,今后就是神剑本宗的一员,该醒来了。”

    “什么?”景天一怔,忽见西边的日头向东升起,天上的流云聚散不休,眼前的夏元辰骤然远去,大风从四极吹来,而他再回神,自己站在谷口,现在是辰时三刻,距离他们入谷才过去一炷香时间,周遭前来拜师者,只余下七人。

    “喂!小伙计,我在这儿呢。”唐家姑娘冲他招手。

    身畔有人赞叹,“不愧是当年神剑大宗倾力之作,有如此颠倒真幻,改易乾坤之能。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同门伙伴了。在下雍州陈子良,见过各位同道。”

    景天稀里糊涂的就加入了天下第一宗,幻境里发生的一切都如此真实,他当即咳了两口血,又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唐雪见瞧他这副痨病鬼的模样,不由担忧道:“小伙计,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受了点小伤。”

    谷中走来几位修士,穿着朴素的麻衣,为首者是个面相粗豪,手脚宽大的汉子,“各位师弟师妹,请跟我们来吧。我带你们去住处。对了,哪位是景天师弟?”

    “我就是。”

    “楚门主想请你见上一面,你莫忘了。”

    “我记住了。”景天颇有些心不在焉,他还忘不了未来身那如梦似幻的《锦瑟》剑诀,此时怅惘不已。

    唐雪见倒是急忙替他答应,“他现在就有空,师兄您领他去见楚门主吧,别耽误她老人家。”

    那师兄憨厚一笑,“师妹不必拘谨,神剑门里都是闲散的人。我看师弟此时伤势严重,不如先去找夏先生问诊。”

    唐雪见又忙道:“我陪他去,夏先生在哪?”

    “去田里找,最显眼的那个就是。”

    二人辞别同伴,去谷中田地寻找夏书生,景天见过他一面,此时的田地里已有许多神剑门人耕作,而夏书生托着土灵珠沿田埂漫步,周身灵光冲霄,地气翻滚,果然是十分显眼。

    夏元辰已知晓他二人来意,当下给了景天一瓶天仙玉露,又给他两本医术,让他回去自行尝试疏通百脉,重塑穴道。

    “倘若你能成功,必然一步迈入修行的高深境界,在这神剑本宗里也是屈指可数的。如果半年后仍未成功,记得再来找我,但这伤势不可拖沓过久,超过一年就可能终身无法治愈。”夏书生谆谆叮嘱,景天忙不迭应了,这便告辞离去。

第一千〇九十八章 千年

    韩家谷还是当年的韩家谷,只是生活在这里的韩氏一族,在诅咒破去后大多都搬迁了出去。

    神剑门曾有四处传承之地,数百年光阴流转,除却终年隐没在雾气中的青鸾峰和已经荒废的寿阳柳府,只余下昆仑与韩家谷两处兴盛不衰。当年欲求神剑的修士,要先拜入昆仑习得气法,待到道行精深后再入韩家谷习剑。

    而今的昆仑仍旧在接纳天下人族、妖族,有志者皆可入山求道,俨然是正道魁首,风云汇聚之地。相较而言,韩家谷里的神剑本宗,历来都冷冷清清。

    三世幻境会择出上等根器,入谷者兼备品德、资质与机缘,无不是当世奇材。这一次能招收七人,已经是百年难得的收获。

    景天向唐家姑娘问起“现世幻境”里的碑林,听入门早些的师哥说,这些石碑都是门派弟子学成出师后所留。唐雪见在一块红玉碑上学了一门《炽日剑诀》,施展起来剑气如烈阳坠地一般,能引动天地间的火灵气机,动辄焦土千里,也是威力极强的法门。这般高深的剑**诀在那片碑林里却是不可胜数,神剑门四百余年的积累果真雄厚。

    新入门的弟子们原以为会跟在某位宗门前辈身旁学艺,入门后才知,这里并无师徒法脉,个人本事全靠自悟,倒是有剑阁、碑林、洗剑池、剑冢等地供弟子参习前人遗作。入谷的头等大事不是拜师,而是给自己造一间房屋。

    前人留下的空屋不少,景天嘀嘀咕咕的抱怨了两句,走在前头的大师哥就听到了,他转头笑道:“这些房屋会一直留下来,许多已经出师的前辈有时也会回来看看,宗门永远欢迎他们。许多没有上锁的屋子,你们可以进去参观,不过那些挂锁的房屋,就不要窥视了。”

    头一天,景天二人各自造了个小草棚,勉强遮风挡雨罢,大师哥送了被褥枕衾来,也免得他们真个幕天席地。等他们造好真正的房屋,又置设了床桌几凳,已经是一周后,景天原以为自己可以安心养病,没想到为了吃饭问题,还得自己种地。谷中凡事都需自决,衣食住行样样操心,唐家姑娘大发善心,主动帮他料理了农田,叫他好生在屋里疗伤。

    景天努力看了两天医书,大概明白如何重续经脉,只是应当十分小心。寻常人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势,活不过一时三刻,也就是他突破后的精纯修为维系着三元不坠。然而此人突破全赖照胆神剑之助,空有法力而无道行,贸然调用气元疗伤,实在凶险。

    小伙计有些气馁,向师兄师姐们求助,他们一听是夏先生的安排,纷纷劝说他沉下心来自救。一面是谆谆教诲的同门,一面是日渐恶化的伤势,景天愈发衰弱,总是闷闷不乐的。

    这天景天从屋里出来,许久没晒太阳,又大病未愈,他脸色较之初入谷时苍白了许多,他想起唐家姑娘,便去田地里寻她。再见到唐雪见时,她正与一位俊朗的同门相谈甚欢,景天站在田埂处远远看着,忽而觉得日子实在了无生趣,今后或许再无悲喜。

    唐雪见到他的踪迹,与同门告别了,匆匆飞奔过来和他打招呼,“小伙计,你怎么来了?伤势好些了吗?”

    景天下意识就笑容满面,他大咧咧地一摆手,“我好多了。”

    唐雪见眯眼看了他一会儿,轻声呵道:“胡吹大气。行,既然你说好多了,就跟我种田去吧。”

    “那什么,你刚才和柳师兄聊什么呢?”

    “问这么多干嘛?本姑娘的事情你少管。”

    “嘿,我就想帮忙的。”

    “我想出谷一趟,”她补充道,“回唐家堡看一眼我爷爷。”

    这位女豪杰如今已修成《炽日剑诀》,剑法大进,自然不把过往的家族恩怨放在心上,只是她仍舍不得自小抚养她的爷爷唐坤。

    “爷爷常和我说,世家恩怨多,我以前不懂这句话,现在明白了。世间许多值得追逐的景色,凭一颗心,凭一柄剑,何处不能去得?可生在大家族中,就如困在樊笼里。神剑四宗俱不曾留下子嗣,韩家谷里的韩氏一族也都风流云散,或许大家都懂得这个道理。”

    景天听罢这番话脑门直沁汗,磕磕绊绊地说着他的小市民道理:“不是啊,大家在一起生活,互帮互助不也很好吗?遇到困难总得有人陪的,否则一个人要是敌不过,就那样死了,岂不是很可惜吗?”

    唐雪见白了他一眼,“你把我当傻瓜啊?遇到打不过的敌人就招呼同伴,这种事情还用你教。”

    景天喜滋滋地说,“嘿,我会保护你的。”

    “得了吧,就你这小身板。哼,本姑娘都打不过的敌人,你遇到了就赶紧跑吧,别送命了。”

    他们二人在这边斗嘴,扛着锄头是师兄师姐们也来上工,听到他们这般谈话,大师哥朗声笑道:“唐师妹!可别小看了景师弟。”

    “大师兄!”他们忙打招呼。

    神剑谷的弟子们一个个都衣着朴素,荷担扛锄的农人模样,只是气度极佳,双目莹然有神,面貌润泽清逸,即便是一身粗布,望之依旧是道气盎然。

    大师哥点头回应,他身旁的师姐是他结发妻子,这时候也笑着称赞景天,“你们一来我就听说了,有个新进弟子学会了《诗剑大经》,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呢。”周遭的同门也俱赞叹起来。

    唐雪见听了旁人的赞扬,眼珠一转,再看身旁这个团团作揖的小伙计,又觉好笑,又觉好奇,“喂,你真有这么厉害?”

    “侥幸、侥幸……”景天说的是实话,如果没有照胆神剑相助,当初他就该走火入魔,直接身陨。

    大师兄面容严肃,“师弟不要自谦,也不要自满,习剑者天赋固然重要,但没有一颗勇猛精进的剑心,也是难有成就的。《诗剑大经》号称悟道第一,也是门中数一数二的剑宗法典,你既然习得,未来或可尝试领悟阳神剑意,此生或许能有幸触摸到神剑四宗的高度。”

    “哇!”唐雪见直接惊叹,神剑四宗之名,谁不景仰?莫说是人界众生,就是放诸六界,上至天神,下及恶鬼,无不闻风丧胆,“阳神剑意,是云大宗的阳神剑意吗?”

    大师兄点头,“不错,正是云祖师,天道下第一狂徒。”一众同门不约而同面露憧憬,习剑之人心气最高,谁不想被六界众生称赞一句天道狂徒?

    景天讷讷不言,师兄师姐们打过招呼后也就各自散去,而他这位神剑门新秀则开始尝试耕田。

    农人历来辛苦,不过会法术的农人就轻松许多了,景天踩过这片丰沃的土壤,感觉这细腻的土地似乎能沁出油水来,唐雪见解释道:“这里的土地常年受到土灵珠的滋养,地气深厚,就算随便洒些种子都能生长得很好。我们要做的主要是除草除虫,这也是修行的一环。”

    当下她给景天示范,走到一片水稻田里,捏一个剑指,将剑气自指尖激射出来,正好拂过一片稻叶,将附着其上的蚜虫灭杀而不伤植株,她得意一笑,“我厉害吧?你看,这片叶子干干净净的,一点剑痕都没有。听夏先生说,许多前辈都是在田里练成了剑光分化的境界。”

    景天心不在焉,他看到唐家姑娘挽起裤腿,将白生生的,莲藕一般的足掌踏入水田,没入厚厚的淤泥,她眉眼洒脱的风情令人魂牵梦绕,霜白的臂膊在热烈的阳光下耀出一片眩目的光,就像照着静池的月色一般宁静皎洁。她的名字就叫雪见,人也是霜雪堆砌的一样,这些日子的劳作丝毫没有让她的肌肤更改颜色,哪怕踩踏淤泥,也像是能随时腾空飞去。小伙计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脏,一时间为自己的绮念万分羞愧。

    “景天啊景天,唐姑娘好心好意帮你,你却在想这些没骨气的事情,真可耻!”

    他把自己痛骂了一顿,可再看到唐家姑娘在他面前摇摆的手指,又不禁想象面前是一朵皎白的莲花,指头挪动的幻影就如莲花渐次绽放的花瓣一样,满是神秘幽微的层叠。

    “喂,你傻了?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唐雪见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可景天只是满脸通红,她见他困窘的模样,又气又笑,“回神了!看什么呢?”

    景天惊叫一声,忙说,“没什么,没什么,你好厉害啊。我也要加把劲了。”

    “行,那边一亩地就是你的,我已经帮你种了麦子、落花生和萝卜,你去打理打理,别让杂草把地气都抢走了。”她絮絮叨叨叮嘱了两句,见景天又发了呆,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脑袋,“呆子!干嘛这么看着我?”

    景天呵呵一笑,“我没想到你这样的大小姐,对种地的事情能说的头头是道。”没等唐雪见发脾气,他把话题一转,“咦,我听你说,你想出谷,不如去找门主问问吧。”

    “再等等吧。”她转身之前瞥了景天一眼,“至少等某人的伤好些为止。”

    景天乐陶陶地去除草了,他试着将剑法化入耕作里,这对学了其他法门的剑客来说或许需要更多的苦练,但对《诗剑大经》的传人来说,却只需简单的练习。在他膻中气海浮沉的玉盏,实为他三元荟萃之精英,好比气法金丹一般的道果。有此不竭剑池,剑罡如泉涌般,更是随心变换。

    神剑门内将天下剑道分为三个层次,即术、法、意。

    剑术乃实用之道,亦是基本的功夫手段,如剑气雷音、剑气化形、剑光分化、剑气化虹、炼剑成丝等境界,寻常剑客若能掌握其一,对敌时便有极大的优势。

    剑法注重转化、抟炼,譬如这《诗剑大经》,要炼得一颗剑道金丹,花费苦心,历尽艰险,一朝功成,登时道行大进,再以这如意剑罡修行天下剑术,真是俯拾皆是。景天不过粗粗演练,便已通达剑气化形、剑光分化、炼剑入微这三门手段。发出的剑罡如云雾一般笼罩植株,轻易就能除去虫害。

    景天初练时仍有些吃力,加之他体魄有伤,气力不足,不多时便精疲力竭,坐在田埂上喘气,等他歇够了,继续劳作。远处田里的同门施展法术,耕耘收获,这韩家谷的土壤极佳,农作物成熟也比外界早许多,当季的瓜果蔬菜更是累累然,每日都有收成。

    风吹过大地,他望着面前低矮的麦子掀起柔和的浪涛,不知是哪位师姐唱起她家乡的歌谣,一众同门皆停下手头的工作,安心聆听,或许望一望天空,或许跟着一起哼唱。

    景天一时有些触动。他大约明白为何神剑门这个天下人向往的修行宝地里没有老师,也没有功课,有的是劳作,是烈日和沃土。人的生存不离开自然的作息,在保持自给自足的同时,一耕一耘,一蔬一饭,无一不是修行。神剑门以剑道威震六界,可他们却引以为豪的却不是无敌的剑,而是这种简单的自得。

    求道为己,天下为公,这就是神剑门前人留下的教诲。

    师姐的歌谣唱完,景天听不懂她的方言,他是川渝人士,那位师姐的口音应该是江南一带,不过大概是求爱歌。

    他起身继续劳作,剑气激发出去后,他的神念也跟着释放,以神导气,神气合一,这一道凝练的、冰冷而锋锐的剑罡就变成了他思维延伸的指掌,轻轻拂过叶片,渗入土壤搅碎杂草的根须,感应大地流转的五灵之气,感应天地间流淌的气机,他如逐光的水脉在九地下穿行,似九月的吹息席卷四极。神思所过,万灵皆之裹挟,凝做剑气,故起于青萍,而盛怒于土囊之口,浩浩荡荡如山洪卷地,不可阻挡。

    至大而精微者,此乃剑意。

    景天沉浸在这种奇妙的剑意中,呼吸自然,不知不觉,体内的一部分经脉被穿梭的剑罡重新联通、接续,排出淤积的血液,等他把一亩地的农作都处理完,体内的十二正经已恢复了一半,周围也不知何时站满了同门。

    “恭喜景师弟,得窥剑意,大道在望!”众人齐声贺喜。

    景天这个当事人反倒吓了一跳,“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有几位年长的师兄酸溜溜的调侃,“小师弟,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众人又是哄笑,把景天笑得晕头转向。

    “三元合一,以神御剑,关窍说着简单,可做起来千难万难。我们还小看了景师弟的本事。”

    景天看到唐家姑娘惊奇而钦羡的目光,顿时有些陶陶然,“师兄师姐,这个剑意很难得吗?”

    大师兄摆摆手,“那倒不是,我们这些早入谷的都会。”

    景天顿时大窘,故作埋怨道:“嗨呀,我就说师哥师姐们把小弟折煞了,被你们说的天上有地上无,我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呢。”

    大师哥又笑,“我们领悟剑意都要经年累月的苦功和潜修,景师弟一蹴而就,已经羡煞庸人咯。”他话头一转,“景师弟的神念还是相当活泼的,较之常人更佳,兴许是转世之身的缘故。”

    众同门七嘴八舌,给景天答疑解惑。

    景天已入了剑意的门槛,接下来还有漫长的路子要走,要说剑道无涯,剑意无穷,却也有高低之分,愈是精微深奥的剑意,越是难求,能领悟何等剑意,除却功法修行,还需自身的缘法。惟有掌握无上之剑,方能称之剑主。

    “我神剑门传承剑意上千,下者如草木之剑、庶人之剑,中者如山河之剑、星辰之剑,上者有四象之剑、六道之剑。云祖师与韩祖师的剑意传承不在谷内,若想参考,可以向门主请示。不过这些都是他人的道路,前辈们留下功诀剑意,不是让后人照着他们的车辙前进的,剑意首重的不是威力,而是心意。”大师兄伸手,精纯清亮的剑虹在他掌中凝作山峦,“譬如我的崇山剑意,乃是我四十七年前走遍五岳,吐纳万山气机,又徒步登顶昆仑绝峰,洗练剑道精深,方才领悟。门中各类以山为骨的剑意,我都有参习,都不如我自己领悟的得心应手。”

    景天若有所思。

    “景师弟,接下来的路,就得你自己走了,切记,前辈的剑意,只可参考,不可将之奉为圭臬,爱不释手,更不可心生魔障,将前人当作庙中泥胎一样崇拜,否则剑心蒙尘,未来的成就可就极为有限了。”

    神剑门内风气极正,听了许多谆谆教诲,景天也都用心记下。天将正午,大伙儿相伴去膳食堂用餐饭。

    虽说谷里人的生活很简朴,但还真有些新奇物件,当初琼华派有个弟子出走,习得偃师的手艺,后来这一脉的几位传人入谷后也带来了偃师的技艺,故而门派洒扫打杂的皆是偃师傀儡。膳食堂里也有傀儡厨子,做些简单餐饭不成问题,所需食材都是弟子亲手种植。

    有位姓杜的师兄取来自酿的酒水,大家也是借着景天功力精进的由头宴饮一番,酒过三巡,饱食一顿,众人各自散去。大师哥走前又嘱咐景天,“莫忘了去见门主一面,你的转世之身毕竟是个麻烦。”

    “谢师哥提醒。”

    唐家姑娘笑意盈盈地看着景天与一众同门打交道,等人都走光了,这才近前来调侃。

    景天红着脸与她说了几句,平时伶俐的口才这时候却相当不够用,他只好借口门主有事相询,从膳食堂逃了出来。

    说起来,景天也确实想去见见门主。楚寒镜平日深居简出,因她功力深厚,不食五谷,常年都在深谷绝关中潜修,就连主持三世幻境的,也不过是她的一道化身。

    他在静心关前敲了金玲,门主听闻后,若是有暇自然会邀他入内。景天老老实实候了半天,直到日落星浮仍不见传唤,这才挠着头往回走。

    行至半程,忽听闻一个女子的低声呼唤:“哥哥,是你吗?”这声音听得真真切切,然而四下无人,景天不由得毛骨悚然。

    “谁啊?”

    “哥哥,你来。”那女子的声音娇娇怯怯,景天本拟这必然是恶鬼索命,可听了这声音后,心里却莫名绞痛,当即话还未出口,两行清泪已经洒落衣襟。

    “你,到底是谁?”

    “是我啊,小葵,哥哥,你往这儿来。”

    月下宁静的谷地,有一个蓝衣女子绮丽的身影出现在遍布白茅草的丛中,她遥遥望着景天,等他迈步追逐时,又霎时远去了。

    景天口中抱怨:“你该不会是要吃我的鬼吧?”话虽如此,可他脚下一刻不停地就追了过去,眼泪片刻不停,稠糊了目光,仍旧死死凝望着那个清瘦的背影,“你等等我!”

    他被蓝衣女子引入山林,翻过一座低矮的山头,来到隐秘的阴坡,此地稀疏的松柏林里藏有一处石墓,此时灯火幽微。

    景天步入墓中,见其中陈设布局,皆似住宅,那蓝衣女子站在主卧门前,听他的脚步近了,就转过身来。

    二人相见,心里更有说不出的滋味。

    “哥哥,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轮回断绝后,我们就再不能相见了。”龙葵黯然悲泣,忽得扑入景天怀中。

    “妹子,我、我不认识你呀。”

    “你今生忘了我,可你就是我的哥哥,一点没错的,你是姜国的太子龙阳,我是你的妹妹龙葵,我已等了你、等了千年。”

    景天一边轻轻拍打她的脊背,一边苦恼地叹道:“唉,我的前世,我的前世,我是飞蓬,又是龙阳,可我只是景天。我宁愿不要这许多前世。我都记不得你啦。”

    “小葵不在乎,小葵只要和哥哥在一起。”

    “好好好,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咯。”景天这才好好打量怀里的女子,见她霜雪凝眸,白玉塑形,乌发似云,丹唇涂朱,活脱脱是天上仙子谪凡降世,未语时静若皎月,展颜笑愧煞百花。他看得久了,不禁又红了脸颊。

    “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话说妹子,为何你会在这儿?”

    龙葵解释道,此处原来是云天河与韩菱纱二人留下的衣冠冢,多年来她都在墓中沉睡,守护墓葬,而今早感应到熟悉的神意,这才惊醒过来。

    景天听罢大吃一惊,“这里是云祖师和韩祖师的衣冠冢?”他心里稀里糊涂的念头冒出来,头一个,也是大不敬的一个想法便是,“那这里的随葬品岂不是大大值钱的古董?”

第一千〇九十九章 天成、人为

    今晚的长夜方才开始,景天睡意全无,他与龙葵就在神剑宗师的衣冠冢里小坐闲谈。

    这里也确实是个十分安闲自在的处所。除却主卧大门用一把锈铜锁关住,余下的几间石窟都是可以供人参观游览的。景天猜测当年的云祖师与韩祖师就是在这里幽会。

    “真想不到,原来那么厉害的人,私底下也和普通人似的。”景天由衷感慨,他在东面左数第二间石窟里找到一排书架,摆放的都是些杂书、游记、志怪传,其中就有云、韩二人的起居杂记,作者署名是“水空”,想来正是那位韩祖师了,看文中字句清隽,情思绵长,不由得对这双神仙眷侣暗暗称羡。

    “何时我也能找到这样合心意的爱人呢?”小伙计回想起唐家姑娘的模样,思念里的人影似乎比寻常时候更美好,他不觉便痴了,就像在观一团捉摸不到的云雾,雾里观美人,总是痴情难断。

    他在这里发痴,眼前忽得又现出一张娇俏可亲的面庞,正是他前世的妹子龙葵,她捧了一盏灯来,烛火如橘,照得她霜白的脸颊也似蒙了一层金霞,仿佛是活泼泼辰日,一笑起来就照彻漫漫的黑夜。

    “哥哥,你又发呆了。”龙葵不比唐家姑娘的洒脱,她柔柔弱弱的脸上总会有些小性子的神情。

    景天忙把手里的书册归位,又问起龙葵的经历。

    她说起往事,对曾经兄妹相处的时光总是如数家珍,余下的便是遇到神剑四宗后的修行生活,言谈时脸上欢喜不尽,掌中捧着的灯烛也跳跃温暖的光辉。

    景天从她口中听到前世的自己,那位姜国太子,是如何的不凡,只觉这个人离自己实在很遥远。不到一个月前,他不过是渝州永安当的小伙计,如今好运成了神剑门新秀,可偌大的天下还未曾迎接他的到来,他本人也从无什么气吞山河的度量。

    他不论如何无法与龙葵口中的前世有一星半点儿的共鸣,她每每问起,“哥哥,你记不记得……”景天都只能讷讷地点头。龙葵也看出他心情不畅,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战战兢兢地把灯盏放下,站在他面前低着头。

    “你这是怎么啦?”景天看到龙葵伏低做小的模样,只感觉如坐针毡,立即跳起来劝慰。

    “是小葵惹哥哥不高兴了。”

    “没有的事情。我只是、只是对前世不怎么感兴趣。”景天嘴快,话说出口又反悔了,“我没有说他不好的意思,但我记不得这些……俗话说事不关己,那什么什么的,你明白吧?”

    龙葵松了一口气,“不管哥哥是否记得小葵,你永远是我的哥哥,这一世,我们再不要分开了。”她又忍不住投进景天怀里,就像一团温软的云气,有清淡的香味和柔韧丰润的触感。

    “咳!”景天装作咳嗽,把龙葵推开了,“小葵啊,说起来,当年你和四位祖师相遇,一直修行到现在,你知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

    世上人都想知晓神剑四宗的下落,就像一个从未见过海的人,听闻了海的潮声后念念不忘。古人的踪迹消没在历史尘烟里,可大地上无处不是他们的足迹,就如深邃的万古迷梦里踏遍山川的大神一样,引人无限遐思。

    景天总以为,如神剑四宗这样修为盖世之人,定然也是仙寿永年,此时说不定隐居在某处,他日若能有幸拜访,得到前辈的指点,定然对他的修行大大有益。

    “除了柳梦璃姐姐应该还活着,其他三位哥哥姐姐都已经死了。”龙葵面露哀伤。

    “什么?!死了?可是,他们怎么会死的?这里留下的不也只是衣冠冢吗?他们会不会是假死隐世啊?”景天抱着最后的希冀。

    “小葵没有说谎。云天河哥哥与韩菱纱姐姐合葬在青鸾峰,慕容紫英哥哥葬在昆仑九泉灵脉附近。至于柳梦璃姐姐,她是梦貘妖,寿命很长,但自从云天河哥哥去世后就再没有出现过了。”

    “可他们那样修为的人不应该能活很久吗?”

    “人命有时而终,成仙成神方能寿享万年,可他们不愿成仙,只想在人间老去。”龙葵十指相扣,为故人默默祈祷,“云哥哥和韩姐姐把所有事安排好就离开了昆仑,之后有一天,好像是两百年前,我突然感应不到他们的气机。那也是他们死去的时候。”

    景天咂咂嘴,“要换我选,一定要成仙,然后和喜欢的人过上几千年几万年的逍遥日子,一直到腻了为止。”

    龙葵目泛异彩,“小葵愿意一直陪着哥哥的。”

    景天依旧不能适应这个百依百顺的妹子,“那什么,小葵啊,话说楚门主和你都已经活了很久了吧?所以你们都成仙了吗?”

    “没有,自从云天河哥哥绝地天通,紫英哥哥炼制封仙石,之后就再没有修士可以成仙了。楚门主和小葵都有些不同于常人的地方。”龙葵的脸上不知何时褪去了血色,白皙的面庞因这苍白而显得近乎透明,她依旧娇美可人,但景天却察觉出了一些端倪。

    “你、你有什么难处?如果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

    “小葵不会对哥哥说谎。”龙葵低垂眼帘,“当初姜国覆灭前夕,哥哥你铸造了魔剑,而小葵就是魔剑的宿体,后来在云天河哥哥他们的帮助下,我修练了道胎法,经过九泉洗练后重塑了身体。只要道胎不灭,小葵就不会老去。”她双手绞缠,极为不安,“楚姐姐和小葵的情况差不多的。她是梭罗树灵,与自己的孪生妹妹双体同命,只要她的妹妹还活着,她也不会死。”

    景天干巴巴地问,“魔剑是什么?”

    龙葵泪眼涟涟,“哥哥,我们忘了魔剑吧。”

    “好。你别哭。”景天手忙脚乱地取出麻布手帕给龙葵擦脸,她的两颊羞红,忽得又笑起来,景天哄她,“你看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是不是存心捉弄我?以后你不许流泪了,你一哭,我还难过呢。”

    龙葵展颜而笑,将面颊凑到景天怀里蹭了蹭,旋即又跑开去,将放在剑匣里的魔剑取出来,“哥哥,这把剑送你。”

    当初此剑尚未铸成,敌军便攻破姜国国都,太子龙阳力竭战死,魔剑尚未完成。经过剑灵龙葵四百年的道胎洗练,而今的魔剑已经褪去邪煞,得“天成”与“人为”二相,造就一柄完整的剑器。

    兴许它不能再被称为魔剑。

    景天接过剑器,此物浑如紫晶切成,剑体通透,内里光华流转似藏匿一泓清泉,无数灵符在剑身闪灭,初初上手,便觉有无穷的灵力从剑体里传来,汇入膻中气海,一时间竟让他的修为突飞猛进。

    “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吃一惊,将紫晶剑器松开,体内汹涌的灵气被剑池尽数吸纳,抵过他数月的苦功。

    龙葵暗暗焦急,原来是她将道胎灵气灌输到景天体内,只盼用自己四百年清修的法力助景天一夜成就人间绝顶。

    “好了好了,你把剑收起来吧。”

    “哥哥不喜欢这把剑吗?”

    “那倒不是,但我有一把剑了。”景天将背后的照胆神剑取下,神情已然满足。

    龙葵耍起小性子,“哥哥,你再拿一柄无妨的,以后一把用来御剑,一把用来御敌,不也很适宜吗?”

    景天苦恼,私下忖道:这剑暗有玄机,恐怕是龙葵妹子做了些手段,我却还需先问清缘由。

    他再三试探,龙葵终于据实相告,当即便叫景天恼怒,“你这又是何苦?我堂堂七尺男儿,又怎么会需要你来传功?”

    “小葵只是不想哥哥每日辛劳……”

    “好了,以后不准再提,你的修为我一分都不要的。就是没有这柄魔剑,我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龙葵又禁不住眼眶泛红,“哪怕轮回转世,前尘断绝,哥哥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兄妹二人十分投契,相谈直至天明,景天忽觉腹内空空,便生离意,龙葵当即便要相伴,景天本想推拒,但看她可怜模样就心软了。

    “你这样一个大活人凭空出现,会吓到人的。”

    龙葵却说好办,只见她纵身化作一道惊虹化入魔剑剑体,竟是就此隐匿无踪。此剑内藏龙葵灵性,自然飞至景天身前,挨挨蹭蹭不肯远离,他本不想与这剑有什么牵连,如今也只好将其背负在身后。

    他转转身子,背后双剑俱是灵物,佩在主人身上就轻如鸿毛,他人要拿,可就重若千钧了。

    龙葵幽幽在景天耳畔叹气,“能和哥哥再会,真是太好了。”

    景天背过手轻轻抚摸剑身,“好了,好了,我带你去见见这世间万物。”

    他从祖师衣冠冢内步出,此刻晨光熹微,江山昏瞑,山岚弥散沟壑之间,万籁无声的时刻,已有农人放歌,神剑门的弟子们荷担扛锄,行走在露气深深的田埂上。

    景天去膳食堂用早食,正巧遇见唐家姑娘,她眼尖瞧见景天背后的魔剑,惊奇道:“好漂亮的剑器!这把剑叫什么?”

    “它叫……就叫她龙葵吧。”

    “这把剑你从哪儿得来的?难道是剑冢?还是门主赠送?”唐家姑娘显然是心情不错,较之往日更多嘴些。

    景天只好推说是自己捡到,唐雪见听出他言不由衷,当即冷哼一声,自顾去了。

    “别走呀,等等我。”

    “呵,你倒是管得宽,腿长在我身上,要去哪儿还不是我自己说了算?”

    “大小姐别生气嘛,啊呀,我可没骗你呢。”景天缀在雪见身后,将龙葵剑的来历大略提了提,“昨天我去拜见门主,可她一直在闭关,眼看天黑了我就往回走,没想到就听到一个女子的呼唤,我跟着去了,最后就捡到这柄剑。”

    唐雪见皱眉,“好呀,当我是三岁小孩,你就不能编个像样点的故事吗?还半夜的女子,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啊?”她见景天毫不犹豫地点头,心里愈发气恼,“呸,真是个淫贼。”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

    景天追了两步,又觉自己这样纠缠实在无聊,于是悻悻地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了。

    背后的龙葵剑轻轻震动,他贴心的好妹子柔声道:“哥哥,别难过,小葵会一直陪着你的。”

    就在景天与龙葵兄妹低声闲叙之时,忽听得身后一片恭敬的招呼,“弟子见过门主。”他急忙转身,却见一身粗布麻衣的楚寒镜正朝他走来。

    “弟子景天见过门主。”

    “景天道友不必如此拘束,既身入我门,不论长幼皆同道。昨日你来寻我,今日我来寻你,也是一样,请随我来。”楚寒镜深深凝望他背后的龙葵剑一眼,并未提及。

    太阳升起不久,夜寒未散,朝露晶莹。

    楚寒镜将景天领至悟剑栈道,此地狭窄,位于一处断崖山壁,盘旋向上,他们二人便一同朝山顶攀登。

    “景天道友应当是第一次来悟剑栈道。这悬空石栈是我当年用锤凿一点点开辟出来,总计是一万层台阶。这座山壁是韩家谷左近最高、最陡的一处,但毕竟不是天下第一高峰。我本想去昆仑凿石开道,但韩师叔劝我说,左右是以凿石明剑心,何必在意脚下的山峰有多高,若有悟性,去路边找块卧牛石睡一觉就什么都明白了。”楚寒镜走在景天身前,闲散的言谈被她严肃的语气压住,就像是长辈在谆谆教诲。

    景天提着万分的小心,不住点头应是。

    楚寒镜步履飘飞,身段如云一样,岁月似乎不能加诸其身,她眼中四百年岁月是怎么一个模样?是如梦的一瞬,还是亘古的绵延?

    景天壮着胆子问,“楚门主,您还记得韩祖师的模样吗?”

    楚寒镜停下脚步,站在石阶的边沿吹了吹历史的风,“记得,活人的相貌会变,死人的相貌却不会变。”她话头一转,“景天道友又可曾记起前世?”

    “我记不得。”景天想起在三世幻境里,自己的过去身可是信誓旦旦,“我真的不记得,我只知道前世的名字。我前世有叫飞蓬的,也有叫龙阳的。”

    楚寒镜点点头,“难怪……”她沉思片刻,继续领着景天往山顶走,“你可知飞蓬是什么身份?他是神界第一战将,伏羲天帝下的第一神,神界至强的斗士,乃是伏羲氏以精纯神力灌注神树果实造化而成。据传当年他触犯天条,被逐出神界,转世历劫。当年的姜国太子,如今的神剑景天,都只是飞蓬神将漫长生命里的一个泡影。你可知自己背负了何等沉重的天命?”

    “我……我不知。但前不久,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仿佛是鬼界,亿万的鬼卒在列阵等待敌人,轮回井边投胎无门的鬼魂终日嚎哭。我看到菩萨在地狱流血,原野上开满曼殊沙华。我知道自己有什么使命,可我听不清,是一个女人在告诉我,说我是六界最后的希望。最后我用照胆劈开轮回井的封印,但记忆似乎也被封印影响。”

    楚寒镜步子一顿,“假如我猜得不错,你的确是六界最后的希望。”

    “门主此话何意?”

    “你可知当年的神剑四宗做了什么?”

    “大概知道一些。”

    “那段历史并未记入史官的书册里,除了亲历者外,就只有道听途说的流言,以及从神剑门内流出的真相。如果你愿意听,那不妨陪我在这山上多聊一会儿。”

    “弟子愿意。”

    楚寒镜二人已经登顶,站在峰头,韩家谷里的景象历历在目,人和事物都很小,房屋也很小,天空却很广大,云层似乎也触手可及,站在高处就有这样的好处,让人能从低矮的视线里跳出来,思考比柴米油盐更沉重些的问题。

    “当年云师决定断绝轮回,他们四人就开始努力修行,同时也在人间各地留下传承。百年后,他们认为时机已到,柳师叔就入鬼界封印了轮回井。自此轮回断绝,死去的魂灵照样入鬼界,但无法投胎,而新生的生灵,因为没有古老魂魄的滋养,故而极难踏入道途。为了传法天下,就得保证后人能学会神剑法门。否则云师设想的大同世界就有些站不住脚了。”

    景天想起鬼界拥堵的模样,不由暗自点头,认为楚门主所言还是相当有理的。

    “为了解决新生魂魄神元孱弱的问题,云师踏遍六界,将神农氏伴生的九泉收集到手,以大道行将九泉炼入昆仑龙脉。九泉乃天地灵眼,为生灵造化之机,人界得九泉灵力滋养,新生的魂魄也随之壮大,并与气元、精元紧密结合。此世代的生灵死后则三元消散,重归天地,完成一次生命对世界的反哺,使得此界灵气愈发深厚、圆满,故而修行之路也越发顺利。”

    景天忽而问道:“门主,如今的修炼法似乎与四百年前略有出入,是否也与新世代有关?”

    “不错,因如今的生灵,三元坚固,不似当年修士可以轻易做到魂魄出窍,故而修行法是有一些改变的。你能这样短时间内领悟剑意,除却前世跟脚不凡,也与你的魂魄有关。”楚寒镜的脸色从来是肃穆的,叫人相信她肩负许多责任,这样一个人竟忽而会微笑起来,“你的天赋很好,将来六界最高的峰头必有你一席之地。你这样的天命之人,拥有了许多,可也会失去许多,因此每一步都要仔细抉择。”

    “是,弟子受教。”景天闻言惴惴不安。

    楚寒镜继续追忆往昔,“将九泉炼入龙脉后,云师又以他的赤金剑丸裹挟琼华峰上升,封堵昆仑仙路。他们致力于让人界脱离六界的大轮回,因此在各处设下封禁,堵住六界通道,使得彼此的灵力不再流通。鬼界已经完全封死。妖界本就在人界之内,便不多处理。魔界本为神农氏为妖族留下的避难所,与六界隔绝,只有神魔之井可以连通此二界,故而只需封锁神界即可顺便隔绝魔界。

    “先如今神界与人界的唯一连接处就是神树,神树的根须深入盘古之心,一伤俱伤。盘古之心乃天地纽带,不可轻动,神树为神族生命之源,伤损后亦会惹得神族倾巢来犯。我神剑门虽不惧他,但也不愿节外生枝。”

    景天颇有些疑惑,“我们这样封绝人界,真的不会引来祸端吗?”

    楚寒镜指着天空,“当初云师遍历六界,搜集九泉,就已经和不服气的对手打过交道了。”

    景天大为震动,“结果如何?!”

    神剑门主只是洒然道:“所谓神魔,不堪一击。”

    “哦!”景天晕乎乎地点点头,想起神剑四宗的威名,又觉得这实在不算什么,“我明白了。那我的天命是什么?”

    楚寒镜沉吟片刻,方才沉声道,“你既已身入此门,我便没什么好瞒着你的。四百年沧桑历尽,人界已焕发新生,是时候完成前人未竟之业。我神剑门搜集五灵珠,欲将之融入盘古之心,召唤盘古元灵,劈开天地链接,此后神界便会脱离人界,再无瓜葛。随后再请出韩师叔的水空剑,斩断轮回盘,令鬼界脱离,而后人界就能真正自成一体。再无什么神魔仙鬼,操弄命数,执掌天罚,人族与妖族,也能自在地生活下去。”

    景天听不懂,但大受震撼,不由点头连连,“我支持!”

    “现在还言之过早,你的天命,应当就是阻止这一切,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你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景天干巴巴地摆手,“怎么会呢,我对宗门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啊!”

    楚寒镜的神情意味深长,“好了,谢谢你陪我聊这么多,我们下去吧。”

    他们顺着石阶一步步下山,又在山脚告别,景天回望那山崖上的一万阶栈道,心里全都是人与天命的议题,看着自然沧桑的岩壁上,满是人为的途径,忽而有种绝大的满足和傲慢,心道:所谓神魔,不堪一击。

第一千一百章 惊闻

    景天坐在田梗上,他的一亩地已经打理完毕。

    同门的几位师兄背着竹篓从山里采药归来,见他这样无聊的模样,便邀他斗剑。

    当今天下斗剑之风极盛,莫说是在神剑本宗,就是乡野人家,路边孩童都喜斗剑,无非是形式有所区别。斗剑不但是日常修行的功课,更可以应用在娱乐、复仇、仪式、表演等场合。

    斗剑的规则大差不差,总归分几类,一是花斗,既为追求观赏性而进行的斗剑,结合各地民俗,花斗的演出形式也是极繁多的,以表演人数分类,通常有孤芳斗、双花斗、三英斗和众人斗。表演者驾驭飞剑进行一场和气而花哨的比斗,或是一同驾驭飞剑在空中舞花。功力深厚者,剑气可纵横百里,光虹璀璨,七彩具备,腾跃矫驰,形如飞龙。曾有文人留宿庐山清闲庵,夜观彩月剑仙孤芳斗,见其人英姿曼妙,飞剑穿梭天地而盘回,便提笔赠诗,诗曰:“一线灵光坠月空,分明化作紫金锋。何年龙虎腾飞去,今夜溪边倚杵逢。气接昆仑疑电雹,势吞巴岳似云峰。直须斩断浮生路,放却关山万仞峯。”此后孤芳斗便渐渐成为剑修扬名天下的捷径。

    每逢佳节,各地城池乡镇皆有斗剑表演,场面煊赫,热闹之极,譬如长安元夕,自正月初十至廿二都有斗剑表演,乃有千花斗、万龙集等大型表演项目,剑光聚则如日当空,散则似漫天光羽,乃是人间一大绝景。

    若以表演形式分类,花斗还可分为戏斗、酒斗、诗斗等。戏斗是专用于戏曲、祭祀典礼等演出场合,将剑斗作为故事叙述的手段,增加观赏性。酒斗则是在剑修饮酒场合进行的娱乐项目,玩法形式十分多样,最简单的酒斗,既双方各出一剑,输者饮酒。至于诗斗,却是模仿神剑宗师云天河的事迹,斗剑吟诗,剑不停则诗不停,比拼双方的剑术和才学,算是文人才子附庸风雅的行为,不过近些年也蔚然成风。

    除却花斗,余下的斗剑形式又可分为折剑斗与生死斗,皆是为求胜负而进行的对决。折剑斗,既一方将另一方的飞剑击落、斩断,便获得胜利,不得攻击御剑者本人。生死斗却是最为凶险,常有死伤。民间恩怨多以生死斗解决,不论是为争利、夺权,还是为复仇、荣辱,皆可以剑斗诀生死。

    各地斗剑风俗不同,北地斗剑常是车轮斗,一人守擂众人来攻,输者自然有罚,不论是赔礼还是献名,都是事先约定。江阴一带的斗剑更精细讲究,通常是私下比斗,双方各呈拜帖,约定时间地点,如果是折剑斗,则双方隐瞒彼此胜负,心照不宣,若是生死斗,那能从比斗场回来的自然就是胜者。岭南地区武德充沛,经常有大规模的剑斗,而且参与人数众多,斗剑者呼朋唤友,死伤亦是等闲视之,故而总有全村夷灭的惨剧。

    川渝一带曾流行千关斗,与北地车轮斗类似,不过并非擂台,而是闯关,主家挑选一座山峰,在山道上的亭台布设人手,等候对手来闯,一路从山脚杀到山顶,故而又称登天斗,景天曾目睹过一场登天斗,剑光闪烁了三天,一切收歇后,山峰上的树木都破碎了,鲜血潺潺地从山脚石缝里淌出,蜿蜒数里,挑战失败的剑客被主家用染血的白布裹着,一路从山腰抬下来,后来的一个多月,山上挂满白绫。

    神剑门内不许生死斗,平日玩耍自然是用花斗,不过同门比拼则必然是折剑斗。谷中有一处剑冢,曾经是一处沟渠,后来历代门人把折碎的剑器埋葬在此,渐渐成了一座小丘,五金煞气极重,夜深人静时常有凄厉剑吟。

    景天学成《诗剑大经》,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莫看他处处谨小慎微,其实只是多年混迹市井,练就一副圆滑温顺的脾气,真正藏起来的一腔热血依旧滚烫,叫他斗剑,当即就应下了。

    一听有斗剑,田里无事可做的同门纷纷把锄头抛掷路边,三五成群就围拢过来,他们七嘴八舌,有的说让小师弟车轮斗,有的说让小师弟诗斗,总之都是损人的招数,景天团团作揖求他们饶过,招架得滴水不漏,众人皆大笑他滑头。

    大家结伴来到试剑台,几位不愿上场的师兄师姐当裁判,还拿了竹签让大家抓阄分组。

    景天的第一场就遇到了大师兄,这位爽朗豪雄的男人在门内很有名望,实力也是年轻一辈最顶尖的,当今天下的修行门派里,应当找不出比他更出色的传人,景天入门以来颇受他照顾,便将他视作是一位亲近的兄长,此刻要与他过招,顿时踌躇。

    “景师弟,你可是怕了?”大师兄走到他面前,神情不同寻常地严肃。

    “大师兄……”

    “好男儿习剑何为?若不能将天下的风云搅动,不如倒持剑器,终老田野之间,我神剑门虽历来反对争强好胜,但习剑者若是连出剑的勇气都没有,再妙的功诀,再利的宝剑,也不如屠户手里的杀猪刀。你莫将我当作是你的同门师兄,你要将我当作是仇敌,是杀你家人,夺你所爱,阻你道途的邪魔!”

    景天想起那座流血的山,还有满山的白绫。

    他凝视着大师兄,他的脸庞渐渐陌生,随即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大师兄微笑,一拍腰间剑囊,一颗灰白如石子的剑丸跳了出来,悬浮在他面前,并无任何光滑,粗朴古拙,就如它的剑主一般,“此剑丸乃是我采集五岳之铁所铸,重一万一千斤,吾名之曰:锈峦。”

    景天擎起照胆神剑,“此剑是一个陌生人送我的,重不知道多少斤,它叫照胆。”

    台下观战的同门笑作一团,也有见识出色的,此刻惊呼,“咦!那不是蜀山锁妖塔内的镇妖剑吗!为何在景师弟手里?”

    “咳!或许是仿品呢。”

    “不然,照胆……此剑之名颇为熟悉,相传镇妖剑乃天降神兵,而以照胆为名,难不成是当年神将飞蓬之佩剑!”

    大师兄神情一动,“好剑器!师弟,请。”

    “大师兄请。”

    二人分据高台两旁,大师兄席地而坐,景天站得笔直。

    “兴许我会输。”景天是这样想的,他遥望着气度肃重如山岳的大师兄,“我输定了。”

    斗剑还未开始,景天已有了必输的预感。

    他只感觉腔子里的心脏怦怦直跳,打得他肋骨生疼,额角的血管也突突作响,口舌干燥得厉害,恨不能一口把江水饮尽。

    “莫怕,莫怕。”他喃喃自语,旋即喷一口元罡,精纯真元灌入照胆神剑,剑器嗡然大作,照胆泉魂悸动,竟引动天象,刹那间乌云四合,大好的晴日都被遮蔽,天地间一片昏瞑,而滚滚黑云中隐有电光闪烁,不多时,闷雷响彻,仿佛战鼓。

    大师兄眼前一亮,“好小子,真被你比下去了,咱们开始吧。”说罢,他将手中锈峦掷出,轻描淡写,占据擂台正中,滴溜溜旋转,未见有甚变化离奇,却有风声呜咽,台下众人只觉大地微颤,烟尘悬浮跳动不已。

    景天一语不发,他实不知该说什么场面话,一心只盯着当空的剑丸,神念牵引照胆神剑朝剑丸劈去。

    大师兄暗暗摇头,心想小师弟的剑术仍处下乘,将剑器当作木柴棒一般挥舞。

    只见锈峦当空一跳,忽然炸开一道润黄的剑光,将照胆剑一裹,顿时将之击落。

    景天心神与照胆相合,只觉耳畔轰隆一声山洪咆哮,顿时神智昏瞑,再回过神来,剑器已跌落在地。

    无人发话。同门都凝视着景天,他那张英气而苍白的脸猛地涌上红潮,机灵的眼神也变得灰扑扑,大家都知道他败了。但折剑斗仍未结束。必然要有一方率先言败,或是被斩断剑器才能算输。

    景天没说话,照胆神剑离他有十丈远,方才的一口元气被锈峦的剑光打散了,他只好施展擒龙功把剑器捉回来。

    他犹豫着正要认输,台下忽然有人高喊:“小伙计,加油!”

    景天哆哆嗦嗦地朝喊话那人看去,正是唐家姑娘,她笑意盈盈的模样好看极了。

    龙葵剑忽得震荡起来,旋即从景天背后脱离,直直朝锈峦劈去。

    神剑弟子皆以为景天在心上人面前鼓足勇气,要和亲爱的大师哥火并,纷纷鼓噪叫好,看热闹的是真不嫌事儿大,至少两位当事人都有些害怕。

    神剑大师兄的眼光自然能看出龙葵剑的蹊跷,非但看出蹊跷,他的灵觉还在急跳。

    挡不得!

    锈峦急转,一跳躲开龙葵剑的劈砍,又飞腾穿梭,闪烁连连,剑丸舞空似星辰闪灭,其速之快,已非人眼可追及,便是以灵觉感应,亦是缈如尘烟,恍惚间,斗剑台上处处剑影,倒好似有千百颗锈峦同时出现了。可即便大师兄催动再速,那紫晶剔透的龙葵剑竟依旧逼得锈峦左支右绌。

    众人见小师弟的紫晶剑分明只是翻飞穿梭,不紧不慢,当空留下丝带也似的剑痕,好比织女舞梭,其形灵动清逸。锈峦惶惶急急如漏网之鱼,每每退避,丝毫不敢与其交锋。

    “大师兄这是做什么?锈峦重如山峦,大师兄的法力催动,更是能压塌五岳,倒倾四海,竟会被景师弟的剑器逼退?”

    “不然,也许是大师兄在引导小师弟修习御剑之道。你们瞧锈峦遁如飞星,而小师弟的剑路粗笨迟缓,岂非是大师兄在帮他熟悉斗剑之法?”

    “你别不然了,看大师兄的脸色,那把剑有古怪!”

    “不是大师兄教景天,是景天锁住了大师兄!”

    唐家姑娘也在台下看着,景天不好抓耳挠腮,但他心里其实已经焦急,眼看龙葵剑动势愈来愈轻缓,似乎大局已定的悠闲,那边大师兄额头冒的汗都能洗脸了。

    倏忽间,龙葵剑与锈峦第一次交击,铿然大作,一万一千斤的剑丸被砍出一个缺口,遽然坠地,砸得众人一跳。

    败势已现,大师兄并不气馁,他自然知晓龙葵剑的特异之处,只当是与一位剑道前辈过招,此刻双眸里恍如烧起金焰,台上锈峦与他心神交融,即便遭此重击亦未脱离掌控,此时他再不留手,发挥他习练多年的剑诀。

    “咤!”他发声大喝,锈峦古朴的外表忽得毫光大放,观者只觉眼前大地似乎在急速隆起,倘如神山拔超,五灵之气暴动,地脉汹涌咆哮,便有大风席卷四方,功力不济者当即吹飞远离。

    大凡得道真修出手必有异象,方士布阵移山填海,五灵咒术搅动天地气机,剑修神意遽现如洪涛拍岸,此乃自然动静之理,有一力出必有一力还,练气士借天地施法,其势惊煞鬼神。然剑修之道,不以勾连宇宙为妙机,只取一点精粹剑心,剑气纵横披靡,破法斩敌无往不利。盖修真练气之士,乃如鲲鹏,化鱼在水搏击三万里,化鸟在天振翅九万里,其能负青天、绝云气,尚去以六月息者,故其不离乾坤借法。习剑之辈却似虫蝶,苦心磨砺,于九地之下熬炼薄天之心,褪去凡胎而跃于九天之上,呼吸动静间有雷霆相随,却视之等闲,斩敌何必求天意,剑出自然有分晓。

    锈峦剑丸暴跳时能引得地气震动,并非大师兄施法借力,实乃剑诀威力宏大,好比神象分陆,踏足间岗峦倾塌。

    风声猎猎,景天受此吹刮,睁眼不得,只隐约瞧见一道灰白剑柱冲霄而起,刹那后光芒收歇,强风渐止。

    胜负已分。

    众人恍然望天,云层已为锈峦剑气穿破,硕大的空洞朝四面扩散,展露碧空如洗。再看斗剑台上,紫晶剑器悠然漂游如鱼,灰白剑丸已被劈作两半,兀自在地上打转。

    景天急忙招呼龙葵剑归来,一帮同门都簇拥上来啧啧赞叹,他招架不住,只好苦着脸讷讷不言。

    大师兄擦一擦脸上油汗,收起锈峦的残片,也快步走来,“好厉害的剑器,是哪位前辈的佩剑?”

    “这是我捡到的。”景天忙不迭作揖,“大师兄对不起,是我没看好她。把您的剑丸弄坏了。”

    “嗳,莫说两家话,神剑门内历代弟子皆传习铸剑、养剑、习剑之法,这枚锈峦虽是我得意之作,但终究是要抛舍的,剑冢里有我过去铸造的剑器一千二百四十七柄,如今又多了一枚。噫!终究不如前辈的实力唷!”大师兄艳羡地看着龙葵剑,“这般灵性的剑器,非有缘之人不能受青睐,师弟不妨去卷宗阁查一查此剑来历,兴许还能知晓是本门哪位前辈遗作。”

    “不忙不忙,大师兄你没了剑器就赶紧下去,咱们还想跟小师弟过过手呢!”

    “就是就是!小师弟不如咱们还是玩车轮斗吧,哥哥我正好是冀州人,车轮斗的规矩咱门儿清啊!”

    这些同门七嘴八舌,总之都要欺负景天,大伙儿笑眯眯的样子,就连唐家姑娘都跃跃欲试,景天拍拍脑门,“好吧好吧,承蒙各位师兄师姐看得起,小弟今天就舍命陪诸君子……”他话还未说完,挑战他的人已经排好队了。

    景天嘴角一抽,他这会儿才看清这些同门的真面目,个个蔫坏,看似修身养性,道德君子,其实都是在谷里种田闲到发霉的选手,一旦有乐子就蜂拥而上。

    如此斗剑不休,景天不愿再让龙葵剑出手,只是努力驾驭照胆迎战。此人天赋出众,直追当年剑宗云天河,毕竟也是神界第一战将转世,天生一股韧性,愈斗愈强。初时还手忙脚乱,进不能攻,退不能守,飞剑乱舞毫无章法,渐而能回转如意。这些同门也是好心,仔细磨练他的本领,指点关窍,助他精进。

    “小师弟,照胆剑再利,不如你功力精深啊。若不能心神与剑相合,不如纯以剑罡对敌,又何必假借外物?”

    “小师弟,你的飞剑使得跟棒槌似的!”

    “小师弟,你要用心和剑器交流,不是吐一口真元就完事了,啊呀急死我了!”

    一声声小师弟叫出来,同门拳拳关爱之心尽显,景天的进步更是惊人,凭借照胆之锋,竟也让他斩断了几柄飞剑,赢得十分惊险,让落败的师兄心痛不已。

    “好你个景天,只砍师兄的剑,偏偏放过师姐的剑是吧?”

    “就是就是,罚你去淬锋台铸剑,不把你弄坏的剑器赔偿,今天就不让你走了!”

    景天自知理亏,只好答应。

    往后的日子,他要跟着师兄们去铸剑,然后斗剑,折断的剑器丢入剑冢。

    淬锋台的师兄说,“铸剑既是习剑,一柄剑器从你手中锻造出来,一锤一锤的功力,都是你心神与之交流结合的过程,旁人给你的剑器再好,也比不上你自己砸出来的烂铁剑。”

    于是景天把照胆与龙葵收好,没有再用。

    剑冢值守的前辈说,“这漫山都是破碎的剑器,金煞之气极重,真是造孽,剑亦有灵,况乎亲手所铸,好比妻子,你若有本事,就少断几柄剑。”

    “剑真的有灵吗?”

    “自然,你若想听,今晚子时来剑冢。”

    子夜时分,景天重返剑冢,在这位前辈的指点下听到了破碎剑器的呜咽,并得传秘法,可感知剑器音声脉络,倾听剑器的记忆。

    “小子,这可是柳大宗传下的秘法,好好学。”那位前辈意味深长,“倘若有不懂的,可以去找夏先生指点。”

    景天习得此法后沉下心来炼化照胆剑,并从此剑中感知到当年神将飞蓬的气魄,得此助力,剑道更有极大精进,不出数月,便成门内斗剑的一把好手。

    眼看年关将至,唐家姑娘思念祖父,终究打算回唐家堡探亲,也是要与过去唐家的龃龉之事做个了结,景天知晓此事后执意相随,唐雪见嘴上嫌弃,心里却倍感安慰。

    二人结伴出谷,临走前与众同门告别,忽被掌门传唤,听楚寒镜所言,他们此去唐家堡似有祸端,叫二人一定小心,留神沿途异变,可不必着急往返,在巴蜀一带稍加逗留,打探情报。

    楚寒镜素来为天下修士敬重,因此人本领高强,性情严慈,又是神剑四宗亲传,故而言语极有分量,景天二人领命后便须臾不敢淡忘。

    沿途所见村庄城镇并无异象,二人并肩同游,言谈无忌,各自都有些心思不欲对方知晓,这般默契亲昵倒让龙葵剑常常怄气,频频作弄。旋即龙葵现世,唐雪见与她总算相识,一时间各自较劲,倒是冷落了景天。

    小伙计虽有些失落,但也乐得清闲,终日抱着照胆剑,只欲聆听更多飞蓬旧事,前世种种虽如尘烟,可他依旧能学到许多技艺,剑道进境一分一毫都是极为宝贵的,每每使他感慨人生短暂,道途无穷。

    行行复停停,正月里三人终于赶回渝州城,此前锁妖塔暴乱,出逃的妖物基本已被武德充沛的百姓人家清剿,如今城里一派节日的欢庆气氛,太平岁月的景象。

    近乡情怯,唐雪见一时不敢回返,龙葵又贪看人间风物,于是他们三人又暂住逍遥客栈,不急于前往唐家堡。

    这一日,他们在大堂吃茶,听江湖客闲谈世事,便有一人提及所谓“邪剑仙”云云,称此人道行深厚难以揣度,并广收门人弟子,欲建立一个与神剑门抗衡的剑道门派,近日就要派门下弟子来渝州收徒。

    景天闻言暗自恼怒,唐家姑娘更是性如烈火,拍桌起身,斥道:“神剑威名岂是随意哪个阿猫阿狗都可以当踏脚石的吗!”

    “这位姑娘莫要小看了天下人!”

    “不错,那邪剑仙虽然名头古怪,却效仿当年神剑云天河之故事,欲传法天下呢!此乃世人之幸,有何不可?”

    景天与唐雪见对视一眼,心头沉重,他暗暗传音,“或许此人就是楚门主所说的祸端,看来得打听打听这个邪剑仙的来头了。”

    渝州附近最有名望的修行门派自然是蜀山,他二人打定主意,处理唐家堡事端后就赴蜀山探听消息。

第一千一百〇一章 雪落三尺

    唐家姑娘独自去了唐家堡,家事总是难言,她不愿把景天扯进来,“很无趣。”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背负剑匣的模样已经是一代剑仙的气派。她说去过神剑门方知天下蝇营狗苟不值一哂,唐家的龃龉她不想掺和,往事也许会随风一起飘远,她是这样说的。

    景天不好说自己愿意陪她去唐家堡,他想着唐姑娘一人总是显得有些独木难支,一个人打架,一个人对骂,都有些气弱。他笑着说“我陪你去吧。”

    “陪我做什么?瞧不起人啦?”唐家姑娘像是会读心一样,“好好陪你的龙葵妹子吧。”

    “我不是……”

    “行了,我自己去,你找个地方歇息,或者就在客栈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景天回了永安当,他这四舍五入也算是衣锦还乡,至少得知他入了神剑本宗后,掌柜和同伴们都连连夸耀。

    久别重逢,这昔日的小伙计而今神采飞扬,一袭白衫赛烟絮,负双剑丰姿如龙,玉面辞霜雪,不惭世上英,好比那皎皎中天月,已然是仙家人物。小伙伴们对他又亲又怕,说上几句话后就讪讪地站在一旁。

    “景天,你现在好威风。维护天下和平的重任就交给你了。”刻薄的赵掌柜也会说好话了。

    “没有的事情。”景天挠着头,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小伙计了,如今是可以轻描淡写讲述六界未来的大人物了。

    好似众生的前途都在他三言两语中。景天对此颇有点恐惧。他想起楚门主的话,神剑门把人界的走势安排得明明白白,分明是关乎亿万万众生性命的抉择,从她口中说出来却轻描淡写,而景天听罢后竟也不觉有甚离奇。

    或许这便是神剑门,狂人的宗派。景天自以为还什么都不懂,心里已满是狂气。

    他在永安当坐不过片刻,街坊邻居都闻讯赶来恭贺,景天受不了这样热情市侩的场面,借口有要务在身,这便匆匆而去。

    离开永安当,景天怅惘道:“或许我再回不去了。”

    他一副高手寂寞的样子,惹来路人白眼。推着小车卖菜的大妈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心上人和别的男人跑了?哎呀,这种事情也是难免的嘛,别难过啦。”

    “不是啊嬢嬢,我没有失恋。”

    “哦,那你挡路了。”大妈已经卖了十年菜,她的心和折耳根一样冷酷,一把就将景天搡出去十丈地,推小车慢悠悠走远了。

    神剑门新秀感慨,“好深厚的内力,果然高手在民间啊。”

    有人在街尾高呼:“邪剑仙老祖来渝州传法啦!大伙儿都去看呀!”

    霎时间群情激动,闲逛的、看相的、摆摊的、做买卖的,不拘男女老少一发都涌出来,街道上一窝蜂,飞檐走壁又是一窝蜂,御剑飞行还是一窝蜂。景天被人群推着往前走,不一会儿,又有人拍他肩膀,转头一看,还是刚才那个大妈,“小伙子,你也去听法啊?”

    景天点点头,刚想客套两句,大妈又一把将他搡开了,“小伙子动作太慢,嬢嬢先走一步!”这三百多斤的妇女左脚踩右脚直直蹿上半空,落在屋顶上连瓦片都没踩碎,景天再次感慨:“果然是高手。”

    不管高手低手,渝州城里能动弹的都来了,邪剑仙的法会在当地的僧庙举办,和尚们被占了地产还乐呵呵帮人数钱,要传法的可都非一般人,能以剑仙自居,那都是一场场生死斗决出来的。据说这邪剑仙从东海来,一路挑战天下名家,无一败绩,以剑道称宗,故能传法。

    景天混在听法会的人群里,瞧见那传得沸沸扬扬的邪剑仙本人,却是个赭发白须的老者,气度斐然,望之俨然一代宗师的风采,更兼周身剑罡澎湃,压得众人心胆俱颤,绝非浪得虚名之辈。以景天的眼界评判,此老的道行就是在神剑门内也当是首屈一指的,或许连大师兄对上此人也要脆败。

    他再次感慨,“还是那句话,高手在民间哪。”景天转念一想,“此人以邪剑为号,行事大胆,如此狂放不羁,也许是个倜傥非凡的性情,待我听过他宣讲的法义,再考虑是否与他结交。”

    巳时一刻,法会启,有僧众吹法螺,敲法鼓,举牌肃声。待众声止息,邪剑仙端坐高台,开口宣讲:“吾乃东海潜修之士,幼年时观即墨仙人照壁乃悟剑道,遂远遁大洋,与鱼虾鲸龙为戏,苦行百载乃成无上剑道。吾自登陆以来,遇山拜山,过门拜门,辗转天下欲求一对手而不得,因此发大宏愿,将传道之天下人,望后来者传习吾道,能出类拔萃者,可与吾一战。”

    景天听罢这番话语,心中大为感叹,此人竟有这般气魄,或许大宗师一流的人物总是没有门户之见,也不偏执地位身段,宁愿有更多后来者挑战而怡然不惧,却与江湖上的守尸鬼们大为不同了。

    法会要连开三七二十一天,景天来得巧,正赶上第一天,他打算在渝州留到法会结束,这般盛事可不能错过。白天**,晚上还有花斗表演,整个渝州城都会沉浸在欢庆的气氛里,正赶上年关,那更是喜上加喜。

    景天听了一天的剑理,自觉大有所获,此君道行高深,难得的是循循善诱,**时能平铺直叙,不故作高深,也不遮掩藏匿,故而不论长幼,上人下士皆能领会,至于参悟所得,就因人而异。

    他意犹未尽地回了客栈,大堂里冷冷清清,客人们多去法会游玩,唐家姑娘独自饮茶,捧着杯一语不发,面沉如水的模样,缭绕一身郁气。景天极少见她这副神情,唐雪见这样女中豪杰总是爽朗大方,现在看来她也有软弱的时候。

    “雪见,你还好吗?”

    “你去哪儿了?”唐雪见瞥了眼景天,不动声色,既不冷漠,也不亲热。

    “我去听法会了,就是那个叫邪剑仙的修士,他的剑道真是别具一格。”

    “能让神剑门最杰出的新进弟子这样夸赞,看来邪剑仙真是光宗耀祖了。”唐雪见说话绵里藏针。

    景天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旁,“你在唐家堡,一切还顺利吗?”

    “顺利,怎么不顺利,太顺利了。”唐雪见拍了拍背后剑匣,“我总共也就砍了四五个人,他们就把我爷爷的尸体交出来了,你猜怎么着?尸体已经被用来养三尸三虫了。我爷爷的脸烂得不像话,我都认不出来了。”

    “抱歉。”

    “不必,我已经为爷爷报仇了,尸骸已埋葬在他生前常去的山坡上,从今往后,我与唐家堡再无瓜葛。”唐雪见轻描淡写,景天这才发现她鬓边的几滴血渍。

    “今晚有花斗会,一起去看吗?”

    “也好。”唐雪见终于展颜而笑,“顺道也让我见识那位你赞不绝口的邪剑仙到底何样人物。”

    华灯初上,龙葵自觉留在剑中不曾显身,而景天二人结伴出游。白天僧寺里法会的场所,如今在台上是邪剑仙的随侍弟子们在表演剑斗,有江湖侠客想一试身手的,也可上台。

    “你不去台上试试吗?”唐雪见瞧那些修行人意气飞扬的神态十分可喜,便想让景天也上台一试。

    “不如我们一起去。”景天也是颇为意动。

    “怎么,景师兄想指点我了?”唐雪见似笑非笑的模样。景天知她心中伤感,如今这般行事已是剑心失守之相,若不能自省,恐怕往后修行不进反退。

    “说起来在门中还从未和你斗过剑呢。咱们花斗吧。”景天双目灼灼,唐雪见与他对视数息便侧过头去。

    “好。”

    他二人找了个空闲的台子站上去,各自都在角落的灯笼下,遥遥对视。景天见她灯下的双眸如晚星,雪见瞧他在人潮浪头屹立如青松。台上方丈,人心方寸,斗剑时他二人眼里就只有彼此。

    照胆剑与虹影剑当空交缠,盘旋上升,彗尾如火,在头顶百尺处大放光芒,照得渝州城内亮如白昼。

    许多话不必多言。

    人群自然聚集在台下仰观,孩童奋跃鼓掌,青年男女交换信物,华发的老者倚仗叹息。剑光耀耀四百年,自神剑四宗的时代至今,已让亿万黎民心中磨砺出一道铁疤,喜怒哀乐通通都可付与剑说。

    景天使的剑势勃发如日轮,温热的剑光拂面似春风,他自不言,又已道尽宽慰之辞。

    雪见使的剑路哀如残秋孤雁,一霎去了天边,又一霎地回转,是一夕离了故乡,又一朝归来,所见种种物是人非,剑虹似桥却也搭不着往昔的时光。斯人已去,徒留后辈长歌,剑光泠泠似水,照得看客满面皆霜。

    她在景天面前时依旧那般冷硬风采,可试剑台上却分明是肝肠寸断。她只是不说,因知世情冷暖,莫说是她亲人离世,就算她颠沛流离,命途孤苦,又有几人能为她流泪呢?与其垂泪哀泣徒惹人笑,不如按捺忧郁,强装无事。

    唐雪见乃神界遗孤,由看守神树的夕瑶女神取神果塑形,流落人间只为与飞蓬转世相逢,以报偿夕瑶心中遗憾。这样一个孤零零的人来到世上,若无唐坤好心收留,耐心抚养,早就该魂飞渺渺。她在唐家堡中素来无有亲近之人,族中皆待她如外客,假模假样的亲近,自幼受尽暗地里的冷眼。实在命如浅草一般,只能随风吹刮,若不能养成一副蛮悍的气质,唐雪见活不成想要的模样,兴许会成个姣妍纤弱的富家小姐,待唐坤死后就任由差遣。

    哀歌不能久,唐雪见述尽衷情后将剑锋一转,施展开《炽日剑诀》,霎时间剑飞如极天孤星,下坠时牵引天地火灵升腾之气,烈焱大作,焰光七彩绚烂,叫四野流光似锦,其势如泰山倾崩,骇得众人四散奔走。

    那景天又出一剑煊赫如莲,轻轻托举烈焱,双剑交击声如钟磬。任她剑诀变化再三,如星月日海,由那剑势穿梭往来,似燕雀电雹,都教照胆剑轻松接下。景天舞剑意气雄浑,以天为纸,以地为裁,纵横泼墨,两横两竖划定方圆,饶你飞剑精绝,亦逃不脱这井字樊笼。

    他二人好一番花斗,光影绮丽,叫渝州百姓看了欢欣鼓舞,把余下那些斗剑表演通通压得无人问津,这般风采也引来法会主人。

    待他们收剑而立,自有僧众代邪剑仙相邀一叙。

    景天听了一整日的**,对这位倜傥前辈十分景仰,当即应下邀请。唐雪见本拟回客栈歇息,拗不过同伴执意,也一道去见邪剑仙。

    僧众领路进了一处僻静经堂,邪剑仙端坐主位,见客莅临便起身相迎,待众人落座,其人为客引见左首的一位紫衫女子,“这位是紫萱道友,乃当代女娲后裔,人族宗长。”

    景天二人连忙抱拳行礼,“见过紫萱前辈。”

    那女娲传人姿容胜仙,可惜眉目含霜,愁绪深重,徒然减了三分颜色,待人待事都极冷淡,客人见礼也只略略颔首,倒是颇显傲慢,叫人不悦。

    邪剑仙朗声相询,“二位年纪轻轻就有这般剑术,不知师承何派?”

    “实不相瞒……”景天正待如实相告。

    “实不相瞒,我们是一身本领皆是家传。”唐雪见微笑接过话头。

    邪剑仙抚须一笑,倒也不去深究,“今日法会上我已注意到景天道友,不知你对吾所传法义可有疑惑?”

    景天双眼一亮,便将自己心中疑惑一一述说,此人剑道精深,所言绝非空谈,而是修行路上切实遭遇的关隘。邪剑仙道行甚深,随口便是真传,几番指点后在座众人皆心有所悟。景天二人拜服。

    宾主皆欢,不觉时近子夜,邪剑仙开口送客,“时候不早,吾也该回屋行功,二位可有落脚之处?那便不送了。”待客人出门前他忽又朗声道:“景道友的身世真个不凡,莫要辜负了。”

    “谨记阁下好意,告辞。”

    待神剑门二人离去,女娲后裔紫萱冷声问:“为何对这两个小辈如此客气?”

    “他们可不是小辈。一个神将转世,一个神果化形,又有哪个是凡俗?”

    “哦?他们是神界派来的?”

    “倒不必妄下断言。只是这二人神魂未曾合壳,死后定然堕入鬼界受牢狱之苦,自然是我们天然的盟友,且他们身负天命,未来或可成为打破六界封锁的助力。神界的大天尊沉寂四百年也是不甘寂寞了吧?”邪剑仙闷声哂笑,忽又感慨,“天道狂徒云天河,真是了不起的。”

    “了不起?欺世盗名之辈,断了六界轮回,造下多少罪孽!”紫萱尖声驳斥,“这般颠倒自然造化,万死难当!”

    邪剑仙嘿然冷笑,“你说他罪该万死,但他却能寿终正寝,青鸾峰就在那里,若你恨不能挫骨扬灰,这便可以去,为何徒留牢骚?以那人的修为本领,真是口含天宪,什么轮回造化,他要反便反了,六界的神尊魔尊佛祖鬼王又有哪个敢作声?这样威风,这样的煞气,尊他一声了不起又有什么?”

    “你若是这般骨头,那也不必妄想能打破封印了。”

    “愈是知晓对手是何等样的高山,愈是能令本座提起万分小心,成大事者需如履薄冰。这天下如你我一般不甘为神剑门大势裹挟的狂徒不在少数,这普天亿万的庸碌大众,三言两语就可为吾等所用,更是极大的助力。他传法四百年,可曾让这世道变化半分?世情依旧浑如火宅,有那受苦之人,自然就会有怨、怒、悲,贪嗔痴不绝。我等只需引导堂皇大势,自然可以冲溃他四人的苦心经营,此乃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紫萱暗暗皱眉,“这是我等大修士之棋局,何必牵扯芸芸众生?”

    邪剑仙意味深长地说道:“弱者总是独行,强者从来抱团。”

    却说景天二人离了僧寺,并肩同行,无人说话的时候,天上忽得下起雪来。

    “咦!居然下雪了。”景天惊呼。

    “是啊,下雪了。”

    “雪,雪见,我今天才发现原来你的名字这样有趣。”

    “怎么个有趣法?”

    “雪落时的你真好看。”

    “呵,莫非平时本姑娘就不好看吗?”唐雪见哈哈大笑了一会儿,又怅惘道,“你可知为何我叫唐雪见?当初我尚在襁褓之中,我爷爷就是在雪地里捡到的我,雪见,雪里相见,正是此意了。这一见面,他养育了我十八载,而今再也不见。”

    她忽得吟哦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景天怔在原地,街灯阑珊的时候,她看他的肩头堆满雪花,他见她的泪水落地凝冰。

    唐雪见轻轻拂去他两肩沉沉的雪,景天轻轻揩拭她两颊滚烫的泪。

    “喏,你不妨借一借我的肩头。”

    “好。”唐雪见轻轻环住他的脊背,将脸颊贴在他的肩上。

    今晚的渝州,积雪三尺。

第一千一百〇二章 邪煞初现

    邪剑仙的剑道法会是一时盛事,消息传出去后渝州城里就热闹起来,各地江湖人物,连带周边乡镇的百姓都不顾大雪封路,各施手段赶过来听法。

    渝州的街头行人如织,发散的热气把三尺积雪都销化。法会开始后半个时辰,这些人都涌到僧寺了,城里的街巷就空荡荡。

    景天二人每天按时去听讲,头七天都是邪剑仙本人传法,后来则由他的门人弟子代劳,虽仍有神功妙法,实乃碌碌之辈,只知拾人牙慧,鹦鹉学舌,为有道真修所不取也。

    法会的第十一天,也是腊月廿二,渝州城里发生了命案。有个惯常作奸犯科的修士闯空门,掠夺财物无数,又辣杀了一对夫妻,犯事者逃之夭夭。渝州大堂里百姓齐聚,群情激愤,要商议个对策出来,最后是决定把邪剑仙赶到城外去**,不许让外乡佬在城内作乱。

    只是邪剑仙此时却已不在城中,众百姓遍寻不到,便将他的门人弟子赶走。

    景天二人本已无聊,听闻此事后主动要去追捕逃犯,虽自诩不是什么侦探名捕,但他们学得神剑门中许多旁门小术,其中颇有几门追踪定位之法,只需取死者怨气为引,即可追凶于万里之外。景天施了法,便与唐雪见一道出城。

    他们穷索三千里,沿江而下,终斩贼于淮阴一带某无名荒山。

    “我们出来已经将近一个月,门内要过年节,不如早些归去。”景天将那贼人尸首简单收殓,也免得曝尸荒野,意兴萧索之下,顿生归意。

    “景天,你瞧我们左右无事,不如去扬州玩耍子嘛。”唐雪见吹去剑上血,心情大畅,便发了玩性,竟故作娇声地哄他,景天两颊通红,也便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扬州自古鎏金地,数不尽云烟过眼,他二人御剑腾空,遥望城郭,真个亭台楼阁无数,人间风物繁华,不负盛名,比那小小渝州壮阔不知多少了。

    他二人虽已习得一身傲人本领,眼界甚高,然自小居于一地,未见世界之大,阅历浅薄,又是少年习气,故而轻易就为淮扬景象勾了魂,不觉在此盘桓数日。也曾醉饮卧仙楼,也曾斗剑谑青衫,江畔放歌学剑宗,湖心亭里焙新酒,携侣同游,粪土当年公侯。

    人间游历的时日,龙葵又不甘寂寞,现身常伴景天左右,终日不离,又矜又爱的模样叫他割舍不下,若非有这好妹妹搅局,唐雪见本想在扬州留至除夕,如今气冲冲地又要回返宗门。

    景天拗不过她,只得御剑腾空,正待他们在天上拌嘴吵闹的时候,此去扬州不过三四里,却有长长的出殡队伍沿官道而行,白绫白幡绵延,哀声哀乐不绝。

    “那儿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多出殡的队伍凑在一起?”唐雪见运起目力仔细观瞧,那队伍里棺材成堆,竟有上百之数,许多是大棺配小棺,似乎是一家人同葬,这般罕见景象,定然是有惨剧。

    他们遥遥按下剑光,运功轻身赶到近前相询,听人述说,原来这棺材里葬的是附近丁庄上下的一百四十七口人,而他们是邻村百姓,不忍间乡邻曝尸,为野犬分食,故而出资出力,为他们殡葬送行。

    “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是什么瘟疫?”

    “唉,哪里是天灾,分明是**,他们的尸骨干枯如柴,一望便知是为邪魔吸去了浑身精气,暴毙而亡。”

    “竟有这等事?!”

    唐雪见打听得那丁庄所在之地,二人同去,见这村落里寂无人声,风吹来时,家家户户门前红灯笼轻轻摇曳,这般景象令观者毛骨悚然。景天恨声道:“这般邪祟,只晓得杀人练功,实在万死难当!”

    “我神剑门秉持天下正道,岂能坐视不管?不如发一道锦书剑符,将此案回报宗门,你我二人再行追索贼寇不迟。”唐雪见如此建言。

    事不宜迟,待锦书发出后,二人再施术法追凶。

    却说那屠村邪修原是洪泽湖一伙水匪,平日便在周遭为非作歹,抢劫行人,但凡有御剑飞过洪泽湖上空的,必然要为他们设下的陷空阵法阻拦,若是驾船游湖,那便要为水中妖魔凿船沉水。

    因下手利落,从不留活口,亦不留手脚,又擅长伪做老实本分的渔人、农户,竟逍遥十数年未曾引来正道侠士围剿。这帮贼人本无甚雄心壮志,然而近数月来频频活跃,集结周遭邪修妖魔,渐而形成一处魔窟,只是还隐而不发,天下人尚不得知其危害。

    今有丁庄惨案,却是洪泽湖十八寨水匪里有一支血道邪修耐不住杀性,便跑了大老远用血食,多是将人抽干精血,父子、母婴、老者乃至鸡犬禽畜,无一幸免,也有许多尸骸遍寻不到,是为邪妖肥腻腻地吃了解馋。

    可怜丁庄百姓本已尽享桃源之乐,竟遭此横祸。

    景天二人胸中怒火万丈高,面沉如水,循着怨气引导落在洪泽乡里,见此地乡民淳朴,便温声相询。这些村民本为邪修伪装,见神剑门传人俊秀倜傥,气度非凡,暗暗起了歹心,面上好生恭敬,再三设宴请酒,邀他们在村头屋舍内小住。

    却说景、唐二人暗通音讯,各自瞧出这些村人异常,而龙葵剑更是直言周遭邪气极盛,故而都留了心眼,但凡酒米送来,皆是施法藏在袖中,不曾真个饮食,又故作酩酊,昏昏然相拥眠于卧榻。

    众贼见肉票已然中计,不禁嘻然大作,掣出刀剑一发涌入屋内,正欲宰割,却见泼剌剌一道白光爆射,却是景天架起照胆神剑,纵剑罡三丈,入肉透骨直如无物,待剑光平息,这屋宅倾倒,贼寇分尸当场。

    唐雪见不甘其后,御剑腾空,施展炽日剑诀,刹那有骄阳坠地,天地间火灵之气躁动,那一团灿金火球如小丘般贴地滚荡,压到哪处屋舍便当即崩塌,一时间洪泽水匪哭爹喊娘,逃命不及者登时就要被烧作焦木。

    神剑传人大发神威,一日转战洪泽湖十八寨,斩尽此间邪魔贼寇,最后却留了几个当家的问话。

    那水匪大当家见大阵被破,敌人脱困,登时心知不敌,赶忙逃窜,然天边剑光一霎明灭,却是神剑门众师兄弟赶至,大师兄也是顺手就将贼首擒拿,“只因他剑光浑浊,隐有血煞之气。”

    “大师兄,这些人的剑法不差。”景天捂着腰肋的创口,脸色苍白。

    “唷,小师弟的剑术也是有目共睹的,竟还被这些左道之流伤了。正所谓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这些妖人气焰嚣张,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好处。”大师兄施咒给景天疗伤,一面给某位瘦高的师兄打了个眼色,那人就把几名俘虏捆起,带到远处去。

    大约是半个时辰左右,景天与唐雪见将此行所见所闻详细述说,这头审讯的师兄回来,将这些匪类嚣张的缘由讲述。

    原来此事却与即墨的仙人照壁有关,历年都有人从仙人照壁中悟出剑术功法,故而是天下修行人向往的宝地,这些贼匪每年都要假扮游人前往参悟,然而竟不知为何参出许多损人利己的魔功,依照功诀修习,不觉法力大进,便有吞吐河山之野望,只盼屠戮天下,化众生为资粮。

    “所谓当今人界生灵形神一体,元气充沛,若是炼作大药,最能进益修为……这般邪说妖理绝非当年云祖师留下,定然是有邪魔暗中篡改照壁神意,将这等妖术广传天下。执明师弟、泉壑师弟,你二人速回剑谷,将此事通禀门主。铁朝、王罕、渠清、玉风霜师弟,吾当代首席弟子授命你四人召集历代神剑门人,监察邪道动向。景天、唐雪见,你二人可去寿阳柳府旧地请当代琴心传人出山,待事成后一并回转宗门。吾将往即墨探查祖师照壁异变,若有任何发现,以锦书联系,事不宜迟,这便出发吧。”

    众人轰然领命,各架剑光飞遁。

    景天与唐雪见在此地稍留半日,处理贼人尸首,以免滋生疫气。尚算完整的便就近埋葬,碎肉残肢就焚烧后抛入湖中。

    正待欲行之时,唐雪见又去寻来一块青石,御剑斩作石碑,刻字曰:“今日神剑门弟子除灭洪泽水匪于此报丁庄一百四十七口百姓及往来旅人之血仇”

    二人在碑前凭吊丧命孤魂,不禁扼腕垂泪。

    “此间事毕,该去寿阳寻找琴心传人了。”

    两道剑光遽然升空,刹那奔逐流云而去,只留万古湖光潋滟,湖畔石碑不言。

第一千一百〇三章 死乃大幸

    除夕,寿阳城里一派新年的喜庆气氛,家家户户忙着过节,街上闲人稀疏,各门各户的烟囱里炊烟飘起,炸酥肉、蜜饯、麦芽糖的香甜味溢满街巷,勤劳的人们在准备年节的吃食,远行的游子也纷纷御剑归家,正是人间团圆的时候。柳府旧地仍有许多游人参观游览。
    景天二人来到柳府,顿时犯难,因此地早已无人居住,除却那片桃花终年不败的后院,其余地方都有游客往来不绝,怎么都不像是有人隐居的所在。
    “也不知当代琴心究竟藏身在何处,这让我们如何找?”景天与唐雪见、龙葵一道在府内转了七八圈,非但毫无所获,还混了一个肚饿,修行人五感敏捷,他嗅着城里家家户户的美馔美酒,馋虫都发了。
    龙葵好声道:“哥哥别急,历代琴心传人都要在柳府参修的,只是时候不到,我们见不着而已。”
    唐雪见讽道:“你既然见识这样多,不如告诉我们何时才算时候已到?”
    “我哪里会算这些,不过咱们可以烧一份拜帖,如果此间主人在家,自然会引我们相见。”龙葵素手点化一道灵机,捏在手里似是一枚象牙笏,低声道:“神剑门下前来拜访,烦请不吝一叙。”她把拜帖烧了,化作一道香魂飞入后院。
    唐雪见不知龙葵来历,只道此人神出鬼没,景天对她也语焉不详,如今看来秘密不少,留这样危险人物在身旁非智者所为,可恨景天这个色心不死的花花大萝卜,见了她就鬼迷心窍。
    她心里这般念想,面上也一副不愉之色,从来是敢爱敢恨,不惮得罪人的豪侠脾性。
    景天瞥见唐雪见的神色,心头发苦,他又何尝不想与唐雪见坦白实情,可他自家对这个莫名的前世妹子也不甚熟悉,不愿背后编排议论,龙葵的眼里除了景天便无旁人,还是个恬淡矜持的性情,故也不愿和唐雪见谈心。这三人一路行来,个人心中滋味难明,比货铺里的酱料瓶还杂乱。
    却说那道香引飞入后院,桃花的香气就一霎浓郁起来,在前院和厅堂里游览观赏的客人纷纷赞叹。景天也嗅到了桃瓣的淡香,直觉身心舒畅,仿佛换了人间三月的气象,酥风袭人,叫他通体泰然。
    唐雪见嗅到这样的香氛,脸上霜雪骤然消解,只以含蓄的神色示人。龙葵面露追忆之色,在景天耳畔低声喃喃:“柳姐姐也最爱这种香气,只是云哥哥死后,她就再不回来,韩家谷里的桃花都谢了,我也有二百年没有闻到这桃花的香味。”
    她话轻气柔,但唐雪见依旧听得分明,她不禁为龙葵话中深意感到惊奇。
    “你说的柳姐姐,云哥哥是何人?”
    龙葵端正的双眼凝望了唐雪见一会儿,眸光似静池一般,映出人心里的景象,唐雪见将之看作是寻衅了,便直勾勾与她对视,终究是龙葵抿嘴一笑,轻声道:“云哥哥叫云天河,柳姐姐便是柳梦璃了。”
    “啊!”唐雪见吃了一惊,“你是在说什么梦话!神剑四宗是多少年前的人物了!你怎么认得他们的?”
    龙葵朝她眨眨眼,“我便是认得,那又如何?”
    唐雪见蛾眉倒竖,眼看便要发作,还是景天急忙岔开话题,“等等,你们听,是不是有琴声?”
    他说的不假,果真是有琴声,调子轻快惬意,是闲坐饮茶,煮酒话青梅时候的欢声,这样冬季,非但有了桃花香气,还有这样暖春小调,真让人忘却了正月霜雪,直把漫天的冰雪当作飞落的梨花了。
    这琴声在耳畔听得明明白白,可却分辨不出从何而来,听在两只耳中竟是一样的,一霎觉得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霎又觉得似乎是从心底里传出。可知这弹琴奏乐者,道行深厚。寻常武夫若是练气有成,也可运用传音之法,相隔丈许,依旧如在耳边,功力再深些,兼有些道行的奇人,便可传音百里,飘忽如意,仿佛鬼啸,叫人捉摸不透音声来源。
    似这等令琴音直透心底,又一意自然者,恐怕是已修得神通,如谛听一般通晓心灵的真修。
    “想来必定是当代琴心在引我们前去一见!”景天可不管这琴声如何玄妙,他只是大大感激这琴声及时,免了他两头受气的窘境。
    事有轻重缓急,唐雪见倒是识大体的人物,她自然暗恨景天这般不爽气的懦夫行为,但大任当前,容不得私心暗斗。
    三人走向后院,原本此处只是桃花园林,除却四季不败,并无甚奇特之处,天下群雄敬重神剑四宗,故而鲜少踏足此地,倒是寿阳百姓,常在每年三月,春日融融之际,来此桃林赏花看景。
    因这琴声,他们再看这桃林,却见雾瘴隐隐,小心地踏过了迷雾,前头水榭旁忽得出现一个紫衫女子,背朝众人,素手调箜篌。
    一曲收歇,那人起身回眸,龙葵忽得惊叹,“柳姐姐!怎么是你?!”
    景天与唐雪见瞧了那人的面目,当即震悚,此人不是琴宗柳梦璃又能是谁?她与神剑门祖师堂里画像别无二致。二人急忙躬身作揖,“见过柳祖师!”
    “谁是柳姐姐?”那紫衫女子嘻笑道,“咦,你们两个这是干什么?我不是什么柳祖师。”
    龙葵略略皱眉,“柳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紫衫女子抱起箜篌款款而来,她姿容胜仙,实是万古风流的人物,相传当年四宗齐上神界,柳大宗艳盖仙娥,惭煞神姬,故而有六界第一美人的名号。景天与唐雪见在祖师堂中便为那画中人惊绝,而今方知画里佳人不过三分颜色,更有七分在此君。他二人不觉竟看得痴了。
    “嘻,好呆的人。”紫衫女神态活泼雀跃,倒似个未及笄的豆蔻少女,瞧着也无甚法力,似乎只是一个与柳梦璃容貌相同的小辈。
    “这位小姐,敢问芳名?”景天脸上堆满笑容,这时候他又显出小伙计的机灵劲儿了。
    “我呀?我叫庄梦蝶。”
    景天一连声地夸这名字好听,正衬她这位绝世风华的美人,那紫衫的庄梦蝶被他巧嘴逗得连连发笑,一时间满园桃花都似凋零。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我就要笑死啦。你们是来找我的吧?神剑门又出了什么事?”
    唐雪见早就看景天这副殷勤模样不爽心,当即一把拨开这个色鬼,将事态原委细细道来。
    庄梦蝶听罢后略略点头,“那好啊,我陪你们走一趟吧。”她起身,莲步轻移,却是回了房中却一张面纱戴在脸上,“久等。”
    景天不舍美人仙容,暗道可惜,旋即被唐雪见重重跺在大脚趾上,疼得他面红耳赤。
    四人结伴,那庄梦蝶点了一道云彩载着自己,果真是神仙派头,却比这三位剑侠人物更胜风采了。她又不是个娴淑安静的性子,便把雪见、龙葵二人邀至云头叙话。不过片刻便有说有笑,竟是一团和气。
    景天默默缀在后头,缩肩耷背的模样叫人看了暗笑。
    待他们回转神剑门时,大师兄尚未归来,倒是急传了几道锦书,言道即墨剧变,已有上千人在照壁中领悟邪法,东海沿岸已是生灵涂炭。
    门主楚寒镜召景天一行议事,她见庄梦蝶时不动声色,只以礼相待,反倒是对景天背后的龙葵剑多有注目。
    “琴心当面,楚寒镜有礼了。有劳故人不辞辛苦。此番即墨异变,绝不寻常,本门四百年之经营,十代英杰苦心筹谋以图大事,而今正该奋起一搏,便有邪魔神祇之流作梗烦乱,实乃劫数运转之理。每当危难关头,更是要齐心协力,攻克时艰。”
    庄梦蝶嘻笑道,“你说要我帮什么忙吧。”
    “历代琴心皆有颠倒梦幻,谛听人心之能,我想请你将作乱妖人修习的邪法探听出来,以便对症下药,找寻相应之策。”
    “此事简单。”琴心领命去了。
    楚寒镜看向景天,“你背后的那柄剑,可是龙葵前辈附身之物?”
    龙葵剑轻轻抖颤,似乎打了招呼,楚寒镜脸上一时多了温暖的笑意,“原来你就是龙葵前辈等候多年的哥哥。她也算得偿所愿了。”
    “楚门主,我……我都不记得前世到底是谁,又是怎么一个人。”
    “未尝不是好事。有时候活得太久,反倒不如早早就死去来得爽利,人生百年何其短暂,往事既然已经不可追逐,不如归去。”
    景天唯有诺诺,他暗道:你活了这许多年月,自然可以说这样的话,我景大爷却是想多活些日子。
    楚寒镜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淡笑道,“长生乃是修行大欲,你有此奢望也是寻常。云师传法天下,当今人界灵机丰沛,乃是修行宝地,故而人皆传习妙法,能一以贯之者自然增寿。但不成仙神之体,终不可得千载之数。我且问你,若汲汲营营,苦心潜修,人之好比木石,徒劳百年而搏一跃登仙之途,如此修行可乎?自诩天道无情,视万物为草狗,见利则喜,见损则怒,见色则痴,见死则狂,人之于我,食粮走畜而已,强则凌之,弱则媚之,一朝成道而鱼肉生民,如此修行可乎?”
    “这,自然不好。”
    “天下最不缺这两类修士。须知,仙神之流,独占轻灵之气,以供体躯历年不衰,是贪得无厌,视人间疾苦如无物,言必称天道,自家分毫不拔,是劣德伪行,倘有生灵言语不恭,则发雷霆之怒,是以强凌弱。所有妄求登仙成神之辈,便以这等鄙陋生灵为榜样,奉其天道为圭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岂不可笑?”
    “这,确实如此。”
    “你这一世青春年少,又有佳人在侧,修行之事本不必打紧,如今的水准已然不错,可葆青春永驻。往后日子里,去游山玩水,放情天地之间,岂非神仙也钦羡?这般百年人生,你还有甚不满足的吗?”
    唐雪见闻言后冷冰冰地瞧了景天一眼,他当即便有命不久矣的念头,急忙挤出媚笑来,可惜人家早转过头去了。
    一时无言,楚寒镜也似乎陷入追忆。
    景天只觉场面尴尬,于是便问她,“门主也曾有过喜欢的人吗?”
    楚寒镜摇头,“我从未体验男女之情,倒是也曾想,但始终找不到称心如意的。这样的日子我早已习惯,只是故人皆已远去,因而让我留恋的事物也不多了。待大事成就,我便会辞了掌门之职,回归故里,兵解而去。”
    “门主……”景天二人齐齐惊呼,皆欲言又止。
    “呵,死乃人间大幸,你们往后便明白了。”她就此打住,“好了,闲话少叙,你二人先行回去吧,大劫将至,好好修行总是无错的,回去后也要时刻用功,不能懈怠。”
    “弟子遵命。”
    景天出门后便遭唐雪见冷眼,他说不到两句便被她御剑躲开,唐家姑娘这便回屋修行去了。
    龙葵剑轻轻震颤,悄声道:“哥哥,你不去和唐姐姐道歉吗?”
    “你怎么开始叫她唐姐姐了?”
    “哥哥不喜欢我这么叫她吗?”
    景天心里乱糟糟的,大约想的是楚门主所说,携侣同游,寄情山水的日子。前些时候在扬州的快活,还历历在目,唐家姑娘的眉眼在那时候柔如春水,叫他都忘了人间风物,却如何忘不了她的面容。这幻想就死死追随着他,令景天片刻须臾也放松不下,一想到和唐雪见相伴,听她唇瓣里吐出的字句,他们交谈的欢声,还有她饮酒后殷红如桃的雪肤,这一桩桩美景,无不叫他心情愉快,简直是要按捺不住手脚,当即就要跑到她面前去说说话了。
    “唉,我多想……”
    “多想什么?”龙葵柔声如云。
    听到她的声音,景天便也想起这个妹子来,犹记得初初见面时候,她在夜里奔行,像是山川里潜居的幽鬼,见到她的容貌,眼泪便流了出来,是他前世欠的情,今世要还,可前尘都已经散去了,徒留这感伤又有何用?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这般行径恐怕也太不爽利。
    景天早有一个疑问,如今便问了出来,“龙葵,你今后还有什么打算吗?”
    “当然是和哥哥在一起。”
    “可是,我总有老去死去的一天,况且,以后我要是成家立业,你也没法再跟着我的。”
    龙葵久久无言。
    景天心里忽得沉痛不已,只是他没有开口挽回,他已不是个孩童,不该含糊其辞的时候,他便不会假装无事。
    “哥哥,你不要小葵了吗?”
    “绝无此事,但,但你我生死有别,终究不能长久的。”
    “能和哥哥在一日,小葵便很满足。但你能不能先别赶我走,小葵怕离开你后,还是忘不了你。”
    景天这便又淌下眼泪来,“唉,你还是忘了我罢!”
    龙葵哀泣道:“我试了,我试了一千多年,还是忘不了,哥哥,我多想能回到从前,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的时候。”
    “时光如何能倒流,我不是你要等的哥哥。我只是一个当铺的小伙计,不是姜国的太子。”
    “可你就是我的哥哥,相貌和灵魂都是一样的,连一些小脾气也没变。只是,只是你不喜欢小葵了,是小葵哪里惹哥哥生气了吗?还是因为唐姐姐,哥哥你喜欢她,所以不要我了对吗?”
    “即便没有她,你我也不能如何。”
    “哥哥,那你看我一眼可好?”龙葵显化人身,就俏立在他面前,她娇怯的眸子便直勾勾凝视着景天,话语声迟,不及一眼千言。
    龙葵便两颊润红了,轻轻上前倚在他胸膛上,慢慢呼吸,冷幽幽的吐气拂过他的脖颈,“哥哥,真好,一千年了,我终于能再次贴着你,哥哥,你可知小葵心里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如果能让哥哥你高兴,小葵死也甘愿,可要我和哥哥分开,我百死也不肯的。”
    景天迟疑片刻,终于轻轻把手搭住她的肩膀,只觉她骨肉如温玉,触之微凉,这样的痴情种,便惹天娥更堪怜,他却只能强作无情,“龙葵,如今已经没有转世之说了,假如我死去,便真的是死了。到时候你难道还要在世上等我吗?”
    “哥哥,我知道的,小葵本已经心如死灰,留在衣冠冢里守墓,可我也想不到,你竟然回来了,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如果这一世,我再不能抓住你,那千年来,我又在等什么呢?你就是我的结果,哥哥。”
    景天闭上眼睛,可龙葵又轻柔地把手掌贴在他额头,景天不自觉便又睁开眼,她已是泪湿双颊,可又粲然而笑,“你看,哥哥,你一点儿也没变,以前我任性耍小脾气的时候,你也故意不看我,但只要我把手放在你的额头,你就睁开眼啦。”
    “小葵,我只是想让你今后好过一些。”景天喃喃道,“我不想你一直留在过去,我希望你能忘了那个龙阳,你不是为了你哥哥,或者我,又或者任何人而活着的。”
    “哥哥,你又怎么知道,没了你我就会好过呢。我其实喜……不,倘若你死了,我就随你而去。”
    “不许,我不许你这么做!”景天勃然而怒,“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要这样?死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死乃大幸,哥哥。”
    “你别再说了,也别再跟着我,我们这就分道扬镳吧!”景天轻轻撤开,旋即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哥哥!”
    他故作不知,这便走了,即便听到背后隐隐的哀泣,依旧没有回头。
    景天回屋后盘坐床榻,兀自运功不休,须臾后便走岔了经络,一时间手少阳经剧痛难耐,他不管不顾,只是随意行功,原本愈合大半的经脉一时间再次断碎,他再不能行气过穴,周身都渗出血来,景天这就直板板躺在床上,昏了过去。
    待他再次醒来,已经是夜半三更,景天内视片刻,确定自己现在差不多是个半死不活的废人,一下子心头竟舒畅起来。
    只是毁伤易,再造难,景天留在屋中七日不出,方才消解暴毙之兆,修为倒退许多。
    这些日子里神剑门内忙碌非常,原本是要过年节准备宴席庆祝,而今都忙于剿贼诛邪。
    那琴心庄梦蝶已将即墨邪法探听出来,众人方才明白,这绝非简单的邪功,所谓杀人练功,不过是其中最简单的法门,而其真正妙义,竟是抽取活人活妖之性灵,铸就敕封符诏,用以封山川灵脉为地祇,乃是真正的长生之道。
    无怪乎这些妖人皆称其为神仙妙法,绝不承认为血祭邪功。
    楚寒镜已知事态危急,便至昆仑敲传法钟,邀请天下修行门派之主与散修中的名宿耆老议事。四百年前,天下群雄齐聚昆仑,神剑祖师云天河铸就传法钟,群雄主动立下誓约,若此钟响,必有呼应,法脉传人,不得懈怠。四百年来,此钟只被敲响这一次。
    于是天下闻声而动。
    景天不曾参加这场法会,他的伤情如此严峻,唐雪见本该陪同,见状也留下来照顾他,神剑谷中哪怕是条狗都化作人形跑去参加法会了,如今只留下他们两个。

第一千一百〇四章 折剑吟

    "雪见,你怎么不去昆仑?"景天肤如土色,说这话的时候,两颊竟也泛红了。
    唐家姑娘端着餐案,把吃食一件件摆在桌上,闻言只是瞥了眼他,并不答话。
    景天从床头坐起,只穿一件素色单衣,病态恹恹的模样,也得挤出满脸的笑。他自小在市井里,逢人未语笑三分,已是惯熟的活计,任人瞧了一时也不能发作,再凭他利嘴一张,三五句话便把生意谈成。
    但他在唐雪见面前一时间却说不出话,利嘴不利,便是钝刀一把,割在自家心头。
    "喏,来吃饭吧。"唐雪见把餐案携在肋下,这便转身要走。
    "哎等等!"景天心头千思万绪,挽留之词跑得比他什么念头都快,"你,你吃了没?留下再吃点儿吧。"
    唐家姑娘似笑非笑,"你还怕饿着厨子?真是个善人!"
    "你莫挤兑我,我就是想谢谢你。"
    "好,我记着。"她又是转身。
    "雪见!"
    唐雪见立在门槛边,人的长影投下,一直到景天的榻上,他的脸上没了圆滑的笑容,只是愣怔地望她的脊背。
    "你要说什么?不说我就走了。"
    "你转过来。"
    唐雪见慢慢转身,景天已站在她面前,没有他嬉皮笑脸的伪装,眉峰峻峭下是疲累哀切的两眼,她看了这副脸色的景天,一时要说什么也没再出口。
    "雪见,我真的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一辈子都是渝州城永安当的小伙计,就看不到天下风物,终老在那几间霉糟糟的门户里。
    "如今我心里有了别的念想,我想陪人去天涯海角望一望,去天穹上御剑,到传说的北冥与苍梧看看,我想着人界是否真的这样广大,人界之外又是何等模样。等年纪大了,就去人迹不至的深山凿石开洞,餐霞饮露,采药炼丹,切玉铸剑,留下些修练的心得,给后人来时看一看。死后便尸解,这凡壳就重归天地吧。
    "这样的日子,我觉得便很好了。但唯独还有一件事不够好。"
    唐雪见与他眸子凝望,张了张口,本欲问他,"还有哪件事不够好?"但等她说出口,却又成了,"与我何干?"她侧过头去,"你去找你龙葵妹子,一同天涯海角就是了,和我这个陌路人说这些何用?"
    "你总觉得我和龙葵两不分离,可她其实...唉呀!她,她的身份,却和寻常人不同的!"
    "和我这般的寻常人不同吧,倒也配得上你这样的神将转世之人。"唐雪见冷言讥讽。
    "我不要什么神将转世!我的前世,一个是什么姜国的太子,一个是什么神界的大将,我根本不在乎的,我,我只在乎这辈子,一个永安当的小伙计,半夜的时候遇到一个唐家堡的大小姐..."景天话已至此,无论如何也再开不了口。
    唐雪见两颊腾起红霞,她眉毛倒竖,"你说什么?!"
    "你就当我说胡话,但我还是要说的。"
    "既然是胡话,那你便不要说!"唐雪见咤了一声,这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景天在房中闷闷不乐,愁肠百结。他便总觉得日子难挨,仿佛离了唐雪见,太阳不再周天运行,风也不再吹,树也不再动,他趴在床上一声不吭,也不修炼疗伤,也不睡觉,只是静静地挨。
    如今他已完全是孤身一人,这样的日子唯独是在他爹走后的几个月里有过,再往后,他便为揾食谋生,开始同顾客们赔笑脸了,永安当里的日子一晃就过去,没有闲暇来伤春悲秋。渝州城里他景天都不算是什么有头有脸的角色,只是一个小人物。如今他在渝州城里已经是受人敬仰的名门剑仙。
    ——可小人物的景天反倒比剑仙快活。
    景天独自在房中冥思苦想,日轮周行忽忽地入了夜,待到月色初凉,终于醒觉,原来不是小人物的日子快活,只是他那时候自知出身低微,手头无钱,日子无闲,自然不会有什么妄想,哪怕平日看到哪家的漂亮小姐,也只会转过头不去细瞧。
    现在的他,确凿无疑是喜欢那个唐家姑娘了,一旦有了这样一个念想,他就夜不能寐,神思不属。只是那颗小人物的心还怦怦直跳,犹疑着不敢袒露。景天便是喜欢和唐雪见并肩同游的时刻,每每都觉得,这便是他今生最快活的时光。愈是在意,愈是犹疑。景天便是生怕他这样唐突,叫唐雪见瞧不起,今后不能相见。
    "那,那叫我死了好啦!"他便冒出这个念头,悚然一惊,旋即喃喃了两遍,忽觉极大的安慰与理解。他这会儿明白了,为何楚门主与龙葵妹子会说出寻死觅活的瞎话,原来人的性命便真的肯为了情爱而死的。倘若在世不得意,不如归去。神仙万年,不如为心上人活一天。
    只是景天终归有些男儿豪气,大丈夫生在天地,当立不世之功,终日沉溺些男女情长,脂粉堆的把戏,如何能留名青史?即便不如云祖师那般扫清六界,天下一宗的气魄,也该试剑天下,仗义行侠,这匡扶正道,惩奸除恶的活计,可不正是他应当放在心上的活计!
    他便又抱着这个念想,发奋苦修,翌日唐雪见来给他送饭的时候,便看到景天盘坐榻上用心调功,脸上盈盈玉色,俨然是入了气行精微的境地。
    唐雪见看他这样上进,不由面带笑意,但仍暗暗责怪这人粗鲁大意,竟也不挂个闭关牌,万一有人贸然闯入,岂非叫他苦功付诸流水?她在门外护法,忽见那蓝衣女子御剑落在前院空地,与她正瞧个对眼。
    "哥哥在里面吗?"那龙葵悄声问道。
    "他在闭关修行。"唐雪见不假辞色,"你有甚要紧事,不如再过些天来。"
    "我不来找他,他已不想见我了。"龙葵在院中徘徊踟蹰,"我来瞧瞧你的。"
    "我又有什么好瞧的?你我又并非第一天相识。"
    "我叫龙葵。你叫唐雪见是吗?"
    "明知故问是做什么?"
    "我是来替哥哥解释的。"龙葵侧身远眺,"你不必因为我而对哥哥生气。就像他说的,我终究只是在奢望哥哥能回来,终究只是奢望还能回到姜国。我早已经不是活人了,留在世间不去,也只是为了再看哥哥一眼。我本该心满意足,可还是有了非分的念想。"
    "你为何不是活人?分明气息纯正,丝毫没有杂气。"
    "我不会骗人的。我只会骗自己。"龙葵没由得笑起来,"哥哥从来只是因为愧疚才让我留在身边。可他喜欢的是你。这世上,自从姜国破灭,我只是一个人了,永远是一个人。那个疼我爱我的哥哥,早已经不在,也不会再来了。
    "唉,唉...我从来只是骗自己。挨过了这千年,下一个千年又该怎么挨?"她怔忪地仰视天穹,眼中无泪,忽得又转头瞧向雪见,"你说,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唐雪见皱起眉头,"我如何知道?你说的这些,十分难懂。你究竟是什么身份?那天我们在寿阳,你看到当代琴心,又为什么叫她柳姐姐?你和柳祖师是什么关系?"
    龙葵沉默片刻,便将自己如何殒身铸剑,又如何在不周天柱遇见云天河一行四人之故事简略道来,末了又说,"你还未回答我的话。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是否要时刻惦念他,心里想到就欢喜不尽,是否他皱一皱眉,你就要跟着揪心的?"
    唐雪见如此才知龙葵身世,当即心乱如麻,也终于明白为何景天要说此人身世与寻常不同,没想到她与景天竟有前世的缘法。殊不知,她唐雪见与景天的前世,更有门道。却说当年神界有一女仙,名为夕瑶,慕恋飞蓬神将,便取神树果实,点化而成人形,外貌与她一般无二,神树果实自天穹坠落人世,与飞蓬转世之身相识相知,便是要替夕瑶圆这一段情意。
    此三人都身负天命,必有一段恩怨纠缠,所幸各自都是纯善无伤的禀赋,因此少有争持,多有谅解。正如此刻,唐雪见实在不忍龙葵经受这样苦熬,又不知如何替她分忧,当即只有温声软语,替她答疑解惑,只盼她不要一时郁郁,而有自弃的念头。
    "你,你想知道喜欢别人是什么感觉,可我又哪里知道?这种事情你不该找我问的。"
    "但你和哥哥,难道不是喜欢对方的吗?我在他背上时看得清清楚楚,你们互相打量的眼神,和看旁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哥哥总是一说到你,脸上就带笑,一看到你生气,就缩肩膀,他和你走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七成时候是在偷偷看你。"
    "呵,那你一准是看错了,我绝没有喜欢过他。想他这样贪财好色之徒,我又怎么会喜欢?"
    "原来如此。"龙葵略略颔首,又极深地叹了气,"原来如此。"
    唐雪见只觉眼前人仿佛已是在世幻影,月下桃花,转瞬便要随风而逝,飘入星河不复归来,急忙又起了话头,"这么多年来,你都只留在神剑谷里,都不曾去看看天下河山吗?"
    "从前是云天河哥哥他们带我看,后来是景天哥哥带我看,六界的景象与处处风物,便是用千年万载都看不尽的,可要是独身一人,景致再好,也无趣地很。"龙葵望向雪见身后紧闭的门户,"都走啦。慕容哥哥只身进了昆仑,柳姐姐再无消息,韩姐姐与云哥哥一起回了青鸾峰。仍忘不了我们在不周山相见的时候,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那天之后,我便留在韩家谷里,只想等哥哥回来。"
    "你是来找龙阳的转世。那个人不就是景天?可你为什么离开?"
    "哥哥不要我了。"
    "怎么回事!"唐雪见眉头倒竖,"他是这样一个负心薄幸之人吗!我替你教训他就是!"
    "不。不是的"龙葵凝望着唐家姑娘,"只因哥哥他喜欢的是你,不是我。"
    唐雪见一时心乱如麻,暗道:他们二人天成的缘分,你又何必纠缠?不如就劝他们和好如初,也免得这样可怜的人儿自弃于世,她千年的苦熬也该修成正果。
    只是,她话要说出口,却只是死死咬着牙,不论如何也发不出声。
    龙葵悄声道,"你不要为难。我已经想清楚了,那天哥哥对我说的话。我现在只是要来最后看他一眼。"
    "他,他...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龙葵歉然一礼,"麻烦唐姐姐帮我个忙。"
    "..."
    "我还有句话想告诉哥哥,只是他恐怕不愿见我。请你帮我转告他,就说小葵很对不起他,不能陪他继续走遍人间,不能陪他回永安当,不能陪他终老,不能帮他对付坏人了。
    "今后的路,请唐姐姐你多照顾哥哥。他这人从来都是,虽然很有主意,很让人安心,但做事不会考虑后果,也不懂后退。他要是很倔,你就只要...只要把手掌,轻轻放在他的额头,他就肯听你的话啦。"
    龙葵的两颊上,连串明珠一样的泪水滚落,仿佛两条细小的河,在她霜白的面庞上流淌,交汇在下颌,又不断滴落。
    唐雪见发觉不妙,急忙冲上前来制止,"不要!"
    话语声迟。
    遥闻天边折剑吟,清脆如击磬。
    唐雪见伸出手去,却只攥住一缕香魂。
    那守候千年的蓝衣少女,已消散无形,只余一柄断碎的紫晶剑,散落一地。
    剑灵自绝,神剑自折。天下灵气中激荡龙葵的哀歌,一刹那便传遍了六界。
    天界众仙本已寂寂,闻声醒觉,急忙相顾询问,是否为那云天河重上神界,凌践天威。这番作态恰似惊弓之鸟,便听轩辕大天尊垂慈示下,"今有下界妖剑自折,此乃天道循环之理,众卿不必慌忙。"
    "臣等遵命。"
    "宜教飞蓬卿体应天心,弃暗投明,重辟六界通道,此不容缓,从速施为!"
    "臣等领旨。"
    魔尊重楼此刻游翱东海,孑然一人,亦是侧目,道一声:"痴愚。"又叹昔日败于剑宗之故事,今又少一见证。
    昆仑法会,群豪为那封神邪法争执不休。剑吟传来,上首端坐的楚寒镜忽得起身遥望神剑谷,慨然一叹。
    当代琴心素手轻调箜篌,哀乐曼曼,无言垂泣。
    又有那邪剑仙,立于青鸾峰下,仰首苦思入山之法,身畔女娲后裔道心澄澈,感念剑吟之决绝,不由大恸道,"上邪!叫余痴情人何等命苦!"
    邪剑仙回神笑道:"那龙葵剑仙虽声明不显,然一身剑法之高绝,亦为六界罕有,况且又是四宗密友,今日能除此人,实为大善。四百年滔滔大势譬喻江河,孰能手缚苍龙?便以此人之死为号,开我大世!愿天下修士皆能纳灵成神,铸就人世神庭,教吾高登法座!"
    六界纷纷扰扰,人界的走向本已明晰,如今却又拢上阴云。眼见无数暗流终要冲破水面,化作噬人的漩涡,当年狂徒之计,成败在此一举,此诚龙蛇起陆,英豪辈出的时代。
    此时韩家谷内,景天在屋内运转内气,修复经络,本已沉浸在极深的妙境,却没由来一阵心血来潮,气机跳动不能拘束,他便顺势收功起身。
    景天迈步出门。
    他瞧见了。瞧见唐雪见回头惶急而悲哀地凝视他。
    瞧见散落在黄土里的紫晶剑的碎片。
    "她...她?龙葵,龙葵怎么了?"
    "她自尽了。"唐雪见慢慢蹲下来,一片片拈起龙葵剑的碎块。
    景天便站在原地,已不能开口说话了。
    他只站在原地,绝说不出一句话来。
    便在此时,他的眉间飞出一只洁白的蝴蝶,刹那间剑气冲霄。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是他在三世幻境中,由未来身传递的一道锦瑟剑意。
    景天原本都不曾发觉这道深藏灵台的剑意,直至如今,这道剑意主动现身。
    只见那剑意蝴蝶轻轻落在唐雪见手中捧起的断剑上,便有一道指头大小,幽幽的幻影浮现,却是剑中残余迷离的精魄。蝴蝶化作万千蚕丝,将这幻影包裹,凝结为一枚浑圆蓝玉,悬于半空。
    景天便好似得了解药一般,飞奔上来将那蓝玉珠捧在掌心。
    "龙葵,龙葵..."他低低地唤了两声,"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的傻妹妹啊..."
    蓝玉珠内传出一道细弱的意念,"你是谁?"
    "我是景天,你的哥哥啊。"
    "哥哥...哥哥,我是谁?"
    "你叫龙葵,蛟龙的龙,葵花的葵。"
    蓝玉珠内的意念沉寂下去。景天怆然地跪伏在地,把蓝玉放在心口,只觉那胸膛里好似被剜去了一块,如此生疼。
    唐雪见走到他身边,慢慢坐下来,他们二人都在这黄土上,各自不言。

第一千一百〇五章 多少楼台烟雨中

    神剑门上下自昆仑归来,面上皆不好看。

    楚寒镜召众门人议事,开门见山,当即就说,“妖魔作祟,人心叵测,人界恐有颠覆之祸。”便是要商议对策。

    景天与唐雪见二人失了魂一般在殿上听命。

    同门师友已知晓此番变故,而今相见却只能暗暗叹气,千言万语无从出口。

    “今有封神邪道流毒四方,乃截山川湖海之灵气,纳生民香火而成神祇之身。集万人之力,天精地华,只为一己之逍遥。贪求无度,奴役生灵,政教一体,横征暴敛,倘若天下处处神国,妖、人一应生灵皆为隶使,则正道不存。今后神域相伐,百姓相残,万世不得止休,吾等道统轻覆只在旦夕之间。此诚危如累卵之际。

    “本门自祖师云天河传道,历世四百年,专务修行,不以剑法逞强称尊,惟愿天下人皆得真传,能炼气强身,内实精神,故强不能凌弱,长不能欺幼,邪不能伤正,上不能侮下,此意正道兴旺之基。诸位既入本门,得授妙法,亦当发此信心。见不平事而不鸣者,非吾门人,见不义事而不争者,非吾门人,见天下罹忧而独善其身者,非吾门人。

    “今日起,即召各地云游弟子重返宗派,一一登记在册,若不愿出手抗劫,通通不准离开神剑谷,直至劫数消除再行处置。倘有不肖子弟,倒戈相向,为求长生而行邪道,当群起攻之,废其修为,囚入昆仑石牢。一经发现,立即通报,即便是余,如为魔心滋扰而背离正道,尔等亦不得留情。”

    楚寒镜言语如剑,刚直不阿,向来是堂堂正正,对人对己都是如此。

    大师兄起身建言,“楚前辈,此天下毕竟非我神剑门之天下,如今妖法乱世,不若以集天下人之力共抗之。大抵私封水神地祈之妖人,皆躲匿边鄙之处,愚弄一方百姓,苦心经营,筹集香火,待一朝功成则不可制。吾正道之士,当有此心——凡天下之事,皆由天下人管,若是只有我们鸣不平,而叫天下人庸碌待毙,则邪魔外道滋孽不可遏制矣!”

    众同门点头称是,楚寒镜思忖片刻即有决断,“正是如此,百姓安则天下治,生民乱则灾殃起,此番劫数因人而起,合该因人而治。”

    神剑门人齐心协力,商榷对策,外则联合正道修行门派、望族,各派人手组建人界巡察,监管天下灵脉,逮捕神道邪修,内则钻研诛神法门,截神道气运于微末之时。

    商议罢,楚寒镜便分派人手行事。众修各领命而去,却留下景天、唐雪见二人,他们见楚寒镜沉吟不语,一同上前请命。

    “弟子愿请出战。”

    “弟子亦然。”

    楚寒镜问道:“龙葵小妹是否身陨?”

    景天急忙取出蓝玉宝珠,并将此前故事具以相告,“门主,求您救一救她!”

    “且先不论是否能救,即便真的将她救活,尔等又该作何自处?”

    “我,我只想救活她。”景天面色凄凉。

    “这蓝玉宝珠内蕴太阳剑意,其质纯有,故能凝一缕精魄不散,这便是有了一线生机,倘若轮回未断,凭此残魂,亦可保她投胎转世,如今想要救她,恐怕……”楚寒镜微微蹙眉。

    景、唐二人相顾无言,正待告辞,却听她开口,“恐怕只有一个法子。”

    “是什么办法?!楚门主,求您告诉弟子,景天愿效犬马之劳,为宗门大计粉身碎骨!”

    “弟子唐雪见甘愿舍却此身,只求掌门告知秘法!”

    楚寒镜挥挥袍袖,“不必如此。此法说来轻松,只是你们若想习得,非有大机缘、大毅力不可。”

    “还请门主明示。”

    “龙葵小妹是否和你说过,她如何得了人身?”

    “是当初云祖师四人以大道行、**力施为,龙葵方能从魔剑桎梏中解脱。”

    “不错,非但是龙葵,便是我楚寒镜,今日能四方行走,同样归功于四宗妙法。云天河祖师年仅不惑便已贯彻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四象,乃称洞虚剑主,造化万物,抟炼阴阳,此间神通可谓至道,倘若你能习得洞虚剑意,自然能将龙葵的一道精魄凝练为神魂,为其再造人身,自然得活。”

    景天忙问,“敢问门主,我该从何处习得这般妙法?”

    唐雪见却皱眉暗叹,慨然道:“四百年沧桑,天下修士谁人不知神剑门洞虚妙旨?便是本门许多弟子同样苦苦追索,但时至今日,能重现云祖师风采者,尚无一人。”

    楚寒镜点头,“不错,当年云师指点我等参修四象剑意,能得其一者便可独步天下。我苦思百年,至今只得少阴、少阳剑意,而未能一窥至道门径。”

    景天不敢自比梭罗仙子,当即惨然而笑,“如您这般宗师亦不可得,那弟子岂非今生无望?”

    楚寒镜宽慰道:“不必妄自菲薄,你是天界神将转世,自有倜傥非凡之行径,能习得诗剑大经,天资可谓精奇。而今又是多事之秋,四百年大计将成,合该有神功现世护法,这一道变数,许是落在你头上。不过话虽如此,洞虚剑意毕竟宝贵,不得轻易示人,你若想一观,需做出一番功业,好叫同门信服,如此我才可推举你去青鸾峰祭拜云师坟茔。”

    原来当年云天河、韩菱纱夫妇隐居青鸾峰,此山终年为剑气笼盖,若无信物则六界无人得入。神剑门内自有信物,由楚寒镜执掌,历代杰出弟子皆可持此入山参拜云、柳二宗,受其点播,若有能者,自可领会洞虚剑意。

    神剑传承直至他们二人终老,临死前,云天河将毕生剑道感悟化归于天地,不曾留下分毫,如此施为,却无意间令此山通灵,竟铸成载道之器,习剑者若入此地,修行之精进可一日千里,楚寒镜尝于此山悟道半年,出关时言于同伴,“山中自有真意。”

    如今她便与景天约定,若他能在此劫中大展作为,即可入青鸾峰参修洞虚剑意,否则她私心偏帮,等若失信于同门。

    景天得此一诺,精神大振,当即便要外出讨贼,此时唐雪见却有异言。

    “楚门主,我记得本门记载,若以剑道成就而论,当属韩菱纱祖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六界第一人,即便云祖师也要望其项背。莫非她的剑诀救不了龙葵吗?”

    楚寒镜面露追忆之色,又道:“不错,世人皆以云师英雄慷慨为重,却不知其妻韩菱纱更在之上。韩师剑道以太阴为根,逆溯太一至上之道,乃有司岁掌天之大能,若能习得此剑,莫说龙葵尚有残魂未失,便是她神形俱灭,弹指间亦可再造新生。”

    景天与唐雪见俱是崇敬,“这般剑法,想来是很难得见的。”

    “不,恰恰相反,你若要学,自去三世幻境中便能体悟,不过,若说谁能学成,恐怕往后千年都难有了。”

    景天念及未来身那一道锦瑟剑意,他原以为三世幻境不过梦幻造作,如今方知其中奥妙,乃是韩菱纱以其剑道要诀布下此阵,能招来三世身,所见所闻,皆非虚妄。否则那道剑意又是如何显现?

    得知救人有望,他二人心结稍结,胸中自有意气勃发,楚寒镜见士气可用,便着二人领神剑门玉符法旨,回渝州通报当地百姓,统筹巡察之计。

    景、唐领命而去,御剑腾空,忽忽小半日光景,遁至渝州城外按下剑光。城内民事大堂执事见他二人剑光冲霄,灵气迫人,急忙出城相迎,说来也怪,景天往昔身为渝州百姓,尚无此优待,一朝入他神宗,身份大为不同。

    渝州城里,景天倒也与许多人混个脸熟,同乡见面自有分说,楚寒镜顾及他二人与渝州百姓鱼水之情,故而遣他们来此召集正道。那唐雪见更是青年才俊,前些日子大闹唐家堡之故事尚为市井街坊津津乐道,她这一来同样被奉为上宾。

    景天稍稍说明来意,又取出玉符法旨验明身份,执事得知是神剑门号令,立即着办讲茶堂大开集会,渝州成年男子皆来与会,渝州城内三大望族,十四宗派团团齐聚,每家每户青壮男丁排排围坐,景天二人坐在上首,颇有些不自在,当下稀里糊涂把楚寒镜的吩咐一一道来,等众人问及行事措施,这便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了。

    凡事先立名而后立行,立名者得其千秋功业,汗青留名,立行者却需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能立名者,无非文儒,能成事者,其维生民。景天二人先前还自诩不凡,如今一落到实事关头,这便双双露怯,众人方知这神剑传人光鲜亮丽,原来腹内草莽。

    当下众人窃窃私语,云、韩、柳、慕容四宗于天下有传道之恩,故而不论何方人士,皆要卖其传承后人一个薄面,况且神剑门乃正道魁首,素有威名,受万民景仰,凡有号召,天下人类、妖类,凡习剑道者无不响应,故而此番定要商议对策,不论是应付神剑门,抑或应对景天二人所言未来劫数,预则立,不预则废,此理诚然。

    自官府流散,渝州百姓自治业已达百年之久,城中大小事务一应由讲茶大堂主持,诸民协商表决。如此可保公道,却难免事务冗杂,寻常时日有邻里纠纷,尚且要争辩数日,如今要出人出力,巡察四海五湖,一听便是苦差,谁家出钱,谁家出人,这已足费口舌。

    景天二人在大堂上闲坐捧茶,心中焦躁却插不上话来,只有相视讷讷。

    茶堂执事都看在眼里,便请他二人先行离会,可在迎宾楼休憩,若想去城里游逛,亦有专人相陪,茶堂议事有任何消息,实时都有联络。

    景天稍加思忖,终究是婉言谢绝,他如今无心游逛,只想尽快交差,他虽不谙庶务,但永安当多年的磨练,也叫他有一颗玲珑巧心,识人任事也是惯熟的,在茶堂多看多学,自会明了其中门道。唐雪见与他一般心思,故而一言不发,倒是惟命是从的样子。

    如此这般,从天明至日落,午间暂歇了一个时辰,余下时候争辩一刻不停,终究进展了了。

    景天眉头紧锁,他已大约瞧出门道,若说渝州百姓,自古有侠气,慷慨豪杰之辈不知凡几,听闻天下有难,立即便要献策献力。只是这人界巡察之职,却非游兵散勇可趁,须得纪律分明,令行禁止,否则泥沙俱下,奸贼混杂,怕是反成灾殃。众人忧心便在此处,如何能得出个合用的章程,如何遴选人手,如何排查内鬼,都需专人责办。神剑传人毕竟势单力孤,若想成事,少不得要拉拢地方豪强。

    此时便显出他二人生在本地的妙处,渝州城里有甚了不得的名门大户,有头有脸的人物,地方豪强三教九流,他们都是有数的,况且唐雪见自家便是渝州望族,她又是前代家主之孙,在世家圈子里也说得上话,故而要统筹人手也有的放矢。

    等大堂的会一散,他们就被邀去吃茶,渝州城里头一号的酒家已大摆筵席,景天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繁多如流水的美馔,还有许多小厮仆役殷勤的伺候。他私心里,仍旧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伙计,不过大业当头,一夜间就成了负责百姓安危的大人物,这般的体会,与先前学道归来,故人相见难相认,又是另一种心思了。

    唐雪见瞧出他神思不属,便暗暗传音相询。

    景天答道:“我不习惯被人伺候。”

    唐雪见嘲道,“你先前不也是永安当的伙计,伺候人的骨头吗?怎么这会儿翻了身,却不愿享受?”

    “享受?我哪有什么享受,正因为当过伙计,知道要赔笑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我才替他们难过。”

    “大善人,你倒是好心。”唐雪见脸色一暖,她是何等巾帼人物,自然也瞧不惯这些大家子弟指使人的做派,平日里她与唐家堡的下人相处,都以平辈论交,丝毫不作大小姐的脾性,“这年头皇帝是没有了,可奴才却还不少,他们天资有限修练不成,既不能食气不死,又无耕作的田地,若不想浪迹草野江河,便只能委身人下。他们多少是懂些剑术的,主家也不敢过分欺压,莫看他们陪笑,日子过得其实不差。倒是你,一个当铺伙计,不也如此?”

    “你莫小瞧人,我留在永安当那可是有原因的!”景天从前不曾与唐雪见谈及过往,但他已尝到世情滋味,便愈发想同唐家姑娘倾诉,他自己尚未承认,一开口却又止不住吐露心迹,“永安当以前的掌柜是我爹,只是他走得早,所以唐家堡就派赵文昌来接任,我是想继承爹的遗志,等以后赚了钱就把永安当盘下来,自己当掌柜,所以才留在那里。”

    “你爹可是景逸?”

    “咦,你如何知道?”

    “我在唐家堡时听说过这人,爷爷与他似乎是旧相识,称赞景叔叔是渝州城里斗剑一绝的人物,性格又极好,处世和善,言谈得当令人如沐春风,可恨天公嫉才,叫他早早离世。”

    从旁人口中追及往事,叫景天暗自凄凉,他面上不显,仍旧与人敬酒吃菜。

    唐雪见却知他心事,转念又想起一桩故事,这却与景天祖上有关,更与神剑门的韩菱纱祖师有关。

    “说起来,我在神剑谷翻阅前辈遗留的卷宗,倒是发现个有趣的故事。前朝有个尚书与你同姓,他的府邸在陈州,又有个儿子名叫景阳,自诩陈州第一才子,但字画都奇烂无比,某日他把自己的画作贴在马车后以供百姓游览,不料正巧被云、柳两位祖师瞧见,韩祖师就笑这幅画滑稽可笑,又笑画上的题诗不堪入目,他便与二位祖师争吵。”

    景天闻言后略一停顿,神情忽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唐雪见兴致勃勃地继续讲说,“这番争吵也算是结怨,不过二位祖师都是旷达之人,不以为意。日后尚书被人诬陷丢官,一病不起,那景阳就靠卖画赚钱给父亲治病。韩祖师不计前嫌借他银钱,这景阳倒也有趣,他虽还不上银钱,却说自己后代必有人成为蜀中巨富,届时这笔债就有后人来还。若说这故事最有趣儿的,就是那景阳与韩祖师斗嘴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位前辈留下的记载,写得真真好笑。还有,那景阳当时还是个少年,认定韩祖师不可能无缘无故帮他,一定是因为对他心存爱慕,还一厢情愿地留下定情信物呢。”

    景天越来越绷不住,简直是如坐针毡,陪他吃酒的几位乡绅不由关切相询,被他支吾含糊过去。

    唐雪见瞧出不对劲来,她暗暗传音,“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我说的这个景阳还是你祖先不成?”

    景天抬袖掩面,侧头对她尴尬一笑,“我也是才想起来,我爹确实和我说过,如果以后挣了钱记得要去陈州宝气钱庄还一笔旧债。”

    唐雪见不由瞪大眼睛,惊呼“竟有如此缘分?”

    坐在旁侧正在说话的茶堂执事方才正聊到自家往事,一听此言不由连连点头,“说来你们也不相信吧?正是有这样的缘分。如果不是那天鄙人闲来无事,也不会去到江边饮酒,就碰不上那江中游戏的鼋真君,没有他老人家的指点,恐怕时至今日,还在四重天境界苦挨呢!”

    他这番话说的是从一只水族大妖处受到点拨的故事,妖类大多寿命绵长,自云天河传法后便纷纷踏入道途,有许多修行高深的妖灵铭感传道之恩故而亲善人类,大凡相求都不吝指点。

    唐雪见此时却是惊叹世界真小,没想到故事里的人物一直就在身边,她暗暗嘲笑景天,“我看你常年身无分文,你景家欠的债,你这一辈恐怕还不上了,还不赶紧想办法传宗接代?”

    景天神色古怪,“瞧不起人不是?哼,等着,我景天迟早有一天就要成为蜀中巨富!”

    他二人便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暗暗交谈许久,待这宴席散去,渝州的豪绅又邀他们去踏江听风。景天笑称自己生兹在兹,江景是看惯了的,又推脱天色已晚,这便要先择地歇息。见状,唐家当代家主请唐雪见回家省亲,又请景天这位神剑门高徒一并在唐家堡小住,唐雪见分毫不让颜面,只是漠声回绝,与同伴去城外一处客栈下榻。

    说来也巧,当初他们在神剑镇入住的客栈叫逍遥客栈,这渝州城外也有一家逍遥客栈,两间客栈非但名字一样,东家也是同一个,不过店里人手不同而已。

    迎接两位神剑门高徒的客栈掌柜名叫李澜,此人倒也有些来头,祖上曾出过一个名动巴蜀的侠盗李寒空,只是最后死于斗剑,其中颇有些曲折动人的故事。李澜虽有家传,只是天资有限,道行剑术皆是平平,他生性旷达,倒也不以为意,其父靠卖抄手为生,到他这一代未留下什么积蓄,他在逍遥客栈里先做过几年伙计,后来东家见他能干,便拔擢他当了掌柜,如今已娶妻生子,生活尚算如意。

    这日李澜在客栈内迎客,见景、唐二人当即惊奇,原是他在讲茶大堂里与会,认得这两位神剑弟子,不料竟能再次相遇。此人处世八面玲珑,人生境况与景天又颇为相似,故而相谈融洽,不觉竟将彼此引为知己。

    此时店中客稀,他们三人左右无事便在客栈大堂吃茶闲谈,一盏茶还未饮完,门外走进来几个仆婢打扮的少年男女,风尘仆仆的模样,一看便是从城内一路辛苦跑来,二话不说先跪倒在景天、唐雪见面前,叫他们大吃一惊,连忙询问来意。

    “你们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那你倒是说说,要我们答应什么呀?”景天不由得头疼,他又连连催促他们站起身来。眼前这几个男女,却是先前在酒家吃席时豪绅们身畔伺候的人手,他们尚且年青,仰慕神剑门妙法,私下联络商议后断然出走,一心要从景天二人身上求来神功,好叫自己脱离苦海,不再为人役使。

    “我们想拜你为师!”

    景天没有断然否决,他自是同情这些仆婢的待遇,将心比心,他又何尝不懂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的日子是何等滋味?自他入了神剑门,方知世界广大,天下无处不可去得,人皆可平等论交,无甚么利益纠缠,上下从属,这样人生方才可称逍遥。

    这世道纷繁似泥潭,往往便让人不得自由,有人生来大富大贵,饮**美,出入皆有万众相随,有人生来卑贱鄙陋,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体,朝朝暮暮之辛苦,只为一餐一饭。这些仆婢自小见惯了大户世家的气派,奴才做得久了自然生出一副软骨头,能有此求道逍遥之心已诚然可贵。

    “我与唐姑娘入门尚浅,自家本领尚未学到三分精髓,如何就敢耽误你们?”

    “景前辈,唐姐姐,你们若不帮,我们就真的走投无路啦!”那几个年幼些的仆婢呜咽起来,泪珠滚滚,年长些的又苦苦哀求,“小人不敢奢求能得授真经,只求大人能传我们一招半式防身护法,以免我们流落野外,死在野兽爪下。”他这一番言语,叫那几个小孩哭得更大声起来。

    景天心软,当即就要答应,但唐雪见却冷哼一声,“好个耍奸的奴才!你们便是这样来骗我神剑道统的么!真个当我不知,尔等心中是什么盘算,借口说自己无依无靠,其实早有积蓄,说什么流落野外,你们这样精明之辈,又如何会到野外垦荒种地!三言两语便要求得真传,凭你们的天资气量,就是把真传放在面前参修百年,也断无一分得道之望!神剑门何曾阻拦天下人?既然要学,又何不径直去神剑谷?无非是你们这些奴才私心打算,瞧我们二人好欺,这才来虚言诓骗,真是好胆!”

    她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眉峰剑气迫人,顿时叫这几个串通私逃的仆婢战战兢兢,本就在地上跪着,这下立即大磕其头了。

    景天正待开口求情,被唐雪见抬手止住,她铁面无私,哂笑两声,挥袖间将他们打出门外,那些仆婢在门外哀哀哭了一会儿,便互相搀扶离去,步履蹒跚的模样好不可怜。

    “你这又是何必!”景天微微着恼。

    李澜在一旁看了默不作声,心里也暗暗感慨这位神剑女修竟这样不近人情。

    唐雪见垂眸道,“你当我的心不是肉做的?可某人真把自己当作救星了,你也太想当然,自己有几斤几两还不清楚?当务之急是组建天下巡察为宗门大业做好准备,不是让你在渝州开宗立派的。”

    “我只指点他们一番,不费什么事。”

    “你指点他们?你自是可以指点他们的,若他们要拜你为师,执意留在你身边,你赶不赶他们走?”

    “你瞧,我只是指点他们一些关窍……”

    “你忘了自己的经络如今是什么模样了?!”唐雪见冷笑,“凭你这样的道行,还能指点旁人,生怕他们死得不够快吗?”

    景天涨红了脸,但很快又泄了气,“难不成,你让我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跪在地上,狗一样求人吗?那几个孩子又懂什么?”

    “你像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应当也很会演戏了吧?”

    此话一出,景天便徒然只余缄默了。

    唐雪见也不乘胜追击,反而转过话头,“我只将他们打出门外,却还未把门关上。若说指点修行,让我来更合适些,不过我要试一试他们,这天下剑理俯拾皆是,为何这些人在红尘里锻不出一颗澄澈剑心?昆仑气法、云宗剑术,都是普传天下,历代名家别出机杼,各地修士自成一派,修行之风蔚然可观。单说这渝州城里的传承之地便有百十之数,每月十文大钱即可在讲茶大堂观阅剑修手札。他们偏来找我们,这便是舍近求远,是故法理近而大道远,神剑传承最重灵性,且不论他们天资如何,若没有一颗信心,凡事总离不得旁人施舍相帮,这样狭小的气量,是万万入不得我宗门槛的。”

    唐雪见脾性如此,她从来不喜奴颜婢膝之辈,自入了神剑门后,苦修不辍,又常与同门谈玄论道,非但修为一日千里,眼界见识亦是与当年截然不同。景天尚且还昏昏碌碌的时候,她已斩却过往,剑心通明,隐隐有了宗师气度,谈吐与常人更为不同。

    一旁的李澜暗暗惊奇,再看唐雪见的目光已然带着三分敬意。

    此时门外走来一个妇人,身畔跟着三个稚童,此人便是李澜结发之妻,那三只小孩儿便是他们嫡出的儿子,分别取名为李福、李禄、李寿。

    李澜招呼妻子前来与二位神剑高徒见礼,李氏气质温婉,是个江南的闺秀,三个小子精灵可爱,逢人便叫,众人相见便觉投契,彼此交谈心意甚宽,又闲叙许久方才告别。

    景、唐二人在客栈中住下,与李澜一家相处融洽,连日来不是去讲茶大堂听会,便是在酒家宴饮,转眼过了一周,会仍在开,酒席照办不误,他们却是越来越清楚,组建天下巡察,实在是一件难事。

    天下巡察要从天下人里遴选,这为的是立一个法统,神剑门抑或任何修行门派,都无权代理。否则这天下巡察,反成门户私计。

    神剑门弟子如今在人界各处忙碌,统合正道,监察灵脉,如景天这样奉命组建天下巡察的也为数不少,只是大多进展寥寥,并无什么经验可以交流。倒是楚寒镜发了几道玉符来,叮嘱二人万事以百姓之念为重,切莫空谈,亦不可越俎代庖。

    渝州当地豪雄之辈每每上门拜访景天,恳求他给出一个章程好让底下人办事,景天就说,“你们不是什么底下人,神剑门不曾给出什么章程,今后兴许也不会有,只要你们群策群力,自然有办法,莫要想着如何叫我们满意,如何叫你们自己满意才重要。”

    原本萧条的逍遥客栈迎来送往,生意却好了不少。开春后往来客商络绎不绝,渝州城生机勃勃,书塾开课后,童子学生们便都要受管教。

    这些书塾是百姓集资筹办,讲茶大堂聘来教书先生,发放月俸。凡渝州子弟皆可入学,不收一文资财。

    景天当初开蒙的学塾和永安当只差三条街,教书先生还是邻居。那会儿是他记忆里最惬意的时候,学塾放课后,他母亲就来接他,一路上同她讲说学塾里发生的琐事,一桩桩一件件,现在回想起来都是无聊透顶的,可她母亲就是听得津津有味。景天尚且记得她的笑容,双眼眯得仿佛月牙一样。

    李澜家的三个小子也都到开蒙的年纪,送去同一个书塾里好彼此看顾。景天从讲茶大堂回来,也差不多是城里书塾放课的时候,他特意绕个弯,去买了些猫耳朵、叶儿粑,顺道就去接送李家三兄弟,李氏总是为此过意不去,她说景天这样会宠坏小孩的。

    于是景天就借口去考验几个小孩,问问他们今天学了什么。

    李福是老大,也是最调皮机灵的,十句话里总被他抢先说了七句,还颇有妙手空空的天赋,有时候景天一不留神就被他把零食窃去,他也不生气,只是告诫这小子不要把偷东西当作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一旦太得意,便要吃亏。

    “今天你们又学了什么?”

    “回景叔的话,今天先生教我们背诗了。”

    “哦?背了哪些诗?可曾记住?”

    “先生教了五首,我都记下了。孟山人的一首《春晓》,王摩诘的《鹿柴》、《相思》,大李的《静夜思》和小李的《登乐游原》。”他这便年纪,说话口条清晰有序,显然是悟性奇佳。

    景天故意晾着他,转头去问李禄,“你背下几首呀?”

    “回景叔,我也都背下了。”

    小幺也连忙邀功,“我也都背下了,景叔,我想吃叶儿粑。”

    景天大笑,说叫他们背一首才行。

    春眠不觉晓

    空山不见人

    红豆生南国

    夕阳无限好

    景天听他们叽叽喳喳,忽然理悟了当初母亲的心情,这甜蜜滋味,曾却这样叫人酸楚?

    他便在街心站住了,仰头凝视故乡遥远的天穹,胸中无限的心意勃发,引得膻中的剑池铮铮作响,他霎那便遁入至精至妙的境地,许多不明的剑理豁然贯通,竟就此初窥门径,以法入道,习得神剑之意了。

    三个孩子嘴上吃了零食,嘀嘀咕咕往前走,都不曾发觉景天落后,待他们回到家时,李澜问他们可曾和景叔见面,他们才一拍脑袋叫了声不好,急忙要回头去寻。

    此时天象陡变,风云搅动,修行人都体察到渝州城里有一道精纯气机朝八方铺展,却是景天道行大进,气法境界短时间有了长足的进步,故而猛烈汲取轻灵之气,引动异状。

    李澜识得这道灵机,便叫住三个馋嘴小孩,嘱咐后厨预备一席好菜,等景天回来,自然要饮酒庆贺的。

    唐雪见原本正同豪绅们商议结社,此时也匆匆赶来为景天护法,大街上人来人往,她本是循着气机而来,却迟迟寻不到景天的人影,这气机离得近了反倒模糊不清,竟有大象无形之意。

    景天便悄然出现在她身畔,仍旧仰头望天,倒把唐雪见吓了一跳,嗔怪他使坏。

    “你这人,惯会耍机灵了!”

    “呵!吓到你啦!”景天笑容满面,俨然心情舒畅的模样。

    “你悟了什么?为何气机如此古怪,似是醇厚,又不乏轻灵,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是什么道理?”

    “我说不出来。”景天忖度片刻,“不过应当是剑意了。”

    “倒是被你先行了一步,真个没道理,你这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汉,偏得祖师青睐了。你和我说说,这次悟了什么?你学的诗剑大经,莫非是领悟太阳剑意了?”

    “不是,我,我也说不好,绝对比不上太阳剑意那般广大,但变化离奇,又隐有太阴守虚之妙。”

    “莫非是四象剑意?!总不能是洞虚剑意吧!”

    “不,不是的。”景天急地满头大汗,“我真要这么厉害,那都是云祖师附体了!”他说不出个一二,唐雪见便叫他演练一番。

    景天立即答应下来,二人御剑出城,寻了片人迹罕至的荒草地,他凝望天空,又四处打量,迟迟不肯出剑,叫一旁的唐雪见暗暗着急。

    “你倒是快些呀!”

    “酝酿一下,酝酿一下。”景天讪笑,他瞧着春来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模样,忽然吟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他念完诗句,并指作剑,朝前点出一道剑罡,晶莹翠绿,落地发芽,转眼便成了一株随风摇曳的柳树,模样精巧,竟与实物无异。

    唐雪见没看懂他的操作,但大为震撼,“这般造化之能,不正是太阳剑意嘛!”

    “不是,不是。”景天又辩解,“我这只能算是诗词剑意,要有诗情才能出剑。实在是落于窠臼了。”

    “那也很了不起,天下诗词这样多,你自己也可以随口编几句打油诗来,只要懂得多,自然和太阳剑意也近似了!哎呀,这诗词剑意名字不好听,你换一个。”

    “那就叫锦绣剑意好咯。”景天说完自己先乐了,“我一个当铺伙计,居然学了套秀才剑法!”

    他们相视一眼,俱捧腹大笑起来。

    待二人回了逍遥客栈,李澜夫妇连连恭贺,景天饮酒后更是诗兴勃发,把自己当年在学塾攒的那些书包全抖落出来,一时间客栈的院子里奇景频出,蔚为大观。

    趁着酒兴,李澜便突发奇想,说自己给孩子起的名字虽有寓意,但未免稍显俗套,希望两位神剑门高徒能重新起名,景天一口答应下来。他想起李福妙手空空的天赋,便给他起名叫三思,希望他凡事三思而后行,二儿李禄性情稳重,便叫三省,一日三省,不可怠慢,最后的幺儿脾气温顺,只是常常执拗,便叫他三悟,人生三悟,即是得道。

    唐雪见在一旁冷眼旁观,景天是醉了,她却不醉,给人起名,那是父母师长才可,李澜夫妇未尝没有让孩子拜师的想法,只是碍于唐雪见铁面无情,一直没有开口罢了。

    她暗暗忖度,前些日子来拜师的仆从,至今没有音讯,兴许他们已不抱希望。

    待第二天天明,客栈外跪着几个年青人,却是来寻唐雪见拜师的,旁边还有几十人,也都是来找神剑门弟子,只是各有居心,一时间门外颇为拥挤热闹。

    这些客人里不乏好手,气机清晰博大,甚是醒目,景天二人自然知晓,出门前先商议一番对策,只怕来者不善。

    等他们出门,许多人便齐齐发声招呼,那几个跪着的仆婢,此时都一言不发,生怕冲撞了贵人,却听这些人里,有蜀山仙剑派的高足,有蓬莱剑派的执事,有来自昆仑仙宗的练气士,有来自西极灵域的大妖,拢共竟是七拨人手。

    这里头多是奉命来帮助筹建天下巡察的,景天二人听闻来意后,便请诸位先去讲茶大堂小坐,待他们处理了手头事务再行商榷。

    另有邪剑仙的门人,前来邀请神剑高徒与老祖论道,请帖已下,时间定在四月四,时候尚早,景天请李澜招待客人,自己先行去了讲茶大堂。

    唐雪见留在客栈外与那几个欲求拜师的仆婢相谈,这些青年人自那日被逐出门外便流落巴蜀一带,辗转千里,苦思冥想,终究是心有不甘,决意不论如何要再来拜师,不得真功不返,不成至道,粉身亦无悔。

    “你们能发此心,固然是好,但我才疏学浅,没有开门收徒的本事,你们跟在我身旁修练,平日不须以师徒相称,能学到多少,看自家造化。”

    这七个青年男女自此便跟在唐雪见身畔,平日称她为“唐姑娘”或是“唐阿姐”,虽不以师徒相称,但得传道之恩,仍旧以弟子礼侍候左右。

    这边厢景天与正道修士相见,谈及天下巡察,景天便说,“渝州百姓群情踊跃,如今已有自发结社九所,巡察范围遍及方圆千里,三郡联合,梳理灵脉,统查人口,成果斐然哪。”

    蜀山派的弟子语意欣然,“如此极好,只是成果如何?可曾查处邪神淫祠?”

    “这却不曾。”

    蓬莱执事眉头紧蹙,“实不相瞒,本派世居东海,凡俗间亦有影响,如今已逮捕神道邪修七十又六人,捣毁邪祠百余之数,如此触目惊心,料想邪法流传甚久、流毒甚广,普天下邪道修士不知凡几,何以这区区巴蜀,能如此风平浪静?”

    景天讪讪道,“想来也是有的,只是这天下巡察方兴未艾,再给他们些时间自有分说。”

    蓬莱执事顿时不满,“吾等敬佩贵派之高风亮节,可如今作为,却非明智之举,既然要遍索邪魔,就该行雷霆手段,召集民间门派,先从这些人查起,一经发现,上下一体擒拿,再行排查,这些邪修都是,拔起萝卜带着泥,互相总有些关联,是一传十,十传百。受他们蛊惑的凡俗之辈,更是不可理喻,俨然是邪魔风采。”

    “不知贵派是如何应对的?”

    “能杀则杀。”蓬莱执事神情平静,“不杀不足以定人心。”

    景天当即震怒,“这般行事,尔曹与邪魔何异?!是谁人给的你们这般胆量?!自比官府吗?”

    众人急忙相劝,蓬莱执事怫然不悦,“贵派这般心慈,莫非见了邪魔外道,能容得下他活人生祭,童子供奉,杀人取骨?一桩桩,一件件,这番作为,难不成还要分说善恶?要斩便斩,干净利落,杀得痛快了,这般愚夫就不敢有那歪心思!”

    景天沉声对质,“凡人何辜?譬如我景天当年,也不过是渝州城内一个当铺伙计,如有甚神功妙法摆在面前,如何能不为之心动?你要杀为恶者,而非杀有异心者,因罪愆如铁,而人心可变。身为正道,便该有此心,能刚正不阿,亦要慈心救世。”

    “说得轻巧!”蓬莱派的高功冷笑连连,“凡俗愚夫屡教不改,你又当如何?”

    景天一时语塞,此时唐雪见从门外匆匆而来,朗声答道:“天下人何须你我来教?他们莫非不知如何行事才能生存吗?肚饥要吃饭,天冷要添衣,你说凡人屡教不改,我倒是疑心,你们东海一带的生民是否学到了真本领。倘若人人修行,一来身体茁壮,二来精神健旺,不论是垦田种地,还是出海捕鱼,都是轻松自在的活计,为何要走那神修外道?你看巴蜀一带鲜有邪道踪迹,不正是因此地生民安居乐业?阁下所言东海邪修泛滥,倒是叫余不禁疑惑,究竟造成今日之局面的,罪过在谁?身为正道,贵派即入我神剑四宗法统,理当以云祖师之大业为志,祖师无敌一世,败尽六界群雄,不曾造下杀孽,如此仁道方叫天下归心,尔等后辈不思先贤用心,反倒依仗神剑妙法作威作福,待余禀明掌门,定要彻查东海!”

    众修暗暗叫绝,不曾想这英气女修竟有这般辩才,一番话叫那蓬莱执事脸上青白交加,再说不出话来。

    景天看到唐家姑娘来,傻笑了一下,又忙请她上座。

    唐雪见洒然入座,环顾四周,无不敬服的模样,她也无甚得色,沉声道,“诸位可知,普天之下有道观几许,佛寺几何?”

    蜀山剑派弟子微笑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佛道源远流长,凡有城池者,必有丛林,村野山间,洞天福地,不论是敕造私造,总归是不少的。”

    西域大妖化形作一虬髯大汉,抚须道,“禀唐姑娘,在我西域,佛道不兴,倒是有景教、祆教、回教等,信徒广泛,寺庙如林。”

    唐雪见颔首,“不错,我等先前只将神道视作修行界的劫数,故而只一味监察修士,却是忘了,这偌大人界,要说神道信仰,最根深蒂固的源头便是凡俗寺庙。我的几位随侍,先前流落在外,目睹佛道之士四方传教,以功法、食粮、宝物为诱,劝说乡野生民入他门墙。此番异动不可不察,诸位宜留心审慎,回报宗门师长,再行定夺。”

    昆仑潜修士先前一言不发,此时终于出言,“唐师侄,你可知,这一番话要掀起多少风波?”

    唐雪见怡然而笑,“左右是劫数,畏首畏尾何用?不若叫其来得更快些!”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6775/ 第一时间欣赏打穿steam游戏库最新章节! 作者:岚德鲞所写的《打穿steam游戏库》为转载作品,打穿steam游戏库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打穿steam游戏库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打穿steam游戏库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打穿steam游戏库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打穿steam游戏库介绍:
《空洞骑士》、《上古卷轴5》、《太吾绘卷》、《中国式家长》、《骑马与砍杀》、《盐与避难所》、《饥荒》、《生化奇兵:无限》、《古墓丽影》、《了不起的修仙模拟器》……游戏的世界,亲自体验。来一场热血澎湃的大冒险!欢迎加入《打穿Steam游戏库》粉丝群,群聊号码:869025203打穿steam游戏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打穿steam游戏库,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打穿steam游戏库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