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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岚德鲞     打穿steam游戏库txt下载     打穿steam游戏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一百〇六章 剑道元灵

    却说这边厢众修议定,要稽查天下寺庙道观,却不忙宣之于众,毕竟此事牵连深远,贸然行事恐生变数。于是待他们发下誓言,若无神剑诏令,绝不将今日商议之事泄露。

    唐雪见发了一道符诏锦书回禀神剑本宗,静候回音。

    景天原想再去听会,却被那昆仑来的练气士叫住,“景师侄请留步。”

    “弟子景天有礼了。不知玉衡师叔有何见教?”

    “贫道略懂望气之术,见师侄气机矫跃,宛然生动。冒昧相询,师侄可是领悟了以神御剑之道?”

    “当不得师叔这样夸奖,弟子近来偶有所悟,的确是修成剑意了。”

    “真是少年英雄,枉我空耗甲子之功,至今仍只得气剑之道。”

    “弟子惶恐。慕容祖师有云,以气御剑,其意甚高,唯一以贯之,下则洞金裂石,上则绝云排空。剑道三境,本无高下之分,师叔又何必自谦。”

    昆仑修士洒然一笑,“你倒是会说讨巧话。”他请景天陪他在城中游览一番,景天便以东道主自诩,果真是携着这位好说话的师叔在渝州玩耍了一通,品尝当地小吃,看看人间风物,还得了一句“俗中自有真味”的评价。

    当日晚些时候,他又去学塾接三个小儿辈放课,李家的三个小娃今天出了风头,也惹了祸,就因为吹嘘景叔的剑法神奇,惹得别的小孩儿无心学习,把书塾先生气得够呛。景天二人已是世上罕有的大修士,来到书塾想要接学生,也只能先乖乖听老先生教训。

    教书老头唠唠叨叨半晌,这才把李家三兄弟放了,三个皮猴子装出如蒙大赦的模样,一出门又吵着要景天表演他的“念诗剑法”了。

    昆仑来的隐修士闻言挑眉,不由问道,“师侄,你传习的莫非是《诗剑大经》?”

    “弟子惭愧,让神功蒙尘了。”

    “真个羡煞旁人咯!”昆仑来的师叔感慨着摇头,“此经乃云宗亲创,历来不过三四人得传,你且说,是否领悟的太阳剑意?”

    “不不不,师叔您太高看弟子啦!”景天一听这话急得满头大汗,他也是有些自怨自艾,总觉得配不上太阳剑意,私心里又颇向往渴盼,若能领悟太阳剑意,天下之大当有他一席之地,绝非如今这般行事唯唯。

    于是待回了客栈,玉衡子便让景天小露一手。

    景大剑仙在庭院里踱步,闭目酝酿的模样真有些唬人,看得昆仑真修面色紧张。

    等他一开口,马上拉了跨。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曲项向天歌。”

    景天往地上一指,庭中化出一片池塘,塘中大鹅自在划水,看它羽毛洁白,体态肥胖,倒是可爱。

    这番表演有些滑稽,也是景天一时间酝酿不出什么更妙的词句,锦绣剑意便是这样,心气不足,剑气便荒腔走板。昆仑来的师叔沉默了一会儿,他倒是没有笑,一副世外高人不动声色的模样,景天自己不好意思了,三个小孩儿只觉得有趣,用棍子去赶那只大鹅,反倒被撵得鸡飞狗跳,待景天呵斥两句,他把剑意散去,追着小孩屁股啄的白鹅消散无形,李家三兄弟也就垂头丧气得在一旁侍立。

    “景师侄……”

    “咳,师叔想吃点什么?这逍遥客栈掌勺大厨的手艺可是渝州一绝!”

    “师侄啊,你的剑意,很不错。”玉衡子审慎而谈。

    “师叔莫要玩笑,弟子这剑意实在不入流,说是剑意实在蒙羞,倒不如说是剑气化形的伎俩。”

    “你口中所谓剑气化形的技俩,就足够许多庸人求索一生!剑术之道,博大精深,有剑气雷音、炼剑成丝、剑气化虹、剑光分化,林林总总百十之数。

    “单论剑气雷音,虽无非是御剑穿梭,如今三岁小儿亦可为之。然要追云逐电,剑气震空乃发雷声,所需神念之精纯,真气之圆足,非同小可。更有大能之人,以雷音施咒,飞剑刹那横空万里,余音所过之处,五雷涂炭,便是山峦也作飞灰,便是东海亦要煮干,这般手段已是由术入道,个中三昧实在值得品玩。

    “剑气化形本就是剑术上乘,其精微之处可谓造化无穷,堪比当年三皇创生,化形剑气活泼机巧,宛如寻常活物,乃至能口吐人言,纳气修行。一道门拦下江山多少英豪,能成就剑气化形之术,便是已将精气神三宝抟炼至圆融如意,剑气随心而动,元灵自成的境界,便是人界之广,天下剑修不可胜数,亦可道一声高人。”这昆仑来的隐修士侃侃而谈,倒是一改景天先前对他不善言辞的印象。

    “师叔有所不知,以我这般驽钝天资,自然是没有练就剑气化形的本事,先前种种全赖剑意之功,也无非是鹦鹉学舌之技。更何况我这剑意还需张口吟诗,待到诗情盈胸方可抒怀,这般掣肘实在难堪大用。”

    昆仑修士神情复杂,“老话说身在福中不知福,此理诚然。剑意至道,又岂是剑术可比?景师侄,你这剑意,便一定是需要你吟诗才能运转的吗?”

    “也可以在心里默念。”景天颇为羞惭,“师叔,弟子愚笨,不通剑理,还请师叔指点。”说罢,长身作揖。

    “不必这般礼节,你我本是修行人。闻道有先后,景师侄年纪轻轻能有这样手段,已叫我这等老朽无颜以师长自居。”

    二人在小院中寻了个空处对坐饮酒,谈玄论道。

    玉衡子并指作剑,在庭中一指,霎时有剑风盘旋,落地作一白虎,奔走翻腾,矫跃扑滚,浑然有灵,张口咆哮声若炸雷,比之景天的白鹅,这般气势已是云壤之别。客栈里借宿的人听到动静都开窗观摩,一时间啧啧有声。

    那剑气白虎双眼碧绿,眈眈而视,忽得朝李家兄弟扑去,吓得三个小娃惊叫不已,玉衡子咤一声孽畜,却见这道剑气竟真个哀哀倒退,抱头蜷卧,若非其通体毫光,且无走兽腥臊之气,与活物是毫无分别。景天见状也是赞叹不绝。

    “景师侄,这便是剑气化形,贫道苦修百年方才练就,于你而言,不过是剑道伊始。须知这剑气化形,有三十六重关窍,归根结底却不过两个字。”

    “还请师叔解惑,却是哪两个字?”

    “真幻。”玉衡子伸出一根指头,“真者为阳,空幻为阴,阴阳相合,方成元灵。吾等修士吐纳天地灵气,合以人身大药乃得法力,法力为物,形质真实不虚,若想阴阳相济,尚须一物互补。你且说,如何炼真为幻,抟阳转阴?”

    “弟子不知。”

    玉衡子嘴角一抽,“神剑本宗果然独树一帜,传道授业颇有良方,想来师侄修行是纯凭自悟,这倒是……倒是天资洋溢。”

    “呃,弟子仔细回想,似乎曾在师兄身旁聆听教诲,他说唯一心可颠倒阴阳,大抵是神念之妙,化实为虚。”

    “不错,所谓剑气化形,最是离不得一道神韵,若无此意,万万化形不成。倘使你从未见过白鹅,如何能将之显化?照猫画虎不过徒增笑耳。叵耐人心各异,万事万物于不同人而言,所思所想,所见所闻亦有不同。好比盲人摸象,得象腿者称其为柱,得象耳者称其为扇。即便是一草一木,亦难窥全貌,君子得其筋骨,小人得其发肤。然二者御气化形,旁人皆知其所类为何。故除却太阳神意能造化万灵,下者皆是求其意而忘其形,这便是剑气化形的最上妙义。”

    景天将这番话细细思量了,一时间颇有所悟,种种迷窍豁然而通,他又躬身请过,再问玉衡子,“敢问师叔,弟子仍有不明。神念非虚,如何能炼真成幻?况且即便以神韵反哺法力,化形之物也不过是心相之身,倘如神念不存,便要浑浑噩噩,散归天地,如何能自生元灵?”

    “师侄,尔须知,虚实本无相。这天地万物,生发衰亡,昨日生,明日死,其存也忽焉,吾等生灵如何能知其为真?无非心神之变,观其非死者,即生,观其非生者,即死。心念一转,刹那脱离樊笼,而投身茫茫,无生无死,非假非空,不在此岸,亦不在彼岸者,其之谓何?”

    景天闻言忖度,不由慨然,“神念非虚,而虚实亦尽出其中矣。元灵者,非死也,化形剑气与神韵相合,不与吾心混同,自由自在,吾知其不死,故其能自生自灭。”

    此时他已隐约窥见门径,倘若能苦心研习,或许便能领悟剑气化形之术,不须再借剑意施为。

    “不错,景师侄,你既知虚实之变,就应当不拘于物,你这道剑意奥妙无穷,岂止化形之用?今日你脱一窠臼,明日便能光照山河。”

    “大道无涯,若想有所得,恐怕耗费一生都难穷尽万一。”景天点头应是,随即起身再拜,“多谢师叔提点,弟子景天铭感五内。”

    玉衡子微笑颔首,“吾亦是拾人牙慧,师侄,你要记得,莫愁前路无知己啊。”言罢,他这便告辞,骑虎腾空而去。

    唐雪见回来时就看到景天在院中徘徊,若有所思的模样,她便问,“你莫非是捡到钱了?”

    “啊?没有啊。”

    “那你笑得这么开心?”唐家姑娘笑谑道。

    于是景天将今日与那昆仑来的师叔所谈剑理具以告之,唐雪见也大有所悟,她转念又疑道,“这位玉衡子师叔道行甚高,为何他却不曾领悟剑意?”

    “想来也是知易行难吧。”景天十分惋惜。

    唐雪见上下打量他,一副审视的模样,“我看就是师叔运气不好,不像某人,整天游手好闲,剑道进境还能一日千里。”

    “你莫取笑我。”景天拍拍胸脯,“我景大爷好歹也是堂堂神剑门的杰出弟子,论及天资,那也是天上罕有,地上无双。”

    唐家姑娘见他竟有了说俏皮话的气力,心中不由宽慰稍稍,她把话锋一转,说起宗门事务,先前她已飞剑传信回禀,在外弟子皆从门中来信得知天下寺庙之患,纷纷着手勘察,这一来立即挑动了劫数,如今南疆、两河一带、西域以西等地已有乱象,信众群聚滋事,僧道之流意图封疆裂土,正道与邪修冲突不断,死伤触目惊心,好在终究邪不压正,一处火起,八方驰援,凡俗神殃往往不出旬日便告消解。

    情势虽在掌控,只是正道处世仍需谨慎,某地愈是崇信之风盛行,愈是能揪出祸乱根苗,自古凡俗多信鬼神,神祠丛林无数,不单边鄙之地民智未开,须仔细搜检,正道门派也多是教法一体,似有尾大不掉之患。

    “劫数深重,你我二人更需小心应对,巴蜀一带现有本门前辈十余人,稽查庙宇之事有他们负责当能确保无虞,方才大师兄又传信来,让我们上蜀山去驻守盘古之心,监察神树根系,若有天界来敌,应尽力阻拦。”

    景天不禁皱眉,“这却是为何?”他一心想做出一番事业,好获得前往青鸾峰的资格,宗门这般安排莫非是将他调去闲职,叫他如何能出头?

    “你可知那些庙宇里祭拜的都是天界众神?”唐雪见语出惊人,“自云祖师绝地天通,四百年来人间竟仍与天界藕断丝连,封神邪法或许就是神界传下,用以坏我门大计。”

    景天亦是脸色凝重,“这样说来,一旦我们稽查天下道观佛寺,神界恐怕会有动静。”

    “正是如此,大师兄亦知你心意。渝州城里天下监察已成气候,我们再多停留也是空耗时日,不如辞别了乡亲,这就上蜀山去,若能缉拿神界来敌,便是大功一件。传说蜀山自古多剑仙,仙剑派亦是大名鼎鼎,久有耳闻,不知比我手中剑器如何。”唐雪见语带豪气,竟有斗剑巴蜀的志向。

    听闻神剑门高足辞别的消息,第二日渝州百姓纷纷出城相送,景天二人感佩恩情,依旧是腾空而去,不曾停留。

    他们此番出行,唐雪见身畔多了几个随侍弟子,景天不曾让李家三兄弟跟从,只是与李澜约定,待他们三兄弟成年后,再接来身边管教,临别之际三兄弟多有不舍,约定了要常常相见,不可断了雁信。

    一行人赶至蜀山,先去拜会了仙剑派,将随侍弟子们安顿在此,又至盘古之心见过神剑门驻守的前代弟子。

    神剑门欲图让人界脱离轮回,最紧要的关节便是蜀山、昆仑两地,前者为盘古之心所在,后者为九泉灵脉所系,缺一则人界大乱。

    相传盘古之心乃天地纽带,地脉中枢,七十年前楚寒镜携门派弟子来此布阵设法,一来分离神树根须,二来聚拢盘古元灵,三来隔断人、神两界,只待集齐五灵珠,便可发动大阵。只是五灵珠乃劫运之宝,寻常时候绝难现世,唯有天下大乱之时方能齐聚,故而盘古之心内的颠倒两界空明大阵从未能启动。直至如今,神剑门已集齐土、火、风、雷四枚灵珠,只余水灵珠迟迟找寻不到,此物却是在女娲后人紫萱手中。

    盘古之心自成界域,深藏蜀山之内,历来非大能者不能探寻。地脉深处自有前人所建虚空挪移大阵,每逢地气活跃,阵法开启便可传至盘古之心内部,而后神剑门另辟通道,在心外虚空设下祭祀镇守法台,方便出入。

    景天初至此地,立在浮空法台上凭栏远眺,见彼处虚空中一颗庞大心脏寂然不动,硕如丘岳,其上有汹汹血光朝四方辐散,滋养天下地脉。他只觉周遭灵机苍雄,有太古蛮荒之气,思及大神创世之无量恩德,不由感佩非常。

    他不禁吟诗一首。

    太初盘古造乾坤,鬼力神筋擘混元。

    妙果虽圆心不有,凡身已蜕迹独存。

    女娲石带补天色,波利岩余飞锡痕。

    想与南安白衣老,三生元是一精魂。

    此诗乃乐安剑侠曾丰所著,此君少有才气,习剑不辍,也算颇有名气。景天的肚子里还算有些墨水,自从他学了诗剑大经,也有意诵读诗词,时日久了,不觉记下许多篇章。

    他这一番吟诵,胸中诗情勃然,剑气萦怀,却不能抒发,却是因此诗所言之物甚大,难以得其神韵,这般境况却从未有过。

    往常时候,他吟诗赋诗,言必有物,譬如《咏鹅》、《咏柳》,心中有所思,剑意通灵,自然点化真气为白鹅,为绿柳。而当他所言空泛,如写景、明志之辞,因无甚灵感共鸣,自然剑意沉寂。

    他此时正站在盘古之心内,诗情一发天地同感,剑意震颤而膻中气海泛起层层涟漪,似有龙虎翻腾,只是灵台方寸迟迟为能降下一道神韵,调和水火造化元灵。人急翻墙,剑气急了也在经络间胡乱奔走。景天原本就身上带伤,这都快成了积年旧疾,这道剑气与盘古之心内的太古灵机交感,异常活泼,凭他微末道行根本掌控不得,非但神念无法牵引,反倒膻中法元为其搅动,好似大军跟随主帅一般,他忍受不下,又不敢直接将其放出,否则致使气海狂泻,恐怕会修为尽废。

    唐雪见在他身畔啧啧看了一会儿景致,转头就见到景天脸色忽红忽白,气血翻腾,她不由惊呼,“你这是又作了什么妖?吟诗一首怎么还突发恶疾了?”

    景天不能言语,亦不能活动,只是神情难看,死撑了一会儿,忽然张口咳出一团罡气,霎时间面如金纸,直挺挺倒了下去。

    远处悬空盘古之心忽作擂鼓之声,大音辽阔,震荡六界八荒,神魔妖人鬼兽之属闻声,皆莫名泪流不止。

    景天的精纯罡气倏然遁入盘古之心,这一口罡气因缺了神韵,本该化散天地,却意外引动盘古元灵,而今陡生剧变。

    此地神剑门修士原是安心修行,闻声大惊,慌忙出探,泪眼汪汪抬头一看便瞧见盘古之心中跃出一庞然巨汉,赤身而舞,作呼啸状。

    神剑宗门人骇然道:“五灵未聚,法阵未起,盘古元灵如何出世了?谁干的好事?”

    唐雪见搀着闯了大祸奄奄一息的景天飞纵过来,“诸位前辈,快救他一命,景天要不行了!”

    “经络尽断,真气全无,神魂迷离,五灵暴走,营卫散乱,血气亏损……这小子是惹了什么祸?!”诸位神剑门人也是焦头烂额。

    唐雪见便将方才瞧见的情形一说,他们立即明白盘古之心异动是怎么回事,只是他们也为景天的背运感到心累,他这好端端念什么诗呢?这不闯大祸了麽!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我们先作法稳住景师弟的性命,盘古元灵生异,快去禀报掌门,请当代琴心来调伏盘古精魄。”

    他们忙而不乱,一件件事务都安排下去,就在此时,盘古之心又作异动,这等神物得了景天一身法元滋养,虽说是杯水车薪,但却颇具奇效,竟召得盘古精魄从万古中归来,显化作一巨人,形容模糊,只觉其身量大无边际,却又小无表里,至大无外亦至小无内,实在古怪,叫旁人难窥全貌,一眼望去似乎能将盘古真个看分明真切,仿佛只有方寸大小,细瞧却觉眼中盘古体内有六界风物,宇宙洪荒无不囊括,怎么也辨不清楚。

    盘古精魄呼啸三声,便蜷为胎儿,坠入盘古之心隐没不见,那盘古之心倒似活转过来,鲜红活泼,腾腾跳动。

    只听虚空忽而传来沛然吐息之声,反复往回有若潮涛,仿佛混沌中有大鲸酣眠,闻声者无不灵台昏瞑,四肢坠沉,两眼打战,睏睏欲倒,便是一身精气都有化散离体之厄。

    “大事不妙!盘古反还混沌,这是要再行开天之举!”

    神剑弟子急忙设法自救,正欲带着众人远离,却听崩塌声不绝,那盘古之心上枝蔓纵横的心管与神树根须受不得心脏搏动,此时轰然断碎。

    神树根系受损非同小可,天界必然降敌,心管断裂更是致使地脉闭塞,外界蜀山天象突变,偌大的人间也要受到波及。

    果不其然,神树根须一断,虚空中一点仙光迸射,化一金桥,走来护法天将三人,天兵卅十,当先一位大将横眉怒斥,将神剑弟子贬为罪人,放言要清缴人界,绝不留情,随即不由分说便朝他们杀来。神剑弟子中走出一位长衫秀士,仰首叱咤,袖中跳出白蛟一对,剑光分化亿万,洋洋汤汤如星落平湖,一发朝天兵天将涌去。

    神界护法仙力强横,神剑门人剑法精绝,在盘古之心外你来我往争战不休,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彼此。

    唐雪见把景天托付给几位师兄,立即转身拔剑迎敌,她性烈如火,御使《炽日剑诀》正是相得益彰,她架起虹影剑,身与剑合,原地纵起一道丹赤焱光,杀入敌阵。她这般拼命打法,若是一个不慎,法力不济,便要遭雷霆反击,登时就有性命之厄。倒也亏她向来修行审慎,面面俱到,样样精通,御剑之时进退有度,俨然大将风采,一时间大涨神剑门威势,另一位同门前辈压力稍减,当机立断将内气催逼至极尽,面上透出金玉之色,口中吟哦如狮啸,只见漫天剑芒霎时收敛作四十八颗奇彩各异的星丸,毫光湛湛,望之叫人双目剧痛。

    那护法天将神情陡变,一个脸色发黄,一个脸色发红,一个脸色发青,一惊一怒一惧,当先那位大喝一声“好胆!”撑开一把彩绣花伞,化作华盖将一众将士团团围住,旁侧两个偏将一个举起法锣,一个举起仙鼓,击鼓敲锣之时四方发出漫天雷火,朝那四十八颗剑丸打去。

    神剑弟子双眉竖起,虎目圆睁,嘶声厉喝:“疾!”

    四十八颗星丸霎时暴跳,迸射如电,好似四十八道惊虹,纵横贯穿,任凭神将仙器坚实,甲胄雄武,立时也被打出百千创洞,真可谓碰着骨断,擦着筋折,落在身上,立时就是一个透光血孔,不过转瞬,神将天兵哀嚎不绝,金血洒落如雨,有受创重的,当即便死透,有受创轻的,摇摇晃晃坠下云头,朝虚空深处落去。

第一千一百〇七章 一生情,化作相思烬

    天兵天将叫这帮狂徒杀个大败,有侥幸得活者,慌乱回转天庭上报,神界群仙闻讯震怒,纷纷入凌霄殿上请愿,大天尊宣众文武仙卿开朝,班中走出一员大将俯首启奏,“今有下界邪魔传人滋扰盘古之心,致使神树根须断碎,六界乃有倾覆之祸,诚罪不容恕,彼罪民非但无有痛惜悔改之意,更是残害上界天使,气焰嚣张,合该万死!臣请出战,赴下界缉拿罪民,押上神界受审。”

    班中群臣喧喧不已,待近侍举牌肃众,方才收歇。大天尊垂慈示下,“下界之乱朕知之矣,宜着飞蓬卿拨乱反正,御使盘古元灵反哺神树根苗,如此下界妖人当再无依仗,可行霹雳手段肃清邪氛。”

    “陛下圣明。”众仙闻旨俯首参拜。

    班中又有启奏,却说下界妖人中有一位唐姓女子,体魄轻灵,疑似仙神之躯,相貌极肖神树守官夕瑶。仙神乃由神果孕育,历来看守极严,每个仙神出世都要登册在籍,平白在人间出了个仙神之体,想来必然是有人犯下天条,将神果暗投下界去了。

    “夕瑶何在?”大天尊宣护树仙灵夕瑶上殿,便有神将领兵赴神树拘来一道精魂,入殿化作人形,却是个素衫纤弱的女子,样貌与唐雪见一般无二。

    “罪神夕瑶参见大天尊。”

    “何罪之有?”

    “罪神夕瑶私藏神果,捏造人形投入下界。”

    “私藏神树之实,尔可知犯下欺天之罪?”

    “罪神不敢欺瞒,甘愿受罚。”

    “朕本待将汝销去仙籍,剥离神体,然天道贵生,朕亦愿予一线生机,念尔诚心认错,无有狡辩,暂将处罚押后,教汝戴罪立功,可愿承否?”

    夕瑶在殿上默然不语,众仙责其不逊,天尊圣颜不悦,当即降下责罚,果真是销去仙籍,夺去神体,魂魄也打做粉碎,飘飘扬扬顺着神树根须降下凡间。

    盘古之心界域,悬空法座上灵光冲霄,挪移法阵里走出两位女修,一人着青衣,一人着紫衣,却是神剑掌门与当代琴心,接到急讯匆匆赶来。

    楚寒镜早在挪移法阵开启之时便觉察不妙,盘古之心界域内气机昏沉,时空迷乱,致使法阵运作不畅,寻常办法根本不得其门而入,若非她持咒护法,以少阴剑意遥遥锁定神界弟子所在,这番挪移必定偏到十万八千里开外。

    她既已赶至,立即出手稳住局势,先叫众弟子运起大阵,亿万剑影将盘古之心围得铁桶一般,这些剑影俱是历代神界英才所留,每一道都臻至元灵自生的境界,能吞吐气机,自行修持,此地本就是天地中枢,太古万妙福祉,年久日长,这许多剑影非但威力倍增,更是分化无数,多有自成一阵者,平时为阵法所摄,一旦方出便是洋洋汤汤,云烟浩淼。

    有此神剑法阵驻守,任凭神界来多少兵将仙老,也要一发剿灭,绝无幸理。

    漫天剑影现身,盘古界域内灵气为这许多绝强剑意逼迫四散,一时间形成真空之场,方才矫跃的盘古元灵如临大敌,那搏动的大神心脏被它打得连连震颤,发出鼓声却穿不过八方真空,唯有修士灵应方才有所觉察,相较之前在心跳声中头昏脑胀,不能自持,已是大大好转。

    唐雪见欲拜见掌门,但口不能言,以法力传声,才出唇舌三寸便被剑气搅碎,一时间竟讷讷失语。

    楚寒镜知她心思,定是要给景天求饶,开口就要禀明缘由,然后要二人一同担责受罚。这样敢爱敢恨,刚直不阿的性格,也无怪能在短短年月里勇猛精进,将剑术修练到这样的境界。她抬手将唐雪见扶起,凝音入耳,“盘古之变与你无关,我想来本该有此一劫,或早或晚的事情。有琴心在此,万般无忧。景天身上另有劫数,要看他如何选择。现如今我与众弟子要留在此地提防神界来敌,脱不开身,我还有一桩要事托付于你,你且听好。”

    唐雪见知晓利害,当即垂手恭听。

    “盘古之心暴动,致使内外蜀山地气混乱,地煞淤塞,好比人之经络截断,久之则生机尽毁。你奉我这道掌门玉令顺地脉而行,打通淤堵,不但是救内外蜀山万千生灵之性命,更增本门大阵威力,于调伏盘古元灵大有益处。时不我待,你这就去吧,一应便宜行事,莫要耽搁。”

    楚寒镜从袖中取出一枚紫玉古印托付给唐雪见,唐家姑娘叉手作揖,奉了掌门玉令这便化虹遁走。

    琴心瞧见唐雪见剑虹色泽纯正,气机灵巧百变,合于自然之理,不由轻笑,“练得真不错。”

    楚寒镜也极满意这位新进弟子的修行,顺势赞扬两句,便请琴心出手,她自去主持阵法。

    庄梦蝶取出一架五凰箜篌,素手漫弹,尽是些凡间酒家的调子,是她在寿阳跟随上代琴心学道的时日里听来的,未见高明,只有烟火红尘气,却叫盘古元灵直堕入一场浮世大梦,酣然而眠,不再擂击心鼓。

    此时景天亦在梦中。

    梦里他只在当空坠落,抬眼望去煌煌天宫,俯首即是人世城阙。

    这样景象他并不陌生,当年神将飞蓬被逐入下界,最忘不却的便是自天坠落的时候,时光荏苒,转瞬又是多少年过去,人间的飞蓬转了两世,姜国的龙阳,渝州的景天,岁月流水好似厚障壁,叫他梦里一瞥当年的景象,也只余下回音。

    景天从没有这样清晰地感觉自己在坠落。

    仿佛他现在不是梦里,仿佛现在他不是出入青冥的剑仙,只是个凡人。

    当凡人是很受苦的,世上有仙神,无有病饿之忧,身具妙相,七情寡淡,从不为生存奔波劳苦,也鲜少有心事萦怀,与凡人是恰恰相反。仙凡正是这样,一者在九天之上,一者在九地之下,凡人越苦,仙人就越逍遥,若无凡间的苦,也衬不出仙的自在。

    景天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落下去,坠落的时候他感到浑身发冷,仙神应当是寒暑不侵的,可他竟然觉得高空的罡风吹得遍体生疼,四肢僵劲。天宫熠熠耀目,人界昏昏似海流。

    他在即将落入人界的一刹那,被一团霞云托住,极遥远的天宫里飘出神女,落在他身前,垂眸相视,此刻景天便是凡人,而她正是仙神。

    “飞蓬,你已历尽人间之苦,可诚心悔改?”

    九天玄女发声如雷,余音在霄汉间回响,景天只需点头承认,今后他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将,若执意顽抗,就落入尘泥,百世不得翻身。

    莫说仙神逍遥,天道更在其上,任凭你有绝顶法力,翻掌即逝,万载武功,转头成空。

    凡人常常为性命出卖颜面,仙神也有穷途末路之时,结果仙凡似乎又是一样的。

    景天只这样答她,“世上只有景天,没有飞蓬。”

    九天玄女知他心意,又驾云带他回返天宫,在那凌霄殿外,景天亲眼所见,一个容貌极肖唐雪见的女子在御前稽首,丹陛之上便是那轩辕大天尊,漠声发落,将罪神夕瑶送上斩仙台,销去仙籍神体,自此魂飞魄散。

    景天在殿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如今是在梦里,只是个梦幻泡影,如何能阻止天尊降罪,即便他真个在此,又能凭什么拦阻?

    九天玄女就这样带着他一路跟随,看着夕瑶是如何受刑,在天雷中湮灭。

    她这便消逝了,仙神之死与凡人之死,并无二致。

    景天立在斩仙台下,见那台上斑斑驳驳,仙血如金,风霜几许,送别多少香魂。

    他心中属于飞蓬的记忆已然翻江倒海,但仍隔着一层轮回的障壁,看不分明。

    夕瑶死后,斩仙台上飘出一阵光风,她残存于世的精神化作点点灵尘,在风中仍要低低地呼唤:“飞蓬、飞蓬”,“夕瑶、夕瑶”

    这阵光风吹在景天身上,一路带他回到神树。

    当初轩辕大天尊取神树果实造化形体,是以创生神族,这颗亘古的神木,便是所有仙神的生母。

    夕瑶死后,精神回到此地,继续滋养神树根系,一如生前那般,千年万年。倘若她的孤寂能化雪飘落,六界皆要皑皑。

    景天记得,当年飞蓬征战四方,往往受伤,都是被夕瑶治愈。神树是神族的母亲,而守护母亲的神,也是这样好心。

    飞蓬的眼中只有战斗,没有情爱,也没有天条。不论仙凡,倘若能找到自己为何而活,本就是一种极大的幸福,相比浑浑噩噩,凡人百年一过就要化作黄土,仙神千年万年形同泥胎,为了喜爱之事活一天,就胜过一生无数个岁月。

    为了尽情战斗,他不惜和魔尊重楼私下结交,这是英雄相惜的襟怀。

    飞蓬总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旁人也认定他不在意。不论仙神凡人,不在意的姿态放久了,就真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意。

    当初飞蓬被贬谪人界,他不曾抗拒,不曾开脱,坦坦荡荡就受了罚,因他自知违逆天条,自一开始就已做好准备。

    知晓此事的夕瑶也做好准备,她不知如何劝他,只能听他任他。私藏神果只为能有另一个自己下界去陪他熬过红尘艰辛,今后若有缘,神界还有相逢之时,若无缘再见,那便再不相见。

    飞蓬身边有夕瑶,景天身边有雪见,今后再没有飞蓬,再没有夕瑶。

    如今这样的景象,飞蓬是否后悔无人可知,景天却替飞蓬感到后悔了。

    九天玄女凭虚踏风,冷眼旁观,看着景天捂着胸膛慢慢在神树宏阔盛大的根须前蹲伏下去,他蜷成一块,一言不发。

    夕瑶死后残存于世的亿万精灵围绕着他,像漫天星子裹住一个胎卵,景天听到这些幽微稚气的喊声,一遍遍说着夕瑶、夕瑶,飞蓬、飞蓬。

    “庄生……迷……杜鹃……”

    玄女听到有人这样低声喃喃,侧耳去,才发现说话人是景天,他的躯壳如绽裂的瓷器,冰裂无数,从皮膜下透出低沉的诗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他不是飞蓬,飞蓬什么都不在乎,心若天道,世上风雪不能损伤,景天却只是一个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不在乎的。一个永安当的小伙计,市井人物,他什么都在乎。早餐铺子的肉包涨了几文钱,他在乎;夏天多了一场痛快淋漓的大雨,他在乎;贫苦人家为买药治病典当家产,他在乎;旁人讥嘲他是个没本事的伙计,他在乎;神功秘籍盖世武功,他在乎;漂亮姑娘在路边经过,他在乎;与旧友别离,他在乎;与爱人相逢,他在乎。酒色财气,荣辱悲欢,他都在乎。

    他尤其在乎那些在乎他的人。因为世上从来没有人在乎他,如今有了。

    自他前世,就有个叫龙葵的好姑娘在乎他,自他前前世,就有个叫夕瑶的好姑娘在乎他。

    现在龙葵走了,夕瑶死了。

    景天凡人的胸膛,已经不能承载更多的生离死别。

    九天玄女问他,“飞蓬,你可愿救回夕瑶?”

    “你说。”

    “盘古之心有孕化天地之德,你可御使盘古元灵反哺神树,届时神果再生,可将夕瑶精魄注入其中,以其恢复原体,再塑神魂。”

    景天沉闷地低头,“我做不到。”

    “你虽经络寸断,但并非无能为力,照胆神剑内有你三世业力,待吾传你口诀一篇,便可将剑中业力化为己用,彼时你依旧是飞蓬,六界难逢敌手的第一神将。”

    “我做不到。”景天把头颅深埋,“为了救一个人,让天下人蒙难,让神剑门四百年经营付诸东流,我做不到。”

    九天玄女漠然道:“优柔寡断,凡人心肠。”

    “我是凡人,有情有义,好过你们这些没人情味的神仙一万倍。”

    “你大可顽抗,但你始终要记得,你本可以救她。”

    景天终于抬起头来,他站起身怒目相向,“你们凭什么杀夕瑶,就因为她私藏神果,我知道这神果是你们的性命,但这与天道何干?!分明是一己之私方才禁止外人染指,与凡人、走兽为了养育后代而行之事可有任何分别?你们口口声声为了天道,莫非神族的性命彩是性命吗!”

    九天玄女不急不躁,“飞蓬,你终究忘了吾辈职责,六界之中,神族代天司岁,一营风霜雨雪,四时更替,生死轮回,婚丧嫁娶,宿命因果,皆由仙神掌管,若是少了吾等,则六界运转如轮失其毂,必将大乱。是以仙神不得失位,神果亦不得私藏,天道森严,皆赖于此。”

    景天闻言,心中忽得闪过一道霹雳,“人界流传的封神之法,可与你们有关?!”

    九天玄女缄口不言,此事本无必要向景天解释。

    景天忽然畅快地放声大笑,“原来如此,你们自诩天道,不也被四个凡人逼迫地不得不把存身之所都腾出去,何等可笑!何等可悲!这便是天条,究竟只是你们的玩物!可怜,可怜!”

    “出言不逊,真以为自己这般独一无二吗?既然如此,何必留你!”九天玄女手中捧出一颗神果,持咒诵念,那果子落地化人,形貌与景天一致,却是当年飞蓬褪下的神体。

    景天见状脸色惊变,他如今只是一道念身,根本无从阻拦,只得看着九天玄女从他体内摄来照胆剑魂,握持在手中,施法引导三世业力,尽数化作神元灌入飞蓬体内,那寂然不动的躯壳忽得方出毫光,勃然睁眼,抬手便从九天玄女手中夺过神剑。

    “好,好,好。”九天玄女不以为忤,连声夸赞,又取出天尊圣旨,“飞蓬何在!”

    “末将在。”飞蓬跪迎圣旨。

    “轩辕大天尊诏曰:今下界妖邪乱世,六界涂炭,天道已有倾覆之祸,朕命神将飞蓬下界除乱,不得有误,钦此。”

    “臣领旨。”

    景天在一旁痛骂:“你这样没骨气!夕瑶死了!正是被那狗屁天尊害死的!”

    “大胆狂徒,安敢不敬天帝!”九天玄女挥手将景天打作滚地葫芦。

    “老妖婆!有种你便打死我!”景天如今不是修行人,他要当一个泼皮无赖,面对仙神,他哪有什么修道人的体面。

    飞蓬起身将景天摄入手中,接过圣旨,这便遁入下界。

    唐雪见手持掌门玉令,穿梭蜀山地脉。

    内外蜀山两重界域,外蜀山属人界,内蜀山属妖界,地脉亦分阴阳,互为表里,以五灵经络为形。

    里蜀山地脉中常年有妖类盘踞,它们与人界隔绝已久,不闻修行之道,多是蛮荒顽愚之辈,见人便杀,好比野兽捕食一般不由分说,如今盘古之心异变,地脉门户大开,便有许多妖类顺着通路闯入人界。

    蜀山仙剑派掌门清微已带领苍古、净明、幽玄、和阳四位长老镇守地脉出口,防止妖物出逃,为祸一方,又遣门下弟子进入地脉,听从神剑高足调遣,共度难关。

    唐雪见不欲伤害无辜,遇上小妖便将其擒捉,驱回妖界,遇上积年修行的老妖,也要经历一番苦斗方才脱身。

    待她一路行来,打通雷灵地脉、土灵地脉、水灵地脉、火灵地脉,终至风灵地脉,已是匆匆月余,唐雪见片刻不曾停歇,及至此地,大感疲惫,她之剑道境界遭受磨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今已隐约把握炽日极变,领悟剑心剑势,堪堪修成剑气雷音、剑光分化之妙术,故而虽法力空乏,一路走来却是越来越轻松。

    阳属性风灵地脉中,神树根系尤其发达,深深扎根,唐雪见命蜀山弟子七人一队,结阵同行,四散开去探查地脉节点,一应状况灵活机变,遭逢强敌应立即求援。

    她与蜀山当代掌门弟子徐长卿同行,此人一心向道,据传不及弱冠之年便已将昆仑道书《十六玉楼洞真诀》修至十三重关,剑道、灵术、符咒、风水杂学一应精通,是难得的修行奇材,为人方正却不古板,一颗道心活泼自然,凡事皆能独当一面。得他襄助,唐雪见亦觉庆幸。

    他二人一路深入,却见一处地脉节点中有一处清池,神树根须垂落,没入水中,池畔有许多蓝、红两色的精灵光尘飞舞。

    徐长卿环顾四周,不由惊异,“地脉节点素来为灵机汇聚之所,此地无有妖物盘踞,倒是咄咄怪事。”

    唐雪见瞧着那些精灵,心中忽然悲恸不已,她连忙按住心口,脸上泪水却决堤落下。

    徐长卿凑近池边,听得那些精灵轻声喃喃,隐约在呼唤,“飞蓬”、“夕瑶”

    “唐姑娘,这些精灵似乎在说话。”

    唐雪见语气哽咽,“它们说的什么?”

    徐长卿转头见她泪洒如雨,不禁诧异,“唐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我亦不知。它们说的什么?”

    “似乎是,夕瑶、飞蓬。”

    唐雪见闭上眼睛。

    “你来了。”她听到有个女子这样说。

    她睁开眼,池畔有个容貌与她别无二致的女子静静伫立。

    徐长卿不得其解,但也知趣得退至一旁。

    “你是谁?”

    “我是夕瑶。”

    “我又是谁?”

    “你是唐雪见。”夕瑶微笑,“我盼着这一套很久了,雪见,我们好久不见。”

    “为什么,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夕瑶道,“说来话长,不妨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施了个蜃幻法,唐、徐二人都坠入一片迷雾,待雾气散去,他们便瞧见一颗神树,树冠下,一对仙神并肩而坐。

    飞蓬、夕瑶之故事,便这般娓娓道来。

    待夕瑶在斩仙台上受了刑罚,唐雪见再次落泪,视线朦胧中,她却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走到斩仙台下。

    “景天!”

    景天并不回答,这本是夕瑶的记忆幻境,并非真实。

    她看到景天在神树下颓然坐倒,也看到他与九天玄女对质,道明封神邪法来由。

    随后便是飞蓬重生,景天被这位前世身带入下界。

    唐雪见惶然大惊,“不好!景天有危险!”

    话音未落,外界忽然传来一股极大的震动,地脉中灵气暴乱,冲破幻境,唐雪见与徐长卿茫然相顾,不知发生何事。

    此时唐雪见怀中掌门玉令跳动,传出楚寒镜的声音,“景天操控盘古元灵劈开天地中枢,天界将与人界对冲,大难临头,大劫将至,唐雪见听命,速回神剑谷!”

第一千一百〇八章 锦绣心意难自明

    话说景天在盘古之心闯了弥天大祸,临危之际又陷入昏厥,不省人事,可谓是净帮倒忙,教一众同门师长操碎了心,楚寒镜见状即着人把这惹祸精带回神剑谷,羁入石牢, 一面疗伤,一面等候发落。

    此时尚无人知晓,景天是遭遇了何等厄难。

    九天玄女暗中施法唤起飞蓬精魄,而今他在昏暝之中,一体容纳二心,正争斗不休。

    景天随身所携照胆神剑震鸣不已, 此剑与飞蓬心血相连,又是当初助他神魂破开轮回封印之器,内藏一道天神精气,正是天界群仙要用之作为后手,以防飞蓬转世之身不听调遣。

    飞蓬精魄原本只是一道心念幻象,非实非虚,质性纯阴,而今得了照胆泉魂相助,当即化假为真,真个能与景天争夺躯体。

    二心相持,如坠梦里。

    景天在梦中所见种种,正是所谓天界见闻,待他心气沮丧之际,神魂动摇,而真身又被带离盘古之心,不在琴心面前停留,九天玄女便趁机将飞蓬精魄唤出,一举将他降伏,如今飞蓬挟他“下界”, 实则已占住体躯。待他被关进石牢,不多时便睁开眼来, 神情姿态,已判若两人。

    神剑谷石牢乃是专为羁押门人弟子所设,凡违背门规,乱造杀孽之辈,皆要打入牢中等候三世幻境公审。景天此番是无心之过,然而毕竟险些叫神剑门数代群豪四百年心血付诸东流,若不关入牢中吃罚,恐怕难消众怒。可怜他先前还振作精神,誓要做出一番功业,好争取上青鸾峰悟剑,以求拯救龙葵之法,而今这般心思,皆付诸东流,景天本心又哀又怒,然而却被飞蓬之魄牢牢压制,好比五指山下伏心猿,如何也动弹不得。

    此人不知不觉换了个心神,然神魂体魄皆无异状,莫说是门中剑仙,事到如今,恐怕也唯有琴心庄梦蝶能窥得一二。

    飞蓬自石牢中醒觉,一直默不作声,有人送来食水就用,送药问诊也从善如流,一直安之若素的模样,诸位同门问起他为何犯此大错,也不言不语,大家只当他惹了泼天大祸,心神封闭,故而性情大变,于是多是叹息几声便不再深究,却未曾发现此人正暗中积蓄法力,破解石牢阵法。

    这边厢,楚寒镜与琴心调伏盘古元灵,总算没有真个铸成大错,旋即又得了门人飞剑传信,说是追根溯源,已探得封神邪法最初是东海一带开始流行,而当地妖法又是某个名号邪剑仙之人传出,即墨仙人照壁亦是此人篡改。

    此事当即引来十二万般重视,楚寒镜广邀正道剑仙,穷尽四海五湖也要把邪剑仙缉拿伏诛。

    邪剑仙倒也不愧为一代魔头巨擘,丝毫不曾遮掩行踪,一路在中土游历,携门人弟子传道授业,与各路豪杰交手斗剑,因其见识超卓,道行精深,斗剑千场更是从无一败,因此履及中土不过短短数年,便闯出好大名声。众人得知他从东海而来,又自号邪剑仙,故赠他个蓬莱怪客的名头。

    待神剑门顺着各路同道指引,寻到此人当面对质,这邪剑仙竟也毫不辩驳,大大方方便承认了,且是有恃无恐的模样,他身旁的徒子徒孙个个耀武扬威,一面吹捧邪剑仙,一面又对正道群侠言语讥讽,鼓噪不休,好似漫天鸦啼。

    楚寒镜乃第二代神剑掌门,名扬天下五百年,天下莫有不从者,而这蓬莱怪客十年前尚且籍籍无名,休说是在偌大中土,便是海外群岛、西极诸国,都不曾有闻听过他的威风,这样一个形貌老朽而道行精深之辈,许是多年潜修,一朝出世,欲图颠覆人界正统。现有四方剑侠齐至,饶他是怎样玄功盖代,都难逃恢恢罗网。

    “邪剑仙,你既已认罪,倒也省了口舌之争,而今你若诚心悔改,自缚双手,尚有一线生机,如若再行顽抗,今日便将你炼作劫灰!”楚寒镜声色俱厉,长袖中笼住一道青白剑虹,在她十指间穿梭跳动,暂且含而不发,真个要出手,便是雷霆一击。

    邪剑仙洒然笑道,“楚掌门不愧继云氏双侠之后,天下第一剑仙,本尊确然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也莫想就这样轻易叫本尊束手就擒。”

    “左右是要做过一场,不必多言。”楚寒镜冷笑道,将手从袖中抽出,便似从匣中取剑,素手捏诀,拇指与尾指挟住一道青玉光虹,长不过三尺,霎时间却照彻河山,映得方圆百里,江水满翠,人面皆霜。

    此行不单神剑门率众而来,更有巴蜀、江淮、齐鲁、昆仑、西极、东海各地名门宿老,英杰才俊,可谓正道之精华齐至,定要把邪剑仙之伙上下一体擒捉,同时也是做个见证,倘再有暗中修习邪法,为祸一方者,当如此例。

    邪剑仙目睹楚寒镜手中那一道剑虹,面上又惊又惧,旋即大大赞叹,“好气势!好威风的剑器呵!敢问这一着,可有什么名头?”

    “吾修此剑七十年,起初是山间顽铁一块,百锻成器,叫我抟炼出金英之气,又耗费一甲子采纳万象万气融入剑胎,终得十二万九千八百之数,以求太阳至真之意,可惜余道力浅薄,未竟全功,此后十年,每日化去百道气机,直至空幻无形,以求太阴至虚之意,然亦未能复现韩师绝艺。这一柄剑器,余便称为参商。”

    群侠议论纷纷,都有些不明所以,也有道行高深、见识广阔的老修士能猜出这剑器的深意。

    邪剑仙颔首道,“自古参商二星此起彼伏,永不相见,楚门主言语过谦,阁下早已脱离窠臼,另开门户,又何必拘泥过往?这参商剑,虽不能企及太阴太阳,但在少阴少阳之道上所得甚深,若本尊没有猜错,这剑器合该是一对,参剑商剑,一者出世,一者消隐。倘若阁下能真个叫两剑共存……那六界之中,又有谁人能做阁下敌手?”

    “算你见识广博。”楚寒镜轻拂手中参商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一柄剑器,便好似是她与楚碧痕,这其中寂寥难堪之处,就绝不止道行之玄妙,更有习剑者对人世红尘的感慨,有情有义的剑法,比之刻板僵死的招式套路,更添神奇,因为一旦领悟出这样的剑术,就代表此人已将全部的心神和热情都灌注剑中,是一重全新的绝妙境界。

    “能得楚掌门这样招待,本尊三世有幸,可惜,今日你的对手却不是我。”邪剑仙此人倒也干脆,话一说完,立即招来一团亩许方圆的墨黑云气,将一众门徒裹挟其中,直朝西北而去。

    楚寒镜咤了一声“好胆!”,将掌中剑器掷出,当空似一道天裂般的白痕,从她手心直直连至远处,迅若鸿影,刹那将黑云裁作万段,就有许多人惊叫着从云里落下,原是邪剑仙的那些徒子徒孙,本已化入黑气中,仍旧被这一道穷尽八荒的剑气寻摸至本体,封绝了一身经络,修为尽去,随即死鱼一样掉下来,恰被正道群侠一网打尽。

    邪剑仙法力深厚,又兼道法神奇,倒是不曾被这绝世惊艳的参商剑斩了去,然亦受创,遥遥怒喝一声:“好剑法!领教了!”这便舍了众门徒,独自化一道血光飞遁而去。

    楚寒镜本拟再追,忽而抬袖,打出一道云箓,聚拢灵气,幻化为一盏清净宫灯,三彩灯焰跳动,倏忽冲霄而起。群侠顺势仰头望,云空之中,不知何时竟徘徊一条透光水蛇,其大不可目测,只见其首而不见尾,眼含大日,通体被阳光染得金毫灿烂,一发声咆哮,方圆万里为之震荡,旋即俯身下潜,直朝灯焰奔去。

    “这般灵术!是何人施法?”众人眼见水火交攻,料定声势惊人,纷纷施展手段护持周身。

    水蛇绕火柱,夹缠间便有千万雷霆迸发跳跃,这般声势骇得天地都失却了颜色,一时间人皆不知所以,只觉劲风呼啸,待强光弥散,众人再看,场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紫衫女,一副苗疆打扮,面罩紫纱,璎珞满身,端的标致风采,这女子凭虚而立,与楚寒镜遥遥对峙,二人搭了一招,皆不曾再动手。

    神剑门人见邪剑仙遁得无影无踪,连忙追赶,余下众门派修士稍加躁动,有自告奋勇,随神剑弟子往赴索敌者,也有舍不得这边厢精彩斗法,安安心心留在原处者,不多时人便散开去些,声势仍不减退。

    楚寒镜漠声讽道,“我当是谁,同邪魔为伍,尔真个叫娲皇蒙羞!”

    此言一出,群侠便知眼前不是旁人,正是当代女娲后裔。娲皇有造化人族之功,护佑生灵之德,历来为天下百姓供奉敬仰,历代娲皇后裔一脉单传,皆为女子,子辈长大成人,母亲便要褪去神力,化作凡人,不日老死。为求自保,她们甚少显现人前,故而鲜为世俗所知,然其苗裔性情慈悯,最能舍生取义,凡六界六道之趣,不论天人神鬼,禽兽虫鱼,无不尊重感佩。

    紫萱恨声道:“汝等狂徒封禁轮回,致使六界逆乱,怨气滔天,有甚颜面在我面前提及娲祖!”

    女娲后裔此言颇为刺耳,这非但是口舌之争,更是法统之争,谁能占住大义,便能扛起大旗,否则人心不齐,一事难成。

    楚寒镜哂笑,“六界逆乱?是谁的六界?怨气滔天?又是谁在发怨?我只知,而今再无什么天道能定吾生死宿命,神魔妖鬼,要嗜血食人的,倘来了便是个死!你莫非看不到人界繁华?这天下修道者如过江之鲫,村野凡夫亦能自力更生,路无野殍,河清海晏,唯独没人拜那神仙皇帝,莫非就是这些鬼神在发癫?是了,余敬你是娲皇后裔,可即便是女娲复生,站在余面前了,若要拦阻我神剑门大业,照样是赏她一剑!再敢自持高贵,行助纣为虐之事,休怪吾废去你的修为,打入石牢,羁押百年!”

    “好大口气!我就在这里,看你有何手段,敢放此厥词!”

    话不投机,楚寒镜这就动起手来,凭她的通天剑道,万载法力,要击败紫萱并非难事,但女娲后裔天生神圣,寿数绵长,为图破开轮回封禁,曾下苦心磨练法术,钻研神通,故而要将她生擒,着实要耗费一番手脚。

    一番斗法,真个精彩,叫群侠大开眼界,可谓是:你来我往,各擅胜场,这边是神农点化梭罗仙,那厢是娲皇精元子嗣神,一个剑法玄妙,一个道术神奇,相逢不曾好相识,终须手底见真章。冷面仙娥扬威风,参商剑气赛电雹,紫衫玄女显神通,五灵大咒似炉膛,飞驰纵遁,寒芒光耀彻骨霜,席卷翻腾,风雷交攻难抵抗。

    二人过了百招,楚寒镜不管对手多少法术打来,她都只出剑一斩,紫萱手段尽出,每当看到剑气袭来,不论是祭起法宝抵挡,还是以术法应对,都是左支右绌,不多时便败相尽显。待参商剑寻隙破开护身法宝,将她洞穿,剑气侵体,阻绝经脉,紫萱当即闭过气去,昏昏坠落云端。

    楚寒镜将这女娲后裔拘了,着人送回神剑谷羁押入狱,与此同时,琴心庄梦蝶从邪剑仙的门徒弟子口中探得情报。说来这些门人对邪剑仙也不甚了解,他们多是出身低下,自愿跟在邪剑仙身旁服侍,感念传法之恩,因此忠心耿耿,对正道群侠全无尊敬,多亏庄梦蝶有谛听人心之能,故而轻易就打开心房,令他们知无不言。

    根据几个亲信所言,邪剑仙行踪不定,前些日子与那紫衫女子结伴同行,去了一趟东南,回来时似乎心情极好,连连讲道七天,传了许多剑术妙法。

    楚寒镜心头一跳,再三追问他究竟去了何地,方有一人疑声猜道,“兴许是紫云架一带,师尊临行前曾几次提及,说总有一天要去紫云架上见识仙人手段,否则安知天高地厚。”

    “好好好!好贼子!”楚寒镜面若冰霜。她即请托庄梦蝶前往青鸾峰探查云氏夫妇坟冢,自家定要遍寻天下,掘地三尺也要把邪剑仙捉拿。正道群侠此番大涨见识,此时纷纷请愿,愿随神剑门主一同除害。

    飞蓬在石牢中枯坐半月,景天的凡人之躯此前就多次经历创伤,体内经络三天两头就断裂阻绝,致使气血不畅,非但肌体消瘦下去,便是两鬓也添了华发,形容寂寥难堪,不似个修道长生之人,倒像是凡间老朽。飞蓬为了接续经脉,也是耗费心思,说来他一个天上神将,从来只知争斗,仗着神躯强横,也是仗着有夕瑶怀恋,受了伤也无所顾忌,总会自愈的,若有她在,便能好得快一些。

    如今凡胎肉壳,便是手指被刀铁所伤,也要小心包扎,这样脆弱不堪,自然要小心护持。

    飞蓬在这苦寒昏沉的石牢里,施展当年在神树下学来的疗伤术法,驾驭点滴法力,慢慢治愈旧疾,忽得不知为何,莫名便想起夕瑶了。

    他愣怔地凝望虚空处,眼前浮光掠影的一些旧日景象,他不愿再去回想,可它们依旧接连不断显现,愈是不在意,愈是难忘却。

    过了几日,女娲后裔紫萱也被关入牢中,与飞蓬一墙之隔,她方入狱的时候,飞蓬便觉察到,石牢中枯寂的灵机稍有活跃,这样的变化非同寻常,大大方便了他探查此地阵法封禁。

    直至他治愈伤势,又破牢而出,他不曾与紫萱有过半句交谈。

    飞蓬乍一出世,当即惊动了谷中守门弟子,他们纷纷赶来查看,却见一道金光破空而去,无人来得及拦阻。

    这一道金光自神剑谷飞出,径直奔蜀山而去。

    盘古之心所在界域隐秘深邃,飞蓬一时半会也寻摸不见,此时却是蜀山长老净明领掌教法旨,将挪移阵法开启,暗自把他偷送了进去。

    飞蓬忽然现身在此,不由叫此地神剑门人惊异,正欲同他叙旧,不曾想,来的并非是他们的同门后生,而是个好勇斗狠的天将。飞蓬二话不说,掣出照胆神剑,将此地神剑弟子打成重伤,有一人伤势过重,不多时便撒手而去。

    同门师兄泣血怒斥:“景天!你这叛徒不得好死!”

    飞蓬恍若未闻,径直御剑赶至盘古之心跟前,试图唤起元灵。

    景天心神虽不能操控躯体,但一路所见都历历在目,乃至飞蓬所思所想,都能感同身受。当飞蓬追忆夕瑶之时,二心通感,景天也是触景生情,哀情连绵往复如潮汐不定,故而难以自己。也正是由此,景天渐渐醒悟,他与飞蓬并非你死我活,他们本是一体同魂,何来你我之分,这飞蓬只是前世业力,为九天玄女所用,对景天使了个**咒,叫他自以为有个所谓飞蓬,而把本心落在牢笼里。事到如今,飞蓬已成气候,完全占了主动,倘再过一年半载,景天就要彻底消散。

    蜀山长老私下投敌已叫他惊怒,而飞蓬残害同门,更加他哀痛难当,可他毕竟破解不了仙神秘术,当下凄苦也无人诉说。

    这边飞蓬遍使妙诀,皆不能成功,思及当初盘古之心暴动根由,于是口诵曾丰盘古吟,化用锦绣剑意,牵引元灵,便是这等关节,景天却能领会锦绣剑意,月余来头一回感到自己活了过来,不由大喜过望,细细感应,连连催动,试图借锦绣剑意打破二心阻隔。

    飞蓬身为天界第一神将,其天赋、境界皆非景天可比,即便锦绣剑意是景天独创,而今御使起来却远不如飞蓬。

    “你待怎样!”景天借着锦绣剑意,将心声传递给飞蓬,“快回头吧,不要再听从那些无情无义的神仙了!难道一个夕瑶还不够吗?”

    飞蓬并不理会,他做事向来严肃,向来认真,就像长剑出鞘的一刻,所有犹豫和苦恼都留在漆黑的鞘里,而从这团烦杂的思绪里跳出来的剑器,必然是光亮洁净,必然是笔直无回。

    景天已觉察到自己与飞蓬的差距,那人对锦绣剑意有更高的见解。

    不同于景天,从来只能落于形而下者之窠臼,化用些白鹅、柳树一类的陋物,飞蓬却能籍由锦绣剑意直指至道。

    “太初盘古造乾坤,鬼力神筋擘混元!”

    一种强烈的,迸发的精神从飞蓬心间膨胀开来,令躁动的心神通通为之所夺,景天也感受到了,锦绣剑意的精髓,在这一刻借飞蓬的手段明明白白展示给他。锦绣诗文,好的诗文才配称作锦绣。所有的文字词句都是畅怀抒情的,作词者若不知自己究竟要言说个甚么,绝做不出好文章,吟诗者若看不明词句里的言外之意,也就绝不能真正领会。锦绣剑意是有情之剑,是以己度人,以己度物,以一颗本心,体察天地万籁。

    景天究竟算不上个读书人,平日诵读些诗文,都只在乎词句中的意象,什么白毛浮绿水,什么碧玉妆成一树高,心中只能领会到景色景物,却不能体察到作诗者心中的喜悦和赞叹,故而施展出来的剑法也落入下乘,尚不如剑气化形之妙义。

    但他毕竟是个有情人,若非有情,他不能悟出这样活泼的剑意。正因为他是个凡人,他什么都在乎,所以锦绣剑主是他景天,而不是那无情无义的飞蓬。

    “妙果虽圆心不有,凡身已蜕迹独存。

    “女娲石带补天色,波利岩余飞锡痕。

    “想与南安白衣老,三生元是一精魂。”

    锦绣剑意便是能借一股诗情,纳万物归我心,混元淆同,拟假成真,在诗词里,天大地大,也大不过本心,故而当初景天在此地吟诗,一身剑罡能幻化盘古元灵,乃至引发盘古之心共鸣,将潜藏其中的真正元灵与剑罡合一,阴阳兼备而化形出世。

    飞蓬正是要再现这般景象,他吟罢,胸中剑意纵横,心气勃发,仿佛自己真是盘古在世一般,就要有这种开天辟地、造化宇宙的胆魄。景天旁观者清,也因这段机缘,彻悟剑道。

    广阔的盘古之心遽然一震,随即就是那太古大神的怒嚎。

    轰鸣。

    这一声怒嚎,有多少激愤,多少畅快,通通都抵不过响亮,开天第一响,便是宏阔,嘹亮,要击破混混沌沌的虚空,把万事万物从无有中驱赶出来,生发出来,自这一声痛快淋漓的大吼之后,才有了日月星辰,三皇创生,才有飞鸟走兽,刀耕火种,这便是最原初的一股精气神,也最活泼、最壮烈,不论尊卑贵贱,不论冷暖干湿,人心天心,都由此始。

    景天的心神也趁势从阴狭苦涩之间挣脱而出,刹那心猿脱困,一朝海阔天空,他心中畅意不知如何言说,待回过神来,他已同盘古元灵一般,仰天长啸,多少快活,都抵不过嘹亮。

    “飞蓬!!!”景天怒嚎,既是宣告,也是宣战。

    那盘古之心内纵出一道雄壮身影,却是景天醒觉后,飞蓬心神就无地能容,不得已遁入盘古元灵之内。他虽是天界神将第一人,却如何能与开天大神相提并论,当即就要沦落入那盖古绝伦的豪迈气量中。

    自他再现人间不过月余,这段性命之短暂好比朝露,但飞蓬就是飞蓬,他没有什么悔恨,没有什么犹豫,见事有不谐,当即不惜粉身碎骨。

    “飞蓬!!!”景天再次大吼。

    照胆神剑狂震,猛地从他手中跳出,化一道流光投入盘古元灵的胸膛。

    他竟自戕了!

    景天怔忪地凝望,那盘古元灵雄壮的躯体仿佛霹雳般爆炸开来,一刹那便淹没了偌大界域,粉碎了天地中枢。

    景天在狂乱的洪流中被吹卷如芥草,他最后记得的景象,是盘古元灵的眼神。

    一凝眸,万千心绪,都化慨然。

    今后世上再无飞蓬。

第一千一百〇九章 此身原是梦中客,当时还道是寻常

    天地中枢迸裂,六界震荡,万类生灵皆惶惶不可终日。

    这般古所未有的可怕劫难,必将遗祸无穷,波及寰宇苍生。

    蜀山一带更是首当其冲,此地悬空山系本就依赖盘古之心伟力,而今天地枢纽破碎, 灵机暴动,这浮空之山就震动不已,于数年内,岩石崩裂,山体解脱,终化作千万碎块坠向大地。

    此后天地相冲, 苍穹皆赤, 四海如沸,暑气焦渴,人界寸草不生。

    寸草不生,自然百兽饿死,自然饥荒横行。

    有天汉坠于北冥,彼处洪水肆虐,沟壑淹塞,群山破碎,生灵无立足之地。

    又有流星飞落十载,每逢赤虹亟地,涂炭百里,终致九洲陆沉。

    人界与天界日益迫近,大劫将至,大限将至。

    造下这一切杀孽的,是景天,也是飞蓬。

    唐雪见接到飞剑传书,立即去寻他。

    景天被寻到时,浑身伤口, 躺在一片荒滩,血流过白石堆, 潺潺下注,汇聚在他脚边三尺,似一洼小潭。

    血潭水倒映唐雪见的脸庞。

    他不省人事。平静的潭水被泪珠点开涟漪。浠沥沥的一场雨。

    红衣的少女仰面朝天,望向天外悬挂的大星,占了半壁苍穹,白茫茫一个圆,那里有三十三重的神仙宫阙,有华光瑞彩的凌霄殿,仙人腾逸如河沙,宫娥穿梭似烟霞,天河盘绕环匝,银灿灿,千舟争渡。

    那便是神仙上界。

    两界相撞,或许要五年十年,或许百年千年,究竟快慢实难知,唯独知晓,那相撞的一日,就是众生死期。今日群星动荡,稍有些道行的修士都能看出大事不妙, 而真相实情,也很快大白于众。

    唐雪见在这里守候,等来了愤怒的同门,等来了神色难堪的大师兄,也等来了无数兴师问罪的英雄豪杰。

    群侠要把景天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唐雪见一言不发,她无话可说,无可辩驳,她无路可退。

    就立在此处,掣剑在手。

    大师兄面沉如水,向四方拱手见礼,“诸位,宗门不幸,出此孽徒,而今唯有令他将功赎罪,能为六界免去这场劫难。”

    “石人雄!我们敬你是一代宗师,神剑门向来秉公持正,楚掌门又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剑侠,但若是你徇私枉法,执意偏袒,岂非无视天理,大逆不道!今日说不得要做过一场,不论如何,你们也要把这罪人交出来!”

    大师兄朗声盖过群雄,“诸位听我一言!如今盘古之心破碎,天人相冲,六界将殒,正该是我辈诚心一致,同舟共渡之时!这孽徒虽顽劣,但向来品行善良,绝非暴戾无情之辈,况且凭他微末法力,如何能做出这等,事出有因,应究其根本,查明实情,不可妄下论断,冤杀良人。”

    “锈峦真人,你虽是当代神剑首席,但如何能为芸芸众生做主?你说不可冤杀良人,但此人打碎天地中枢,致使这场劫难,岂非冤杀了六界亿万万生灵?他一人能抵得过几人?”

    大师兄确然说不出话来,就在群侠鼓噪之时,他身畔的神剑门女修上前一步,朝四方拱手见礼,“诸位英雄暂缓下手,请问,譬如我们今日真个把景天杀了,又何济于事?不过是叫他早死些罢了,而你我仍要忍受这灭顶之灾,理当叫他去承担这弥天大罪,受尽苦楚,方才可得解脱。”

    此言一出,大快人心,群侠至此不再扬言杀人复仇,转而议论纷纷,却是恶语如潮,这个说要给景天种下噬心恶咒,叫他一旦停歇就要遭受钻心之痛,那个说要将傩戏面具烙在景天脸皮上,终生要以鬼魂之貌行走于世,还有要将他改名为景恶人,子嗣名号中亦要有个恶字,以纪此重罪。

    人心似海,深不见底,唐雪见将这些言语都听在耳中,知道这偌大世界,竟没了景天的存身之处。南面极遥远的所在有大风吹来,将她一身红衫吹得猎猎作响,裙摆翻卷如旌旗,吹皱了的血洼,波面上人影潋滟,唐雪见不曾摇动分毫,在风里好若一株苍柏。

    神剑门人已想尽办法拖延拦阻,终于等来了楚寒镜,这位当代公认的天下第一人,她既然来了,四方英雄好汉也都收歇了,齐齐拱手。

    楚寒镜行至景天身旁,俯身探查了他的伤势,并未多言,转身面向群侠,她提声长叹,茫茫天地除却了大风呼啸,只有她一人话语,好似神山拔地,横空入云,清楚又巍峨,“自吾执掌神剑门,迩来二百又卅九年,从未徇私。天日昭昭,为余见证。而今本门弟子景天铸下大错,本待查明真相后将其毙杀。然而大劫在即,诚应倾天下可倾之力,共抗灾祸。诸位来此,无非讨一个公道,杀人固足泄愤,可杀了此人,莫非灾劫便解脱了?

    “余甚感此事蹊跷,为何一个修行不过二十年的后生能有这样手段?能挣脱本门石牢,又悄无声息,遁入盘古之心。若说他就是这般奇材,如何轮到我神剑门来传授管教。先前余广邀同道,为的是甚么,大家想必也清楚,有个号称邪剑仙的妖人在东海散播封神邪法,还篡改即墨云宗照壁,其心可诛。吾追杀此人已有月余,亏了他一身业艺,滑溜似鼠,竟几次被他逃脱。然而此人一路逃遁,每到一处,总有行神道的邪修为他助力,悍不畏死。此人已不声不响积蓄了好大势力,真个触目惊心。”

    此番话一出,在场群侠中颇有些人神色不定,一时间议论不休。

    楚寒镜将这些颜色俱看在眼里,她目光一扫,便盯住了蜀山派的掌门与长老,“清微道长,如今盘古之心破损,神树根须断碎,悬空蜀山坠落在即,贵派可安置好了门人?可疏散得了周遭百姓与妖类?”

    掌门清微稽首道:“有劳楚门主挂怀,本门遭此劫难,实痛心也,一应事务都有门中大弟子徐长卿统管,料定无虞。”

    楚寒镜冷笑一声,“是啊,料定无虞,你终究舍不得门下弟子,事发之前就以除妖为由,把山里上到长老,下到火工道人,通通派了出去。吾却不知,道长竟有这样卜卦算命之手段,否则早该请阁下为我神剑门算上一卦,倒也免了今日之祸。”

    清微默然不答,面对这般诘问,他终是只能稽首再拜。

    “清微道长,您这是何意?”众人纷纷询问,一时间倒是他的沉默不语,成了最好的回答。

    楚寒镜摇头叹息,“我敬道长修持不易,道行既高,德望又隆,竟然也暗通曲款,与妖邪一同阴谋倾覆。余且问你,景天能进入盘古之心,是否由你相助?”

    清微自然不答,他身畔几位长老神情晦暗,欲言又止,终是在原处受天下人冷眼。

    “尔与那邪剑仙可有关联?”

    “……”

    楚寒镜摇头微叹,“冥顽不灵。”她侧身唤来当代神剑首席,“石人雄,先前你去监察天下各地僧寺道观,可有发现?”

    “回楚道友,确有发现。”

    “简要道来。”

    大师兄向四方拱手,“此前,本门弟子唐雪见察觉渝州一带僧寺中有僧众暗修神道,鄙人闻讯当即分派人手探查。历时不过两月,已在中原、江南等地发现四十余处寺院庵观中有神道邪修出没。无一例外,这些庙宇皆是或明或暗,供养天界神仙。由此可知,当今流毒一时的邪法,乃是天界传下。”

    群雄惊呼,惶惶者甚多。天界积威深重,即便神剑四宗已断绝仙路,却除不尽人心成见。

    人界修行之法多是仙神传承,如昆仑八宗,蜀山剑派,皆号称一时正统,历代祖师都是得了仙缘方才踏上道途。神剑门横空出世之前,各门各派皆以飞升天界为任,孜孜唯唯,以求长生之法。

    如今人人皆可修行,飞升之氛为之一净,然而许多门派依旧参拜天界仙神,崇仙之心不减当年。四百年沧桑变化,一代新人换旧人,却仍有许多顽固不化之辈存世至今,为各门派之宗长,上行下效,自然遗祸无穷。

    楚寒镜当着天下英豪的面,道明真相,“事到如今,一切阴谋诡计业已明了,神界宵小暗传邪法,蛊惑人心,意欲隶使众生。我神剑门继承云宗遗志,誓要令六界苍生,再不受天道所挟,诸位同道,可愿与本门共抗劫难?!”

    大势如潮,当年云天河站在琼华峰头,向身畔众人允诺,要使那天上人再管不了天下事,此后神剑门生皆以传法为己任,薪火相续,苦心经营,终至开花结果,当今修行者皆可自称四宗传人,以神剑本宗马首是瞻。故此,楚寒镜振臂一呼,响应者如云岚海潮,遍布四极八荒。

    这种时候,罪魁祸首也无足轻重。景天就这样轻飘飘地被遗忘。群侠来时如云,退散如烟,唐雪见送走了天下英豪,送走了门主,送走了寡言的大师兄,也送别了一众同门。她终于收起飞剑,俯身从血泊里把景天捞起,就这样抱着他,一步步向韩家谷行去。

    景天苏醒之时,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唐雪见。

    他惊恐地高呼:“飞蓬!蜀山掌门和他们是一伙儿的!神道邪法是天界传承!”

    唐雪见脸上方才冒出隐约的惊喜,瞬息也消退了,她一时为难。

    景天急急忙忙地催促,“你快去通知掌门!事关重大!我说的没有一句虚言!”

    “景天……”

    “你在等什么呢?我没事,你快去……”

    “景天!”唐雪见高声喝住,旋即又软声相告,“景天,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哦?”他怔忪的,似乎是不敢相信,“大家怎么知道的?”

    唐雪见疲累地叹息,“你醒来就好。”她将一张条凳搬到床边,就这样坐着与景天一点点解释,他昏迷这两月来发生的种种。

    从大师兄石人雄如何探明各地寺庙流行邪法的根由。到楚寒镜逼问出蜀山清微、苍古、净明、幽玄、和阳五人凭借锁妖塔与天界暗通。那邪剑仙本是蜀山五长老以秘术分出的邪念,由于性质特殊,唯有天界之净水可以将其消灭,原本被封印在锁妖塔中,因其得了五位长老的记忆,暗中修行,积蓄道行,又不知如何与天界有了往来,得授封神之法,一朝出世,遁往东海兴风作浪。各地庙宇主持皆是陆续得授灵应,一夜梦醒就懂得了许多邪法,有些是天界传下,有些是邪剑仙暗自授予,目的不尽相同,但都危害一方。

    “现如今,人界大乱,我神剑门与诸多正道修士联手,要肃清妖邪,只是……”

    “只是什么?”

    “神道修士十分懂得愚弄百姓,在民间各处根深蒂固,我正道中亦有心怀不轨之辈。更何况,即便我们胜了,也难逃一死。”

    景天大吃一惊,“这是为何?!”

    唐雪见深深地凝望他,一双眼睛里藏起了潮涛惊岸的哀情,“你随我来。”她只这样说。

    景天的旧疾为飞蓬所治愈,新伤又渐渐好转,除却法力亏空,身体健康却反倒比早前好许多。他换上了旧衣,随唐雪见推门而出。

    此刻夜深似海,乌云遮盖,神剑谷内灵光冲霄,灯烛通明,四面八方的人来来往往,都是行色匆匆,大家遇到他们二人,也当作没瞧见一般。

    景天自知罪孽,便满脸羞愧,说不出话来。

    唐雪见一路上都谦敬有加,每过一人,便俯身稽首。

    她这样烈性高傲的人,竟会这样平易,景天暗暗吃惊,也随在她身后行礼。景天不知道,唐雪见是感念诸位同门回护之恩,否则如今岂还有他命在,这是为他还债。

    同门相逢,受了唐雪见一礼的,也不好再摆颜色,或是颔首,或是回礼,不过却依旧忽略了景天。

    他们就这样一路从谷中来到谷外,徒步攀上附近的山峰,在独高处,唐雪见抽出匣中虹影,挥剑斩却一天乌云。

    长空云散,有皎皎之光遍撒。

    仰头看,天宫高远,仙路渺渺,却从未如这般清晰可见。

    天界就在彼处,在月与星当间儿。

    此前的苍穹,不曾有过它。

    流霞赛血,在天界大星的边沿丝绦般生发,有百千条,长亿万里,横亘霄汉。

    那便是天星坠落的彗尾。

    只望一眼,景天就知究竟,他寂然不语,心里已是沉沉万仞山。

    亿万生灵,无边杀孽,落于一人,岂非泰山落于埃土。

    “小伙计。”唐雪见在他身畔低声语,“你莫怕。”

    景天挺立的身子便好似遭风的细柳,颤了一颤,将双眼紧闭,究竟没有动作。

    唐雪见又唤他一声,景天却好似是死了,魂灵已从壳里脱出,不再留存世间,也不再对外界有甚回应。

    唐雪见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便又要淌泪,她终是忍耐住,绕至身前,探手轻抚他的额头。

    景天的泪将双目决堤,他睁开眼来,俯首凝望,唐雪见模糊的脸颊。

    “唐大小姐,我,我恐怕是,闯了祸啦。”

    “没事的,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不会了,这次不会了。我有何颜面还留在世上……自从来到神剑谷,我从来只会惹事,不是伤了自己,就是伤了大家。都怪我,是我没本事……”

    “景天,你不许再说。”唐雪见将手掌温柔地下移,贴住他潮湿的脸庞,“你也不许寻短见。你忘了,我们还要复活龙葵的。”

    “龙葵……龙葵,我的……”景天慌慌忙忙从心口的内衬里取出寄存龙葵残魂的玉珠,见了她,不觉又愁肠寸断,泪眼朦胧里,蓝玉化作蓝衣的身影,一霎出现又不见,只有凄楚地嗟叹,“我先害死了你,又害死了天下人啊!”

    “不怪你,这不怪你。你从没想伤害任何人。”

    景天难堪又狼狈地抽噎,他如今已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面对唐雪见,却好不过一个孩童。他此生甚少流泪,当初他父亲走时哭了三天,余下时候,都是做出一副亲近的笑脸,笑的时候多了,便忘了如何哭泣。

    红衫的女子双手抱住这男儿的头颅,将他拥在怀里,炽热温暖的心能化解万古的坚冰,“不哭,不哭。我还在呢。”

    唐雪见慢慢拍打景天的脊背,脸颊贴着他的头颅,仰头凝视夜空,六道终末之时,竟有这般壮丽景色,倘若死前也能轰轰烈烈,那此生也无悔了。

    西边飞来一道剑光,却是楚寒镜得知景天苏醒,特来传唤。

    唐雪见接过剑书,把景天从怀里拉起来,取出方帕揩清他的脸庞,“好了,把脸收拾收拾,咱们去见掌门吧。”

    景天一言不发,只点点头。唐雪见抽出虹影剑,轻声询问,“要我载你一程吗?”

    他又摇摇头。

    景天原先有两把剑器,俱是六界罕有的宝物,一为轩辕天尊所铸照胆神剑,一为道人寄魂天成魔剑。当年他还是渝州永安当的小伙计,手里用的是铁匠铺子里六钱银子买的烂铁剑,那时候没有这样多的忧虑。如今他手里既没有了那两柄绝世宝剑,也没了便宜的烂铁剑。

    两手空空,夜里群山有风吹拂,他哽声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他朝悬崖外踏步,不等唐雪见来救,只见他凭虚御风,步步高升,张开双臂,叫无涯无际的大风吹得他在夜下如白鹭一般游遨,他却不是用法力御风,而是叫风来渡他。

    “这是,你的剑意?”唐雪见惊叹,“是剑术,还是灵术?竟有这样腾空的手段?”

    景天回首望,面带凄然,“我如今也唯有这一道剑意了。”

    自飞蓬演法后,他的剑道境界大有进益,终于脱了形器之窠臼,直指至道。

    唐雪见为他高兴,脸上不由也多了几分欢颜,随他一道去拜见楚寒镜。

    数月不见,楚寒镜的眉心多了道竖纹,面相也更疲惫,看到景天二人到来,她也不动怒,只叫他们自己就坐。

    景天哪还有脸面入座,他跪在楚寒镜身前,“弟子不孝,铸此大错,宁愿受千刀万剐,别无所求。”

    唐雪见默不作声,也在他身畔跪伏。不管他如何焦急。总归不曾改变心意。

    楚寒镜见惯世事,天下负心者多,至情者少,每每遇见了,不免慨叹,她抬手示意二人起身,“景天,事到如今再说什么千刀万剐,于事无补。盘古之心破碎另有推手,而你亲身经历,想来知晓隐情,个中缘由你且细细说来。”

    “是。”景天木然地应了一声,旋即开始讲述,“我曾做过一个梦,在鬼界投胎,有个女人叫我飞蓬。飞蓬是我的前世,也是神界的天将。在盘古之心,我昏迷之时,有个九天玄女托梦给我,让我做回飞蓬。我没有同意。他们想要利用我的剑意操控盘古元灵,将盘古之心封闭,销毁阵法,以此阻止本门绝地天通。因为我没同意,九天玄女就用法术从照胆剑里摄拿了前世业力,重塑了飞蓬精魄。他占据了我的身体,积蓄法力,逃出石牢,又在蜀山掌门帮助下进入盘古之心,打伤了师兄师姐,还杀害了一人。在最后关头,因他在操控我的剑意,我就乘机挣脱束缚,夺回了躯壳。而他附身盘古元灵,见大势已去,就用照胆剑自杀了。”

    楚寒镜沉吟片刻,细细打量二人几回,似乎做了什么决断,却先叫他们回去等候消息,“你的剑意十分不凡,或有大用。个中原委我已知悉,你也莫再自责,留得有用之身,好为抗劫出力。”

    “掌门,我罪该万死的。”

    楚寒镜不忍他这样颓丧,扬眉怒斥,“你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为何做这副丧家之犬的瘟样!快些抖擞精神,今后就是要将功赎罪,也轮不到一个懦夫来!”

    景天闻言一震,无神的眼瞳里终于迸出几粒火星,他悲哀的脸庞重现一丝神采了。

    此后他终日闭关苦修,不过短短月余,竟连破两关,登上了十一重玉楼,又练就剑气化形的本领。他本欲勇猛精进,不想被一封掌门诏令打断,原来是琴心被困青鸾峰,需要着人解救,此时门内闲人,也独他一个,故而这重任就落在他头上。

    景天得令就要出行,临走前,唐雪见又急急赶来。

    “我随你一同去。”

    景天由衷觉得温暖,他想笑一笑的,可终究笑不出来。脸皮仿佛是铸铁一样,沉甸甸的,连嘴唇的开合似乎也要耗费前所未有之努力,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去,探出食指,化去唐雪见肩头的几点细小的血渍。

    自从景天闭关后,他们没有再会过面,唐雪见在外奔波忙碌,斩除各地淫祠,经历人世悲喜,相见时有许多言语,欲说还休,细细瞧了眼前人的姿容,忽然轻声叹道:“你怎么这副模样了?”

    “什么?”

    “你瞧上去,苍老了许多。”

    唐雪见当空取一面水镜,立在景天身前,叫他看清镜中人,面容焦黄,形容枯槁,两鬓添了几缕华发,便好似雪中枯松一般直挺挺立在地上,唯独眼瞳里尚有几点光色,仿佛炭火余烬,一霎霎地明灭。

    他见此形状,却笑起来,当初入谷时,要受三世幻境考验,他的未来身便是眼前这副模样。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想来,一饮一啄,却似早有前定。

    景天忽然不介怀了,他其实也无所介怀。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莲花去国一千年

    神剑弟子出门需要佩剑,他去了谷外村镇,找当地普普通通的铁匠,向唐家小姐赊了六钱银子,买了一柄铁剑,因为他冷面冷语,店家觉得不好招惹, 还赠送了一支铁木剑鞘。于是他就把剑松松垮垮的绑缚在腰带上。

    唐雪见问他,“要不要佩个面具?你这样出面,恐怕会……”

    景天拒绝了,他不愿藏头露尾,即便要受尽唾骂,他也要坦坦荡荡。人生彷佛飘萍一样, 许多时候没得选, 那就只能向前看。

    既然如此,他们就一路向青鸾峰去了。

    沿途经过许多人间的城池村镇,山又一程,水又一程。一程是一程的景物,可瞧见的路上许多人的境况却大多是像似的。他们见过香火冲霄,见过百里迎佛,见过叁牲祭祀,也见过河伯娶妻。神道修士与民间迷信竟是一体同胎,只要有神龛处,就有邪法流传。

    天宫高挂,末劫降至。这样的时节有迷信滋生,也是无奈何之事。

    神剑门已昭告天下,要聚拢世上有志气的人杰、妖类,大家同心协力,共克时艰。正道群侠以重塑天柱,或拦阻天星为志向,定要消解这场劫难,而神道邪修则自称能塑造无边乐土, 供人往生享乐, 永不堕劫。

    当初云天河祖师以他的太古星髓剑丸托举琼华峰飞升,阻绝昆仑仙路,而今神剑门欲图效彷云宗故事,将那太古剑丸炼化为擎天之柱,如此当保六界生民无虞。倘若这招不成,也可退而求其次,引动太古剑丸内蕴无量精气,将天星炸为碎片,灭一界而救五界,其尤可也。

    神剑门这般大张旗鼓,乃至将所图之事四处宣扬,为的就是安人心,聚民望,在这般末劫之世,人民的信心正是千金都换不来的。

    天下大乱,天上亦是大乱。

    轩辕大天尊已昭告群仙,飞蓬办事不力,致使天人相冲, 众卿宜竭诚同命,共度大劫。

    那云天河的剑丸仍横在天人两界之间,群仙就不能下界,故而只得扶持神道修士,意图与正道抗衡,阻害神剑门之计谋,最好是要顺势炸碎人界大星,以保天界无忧。

    景天在路途中常听唐雪见讲起他闭关这段时间来,她的见闻故事。讲起某地有个某姓村,民众不过千人,便有师徒九人修行神道邪法,师父自号武德星君,徒弟则自称天星童子,建了座好大的庙宇,皇家贵胄的气派,从村里遴选叁百女子作星君妃子,美丑不论;又有某地某镇,人口过万,有僧道庙宇数十,各家主持皆是行邪道的神修,施**咒法令信众如登极乐,自然香火不绝,全城百姓任凭僧道之流予取予夺;西极之地,幽冥大荒有赤身国,国中百姓不佩衣冠,一任自然,国主供奉一只龙首妖鸟,名渠车,声如自唤,每日扑食人牲五百,人面覆于翎羽,一春秋既落,化作妖鬼,与渠车同寿。

    这样的故事,唐雪见拢共说了十四个,她亲身经历的不过两个,余下的都是同门见闻。

    景天听罢,心中忽有种感慨:原来世上还有许多事情正发生,即便末劫将至,万类的勃勃生机却不会就此遽然坠入一片消沉。

    相较之下,自他苏醒,终日闭关苦修,看似精益良多,又何尝不是怯懦逃避。似乎只要能永无止境地修行,就能忘却天崩,就能忘却罪孽。如今景天有了自知之明,到头来,他不过是随风飘扬的杨絮,从来没有什么主见,也不曾有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业,处处都要被牵着鼻子走,就如棋枰上的一粒子,身不由己,犯错惹祸非是本愿,是天上仙神造业,渺渺宿命,天意半点不由人。

    见他脸上竟透出一点笑意,唐雪见又惊又喜,悄声问他,“想到什么了?”

    景天不解地转头看她,伸手触碰嘴角,这才发现自己笑了。他诧异而难堪地抿抿嘴,旋即松了一口气,没有再和本心较劲,他开口道:“我觉得很有趣。古人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想人生在世,本就是鸿毛,轻飘飘。”

    “你倒学会说些难懂的话了。”

    待他们赶到青鸾峰下紫云架,已是日暮,曾几何时,景天心心念念都想来这座埋葬祖师的悟道山头参拜,为的就是搏一线生机,救活龙葵。那时候,只消他用心做事,前途无限,而今他不曾立功,因故来此,实不能不感念楚寒镜回护慈爱之恩。

    “这便是青鸾峰吗?好重的岚气,雾蒙蒙一片,什么景致也瞧不见。”唐雪见叹道。

    “名山隐逸,为了一个清净吧。”

    “正是此理,取掌门玉令,我们这就入山。”

    二人捧出神剑掌门令,清光如月华皎皎,照彻了满山的寒雾,山间的沟壑溪谷也在华清波色中明媚可见了。这一重迷障不过是云天河随手所设,却不知拦阻了多少天骄,历代成名剑侠妄图入山探访,终究是望而兴叹,不得踏足寸步。

    眼看前路明朗,山水秀丽,一派自然和谐风光,二人却不急于循径入山。

    “小心些,琴心被困,说不得此地出了大变故。”唐雪见特意提点,景天默默颔首,二人翘首张望,但见古迹苍苍,晚照如血,昔日云氏所留的踏山小径修葺一新,似是前不久有人来此洒扫打理,石阶寂寞,空有残阳映颜色,不见当年神剑宗。

    左右瞧看,却怎得也品不出趣味,景天定定心神,已决意上山细究,唐雪见知他心思,却忙道慢来,将他唤至身前,细细整理了衣袍襟袖,又扶正头冠,这般方可入山祭祖。

    二人便似寻常人间巡林客,漫步山道,拾阶而上。

    山中野兽烂漫,鲜有虎豹狼豺,倒是许多肥肥壮壮的山猪悠闲奔走,一点儿也不知道避人。神剑门弟子对这些畜生十分亲切,只因云祖师曾传下山猪的十九种吃法,后生晚辈都知他平易近人,有烂漫赤子之心。青鸾峰上的这些山猪,也没少被祸害,现在打猎的人走了很久,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自在,成了山中一霸。

    一段山路走不过多久,月上中天,天色已全然黑沉下去,景天仰头望月,心想这亘古明月,当年也曾将清辉遍撒,照亮祖师的眉目。

    登上山顶,云天青搭建的木屋仍在,被后人翻新过许多次,最初的那些木材早已朽烂无踪,屋内陈设也没有变化。屋前有两座坟茔,并排而立。坟头各有一块碑,一面刻:爱妻韩菱纱之墓。另一面刻:爱侣云天河之墓。

    景天与唐雪见恭恭敬敬地在两座坟包前磕头行礼,又亲手把封土上的杂草清理干净。在墓前凭吊片刻,一时无言。

    祭拜了师门先祖,他们就开始找寻琴心的踪迹。

    青鸾峰上下空无人迹,眼看弦月坠沉,忽有琴声嘈嘈,惊破满山的清寂,二人循声而返,却见云氏坟茔前茕茕而立了个手弹箜篌的女子。

    那岂非正是当代琴心?

    “庄道友!”唐雪见提声呼唤。

    曲调断阻,琴声散入群夜,弥化无踪,弦颤余音也叫一双素手按平。

    那人转过身来,月下姿容绝代,正是庄梦蝶无疑。

    “庄道友,楚掌门托我们来寻你,说你在青鸾峰失踪,既然你相安无事,真是再好不过,可你为何迟迟不回书信?叫我们好为你担心。”

    庄梦蝶似是神游物外,不曾答复,捧着箜篌在月下漫步,竟一派无知无觉的模样,不论二人再如何呼喊,也没有回应。

    景天与唐雪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庄道友这样子,难道是被心魔扰乱,不能自拔?”唐雪见说罢自己也觉得荒唐,这六界怎会有琴心不能解决的心魔,她这般姿态,定是受了暗害。

    他们一面连连呼唤,一面缓步朝她走去,行至近前,细细察看,此人双目无神,面上宜悲宜怨,果真是受了内魔滋扰。

    不等他们设法解救,青鸾峰下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只听来者长声大笑,“久闻云、韩二宗神通冠绝寰宇,只恨缘悭一面,今日本尊有幸,能为二位宗师洒扫坟茔,方知至道不孤也。”

    景天二人神色惊变,来者循着他们的来路穿过护山迷雾,径直到峰头来,不是邪剑仙又是何人?

    “邪剑仙!你怎么会来这里?”唐雪见厉声喝问,掣出剑器,寒光耀人眼目,随时便有雷霆一击。

    邪剑仙气度豪雄,抚须微笑,“两位小友,渝州一别,别来无恙否?”

    景天冷声问,“你一直都在等这一天?”

    “不错!”邪剑仙直言不讳,旋即摇头闭目,“云宗遗泽,果真不凡,为了上山,本座也是费尽心机,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洞虚剑意名震六界四百年,终于能一睹为快。今夜过后,世上便要再多一位绝代剑主。”

    景天二人自知敌不过这积年修行的老魔,可听他话语中似有惊世阴谋,不由生出与其同命的念头,宁死也不让这奸邪得了好处,为祸世间。

    唐雪见性情激烈,事有不谐,当即挥剑便斩,一道赤虹似天日坠地,矫矫于子夜深山之间,远隔千里亦可眺见这煊赫剑光,惊动了许多在外除魔的正道修士,风起云涌,一发朝青鸾峰赶来。

    邪剑仙对这一道噼金斩铁的剑光浑不在意,只祭起一团黑云,当空一转,便有亩许方圆,兜头一罩,将那剑气吞没无踪,浑似乌云蔽日,这莽莽群山,重归幽寂。

    景天抽出他那柄烂铁剑,上前两步挡在唐雪见身前。

    “小伙计,你不要逞强!”唐雪见暗急,她却不知景天如今的本领。

    邪剑仙瞧见景天就这样平静澹泊的拦在路上,脸上笑意渐渐收敛,一对乌赤茂密的眉头慢慢蹙起。

    “好生古怪的剑意,好生古怪的心意!景小友,识别叁日,本座对你也刮目相看了!”

    唐雪见不知那妖邪作何名堂,不过显然景天震住了他,于是就趁机催动掌门令,暗中呼唤楚寒镜。

    “不必费心了,唐小友,本座怎会没有防备,那楚寒镜现在是分身乏术,绝不可能驰援尔等。”

    女娲后裔等来一个人,他就在神剑谷外,是来救她出去的人。

    楚寒镜这厢接到了唐雪见求援,正待前往青鸾峰救急,却又觉察一道冲霄气机,此时正在谷外徘徊。她御剑出巡,见到来人,不禁叹道:“魔尊重楼,你不在魔界清修,来我人界又是有何贵干?莫非还想领教叁世幻境的厉害吗?”

    魔尊重楼冷面冷语,“交出女娲后裔。”

    楚寒镜心思急转,揣测此魔来意,思及魔界与神界休戚相关,一如妖界、仙界与人界互为表里,倘使神界陨灭,魔界亦复不存,许是他已同天界仙神联手共进。倘若果真如此,那真个不妙,魔尊道行高绝,纵横宇宙无所拘束,除却鬼界为琴心柳梦璃封印,无人得入,无鬼得出,其余各地,皆不能阻隔此魔。不若趁此良机,将其镇压谷中,也为正道扫清一桩碍难。

    当机立断,她朗声道:“女娲后裔就在谷中,你若自恃本领,不妨亲自去谷中将她带出,神剑门弟子绝不拦阻阁下,但这叁世幻境里,是生是死,就看你的能耐了。余尚有要事缠身,先走一步,阁下轻便吧!”

    重楼抬手拦下遁光,“且慢。”

    “还有指教?”楚寒镜将双手兜入袖中,参商剑已然在握。

    魔尊不语,只是当空拉开拳架,一道无法无天、纵横寰宇的绝大心意充塞山河,拳锋直指楚寒镜。

    “好好好,果然还是要做过一场!今日须饶你不得!”楚寒镜冷笑叁声,暗中传旨给远在西极斩妖的首席石人雄,令他火速驰援青鸾峰,自己留下与魔尊交手,参商剑一出,星月失色,只余下这隽烈的剑虹与拳锋相撞。

    此时青鸾峰上,周遭正道群侠闻风而来,遥遥窥探,见是景天在此拦阻邪剑仙,不由纷纷驻足。神剑门弟子倒是毅然上山,与他二人共抗邪魔。

    景天正要开口感谢,却被师兄师姐们挥手打断,“不必多说。”

    这般冷漠颜色,叫他脸上一愣,讷讷退了两步,竟怯得不知所措。

    唐家姑娘心如刀绞,抬手轻抚他的嵴背,只觉他浑身微颤,彷佛江岸蒲草。

    邪剑仙对这些剑侠骄子漠然相待,视人于无物,这般拿捏姿态,也叫神剑弟子好生着恼,当阵叫骂两句,此獠亦充耳不闻,于是不由分说拔剑相向。

    自楚寒镜千里追凶不成,邪剑仙的名号便响彻人界,无人不知其本领高强,能在天下第一剑仙手中逃出生天,故而即便他呆立神游,无人敢于小觑,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只不论是如何煊赫剑光打来,都为那一团黑气吞没。

    “魔头用的什么邪法?这样难缠?”

    “似是地底元磁黑煞所炼,专克金气。”

    “元磁法门殊为精妙,寻常手段难以抗衡,待我祭起通心剑,斩他元神!”

    却见一位儒衫修士掐诀施咒,自心口摄出一道无形剑虹,吹一口气,朝邪剑仙杀去。

    此乃心杀之剑,中者外表无恙,魂体尽殁,虽呼吸无异,然而却无知无觉,形同草木。

    邪剑仙微微侧目,道一声“聒噪!”,挥袖打出一枚阴魔雷珠,爆裂无声,然而众人却听得心底一声轰鸣,登时就有几人七窍淌血,那使出通心剑的修士立时直挺挺倒了下去,生死未卜。

    唐雪见亦是吃不消这一道雷声,霎那间面色惨白,真气逆冲,脏腑剧痛,昏昏然扶着景天的嵴背滑落在地。

    “雪见!”景天亦不好过,双耳血流如柱,他搀起唐雪见旋即大步跨过同门,再一次拦在邪剑仙身前。

    “景天!”一位相熟的师兄大喝,“退回去!你拦不住他!”

    “我的确拦不住。但有人可以。”景天攥紧铁剑,一位剑客到了这样的时刻,胸中必然有决死的意气,否则不会这样紧握剑器,一如紧握性命和荣辱。

    邪剑仙微笑,“哦?景小友终于决定出剑了?”

    “我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景天慢慢吐纳,“我能感觉得到,青鸾峰的山岚,被你污坏。你想吞没洞虚剑意。”

    此言一出,在场无不震恐惊怒,一时间喝骂不绝,修士们正待重整旗鼓,不惜搏命。

    邪剑仙放声长笑,“你说的不错!”

    此魔本就是邪念所化,自修行神道以来,便得魔心蛊惑之权柄,最能蒙蔽心神,催生心魔,因而自诩万魔源流,今后要在人间创下神庭,做一界之主。倘若他能点化洞虚剑意入魔,自然是六界第一,寰宇无敌,乃至接管昆仑仙路上那一枚天星剑丸,神人两界之存亡皆在此人一念之间。

    “你未免高兴的太早。”景天平复内气,提振法力,催动锦绣剑意。

    邪剑仙不动不摇,仍旧暗施魔法,与天地间弥散的灵动剑意交感,以魔心染污这绝代剑仙留下的传承。眼看成功在即,倏忽不敢分神。

    一众同门此刻已按捺不住,喝令景天闪开一旁,不要拦在当中。

    凶莽莽,急糟糟,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铮——!

    只听遽然一声清脆剑吟,惊破满山风雨。

    群侠惊奇,这一声剑吟高亢明丽,闻之忘俗,却是从一柄人间六钱银子的烂铁剑发出的。

    所谓不鸣之鸣,凡俗庸常的剑器,落在英才手中,亦有精绝之声。

    景天此刻已然变了一个人,月光朗照双江岸,群山峰头有神仙,原本迟钝、阴沉又悲戚的罪人,沐浴星华,银砌雪垒一般的英姿映入眼帘,他漫步长歌,面上的神情分明是轻松洒脱,恣意欢快。

    只听他朗声吟道——

    “石轧铜杯,吟咏枯瘁。

    “苍鹰摆血,白凤下肺。

    “桂子自落,云弄车盖。”

    听得词句,有人惊觉:“是诗鬼李昌谷所作的《假龙吟歌》!”

    景天吟诵的正是《假龙吟歌》。

    他这样自在,这样清闲,一如当年作诗之人,尽情抒怀。

    众人又惊又疑,反倒是邪剑仙忽然大怒,“好本事!本座非要同你争一争了!”他不再装模作样,终于祭起法坛,大跳傩舞,施展天魔惑心密咒。闻此邪魔靡靡之言,周遭走兽飞鸟立刻群聚参拜,更有许多本事不济的修士中招,昏昏沉沉向邪剑仙叩拜,那青鸾峰外许多旁观之辈也难逃灾殃,当即大乱。这番手段,自然是觉察景天引动了青鸾峰内的洞虚剑意,恐迟则生变,要立即渡其入魔。

    景天悠然自得,对敌手这番作为浑不在意,继续歌吟:

    “木死沙崩恶谿岛,阿母得仙今不老。

    “窞中跳汰截清涎,隈壖卧水埋金爪。

    “崖蹬苍苔吊石发,江君掩帐筼筜折。

    “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所谓假龙吟,实则是铜器受击所发之声。真龙已“去国一千年”,今人惟有以假龙吟畅兴思古。

    景天自踏足青鸾峰起,便时有哀情,追忆祖师之踪迹,而今畅怀所发,正是水到渠成。

    待他吟罢,偌大峰头连连震颤,便有铜钟之声自微末起,渐而大作,轰然嗡然,连绵一片,旋即长嗥惊空,宛然真龙吟啸,破尽邪气。

    邪剑仙惊叫一声,又怒又恨,却也果断,舍下法坛,驾云遁空而逃。

    景天抬手打出一道赤金剑虹,每过一寸,便扩大一丈,刹那飞出二叁里,剑光弥天极地,把邪剑仙全然摄拿,反掌镇在紫云架中一处深谷。

    他展露这般神威着实令群侠震惊难言。

    唐雪见磕磕巴巴地问道:“景、景天,你?!”

    景天回过头来,露出个爽朗呆气的笑,“啊呀,我睡了好久,现在是哪一年了?”

    “你、你是景天,还是谁?”

    “你问我啊?哦,我叫云天河。”此人憨憨地挠了挠头,转头看到云氏夫妇的坟墓,还有墓前徘徊的庄梦蝶,他瞪大眼睛,“啊呀!都忘了我已经死了!梦璃!你怎么在这儿?”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万事销身外,明日对秋风

    眼前的景天自称云天河,叫众人惊疑不定,又惶又喜。

    他们面面相觑,低声嘈杂,有人就说,曾见过一些所谓的神打功夫,也是请祖师下凡附体的技艺, 也许景天使的就是这个把戏,只是能反掌镇压邪剑仙,这等功力未免太过惊世骇俗。有几个门人高呼,“果真是云祖师当面吗?”

    唐雪见急奔至他身前,蹙眉抿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通红的眼眶烧得似火炭一样,灼了那人的眉目。

    云天河窘迫地露出孩童一样腼腆的笑,抬手拍了拍眼前这个女娃的额头, “好啦好啦,你别哭呀。”他这样慈爱宽厚的神情,使景天沧桑阴郁的脸庞也变得惠风和畅,叫唐雪见完全意识到,面前的就是死去多年的祖师,那位古今无敌的洞虚剑主。

    “祖师在上,受弟子一拜!”神剑门人热切簇拥,纷纷大礼参拜。

    “哎呀哎呀!这是干什么?”云天河急得挠脸,一抬手,就使这些孝顺的徒子徒孙通通挺直了膝弯,在他面前站得梆梆硬。大伙儿只觉身躯不受掌控,胸膛里格外有股暖洋洋的气息,好似晒了日头,暄乎乎的棉被盖在身上,方才许多人被邪剑仙一道阴雷打伤,也是立即就好转了。

    唐雪见欲语还休,心里不在乎什么祖师,她只想要那个呆呆的小伙计。倘若云天河是借体还魂, 此后占了景天的躯壳,其人同死了有何两样?

    许是探出她的心思,云天河很爽朗地对她笑道:“你别担心,我很快就要走了。”

    他这一句话叫弟子们大悲,试问世上有谁人不仰慕云宗风采,谁又不想在他身畔随侍请益?众人纷纷出言挽留。只是云天河虽然说话和气,脾性又好,但讲出口的事情就不会变了。他爹也曾教他,君子一诺,以前云天河不明白什么是君子,什么是诺言,后来这道理还是韩菱纱教会的他。

    “好了好了,你们都学的是剑法?”

    “是,正是。”

    “都练得很好。”云天河笑得很满足,他踮脚越过人群张望那坟墓前徘回的琴心庄梦蝶,面露疑惑,随后又抬头望了望天,吃了一惊,“啊呀!那天上星星怎么要掉下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把景天惹的祸事数落一番。云天河了然地点点头, 拍了拍这副身躯的胸脯,“这个人本事不小呢,不比我差。”

    那四方来云聚来的修士们都为这句话目瞪口呆,有不知云天河身份的,或是疑心景天装神弄鬼的,就喧哗起来。青鸾峰许久如没有今夜这样热闹过。

    云天河不在意耳畔言语,可能是厌烦了驻足,终于不再停留原地,他向前迈步,人如海,却叫他分开一条坦途。

    坟茔前孤独的紫衣琴心,闻听了身后跫音,步调里透着陌生的熟悉,一对无神的童子里也终究绽出神采。

    “梦璃,是你吗?”

    “我不是她。”庄梦蝶素立如一支瓷瓶,盛了一泓空水,映出难堪的百年寂寥,侧身回顾,她不曾看向云天河,不曾看向他身畔的夜下群山,不曾看天穹上的星月,只凝视虚空,如在眺望遥不可及的追思。

    “你不是她。她去了哪儿?”云天河从来是个迟钝的人,不论是在世时,还是现在附体还魂,他认认真真地询问了,因为他很想念柳梦璃。

    “她?她做了一个梦,好长的梦啊……她醒不过来。”

    “她的梦在哪儿?”云天河怅然又焦急地询问。

    梦,梦是酣眠人的故乡,漂浮在做梦人的头脑里,是一片全然虚幻的境界。话虽如此,真人入梦,一睡千载,梦中景色宛然,人物鲜活,彷佛寰宇都纳入其中。凭柳梦璃的道行本领,倘如她做了梦,那必然是一片藏匿宇宙之间的洞天福地。当庄梦蝶说她做了一个梦,云天河就全然明白,眼前这个酷似柳梦璃的女子,是她梦中飞出的一块碎片。

    “我不知道。”庄梦蝶伫立不动,唯有夜里长风吹动裙裾,如一片涟漪微漾的紫湖。

    云天河手足无措,他既然不言不语,山上众人也渐渐安静。

    “她很想你。”

    东南的极远处,天穹的乌云迸出几道惊电,滚滚雷声遥遥传来。人间的某一处,下雨了。

    人们若有所思地转头眺望,夜下紫云架的苍松翠柏蒙一片银霜冷华,山坳之内,原野之上,万家灯火依稀如星豆。

    云天河笑得眉毛飞舞,“我也很想她呢!”

    他没有半点愁绪,没有别离的感伤,有的是真心实意,有的是今刻确凿无疑的愉快。一想起她,就不禁春风满面。

    庄梦蝶终于抬眸凝视这人,虽然皮囊是景天的,可这万载的风骨,却毫无疑问是那个纵横六界,任侠狂放的云天河。

    相别匆匆二百年,人间风月几变迁,他长歌辞世,留下追不及的背影,她沉沉酣眠,做一个亘古的好梦。

    一个是剑意化灵,借体还魂,一个是庄周梦蝶,灵应降世。

    今晚山风寒。

    庄梦蝶粲然而笑,“云公子,你是一点儿也没变的。”她昂首望了望苍穹,天星照亮她的眉眼,娴雅温柔,与初见时没有两样。她移步转身,望向那一双坟茔,“我们已别离许多年。当年为你刻的碑也老了。”

    云天河上前去,与她并肩而立,伸手擦拭了韩菱纱的墓碑,“梦璃,你刻的字,比我刻的要好看。”

    “云公子,天河,陪我走走好吗?”柳梦璃轻声细气,是怕言语太沉,会惊散泡影一样来之不易的相逢。

    “好啊好啊,我们走吧。”云天河牵起柳梦璃的手掌。

    唐雪见在远处高呼。

    于是他们二人走了,大家都看到,琴心庄梦蝶牵着一道白灿灿的人影,携手漫步向天外,星汉在他们脚下如鹊桥,跨过宇宙的亿亿万里之遥,随着今夜漫无边际,无有停息的风,飘萍飞羽一样,鸿雁一去无了踪迹。

    景天留在原地,捂着额头。

    唐家姑娘飞奔过来,“小伙计,你没事吧?!”

    “嗯。”他的神情重又变得冷漠、哀凉,可这副姿态却叫唐雪见由衷高兴。

    “你刚才使的什么招数?居然请来了云祖师?真是厉害死你!”

    莫说唐雪见好奇,在场众人哪个不伸长耳朵?

    景天拍了拍腰间别着的烂铁剑,“是剑法。我的锦绣剑。”

    破铜烂铁,却有锦绣心意,往往别出机杼,另有一重精彩境界。如今景天剑道已成,剑意通灵,有无数神奇变化,俨然跻身天下第一流的剑侠人物,甚至被云宗赞扬,这便非同小可,假以时日,他或许能成就盖代的威名。

    唐雪见凝愁的眉宇陡然舒展了,她全然地松了一口郁结之气。她欣喜而笑,“有了这样的剑法,世上再没人小瞧你。”

    她忧愁景天会受欺凌,忧愁景天会寻短见,忧愁景天自此一蹶不振,而今烦恼尽消,她已很久没有笑得这般明媚欢朗。

    景天的唇荚轻轻颤抖,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他只是上前,张开双臂,把眼前红衫的姑娘慢慢的拥在怀里,抱地很紧。

    唐雪见怔忪了一会儿,也伸手环抱他的体躯,下颌支在景天的肩头,长声呵气,绷紧的嵴背陡然松弛,她把嘴唇贴在他耳畔,轻笑道:“叫你占便宜了。”

    今夜,人间的某一处,下起微雨。遥远的雷声如绵密的鼓。

    神剑门的首席石人雄接到掌门传讯,也是万里驰援,待他赶到青鸾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诸位师弟师妹上前禀报,得知始末后,大师兄感慨道:“该是这小子转运。”

    景天已从唐雪见口中得知,当初同门是如何回护,他见到大师兄,不禁羞惭,俯身稽首再拜。

    “不要做这副小女儿姿态。”石人雄把他搀扶起来,“你做好自己就行了。本门处世禀正,决不让人平白蒙冤。如今人界蒙难,还需你我砥砺共进,你既然有了这样的神通造化,今后要多为天下出力,自然有千古的侠名流传,不枉你来这世间走一遭。”

    这番话也叫群雄振奋,再看景天时,已是刮目相待。自然有衷心祝福者,便有嫉恨诋毁者,荣辱之得失,景天现今已不大在乎。他本以为自己尚且是那个谨小慎微,延颈企踵以求名利的匹夫,可面对众人百种颜色,他竟坦然自若,身心安定,或许经历了这样的磨难,纷繁如水的世事早已不动声色间,将蒙尘璞玉凋琢成了一粒华彩璀璨的明珠。

    有何种气量,便能练就何等剑法,概莫如是。

    邪剑仙被封印在紫云架中一处无名深谷,景天出言解释,方才他以剑意引动青鸾峰上云宗遗泽,显化祖师附身,反掌便镇压强敌,虽是威风八面,然而毕竟他功力尚浅,难以为继,云祖师又是随手施为,浑不在意,这般封印必不牢固,若无人看管,或许只能镇压个百年,还需尽早处置。

    待众人匆匆赶到那处深谷,欲要将邪剑仙捉拿,却发现已有几十位籍籍无名的修士在谷内徘回。

    “诸位道友有礼了,鄙人石人雄,特奉神剑门宗师楚寒镜之命缉拿妖人邪剑仙。这魔头如今就被困在谷中,此间实非善地,还请诸位尽早退去,莫要引火烧身为妙。”

    这些无名修士三三两两簇拥上前,有的笑脸相迎,也有戒备警惕,听闻石人雄的名号,便有个青衣秀士上前见礼,自陈来历,原来此人是左近村镇人氏,夜里行功时遥望此地奇光夺目,心中惊奇,因此前来一探,他身畔几位同伴亦是这般来意。

    正道修士中颇有几位性情燥热,开始驱赶来人,双方争执不下,叫嚷起来。那些籍籍无名的修士此时倒是同仇敌忾,不动声色间,进退左右,各占住一角,竟暗暗布下了一重阵势。

    石人雄处世八面玲珑,见此情状连忙出面调解,未等他劝说几句,谷中莫名生出一重烟瘴,初时细细微微,不过半刻便清晰可察了,这重朦胧白雾似是从两侧山坡上滚落下来,四面八方都笼在其中。

    雾瘴来得蹊跷,群侠纷纷警觉,石人雄正欲挥剑斩开云气,忽听得谷底一声长啸。

    长啸凄艳绝厉,哀转不休,闻者为之悚然。

    “不好!是那魔头要破封出世!”大师兄沉声大喝,“众弟子听令,结太易四象剑阵!”

    “晚了。”

    不等石人雄率众结阵,方才同他相谈甚欢的青衣秀士抽出袖中玉笏,自他身后偷袭,此人道行不高,一身功力却着实惊人,手中玉笏更有破法之能,只一击便将石人雄打得嵴背绽裂,五内俱焚,险些昏死过去。

    “大师兄!”“锈峦真人!”群侠惊怒。

    这些修士哪里是什么左近无聊之人,根本是邪剑仙的同党,俱是神道邪徒。

    兵势如水火,胜负瞬息更易,邪敌以逸待劳,又是出其不意,未等群侠出手,已然发动阵势。

    只见得四周茫茫白霜雾,霎时翻卷,腾出霞光千条,瑞彩无限,人间化作天宫胜景。

    有几位剑侠御剑升空,向上飞遁,可仙霞如水,怎也望不到头,飞了几息,周遭同伴都已隐没雾中,既瞧不分明,亦听闻不清,如此方知邪魔手段非同小可,竟有颠倒乾坤、迷乱六识之能。若不能破去邪阵,必难逃一劫。

    神剑门人倒是临危不乱,分出几人上前牵制邪修,余者急忙抢下大师兄。

    石人雄肺脏受创,咯血不止,见了雾中仙光迸射,勉力传音道:“莫要管我!速速结阵!这些人布下的是天阙紫金召灵阵,是神道法门,能接引护法天将,神官不死,护法不灭,还需小心应对。”

    大师兄一口道破玄机,神剑弟子急忙组成剑阵。雾中果然显化天兵天将,放眼望去数之无尽,一个个威仪赫赫,法宝惊奇,更是罗列紧密,进退有度,兵良将广,俨然大军风采。神道邪修以法阵召天兵,阵势不破,军士不败,而护法天兵排布森严,法度精固,可谓阵中之阵,以军阵护法阵,以法阵助军阵,环环相扣,立于不败之地。

    这般攻伐,委实惊人,初初交手,便有正道剑仙血洒长空。

    石人雄服下灵药,运功镇压伤势,待伤情不再恶化,当即挺身出战,一面指点同门收拢正道剑侠,免遭邪人毒手,一面观摩敌阵,探明阵眼。

    太易四象剑阵是先贤临摹云宗剑意所创,太易者,阴阳未变,恢漠太虚,四象者,阴阳之动,五行之变,以太易演四象,能承至道,化万气为同体,极变宛然。此阵最能合众人之力,二人合力可敌一伍,十人合力可敌千军,其数无穷,终有吞吐天地之气象。神剑弟子皆是一时之选,各有千秋,在这阵势中却能同心同力,凭一股不磨心意,纵有千难万阻,当有进无退,如此才是改天换地的大魄力。故而这阵法是大道至简,内里巧思精细,外化却是平澹质朴,只要人多心齐,就是六界第一的阵势。

    正道群侠联手抗敌,任凭那护法天兵山洪席卷,皆为一道素青剑虹扫平。只是军阵随灭随生,若不能击破天阙紫金召灵神阵,仍不免败亡一途。

    石人雄主持大阵,未几,伤情复发,遽然衰颓,他身畔同辈弟子上前接替,便将他换下后方调养。他虽伤重,仍不肯歇,与几位积年老修一同钻研破阵之法。这神道紫金召灵阵势来历成谜,却委实不凡,不似人间气象。彼之邪修又能聚拢人间香火成道,神通百变,法力深厚,护法灵将数不胜数,绝非了了之辈。既然不能凭蛮力强行破阵,便只能比拼道行本领。

    若论神道法门,修持虽简便易得,然不通天数玄理,不知万气周流,阴阳本根,只凭奇技淫巧蛊惑民众,积沙成塔,得一身臃肿法力,平日作威作福,真个遇上有道真修,不出片刻就要露怯,此亦是有得有失。

    景天、唐雪见二人在阵中出力,虽是忧心大师兄伤势,但此刻也无能为力,只能耐心守候。此间有人瞧不惯景天这般罪人大出风头,便不免图个口快,言语中夹枪带棒,要他再发发神威,救众于水火之中。

    唐雪见扬眉瞠眼,冷声道:“如此险要关头,诸位尚且要挑拨离间,平白叫仇家看了笑话,这便是阁下之所谓正道气节?”

    景天垂首致歉,“区区在下功力浅薄,只是借灵地之妙施法,方才请动祖师,诸位前辈,恕在下无能。”

    他这般言辞谦卑恳切,又兼唐雪见凛然大义,群侠再无可指摘,固能放下芥蒂,协力抗敌。

    两军相持,匆匆一炷香后,石人雄等众修终于探明气机变化,摸索出敌阵阵门所在,指点正道侠士批亢捣虚,接连擒杀十余名邪修,层出不穷的护法天兵久久难以复生,颓势尽显。

    那些贼子眼看兵败山倒,不由惊极,打伤石人雄的青衣秀士勒令同伴各自献出百年香火、灵神一尊,灵童一对,灵应神符一副,众人再以秘法献祭,合灵神、灵童为替死泥胎,耗尽元气,这才将邪剑仙从封印中换了出来。

    邪剑仙一经脱困,恨意滔天,自他从锁妖塔中得了仙神暗助,道行日进,成就一番气候便破塔而出,随后几经易容,游历人间,传播封神之法,经营多年,攒下厚厚家底,方才入世布局,誓要立下万古不易之功业。其人野心勃勃,运筹帷幄,搅得风云翻覆,自诩未来六界之主,不曾想今日竟在景天这个小年轻手里栽了跟头,若非见机不妙立即遁逃,险些就该命丧于此,王图霸业成一场空,如何能叫他不恼?

    此魔乃是蜀山五老邪念所化,又修行神道邪法,位居紫薇,众星拱之,因而非但功力深厚似海,道行更是高妙广博,山医命相卜无一不精,剑咒禁器阵样样出彩。偌大寰宇,当今之世,能胜他者不过一掌之数。

    闻听得邪剑仙长啸遏云,正道群侠不由色变,方才青鸾峰上,此魔气焰历历在目,若非景天出奇制胜,恐怕此时余辈皆已埋骨青山。

    唐雪见怀中掌门玉令灵光闪烁,她取出一看,喜出望外,忙道:“诸位道友,楚掌门已得知始末,眼下料理了宗门急务,马上就会赶来,只要坚持一会儿就万事大吉!”

    众人不禁振奋,那神道邪修闻言亦是惴惴难安。

    邪剑仙不顾下属劝阻,坐镇中军,悍然向太易四象阵攻去。因有了他这样一个大助力,原本及及可危的天阙召灵阵立即稳固,天将神官如过江之鲫纷至沓来,已不乏天界仙神降世幻影,诸般奥妙法门齐齐攻来,便使正道群雄倍感吃力。

    未等群侠有所喘息,邪剑仙又施展迷心惑神之法,魔音贯耳,人心浮动,剑阵不破自破。

    除却剑心通明不受外魔滋扰者,或另有宁神法门可岿然安度,众修士皆不堪忍受,颓丧倒地者十之五六,迷乱癫狂者十之一二,余者浑浑噩噩,不能自拔。

    景天剑意高妙,不为所动,神剑门里多豪杰奇才,也鲜有中招,只可惜剑阵已破,先机已失,十面刀枪袭来,而今只能勉力自保,情势急转直下,及及可危,不过瞬息就有几位侠士丧命,实在是无力护持周全。

    邪剑仙放声大笑,“景小友!莫要躲躲藏藏!本座可对你想念得紧了!”

    “魔头!你不去逃命,反在这里唧唧歪歪,莫非不怕云祖师了?”神剑弟子扬言詈骂,毫无怯惧。

    景天请托同门照看唐雪见,他环顾这厮杀场,耳畔回响那遥远的雷,此时节是夏末秋初,南风吹雨,山中多雷霆,天意肃杀。

    他只身出战,眼看那天兵刀剑砍杀,不动不摇。身畔的师兄出手为他护法。

    “你尽管放心用你的剑意,有我在此,世上刀兵都伤不得你。”

    邪剑仙叫停大军,与景天遥遥对峙,他按捺心头怒火,面上一片清风朗月,“本尊倒想看看,景小友的剑意究竟是怎样一番天地。倘使你能再引动那云宗灵机,算本尊时运不济,今后远遁海外,避世礁渚之上,永不履中原半步。”

    景天一双眸子死沉沉,许是他心思繁重,兼两鬓斑白,瞧着暮气苍苍,他本待说些场面话,不到唇边就已释怀泄气。

    邪剑仙自然算个可敬的对手,亦是六界祸乱之根苗,与这般人物交手,着实非英雄不能为之。真正英雄人物,并不求神通本领,而要有一股笃定心意,一副坦然襟怀,如此方能人所不能,否则见利则喜,失势则忧,受辱则怒,闻谄则骄,临危则惧,七情烦乱,终不堪成事。

    景天不以英雄自居,他清清楚楚明白,自己便就是小人物,不是天界神将,不是姜国太子,而是今生今世,渝州城永安当里负责招待客人,品鉴古董,月俸半两余三十个铜板的跑堂伙计,平日最爱吃的是街对面包子铺仨大子儿一个的鲜猪肉包,那滋味被他的唇舌记得清清楚楚,每每想起,口水先流了一兜,他最喜欢的人,从前没有,或许是有,只是不敢承认,如今却有了,是个穿红衣,性情泼辣大胆,侠气逼人的唐姓姑娘。

    在乎太多的人,总是会怕死的。

    然而遭逢危厄,他又总是会第一个站出来,早在所有人决意舍身之前,是他这个小人物率先上强敌。

    这不是出于愧疚,不是为了弥补他犯下的祸事,而是他心中的道义,是他心中磨砺了二十年的一柄青锋,出鞘无悔,这就是景天的气魄。

    于是他洒脱一笑,对付你这样的魔头哪里需要请祖师来,他景天就是一代奇侠。

    “万事销身外,生涯在镜中。惟将两鬓雪,明日对秋风。”

    景天抽出腰间剑,坦坦荡荡。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少年意气

    一朝入了化境,景天的锦绣剑就再不拘泥文章意象,也就脱了剑气化形的樊笼。他吟罢短诗,不见有何奇景,不见有何胜境,只他手中的烂铁剑,散出一道盈盈清光。他便挥一挥剑,清光朗照,此间众人目皆为之所夺,那皎皎华彩恰似一扇银屏,映得个雄姿英发,顾盼生辉的少年郎,眉宇同景天别无二致。

    那少年自镜中跃出,只见他白衣病雪,丹唇涂朱,手中掣三尺银蛟,姿容绝致,宛若画中仙人临尘,众皆望而惊叹,赞其风骨脱俗。这少年实乃剑意通灵,他一出世,景天这个正主却消隐于太虚之间,藏身于内,剑灵不败,他亦不会轻易现身。

    邪剑仙扬眉盛赞,“好!以剑映心,颠倒真幻,你这剑意果真非比寻常!”

    “嘿!邪剑仙,看剑!”那镜中少年英气勃勃,满腔豪情,当头一剑斩来,只是这剑气涣散,斩木披石尚且费力,根本破不开邪剑仙的护体真罡,不由叫正道群侠大失所望,也为神道邪修耻笑。

    邪剑仙亦不禁哂道:“中看不中用,银样镴枪头。”

    “景天!你这是在做什么?快些回来!”他那几个同门也不由泄气,只道是不该轻易信他。

    少年人不言不语,他依旧挥出一剑,依旧绵软无力,同他第一剑分毫不差。

    邪剑仙毕竟心怀隐忧,惧那楚寒镜驰援,故而也不愿再陪这年轻小辈儿戏,抬手一指,便有玄黑剑气激射,这一道剑气晦暗无光,看似平澹,却也有说法,名号九幽通痕密录剑气,乃是采幽冥鬼气,以符诏劾之,束煞成剑,阴寒之极,最能侵害法体,染污元罡,寻常道人受一剑登时就要皮销骨瘦,元神出窍,在场众人无一能自承胜之,可见此獠功参造化,大道随身。邪剑仙抬手一剑,当空似一霎乌风卷过,刹那打在少年身上,险些将他切作两半。

    少年大叫一声,不见血流,只是遽然爆散为漫天清影,众人凝神望去,那清影繁若星沙,个个虚澹,持剑而舞。未等看清究竟,旋即明光消退,原地又多出个青年,庄肃挺拔,玉骨霜魂,同样是手握三尺锋,同样是俊逸疏朗,较之先前,少了三分骄气,更添稳重。

    “这一招,我还你!”青年人抬手挥剑,打出一道素白剑虹,除却气机浩然博大,正而不偏,其内里符诏禁制、运力法门种种妙义,竟与九幽通痕密录剑气分毫无二。

    能瞧出个中玄奥的修士都是有道之士,群侠中立即惊起一片喝彩。

    剑虹飞至,邪剑仙一时不察,被破开护体真罡,削去一角衣袖。他讶然笑道:“竟有这种事?”

    青年人不同他接话,抬手又是一剑,依旧是从邪剑仙手上学来的九幽剑。

    “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几斤几两。”邪剑仙祭起法宝护体,沉心静气,打出一道紫微垣十方镇仙印,此法门虽是草创,然气魄冠绝六界,本就是神庭之主方才悟得,法印成就时,有聚香火、伏五灵、定心魄、断生死、逆阴阳、长存不灭、封神诰仙、移星换斗、颠倒六道、开辟寰宇,共十方威德。邪剑仙自诩天下共尊,非是自夸,其才情绝伦,由此法可见一斑。

    人皆称邪剑仙乃是魔头一流,行事诡秘,魔气森森,不想竟能施展这样堂皇大气之印诀,着实是令群雄瞠目。

    只见那明晃晃、金灿灿,正正方方的大印横空如峰峦倾塌,剑意化身遭了一击,未能反应,已然崩碎,依旧是散落漫天清影。那十方印法震鸣若钟,声声迟,压得群山失色,雾霭翻卷,更使化身无法重聚。

    无边清影随灭随生,闪动连连。

    这回众人都看得分明,那清影皆是景天的轮廓,每一道幻象都活泼灵动,虽只有一霎,却神气具足,隐约似是在参修悟道。清影生灭,光阴转瞬,形容渐次成熟,从个青年,生长为壮年。

    “我明白了!景师弟这路剑意,果然是颠倒真幻不假。这一道道幻身,都是镜中故往,能化百年为刹那,若是以这些幻身演练法门,天下功诀皆可立时通悟,如此岂非立于不败之地?!”

    “没这般简单,高深法门非上等根器不能成就,这魔头的术法玄妙非凡,景道友年纪轻轻,道行浅薄,恐怕难以窥得个中三昧,诸位请看,那些幻身愈发衰老,恐怕寿数不永,若不能在死前破解,这一回就是那魔头胜出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当空清泓反耀,盖过十方印法,有个耄耋老人挥拳砸开大印,昂然出世,看他华发苍苍,形容枯藁,长衣灰雪,立若松柏,虽叫流阴消磨了雄姿,皮囊脱相却更显露一身风骨。

    老人负手而立,外人不知他的过往,百年沧桑悟道,只为破去邪剑仙一招印法,那十方镇仙印,立意高绝,玄妙精深,中者如遭泰山倾轧,沉沉昏昏,焦苦难言,可谓度日如年,煎熬之甚,非常人可以想象,渡尽劫波,再回首却不过一梦。

    他虽只是一道剑意化身,可心中有无限悲怨感慨,只是临到头,就一句话,“这招,我还给你!”

    老者收剑在鞘,捏拳为印,平平直直,朝那盖世魔头一拳推去。

    好大拳意!镇仙劾神,挥散了漫天灵兵灵将,雾霞崩解,还紫云架一个朗朗晴空,竟是直接破去了邪徒所设天阙召灵大阵。

    邪剑仙亦不敢小觑这道拳印,毕竟他当局者清,对这招自创的法门知根知底。剑灵所使这道印法与邪剑仙所用只是形似,内里却别有洞天,也是脱了创法人的樊笼,自成一派,若非如此,也无法挣脱十方镇仙印。

    邪剑仙宗师气度,同样是又打出一道印法,若说凭他的道行,大可批亢捣虚,直击破绽,不消费力就能破开此招,不过他非要同剑灵一较高下,看是谁人的印法更胜一筹。

    两印相撞,恰似江河汇流,当空争持,周遭灵气翻卷汇集,抽吸不止,使得二者长存不灭,愈斗愈强,渐而化作一庞然旋涡,流光溢彩,绚景奇观。眼看山林崩摧,逼迫众人不得不退避三里,如此一来众侠士得以脱战而出,两方遥遥对峙,不再短兵相接。

    “好机会!大家速速带伤员撤离,请来天下英雄,我们共击此獠!”

    乍然脱困,群雄纷纷飞剑传书,呼朋引伴,也有人施法在半空打出烟信,方圆千里都清晰可见,一时间周遭市镇、村落、宗派、寺观等地皆有回应。

    眼看情势急转,邪道修士苦苦请命,央求邪剑仙率众撤退,暂避正道锋芒。

    “不忙,本座还没探得深浅。”他扬声道,“景小友,你这道化身已是风烛残年,能再战否?”

    剑灵虽老,风姿愈显,譬如苍竹,历寒而挺拔,经冬则色浓,他也不说什么场面话,大约是疲了,却仍立着不倒,抬手按剑,青锋不出鞘,已有刺骨霜。

    观其声势,邪剑仙便知他苦心悟道,能破开十方镇仙印绝非泛泛。凭景天这点微末法力,即便彻悟印法奥妙,亦不足解脱,既然破困而出,一定是另有机巧,否则他邪剑仙岂非浪得虚名?十方镇仙印的偌大名头,莫非也是空口笑谈?

    老者按剑不动,他自然在等楚寒镜驰援。

    邪剑仙冷然而笑,“景小友,身为剑客,你却不肯相信自己的剑吗?”

    剑灵心如枯石,恍若未闻一般,手中铁器仍在鞘中,寒光不曾泄露分毫。

    终究是神道修士惧那六界第一剑仙的威风,不敢停留,邪剑仙忽闻楚寒镜已向青鸾峰赶来,不再耽搁,凝神提气,亦抽出背后七尺紫薇剑,平平刺出。

    众人惊呼,因那地陷天塌,星汉大盛,如此一剑,糅杂剑、灵、咒、卦、奇门,足见此魔道行之高,招式精绝已难尽述,任谁来此都要赞一句:实在是青史留名的好剑法!剑光飘如清漪,吹若海息,山遇山摧,河逢断流,竟无物可阻拦者,剑意黑沉似盖,覆压四野,观剑者皆四肢僵硬,法力滞涩,神魂昏乱,五内不调,莫说是抵挡,便是自救也难。

    如此风采才是盖世的人物。

    剑灵心知,若这一剑不能拦下,今夜怕是要死伤惨重,他不过区区一道化身,性命无足轻重,不若就以一死换来众同道生还,不负侠骨芳名。

    怀抱死志,他毅然抽剑。

    遽然投身,光若流星,破五蕴三迷,剑气希夷而入无形化境,便似一霎毫光,射向无边剑虹。

    剑气来袭,神剑门群英亦难抵挡,只有设法自救,带上周遭道友暂避锋芒。

    唐雪见被同门师兄所挟,破空遁逃,回首望,见九霄星明,天地满霜,当空剑气横扫,吞没万物,群鸟惊飞,走兽急奔,山石草木触之即化元气,消泯无踪。她凄然眺望,寻不到景天的身影。

    眼看那剑气推移,群侠遁走迟缓,被剑意压得如胶中飞蝇,更有功力浅薄者,内气不济,遽然散了功力,跌落云端。

    邪道修士放声大笑,笑群侠败如丧家之犬。

    当此时,一道冲霄灵光迸射,横波砥柱,拦在剑气之前,恰如一将当关,阻绝千军万马。

    “景天!”唐雪见厉声呼唤。

    她虽见不到其人,却知那是景天。

    剑灵拼死一击,便是化作了这道气柱,初时不过一指粗细,转转不已,有剑气吹来,也不硬撑,随波逐流,似风中落叶,身不由己,然内里愈转愈快,积蓄垒叠,直至将周遭剑气连带一体,转而不止,借力发力,不过几息,已从草木之茎,长至崇山之围,故一瞬发起,已化弥天大息,汪洋大潮。

    这是景天的剑法。

    邪剑仙眼看正道修士四散而走,那一道剑柱又皎若白玉,气机稳固,便知这一招败给了他。

    即便是他这样枭雄人物,才情无双之辈,也不由感慨,世有英杰,大道无穷,诚不孤也。

    邪剑仙抬头望向天边一道遁光,似大日凌空,人尚未至,剑意已压塌了半壁苍穹,正是六界第一的楚寒镜,憾声道:“神剑门气数未尽!可恨!可恨!”言罢,又转向那一道白玉剑柱,“景小友,你我尚有相见之日!”

    他话音未落,正待转身遁走,剑柱中跳出一个少年,依旧是景天的形貌,怒目相视,吒一声:“邪剑仙,看剑!”

    这般惊变,着实骇了邪剑仙一惊,他还道这剑灵竟能随灭随生,那岂非没有天理了?

    然而那少年无知无畏,一剑斩来,还是初时那样,剑气松散,尚不能破开护体真罡,少年斩出这一剑,也就自此消散,当空现出景天本体,昏昏沉沉,法力耗尽,朝大地坠去。

    “宁死也要出剑吗?真是小孩子脾气。”邪剑仙哑然而笑,临走前,深深望了望那坠落的景天,旋即不再停留,凭空踏步,抖抖袖袍收起一干邪修,转眼便在天边消没了行迹。

    楚寒镜大败魔尊重楼,受了些轻伤,待将此魔收监,匆匆赶来青鸾峰接应。

    她见此战风波未定,挥剑破开两枚交击不休的镇仙印,又扫除那一道恢弘剑气,还群山一个清净。只是原本青山绿水,已化作焦枯荒漠。她着人疏离地脉,移植草木,尽早恢复此地生机。

    景天一人挫败邪剑仙阴谋,又救同道修士于危难之中,其德行高尚,本领出众,叫人刮目相看,不再视其为无用罪人,反倒是一代青年剑仙横空出世。邪剑仙的威名到底成就了他。

    战后他落在溪谷,逐水漂流,不久被同门师兄救起,带回宗门修养。

    大师兄的伤情稍有缓解便又为宗门事务繁忙,他从唐雪见处问得青鸾峰上故事始末,便向楚寒镜回报,将当夜变故事无巨细一一陈清。

    楚寒镜蹙眉慨叹,“倒是小看了这邪剑仙。如今琴心被他设计出走,云宗遗泽又陷入沉寂,接下来他又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叵耐此獠着实不弱,余亦奈何他不得。”她沉吟片刻,问起景天的作为,“你亲眼所见,你那小师弟的剑意究竟如何?”

    石人雄叉手默然,良久,叹道:“奇思妙想,精奥玄奇,上通至道之高深,下达机变之无穷。其神若惊鸿渡雪,幽微清远,不能瞻顾,似有太阴藏形之义理,其气若叶底藏花,无相无色,随心流转,得兼太阳造化之巧构。吾不如甚矣。”

    “连锈峦真人都这样夸赞,看来果真是不错。他是神人转世,生来不凡,倒也难为他不拘泥前世尘寰,活成个真我,如此方不负为神剑传人。似这般奇材,说也稀罕,不过较之道行本领,还是人品性情更重要些。依你之见,他是否有决心魄力,可为正道之魁首?”

    石人雄闻言一乐,摇摇头,“景师弟是个闲散的性子,当一代名侠,惩奸除恶他足可胜任,但要他知人善任,却着实是为难了。依我看,唐师妹倒是有这般玲珑心思和手段。”

    楚寒镜微笑,“倒是让我想起往事。”

    “楚道友此话何意?”

    “当初云师叔也是一样,他生性更是疏懒,虽说领了神剑门主的职位,却不曾好好在任上一天,平时大小事务都交给韩师决断。”

    “如此巧合,倒也算缘分。”

    “是啊,世上男儿少有不贪权位者,索性若不能诚于剑道,终身难望先贤项背,未尝不是一饮一啄,得失难测。”楚寒镜思忖片刻,暗暗有了定计,便请退了石人雄,又传讯给唐雪见,着她何时得了空闲便来一唔。

    景天醒觉后第一个看到的依旧是唐雪见。

    他张开眼却不起身,侧首张望,这时候唐雪见坐在窗边温养剑器,叫晴昼的日照分明映出素澹的形貌,她安静的时候真同那性烈如火的大小姐判若两人。说来也怪,她分明没有转头观瞧,却似什么都知道,“大诗人可算舍得醒了?”

    景天方才醒觉,见了心理欢喜的姑娘立即就有满腔想念,只是他说不出口,就只轻轻唤了一声。

    “雪见。”

    “怎么?”唐雪见偏头看他,满面春风,宜嗔宜喜。

    “没怎么。”景天坐起身来,面若冰霜而无颜色,他抬手抚了抚心口,那颗蓝玉珠仍贴身藏着,不曾遗失。他放下心来,一时又无言。

    “你既然醒了,本姑娘就不伺候了。”唐家小姐收起虹影剑,立即就要出门。

    “雪见!”景天又唤了一声。

    “又怎么?”唐雪见停在门后,也不转身。

    “你回去了,一路小心。”

    唐雪见嗤笑一声,点点头,不再多言,推门而去。

    尹人去矣。景天久坐无聊,又是长睡方醒,本想出门去远眺景致,放松心怀,但思及先前与邪剑仙交战,苦于修为有限,难以尽述剑意,致使功败垂成,因此更下决心闭关苦修,取一瓶黄芽养身丹来,和水吞服了,待胃中暖意融融,营卫二气滋长循环,精元丰沛,当即开始打坐调息,积蓄法力。

    就正道练气法而论,当今人界流传最远的便是《十六玉楼洞真诀》,乃是神剑宗师慕容紫英所创,法脉承袭自琼华仙派,糅合云宗之《内气搬运法》,取二者之长而互补,经晚年多次修订,终成不世神功,既得大道精纯,又不失循序渐进之条理,不拘上智下愚皆可获益,为昆仑诸派通传天下,六界众生广而习之。

    景天便是从他父亲那儿学来的这套功法,他父亲为了教他,特意去渝州城里的书局买了《十六玉楼洞真诀》的印刷本,崭崭新,当时让还是小屁孩的他乐了很久。可惜他父亲走得早,没能教完。待父亲辞世,景天自学自练,十余年来不曾懈怠,也算小有成就。自入了神剑门,得以向诸位同门前辈请益,原先只顾使憨劲莽练,如今懂了许多关窍,修行便愈发顺畅。

    修行向来艰难,积蓄法力是第一重难关。

    各家各派法门不同,便以《十六玉楼洞真诀》为例,习练之初要以精气神三元共济而化内息,如此苦行不辍,使内息壮大至周流百脉,随即体察天地灵机而纳之,内息通灵而得法力。这一道法力好比人之指掌,可随心而动,动静相宜,心意不堕,法力不散。

    道人法力受宇宙灵机点化,质性相近,故能牵引天地之力,以一毫而挑千钧之重,个中功夫方见道行。然其又为天地气机反制,有五行生克之理,阴阳流转之变。为保法力精纯不染杂气,有丹鼎派抟炼金丹,有龙虎派凝结符箓,有青城派开辟紫府,昆仑八宗兼容并包,各有所长,皆不失为坦途。

    《十六玉楼洞真诀》几经修订,不拘法门,当今流传最广的一版正是以开辟紫府为要,神意与法力融贯交感,不需苦修打磨便可臻至精纯,且法力愈强,紫府愈广,神意得其滋养,更能增长灵慧,可谓好处无穷,常为许多妖类开蒙启智所用。

    剑道修士有别各家诸派,纯以心意代灵机点化内息,故法力质性尤为特异,天下剑修各不相同。盖心意强则法力盛,故初习者多刚愎自用,盛气凌人,然心意虚幻,随境而转,从无恒强,一念之差,好似天渊。若想更进一步,更需世事磨砺,见风霜而成定心,遂能不骄不殆。自古剑客风骨桀骜,正应此理。

    景天最初修行时彷效其父,采五方风灵之气而成法力,领悟剑意后,受师兄指点,以剑意点化内息,洗练一身功力,较之早前更为玄妙,且积蓄更速,一日打坐胜一月之功。

    法力难得,道行更玄,不拘何种修士,皆当苦心参悟宇宙本根。凡大能真修不以法力神通着称,道之长者可为天下师。

    如那些神道修士,得信众供奉,无量香火点化内息,法力积累甚是快捷,往往不出数年便成气象,然不通天数,不明心志,终究不过泥胎木塑。

    景天与那神道邪修交手不多,也惊异他们个个法力深厚,身家不菲,一时间倒也羡慕过,随即又释怀,倒不是他心怀天下,不忍众生为隶,景天以小人物自居,从不会考虑役使旁人,只是自信手中剑器足以斩尽魍魉之辈。年纪轻轻道行不足,那是没奈何的事情,若是法力不足,他就只好再加倍刻苦一些。

    这边唐雪见出门,立即去拜见楚寒镜,她收到传讯已许多时日,只是照顾昏迷的景天,故而一直没有远离。

    她原以为掌门传唤不过是要询问当夜情形,故而一路上都在腹内演练词句,力求详略有当,以免陈情时颠三倒四,不想她来到门主闭关处,三次请见不得回应。唐雪见心道“掌门事务繁忙,恐怕此时不在此地清修。”本拟改日再访,却隐约嗅到些血腥味,顿时吃了一惊,如此清净闭关之所,如何会有血腥气?待她大步闯入,却见楚寒镜正伏在地上奄奄一息,身下因开一滩血迹。

    “掌门!”唐雪见慌忙上前查看,发觉楚寒镜昏迷不醒,凝眉忖度片刻,传讯给门中前辈夏先生。

    夏元辰得信不久即达,见楚寒镜受伤昏厥,倍感震惊,“楚姑娘竟受了伤?谁能伤他如此?”

    唐雪见面色焦急,“夏先生,此事我只通知了您一人,我知道您见识广博,医术又好,快请想想办法救救掌门吧!”

    夏元辰将楚寒镜安置好,一番诊断后却摇头而叹,“这毛病却难救。她将死了。”

    “怎会如此?!”唐雪见一时大悲,痛心不已,“楚门主神功盖世,怎的突然就要辞世了?夏先生,您莫非是戏言吗?”

    “唉,她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但再这样下去,恐怕熬不到月末。她分明是灵神涣散之相,恐怕是她的姐妹出事。”

    “楚门主还有个姐妹?可姐妹出事同她又有何干系?”

    夏元辰神色忧虑。“唐姑娘,你有所不知,楚门主乃是当初神农氏栽下的一株梭罗树所生的精灵,称为梭罗树仙,只是这一颗梭罗树却化生双姝,她与姐妹楚碧痕异体同命,一人身死,另一人就要消亡。”

    “那我们现在该去救她的姐妹吗?”

    “恐怕已经迟了。但不论如何,要找到是谁在捣鬼。你去联系信得过的同门,速速往炎帝神农洞一探究竟,门中一应事务有石人雄操办,不会出乱子。”夏元辰指点了神农洞方位,随即匆匆而去。

    唐雪见怔忪片刻,望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楚寒镜,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神剑门的天塌了。

    ------题外话------

    这章标题想了很久,感觉缺了点意思。上一章的标题,用的也不好,云天河与柳梦璃相逢的场景是写这一卷之前就想好了的,当时还打算用游戏里的文桉当标题,结果隔了太久忘了这茬。

    贴一下游戏里的诗。

    意气凌霄不知愁,愿上玉京十二楼。

    挥剑破云迎星落,举酒高歌引凤游。

    千载太虚无非梦,一段衷情不肯休。

    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这最后一句就很适合当上一章标题嘛。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多舛

    景天自觉修为较之两年前大有长进,紫府宽广,故而法力催生迅速。自转修《诗剑大经》后,膻中又开辟一处气海,孕育有一盏酒杯也似的剑池,最能将法力转化为剑道真罡,莫看小小一盏,方寸里可容纳山海,不论注入多少法力,都只有杯底浅浅一层。

    他在房中调息打坐一昼夜,每逢内息微弱,他便服一枚水谷丹,一枚黄芽丹,如此往复至心浮气躁,五内烦忧,便服用一枚清心丹,饮无根露水三匙,待胸腹内淤热尽消,通体泰达,再行调息不提。

    如此用功,待到第二日午时,先前耗散之法力已然尽复,如今新炼之法元精纯已极,不染杂气,周行诸脉无碍,随心而行,意至气达而无滞涩,当属上乘。

    不待景天继续用功,此时有人在屋外叩门,只得收功起身,心下暗忖是何人来访,推门一瞧,门外的却是唐雪见。

    景天缓了一缓才开口,话里透出几分高兴,“你来了?”

    唐雪见面色如常,“你现在好转了吗?”

    “我已无碍。”

    “那你陪我出门一趟可好?恐怕有些变故离不开你。”

    “你尽管说吧。”

    唐雪见使了个小禁法阻绝声音,随即语出惊人,“楚掌门时日无多了。”

    “怎可能?”

    “我亲眼所见。”当下,唐雪见将昨日见闻一一道来。

    待她言尽,景天怔忪不语,却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许是天塌了,如今非但是头顶的苍天塌了,还有青天也塌了,破碎了,遍生红霞血光万里了。

    楚寒镜一去,世上还有谁人能一肩挑起正道大梁?还有谁能让群雄奔走,穷搜四海,搜集灵物排布补天大阵?还有谁能震慑神道宵小?还有谁能拦住神通盖世的邪剑仙?

    原本正道挟天下大势,不可阻挡,四成要归功于楚寒镜这执牛耳者,若没有她力排众议,决心集众人之力重塑天柱,而今天下各门各派,八方修士,恐怕不等邪道来犯,便先要内讧。

    末劫降至,谁人都想活命。可终究是自扫门前雪,私心作祟而不能合力,届时天倾地陷,也唯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六界众生能有几人逃脱?

    天下纷乱更是群雄并起之时,单论那神道修士,自天柱断碎,便好似雨后春笋,怎也斩不尽,除不败,非是正道群侠心慈手软,而是受蛊惑者众多。强者称霸,尽取脂膏,得香火供奉,法力精进一日千里,更能穷奢极欲,受用无穷。如此割据一方,逍遥快活一日好过从前劳碌半生,这笔买卖可真个值当,便是许多名门宿老也有暗室欺心之时。恐怕许多人尚且盼着天塌,盼着大乱的时候。

    只是神剑门不倒,无人敢有异议。可楚寒镜一走,神剑群英又能仰赖谁?四百年传承,非是没有实力出众之辈,可若说能与楚寒镜这般太古仙娥媲美的,恐怕再难寻了。

    唐雪见自小身在名门大户,对人心沆瀣龌龊之处知之尤深,故而忧思忡忡,所虑皆是今后世事鬼蜮,而景天虽生在市井,然却从未涉足权谋,故而此刻心中感慨,是世上高山少了一座,此生不能再与楚寒镜这般宗师论道切磋,实痛心遗憾矣。

    当下紧要之务,便是赶往炎帝神农洞查明真相,究竟是何人暗中谋害,唐雪见心中头一个嫌疑者便是邪剑仙,此獠实为六界第一祸患,修为高强道行深厚,这倒也还罢了,有勇无谋之辈向来难成大事,关键那邪剑仙老谋深算,气度又高,如此方是邪道巨擘,出手仅仅两次就已让正道人人自危。

    倘若楚寒镜真是为此獠所谋害,噩耗必然不能封锁,不久后正邪交锋必有一番纠葛,倘不能挺过变故,神剑门四百年大业恐要顷刻覆灭。今后的六界,不论如何都非天下人的天下。

    此诚多事之秋矣。

    唐雪见又道,“此事暂时还未泄露,知之者甚少,我已经与大师兄取得联系,有他暂代职责,主持补天之计,应当不会出差错。我们再去叫上几个同门师兄师姐,一起去炎帝神农洞一探究竟,只是此去恐怕风险不小,有你在我还放心一些,到时候如果真的遇到邪剑仙,你不要和他硬拼,我们一起逃走也就是了。”

    “好。”景天点点头,抬手轻按铁剑,自不必多言。

    他们并肩出门,此时神剑谷内议事大殿却有喧哗,原来是蜀山派弃徒徐长卿来此为其门派五长老代罪受罚。

    唐雪见与徐长卿是旧相识了,老远就认出他来。

    “那儿有个我认识的朋友,咱们过去看看。”

    当日楚寒镜揭露真相,邪剑仙乃是蜀山五长老邪念所化,其又与神界暗通曲款,为飞蓬开启阵门直入盘古之心,如此罪行罪不容赦,故而暂且羁押于昆仑天牢,待补天之后再行判决。

    徐长卿此人乃是蜀山当代弟子第一人,修为本领、人品德行皆是上上之选。自天倾之祸后,蜀山上下多有牵连,从犯皆受羁押,知情不报者废去修为,无辜者遣散四方,偌大的门派一夕之间名存实亡,法脉断绝近在眼前。原本这个首席弟子也难逃牢狱,只是被掌门清微提前逐出门派,撇清一切关系,且对蜀山与神界的勾结一无所知,故而才能免除一劫。

    此人秉性忠孝,不忍师长在狱中苦熬,故而愿以身相代,来神剑门肉袒负荆,长跪不起。他这般堵在门口,往来的正道修士多加瞩目,一时噪杂议论不止。神剑弟子好言相劝,说不动他,又暗中施法试图叫他起身,可寻常手段还奈何不得,一时僵持不下。

    待唐雪见二人近前,神剑门执事弟子已然十分不耐,喝道:“你若真个想为你门派将功赎罪,也不该在此跪着,即便不去斩奸除恶,就是找个深谷老林潜修也还能积攒些道行法力。蜀山五老罪行确凿,万万是逃不脱责罚,你若真个有本事,就学着本门石牢里那位魔尊,去昆仑劫狱,死活不论。”

    这番话已经说得很不中听。

    徐长卿面色诚恳,“我知神剑宗师心慈,素来有将功折罪之说,我愿倾尽所有,只求能为师长们稍稍减轻责罚。”

    “绝无此等可能!蜀山五贼已承认罪行,确凿无疑,并无冤屈妄断,当受斩道刑,罪不容逭!”

    “我愿一命换一命。”

    “从无此理!该死的便要死,谁也换不得!”

    徐长卿无言以对,便不再开口,他这般软硬不吃,真个棘手。

    “徐道友!”远远的,唐雪见唤了一声。

    赤膊负荆跪在地上的男子闻声一颤,侧过头来回望,红衫的唐家姑娘与一个白鬓的青年并肩站在人群当中。

    唐雪见看他一片寂然如槁木的神色,一时竟有些认不得他,认不得这位当初意气风发,君子如玉的蜀山道人。

    世事烦烦如潮涛,相见不解断肠愁。终究是一场天倾之祸改变了许多人,过的怎样日子,变作什么个模样,都是朝夕间就浑然相异了。

    “唐师妹,你认得他?那正好,快请他起来吧,莫要再挡着路,实在有伤风化。”执事师兄忙得焦头烂额,此刻总算能松一口气。

    唐雪见上前来俯身去搀扶他,这洒脱豪爽的女子正是有这样的气概,能让人信服仰赖,徐长卿死硬的膝弯也被她一把拉直了。

    “徐道友,你这又何必呢?”

    徐长卿似是神游天外,好半晌才凝眸相视,他捏好子午诀,打了个稽首,依旧是端端正正的好教养,“唐道友,许久未见了。”

    “你看着真糟,以前可不是不修边幅的人,怎么变成这样了?”唐雪见颇有些心疼,任谁看到这样一个大好英杰沦落至此,也不免要同情的。

    徐长卿面色惨淡,“只怪我无能罢了。”

    一旁景天突然开口劝慰:“世上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他这句话平平无奇,却是苦闷之人说出的最真诚的言语,一下就让徐长卿舒张了胸中块垒,脸上死寂的神情也似涨雨的池水,肆意横流。徐长卿双目含泪,对着昆仑的方向跪伏叩首。

    事到如今,他终于承认,慈爱的师长们要同他永诀了。

    神剑谷熙熙攘攘天下修士,见状也驻足叹息,终究叹一口气,又复匆匆来去。江河不为礁石所阻,徐长卿受的苦痛,从来也不罕有,挡不住这世事流水,纵有千万种凄楚难言,也总要为雨打风吹去的。

    唐雪见又叮嘱他两句,徐长卿忽而询问,“不知在下能否加入神剑宗?”

    神剑谷广开方便之门,只要能闯过三世幻境,就可入宗修行,如今徐长卿已是蜀山弃徒,无牵无挂,自然可以另投他派。但这三世幻境的第一重过去身境,须得由楚寒镜主持,再有神剑弟子与天下英豪共同见证,如此方可确保拜师之人秉持正道,品行佳良。

    如今楚寒镜伤重昏迷,不日便要命丧,如何还能主持大阵?而大师兄石人雄又忙得足不沾地,更无暇管事。

    唐雪见不欲门中变故外传,故而值得推脱,“你若想入宗,可在谷外镇子里等候,时机到时自然开谷收徒。”

    “久闻神剑门韩宗三世幻境威名,向来只需闯过三关就能入门,不知在下可否径直闯阵?”

    “这……”唐雪见一时犯难。

    倒是执事师兄一直冷眼旁观,此时开口道:“如此危难之际,如无必要,本门概不收徒。道友又何必执着?”

    “在下听闻,世上最好的剑经都在神剑谷。”

    “只是剑经罢了。”神剑弟子摇头轻笑,“若是怀着争斗心,多有偏执,恐怕也难求至道。”

    唐雪见有要事在身,不耐久留,只好带着景天先行告辞。

    门中弟子大多外出巡查,留在谷内的也不过十四五人,他们要么不善斗剑杀贼,要么是被同门哄骗当了执事。如今正道所忙之务无非两类,一则搜集灵材用以布设补天大阵,二则追杀缉拿神道邪修,前者由昆仑一脉主持,后者则有神剑门负责。故而谷中熙熙攘攘,要么是汇报邪修踪迹,或是求援,要么干脆是提着人头前来回报,不论何时都杀气腾腾。要与这些正道侠士打交道,着实不算轻省的活计,故而诸同门大多憋闷埋怨,一听唐雪见手持掌门玉令要找人外出办事,一时间群情激昂。

    最终唐雪见请了三位熟悉的同门前辈,却是两位师兄,一位师姐,入门都已逾三十年,功力精深,人品也十分信得过。

    他们一行五人离谷后,唐雪见依照夏元辰所绘地图朝神农洞赶去,她一路上都在斟酌如何开口讲明实情,她既不开口,景天更是闷气,三位同门便面面相觑。

    “唐师妹,你既请我们出手,却不告知究竟所为何事,这却叫师兄师姐们如何是好?”说话的是同代排行十六的师兄,一身湖绿劲装,面容如玉,此人道号玄明,本名岑听春,入门已有四十七年有余,使得一手《春丝化雨剑》,别离最是伤心处,往往出手时剑气如丝,切金石如入无物,至柔胜坚,足见功力,故而年轻时闯荡又得了个别离剑客的名号。

    “正是如此,唐师妹你总该透个底,好叫你师姐放心。”另一位闵师兄也不由戏谑,却让身畔的布衣女子给了他一掌,“说这怪话,讨打!”

    师兄师姐都笑起来,唐雪见却面色沉重,待腾云入空,四下无人,她又使了个禁声咒,这才开口解释,一番实情娓娓道来,让同门瞠目结舌。

    “此事事关重大,切勿外传。如我唐雪见所说有半句虚假,便不得好死!”

    三位同门恍惚良久,方才回神,思及此前忽然传出门主闭关一说,大师兄又暂代门主职责,当时便觉得不对劲,只是无论是谁也想不到,情势竟这样惨痛危急。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赶去神农洞探查究竟。”

    众人不再慢悠悠地腾云,直接架起剑光,化五道流星奔天南而去,倏忽一时半刻即达。

    此地偏僻,罕有人迹,四百年来唯有楚寒镜,每隔甲子来探望姊妹,此时洞口一片土石凌乱的痕迹,显然是有贼人破封闯入。

    洞口封禁乃是楚寒镜所设,她虽不曾深谙阵法之道,然凭她道行,即便随手所设,又有几人能破解?况且如此蛮力破阵,更是会惊动了她这个阵主,可如今楚寒镜濒死,却又是为何?闯阵之人必定功力卓绝,且似乎极了解楚寒镜的软肋,方能将这天下第一剑仙逼入绝境,这般心机手段,倒极有可能是邪剑仙本尊了。

    神剑弟子持剑在手,一路慎重,直入洞窟中一探,沿途多见尸骨,却是火属精怪,不知被何人所杀,死相干脆利落,尚留着生前气势,其中不乏经年的老妖,依旧是被抽去精魄,暴毙惨死。

    愈是往深处走,四周火气愈是灼热,然一路所见惨象骇人听闻,这许多妖兽本是神农氏庇护豢养,向来在洞中休养生息,当年神剑四宗来此,见诸兽凶蛮少智,临行前留下传承功法,使其群类安心修行,积蓄灵慧,渐而也能功成正果,不想而今竟都绝了种。

    “天道贵生,这样残害生灵,实在当诛!”岑师兄怒声呵责,又叫同门加倍慎重,万一贼人尚未远离,暗中偷袭恐要遭殃。

    只是他们一路前行,也不见半个活物,最终踏足最深处的月幽之境,不同外界酷热,此地却极寒极阴,那神农手载之梭罗树便在此地,原先半枯半荣,正合双子一梦一醒,而今这颗梭罗树却整株枯死。

    众人来此,见有一绿衫女子伫立树下,落叶纷飞翩翩,堆在她肩头好似一捧冬雪。

    听闻来客跫音,那女子转过身来,肩头枯叶骤然化作尘埃,露出她含霜带煞的眉目,三分偏肖楚寒镜,此人正是梭罗双姝之一的楚碧痕。

    岑师兄正待开口招呼,那绿衫人二话不说拔剑相向,却是飞身纵上枝头,折下一节枯木,持握手中,遥遥一剑扫来,寒光纵横。

    神剑弟子虽惊不乱,纷纷出手抵挡,叵耐楚碧痕功力深厚,招式十分精妙,这一道寒芒删繁作简,分明有推山靖海之力,却丝毫不曾外泄,众人交手后方知小觑了她,登时被打得倒退。

    唐雪见功力最弱,景天法力不济,都受了伤势,三位前辈倒是都稳稳当当,只是也来不及回护师弟师妹,自感羞惭,不由得惊怒交加。

    十六师兄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绿衫女冷笑,“你们闯进我家中,竟然还问我是谁?真是取死有道!”

    “且慢!这位姑娘,不知你与楚寒镜有何关系?”岑师兄连忙发问,免得一会儿真个动手,耽误要事。

    “你打听她做什么?她正是我阴险狠毒的姐姐,你们又和她是什么关系?”楚碧痕闻言面色愈见冷漠。

    “阁下就是楚碧痕吗?”唐雪见扬声探询,“我们正是担心你遭了不测,这才来此。”

    楚碧痕先是不解,随即恍然朗笑,一副心神舒畅的模样,“哈哈哈!好啊,那个贱人总算是要死了!她联合外人骗我沉眠,自己反倒去外面逍遥快活,自我苏醒,没有一刻不想生啖其肉!她现今果真是要死了!这便是报应,今后,偌大世界,我楚碧痕总算能亲眼看一看,不必再受人愚弄!如僵尸腐木一样留在这苦寒之地煎熬!”

    听她笑声如雀,盘旋当空,这样开怀模样,话里所说却是毒辣阴险。

    神剑门众人不知当年实情,一时间竟真以为此事另有隐情,哪里知道,当初是楚碧痕心志不坚,主动沉沦幻梦不肯脱身。而今她不知得了谁人相助,一朝出世,反倒心生怨怼,思及楚寒镜能在人世间行走,过上她羡慕了千万个日夜的生活,她便嫉恨交加。

    “楚姑娘,”唐雪见方才调息压制内伤,此时也是勉力开口发问,“不知可否告知这里发生了什么?神农洞口的封禁不知被谁强行破除,梭罗树业已全然枯萎,按说姑娘性命系附此树,然而为何你现在却毫无异状?”

    “我凭什么告诉你们?可笑,别以为你们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我就会感激涕零,用不了几天,本座就能行走自如,届时自然会知晓楚寒镜那个贱婢的死讯,倒是不劳尔等相告了。”

    听得这番狂言,神剑弟子不由皱眉,楚碧痕与楚寒镜实乃嫡亲姊妹,莫说是血浓于水,实在是异体同命的关系,为何性情差异较之两个陌路人还要相去甚远?此人非但没有楚寒镜那样宗师的胸襟气度,就是心思亦更偏激毒辣。

    所谓话不投机,道不相同,楚碧痕全然不顾及来者脸面,而今也只好做过一场。

    景天在一旁哑巴似的,其实反倒看得最分明,他细细体悟方才楚碧痕所用的剑招,直觉其中气机变化十分熟悉,细细回忆,最终却觉得这招式竟酷似邪剑仙的九幽通痕剑气,只是楚碧痕还练得不到家,未能得其中三昧,又以冰寒灵机代替鬼气,故而他不曾立即察觉。

    他突然开口提醒同伴,“她和邪剑仙打过交道。”

    “什么?那魔头就在此处吗?”两位师兄当晚在青鸾峰上直面过邪剑仙风采,颇有些杯弓蛇影,环顾四周,这月幽之境里一片空寂,除却冰花霜草,并无什么遮拦处。

    景天闷声道:“他已经走了。”

    “师弟怎知道?”

    “他这样的人,不会在我们面前躲躲藏藏。”

    楚碧痕见他们嘀嘀咕咕,把她晾在一边,登时脾气发作,二话不说再次挥剑劈砍。这人道行浅薄,天资平平,武功稀松,唯独活得久长,法力深厚之极,一招一式都有莫大威力。

    这倒也好办,五人结下剑阵,同心合力,反倒压过楚碧痕一头,各种精绝剑法施展开来,不多时就打得她节节败退。眼看不敌,楚碧痕当机立断,纵身化作一团亩许霜白云气,呼啸而去,穿洞而出。她这般果决,倒叫人头疼。

    岑听春带着另外两位执事弟子前去追击,留景天与唐雪见在此地修养,顺带调查一番神农洞异变始末原委。

    他二人先行服药疗伤,待伤势无恙,一同步行至梭罗树下,这颗万古仙株在月幽之境伫立这样久长的岁月,今朝全然枯萎。昔日神农氏栽下此树,人界尚且是蛮荒时节,神居于天,人兽居于地,不久后便是三族大战,血流成河,如今一晃不知多少个年头过去,它竟也到了寿终之时,往圣不可追,来日不可求,六界终至末劫时候,想来这见证沧桑荣辱的梭罗树化作枯槁,也是应了这一劫难。

    景天默然凝视这一桩枯木,也不知心中是何感想,唐雪见施法细细探查古树灵机,只求能分辨出一丝一毫生气,那便代表楚寒镜尚且有救。好似龙葵一般,虽是自尽,然依旧存世有些许痕迹,几道精魄,倘使有大神通、大道行、大法力者出手,尚能将她救活。倘使这树全然死透,楚寒镜自然是必死无疑,散若云烟,恐怕唯有韩祖师这般功参造化之辈,方能把她复生。

    说来也是巧妙,唐雪见乃是神树之果化形,天性亲和木属,神魂敏锐,最能体察精微,她率先探得树根下潜藏一道生机,仿佛木下星火,点点烁烁,余烬燃烧,死亦不休。

    “!”她来不及惊呼,连忙设法牵引这一道生机,只是星火微暗,看似明媚,却遥若相隔三川,纵使神念通达无穷,依旧难以追索。

    她细细忖度,想来需要先壮大这一缕残气,再徐徐图之。神剑门中妙法众多,乃是历代神剑弟子留下传承,因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故而门中广纳天下道术。唐雪见平日最是用功,所学颇杂,故而也懂些劾气伏灵,招魂驱邪,血精抟炼之类的偏门法术,此时便打算以血为药,温养木中生机。

    自她学成这些法术,少有施展的机会,唐雪见倒是也发觉,自己的血液格外适宜滋养百草,故而她在谷中住处别辟一座小院,养了许多奇珍花卉,四季常开不败。

    如今她以虹影剑割破手掌,潺潺血流淌出,唐雪见吐出一道真气,将血液拘在空中,再口讼咒诀,招引五灵,以灵火烹煎,直至化尽物性,唯留精气,旋即将药精渡入树体,随神意下沉至根系,注入火种之内。

    景天在一旁出神良久,直至嗅到淡淡血腥气这才回神,侧目一瞧,唐雪见一手扶着梭罗树,将额头贴在树皮上冥思入定。

    这颗枯死的老树,自根底下透出些微光亮,初时幽微几不可察,渐而明亮,乃有勃发之意。随着树根成活,那光秃萎缩的枝桠也次第舒展,终于在树冠边缘抽出一枝新芽,生出一片翠如碧玺的新叶。

    景天见证梭罗仙树死而复生,不由心神震动,他思绪杂乱,抬手轻抚胸口,那寄宿龙葵残魂的宝珠仍在彼处妥帖放着。他暗暗感伤:树死尚有再春日,龙葵啊龙葵,我何时能将你救回来?

    唐雪见伫立良久,迟迟没有动作,等得人心焦。景天瞧她神完气足,也就耐着性子守候。

    三位同门外出索敌,一时不会回返,景天在月幽之境门口盘膝坐下,默默调息。

    洞口外一片熔浆红彤彤,血艳艳,热气催逼,在离洞三尺处化作暖风,徐徐吹拂。此地风水独特,风物更是离奇,只可惜原先还算生机勃勃,而今群妖暴毙,古树枯萎,已然是片死地。

    景天隐约察觉到此地气机隐含规律,似乎是某种阵法作怪。他功运双目,以法眼观之。此地阵势古朴自然,年代久远,气机变化几已化入天道循环,故而极难觉察,若不出所料,应当是当年炎帝神农氏所留。

    景天此人虽不通阵道,但天下法理触类旁通,当初韩菱纱于西极幽冥之国观烛龙大神布设万龙绝灵先天大阵而彻悟水空妙道,可知阵道玄妙,若能细心参习,不啻品阅真经宝典。

    他一面观察气机流动,一面也留了三分小心,提防不速之客。

    如此匆匆便是两个时辰,方瞧出几分玄妙,却有一人从熔岩滚炽之地腾云而来。

    景天觉察不妙,侧头一瞧,那人已不知不觉逼近他身前三尺,正伫立彼处负手而笑。

    “邪剑仙,果然是你。”

    “景小友,几日不见,甚是想念。”

    “此地生灵是你所杀?”

    “不错。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不妨都说出来,本座有问必答。”邪剑仙好整以暇,掸掸衣袍,盘膝坐在黑云之上,与景天对面而谈。

    身后便是心上人,景天是半步也不肯退缩的,还要格外小心邪剑仙使什么分身法,绕过他去暗中偷袭唐雪见。

    于是景天暗中催动剑意,又发问以拖延时间。

    “梭罗树枯萎与你有关?”

    “不错,非但如此,楚寒镜重伤,乃至早前琴心失控,都与本座有关,正是本座一手促成。”

    景天心中大惊,忍不住攥了攥拳,隐怒道:“凭你的本领,如何能暗算楚门主?是不是有神界的那群天神在暗中协助?”

    邪剑仙轻拂赤髯,快意而笑:“景小友,在你看来,本座的道行就这般不堪?”

    “至少当日你被楚门主追得好似丧家之犬。”

    “楚寒镜的确功力不俗!”邪剑仙颔首承认了,“但也是时无英雄,教竖子成名。当年神剑四宗在世时,她声明不显,论道行,论剑法境界,她都差了四宗不止一筹。然而即便神剑四英杰这般盖世强者,亦有离世之日,当知世上从无恒强不败之人。楚寒镜一手参商剑着实出神入化,本座拼尽浑身解数亦难招架,但本座却瞧出端倪,她这剑法里有个极大破绽,也是她本人的软肋。”

    景天默然不语,听邪剑仙娓娓道来。

    “当日本座瞧出她这参商剑是一对,一则有形,一则无形,二者不能共存,每当她转换剑势,两剑颠倒,就有一刹那气机滞涩,本座便知,这对剑器合该是交由两人分别驾驭。随即本座派出下属打探消息,终于得知,楚寒镜每隔甲子便要出门三日,最终就是到这炎帝神农洞来。”

    “你强行破开阵法,就不怕被楚掌门追杀?”

    “本座敌不过楚寒镜,却也不必惧她!”邪剑仙沉声喝道,旋即又笑,“终究是本座胜了这一局。若非景小友在青鸾峰上坏了本座好事,也就不必在此费心。可喜!今朝强敌尽去,大业当成!”

    “你还没说,你是怎么办到的。让楚掌门受伤,让琴心失控。”

    “呵,景小友,你可知求道之路最紧要的是什么?”

    “不知。”

    “那你听好,大道漫漫,世事无涯,若要攀上顶峰俯瞰六界风光,最紧要的便是不败之心。”

    “凭你吗?”景天冷笑。

    “不错!本座无牵无挂,一心向道,没有了牵挂,自然也没有破绽,而不论是琴心,楚寒镜,抑或女娲后裔,魔尊重楼,蜀山五老,景小友你,尔等都拘泥小节,优柔寡断。心中执着不去,如何能成道立业!故而即便你们道行再高,法力再深,也终究要败给本座。”

    景天不欲同这邪魔辩论,说这许多,他已积蓄足了心意法力,抬手按剑,只剩最后一句想问,“那你今后是要众生皆为奴隶,还是愿天下人皆自由?”

    邪剑仙傲然而笑,“世人痴愚,譬如猪狗,朝生暮死,有何惜哉?不若奉我,得传神箓,位列仙班,寿享齐天!”

    “好魔头,看剑!”

    那月幽之境门前,三尺白铁出鞘,乍然光盛璀璨,割破万古昏晓。

    “来得好。”邪剑仙洒然一笑,抬手打出一记雷法,越过那霜白剑气,朝景天杀去。

    此魔毕竟功力深厚,对景天的剑气不管不顾,任凭其斩在护体真罡上,铿然作响。然而景天却不得不慎重抵御这一道雷咒。

    即便景天提起十二分法力,依旧被打得混身焦黑,长发裂冠炸起,他瞪大双目,眼前一片瞑眩,只凭气机感应,邪剑仙似乎又要出招。

    “你来错了地方!”景天厉声喝斥。

    “哦?景小友,何必这样着忙,本座不是为了别人而来,正是为了你。”

    “你我已经无话可说了。”景天深吸一口气,紫府中法元涌动,一腔悲愤涌上喉头,开口即讼:“民食腥膻鸟兽同,那知土谷利无穷。后人只祀勾龙弃,谁念艰难起帝功!”

    此一首乃是温州乐清人氏王十朋所作《神农》,叫景天吟咏罢,剑意迸发,乃化炎帝之灵,却是个面容模糊的麻衣老者,形容虚淡不清,然气机极为灵动清朗,甫一显化,就与此地上古阵势呼应,登时百川震动,群山呼啸,周遭灵气蜂拥聚拢,化作勃勃生机为景天所用。神农氏有造九泉之德,最善滋养万灵,得其相助,景天伤势尽复,更似有滔天法力,取用不竭,当即剑出如海。

    邪剑仙虽惊不乱,他早已知晓景天剑意非凡,每有出其不意之效,如今这般变化说也厉害,倒还算不难对付,倘若真个如青鸾峰上那般,神农附身,邪剑仙也该经历一番苦战。

    他此刻尚且游刃有余,传声渡过茫茫剑气,直入景天心底,“景小友,你莫非不想救活龙葵?”

    满头剑光乍然熄灭。

    景天立在原处,手中铁剑铮铮而鸣,他凝视那邪剑仙,“你从何处得知?”

    “当日神剑自折,六界震动,本座如何不知?你本是姜国太子龙阳,与那剑中仙人龙葵乃是亲生兄妹,不知是否为实?”

    景天沉默良久,忽然醒悟,“这就是你所谓的牵挂执着?真是卑鄙啊。”

    邪剑仙不以为忤,“成大事者,应当断则断。本座知晓如何修复神剑,那龙葵与神剑一体同命,只要能将剑器复原,自然可以假死还生。”

    “不需你的办法,待我得道,龙葵的命我自己会救。”景天沉下脸来,剑气再发,只是一鼓作气,再而衰。如今他心意退缩,剑灵略有消散,已不如方才那般滔滔不绝,如何能压过功参造化的邪剑仙?

    他们在此处争执,月幽之境内却另有变故。原先枯萎的梭罗树得了唐雪见之血气滋养,生命重燃,又因景天幻化神农真意,受气机牵引,这缕生气更加活跃,最终沿着树干上行,抵达末梢,注入那一片新生嫩叶中。一瓣新叶,象征的是这株古树不屈的生存之道,也是催生梭罗双姝的一点灵机。

    新叶成熟,飘然落下,如翩翩翠蝶,停驻唐雪见的鬓边。

    她睁开眼,面前的梭罗树骤然迸发万千枝叶,将万古的繁茂于瞬息绽放,旋即自根系开始,一点点化作雪白尘烟。

    月幽之境积了厚厚一层死灰,落得白茫茫一片。

    唐雪见自灵树中体察自然生发衰退,枯荣之理,而今心有所感,忽得遁入定境。

    这边厢景天剑出不歇,不求杀敌,只为能阻一阻邪剑仙。他们二人不论道行法力,抑或见识阅历,都是相去甚远,若论天资才华,恐怕也难分伯仲。故而景天修行不过二十载,能几次三番落邪剑仙的威风,已经是极了不起的成就。

    楚寒镜一去,天下能与此魔争锋者,二三人而已。

    “景小友,你说人活一世,究竟为何?莫要当假道学,你入神剑门不过一年半载,怎么就学了一身迂腐气?到头来,你是在为自己而活,还是为别人?为这亿万蝼蚁,为两个女人?你大可不必如此,凭你现下的本领已然可以傲视群雄,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宗师。不论金钱财富,名利地位,对你都是唾手可得,难不成你就一点也不动心吗?”

    景天不欲辩说,也无暇他顾。

    邪剑仙风轻云淡,任他几剑斩来,都能设法抵挡,即便景天见招拆招,进步飞速,接连破去那魔头的护体罡气、防身法宝,又逼死其遁空法门,可邪剑仙的后手似乎无穷无尽,游刃有余,由不得景天不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此獠看似只是言语挑拨,其实已经在施展魔道惑心秘法,挑动七情六欲,令景天杂念丛生。

    天魔无形,假音声而幻化,闻者中招。景天眼前灿烂剑光连绵如潮,却自潮涛里闪出一道影子,蓝衣翩跹,他心神震动,出剑缓了一缓。倘若生死对决,邪剑仙当即就能反手置他于死地。

    景天回过神就知上当,毫不犹豫一剑斩碎了那一道熟悉的幻影。

    “景小友,你的剑,变钝了,还能杀人吗?”

    回答他的只有剑气。

    邪剑仙眼看景天气势衰退,就连剑灵都摇摇欲坠,当即喜悦不尽,连连鼓动心魔,不出一时半刻,景天手中剑光即黯淡消退,这青年剑侠已坠入六欲幻境而不自知了。

    “不错。不愧是当初神界第一天将。”邪剑仙环视周遭,洞窟内熔浆四溅,岩壁凌乱,钟石破碎,一派惨烈景象,似狂龙过境,山崩地陷,都是景天短短几炷香里做出的成果,这样一员猛士,若能入他彀中,何愁大事不成?

    不等邪剑仙再有动作,洞外追进来三道剑虹,却是外出的神剑弟子此时无功而返。

    他们觉察此处灵机异动,也是急忙赶来查勘,却见景天与邪剑仙遥遥对峙。

    “魔头!”三人也不多废话,结了剑阵就朝邪剑仙杀去。

    邪剑仙不欲纠缠,抬手使了个火灵咒,邪焰腾腾,阻住那三人去路,随即纵身飘至景天身前,正待将他收入袖中乾坤,月幽之境中飞出一道青黄间杂的渺渺烟气,似一支飞矢,朝邪剑仙面门打来。

    “雕虫小技。”此獠打出一记掌心雷,满以为如此就能应付这场偷袭。没成想,那一道青木阴雷钻入青黄云烟之中,竟悄然湮灭,此时他方才看出几分门道,脸上一惊,已被那烟气洞穿了护身真罡,直击在额头。

    众人听得一声惨叫。

    邪剑仙不可一世,竟也会这样失态,莫非是痛彻骨髓?

    那魔头一张面庞变得半枯半荣,内息暴动,隐有裂体之相,他急急忙化作一团黑云,朝四方乱杂杂打出百千道雷法,让神剑弟子不得不小心应对。

    那一团黑雾裹住景天,正欲携人而逃,月幽之境里又飞出一道枯黄烟气,斩入黑云之中,霎时间教这团精粹幽冥地煞之气轰然震爆,邪剑仙发出闷哼,云雾翻腾,似一张大口咀嚼般涨缩,不等月幽之境里那人斩出第三剑,黑云里吐出一人,随即慌乱逃出神农洞去了。

    岑听春等众还在愣怔出神,月幽之境中抢出一袭红衣,把景天接在怀里,却是唐雪见。她红衫似血,体白如霜,周身气机灵动,顾盼生辉,竟是修为大进的模样,此刻怀抱心上人,眉目愁绪深深,又煞气深深。

    “景天,你怎么样了?景天……”

    她再三呼唤,怀中人神游天外,没有应答。

    “唐师妹,这是怎么回事?那魔头在这里现身,可曾伤到梭罗树?”岑师兄上前来询问,一边搭上景天的手腕,为他切脉,“嗯,不妙,七魄离乱,邪剑仙把景师弟的魂魄打散了。”

    “岑师兄,他到底还有没有救?”

    “没有生命之危,只是,只是这样一来,师弟的修为恐怕……”岑听春憾声道,“景师弟恐怕要成个无用之人了。”

    唐雪见闻言,也不说话,只是一点点把景天抱紧,不肯松手,再不肯松手。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命似飘萍逐水流

    唐雪见带着景天回来了。

    随他们一道回来的是三位同门。

    走的时候是晌午,回来的时候夕霞已经在天边渐次熄灭。

    往常时候,神剑弟子出一趟远门少说也要十天半月,这次却很快。

    景天苏醒了,前几次受伤,他都昏迷至少十天半月,这次却也很快。

    他醒觉后第一件事情是睁开眼瞧,瞧把他抱在怀里的唐雪见的脸颊,他眨眨眼睛,绷紧了身子,叫她发觉了。

    唐雪见低头看他,话未语,泪先流。

    “怎么了?”景天轻声问。

    她只是摇头。

    剑光降落在谷里,唐雪见一路抱着景天往他的住处走,他挣了挣,从她怀里落下来,站在地上。

    “怎么了?”他又问了一次。

    岑师兄他们赶上来,神情关切又难过,“景天,你感觉如何?”

    “我?我还好。邪剑仙走了?”景天闷声回答,他没有从众同门眼中看到放松,只有越来越沉重的忧愁。他不禁凝神内照,可他发觉自己竟无法内视经络。魂魄有缺,他的修为尽废,不但是法力散尽,连修行的基本功夫也不能再持。

    他面无表情,渐而有些愁苦从眼角泛出来,渐而把眉头蹙起、蹙紧,额头泛起一道山纹,渐而两鬓抖颤,发冠摇晃,他深吸一口气,浑身倒似被这一口气充塞得轻飘飘,身子晃一晃,站不稳了,朝后蹬蹬倒退。

    景天没跌坐在地上,唐雪见搀住了他。

    他垂首无言,闭目无言,攥拳又松拳,开口又无言。

    景天的身子抖颤,唐雪见揩去眼泪,正正脸色,然后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把景天抱住。

    “对不起。”景天低声说。

    “别瞎说。”唐雪见捧着他的脸,“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是我对不起你。”

    “我帮不了你了。”

    “没事,以后我保护你。”

    景天寂然不语。他虽从没有豪言壮语,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绝不愿躲在女儿家身后苟活的,他而今宁可死在邪剑仙剑下,也不愿心上人看到自己这副无能窝囊的模样,更不愿听她说这些宽慰的话语。

    他勉强一笑,唐雪见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只觉不妙,“你别犯傻。”

    “不,我不会犯傻。只是,”他轻轻推开红衫的姑娘,“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一蹶不振,我不会有事,反倒是你,今后要自己小心。”

    这年轻的剑侠虽功力尽失,但气魄却更豪雄,叫几位同门不禁动容。

    唐雪见破涕为笑,抬手抚着他脸颊,眉目是从未曾表露的深情,“那你先回家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景天没说什么,按住腰间铁剑,虽是凡夫,依旧侠气逼人。

    待他们几人前去救治掌门,去得远了,景天便将手从剑柄上松开,两肩垮了下去,嵴背也放松了,略向前弓着,他慢捋剑鞘,漫声放歌,转身一步步朝居住小屋走去。

    这样一段路,不过半里,他走了一刻钟。

    进屋后径直去将床头的木匣拿上,又启开床头的箱箧,从一叠衣物底下摸出一个布袋,数出五颗碎银,约莫四两,小心塞进怀中囊袋,随即出门朝谷外缓行。

    他出了谷,也不远行,还是到谷外的镇子上,进了一栋偏僻处的酒家,点了二角黄酒,要一叠卤牛肉。

    店家里客人不多,这样的时候,人间百业废弛,能寻到一个喝酒处已经难得。

    更难得,这里的黄酒滋味十足,柔而不涩,回味甘甜,如饮清澧。他拿了一双快子,夹一片牛肉入口,慢慢嚼透,就一口黄酒,喉结跳了一跳,就吞下肚去。

    他坐在大堂临窗处,此时夜幕深深,灯烛明亮,星月明朗,街上一片银灿灿,次第橘豆通红。景天侧头望着尘世气象,一时有些痴了。

    与邪剑仙一番斗剑,彼时只觉难挨,彷佛一瞬便是千秋,现在回首,也彷佛是昨日之事。想他昨日,尚意气风发,自以为得了剑道精髓,此后应有一番作为,好报偿天下。可而今这番田地,又待如何?

    两角酒饮尽,杯盘狼藉,他疲累已极,抱着木匣,伏桉而眠。

    未睡多时,酒家掌柜上前将他轻轻搡醒,老掌柜弓着腰,客客气气,“客官,咱们这就要打洋了,您若想休息,可以到楼上客房。”

    “不必,掌柜,结账吧。”景天睡得两眼通红,头脑昏沉,只觉比睡前还要困倦,还是强打精神。

    这边正结账,忽然有人在背后叫他,是个男子,景天回头看去,那人从楼梯上快步下来,走近了,在大堂的灯烛里才看清楚,原来是白天见过面的蜀山弃徒徐长卿。

    “道友,我们又见面了。”

    “徐道友,原来是你。在下景天。”

    二人见了面,分明没有交情可言,倒似旧相识。

    徐长卿在神剑镇等待,等神剑门收徒,他还是不死心。景天却是要从神剑门离开,去一个无人知晓他,无人寻得见他的地方。

    景天已饮了酒,在此处没有留恋,徐长卿孤夜惊惶,不欲在房中久留,于是他们相伴在街上走一走,散散步。

    这正是个暮秋的夜晚,只是如今天星悬空,六气紊乱,地脉淤塞,五灵不调,气温反倒比往常夏日还更高些,且是会愈来愈热的。

    今年或许不会下雪了。

    街上空荡荡只他们两个心事重重的闲人。

    徐长卿说他自幼在蜀山长大,修道练功,被师门长辈教导要秉持正道,以斩奸除恶为己任。曾经蜀山是降妖除魔闻名,只是而今妖类与人类相处和谐,便不再以此为号,只论事迹,不论出身。

    景天就说,自己从小在渝州城长大。渝州城离蜀山并不远,在当地,蜀山仙剑派的威名也是如雷贯耳。他虽是个当铺伙计,但时常幻想仗剑四方,快马逍遥的江湖生涯。

    谁都有少年青涩的时候,那会儿觉得未来轻轻飘飘,似乎有许多可能,不论如何,颠颠倒倒,兜兜转转,即便吃些苦头,经历些磨难,最终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路。

    只是那时候不知道,脚下的路能一日日走下去,如今到了尽头了,前面没有铺好的青石板了,没有砾石,没有砂土,有的是妻妻荒草,漫漫无涯。

    徐长卿还想接着走,却是不得不停下,而景天走累了,只是想歇一歇。

    他们在镇子外一条清泉溪畔驻足。

    “恕在下无礼,只是仍有一问。道友跫音沉重,气息粗促,似乎是功力不济?”

    “是,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怎会如此?”徐长卿一时不敢相信。

    “我与邪剑仙交手不敌,被他废去了一身功力。而今连凝神内视的法门都不能持了。”

    徐长卿蹙眉道:“人神先天而有灵,不因杂寰退转,好比明珠,若是蒙尘,亦可擦拭如初。道友既非痴愚,又未重病,如何连凝神都做不到了?”

    “我亦不知。”

    “在下粗通医术,不如为道友诊断一番?或可有所帮助。”

    “有劳你了。”景天倒也不拒绝。

    他找了河滩上一处平石坐下,徐长卿对面而坐,为他切脉问诊。

    “可有结果了。”

    “道友之疾我已知悉。原来是七魄散乱。所谓三魂主命,七魄侍情,人之七魄如若离散,便会使得七情迷识,故而无法凝神内视。”

    景天急切问道,“那可有应对之策?”

    徐长卿默然。

    见他这副神态,景天也就心知肚明,他站起身,面朝波色潋艳的清泉溪,捧着木匣,一时无言。

    “道友,七魄离散不仅会致使识神昏聩,长此以往,恐怕还会七情消解,终至无知无觉,虽不致死,亦彷佛行尸一般。”

    景天惨然而笑,“是吗?”他笑罢,又长叹一声,“也好,也好。”他并不回身,挥手道别,“徐道友,有缘再见了。”

    “景兄弟。”

    那人在河畔驻足。

    “江湖路远,保重。”

    他没有再说什么,渐渐去得远了。

    却说唐雪见一行匆忙赶到掌门闭关地,此时夏元辰已知她回返,等在门外,“唐姑娘,你匆匆来去,可是有所收获?”

    “正是。”唐雪见取下鬓边梭罗叶,“夏先生,梭罗树已毁,但我发觉树根内潜藏生机,已尽渡入此叶,或能有所帮助。门主现在可好?”

    “楚姑娘暂时无碍,你们在此等候。”夏元辰接过梭罗叶,转身入户。

    众人在外等得心焦,又不敢远离,唐雪见心念景天,更觉凄楚,盯着那紧闭门扉,望眼欲穿。

    如此等到天明,门才开了,众人踮脚窥探,夏元辰先走出来,等他出门了,让出身后的楚寒镜来。

    这位天下第一剑仙面色苍白,但已然醒转,缓步出屋,嘱咐众人,“余身体暂时无碍,勿要忧烦,你们将此次外出经历向我道来。”

    于是唐雪见一行便将如何前往神农洞,如何遭遇楚碧痕,一番交手后,楚碧痕出逃,岑听春三人前往追击,一路追至东海,被一群神道修士拦下,待解决了邪修,楚碧痕也消失无踪。而神农洞内,唐雪见潜心修补生机,景天却遭遇邪剑仙,不敌后被废去修为,他们亦没能留下那邪魔。

    楚寒镜听闻楚碧痕的消息,不觉蹙眉,待听完事情始末,便让唐雪见去将景天叫来。

    唐雪见本有此意,她实在放心不下,留景天一人,得命后立即御剑而走。

    楚寒镜观她剑光饱满,心知唐雪见功力精进不少,思及自身隐忧未解,不由有了决断,她让岑听春三人先行离去,嘱咐他们不得将此事外传,随即向夏元辰道谢。

    “夏先生,此番有劳了。”

    “若不是唐姑娘发现及时,我也不知你被暗算昏迷。说起来,那楚碧痕是你妹妹,你们异体同命,为何她能行走无碍,而你却受创如此?”

    “当初韩师一剑斩断牵绊,我之生死已和梭罗树无关。只是七十年前,她在梦中自戕,反倒是破了执迷,自然清醒,只是受限于母树束缚,一直无法远离。我再到见她时,梭罗树业已枯萎,眼看她奄奄一息,我为保她神魂不散,便将元气渡入树中,重又深陷令圄。她性子偏激,将一切不幸统统归咎于我,恨我已极,自然不会领情。但也没料到,竟一转眼,成了生死的仇敌。千万年的交情,在她看来是一点儿不珍惜的。至于她为何能解脱束缚,想来与神道香火有关。”

    楚寒镜从袖中取出参商对剑,轻拂剑器,沉思恍忽。

    夏元辰心里嗟叹,为她十分不值,可毕竟这是私事,不好外人置喙,故而也就略过不提,他转而夸赞起唐雪见,说她聪慧机敏,小小年纪就有不俗功力,此番救治楚寒镜,多赖她手段。

    “她是神树之实化形,若非有她精血滋养,我这番劫数就不只是修为退转了。”

    “现如今,天下可离不得姑娘你。还望抖擞精神,重执正道之牛耳。”

    “夏先生,我们都已老了。”

    “……是这样不错。”

    “天下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楚寒镜将手中少阳参星剑收回袖中,另捧起少阴商星剑,装入一副檀木剑匣。

    夏元辰见她这番动作,已有传剑之意。自古僧人留给弟子的唯有衣钵,袈裟与饭碗,这便是传承法统。剑客留给弟子的便是剑器。当年云宗于青鸾峰上得异人传剑,便是那颗亘古星髓剑丸,他人虽已乘鹤归去,剑器仍留驻存世,照耀昆仑四百年,有这枚剑丸,神剑与昆仑二宗的法统法脉就不会断。如今楚寒镜把剑器存入匣中,也是有了寄托衣钵之意。

    “这柄剑,姑娘打算给谁?”

    “谁能过了三世幻境,就留给谁。”

    这边厢唐雪见回转弟子居处,却不见景天踪影,她霎时脸色苍白,本拟是他外出去寻饭食,可一看床头剑匣不在,顿时知晓他这是出走了。出门问询,同门前辈都说不知,最后是巡山弟子提起,昨夜见景师弟独自一人,踽踽出谷而去,望那方向却是谷外镇集。

    她循迹而行,在神剑镇里多番打探,找到昨夜景天驻足的酒馆,再见徐长卿,从他口中得知始末,知他沿溪远去,已走了一夜了。

    唐雪见御剑腾空,穷搜四方,终究没能找到景天,他一个功力尽丧的废人,却似雨入汪洋,渺渺无踪矣。

    没有了一身功力,景天腰间的烂铁剑,便真的就只是烂铁剑,无法载着他出入青冥,他能去哪里?凭他凡胎肉体,凭他脚下布履,又能走几时?走多远?

    徐长卿说他沿溪行,随流而去,且歌且叹。

    后半夜凄凄惨惨,野兽出没,毒蛇游曳,景天真的能活下来吗?

    他莫非已经倒在草间,伏在林下,寂然没有声息?

    唐雪见沿清泉溪顺流追觅,这一条山间弯弯绕绕的泉水,潺潺奔淌了百里,汇入沅江,又复奔流,注入洞庭。

    洞庭湖上舟楫多,岸畔水榭不绝,便是人间多难,亦无关风月。

    一道青黄剑虹划过洞庭湖上蒙蒙天,向东而去,斩开层云,落下一滴清雨。

    那湖畔亭台里,昂首望者,正是景天。

    他眺望那剑虹灼灼,光华灿烂,恣意九霄的豪情随一身修为尽去。也不再留恋,找了船家,化一两银子,从洞庭沿江朔流,十日后回返渝州。

    故地重游,沿街而行,所见乡民俱是忧心忡忡,曾经许多铺面都已关停,繁华长街一片寥落。

    永安当对头沿街的龙门茶馆仍开着,如今虽是秋末,仍旧暑气闷蒸,景天赶路疲乏,汗流浃背,便进馆子里化三枚铜板讨了一杯大碗粗茶,又要了一把落花生,寻个角落慢慢剥花生就茶吃。

    馆子里客流不少,全赖有个说书的招徕闲人听讲,众人拥簇在桌旁,就听一声惊堂木拍下,群响毕绝,说书人开口念那定场诗:不唱三皇五帝功,自古生息事桑农。神剑出鞘四百年,人间兴衰总多愁!

    景天侧头回顾,那说书的被听客团团围住,看不分明,只有一副堂亮中气的嗓子明明白白递到各位跟前,即便是他所在茶馆僻静边角,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说那神剑四宗大公无私,传下昆仑法脉,自此群侠并起,乃为盛世之基。前朝昏君无道,天下共讨之,罢黜官府,偌大中原再无君王,再无贪官污吏,百姓自得其乐,如此已是近二百年。眼看人间气象蓬勃,神剑门更是正道魁首,门下弟子无不是一时之选,绝代菁英,传承云宗大志,诚英雄辈出,豪杰之地也!只可惜,那神剑门下出了个不忠不孝之徒,你们道是谁?”

    不等说书人提及,众看客已然叫骂:“正是那狗贼景天!”“我渝州城竟出了这样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天柱断裂,就该拿他去填!”

    提及这个名姓立即惹得群情激愤,人皆詈之。

    这茶馆里天天都是这一出,无怪乎生意兴隆。

    角落饮茶剥花生吃的白鬓客抖了抖身子,慢慢站起身来,朝茶馆外走去,临出门时被烈日晒昏了头,定在原地一定,随即又迈步,渐渐去得远了。他沿街边缓行,并无个目的,也不去寻落脚处,只是就这样一寸寸挪动,魂灵都似飘走了,独留个空壳还在世上活动。

    日头西沉,他走得倦累,抬头环顾四周,不自觉兜兜转转,走到这儿来了。

    这条街是他年少求学路,街尾书塾还有童子朗声诵诗,音声脆亮,好比百灵。便是这样末劫之时,依旧不忘教化,由衷叫人振奋精神。景天便行至书塾外,自窗格朝里望,他眯眼瞧看,寻见了李家的三个兄弟,也正是他的三个徒儿,三思、三省、三悟。

    三个孩子用功读书,景天看在眼里,不觉面上多了些笑意。

    过不了一会儿书塾放课,先生挥散了学童,独把李家兄弟留下。景天在书塾外等了许久,学童都散尽了,教书的老先生才把三兄弟放出来。

    眼看他们要走到门前了,景天连忙快步避开。

    李家兄弟并未被先生责罚,只是知晓他们要受同学为难,这才故意留他们到人都散尽。

    他们未走出一条街,就被一群同龄孩童围住,不由分说便上来拳打脚踢。这些孩子人多势众,都是内功有成,李家兄弟苦战不退,仍被一一打倒在地。

    景天本已走了,听到一群孩子叫骂,心里觉得诧异,又回转来,就看到自己三个徒儿被打得鼻青脸肿,模样可怜。

    那群孩童边打边骂,说他们是畜生的徒弟,是狗徒弟、猪徒弟和鼠徒弟。

    景天又哀又怒,正待上前喝止,他的大徒弟李三思却发了威,这小子天生巧手,是个妙手空空的材料,人又机敏狡猾,方才被打得缩成一团,突然就蹦起来,朝周围一圈孩子洒一把黄沙,惊得他们连连后退,又有不慎沙子迷眼的,捂着眼睛痛叫起来。

    李三思把两个弟弟都拉起来,冲出重围,等跑了两步又转头大骂:“我师父是剑侠!老子三个以后也是剑侠!你们龟儿等着,等老子们神功大成,一定把你们打得找不见裤衩!”他骂完就跑,转身却撞在一人身上。

    “哎幼!对不住!对不住!哎,哎?景叔?!”

    景天而今形容枯藁,两鬓斑白,这三个小弟子仍旧一眼认出他,抱着他大哭起来。“景叔,你终于来看我们了!你怎么也不传信给我们?我们好担心你,景叔……呜……”

    三个小徒弟抽抽嗒嗒,呜咽不止。

    景天蹲下来将他们抱着,心里感伤,可却开不了口,他本想流泪,可两眼空空,淌不出泪来。

    欺负李家兄弟的几个小孩见有大人前来,不敢继续造次,纷纷跑了个无影无踪。

    三个小徒弟也不想着寻仇,就想让景天跟他们回逍遥客栈,见见他们的父母,说来已经阔别一个春夏,恐怕再不联系,交情都要澹了。

    景天果然随李家兄弟回了逍遥客栈,与掌柜李澜夫妇重逢。

    “景老弟,你怎么、怎么生了这样多白发。”

    “说来话长。”

    “那就不必说,来,我请你喝酒。”

    景天如今功力全失,不胜酒力,三杯五杯,不知不觉便昏昏沉沉,李澜搀他进客房歇息。

    他已许久没有好睡,每每合眼,心神煎熬,辗转不能寐,如今酒后头昏,反倒没有了烦忧。

    世人多饮酒为乐,有一种人却是以酒为药,借酒浇愁不为消愁,只为能得一夕安寝。

    景天身上银两无多,李掌柜也不收钱财,任他痛饮,留在客栈这四日,每到入夜,他就要抱着剑匣酩酊大醉,随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他终究是要走的,留下一本剑谱给弟子们,他就向李澜夫妇告辞。

    临别时侯,李澜为他准备了包袱盘缠,送他出城,在渡口打了船,继续沿江而下。这一次,他要走得更远,去到无人认识的地方。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江流万古,人世沧桑

    大江滔滔,四千年英雄冢,两岸多少白骨葬青山。洗不却烧杀火,流不尽贼寇血。

    老翁撑棹船尾,白鬓客兀立舟头。

    一箭舢板自渝州津渡沿江而下,飘飘摇摇,出蜀入湘,载着景天又回了洞庭。

    他在巴陵下船,此地繁华,人间气象。

    景天早已闻听巴陵剑客范希文的威名,便欲往岳阳楼一睹风采。

    此君少年成名,凭的是文采斐然,剑术高超,而今誉加海内,凭的是修身治世,庇佑一方。乃先祖范履冰曾出仕前朝宰相,家世不凡,素有名望。前朝覆灭,范氏顺应天下大势,弃文习剑,悉心教养子弟,又百余年,方出了个惊才绝艳的范希文。一甲子前,范希文随友人滕子京迁居巴陵,后二人在此行侠仗义,肃清政事,潜心经营十载,终使百业兴旺,攒下偌大民望,故滕子京重修岳阳楼,范希文作岳阳楼记,成就一段佳话。

    巴陵剑客之名风传数十载,其人在城外隐居,仍旧不时往赴岳阳楼饮酒赋诗,怡然得乐。外客每至岳州,必来楼中拜谒,观岳阳楼记石碑,或有幸能一睹真人风采。

    景天初到岳州城,便觉此地民风开朗,与别处不同,竟是店铺林立,行人摩肩接踵,一派繁华。当知如今天下大乱,人或避于深山,或托身宗派,或狂乱不知所踪,更有啸聚山林为祸一方,乃至流落飘荡,不知所依者,十有四五。故人不能专务其业,田地荒而铺市废,百工嬉而庶务殆,道涂有尸骸而不知殓,牛羊皆饿死而不知豢,粮草绝收,时岁大饥。盖天灾克运而致人祸横生,概莫如是。

    他沿街而下,往岳阳楼去,尚未至洞庭湖畔,已闻听剑斗之声铿然而作,响彻街宇。

    景天修为尽废,见识却仍旧不凡,听得两剑相斗,剑吟不绝,初时只觉混杂一片,侧耳细听便又分明,一者清越急促,好比雨打铜铃,一者闷哑涩迟,如老牛耕犁。神剑宗先人所遗《闻剑札记》有云,剑吟者,有四声十六音之说,四声者,清、平、闷、绝,乃御剑之气也,四声相辅乃有十六音,谓:尖明厉促,朗舒迟枯,滑慢涩寂,微希夷訇,乃施剑之势也。听剑之道,在观其气,闻其势,知阴阳流转,得动静之变,如此可明辨胜负,无有不中。

    他既已知两剑相斗,清促者大占上风,而遥闻众声鼎沸欢喜,不由惊奇,这莫非是哪位前辈在指点修行?否则何以这样声势?

    待他行至湖畔,却见人群三五散布,或立于荫凉之下,或俯瞰楼阁之上,或远眺亭台之中,或列于堤岸之崖际,总总林立,凡千百人,热闹不小。那斗剑二人,相对立于洞庭当空,一人麻衣布履,市井商贾模样,使的一口三尺五金铁,却是悠然自得,一人道袍山冠,好个有道真人,使的一口东海琉璃玉,然剑吟闷涩,显然落在下风。

    景天不由好奇,又羞于开口相询,便独自观眺。

    他身畔闲人笑问,客人看着陌生,莫非是第一次来巴陵?

    “正是。”景天顺势相询,“那斗剑的二人是何来历?”

    “一个是丰华巷里卖糖饼的,一个是普生观里的邪修。”

    景天当即了然,这世道不同前朝了,今朝是真人不露相,莫以为寻常巷子里卖饼的穷酸就不如道观里**米细粮的真修,四百年里法传天下,天下又有多少英才俊杰埋名乡野市井,务农事贱为业,贫也不改其乐。此为一大臂助,是正邪两道不论如何都要争取的一股力量,得之正而能抗魔,得之邪则为大祸,诚社稷之大器。故能举大义者可席卷天下无往不利,盖得道者多助也。

    不过景天仍有一问,“为何这二人在此斗剑?”

    “月前范希文老先生带领三百剑侠子弟查抄普生观,揪出神道邪徒及邪徒三十余六人,这些邪修招摇撞骗,惯会使些托梦前知,魇胜扶乩之类,装神弄鬼的把戏,惹得大家惊恐冲撞了神灵,或遭不幸,故而范老先生为了破敌贼胆,就请来市井人物,亲自指点,随后便在众目之下令其与邪修斗剑,看他们所谓神仙会不会相救,看他们所谓神通法术能否敌过凡人的飞剑。那三十六人,每三天斗一场,败者就要被斩了头去,如今已经砍了七个。”

    “那市井人物,可有落败?”

    “无一不胜。”闲人抚胸而笑,状极快意。

    景天闻言,心下倍受震动,暗忖道:“这世道如今一片涂炭,可有这样的义人能团系万众,保一方水土安宁,愈是险阻危难之际,方愈显英雄风骨。眼下我法力尽失不假,但四肢总还健全,既然手脚俱在,我就还能握剑。如何能颓唐丧气,空掷岁月?况且我还要救活龙葵,岂可就此一蹶不振?”

    他当下收拾心情,奋发精神,也不在巴陵逗留,当日即出城而去,沿江而东,一路上风餐露宿,昼夜剑不离手,苦心修习,似他如今这般手段,对付寻常山间野兽尚且为难,更不提与习剑修士相争,渝州城里十岁孩童都能轻取景天性命。

    虽然再没有一丝法力神通,操练的都是凡间技击之术,但每过一日,精神便愈好一分。须知手执利刃,胆气自生,英雄非无敌于世,然有始有终,历尽风波而不告馁者当之。

    自巴陵向东,观大江滔滔,临岸舞剑,饥则扪虱垂钓,渴则饱饮江水,力竭则卧,兴起复游。朝夕露宿,遇人不语,遇城不入,一心惟剑,也曾夜斗群狼,也曾疾病缠身,也曾凭崖而啸,也曾凄楚难熬,苦乐皆不以为意,如此沿江日行至夜,不觉已有月余。

    某日至黄州城外,夜雨瓢泼,宿于青松之上,以竹篾覆顶,抱匣而眠。

    有贼逐客入林,意图行不轨事。

    景天为斗剑声所惊,悄然取下竹篾,侧目观之。

    贼人七尺身材,身宽头肥,面目痴蠢,使一柄双股叉,南海铜精混杂天炎铁所炼,能发雷声,出则风火相随,气势甚大。客为一弱质女流,使一对分水刺,乃西域玉霜月石铸成,宝光隐隐幽幽,披金断玉不过吹灰之力,然其人剑术不堪一观,故而落在下风,不出十合便已然险象环生。

    此二人交锋之际,多有言谈,故能知始末,原来黄州左近流寇频现,女子一家于前日匆忙出逃,不料正逢盗寇外巡,家主乃命众人四散奔命,而那蠢肥贼人见色起意,暗自尾随追击,故有此一难。

    景天修为尽失不假,但眼力依旧是一等一上佳,目光毒辣,轻易便看出那贼子剑路破绽,倘若还能御使飞剑,一招就能取敌首级。

    他是侠骨义胆,绝不肯坐视不平,宁死也不肯的。

    只是现如今要救人,却要颇费些手脚。

    贼人这厢将一支双股叉运使如飞,眼看逼得对手左支右绌,一对分水刺已齐齐出动,周身空门大开,只消逼退双刺,便可出手生擒,却忽闻石粒破空呜呜,缩身一退,那石子儿却恰击中他左肩云门穴,力透骨髓,当即砸得他大叫一声,收回双股叉,只觉手太阴肺经一线真气阻滞,周转不得,当即心惊。

    “谁?!哪个不要命的?!”

    景天也不作声,兀自倚在树上,身形不显。

    客知有贵人相救,大喜,振作精神,再起双刺,胡乱朝那贼人杀去。

    贼无奈,有心暂离,总又不甘,故一面分心斗剑,一面留神周遭,双股叉使得散漫,不觉竟被一枚寒刺切入周身三尺,晃一晃,险些要了他的脑袋,当即惊得一身冷汗,乍然回神,又闻石子破空声。

    大惊,肋下受击,金创五寸,血流如注,当即转身远遁,不复停留。

    客得景天相助而能退敌,不禁欢欣,叉手四拜,恳请相见。

    景天闷声道:“那贼如今受伤,却不曾断了手脚,法力神通俱在,一旦伤愈,必复起祸心,你不快走,在此停留何益?”

    客循声望去,那树杈上黑压压,却躺了个乌衫人,竹篾覆面,抱匣负剑,一副江湖老生的风范。

    “前辈大恩,小女子此生不忘,还请留下尊讳,容图后报!”

    “我不要你什么后报,快些逃命去吧。”

    “那便请前辈保重,区区乃黄州卢氏女,今欲北上汴梁,异日相逢,定要在风光楼上设席三百,以表敬意!”

    景天闻言不禁暗自刮目相看,这女子虽剑术平平,谈笑却有任侠气,不逊天下男儿。他转念一想,便开口将她唤停,“且住了。”

    “前辈还有指教?小女子恭候。”

    “你将这书拿去,得暇可多多翻阅,对你的剑术不无小补。”景天自怀里取出剑术手札,丢到女子手中,莫看这书册破破烂烂,湿淋淋,封皮残损,却是他一路总结剑道,写就一本习剑心得。若说珍贵,倒也不算什么神功秘籍,但他身为正宗传人,心中剑意成锦绣,所得句句皆是珠玑,半卷剑经便足堪寻常人受用一生。

    “多谢前辈,小女子定不相忘。”

    话音未落,林间一道火霹雳,正落在景天栖身之老松,将这合抱之木炸作漫天碎片。

    景天纵身跃下,总算平安落地,当即忙斥客远离,不可再复逗留。

    那贼去而复返,却是找了个同伙相伴,这一带盗匪猖獗,呼啸山林,以至于斯。

    二贼前来,那蠢汉见客遁逃,连忙要追,却为同伴拦阻。那人生得好相貌,身高七尺,体雄壮,长髯及胸,一双虎目甚是威武,倒不似寻常蟊贼,活脱脱一个乱世豪杰。

    “阁下气宇轩昂,不知家住哪座仙山?修的什么道法?”虬髯贼抱拳一礼,倒是客气。

    景天也不言语,将背后剑器取下,又将木匣倚在一旁老树根上。

    蠢汉一面捂着肋下伤口,一面叫道:“把你个不知好歹的老东西!我家哥哥问你话,你怎得不答?装聋作哑,看我一叉子戳烂你的嘴!”

    景天不曾顾影自怜,倒不知自家形骸已衰,被人视作老朽,实属人世沧桑无奈,他取下剑鞘,将烂铁剑持握了,摆开架势,却平白惹笑。这天下,哪还有用这样凡俗剑术的人?

    那胖贼便笑得肚皮颤,肋下血流抖擞喷涌,连忙哎呦唤痛。

    虬髯汉子挥手让同伴收声,面上不免犹疑,“阁下?”

    “好了,你出剑吧。”景天说了一句。

    胖贼瞪大眼,运起双股叉,朝景天刺去。

    平平无奇的烂铁剑挡不得真火锻炼的兵刃,触之便要粉碎,景天只有挪步转进。

    他这一退,不过一尺,随即迈步侧进,轻轻巧巧让过双股叉,一步就踏入重围,剑尖抵向二贼,竟让他们不战而退。

    此剑未曾及身,便能屈敌胆气,实在显露本领。

    那长须汉貌似忠良,实则奸猾,叫一声:“阁下好本领,却不好欺负伤病,让吾来讨教高招!”他运起袖中云丝软铁剑,便好似抬手打出一道龙游气,矫矫腾空,迸出白光万道照得林间一片雪白,惊得虫蚁奔逃,群鸟夜飞。

    景天为剑光迷眼,双目刺痛,只得侧耳倾听,前头一道清音枯声,后头一道闷音厉声,便知分明,即刻闻声转步,瞬息耽搁不得,那厉声的是双股叉,势快力沉,转圜迟钝,当避其中锋而击两翼,那枯声的是软铁剑,纵跳自如,挪移不定,最是难防,唯有堂皇大势凌之,协敌同亡,方能逼其回转。

    他脚下迈步不停,拧身让过背后双股叉,直逼中宫,骇得虬髯汉子御剑回防,忙退三步。

    那胖贼接连拿他不下,不由得心浮气躁,怪叫连连。长须汉已看得分明,眼前此人分明没有修为在身,然而凭他剑道境界,竟以手战之术抢出一片生机,分明是个高人。

    他们这帮盗匪虽然同样从小修行,然而大多不成气候,太平年间不过是一群游侠儿人物,常为良家谑笑,一逢乱世,当即群起,如风袭掠,作恶多端,杀个痛痛快快,只道是一日翻身作大王,今后落得身首异处,也不枉快活一场。

    长须汉一时起意,欲擒下此人,带回水泊好生招待,若他肯教授剑术,便奉他坐一把交椅,如若不肯,定是严刑拷打伺候不提。

    景天情知此番定然难有幸理,只是可叹他葬身异乡,仍没能重铸神剑,救回龙葵。

    一番激斗,他全神贯注,一气贯之,不觉已汗出如浆,精神俱疲。须知凡人相斗,胜负不过转眼,此间所耗心力,无异于荷担开山,往返百里,实在是极苦累之事。

    胖贼眼看他气力不济,躲闪不及,便要一叉取他性命,长须人连忙喝止,正待此时,林中飞出一对分水刺,朝二匪杀去。

    “是那小刁妇回来了!”胖贼大喜过望,“这下却好,只听说煮熟鸭子飞走,没见过鸭子回头,省了老爷多少气力?正好拿下,好爽利耶!”

    这卢氏女不过是一转眼不见,剑术却已有两分章法,将贼人斗得分身乏术,她于林间现身,一袭黄衫甚是分明,忙呼唤景天一同遁逃。

    景天自然知晓利害,他返身将藏了神剑碎片的木匣子抓起,掷给那女子,叫她独自奔命,再莫回头。

    “恩公!要走便要一起,我岂是那样负义小人?!”

    “你若能把此匣带走,便报了我的恩情,我九泉之下,尚要向你道谢,快些走吧!”

    那女子接过了木匣,直把一口银牙咬紧,眼看渐渐敌不过那二贼合力,匆忙说一句:“恩公,待我练成了你的剑法,定要杀尽黄州贼,为你报仇!”

    她唤回对刺,返身遁走,果真没有回来。

    胖贼眼看几次三番受辱,不由得暴跳如雷,发了狠心,一叉正要把景天刺死。

    这一道剑光迅捷,景天实已无力躲闪,正待闭目等死,却听得一声金器交鸣,原来是那长髯汉子出手制住同伙。

    “你个肥豚,岂不知眼前的是一代剑道宗师?安敢无礼!”

    “哥哥,你好不讲理也,这穷酸分明是个没有法力的,猪狗一般人物,怎得还要为他伤了弟兄情谊?”

    “蠢物,你莫在此饶舌,还不随我拜见先生?”

    长须汉脸上堆笑,叉手躬身,向景天唱了个肥喏。那胖贼心不甘情不愿,在一旁扭扭捏捏,终究还是胡乱朝景天拜了拜,就是脸色甚是不佳,高高地撅了个嘴,都能挂裤衩了。

    景天道:“我知你心思,只是似你等这般根器拙劣,绝难企及上乘剑道,便是寻常剑术,亦须付出十二分苦心方可小有成就。”

    长须汉大喜过望,“还请先生指点,若有所得,必不吝相报!”

    景天知他心如虎狼,薄情寡恩,只是他既然肯玩一套虚情假意,正好能保存景天有用之身,故而也就陪他演一折戏。再者流寇山匪亦是爹生娘养,未尝个个都是十恶不赦,倘若此去能教化一两个野贼,也是匡扶正道。这长须汉子非是好相与的,可那胖贼就尚有几分顽童气,兴许可堪造就。

    二贼提了景天回寨安歇,长须汉子在这白龙寨里坐的头把交椅,待第二日清早,召集匪众,推举景天做大寨教头,统带三百匪贼。

    寨子里尚有三把交椅,各有不服,景天也不申辩,只看那长须汉费了一番口舌,安抚几位兄弟,只是仍有一番波折要落在他头上。

    “不知教头尊姓大名?”坐第二把交椅的是个精瘦汉子,一张脸皮晒得黧黑,个子矮小,气魄却不小,逢人遇事总有咄咄之态。

    “无名无姓。”

    “咱们总得有个说法,难不成只管称一声教头?”

    “我好诗词烈酒,你叫我十九便好。”

    众贼皆笑,此事便就此略过不提。

    一日,景天被请来聚义厅传法,他自不愿将高深法诀流出,便自顾说些玄门道语,大多是佶屈聱牙,晦涩难明,众匪心有不满,喧哗鼓噪,扰乱道场,他呵责道:“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尔等还修的什么道?练的什么剑?倘若不懂,回去好好琢磨,莫来我这里罗唣!”

    长须汉子叉手请了,道:“十九教头,非是弟兄们不懂礼数,实在请你说些通俗的,白龙寨的子弟大字不识一箩筐,不如你先传授些厉害剑术,当即叫我们可以操练起来,岂不省了教头好大口舌!”

    景天知晓此番搪塞不过,只得讲几句剑术,不过他却不会传授飞剑之法,只谈手战之道。

    “昔春秋时期,越国有一女,长居密林深山,不与人言,然剑术天成,王请问剑之道,答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此为剑理,尔等须听,御剑之术,在于攻守之变,护近击远,如此可却敌百里之外,莫不得胜。”

    众匪俱喜,景天这番话着实骚到痒处,如这般贼寇,要他们坐静论玄实在强人所难,唯独斗剑之道,是个个心爱,故而此时捉耳挠腮,延颈企踵,恨不得景天一刻说个不停。

    这景天才说两句,话锋一转,“我知你们愚钝,若只是听我空口白话谈论,必然不得要领,来两个自愿的,上前斗剑一番,我好为尔等解释。”

    贼俱踊跃,景天点了先前那个胖贼,并他身畔一个瘦贼,问道,“你二人叫什么名字?”

    胖贼搔一搔肚皮,便答,“肥家没有姓,就叫茂山。”

    瘦贼嘿嘿一笑,便答,“小弟叫何必平,教头有礼了。”

    景天点点头,“茂山、必平,倒是好名字。好了,你二人到外头去斗剑,我们在厅里看得分明,何时我叫你们停了就停下,若没有传唤,就这般斗下去,知晓了?”

    胖瘦二贼连声唯唯,便出了聚义厅,在演武场上争斗起来。

    景天将厅中众匪唤至身畔,为他们指点剑术,他使个坏心思,再次援引越女剑论,“昔人云,‘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你们瞧这二人,斗剑之时龇牙咧嘴,面目丑陋,非但没有了高手风范,更容易被人摸清虚实。”

    长须汉请道,“教头,这斗剑便是斗剑,怎的还和长相有关系?”

    余者亦催促不解,“就是就是,教头莫非是在诓我们?”

    景天冷哼,“你们这群蠢物,不懂斗剑之妙,也敢胡言乱语?我且问你们,有没有玩过叶子戏?”

    “那是自然,平日最好消遣!”

    叶子戏乃是前朝便已流行的消遣博戏,后世几经改良,称之为马吊,传入西域后,称为扑克。盗匪平日无聊,便爱聚众打牌,小赌几手,很是引以为乐。

    “天底下道理大多相通,你们打叶子戏之时,若是脸上悲喜分明,岂不就被对手看了去,知你手中叶子大小好坏,岂能不输?”

    他这样解释,这群不学无术的贼人就恍然大悟了。景天眼看得计,便继续信口胡诌,“斗剑之时,首重心性,要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如此一来,不论你修为高低,总归不会让人看透深浅,如此就能随机应变,或逃或战,都可随心所欲。”

    众贼颔首称是。

    景天指点那胖瘦二人斗剑,“你们且看,剑经有云,斗剑如弈棋,气盛则凌之,气绝则亡。这两柄兵刃当空飞舞,若以剑为子,以天地乾坤为坪,就可知剑路脉络。飞剑如龙,周身三尺有气,二龙相争,一方紧逼,一方便气紧,乃至终为所提,你们看,那何必平的银梭被迫至他身前一丈,此时便是深陷合围,若正面强攻不得解脱,当另起机杼,方能打开局面。”

    二把手请教,“以教头之见,不知该如何另起机杼?”

    “茂山剑术粗糙,只晓得大开大合的招数,但一身法力还算浑厚,惯会以势凌人,如若要破他剑路,可人随剑走,暂避中锋,挺身抢近,逼得他御剑于方寸间腾挪,必然周转不灵,轻易可夺。”

    他这头解释,那头瘦贼竖耳倾听,当即大喜,果真架起浑风银炼梭,先迫开双股叉,随后大步前奔,与胖贼近身,二人拳脚往来,又分心御剑,瘦贼自家只顾躲闪,银梭却当空纵跳,果真让双股叉疲于追逐。胖贼连忙召回兵刃,只在身前三尺挥舞,然而依旧气势有余而灵巧不足,不出三合便让银梭绕了他脖颈一圈,胖贼周身发寒,猛打个哆嗦,连忙讨饶。

    “莫打了!莫打了!肥家认输!”他气喘吁吁,提一提裤带,“险些把肥家吓出粪来!”

    众皆哄笑。瘦贼得胜不饶人,叫道:“教头没喊停,那就不能停!”再次架起银梭,照葫芦画瓢,又胜了一次,更显轻松。

    长须汉见状再问,“那请问教头,茂山那肥豚若想胜出,该如何是好?”

    景天冷然哂笑,“这等愚话还来问我?只消留三分法力,将叉子往何必平身上直戳,他自然躲闪,如此守不可久,待他架起梭子来救,两兵相击,茂山再运起十二成的功力,合力一撞,必然叫他兵刃受创,法力激荡,如此便胜了。”

    胖贼这会儿多生个心眼,把这段话听去,果真是把瘦贼的梭子打得飞出山寨,这下没法再斗,这自称肥家的蠢贼笑得眉毛都钻进头发里去了。

    “好好好!教头不愧是、不愧是……呃,江湖前辈,三言两语点拨,让我等好生受益,等明日外出劫掠一番,定要抢十坛美酒献给教头!”

    景天故作姿态,“好了,今日所传,已够你们受用,等你们何时悟通,我再来指点。”

    众人恭送,临走,白龙寨的三把手又将他拦住,“教头,你今日所说的都很有道理,只是我们粗人愚钝,记不得这些话,还指望回去后自己翻书温故,尤其那一句‘斗剑如弈棋’说得真好,不知出自哪本剑经?”

    这一句话只是老生常谈,倒不是出自经典,真要问起究竟,倒是记在景天自己撰写的手札上。“这句话是我说的。”

    此时此刻,白龙寨东百七十里,那多日不见的卢氏女正于一处僻静山谷习剑,她翻开手札,粗粗通读,发现这本札记分上下两篇,上篇为习剑之道,下篇则为斗剑之术,其中上篇开卷明志:“凡天下习剑之辈,当一心求之至道,以期领悟神意御剑之上乘法门,切莫耽溺于争斗,否则殆矣。”

    先前为救恩公,她只看下篇,浅尝辄止,便已然剑术大进,也亏她天资不俗,此前岁月皆被女儿家琐事耽搁,不曾学什么高明剑法,而今得了神剑弟子亲传,是困龙归海,一朝便生风云。

    她于谷中习剑不辍,不出三日,便有剑吟冲天,清啸响彻群山,显然是本领大进了。

    ------题外话------

    快了快了。

    最近玩了觅长生、天命奇御2、瘟疫传说无罪,都是不错的游戏。

    下一章应该会有个大文豪出场,至于是谁,应该还蛮好猜的吧?我就先不说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水龙吟

    景天在白龙寨里一番胡言乱语,说什么斗剑如弈棋,被这许多见识短浅的贼寇奉为一时圭臬,不久后,寨子里竟有弈棋之风盛行。眼看这些打扮粗俗,端止鄙陋之辈装模作样,对着棋盘拿捏姿态,可半天也下不出个花样来,也真个叫景天暗自好笑。

    他在这边笑人,却不曾反省,自己的棋力也不堪入目。景天自小不曾熟习黑白子,倒是象棋和连五子倒还算精通,在永安当所在那一条街上堪称无双无对。也就是入了神剑门后,闲时看师兄师姐们对弈,受了些指点,勉强知晓下棋规矩,可正正经经下完一盘棋的时候,还不曾有过。

    因山贼们个个不成器,便请他来指点一二,景天哪里懂得这个,他只好先把围棋规矩先教了,磨磨蹭蹭推脱了两天,暗地里揣摩棋道以免露怯。待到真正与人手谈厮杀,倒的确没有败绩,虽说都是臭棋篓子,但好歹寻摸出了些许趣味,一连数日都沉溺此道,所幸他为人勤勉,没有忘了每日剑术功课。

    除了弈棋,寨子里原先就盛行叶子戏,如今这些贼匪听信景天胡言,打牌就更勤快了,而且都是面无表情,喜怒皆不形于色,行走坐卧皆是如此,看来是的确在下功夫。他们这样练了几日,斗剑之时也能做到神情若定,便自诩神功大成,也找十九教头要指点。景天稍加思忖,叫他们赌大些,原先赌一两的,现在就赌十两,原先押银钱的,现在就押法宝,一定要全副身家都寄托上去,若不能胜,便输个赤条条,精光光。果不其然,赌注翻番之后,就有许多定力不足的贼匪破了功,一个个赤目流涎,情难自禁,在寨子里鬼哭狼嚎,甚是喧嚷,这般豪赌又惹出许多糊涂账,翻脸成仇不在少数。

    如此愚类,一心追求速成,好勇斗狠,只顾眼前而无远虑,沉迷外道,不思进取,就这般练法,莫说习得上乘剑术,就是原先有了几分功底,经年累月后也要荒废了去。偏偏众贼自以为得其三昧,终日痴顽不改。殊不知,剑道修练贵在精诚,须念念不忘,方可有所长进。逐法用之末而舍大道之本,殆矣。

    反观那卢氏女,自从得了神剑手札,终日冥思苦修,调伏真气,化以灵神,将一身法力抟炼为剑道元罡,又与手中兵刃物性相感,隐然已得人剑合一之术。若能更进一步,领悟藏形之道,届时纵身化一道精气附在剑器上,逍遥天地,转瞬杀人,往返青冥皆无障碍,更无需学什么面不改色的奇技淫巧。

    景天每日除了练剑下棋,便是饮酒食肉,少言少语,倒是一刻不停都在心底里考量众贼,总盼着找出几个良心未泯,还可改邪归正的苗子。以他所见,白龙寨之匪类,非是穷困潦倒,无有生计方才落草为寇,而多是脾性乖张难驯之辈,好逸恶劳而贪索无度,不愿躬耕田亩,安身事业,平日也是游手好闲,趁而今六界大乱而啸聚绿林,妄求一时之快意,不顾杀身之祸,实乃穷凶极恶,纵有几人为祸未深,经周遭奸邪之气熏染,也难迷途知返。

    人心渊深,无有本根,随境而迁,随时而易,天下太平昌盛则人心向善,非是无有奸邪之辈,盖邪不压正,难成气候。然人心有别,道法却无善恶,景天眼见这些鄙陋匪众修习的亦是昆仑正宗,不念祖师恩德,恃之为恶一方,诚可悲可叹。当初云宗弘法天下,可曾想过今日?

    白龙寨匪类生活奢侈无度,每日大摆宴席,宰猪杀羊食肉,饮酒如渴,上好粮食常因不合口味而弃之不用。纵使有金山银山,这样每日滥赌暴食,也很快就要耗空。每当仓禀空虚,便蜂拥出动,四方劫掠烧杀,掳掠良人。

    某日众贼打劫归来,带回许多妇女,可怜她们与亲人生离死别,遭逢大难,留在寨里定会贞洁不保。

    景天目睹无辜人家泪洒青山,只道是应当竭力相救,只是不知为何,心里竟无有悲痛,亦无对匪类为恶之怒。他恍然自省,想来他七魄离散,七情渐失,如今已然是症状发作了。

    恐怕长此以往,他必然会化作无知无觉之行尸走肉,对这世间再没有半分留恋。

    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所作为,扶善锄恶本就是豪侠之义,景天只觉自己宁肯猝死,也不可坐视奸邪侵害弱小。只是他如今实力低微,在这寨子里看似得势,实则是被众贼软禁,如若不顺从他们心意,当即便会遭毒手,故而要救人也须多费手脚。他自忖独他一人恐难成事,还需言语挑拨,赚几个蠢贼来供他指使,如此便好办许多。

    白龙寨里这几日相处,唯独那胖瘦二贼对景天十分敬重,平时常来求他指点,每次都带了酒肉饭食。听闻景天好吟诗,特意改头换面,潜入黄州城里买了几本诗集。每次景天下棋,这二人要么陪同,要么在一旁观棋。众贼笑这二人软骨头,给十九教头当了小婢子,胖贼茂山倒也不恼,心宽体胖,一笑而过,瘦贼何必平倒是口齿伶俐,圆滑世故,常是自嘲,随后又笑称自己很快就能得了真传。

    景天心知二贼是受寨中头领指点,这才故作亲近,他几次督促二贼不可沉溺玩乐享受,应收敛心思专求剑道,二贼唯唯诺诺,虽不曾真个听话,到也从不顶撞。

    如今见无辜妇女要遭侵害,在此之前,寨中又有一场大宴,早早开始置备,厨房内外忙活张罗,杀鸡剥牛,屠狗宰猪,聚义厅里摆开交椅案几,杯盘流水一般送来,处处张灯结彩,窖里美酒净启,酒气如云香飘三里,一时间众贼皆忙个不可开交,倒疏忽了看管。

    景天至厨房外,将胖贼唤来,假意要私下传功,把茂山哄得喜笑颜开,他们约定在宴会上悄悄离开,至后山山脚见面。

    因胖贼心思不定,脸上笑容频频,瘦贼诧异而问。茂山头脑简单,三两句被套了话,于是就说出十九教头要私下传功。这一说,又被旁边的同伴听了去,不一会儿,偌大山寨里一半多的山贼都听闻此事。

    待宴会时分,长须的贼首酾酒高台,放言豪阔,假借替天行道之名而欲侵吞黄州之地,众贼言辞敷衍,嘴上应和,心里却想的是去寻教头偷功。

    推杯换盏几轮,宴会正酣,景天大略觉得时候已到,佯醉而醺然大睡,贼首命人送他回屋休憩,聚义厅内外的匪众见教头出门,许多都是眼前一亮,一个个忽然都有了急事,不是肠胃绞痛,就是头晕不适,更有甚者借口思念老母,推脱了宴会。聚义厅外的匪众不一会儿就散去大半,倒是厅内的几个知情人怕首领怪罪,不敢擅自离席,只是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

    二当家的见了,喝问一贼,“你个孬货!莫非腚上生疮了?怎么这幅模样?”

    “回哥哥的话,小弟这个饮酒多了,就想尿尿!”

    “去去!快去!”

    余下几人见状大喜,也纷纷自陈有难言之急,借口出了聚义厅,往后山去了。

    却说众贼各自急匆匆到了后山,见山脚空旷,只胖贼茂山一人杵在原地,便想着教头旋即就会来到,连忙找个隐蔽处一蹲,却不料这周围灌木丛、树梢头、青石背、矮坡沟,四处都已被同伴占领,一番口舌争斗后,总算都憋憋屈屈地找好躲藏的地方。

    他们左等右等不见来人,有几个小贼原是看守监牢的,此番偷跑出来,心中仍旧害怕当家的发现端倪,心想再不回返,只怕要露馅,到时候吃了家法,可不是好玩的,还是赶紧回去是好。

    殊不知聚义厅里,当家们也大感诧异,只觉今日宴席安静异常,走出厅外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广场上桌椅空荡,只十几个小贼还在用饭饮酒,三当家的揪住他们一问,这些人自称是看守监牢的。

    “你们如何敢擅离职守!莫非寨子里的家法不严了?!”

    “哥哥平白冤煞好人!小弟们这是到了时候换班,该轮到我们来吃酒了!”

    “你们走时,可见有人来替你们?”

    “这却不曾,想必是几位弟兄吃酒忘事。”

    “啊呀!你们这是坏了好事!”

    三当家连忙回厅里上报,几位贼首匆匆赶往监牢,那监牢外仍旧有贼众看守巡逻,这却叫他们大吃一惊。

    “你们一直在此,可曾远离?”

    “不曾!不曾!”这些玩忽职守的小贼万万不敢承认。

    二当家不耐与他们罗唣,闯入牢中一看,今早掳来的十几个良家妇女,如今半个也寻不到了。

    那聚义厅外,吃肉吃酒的小贼见匪首匆匆外出,连忙撇下碗筷,飞也似的离了白龙寨,四散钻入林中,各自奔命去也。原来这些小贼正是牢中的妇女,得景天相助,传了她们幻形易容之法,又受他指点,趁看管空虚出逃,却不忙离开寨子,因监牢深处腹地,若是直奔寨外,怕是连门口都赶不到便要被擒捉回来。

    兵法云,实则虚之,正要反其道而行之,跑到当家匪首眼皮底下饮酒食肉,此处离大门不过几步之遥,而贼匪都调往腹地,一来一去,争取出一线生机。

    所幸这些妇女都有修行底子,否则一时半刻练不成法术,也亏她们临危不乱,否则景天非但不能救人,还要搭上自家性命,所谓天助人助,不如自助,正是此理。

    众贼很快知晓中计,四下去寻景天,此人倒也洒脱,此时已至后山赴约,他正讲述的却是正宗妙法,以心意点化真气,修练剑道法力之纲要。

    因他妙语连珠,山脚各处隐藏的匪众一言不发,那气势汹汹来兴师问罪的贼首也悄然噤声。

    待景天讲过一遍,就问胖贼,“可听明白了?”

    “不太明白。”

    “好,我再说一遍。”

    长须汉连忙扬声,“却不忙了!十九教头,你私放寨中财货,可知该当何罪!”

    景天冷颜冷语,“似你这般奸猾贪妄之辈,不过是坐井观天,不知六界之大,豪杰之多,修得微末法力便沾沾自喜,恃强凌弱。修行昆仑真传数十年,竟只有这点本领,此生此世都不必妄想得道成业,终究是黄土一抔,路边骸骨!尔等匪类,不慕正道,实乃天下之蠹虫硕鼠,实在该死,如何有颜面向我问罪?”

    “好啊,你个老货,不过是区区残废之人,竟敢大放厥词,今日定要叫你知道厉害!”长须汉冷笑连连,忽而一转口风,“不过,我颜焕雄素来敬重有道高人,你若是把修行口诀老老实实交代出来,还可免去皮肉之苦!如若不然……”

    “蠢物,如若不然,你便剐了我,瞧你爷爷可会皱一皱眉!”

    贼首勃然大怒,一声令下,众匪其上,将景天绑了,押至聚义厅里。

    “十九教头,颜某再唤你一声先生,倘若你肯弃暗投明,今后你依旧是白龙寨的教头,有弟兄们一口吃,就绝少不了你一份。”

    景天不言不语,他既无悲苦,亦无忿怒。

    傍晚时候,众贼便见十九教头被吊在厅前,解了衣裳,被狠抽了二十鞭子,身上已无一块好肉,鲜血淋漓,他竟果真没有皱一皱眉头,没有呼一声痛。

    夜里,群贼外出,去追那几个逃走的良家女。

    景天仍被吊在桩上,气息奄奄。

    今夜生铁一样冰凉的月高悬,神仙遨游的天星大如车轮,穹光照耀山林。白龙寨里残落的豪杰沐浴星月之彩华,仍不曾有半句言语,直好似一座生铁般寒冷的雕塑。

    月下寂静的聚义厅外,缓步走来一个肥厚的影子,是那胖贼茂山悄悄来到桩下,淋漓的血落在他额头,他仰头轻声呼唤:“教头,教头,你可醒着吗?”

    “你不去练功作甚?”景天话语微弱,发声含混,似乎是舌头肿胀了一般。

    “教头,肥家、俺、我……我来看望你老人家。”

    “我也不需你看望。”

    “教头,你来把药吃了。”茂山御起双股叉,将绳割断,飞身跃起把景天接住,他这一接,触及他浑身伤势,溅了一襟鲜血,“教头,你可疼吗?”

    景天自然是疼的,七情消散,却仍有苦痛,这便是他而今仅存的知觉,故而他不以痛苦为忧,反倒是甘之如饴,纵使痛得恨不得自我了断,总好过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活在世上。

    茂山端了药给他服下,这也不是什么仙丹灵药,只是能益气补血,免得景天暴毙而亡。

    “你来救我,可是有求于我?”

    胖贼连连摇头。

    “那是谁教你来寻我的?”

    不远处树下又走出一人,正是瘦贼何必平,他神色谄媚,到景天面前躬身一拜。

    “你想从我这儿学什么?”

    “教头,实不相瞒,我们兄弟二人并不为求教,只是不忍心看你受这样的罪。”

    景天冷笑一声,不等他再说,忽见远处一道奇光惊破夜幕。

    三人转头遥望,西北林间剑光冲霄,似一条银龙逍遥大气,翻腾席卷。景天一眼便知,定是有人施展剑道元罡,观其气象,虽然声势尚浅,但色泽明亮莹润,当属上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是何方高人在此?!”那林中四散的匪类原本正擒捉逃命的良家女,忽然一道灿烂剑光闪过,便有人头落地,众贼立时惊骇。

    林间缓步而出的,正是那卢氏女,这几日来她潜心习剑,已练得有三分火候,回顾当日受人相助,恩公独自留下阻敌,此时必然已遭不幸,一念及此,不由得心中悲恸难当,自忖是哪怕抛却身家性命,也要为恩公报仇雪恨。

    众贼见她势单力孤,纷纷出招,卢氏女瞧这些白龙寨的匪类个个神情自若,面似冰霜,御剑时喃喃自语,指点方圆,颇有宗匠气度,她不由得暗自吃惊,只道眼前的都是一方高手,故而提起十二分法力,架起双刺杀去,哪知他们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不过几剑下去,杀了个残肢滚滚。

    白龙寨贼累被杀得胆寒,抛下同伙匆忙逃窜,此时他们才知那十九教头分明是在糊弄,根本没有练就半点本事,不由得恼恨非常。

    卢氏女救下几位良家妇人,一番相询才知,原来她那恩公此时正在贼巢中,若不是他设计相救,这些可怜人定要赔了性命。

    “恩公古道热肠,定然是不肯坐视你们落难,如今我正要去将他救出,你们也莫在此耽搁,速速逃命去吧!”卢氏女纵身一跃,跳上枝头,如星丸飞射,疏忽追逐白龙寨匪众而去。

    那坐第二把交椅的精瘦汉子闻讯而来拦阻卢氏女。

    “兀那贼婢!且莫嚣张,看洒家手段!”他御起一枚海蓝铁剑丸朝卢氏女打去,这几日他自诩得了真传,斗剑本事大涨,故而不将这区区女子放在眼中,只一招自创的“定鼎天元”直取中宫。

    卢氏女一路杀来,浑身胆魄迸发,已是脱胎换骨一般,面前白龙寨匪类招式凶恶,性情狠毒,一身本事都是刀枪里拼出来的,原先个个都能胜她一头,而今卢氏女得宗师传承,剑理充塞胸臆,杀了人后更加豁然开朗,只觉原先尚有许多疑问滞涩,一剑下去万千忧愁烦恼全数斩尽,看那血流漂杵,她只觉灵台清净。

    对手一招“定鼎天元”,并无机巧,直取一个快字诀,却又因法力驳杂不纯,不能习得剑气雷音之本领,故而既失却精妙,又不能以迅捷称道,名字起得气势不凡,却只是徒然贻笑大方之家。

    卢氏女被骂了一句,也不作口舌之争,一枚分水刺回护周身,另一枚里灌注全身剑罡,一发涌过去。只见林中列缺迸发,霹雳如霜,轰然砸飞剑丸,去势不减,将那白龙寨的二当家拦腰截断,他徒然倒在地上,痛得大叫,破口骂道:“贱婢子!何不给爷爷一个痛快!却休想某向你求饶!”

    分水刺当空一画,便斫下他人头,二当家面上终于油然而笑,叹道:“好法力、好法力!”就此死不瞑目。

    卢氏女杀人如乂草,清清冷冷不作回覆,收起分水刺,一身剑罡自然从剑器中流回膻中气海,没有丝毫损耗,因其法力精纯,不染杂气,故而只需以神意稍加熬炼,便可尽复法力。正因如此,正宗传人向来不惧久战,除非被人以秽浊之物染污法力,否则便是斗至海枯石烂,形尽寿终,亦是神完气足。

    先前她能一击破去贼首剑丸,也全赖罡气精纯,并未运使甚高妙剑招。说到底,生死斗剑也只有实力相仿才能比出花哨,否则任凭对手再多机变,也仅需一剑斩去,就能杀个干干净净。当年云宗天河悟得太阳剑意,一身法力浑厚如汪洋滔天,无双无俦,对敌时从未用什么漂亮剑招,六界之中谁又能挡?

    卢氏女此时方知恩公所赠的手札中为何再三强调,习剑以悟道为本,炼法次之,试招则为末节。世人不得其要,常以招式为本,不耐抟炼法力,更无能领会至道,因此在世俗蹉跎岁月,至死不得上乘法门。

    她便这般一路在林中好杀,一条银色剑罡飘然如龙,风云相随,卷动三山五岳,气魄冲霄,真个骇煞贼胆,所向披靡。

    寨中厅外三人眺望山林剑气纵横,自西向东,自北而南,往返滚荡,矫矫似天风吹云,熠熠胜九天月华,一时无言。

    未过多久,却见匪首颜焕雄仓惶回寨,身上金创三处,连指头都被那卢氏女削去两根,他心中恼恨已极,全数怨气都归咎景天,怪罪他不肯老实交代神功秘籍,却让他们一寨子的弟兄大受损伤。

    他急忙喝令众贼收拾家当,竟是连夜就要弃寨逃命去了。长须汉匆匆找到景天,二话不说,将他携上一并逃亡。

    胖瘦二贼面面相觑,连忙也跟上当家的。

    卢氏女容光似月,妾心似铁,一路追杀白龙寨匪众七天七夜,自黄州而下,向东南逃至福州城外海滨,此时三百盗匪,被她一人杀得只剩十六七人,原本为恶一方的白龙寨就此烟消云散。

    长须汉眼看自家打拼多年的基业一朝尽毁,哪禁得住放声大悲。

    他在东海之滨将手下弟兄召集,言众人道:“犹记得不过十日之前,我等叱咤山林,何等潇洒!如今我白龙寨名存实亡,各位好汉也莫随我这匹夫陪葬,分了家当便东西奔命去吧。”

    众贼掩面而泣,挥泪拜别,四散而去,只是尚未走远,天边一道剑光飞至,却是卢氏女已然赶到。

    贼匪欲逃,她也不拦,肃立原地,海风猎猎,吹动她血染的裙裾。

    颜焕雄转头四顾,身畔除了被折磨得神智涣散的景天,就只有胖瘦二贼还不曾离他而去,此情此景,他自忖是霸王败退乌江,英雄迟暮的境况,不由得惨然而笑,“我已逃了一千二百里,你还不肯放过我?”

    “交出被你捉去的人。”

    “交出来,你便不杀我?”

    “我会给你个痛快。”

    颜焕雄冷笑道,“那天夜里,你的本事尚且低微,何以几日不见就练就一身惊人业艺?想来是这个老残废教了你几手,他既然对你有恩,这七天七夜,你就是为了他才不依不饶,某家可有说错?”

    卢氏女眉眼低垂,从容静谧好似处子,这般姿态,已然是有剑仙风采,这七天七夜不休不眠,她非但没有气力衰竭,还因磨炼出顽石一般坚固心意,剑道真罡愈发精纯。

    颜焕雄将景天提在手上,又架起飞剑小心护住周身,这七日来,他们几次交手,各自心里有数,只需小心慎重,卢氏女也难将这泥鳅一般滑溜的贼人毙杀。

    长须汉冷声道,“你把这老货给你的秘籍交待出来,否则我便斩去他四肢,叫他真个做残废。”

    卢氏女见他手上提着的,岂还能看得出是个活人?她的恩公如今浑身青紫,人已瘦骨嶙峋,可皮肉却淤肿起来,浑似条死尸,若非胸膛还在起伏,真个同死人无异。这七天来,每次她要把这贼酋斩于剑下,都是被他用景天作质逼退,而她一走,这奸人就对景天严刑拷打,逼他说出修行秘诀,如不是胖瘦二贼暗自照顾,景天早已被他打死几十回。

    “你在他身上打过一下,我就割你一片肉,你若斩了他手足,我就切你五脏六腑,他若死在你手上,我便把你千刀万剐,剁成肉醢,洒入海里喂鱼。”卢氏女说话温声细气,杀机已然充塞天地,迫得东海之滨的潮涛都为之阻遏。

    颜焕雄穷途末路,岂会被她吓阻,当即挥动利剑,朝景天的肩膀斩去。

    “停手!”卢氏女扬声喝止。

    “怎么?想明白了?”

    “东西你拿去,但你要把人交给我。”

    长须汉放声狂笑,“你莫非当我是无知小儿?若放了这个老残废,颜某岂不是任你宰割?废话少说,交出秘籍,我自然不再折磨老残废,说不定还大发善心,去寻灵药给他疗伤。他是死是活,全看你舍不舍得。”

    卢氏女取出手札,用劲震碎前半册,碎纸飘零,长须汉勃然大怒,本想发作,又强自按捺,接过剩下半策一翻,不由得喜上眉梢,这上面洋洋洒洒,记载的全是斗剑之术,包括如何习得“剑气雷音”、“剑光分化”等高深剑术境界,他自忖若是练成这般妙术,定能反败为胜,只余被毁去的半策,还可从景天口中拷问出来,于是也就不做计较。

    颜焕雄得了真传,不由得心怀大畅,领着胖瘦二贼,即日扬帆出海,欲寻一僻静海岛闭关悟剑。只是卢氏女哪能如他所愿,同样乘船追赶,遥遥相望。

    两艘小船自东向西,自北向南,在海上你追我赶,忽忽不觉半月过去,颜焕雄已初步领会剑气相合之法,飞剑威力大增,破空隐然有雷声滚滚,离修成剑气雷音不过半步之遥,此时方知真传之妙,非是世俗左道旁门可比,大有前半生白活一场的感慨。

    胖瘦二贼同在船上,每日捕鱼晒盐,做得是打杂的活计,平时与贼酋一同钻研剑术,却不忘在闲暇时候提炼水气,给景天清洁身体,免得伤口溃烂化脓,也幸亏这二人感念景天指点之恩义,不曾远离,一直照顾有加,否则这般远航,以景天如今的身子,不出一日就该暴毙。他昏睡四天方才醒转,旋即又被颜焕雄逼问秘籍上册,景天自然不会助纣为虐,心下倒是对那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的卢氏女十分激赏,若是她将全本交出,贼酋气焰更难遏制。

    长须贼志满意得,自忖只要渡过此劫,凭他三人的本领,再创下一个比白龙寨更大的基业,非是难事,或许因祸得福也未可知。一念及此,顿时心怀大畅,也忘却了海上漂泊清苦。本拟与那卢氏女再斗上一场,尚未开口,就听瘦贼惊呼,遥指东南,彼处海天之间昏黑,雷鸣电闪,竟似有极大风暴袭来。

    连月来海上赤日流火,燥热非常,海上水汽蒸腾升空,顿生黑云,云气摩擦之时阴阳激荡,仿佛宇宙吐纳,乃降霹雳雷霆。

    天威浩荡,奸邪胆寒。

    那极大风暴转瞬千里,初时还在天边,眨眼便到眼前,将两叶轻舟吞入一片无有涯际的昏暗境地,众贼环首顾盼,只觉四合倾覆,晦暝无光,天崩海怒,浊浪击云,风咆似五岳之崩,电走如江河凌日,腾龙跃虎,兕奔虺行。此情此景,如何叫他们不震骇惊惧。传言大修行者可平靖三山四海,那般法力又非是他们这几个没出息的匪类可想。

    景天仰在船尾,一个浪头打来,他便似风里枯叶,飘然而起,转眼落入海中。眼前一片黑惨惨,他呛了滚烫的海水,周身创口浸了盐分,痛贯天灵,他亦不知如何作态,灵台沉静,许是将死之人,已无所谓这世事挣扎,火宅苦狱。

    眼看他就要坠入海渊之下,船上的胖贼茂山发觉不对,急忙御剑相救,好歹把他从水里托起来。只是这胖贼法力不济,慑于天威而染杂气,不多时便觉周身真气锐减,他慌里慌张大声呼救,匪首颜焕雄闻声回顾,见状却不管不问,当真大丈夫心狠毒,还是瘦贼何必平战战兢兢,咬咬牙跳入海中,顶住波涛朝胖贼与景天方向凫去。

    不远处,卢氏女盘坐舟中,仰望苍穹宏威,思及手札上所载:修行剑道并非冥思打坐之功,当立诚心、信心、杀心,诚于手中之剑,信之真我本念,杀内外一切烦恼。此情此景,如临深渊,她虽恐惧粉身碎骨,但亦鼓舞全身勇气,激昂法力,催动行舟朝前船驶去,意欲在此时将贼酋毙杀。

    浪头打来,舟楫轰然破碎,卢氏女一时怯惧,法力不复精纯,顿时坠入海中。

    匪首颜焕雄眼看仇人落海,不禁喜笑颜开,催动剑器朝水里砍杀,此时浪急风大,卢氏女一个不察,叫他一剑刺在左臂,险些斩断,她疼痛难忍,发一声哀嚎,沉入水中不见。

    贼人更加嚣狂,不等他得意,天上一道霹雳降下,正落在船头,将木舟击得粉碎,颜焕雄浑身炭黑,昏然坠海。

    雷霆入海,爆散如云,一时间银蛟奔走,海面上云蒸霞蔚,狂风厉啸。

    忽得一声长鲸哞鸣,水下跃出一条大鱼,其背阔足可三百里,长鳍如参天之木,雷击而无损,鱼跃当空,张口吐纳,其势吞饮日月,万里雷云尽入其腹,周遭海水一并倒卷腾空。落海众人本是浸在水中,苦捱挣扎,如今全数落入这大鱼口中。

    大鱼吞了万里雷气,怡然自得,摇头曳尾,一气下潜直至无光晦暗之渊流,随即向西南行去。

    却说众人落入鱼腹,这鱼体量庞然无匹,便好似一座巨岛,肠胃有乾坤之大,这大鱼吐纳灵机数千年,腹内元气满涨,无量无涯,更兼罡煞交征,雷气翻腾,景象殊为可怖。真要不幸落入罡煞交汇之处,即便铁石也要被雷气磨成青烟,何况血肉凡胎。

    这五人倒是好运,大鱼胃气翻滚,正有一团磁侌水元煞横亘至贲门附近,众人随着海水冲入肠胃,落入这一团蓝幽幽、沉甸甸的煞气中,飘然悬浮,好似冰壳里的虫豸,虽然行动艰难,一时间倒也没有性命之忧。

    磁侌水元煞性质温和,若吐纳得当,不但能补益真气,更有洗练经络之效,便是不懂采煞之法,以口鼻吞吐,亦可润肺养神,不惧有窒闷之虞。这煞气采集不易,需有大功行之修士方能潜下海底,自海洋庞杂气机内分辨挑捡出来,便是一甲子之功也难集齐一壶。这大鱼活了不知多长的年月,终日在深海游弋,竟不知不觉积攒了这数十亩方圆的一团精纯煞气。

    景天被一路折磨,体魄虚弱已极,印堂黑气萦绕,两颊深陷,双唇绀紫,已经是暴毙之相,此时依法吐纳,渐而咳出许多杂气淤血,面上腾起一股鲜活血气,却是转危为安。他环顾四周,鱼腹漆黑,唯有雷光迸射,亦微微幽幽,似在极遥远之星空深处,看不分明。不远处那胖贼茂山在大声呼唤,瘦贼何必平与他相距亦是不远,两贼得知彼此无恙,便又开始拌嘴了。

    卢氏女架起分水刺,悄然遁至景天身侧,低声呼唤:“恩公,你怎样了?”

    “我还活着。”景天点点头,他张口吐出一枚圆陀陀的蓝色玉精,此前他自知性命难保,未免龙葵残魄落入贼人之手,便一直将其含于口中。

    “恩公,你受苦了。”卢氏女怆然而泣。

    景天凝视她淌泪的眼眸,却再也不能感受她一丝一毫的悲伤。七魄离散,如今他已不再有七情烦扰,亦无有性灵智慧,渐而如同行僵一般苟存于世。

    “莫哭。”景天平静地说,他也曾对另一个姑娘说过这样的话,如今却快忘却了她的脸庞,非是真的忘记,只是已不能追忆,既然没有思念,记忆里的容颜又怎会鲜活如昨日重现。

    卢氏女振作精神,“恩公,我这就带你出去。”

    “先不忙,这周围景象可怖,万事小心为上。你正好在此,去将那贼酋杀了,另外两个小贼,我受他们照顾才能活到今日,你就放了他们。我传你一篇采煞法门,你趁此天赐之机,借此地煞气修炼,必定能增进法力。”

    卢氏女领命而去,转眼便摘了那颜焕雄的六阳魁首来,她本是春闺梦里人,而今谈笑即杀生,实在是剑魄入身,胆气自成,以景天之见,亦是难得的剑道种子。

    景天见了白龙寨贼首的头颅,无恨无喜,浑不在意这连月来的囚禁折磨,既然仇寇已死了,恩怨也都销尽,何必再多计较。他吩咐卢氏女把尸首远远抛了,随后回来听他讲法,又将那二贼也一并唤来,将采煞法传予三人,余下日子里便各自安心潜修。

    大鱼以天地灵机为食,每日吞吐海水,倒是会带进来许多鱼虾,它们同景天等人一样,都是遭了无妄之灾,不过倒是给他们四人送来鲜肉以供果腹。如此既无困毙之厄,又无外敌侵扰,大利修行。卢氏女是天生的求道种子,得了景天指点,不惧清苦幽闭,勇猛精进,功行日进,反倒是那两个小贼,心思杂乱,胸无大志,在鱼腹里待得烦闷不堪,终日里愁眉苦脸。

    这大鱼每三日浮上海面吞纳天罡,从无一次落下,如此反复五轮吐纳,二贼终于憋不住清苦,意欲双双投入罡煞交汇之地,一死了之。

    景天将他们唤来身前,这些日子里他已反复劝过,叵耐他如今灵慧滞涩,心思冷漠,说出的话语也没法叫人有所触动,更难和这两个小贼心心相印,这一次,他也不再劝,只说:“你们若死了,世上少两个迷途知返的浪子。”

    这话一出,也不知挑动了哪条关窍,胖贼茂山忽得放声大哭起来,在这漆黑一片的鱼腹里涕泗横流,瘦贼何必平不声不响,却也绝了自戕的心思,从此之后二人终于肯安定修行,虽天资有限,但如今得了高人指点,又沐浴元煞,法力进境算得上一日千里。

    景天对自家性命已无留恋,只是不愿龙葵残魂随他一并葬身鱼腹,于是也在琢磨如何能脱困而出。换做神剑门的师长前辈,道行深厚,剑气冲霄,自然不难破开鱼腹,只是要修至那般境地,以二贼的资质,此生也难企及,倒是卢氏女性情非凡,潜修十载就能有所成就,若是得了任意一本神剑真传剑典,不出三年就可带领众人逃出生天。

    他自忖灵智日损,阳寿不永,有心传授神功,托付玉魄,又碍于宗门规矩,不愿私下传授,凡神剑弟子,都要走一遭三世幻境,卢氏女在他看来虽是良材美质,但终究不是同门道友。

    此事终究不急在一时,卢氏女如今剑术长进,根基扎实,走在堂皇正道上,即便没有前人的功法,她也能成就一代宗匠。

    某日,鱼腹中雷鸣大作,四人知晓大鱼又要吐纳天罡,并不惊慌,只是算起时候来,似乎还未到第十次吐纳的时日,似乎早了大半天。胖瘦二贼嘟囔诧异一番,也不再多想。

    不多时,雷声渐宏,有山倾海啸之势。

    贲门处迸射明光,照彻鱼腹,众人循亮而望,彼处冲入一条十丈蛟龙,周身灵光璀璨,几不可逼视。

    胖贼张口却哑,瘦贼亦然。卢氏女见景天耳窍流血,急忙施法相救。

    那蛟龙矫跃,只是龙口中却叼着一枚金钩,原来是一条鱼饵。

    有大能,捉龙拿凤,时年霜序于南海钓鲸,抽剑而斩。

    众人在鱼腹中忽闻高人吟词,其声隐隐,不绝如丝缕,即便蛟鸣鱼啸,亦不能倾覆。

    “古来云海茫茫,道山绛阙知何处。人间自有,赤城居士,龙蟠凤举。清净无为,坐忘遗照,八篇奇语。向玉霄东望,蓬莱暗霭,有云驾、骖风驭。

    “行尽九州四海,笑纷纷、落花飞絮。临江一见,谪仙风采,无言心许。八表神游,浩然相对,酒酣箕踞。待垂天赋就,骑鲸路稳,约相将去。”

    吟词罢,那人吊起长鲸,挥剑斩作万段。

    鱼腹中四人得以重见天日,复又落入海中。

    大风催逼浪涛急,天暮云阔摧人胆。那斩鲸之人凭虚而立,风采飞扬,身畔大鲸坠落,其身如微尘之于泰岳。只见他探手摘星,无俦法力化作巨掌,掏出鱼脑中一块硕大玉髓,叹息再三,“鱼兄啊鱼兄,非是我铁冠道人心狠,害你万载性命,实在这天柱有缺,需取你元髓以资补天之举。你这一团精魂却也完好,待我为你寻个好人家,也可投胎做一回人。今后有我领你踏上道途,必保你一世平安。”

    ------题外话------

    其实是苏轼啦。

    下一章应该就会把早就构思好的一段情节写出来,其实就是为了引用一首诗,绕了好大一圈。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人会屈服,但剑不会

    道人长歌,“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声如黄龙腾霄,绕山三匝而息。

    那日,景天一行被铁冠道人苏东坡解救,长鲸已至琼州左近。他们便在琼北崖州城外隐士谷小住修养。

    说起铁冠道士,也算是独领风骚一代人的江湖前辈。此君才气无双,天资聪颖,入道四十年便练就绝世法力。相传其人年幼时被一老道化去当了弟子,随师云游人间,弱冠之年方才辞道归家,此时已经有高妙剑术傍身。归家后依旧是个耐不住清闲的性子,常年出门在外,路见不平便管一管,因他剑术不凡,处事老成周到,每每出手总能救人于水火之中,也就渐渐闯出侠义名气。

    此君性情淡泊疏懒,安贫乐道,天下名利毫不在意,人生里最紧要的却是要满足口腹之欲。他每到一处地方,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当地有名的大菜小吃,特产果蔬,通通吃个过瘾,这才肯安顿下来。

    琼州一带海货四时常新,铁冠道人尤喜贝类,一餐能食十斤蚝肉,屋前蛎壳堆积如一座假山。他每日清早至海边,与渔人订约,购各色鲜贝多少斤,或晌午来取,或傍晚来取。其间又至城中采购果蔬肉脯以酬来宾。

    景天等人跟着苏东坡吃饱喝好,滋润十足。此君不但好吃,且有一手好厨工,烹饪方法得四方菜系之精华,不论是江浙风味,浓油赤酱,抑或大漠塞北,清炖炙烤,乃至关中之面食,齐鲁之美馔,川蜀之百味,两广之小食,都是信手拈来。其菜式用料简朴自然更是难能可贵,所选食材都是当地土产,生民所赖以养身活命之物。

    铁冠道人提着一兜海蟹、一筐岭南荔枝回了隐士谷,此时景天正指点卢氏女修行剑道,至于那两个小贼,因脱离险境,旧态复萌,又变得懒散起来,虽不至于荒废,但进步实在微小,已被景天评价为朽木粪土二人组。

    “景小友,别忙活了,让你的乖徒儿过来帮忙打个下手。”

    卢氏女持剑而笑,待景天点头,这才收起分水刺,前去迎接铁冠道人。

    “苏夫子,不知今天准备做什么美味?”

    “清蒸蟹,滋味最足。”苏东坡把鱼篓盖子一掀,里头果真是许多活泼海蟹来回爬行,“都说八月蟹肥,如今九月了,天气依旧溽热,母蟹不产,公蟹不育,膏脂丰腴实为罕有,这是天祸,却也是俗人的口福,今后恐怕吃不到这样肥的蟹了。”

    卢氏女谑道:“苏夫子,你说这口福是给俗人的,岂不是要吃独食?”

    铁冠道人捧腹大笑,点了点她,没有说话,当先走向灶头,卢氏女紧随其后,临走前给二贼打了个眼色。

    待苏、卢进了庖厨,茂山与何必平便缠着景天让他再指点剑术。

    瞧见景天被支走,卢氏女一面帮厨,一面向铁冠道人询问,“苏夫子,依您的见识,家师真个没救吗?”

    东坡烹炊不语。

    卢氏女再三恳求,情真意切,哀戚叹绝,他方才开口,“老道我一早就说过,此乃散魄之症,药石何益?医术再高明也治不得。人生而有三魂七魄,营骨卫肉,缺一则生机断绝。自柳宗封禁六道轮回,人界生灵身魂相抱,故而除却天生残疾,极少有魂魄缺损之人,更不会有谁费心研究补魂造魄之术。以我之见,唯有寻一个痴傻之人,抽其七魄来填补这个空缺。但这实为妖邪之术,非但残伤无辜,就是真个治好了他,今后也一样变得浑噩古怪。”

    “那便是没救。”

    “便正是没得救了。”铁冠道人叹一声,“小后生,你也放宽些,世上有谁不死?”

    “死也就罢了,可师父他这般活法,却比死还叫我难过。”

    “他如何活法?子非鱼。你且瞧他。”

    卢氏女侧首回顾,她那恩公端端正正立在地上,浑然无有一丝人情味。常人不论动静,皆有些微小动作,或叉腰,或弓背,或偏头,或挠背,凡此种种皆可表明此人心绪。可景天没有这些情状,他立就立着,没有再动过,行步就是行步,不会顾盼作色。

    “师父的情况越来越差了。”卢氏女见他槁木死灰一般的模样,心中酸楚无以复加。

    “后生,你这句话却错了,尔可知,何谓‘至人居若死,动若械’?”

    卢氏女展眉道,“此语见载于《列子》,乃杨子答杨布‘有人…年兄弟…而寿夭父子’之问,引自《黄帝之书》。苏夫子若非以为,家师这般情状便可称为至人?妾不敢苟同。”

    东坡笑,“修行的道理,有时也与前贤之语相互印证。至人乃知之者,你的恩公如今却是无知之者,天底下的事情,他都没有感触,没有灵慧去知晓。正因如此,他一身法力才沉寂如死水。”

    卢氏女诧道:“家师身具法力?为何周身气机分毫不漏?”

    “这便是养神炼气的极高明、极上乘的境地了!”铁冠道人击灶而叹,“有道是心死而神活,他现在是心如广漠,身似虚空,虽无知无觉,无念无想,但时时刻刻都在凝练真元。所谓祸兮福之所伏,若有一天他能弥补七魄之弊缺,定然一蹴而成就盖世法力。

    “世上能有这般精进造化的,非是领悟极奥妙的剑意不可。神剑宗之九大真传每一道皆有此能;昆仑之飞仙遗录稍逊一筹;青城之无相镜剑奇绝无双;百年前白马寺无名僧所悟色空妙禅至今流芳;另有云州大妖煌煌子之无量气根,法力浩瀚如天汉倒悬;东海蓬莱方道人之霄尘梦剑亦纵横无忌;罗浮山原散人之生灭琉璃意另辟蹊径,法体双修,身似金刚不坏,藏剑于形,弹指惊寒,同样被列为绝顶法意。

    “六界四百年,亿万众生匆匆来红尘打个滚,林林总总也不过十五道至上剑意,大半都是神剑门下传承。”

    卢氏女低声赞道,“妾长居深闺,亦心慕天下之大,英雄何其多也,恨不能凭一身剑术扬名天下,传芳百世。然经此一难,方知大道高逾千仞山,红尘磋磨若雪风,攀援何其难!然妾诚心立志,要为天下再开一道盖世传承,此生不枉一场奇侠梦。”

    铁冠道人另眼相看,“你倒不愧能被神剑弟子看中,真个是豪气冲霄。”

    “苏夫子,此话何意?家师竟是神剑弟子?”

    “你一口一个家师,可他从未答应收你入门吧?因为此人本就还未出师,故而不能开门收徒。”

    “夫子认得家师?”

    “他既然不告诉你,有他的苦衷。老道却不会越俎代庖。”三言两语,铁冠道人凑到蒸屉前轻嗅香气,“蟹要熟了,再等半盏茶,滋味最好。小后生的蟹醋可调好了,黄酒可温好了?”

    卢氏女思虑重重,手脚却也麻利,小泥炉里姜醋烹得微沸,掷几粒冰糖调和火气,使之入口柔润酸辛,最能承托蟹味。黄酒盛在锡壶里,用热水烫温。另几口锅灶里的稻饭、蒸三腊、炙生蚝等也渐渐有了火候,一样是蒸汽腾腾。卢氏女事厨如行剑,忙而不乱,女儿家心思细,样样兼顾也不曾错漏,她还有暇发问,“苏夫子,你适才说,唯有绝顶剑意才可一日千里,家师如今这般七魄散乱,莫非算是误打误撞合了真意?”

    “常人七魄离散,只会痴痴傻傻,怎能有这样精进!”

    “那家师这又是为何……莫非?!”

    铁冠道人抚须而笑,“不错,天底下第十六道绝世剑意,正是此人所创。也是得了这无上之剑意,他才能神合冥冥,炼法如空,看似呆板,其实灵妙深藏。”

    “竟有此事?!”卢氏女一时间又惊又喜。

    苏东坡凝视屋前的景天,心中滋味却难言,他早已猜出此人便是数月前名动六界的罪魁祸首,相传他乃天上神将转世,入神剑门不过一年就领悟剑意,其奥妙精绝,乃是得云宗亲口承认,真个是不世出的奇才。当日撞碎天柱,何等凄惨?当日青鸾峰上反掌镇魔,又是何等威风?而今转眼流落草莽,正可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有人终身庸碌,随波逐流,究竟老死户牖之间,有人却命似流星逐日,刹那耀了天下的眉目,便消逝在迷茫青霄之间,没了影踪。其人还能否再重整旗鼓,另一代风骚?只有天知道!

    景天在隐士谷修养,每日习练剑术,将体魄磨练得精瘦结实,人似枯竹一般耷立,他虽七情淡漠,但唯独对剑术仍保有一分挚爱之热忱,故而还不曾完全沦为行尸走肉。只是现如今,他非但情感淡漠,就连记忆也渐渐淡退,因他再不能对回忆里的景象产生一丝一毫的感触,所以这些思念就好似风中沙一样,流入一个无底的渊谷里,再没有半点回响了。

    眼看九月将尽,铁冠道人带着大鱼脑髓前往昆仑交付,路上他要为这枉死的古老生灵找一个投胎之所,他看到人间惨祸,一路上正邪交攻,好比水火,涂炭九州,他心知此祸看似是景天所致,其实乃是天人相冲。神仙要灭亡人界,阻挠神剑门四百年大计,这才是真正劫数。一念及此,再回首人世,依旧不免叹息。

    铁冠道人在南疆一代顺路除去一个神道妖邪,救下一伙流落在外的离乡人,他们是被妖邪拐至此处,以神道惑乱之术控制起来,供奉香火的可怜无辜之辈,铁冠道人便顺路载他们一程,将他们各自带回故乡。恰这群人中有一个年轻夫人身怀六甲,他便将大鲸魂魄打入妇人怀中,待胎儿生诞,他再来渡其入道。

    此去昆仑不过十一日,回转琼崖,他带来一个消息,一个天大的消息。

    神剑门开三世幻境以择选下一代掌门,天下英豪皆可往赴一试身手,若能成功,便可执掌神器。

    铁冠道人直言,让景天等人都去赴会。

    卢氏女尚有疑惑,“苏夫子,妾听闻神剑门领袖群雄,主持换天大阵,如今正是关键紧要之时,好比两军交战,岂可临阵换将?再者,谁人不知天下第一仙,神门楚剑客,楚前辈的威名和修为,都是六界绝顶,固能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倘或换一人来做门主,恐怕难以慑服正邪两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有传言说,楚门主被邪祟所伤,如今实力大不如前。”

    卢氏女闻言惊悚,“这话当真?!”

    “想来不假。”铁冠道人见眼前这小女子神色悲戚惶恐,不由莞尔一笑,“与其为那等神人担忧,不如再练练自己的剑术。楚门主何等人物,她乃是水空剑主韩菱纱亲传,自家跟脚亦是极为不凡,一身修为惊天动地,即便大不如前,也非是宵小可及,神剑门有她坐镇,依旧稳如泰山。”

    “那为何要另择新主?”

    苏东坡沉吟片刻,“贫道此去昆仑送补天之物,听闻那里的前辈议论,只知个大略。据说是神道邪修中多出一号人物,名唤楚碧痕,乃是与楚门主二心同命的孪生姊妹,她若身死,楚门主亦难逃大限,故临阵换帅实是无奈之举。再者,三世幻境中藏有韩宗法意传承,若能得之,六界之大再无敌手,能有这样的人物继承大统,换天之计再无阻碍矣。”

    卢氏女颔首,“如此说来,此次神剑门传宗大典上,必然是风云际会。妾正想目睹人界豪杰风采,不知凭我掌中剑,这天下可有妾一席之地?”

    苏东坡洒然道,“你要能撑住这份心气就最好,习剑者不同旁人,道士守真,和尚守虚,练气士谈玄论道,而剑侠之辈,全赖一口气,纳之十地之下,吐则九天之上,恣意六界,啸傲四海,若没有这股心气,一辈子也练不出名堂的。”

    卢氏女微笑,“君乘万里风,天下谁不知。苏夫子的教诲,妾牢记在心。”

    这样关乎六界大势的消息,一旁倾听的二贼已经呆若木鸡,而景天亦迟迟不语。

    铁冠道人暗中留意,景天自然还是那副心若死灰的模样,只是原先泥胎木塑一般的眸子里似乎有思忖的神色,看来他毕竟并非无心。

    “道友,你的女徒弟已经准备赴会,不知你有何打算?”

    去或者不去。

    景天要么去,要么不去。

    铁冠道人沉默,卢氏女沉默,胖贼沉默,瘦贼也沉默。

    景天去不去究竟重不重要?兴许是不重要的,他如今只是一个修为全失的废人。倘若他去赴会,可会改变些什么?

    空空荡荡如广漠虚空一样的心里头,景天此刻在想些什么?

    他可曾想起往昔,少年意气雄姿英发?

    可曾记得渝州三重雪下的红衣姑娘?

    还是否铭记折断的龙葵神剑,杜鹃哀啼凝作泪一滴?

    再早些呢?永安当的那个小伙计,自幼失恃,少年失怙,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儿长得这样大,在遇到那唐家姑娘前,他没有一日觉得快活,好不容易自以为熬出了头,得了照胆之剑,又知晓自己乃是神将转世,他也曾幻想这是他一飞冲天的机遇,可这样的奇遇不曾给他带来好处,只有厄运不幸。

    身为神将,注定不得解脱,只是神界的一条狗。

    这宿命沉甸甸,铁一样,山一样,铅云一样,他看不到半点希望。他所求的只是平凡人的生活,究竟却不可得。

    景天一身风骨都维系在修为上,只要他还是那个锦绣剑主,就能被天下人正眼相待,还能有一丝机会弥补过错,当这最后的一点引以为傲的修行本领也离他而去,景天终于不再是那个景天,而是个化名十九的孤独人间客。

    究竟要走多远的路,受多少苦,才能活得自由自在?

    景天一言不发,不顾挽留而转身离开,独自徘徊于万里暴风中,他登上隐士谷东的采薇山,凝望北方一望无际的海,朦朦海雾遮蔽的海平线彼处瞧不见的,正是漫漫九州。

    神剑门,三世幻境……唐雪见……

    我已站在海角,往事尽付天涯。

    “恩公。”

    卢氏女站在他身后,长风吹,二人的发丝抖擞如旗旌。

    远方雷霆闷闷,天地间暑气熏蒸,海上狂飙与日俱增。

    风雨不是欲来,而是不会止息。

    景天的双眸倒映怒涛击天的海,双手却没有一丝震颤,他确然似像是死人,一株立在崖边的枯竹。

    “恩公!”卢氏女又说,“我们一同前往神剑门吧。剑修勇猛精进,我想见识见识天下人的剑。也让天下人看看,您教给我的剑。恩公,您难道不想念师门吗?”

    景天心中再没有关于神剑门和关于她的一切悲喜。回到神剑门,只会延续痛苦的命运,这一次他连抗争的力量都没有,又何必再去自取其辱?

    “恩公……您不是心如死灰,我知道,您是当代绝顶的剑仙,男儿壮志未酬,怎可郁郁老死山丘?为何不让天下人也记住您的剑呢?”

    景天没有答复,他心中什么都没有。

    卢氏女走了。

    她走后,二贼就来了。

    “十九教头,我们给你带酒来了。”

    景天转身接过酒坛和酒碗,琼崖一带民风悍烈质朴,他们酿的酒也是简单直接,名酒固然不多,好酒却是不少的。他慢慢喝完了一整坛山栏酒,醉得眼冒金星,已经没法在狂风里站住脚了,他慢慢坐下来,坐在崖边。

    “那什么,教头,你跟我们说过很多道理,我们想过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胖贼挠着头,他现在不再自称肥家,虽然是个很有意思的词儿,但总是透着匪气,可他依旧称呼景天为教头,“呃,教头,咱们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现在不过是去那神剑门吃席嘛,有什么好怕的。”

    何必平在一片搭腔:就是就是。

    “教头,咱们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也不能让那个小娘给比下去了。”

    何必平:可不能被比下去。

    “教头,要不咱也参加一下,反正御剑来回也很快,您要是觉着不舒服,咱马上回来。刷一下,很快就到了,一顿饭都用不了。要是神剑门招待的饭菜不合胃口了,咱赶回来自己做一顿再去也来得及。”

    何必平:来得及来得及。

    “教头,我是这么想的,苏夫子说,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您瞧我跟何瘦子俩人,是不是特别天资洋溢?咱们就去一趟,把那什么劳什子幻境给闯了,说不定也发一回利市,那祖师爷赏脸,就把传承给我们了呢!”

    何必平满脸认真:咱一片诚心可昭日月啊。

    景天听他们稀里糊涂絮絮叨叨,像劝小孩吃饭一样劝他,饶是他这种高冷的苦情角色也有点绷不住,他空荡荡的心田里这会儿冒出来一句:你们俩怪搞笑的。

    二贼也走了。他们劝累了,因为景天一句话都不说,以他们多年为非作歹的职业经历也找不到能治他的办法。

    他们一走,苏东坡就来了。

    “好大风呵。”铁冠道人凝望浊浪恶风,面色平淡,“景天道友,此情此景,你难道不想畅兴抒怀,吟诗一首吗?”

    景天侧首回顾,平平淡淡地看着苏东坡,“这个名字已与我无关紧要了。”

    “锦绣,真是好名字。道爷我自负诗剑双绝,竟没有悟出这样的通天彻地,斡旋造化的法意,你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俗人,倒是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的能耐,叫人如何能不嫉老天偏爱?”

    景天没说什么。

    “你可知,我此去昆仑,见到了一个人。”铁冠道人自顾自言说,“近日来发生的大事不多,江湖上每日都有少侠一朝夕间扬名,可不论是蓬莱杜剑客,还是白马寺澄灯僧,乃至成名多年的神剑锈峦真人,他们都不如一个女子。真是一个鼎鼎威风煞气的女子。手执少阴商星剑,一道大枯荣法意,叫多少邪修伤心而逝。世上人都说,下一任神剑门主,就在她和当代首席石人雄里头择选了。”

    “她本就厉害。”景天没有动作,只是开口,语气也没有半分变化。

    “她遍地找寻却找不到你。”

    “……”

    “她在等你。”

    “她不必等一个废人。”

    苏东坡淡笑,指向景天腰间绑着的烂铁剑,这连鞘都没有的,灰扑扑暗沉沉的烂铁,却赞一句“好剑器。可惜,如今蒙尘了。”

    “它觉得蒙尘很好。”

    “七魄有缺,七情淡退,那又如何?你这样颓丧,可问过腰间的这柄剑了?它答应吗?”

    “答应如何,不答应如何?”

    “它从没有答应过。如果连它也答应了,你现在就全然是个死人。人活一口气,你的锦绣法意给你撑着一口气,只要气不散,你就死不了。尔究竟并非什么都不在乎,否则何必每日习剑,自比愚公?”

    景天淡笑,他竟忽而笑了一下,“不错,它没有答应。是我辜负了它。”

    所谓神剑,即以神御剑,非但是神与剑合,更是剑中有神。因有此神,故不惧人间苦谛,滚滚江河亦不能埋没此心。

    人会屈服,但剑不会。

    “这就去赴会吧。”

    ……

    十月初一,下元节,神剑谷外群雄聚首。

    茫茫人海,红衣的女子与同门低声相谈,自谷中曼曼而来,谁人见了她都要拱手道一句好,时人无不赞其风骨脱俗,姿容绝代。

    唐雪见如今处世待人已轻车熟路,她客套得端正严肃,没有丝毫逾矩,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的心是空漏的,空漏去三尺大雪,黄泉故人。

    来神剑门争道之辈络绎不绝,谁人不想继承门主之位,更不必说那藏于幻境中的绝世法意传承。便是这样末劫之时,天下依旧熙熙攘攘,为利而往。

    唐雪见与白马寺僧众会面,又与昆仑来的师兄弟道一声好。人界之名门正派悉聚于此,共襄盛举。神剑弟子既要接待来客,又得提防混迹其中的邪道魔头。

    忽而迎面走来一行四人,为首的是扬名四海的铁冠道士。

    “见过苏前辈,前辈风采更胜往昔。”

    “唐道友,一日之别,如三秋兮。”

    他们谈笑挥别,各自走进人潮。

    对面何人?相逢不相识。

    唐雪见蓦然回首,只看到一个单薄干瘦的背影渐行渐远,仿佛广漠里的一颗枯竹,隐没风沙之中,没了踪迹。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三十年来寻剑客,一见桃花更不疑

    神剑谷开三世幻境择选继任门主,天下生灵皆可来此撞撞机缘。

    人、邪、妖,不拘是什么出身,贩夫仆婢,文人侠客,盗丐戏娼,不拘是什么路数,黄髫小儿,鲐背耄耋,青葱豆蔻,不论是何等年岁,只要来了,混迹人群之中,都可以安安定定地走入这座让六界魂牵梦绕的深谷,领略当年六界无敌手的韩宗所留下的传承法意,究竟是何等玄妙。

    并非所有集会都能有这般盛况。

    漫天的遁光云舟,地上黑压压乌泱泱一大群,满山遍野人头攒动。

    修为高低且不论,今日来此的修行者已然数以十万计。

    原来不知不觉,天底下多出了这样多的修士,四百年传法,这是何等声势?况且今日抵达的修士仍未尽其全数。

    天底下有多少生灵?亿万万。有多少修行之辈?万万千。

    并非所有人都贪恋权势,神剑门主固然是天下最高的名誉,但也同样是最沉重的负担。

    这聚首神剑谷外的群雄,十之有九,都是来捧个人场,为新任掌门做个见证,再顺便与天下豪杰论剑斗法,亦不失为扬名青云之途。

    究竟谁人要闯三世幻境,而谁人又不愿一顾?

    名门弟子名门老,却不会再来争神剑大宗之位。自视甚卑,无有慷慨气魄者不会来此,同样,爱惜羽毛,自比清高之人亦恐求不得之辱,终究只是徘徊谷外。恬淡清净,无凡尘杂扰之清修之士不肯拨冗一试,而知晓责任深重,无力承担者,自然也不会窥视神器。

    余下的,或是玩乐,或为增长见识,或垂涎名利,或贪慕妙法,或有志鼎革六界之格局,或企图倾覆天下,为祸苍生,这些修士便要入谷,经受考验。

    景天在人海里似一粒微尘,似他这样身无修为,还要来凑热闹的,其实也不在少数。叫旁人说起来,无非又是一个白日做梦,妄图一步登天的俗庸。

    三世幻境尚未开放,他在铁冠道人身后,亦步亦趋,卢氏女敬陪身畔,时时注目。二贼是闲不下来的性情,互相斗嘴,指点人间风物,甚是欢喜。

    神剑镇格外忙碌。末劫时候,百业俱废,可此处竟是生意昌隆,各处的小商小贩汇集一堂,各家酒舍逆旅茶水铺通通开张。

    做买卖的都说,有神剑门在,天塌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日子照样要过,等剑仙们把头顶的那颗天星推开,到时候人间必然是焕然全新,趁现在能多挣几两银钱,今后便多享一分福气。

    有外来的闲人笑问,若是正道群雄未能改天移星,又当如何?

    人皆答:绝无此理。有四宗传下的神剑门在,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于是众皆欢笑,并无愁绪。

    彼时那青石铺砌的街路上摊铺鳞次栉比,卖醪糟的,捏泥人儿的,化糖画的,日用百货,什锦杂珍一应俱全,乃至算卦解字,卖药郎中,下九流的人物也都齐聚,吆喝声声,叫卖不绝,人潮喧哗,鼎沸扬汤。街铺招牌展列如林,风吹时杂色飘扬,新奇男女穿红戴绿,衣袂抖擞如雾,房舍瓦墙挤挤挨挨,街巷纵横穿梭,好比密林。此十月,天火灼灼,暑气熏蒸,无端站着都叫人口干,稍稍走了两步便汗如雨下,而周遭谈笑阵阵,人言汹汹,各方人物情状百变,殊无类同。闲人进了镇子里,这一路上摩肩接踵,走马观花,在这样溽热、喧哗的景象里,不多时便迷了眼,不知身在何方了。

    景天本是好端端走着,人群似浪头,一个扑来,一个扑去,不多时,他竟沦落孤身一人,莫说二贼早不见踪影,铁冠道人行步甚急,就连卢氏女都不知所去。

    偌大人间,他一时无处可去,便兀立不动。

    待他止步,神剑镇上亦寂然无声。

    待他止步,身畔行人亦遽然凝滞,再无动作。

    这是为何?

    景天沉默不语,他慢慢环顾四周,这岿然不动的乾坤,好似一个安安静静的铁牢笼。

    他心知有大能修士在下咒施法,令他魂魄迷乱,此时此刻景天之所见所闻已然颠倒幻梦,不复真切。

    这个在暗中害他的大能,却正是老魔邪剑仙。

    如今是神剑门召集群雄的时候,正道群英荟萃,邪魔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如此盛会,怎可不掺一脚?

    邪剑仙一早就到了,又畏惧正道赫赫威势,故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他化名张莫铁,摆了个捏泥人的小摊,因他手艺好,大伙儿称他泥人张。

    如今景天正站在泥人张的摊子跟前。

    泥人张低着头捏起泥巴,他将一团不干不湿,不软不硬的陶泥握在拳头里,闷不做声,只有五根指头一屈一伸。

    景天也瞧见了,他站在摊子前等这个泥人张的手艺。

    泥人张有一双朴实的手,指头粗而平,掌缘和掌心都有务农留下的厚茧子,这样一双手,捏出来的泥人儿却比他的拇指还细小,泥人儿的头仿佛一粒花生,五官惟妙惟肖,姿容活泼灵动。

    一门活计,被他练成了手艺。

    原先神剑镇就有一个叫张莫铁的手艺人,但眼前这个泥人张,却是邪剑仙假扮,他的手艺和真正的泥人张一点儿没两样。

    说娲皇捏土造人,一双巧手斡旋造化,泥人张的作品,若是能活过来,未必就比女娲娘娘的造物来得逊色。

    他这一只右拳虚握,张开又收拢,五指便好似五片肥厚的莲花瓣,翕张之际,把掌心里的莲蓬一样宝贵的泥巴显露,最开始只是囫囵一团,手一收一放,已成了个椭长的泥柱,如是再三,这条泥团渐而伸展四肢,换上衣袍,长开眉目,在他掌心里打滚、腾跳、嬉闹。眼前的景象,倒不像是在捏一个泥人,而是这团泥巴成了精,在他莲叶一样的掌心里化生出来。

    《庄子》有云,倏忽凿七窍而混沌死,这一团泥人究竟是个死物,可开了七窍后,却活灵活现。

    泥人张把这一个泥人举到景天面前,小小一只,捏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锦绣剑主。

    如今景天形容枯槁,和这容光焕发的小泥人,已是天渊之别。

    邪剑仙淡笑道:“景小友,别来无恙否?”

    景天沦落至此,眼前这魔头算是功不可没了。仇人当面,槁木也似的景天心中无恨,亦无言语好说。

    邪剑仙气度雍容,他分明知晓楚寒镜就在不远外的神剑谷,周围全是正道修士,任他法力滔天也敌不过煌煌大势,顷刻就要灰飞烟灭,可谈笑间仍旧是平平淡淡。

    “景小友是否觉得,这镇子上的庸人实在太多?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正是庸人粗陋,心思浑浊,言行不敬,故而扰乱纲纪,令吾辈不得清净。老夫本是邪念化形,故而最能知晓人心,你看那对恩爱夫妻,丈夫想抛妻弃子,妻子又想红杏出墙,你看那对慈孝师徒,师父想要把徒儿炼作人丹,徒儿又想弑师夺财。你瞧那修士衣着不凡,他所用皆是老父辛苦耕作,以米粮换来银钱供他花销。你瞧那老妇,儿孙绕膝,看似天伦之乐,却并无一个子孙愿意赡养,终日受尽冷眼。人皆有所欲,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如今天星坠落,烽烟四起,更是群莽齐动,贪嗔痴三毒如烈火烹油,不可救药。

    “天底下自诩高明的修士如过江之鲫,这些名门大派的子弟,人前光鲜亮丽,背地里却尽做些男盗女娼的腌臜事,强凌弱,老欺幼,和尚豢奴,道士养婢,说清白,从无半个清白,这样的愚劣狗彘,容他做甚?何不一扫寰宇,再立新天,人皆虔心向道,自然百弊皆消,天下大同。”

    景天如今根本不在意这些弯弯绕,任凭邪剑仙磨破嘴皮,他立在原处好似呆鹅。所谓对牛弹琴,论道于木鸡,徒劳而已。

    然而邪剑仙手上这个小泥人却忽得击股而赞,虽口不能言,依旧在大点其头,仿佛全然领会泥人张这番话语。

    泥人儿是泥人张捏出来的,天生是他的儿子、奴才,自然就不会反驳,不论邪剑仙说的什么狗屁话通通如嗅芳草一样。

    邪剑仙看着景天,他的话却是给手里的泥人儿说的,一字一句,皆是金科玉律。

    他说一句,泥人点一点头。

    他说:世人皆愚,杀之无妨。

    他说:不忠者溺,不孝者哀,不仁者毙,不义者丧,其罪皆不如不信有神。

    他说:民可隶使而不可知之以道。

    他说:寰宇归一,其惟天帝,希夷精微,视不能见,听不能察,触不能及,独信之而能沐恩化,天下皆当奉如至亲,不可废离。

    待邪剑仙把话说完,他掌心的小泥人已陶然大乐,大有闻道之趣。于是乎,他便呵一口气,泥人骤然化一道黑风,吹上景天的脸庞,自七窍里钻了进去。

    这一道妖风是如此迅捷,景天腰畔的长剑都不及抽出。他更没有来得及闪躲。

    景天僵立原地,他的血肉之躯像是冷冰冰的石头一样,可此时此刻,他的一颗心里却是天翻地覆,刹那仿佛冰河柝裂,耳畔似有霹雳炸响,一恍惚间,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齐上心头,便如群峦滚雷,飞石落涧,霎时间烟火冲天,熏得他涕泪齐流。

    他周遭寂然不动的人潮再次奔走起来,他面前泥人张的摊子也陡然远去,仿佛乘着一阵风的黄叶,消逝在街尾。

    景天捂着心口,他脸上僵死的、冰冷的神情一点点破碎,他的嘴角下撇,眯缝着眼睛,五官挤在一起,略微仰起头,他似乎是在谑笑,又像是在大哭一场,他的泪灌溉沧桑的脸庞,冲不却愤怒狞恶的脸色,而转瞬又似乎变得极悲凉苦痛。

    他的七魄回来了。

    被一阵妖风吹回来。

    泥人儿不是别的,正是邪剑仙从景天身上剥下的魂魄。

    如今这魂魄回到了景天这具肉壳里,却不再是原先的景天。

    景天的心的确死了,可如今又活了过来,而景天的神——他的精神,他的剑神,并不钟意这个泥人,这个奴才一样的七魄。

    他的七情遽然回归,可关于景天的一切情感却没有回来,如今他体内的七魄不是景天的七魄,而是邪剑仙给他埋下的心魔。

    这魔头全心全意侍奉魔主,要把景天也堕成邪魔。

    原本景天不会在意,可如今他又有了悲喜,他为心魔带来的恶念,感到无与伦比的苦楚。

    待卢氏女再次寻到他时,景天好似街头的乞丐,蜷在一户酒家门前的石阶旁。

    “恩公,你醒醒!”

    景天睁开眼睛。

    卢氏女却觉得他并非睁眼,而是从鞘里抽出了剑,霎的寒光迫胆。

    她先惊后喜,“恩公,你的法力!”

    景天点点头,随后又痛苦地摇摇头。

    他凝神静气,收敛气机。

    心魔补齐了他的魂魄之缺,而今他可以重新凝练法力,那些潜藏在紫府的精纯法力如海潮一般涌出,比他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汹涌。正如铁冠道人所言,心如虚空,身如广漠,他的法力其实从未消散,只因他灵慧沉沦,故而无法感应,而他的剑意仍旧兢兢业业为他凝练法元,昼夜不息,时至今日,已然十分可观。

    这法力似潮,自紫府向下,涌入膻中剑池,源源不断转化为剑道元罡。

    坚逾五金,锐不可挡,唏嘘吐剑气,杀人谈笑中,剑修若能练就剑罡,便是登堂入室,从此天下之大任可去得了。

    这本是极好的消息,可如今的景天宁愿自己没有这些法力。

    他低垂眼帘,将混身气机收拢。只是心魔嚣扰,如亿万凡尘纷纷而落,景天竭力却只能维系灵台不坠。

    “恩公,你身体不适吗?”卢氏女轻声询问。

    景天摆摆手,依旧蜷在原处,他闷声道:“若三世幻境开了,便叫醒我。”

    话分两头,景天遭邪剑仙暗害之时,这边厢锈峦真人把唐雪见唤来,二人得一道密令,匆匆往谷内石牢赶去,待入谷前,锦绣剑意的蓬勃气机倏然闪灭,唐雪见忽得心血来潮,灵台中似有一道清风微澜。她再度回首,往那神剑镇茫茫的人海,怎也瞧不见那道熟悉的人影。

    “师妹,你今日怎的心神不宁?”

    “大师兄,我能感觉到,景天回来了。”

    石人雄面露喜色,颔首道,“想来师门安排这样大事,他不论如何也是要来看看的。师妹,你去寻他吧,石牢那处由我去就好。”

    唐雪见却说不必,“他要见我时,自然会出现,何必我去寻他?”

    闲话少叙,二人匆匆赶到石牢,此处凄凄冷冷,不见天日,只有萤石微光,幽幽青蓝。牢里羁押的犯人总归是两类,一则为犯错的神剑弟子,二则是不自量力的外敌。

    如今天下大乱,石牢里的犯人多是暂赦,令其将功补罪,只余两个囚犯,却都是大有来头。不是别人,正是女娲后裔紫萱与魔界尊者重楼。此二位俱是神通本领了得,一个是母神贵胄,天生圣人,上承造化之德,下继安民之恩,本是佳人,奈何却受邪剑仙蛊惑,对神剑门怀有深仇大恨,另一位是九五至尊,修为通天彻地,六界任意往来,只是仍旧逃不过情网绵绵,甘愿为搭救紫萱而与楚剑宗为敌。

    说起来,此二位都是深陷尘寰,为情所困。

    紫萱的心上人身死魂灭,是因轮回断绝,再无转世之机,她眷恋旧爱,堪不透生死执迷,用情至深故而遗恨至极,这娲皇后裔也就入了魔道。

    魔尊重楼曾与紫萱有数面之缘,不觉竟已是埋下情种,他本是六界中难得的英雄豪杰,洒脱狂傲,遍历宇宙只为寻一对手,直似一柄重剑般刚正沉厚,可情丝最是炼心,百锻钢也成绕指柔,他从不表露心意,却也不矫揉作态,爱便爱了,身死也无妨。

    他们同在囹圄之中,时日清寒,心中苦恨却也渐有淡退。

    如今昆仑补天大阵所需的五灵珠仍缺了一枚,那水灵珠正是在紫萱手上。唐、石二人正是奉楚寒镜之命,前来劝说,请她以苍生为念,将水灵珠借出,待大业平定,自然原物奉还。

    紫萱在石牢内窥镜自照,哀戚的侧颜叫二人心有所感,不由为她命运多舛而暗叹。

    “天下苍生?苍生又有几人识我?我又在乎谁呢?”女娲后裔心灰意冷,“人生譬如薰华草,朝生夕死何可惜。业平(紫萱爱人林业平)一去经年,世上还有谁值得我为念?我又何必顾惜苍生?”

    石人雄叹道,“紫道友,你所爱之人,又何尝不是天下芸芸众生的一员呢?你既然能与他相爱,也就能找到另一个值得你去爱的人。可若是天界与人界相撞,今后这大地上就生机断绝,遥念娲皇造人之恩德,紫道友身为大神后代,竟能对祖先遗泽毫无留恋吗?”

    紫萱闻言,沉默良久,也只是淡笑,“时日曷丧,苍生皆亡,岂不干净?”

    “紫道友,门主吩咐,若你不愿襄助正道,却也不能继续与邪魔为伍,一错再错。”

    “怎么,她要你们来赐我一死吗?”

    “并非如此,只是送二位出狱。”

    “哦?”紫萱终于转过身,“你们何曾这样大度?”

    “神剑门四百年气节不坠,从来如此大度。”石人雄爽朗一笑,剑侠桀骜,风骨绝世,的确从来如此。

    紫萱、重楼二人得以重见天日,此时阳光正烈,照得人目眩。

    魔尊见紫萱脱困,也不多言语,径直回返魔界,而紫萱正待要走,却听唐雪见说,“紫道友,你可想再见你爱人一面?”

    “你有何指教?”

    “神剑门开三世幻境,三世者,过去、现在、未来,道友若有放不下的心结,可入幻境一遭,或能再续前缘,哪怕只是短短一日之期。”

    紫萱冷漠凄凉的情态终有一丝回春暖意,她眼中柔情谁人都能看得出来,“多谢你。你是神果化形,可是有什么尘缘未了?”

    石人雄闻言一惊,他却不知小师妹竟有这样来头,神树之实孕育天界众神,若紫萱此言不虚,唐雪见竟也是一位神人。

    “紫道友,你可要慎言。”锈峦真人面带微笑。

    紫萱瞥他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架起一道云气,缓缓出谷而去。

    石人雄又提醒唐雪见,“小师妹,不论你有什么样的身世,你终究是神剑门的弟子。”

    “我省得的,师兄放心,那天界,和我仇深似海。”

    “即便如此,也总该小心。”

    唐雪见略略颔首,此时神剑谷口传来钟声,三世幻境已然开启,天下人物悉皆登场,合该是真英豪一展风采,剑压群雄的时候。

    红衣剑仙眺望碧空下群山莽莽,胸中豪气顿生,与锈峦真人一并,呼啸而往彼处波澜壮阔。

    神剑镇外传钟声,上下一阵哄然,刹那万千剑光腾起,并苍穹下无数剑虹飞驰,天地间的茫茫大气里有群鱼遨游,尽围在神剑谷上,瞧那谷口两山间绽开一道清光,宽阔如湖,平滑如镜,映出上方万里晴空及剑光如星。

    楚寒镜自谷中踏空而来,朝四方稽首,扬声道:“三世幻境已开,众侠何故踌躇?天下功业,尽在其中!”

    此言一出,登时便有万条流星坠下,直直遁入那幻境之中。

    神剑镇里,卢氏女闻得钟声响起,便将景天推醒,此人如乞丐一般蜷睡了半晌,如今站起身来,翻开眼睛,遽然似打了一道寒电。

    卢氏女只觉他脸上神情不复冷漠,却也与沉肃相去甚远,反倒是杀气腾腾,阴沉之极。

    “恩公,你怎么了?”

    景天遥望神剑谷,忽而怪笑一声,也不作回覆,朗声吟:

    三十年来寻剑客。

    几回落叶又抽枝。

    自从一见桃花后,

    直至如今更不疑。

    其人且歌且行,足下咫尺便达天涯,一个转瞬就消失在卢氏女的视线外。她望着远去的景天,忽得有了明悟,即便今后他们再相逢,亦不会再如初见,那个孤傲的十九剑客,就死在今时今日,她的眼前。

    卢氏女心中大恸,兀立原地,不觉淌下泪来。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幽冥深处不记年

    三世幻境乃神剑弟子入门考验,彼时第一境过去世由掌门楚寒镜主持,即是问心关,于过往无愧者方可过关,无愧于己,无愧于道,无愧于仁。第二境现在世考验弟子天资悟性,非上乘根器不能传承神剑法意。第三境未来世最为玄妙,个人所见并不相同,不过大抵是能一窥未来景貌,于修行大有助益。

    此番神剑门大统更替,三世幻境之考验又有不同,乃颠倒人间一切法相、常理,究竟混杂作一团朦雾,闯关之人经历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亦无过关之定式,收获如何,全凭缘法。许多修士匆匆入境接受考验,又恍惚而出,不知所以,更有癫狂迷乱,走火入魔者,乃至大彻大悟,抛却前寰而脱胎换骨,亦不在少数。

    有人在幻境中得了滔天法力,作威作福性情大变,也有人在其中修为全失,谨小慎微洗心革面。有人入谷一瞬,却说已过百年,有人自今日一去,再无音讯,再千年后重现人间,只道是烂柯一梦。

    三世幻境之妙法玄奇,能颠倒真幻,贯通寰宇,大神通不可思议。足令人一睹当年六界近道第一韩菱纱剑宗的绝代风华。世人皆言,闻道之乐甚,终不殆于末劫身丧。有过这样一重经历,身为修士已可对人说,不枉此生。

    如此时日匆匆,不觉过了两月,年关临近,神剑谷外人来人去,仍旧熙熙攘攘,只为见证新一任谷主出现。

    楚寒镜日渐消瘦,如今已不再现于人前。天宫日近,大地上灾劫愈来愈烈。

    昆仑补天大阵临近完成,若能得水灵珠以全五灵至宝,即刻便能发动。届时以大阵催动昆仑顶云宗遗剑,厘定乾坤,挪移天星,将神界远远推开,再以五灵珠重塑天地之根,平定人界气象,如此非但可解末劫之厄,更能断绝六界轮回,自此人界逍遥独立,众生怡然自得,不受神魔鬼怪之扰,为开天辟地以来前所未有之大功业。

    决胜之前,只等一位真正群雄之首,统摄正道。此人如今尚在三世幻境内经历考验,六界风云,悉皆汇集于此方寸之地,一朝变化,便是飞龙在天之格局。

    ……

    唐雪见架起虹影剑纵身投湖,没入三世幻境之中,霎时眼前换了人间。

    她一身红衣,踽踽漫步于绵绵雨天之下,四下广原柝裂,万里山河青黑,放眼望去,大地上寸草不生,仅是彼遥远处铡刀一般耸立如壁的玄黑群山的峰头,几颗铁一般的秃树伸上去一丛丛,枪枪戟戟的枝条,指向万里之外天穹层云覆压下,一团冷灿灿、弧勾的白铜似的月。

    广袤天地尽数裹入一团沉寂喑哑的冷氛里。

    寒月的凄凉的光景微微照明了唐雪见面前一条曲曲折折的路。

    这曲曲折折的长路,穿过迸裂的漆黑的原野,又攀上生满秃树的峻峭的石山,领着她从山的另一头跃下去,指向一片群山环抱的盆洼地里,通往一座四四方方的青砖雄城。

    唐雪见不知晓她自己走了多远多久的路,此处的雨不停歇,地上的水坑也不满溢,天边的月也不推移,风低呜呜哭了几声,似有还无,过一阵子便又哭一会儿。

    她便捱着这样的苦景,总算到了城门口,也不知这是东门还是西门,或是南门北门,总之便是到了地方,城门外空荡荡,只两个持戈的青面鬼戍卫着。

    唐雪见走过来,离得远时,那城门口的二鬼似极高大,足有丈六,待她到门前,再看二鬼,却比她这样纤瘦的女子更矮了一头,瞧他们青面獠牙,筋肉团簇,似矮墩墩的木桩,一个神情总是忿怒,一个神情总是狂喜。

    “敢问二位将军,这是什么城?”

    “这便是鬼门关。”

    “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末将神荼。”“末将郁垒。”

    唐雪见略略颔首,那二鬼转身把城门叫开,她便迈步进去,城门额上黢黑一片,等大门闭拢,便显出三个字,却是“无面国”。

    ……

    景天穿过战场,倒伏在地的春秋战国古人的尸骸,日头西沉,在茫茫草野的尽头缀着,总也不落下。夜幕在东半边的穹庐上紫澄澄的一片暗色,散也开去,星子稀稀疏疏得亮起来了,天汉若隐若现,苍龙七宿游过天南,斗柄西指。

    两国甲士倒伏在地,姿容娴静,死了的灰眼珠盯着景天一步步,走向高耸的青砖石城。

    日头冰凉的夕照,照彻了一条笔直的路,穿过战场。道路上不见尸骸,只有萋萋黄草,开满红花。景天涉过花海,来到城门前。

    门前两个青面鬼,远瞧时身材高大,离近了却看着矮小。

    景天斜睨二鬼,尚未言语,二鬼率先抱拳行礼,“太子殿下,王上有请。”

    “太子?”景天哂笑,“我不是什么太子。”

    “不会有错的,龙阳殿下,公主一直在等你回来。”

    “公主又是谁?”

    “自然是龙葵公主。”

    景天抬手轻抚胸口,怀中的蓝玉宝珠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

    他抬头看向城门额,黑黢黢一片,连名字都无。

    “这是什么城?”

    “自然是姜国国都。”

    城门洞开,景天迈步而入,待大门訇然合拢,门额上显出三个字,依旧是“无面国”。

    ……

    徐长卿等待三世幻境开启已久,故而急急入内。

    待穿过了镜湖,恍惚间乾坤挪移。

    再回过神来时,他眼前骄阳普照,天清气朗,万里碧空下,莽莽悬空山,云烟绕腰,道意盎然。

    阔别许久了,这便是他念兹在兹的宗门。

    悬空山上仙桥渡,徐长卿漫步踏上积云的吊桥,迈向主峰。

    那朗朗晴日下,主峰上奇珍异卉宝光灼灼,霞彩万道,团团锦簇着一座青石雄城。

    桥面起起伏伏,又在罡风里飘飘摇摇,一个不慎便是跌落虚空,粉身碎骨,徐长卿人生双十年,自幼在蜀山长大,已不知第几千几万回走过这摇动的索桥,他知风虽疾劲,但铁索坚固,只许心中沉静,自然履云无碍。

    他遥望见悬空山上白灿灿的云流,矫跃如万道长龙,起伏横亘,稀稀疏疏遍及四下天穹,这般明朗的好天气,彼处却再没有他敬爱的师长,友爱的同门,徐长卿不觉淌下泪来,今生今世,他已再回不去那个蜀山。即便故地重游,也于事无补,徒增悲伤。

    心念沮丧时,桥面上狂风大作,铁索震颤欲裂,骇得他急忙探手去捉护栏,却怎么也握不住,待身子倾斜,风一吹便歪倒下去,他几要从桥上跌落,值此生死危厄之际,徐长卿却陡然安定下来。他本是修道人,常有清净心,既知此处真幻无常,自然会收摄杂念。

    只可惜,即便他心无旁骛,疾风吹刮仍旧是一刻不停,他只匆忙里攥住一条铁索。脚下云气万丈,直叫人寒毛倒竖。好在他总算攥死了这一条链子,便借力朝上攀爬,此时此刻这位蜀山高第其实身无法力,亦知幻境玄妙,非常理可以度量,也唯有见招拆招,没有别的法子。

    如此这样攀爬,链子却愈伸愈长,比他攀爬还要快速,眼看才过不久,周身已浸入莽莽素云,再辨不清南北东西,徐长卿朝上望望,铁链子弥漫无尽,朝下窥窥,长索伸展无穷,他索性不再朝上攀,亦不朝下落。释家言回头是岸,他不学和尚辩机,当下松开手,抛下锁链,投入无边无涯的云气里。

    此身二十载,苦多乐少如泥崮,不如纵身青冥上,一晤当年逍遥游。

    他坠入云海,浮游漫遨,不觉自云气里落下,却正正好到了蜀山主峰,原先这悬空山该在他头顶,此时却在脚下。

    城门外两个守门的青鬼,通体靛碧,面目忿怒,大威严气度具足,瞧见他便冷声喝道:“罪人徐长卿,何故在昆仑法牢徘徊不去,如若擅闯,休怪某刀枪无眼!”

    “我既是罪人,自然甘愿投入牢狱,受那千磨万难,身死亦不冤屈。”

    “好好好,真是放着天堂大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找寻,牢门已开,此一去有死离而无生还,可是心甘情愿了?”

    “正是。”

    “可还有冤屈要伸?”

    “无有了。”

    二鬼放声奸笑,叫开城门。咿呀声里朱户开,瞧那门洞里一团黑黢黢,定不是好路数,徐长卿振作勇气,快步迈入其中。待城门阖闭,额上便显出三个字,依旧是“无面国”。

    ……

    《海经·述异补遗》所载,天星坠于北海,帝辟幽冥微夷之国,处六界外,其人生而无面,身赤似丹,性如火,贪求无餍。

    唐雪见步入城中,乍一打眼望去,笔直一条石板街上招牌林立,灯笼招摇,如此月夜依旧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殊为古怪,倒似乎赶了个夜里的庙集,一派欢庆气象。

    城里人尽是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阴私半遮半掩,浑不在意,在街巷奔走招摇,或跳或蹿,追逐打闹,个个都喜气洋洋,足叫人心下一乐,唯独一样不好,其中人不论男女长幼,一张脸上七窍皆无,眼耳口鼻俱没,平刮刮的似门墙,又因其周身红暗,颜面血赤,兼筋骨怪奇,行事莽撞,瞧着甚是骇人。

    唐家姑娘实为豪勇之辈,见状也不免惴惴,并不愿久观。她暗忖,那看门的两位说此地是鬼门关,这些必是鬼类,传闻鬼物皆有怨气,又常言道相由心生,这些怨鬼长得奇形怪状也在所难免。她瞧那街畔各家各铺琳琅满目,门前群鬼往来汹汹,但细看时铺子里没半个客人,真可谓生意惨淡。

    人潮推挤,唐雪见不觉行至一家酒馆,窥店里灯烛洞明,便迈步而入。说来也是异事,唐雪见打头进了馆子,外面乱糟糟的闲人便跟着涌进来许多,一眨么眼的工夫,原本冷冷清清的酒铺已经是满坑满谷的客人,桌椅都占了齐尽,更有甚者或倚靠厅柱,或箕坐门槛,或蹲踞柜台,把这不大的铺子塞得没有立锥之地。

    那柜台后绕出来个穿短打的伙计,快步挤到唐雪见身畔点头哈腰,把手放在脸上比划出个“口”字形,指头开合就真的发出声来,“哎哟!贵人奶奶,小店招待不周了,您要点儿什么?小的这就给您上来!”

    “你这人说话也真有趣,怎么管我叫奶奶?”

    “嗬!小的该死,您老大人有大量,吩咐下来,让小的叫您什么都成!”

    “说话莫要一股奴才味,听着惹厌。”

    唐雪见一句话,店里头本来有些摇桌碰椅的动静,这下也都没声响了,已然是落针可闻。

    旁边桌上有个船工打扮的老人家,轻叩桌面,待唐雪见侧首望来,便把手搭在脸上,指缝里幽幽叹道:“莫谈,莫谈。小心头顶三尺。”

    “多谢告知。”

    那跑堂的立即把指头比划出笑脸,唱了个肥喏,向唐雪见荐绍了店里的名酒小菜,要说这城也怪,人也怪,城里卖的酒菜也是怪中怪。这跑堂的一口气给唐雪见报了十九道菜名,没一道是她听说过的,什么炖珍珠,三官烩,清炒侯,还有一连八种美酒,什么珊瑚酿,红娘泪,八珍青,也全是没听过的,除却让食客一头雾水,恐怕就是噱头居多。

    唐雪见初来乍到,虽说入乡随俗,不过要是胡乱应付,出了洋相可不好看,“菜先不忙,先说好用什么钱币会钞。”

    “瞧您说的,会钞用的当然是钱。”

    “什么钱?”

    “幽冥通宝咯!”

    “收不收金银?”

    “嗬!”跑堂的骇得惊叫,而周遭众人更是乍然退出铺子,一刻不敢停留。

    人走时咿呀倾翻之声不绝,乱糟糟、闹哄哄,却是像火烧屁股一样急忙。

    就这一转眼,铺子里桌椅倒斜,像是被流寇洗劫了一般,那些看热闹的是半个也不见,唐雪见转头四顾,那跑堂的不知何时也没了踪影,只听到柜台后面哆哆嗦嗦的打颤。

    她这一路走来,其实已饿得很,莫说修行人辟谷,她现在身无法力,又能辟哪门子谷。叵耐一句话不小心就把做买卖的惹怕了。唐雪见也只得出门去,临了回头一望,那柜台后面跑堂伙计探出身子,用手在脸上比划骂人的姿势,看到她转头,骇得又缩了回去,那哆嗦得更厉害了。

    唐雪见也不恼他,径自一出门,街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空寂寂。

    她还道是自己一句话把满街的鬼怪都吓跑了,却不知那街尾绕过来一座金漆华辇,原来是贵人出巡,闲人退避。

    那金辇飘飘离地三寸,令十三个精壮的无面国人在前拉绳牵引,又有僮仆奴仆百十人众,举牌的举牌,洒扫的洒扫,前呼后拥,架势极大,却悄没声的就穿过了半条街,唐雪见回头一望,就瞥上了车架顶头嵌的一颗蓝汪汪,水光灿烂的宝珠,她悚然一惊,不知那车辇何时近身,又乍然一喜,因那宝物竟似是水灵珠。也不知车架里是什么人物,此番说不得要费一番功夫,把这水灵珠赚到手里。

    此时她离那车队已近在咫尺,正待躲闪,不想那些无面国人更惧她如虎,退避三尺,自她身畔左右绕行,唐雪见便被困在人群里,眼看那华辇临近,十三个拉车的纤夫个个垂头,在她面前悄声快步而过。

    唐雪见此时更觉那车架华贵艳丽,宝气如霞蔚云蒸,心知车里的鬼必然是尊贵非常,却不知究竟是什么身份,莫非是鬼门关里的阎罗王?

    她这边揣测,车架的帘子便掀开了一角,唐雪见趁机一觑,与一对幽影水雾一般的眸子对上,车里的似是个女子,容貌隐在暗处瞧不分明,那目光却哀哀戚戚,似曾相识。

    车队已不觉路过了她,留唐雪见一人在街心悄然而立,不多时,原先躲匿的无面国人又涌上街面,欢喜雀跃,似无止境。

    她拦住一个路旁的学究,就问是否识得方才乘辇的贵人。

    “哟嗬,您连那位姑奶奶都不认得?那不是别人,正是无面国里顶富贵的紫衣侯呀。”

    唐雪见蹙眉,这些鬼怪说话腔调着实不甚中听,平白有三分软骨头的油滑气,想来没了肉身,阴魂飘荡,自然就变得这般不阴不阳的。她不耐多谈,道一声谢,朝那华辇远去的方向追赶。

    出了一条街,迎面是一座楼,楼里搭了个戏班台子,这会儿台上正唱戏呢。咿咿呀呀的唱段飘出来,她驻足门外侧耳听了半晌。

    唐雪见生长的那年头倒是不兴这些戏文,而流行的是唱词,这般耳目一新的消遣,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她听罢一折,回过神来,四处张望,绕着这酒楼转了一圈,发现先前那华辇就停在楼侧窄门外,那颗耀目的水灵珠也在车架顶上嵌着。

    唐雪见心想,这紫衣侯说不得就是女娲后裔紫萱了,其人亦偏爱紫衣,况且还有这水灵珠为证。只是为何她也会出现在这鬼门关?是因缘际会,还是别有玄机?

    究竟如何,还得真个对面才能说清楚。

    唐雪见绕回正门,迈步进了楼里,此时那台上又是丁零当啷一阵响锣,又在一叠串的且且声中,打上来个提枪挎剑的武生。

    她瞧得分明,那武生亦是无面国人,不过面孔上涂了粉彩,画了张脸谱,竟惟妙惟肖,真个能做出种种情态,再用戏服把一身丹赤的肤色掩盖,看起来是焕然一新,全无鬼怪骇人之相。

    她一进楼,台下的看客们齐齐回头,这些鬼类一身绫罗绸缎,显然是非富即贵,面孔上也画了脸谱,只是不很全,有的缺了眼睛,有的缺了鼻子,也有的长了两张嘴,那就是画歪了。这群富贵人物看到唐雪见,俱是吵闹,也不知在骂些什么,就撺掇健仆上来喊打喊杀。

    唐雪见骇了一惊,正待退出门外,一回头,瞧见个穿绸子的无面鬼,他朝四面的贵客作揖赔罪,一边就把唐雪见拉到后台去。

    “你说你,画了脸谱了,怎么还跑到台下去?这就是坏了规矩!等这出戏唱完,再收拾你,现在到你的戏了,快上去吧。”

    这人是戏班主,很是不由分说,唐雪见就这么稀里糊涂上了台。

    她一上台就瞧见,那武生站了个丁字步,一手握了个空心拳,一手倒提花枪,正念白起霸,瞧他的背影,慷慨豪迈,再望那台下的贵人,个个目眩神迷。

    眼看武生的念白将尽,轮到唐雪见说词,可她哪知道这是一出什么戏,她本不是这地方,这朝代的人。

    那武生忽地转过身,回望她。

    描眉画鬓的脸谱,勾勒一张熟悉的面孔。

    “景天!”唐雪见脱口而出。

    ……

    景天进了这所谓姜国都城,这里头可一点儿也不似姜国,倒像是来了阴曹地府,这里人个个长得古怪,尤其一张面孔上没有五官,也着实是够骇人了。

    初来乍到,不免要小心些,所幸这城里人似乎都认得他,说话客客气气的。

    他穿过街,就到了一处宫城脚下,仰头看,城门额上正是一个“姜”字,再瞧那城墙残破不堪,似饱经风沙,景天看到这座城,心里头陡生怅意,而城墙脚边拱立着千百数的无面国人,俱仰首凝望,如石像寂然不动。

    景天穿过人群,目睹城门碎裂,倒在尘埃里,他临进城前回首再望,那一个个无面国人依旧仰望,像是在等一场大戏开场,像是等人兑现一个亘古的诺言。

    他冷哼一声,转头向城内走去,越过尘与土,耳畔咿咿呀呀,响起一个年轻女人的清歌。

    景天穿过门洞,眼前豁然开朗。

    古姜国以织锦闻名天下,民居其位,乐其业,事上如父,姜王治国以上古之道,淳朴天然,不爱奢靡。王宫并不如何宏伟,或许还不如后世殷富人家的宅邸,景天瞧着眼前一景一物,只觉亲切。

    “哥哥!”殿里奔出一蓝衣女子,立在丹陛上眺望招手,高声呼唤。

    景天看到她时,当即就向前迈了两步,又站立不动,心中惊疑不定。

    那身披蓝衫的不是旁人,正是龙葵。

    等她再一声呼唤,景天终于大步飞奔,跑上台阶,把蓝衣煊赫的龙葵抱在怀里。

    龙葵放声大笑。

    生死两隔,如今终于前生再会。

    “龙葵,我是谁?”

    “哥哥就是哥哥,小葵不管你是谁。”

    景天庆幸邪剑仙把七魄还回来,即便魔念缠身,他只道此时此刻,能有一颗活泼的心感受悲喜,就不枉这今后的一路磨难。

    “这次你不许再走了,不许再犯傻。”

    “小葵怎么会离开哥哥呢?我们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要在一起的。”

    景天闻言,只是更用力抱紧龙葵。

    ------题外话------

    这章也是早就设想好的,可动笔的时候才发现,一开始的灵感居然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只好根据模糊的意象重构一下场面,但也总是不满意,缺了很关键的一段内容。看来已经是老年痴呆了。(大悲)

    由于啰嗦了一大堆,原定要引用的诗句要留到下一章。导致写标题都不对味。

    仙剑三的时间线对应历史大约是在宋朝,要引用的诗却是清朝诗人写的。为了满足这首诗的年代背景才搞了个三世幻境考验,时空错乱就可以放心抄诗了,我果然很机智呢。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三世铸一剑

    姜国王宫里的日子清闲散澹。兴许是因为无波无澜,连心魔都不再作祟。景天的七魄似乎完满,但七情却总是迟钝。身处幻境,他如今依旧身无法力,他却并不在意了。他现在对万事万物都不甚在意。

    如今他终日饱食,无所事事。只有龙葵还陪伴左右。他从不会记得昨日景象,叫每天都崭崭新的,如此便可以一直与龙葵谈笑,不论是耍六博,捉促织,还是投壶饮酒,奏琴讴歌,他不会烦厌,龙葵更不多言。

    她永远不会忤逆景天,只要他能在身畔,龙葵的笑颜不曾澹退分毫。

    景天的前半辈子从不知道,原来什么都不必做,就能吃饱穿暖。永安当的小伙计与姜国太子,宿命参差,都叫他领受了。

    时日一天天,多是近似,昨日与今日,今日与明日,都似是能一眼望到头的平澹。仿佛这日子没有尽头。

    王宫的白天还有些热闹,夜里就静得很,宫人歇息得早,仅有值夜的甲士靴声橐橐,景天抬头望不见星月,环首也无一盏灯。姜国王室素来俭朴,连灯油也要省下,兴许天上仙与神,也舍不得点起星辰。

    漠漠太虚,空无一物。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天地宇宙都静寂在黑沉沉的寥落里,他已不知晓在王宫过了多少时日,因他没有回忆,也不愿回忆。他私心里其实清楚得很,龙葵早已是身死了,如今她无非一个为幻境所造作的鬼魂虚像,她纵有千言万语,百般悲喜,离了幻境,又付东流水去,转瞬就空空如也。

    景天便想再等等,等她把前世今生,所有想说的话,通通诉尽,他二人就再无遗憾了。

    可话又哪里是说得尽的?龙葵每次见了他,心中欢喜可曾有假?故而穷尽万水千山,蹉跎海枯石烂,也道不尽一思一念。这别离的忧愁,永恒地要在尚未分别前缠绵不去,似一围铁栅栏,把景天捆缚在古姜国,不能解脱了。

    “哥哥,你睡不着?”

    空无一物的夜幕里,背后的长阶跫音阵阵,景天知道来的是龙葵。

    “怎么不去休息?”

    “我见哥哥独自在这里,想必有烦心事,故来看望你。”

    “你该知晓,我不是你哥哥。”他转过身,龙葵在夜里放微微的光,蓝衫丝绸端丽大方,姜国以织锦闻名天下,瀚海碧波一般的缎子系在她身上,尚不能映衬她兰芝姿容。这一身广袖流仙裙,跨了千年,初见再见,都是这样,龙葵倘或已不是一个俏生生的人物,倒似东海望夫石那般,在景天心中化作永恒翘盼的塑像。

    “哥哥,你已累了吗?”龙葵眸光如水,满目青少芳华,又似妇人般哀愁温婉。她无非一个恋栈人世间的幽魂,前世的愿景已由景天偿付,神剑自折,她已全然没有挂念,又因何再续前缘?

    景天此时方才彻悟,龙葵已放下往事,真正放不下的,反倒是他。

    “我不是龙阳。我是景天。”

    她粲然一笑,“可小葵永远是小葵。”

    景天怅怔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可你等了千年,是为了等龙阳,而景天不会是龙阳。那时我只当你湖涂,把我错认是你哥哥。”

    龙葵话语娇柔,“哥哥,你就是你,哪怕变了一个人,小葵也还是最喜欢你。”

    景天怔怔无言。

    她缓步上前来,轻轻拥了拥景天,旋即告辞而去,临她没入王宫长阶的暝影前,龙葵又转头说:“哥哥,时候不早了。”

    彼时的景天,满以为这只是一句普通问候。今夜过去,乃至今后的数昼数暝,王宫的生活还是流水一样平澹。

    直至古姜国灭亡之时来临。

    原来时日并非无穷尽,万物万事并非永没有变迁,只是身在王宫,听不到战乱的消息。景天不知晓,杨国的大军已然压境,今日夺五城,明日夺七邑,待他知晓时,王城外已战旌连天。

    此前杨国与姜国连年征战,姜国力微不敌,便寻齐国相助,齐王尝闻姜王后离,其为刺绣巧手,天下绝伦,便令姜国两年内献上一副山川社稷图,描绘齐国地理,如此方可派兵襄助。此后二年,王后离召集民间巧手,一同昼夜赶工,齐军驻守姜国边境,杨国不敢侵犯,故相安无事。只是山川社稷图靡费甚巨,王后离耗尽心血,不等社稷图制成,就此病逝。姜王郁郁成疾,不理朝政,齐王怒而撤军,杨国再度来犯,现至城下矣。

    大军围城一日,朝野请战不绝,又有义士纠集人马,备齐械具,乃称与国同死,与敌偕亡。围城二日,群情激愤,人皆挎剑提刀,枕戈待旦。围城三日,群臣唯唯,宫人奔走,百姓呼号,惶惶而不可终日矣。

    景天目睹此情此景,仍旧无动于衷。

    王宫里的日子,无波无澜。昨日比之今日,今日比之明日,隐隐有大厦将倾之感,但他依旧可以饱食,与龙葵对坐闲谈。

    “哥哥,黎庶与群臣都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

    “等你发号令,姜人与杨人决一死战。”

    如今姜王病危,太子龙阳监国掌权,已是宫中说一不二的人选,更何况太子素有贤名,臣民归心,合该执掌大统,值此兵燹涂炭之际,姜国存亡系于一人,是战是降,也该早做决断。

    景天登墙远眺,见四野群山连绵,忽有所感,王都之旧址,地理之方位,似与渝州城一致。龙阳的魂灵跨越千年,竟又在此处轮回转世为了景天。

    此时敌营里奔出一骑,直抵门前,在城下叫阵,呵命姜国速速归降,献上珍藏锦绣山川社稷图,仍可保全城上下性命,如若不然,待城破之日,便叫姜国王室就此灰飞烟灭。

    景天与那一员敌将遥遥相望。

    彼此的面貌别无二致。

    原来正是他的心魔,从未远去,只是在幻境里改头换面了,要把景天格杀,从此取而代之。

    龙葵登高远眺,也瞧见敌将模样,低声道,“哥哥,那城外的是你。”

    “他不过是个心魔罢了。”

    “哥哥是要战还是要降?”

    “我想让你活下去。战也可,降也可。”

    龙葵闻言只是凄楚一叹,“或战或降,从没有小葵独活的时候。哥哥,不论城破与否,我都陪着你。”

    如今景天文不能喝退来敌,武不能败溃千军,外不能御国门,内不能守朝野,实在已到潦倒难堪之境地。所谓穷途末路就是如此,今后恐怕不能善终。

    “战亦死,降亦死。这便是命吗?”景天来到无面国前,已见得那尸骸累累,姜国灭亡实是有载于青史的悲厄,凭一己之力,如何能改?

    “你还有一条路可以走的。哥哥,铸就魔剑,你就能打败敌军。”

    景天恍然回望,王宫里已竖起冶锻台,炉火炽热,百金翻滚,柴炭灼灼青烟冲霄,宝光熠熠游弋腾遨,隐有一道剑影在台上浮沉不定,方士嗟叹,匠人劳形,等那神兵出世,蹉跎了满鬓华发。

    “这炉子是何时建起?”

    “它一直都在。”

    神剑谷珍藏密卷《尘烟浣兵录》有云,天成魔剑,古姜国君子阳命方士所铸,神兵出世需以室女之血淬炼其锋,公主葵自愿投炉,阳不允,及城破国灭,葵入剑炉。魔剑有缺,得室女之血,集众怨灵而为天成之相。天雨血,暴毙者众,乃称天剑之变。

    景天摇头否决,“不许。”

    “哥哥,你知道的,小葵早已经死了,你有你的命数,小葵也有自己的命数。若是你能活下来……再跳一次剑炉又有何妨呢?”

    “没有那把剑,我也能打败敌军。”

    铸剑炉内,神兵哀鸣自折。

    ……

    无面国,戏台上,唐雪见乍然惊觉,眼前绘彩脸谱的面庞与景天别无二致。

    这台子上奏的究竟是个什么曲?唱的又是什么文?

    奏得荒腔走板,唱得西皮流水。

    此前那画脸庞的武生张口念白,“我乃神界大将军飞蓬是也,修行万年法力足,金銮殿上赐神剑,吾便把妖魔来扫清,天尊见得六界安,圣君龙颜笑开怀。却叵耐,打遍天下莫敌手。喜相逢,得遇魔界真至尊。两搏手,心相惜,今日闲着无事体,斗罢魔尊便回营,却相逢,神树枝头。”

    他话音一落,台上听听堂堂打了一阵板,拉弦声一起,就该轮到唐雪见唱词。

    唐雪见却不唱什么鸟词,她只叹道:“你说你是飞蓬,我却说我不是夕瑶。”

    她既然不唱,台上拉弦打板的也停了下来,鸟雀无声,台下倒是立刻沸反盈天。

    唐雪见实在厌累这鬼门关里的习气,红尘浊重叫人不得伸张,她横眉冷眼,径自抓起那武生便朝台后走去。只是那酷肖景天的武生立地生根,竟怎么也拽之不动。

    “你不愿随我走吗?”

    “吾乃天将飞蓬是——也!”武生呆愣愣的,又开始念白。他一作声,台下当即肃然,台上乐器班子再行伴奏。

    看客们个个聚精会神,残破的五官里透着讥诮与热盼,倒不似在看戏,而是食客伸长脖子,探嗅些血淋淋的滋味,伸手捻些脏腑的破片品咂,把旁人的魂魄就这样活生生吞进肚里。

    台上武生唱戏之时,脸上画谱的粉彩残蚀剥落,纷纷洒洒,飘散为烟尘云气,叫看客们吸进肚子里,都展现一副欢快的情态,连面颊上都浮现出更多五官的虚影,只是他们绝不肯餍足,还要更多。无面国人本非无面,只是通通叫这一批批的看客给偷去了。

    唐雪见扯他不动,本拟就此放手而去,只是竟怎得也舍不开手掌,实是她自己不情愿同景天别离。

    “景天,你还不走吗?在这儿又有何益?给人当一个戏子玩物,瞧你脸上的水粉,都快被这些妖魔鬼怪吃尽了。”

    那武生抽出腰间花剑,“此乃神兵照胆!御赐之物,当以此斩妖除魔,肃清邪氛,可保尔无虞也——”

    唐雪见噼手夺下他手里的花剑,掷在台上,当即摔个粉碎。

    这一下武生脸上的粉彩一下脱落干净,看客们把他的五官偷去,又盯上了唐雪见,叫嚷着“唱啊!”“唱啊!”

    这楼宇之内,轰隆隆回声,都是在说:“唱啊!”

    唐雪见脚下的戏台,在这般众声喋喋里,忽地喀察闷响,却是折断了一根台柱。

    ……

    徐长卿进了那青石雄城,眼前一景一物,竟与神剑镇一般无二,他当下惊疑,莫非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出了三世幻境?他暗暗凝神内照,依旧不能感应法力,这才放下心来。

    眼前的神剑镇已是入夜时分,街上清寂寥落,只一间酒馆尚未打洋,他见左右房舍紧闭,没有别处可去,也就顺势进了那馆子。

    店里生意惨澹,大堂里八张酒桌,竟只有一位客人,柜台后蜷了个书生打扮的账房,伏桉酣眠不醒,除了这二人,西北角围了两扇屏风,烛光熹微,隐约透出一道人影,抱着琵琶寂然不动。

    徐长卿环首四顾,瞧见饮酒客人的模样,不由得惊喜莫名,那独自饮酒的不是旁人,正是与他有几面之缘的神剑门弟子景天。

    “景兄弟,不想我们在此居然还能相遇,实在有缘。”

    饮酒的白衣客抬起头来,面容枯藁,双目无华,更兼两鬓斑白,一副憔悴潦倒模样,叫徐长卿暗暗慨叹。

    “既然有缘,那便请坐,邀君同饮。”白鬓客排出一枚酒盏,给徐长卿满上一杯温黄酒。

    二人对坐,相逢已有隔世之感。

    白鬓客一杯连一杯只顾喝酒,半句话也不多说。

    徐长卿心中亦是苦闷,便随他一道痛饮。

    有些话不必说,但酒总有喝尽的时候,况且是两个人同饮一壶呢?

    待壶中残酒沥干,店家睡得香甜,怎么也叫不醒,自然没人给他们上酒了。

    徐长卿醺醺然,问道,“景兄弟,你是何时回来的?”

    “回来?我何时走过?”白鬓客醉眼朦胧,面庞却似铁铸,分毫没有动摇。

    “你?是了,你不是景兄弟。”

    “鄙人姓十,名九。不是你认识的景兄弟,但你若有什么烦恼,大可同我说说。”

    “天下烦恼何其多,多说一个人的烦恼,多一份纷扰罢了。”

    “酒已饮尽,自当饮愁,否则如何能醉?”

    “那好,我烦恼只一样。人生双十,我自以为秉持正道,扶善济弱,却没想到,转眼成为邪道中人的弟子,你说,我究竟是正是邪?”

    “行善则为正,你自然是正道中人。”

    “可宗门对我恩重如山,哪怕如今沦为邪道,我也愿拼尽全力将他们救出,这样也算正道吗?”

    “秉忠持节,自然算的。”

    “可若是我为此不择手段,戕害无辜呢?”

    “天底下没有谁可以事事如意。”

    屏风后那人拨弦两声,悄然奏起琵琶,弦歌低回,哀转不绝。

    徐长卿怅然一叹,“这番话,可够愁滋味了?”

    “还差些。”

    “既然差些,不如你来说说,你为何在此独饮,又这般形容憔悴?”

    “我与你不同。”

    “是了,你我本不同,但你也有烦忧。”

    “我是来寻一柄剑的。”

    “寻剑?”

    “不错,我曾有两柄绝世神剑,但如今都已舍弃,因为它们不是我要找的那柄剑。”

    “你要找的是什么样的剑?”

    “一概不知。只是在梦里见过,怎么也忘不了。”

    “只是梦幻,何必强求?”

    “不,我定然要找到。”

    “照你的说法,这柄剑只在梦里现身,对其形制又一无所知,恐怕这样的兵器并不存世。不如你亲手铸一把,看看是否合心意。”

    “我不懂铸剑。你懂吗?”

    “我当然也不懂铸剑,但天下最好的铸剑炉,手艺最精湛的铸剑师都在昆仑,你要铸剑,我们就去昆仑吧。”

    “你也要去昆仑?”

    “不错,我要救的人也在昆仑。”

    “那好,我们这就结伴同行。只是还差一些。”

    “差什么?”

    二人对坐而谈,意兴大作,已是陶然欲醉。

    “既然要铸剑,我总该看到那剑是什么模样,我要再进梦里瞧一眼。”

    “你要睡一觉?”

    “不错,我正是该好好睡一觉,只是酒喝尽了,我还差三分醉意。”

    “我有办法。你听那琵琶声声断绝,弹奏之人必然也有伤心事,不妨一问。”

    白鬓客转头望向屏风,高呼:“乐师,你可听到了?”

    屏风后,幽幽叹气。琵琶声稍停,旋即又漫手轻弹。随那琵琶的啁啾里,一个女子怅然而吟,声如银磬,跨越三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酒客怔忡,愁上心头,旋即二人昏昏而眠。

    ……

    巍巍昆仑,万山之祖。

    当初天星坠落,人界溃裂,尔来已有八百年。昆仑山自人界分离,漂浮茫茫太虚之间,如宇外孤岛,遗世独存,今日却来了两个意外之客。

    徐长卿驻足山脚,身畔正是白鬓客。

    “为何一觉醒来,我们就到了这里?”白鬓客惊疑不定,环首四顾,见那登山长阶的首端立有一块巨碑,上书“昆仑”二字,“这便是昆仑了?”

    “不错,这便是昆仑。”徐长卿记得这莽莽群山,“但这里又不是昆仑。”

    “为何这么说?”

    “我们要找寻的是当初神剑四宗之一,慕容祖师留下的昆仑法脉。相传慕容祖师出身琼华派,铸剑之术冠绝人界,自昆仑八派一统,铸剑一道更是在慕容祖师手下发扬光大。可如今这里已经坠入太虚广漠,鸟兽绝迹,人畜暴毙,哪还会有铸剑师?”

    “话不必说得这样早。若真是人畜灭绝,我等如何能在此驻足?”白鬓客迈步登山,“究竟如何,还要亲眼见了才知分晓。”

    他二人拾级而上,山路崎区多怪石,此地受那无边际的太虚阴风吹拂,台阶残损凌乱,往往需踮脚而行,不多时,已有些疲累。他们并不多言语,闷头赶路。山脚一片黑黢黢,到山腰上,不知何处飘来一层烂银碎紫的星雾,裹头裹脑,更兼阳坡日头炽盛,一时间周遭白亮炫目,叫他们看不清前路,只得更加几分小心,以免跌倒。

    待走出雾气,徐长卿却发现走丢了同道人。

    他已不知何时走错山径,绕山腰行至阴坡断崖前,那崖壁上多设栈道,往复盘旋,又有许多石窟,一个个都封了栅栏,上贴封条。徐长卿心下惊疑,寻得崖边一块方碑,上书“禁绝关”三字,立即知晓眼前这片悬崖,就是那昆仑石牢之所在。

    徐长卿哀声大呼,奔至牢前窥探,那一处处封条都已风脆,轻轻一触便化作粉尘,那石牢里,自然只余枯骨。他一间间张望,一间间里头的尸骸都身着蜀山道袍,同门师弟,师尊长辈,尽殁于此。蜀山五老赫然在列,鹤氅羽衣,一副朽骨,依稀还是生前模样,手捏道诀,恬澹清净。

    徐长卿痛心已极,霎时只觉天旋地转,险些惊厥昏迷。

    他跌坐在地,哀戚良久,总算惊觉此乃幻境,眼前种种皆是过眼云烟。只是他知晓水空剑主神通盖世,此境界既以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为名,自然有盗取天机,通晓命数之奥妙,兴许这便是蜀山的下场,而他徐长卿终究落得个孤家寡人。

    道家以逍遥为要,徐长卿人生的前二十年,正是最愉快,最清净的时候。他知人间悲苦,不若逍遥,但事到临头,却又没有庄周那般鼓盆而歌的洒脱。

    蜀山派世代求仙,神剑门出世前,这本是每个修行人的夙愿,无可厚非。但错就错在蜀山与神界联系太密,那锁妖塔就是神界传下,门中祖师多有登仙而去,派中风气亦是崇敬仙神,对当今正道颇有微词。

    世势如涛涛大潮,蜀山派既然选择为神界驱策,自然会被这浪潮打作齑粉,须怨谁不得。

    道理总是易懂,徐长卿比谁都想得明白,只是他不肯放手。

    既然不肯,那便不得清净。

    他在此地久坐冥思,不知时日,忽闻洪钟大作,惊觉起身,仰视山顶,彼处钟声连绵不尽。大钟响,万仙朝,昆仑法脉乃统摄正道之砥柱,有号令天下之权。如今昆仑已成天外孤星,自然不会再有正道群雄聚首的盛况。

    洪钟鸣啸,必有异动。

    徐长卿循声而往。登山一里,见崖台上八百剑炉陈列如林,暗澹积尘,久不闻炭烟。登山三里,见涧底洗剑池里锈铁堆积,池干塘竭,仍锐光隐隐。登山七里,见藏兵阁外残垣断壁,人去楼空,唯余一声嗟叹。

    当年明月曾照,而今人物两非。徐长卿稍作徘回,触景生情,心中哀戚大有缓释。

    临近山顶,道路尽头立有一块影壁,上书文字,写道:金铁铸剑刚而易折,木石铸剑顽而易朽,晶玉铸剑柔而易碎。下士铸剑以形制器,中士铸剑易体养气,上士铸剑纳神炼意。形剑终归腐土,气剑有时而殆,意剑生灭若一,故可推江海,倒五岳,星摧月缺而不销其色,时过境迁而不改其锋。

    徐长卿读罢文字,隐有所悟,又觉这影壁所书,不过泛泛之谈,故而不作苦思,抬步绕行。

    及至山巅,他见那白鬓客于一颗垂朽枯木之下盘膝入定,头顶树枝上以烂麻绳拴一门硕大铜钟,高可丈许,底宽能容四人合抱,无风自动,震鸣不止。

    那栓钟的麻绳细长,摇曳不定,徐长卿忧心断裂,不由惊呼,只是钟声甚宏,白鬓客决计听不到他呼喊。他迈步向前,那洪钟推来挤去,每每把他迫开,他若是俯身弓腰而行,那钟口里吐出巨响,又令他头昏眼花,动弹不得。

    正当他一筹莫展,此时天外太虚聚来千朵魔云,尚未接近昆仑,便传出阵阵聒噪之语,便是钟声亦不能掩盖。徐长卿闻声远眺,瞧见那层层魔云上,现出数万个无面国人,舞刀弄剑,叫嚷不休,言称灭绝昆仑,这便朝山巅掩杀。

    如此惊变实在猝不及防,徐长卿正欲觅地躲藏,暂避锋芒,又担忧白鬓客遭殃,只是他呼喊不动,近前又为洪钟阻遏。这样左右为难,眼看魔军杀到,徐长卿怅惘一叹,正欲闭目等死,忽见那方影壁背后隐有清光迸射,旋即石壁断碎,显出一柄紫穗宝剑。

    这正是天助人成,徐长卿上前握住宝剑,便觉心中安定。那无面妖魔浩浩汤汤,叫他单人独剑,拦在山巅,不得上前半分。宝剑挥动,便是人头落地,清光濯耀,便可夺敌胆魄。

    如此鏖战,那天边魔云层出不穷,徐长卿杀得千军,魔血染赤昆仑,剑客心中五味翻腾,人世爱恨喜怒忧惧一齐上涌,忽而收剑在手,立定原地。

    群魔宵小怯惧神威,不敢近前,又在远处作弄眼色,跃跃欲试。

    昆仑山头,洪钟驻鸣。那一股栓钟的麻绳早已断碎,大钟悬于白鬓客头顶,兀自旋转不休,钟口彩霞隐隐,彷似孕育仙胎。

    山巅无风无雨,万籁寂寂。

    众魔见徐长卿双目无神,不由大喜,正要一拥而上将其分尸万段。

    值此时刻,洪钟迸裂,彷似太虚里打了亿万霹雳,其声洞彻霄冥,彷似龙吟。

    白鬓客长身而起,头顶一团霞光乍然明灭,当空落下一只锦绣剑囊,教他轻轻接住。

    群魔肃然,剑客回首。

    景天沉吟片刻,忽而举起剑囊,朗声道:“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剑囊内飞出一道龙影,腾空而舞,咆孝声断,天降湖海之雨,沛然洗荡人间。

    姜国都城外,群敌为大水所淹,一夜覆没。

    昆仑山巅,龙气亢盛,光影倒转,遍地芝兰玉树,万千魔头沐雨褪色,重获人身。

    无面国内,戏台坍圮,钟声大震,那权贵看客面如土色,五官迸裂,纷纷恐骇奔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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