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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六章 百姓多苦

    李玄都和颜飞卿下山时,井子镇的宗老早已带着镇子里的百姓守在进山的路口上,翘首以盼。

    当众人看到两人的身影之后,立时迎了上来,宗老嗓音微微发颤道:“敢问二位仙师,那妖、妖孽,可是除去了?”

    颜飞卿如实相告道:“不是妖孽,而是修炼邪术的妖人,也未曾除去,只是将其赶走。不过也不用忧心,此人只是为了牛二而来,现在牛二已死,镇子应该无事了。”

    宗老仍是面有忧色,李玄都也开口安慰道:“那人自恃宗师身份,就算是记仇,也记仇于我们二人,不必担心会再来报复镇子。”

    见两人都是如此说,宗老这才稍稍安心,赶紧请两人回到镇子。

    来到镇子,颜飞卿将牛二的尸首从“乾坤袋”中取出,同时还有牛二怀中抱着的十几锭雪花官银,现在百姓们都已经知道这是官银,私藏官银是杀头的重罪,又有沈霜眉这位捕头大人在此,不但没人敢于生出贪念,反而一个个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颜飞卿将牛二的尸首交予宗老,并嘱咐宗老将牛二的尸首以桃木焚化,宗老不敢再多打扰,领着村民,按照仙师教的法子,将镇外的几棵桃树砍掉,就地架起柴堆,便要将牛二的尸首烧去。

    这边只剩下一行五人之后,沈霜眉蹲下身,数了下银子,共是十二锭,一锭银子是二十两,十二锭便是二百四十两银子,对于寻常百姓家而言,可能是笔不小的银子,足以买宅置地,但是对于岁入千万两白银以上的江南织造局而言,那便不算什么了,就算抛开江南织造局不谈,仅仅是荆州市舶司而言,也不会将这区区二百四十两银子放在眼中。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可以用这二百四十两银子来做些文章,织造局和市舶司完全可以随便推出个替罪羊,便将这件事压下来,远远起不到内阁想要借着此事震动朝野的意图。

    归根究底,还是赃银太少了,这也是六扇门中人办案经常不会立即捉拿,而是放长线钓大鱼的缘故,否则罪名太小,不能一击置于死地,平白树敌。只不过如此一来,在放长线的过程中,由着那些人贪墨,便要苦一苦百姓了。

    只是近二十年以来,国库空虚,北御金帐,南抗大周,为了军国大事,要苦一苦百姓。各州府饥荒,水灾旱灾蝗灾,也要苦一苦百姓,百姓未免也太苦了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这么做,除恶不尽,到头来苦的还是百姓。正是应了那句诗家之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颜飞卿指了指这些银锭,说道:“原本上面还有藏老人设下的咒术,不过已经被贫道破去。”

    沈霜眉想了想,从自己腰间的“金紫鱼符”中取出一块白布,将这些银子简单包裹之后,放入自己的须弥宝物中。

    直到此时,胡良才开口问道:“老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关于正邪两道之事,沈霜眉作为朝廷中人,不曾亲自参与其中,可能感触不深,只能通过公文案卷了解一鳞半爪,胡良则不然,毕竟是出身于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关于正邪之争,胡良也曾亲身参与其中,也正是因为参与得深了,他才会离开补天宗,成为一个江湖散人。委实是其中的腌?之事太多,不要奢求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只要置身其中,哪个不是局中棋子?

    李玄都想了想,言简意赅地说道:“是皂阁宗的藏老人。”

    胡良吃了一惊,追问道:“可是那个位列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此人,好在此人因为祭炼邪术的缘故,未能本尊现身,只是以化身迎战,多亏了有玄机兄在,此战有惊无险。”

    颜飞卿道:“紫府兄过誉了,若没有紫府兄相助,贫道也不是此人的对手。”

    李玄都一笑置之,感觉到有目光注视,转头望去,刚好瞧见小丫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眸,隐隐可以看出流转着淡淡的七彩琉璃之色。

    颜飞卿也瞧见了这一幕,惊讶道:“竟是佛家的‘天眼通’,真是好机缘,好根骨,好资质。”

    周淑宁望向颜飞卿,在她的眼中,与哥哥截然不同,如果说哥哥的气机流转是双龙戏珠的景象,那么这位颜掌教体内的气机就像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画,无数的烈火组成了一方巨大的湖泊,好似是古书中记载的云梦泽,在湖泊上空,又有无数的仙鹤振翅而飞,羽翼挥动之间洒落下无数流火,落于湖面之上,好似火雨阵阵,激起无数涟漪。

    天地之间火红一片,火焰,还是火焰,纯粹到极致的炽热,无有半分阴寒。

    这便是哥哥所说的以纯阳入道吗?

    李玄都也不过多避讳,“是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之功,说到此事,当年在大承恩寺,我与慈航宗的苏仙子有过一面之缘,姑且算是论道一二,事后我用‘坐忘禅功’换了慈航宗的‘千剑观音’,若是苏仙子也修习了‘坐忘禅功’,那她也应该有六神通之一,只是不知哪门神通。”

    “这贫道却是不知道了。”颜飞卿摇头道:“自从帝京一别,贫道与她有书信往来,却还未见面。”

    李玄都不由感叹道:“听闻你们二人婚期将近,没想到你们如此守礼,竟是在婚前都不曾见上一面,实在让人不知该如何评价。”

    颜飞卿无奈道:“只是结成道侣,与俗世之中的男女成亲并不是一回事。”

    李玄都略带促狭道:“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颜飞卿气笑道:“贫道虽然还用俗家名姓,但却是出家之人,哪里知道成亲是怎么一回事。”

    李玄都双手一摊,“我们这些人里,有谁成过亲吗?”

    沈霜眉揽住小丫头,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无辜地瞪大了双眼,胡良则是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按照年龄而言,最为年长的胡良还未成亲,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了。

    颜飞卿轻叹一声:“实不相瞒,贫道本身并不曾作此想,只是世人常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师有命,贫道这个做弟子的,也是不得不从。在天宝元年的时候,家师远赴慈航宗,表面上是说为求长生事,借阅慈航宗的《慈航普度佛典》一观,实则却是与慈航宗的宗主议定了此事。”

    李玄都笑道:“自古以来,双方结盟,无非就是那么几种手段,要么结成兄弟之盟,要么便是结成两姓之好,老天师一大把年纪,让他老人家与慈航宗的宗主结成兄妹,未免太不现实,正好玄机兄与苏仙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结成姻亲便是情理中之事,不知何时举行典礼?若玄机兄不嫌,届时我也去讨一杯水酒。”

    颜飞卿苦笑道:“日子定在明年六月,刚好在论道大典之前,用几位师兄的话来说,算是双喜临门。”

    就在这时,在村外那边有绿色烟气升起,不多时后,有一个村民踉踉跄跄跑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一行人面前,急声道:“祸事了,祸事了,宗老让小人来请、请仙、仙师过去一趟。”

    颜飞卿脸色一变,身形瞬间消失无踪。

    待到李玄都一行人来到村外时,颜飞卿已经提前一步来到此地,脸色凝重。

    只见镇子百姓已经按照颜飞卿的吩咐架起柴堆,打算将牛二的尸首烧掉,不过燃起的火焰却不是正常的红色,而是一片碧绿之色。

第一百六十七章 畏威怀德

    不等李玄都相问,颜飞卿已经主动开口道:“没想到藏老人还留下了第三重后手,十分阴毒,幸好是用桃木焚烧,若是放任不管,或是用土掩埋,牛二会在三天之后起尸,虽说比不了那两个尸姬,但也大概相当于一名玄元境的武夫,屠杀镇子里的百姓还是轻而易举之事。”

    李玄都望向绿色火焰,道:“难怪当时我们感觉牛二还有一丝生机,原来是这么个死中求生。若是我们因为这一线生机而想要救下牛二,或是对其放任不管,便会因为一念之仁害死上百人。”

    颜飞卿脸上露出厌憎之色,“算计他人之善而行自家之恶,此人此心,尤是当诛。”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鬼蜮伎俩。”

    胡良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大宗师”,道:“藏老人此人,就算是放在邪道十宗之中,也可以称得上当之无愧的恶人,而且还是十分纯粹的恶人。当年‘天刀’秦政评价他说:‘虎毒尚不食子,藏老人其人,可以算是食子恶虎。’纵观其人,行事完全不照江湖规矩,不讲究同门情谊,藐视辈分尊卑,对上曾经做出过弑师之举,对下更是随意打杀,据说藏老人的弟子中,不乏断手断脚,或是目盲耳聋之人,皆是拜他所赐。在大周国师徐无鬼出手扶持皂阁宗之前,皂阁宗之所以会走到濒临灭门的地步,固然是因为以前结仇太多,但藏老人这位宗主也难辞其咎。”

    李玄都道:“藏老人在一向行事无忌的邪道十宗中都能得此评价,可见其为人之不堪。”

    颜飞卿不再说话,只是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叠以朱砂黄纸绘制的“破邪符”,好似添柴一般放入火焰之中。

    碧绿渗人的火焰顿时“腾”得一下升起老高,火苗吞吐不定,同时也伴随着剧烈的噼啪声响。

    李玄都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添柴”,绿色火焰刚才的猖狂好似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很快便进入强弩之末,其气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在颜飞卿连续添了十二道符篆之后,火焰颜色终于是从碧绿转为正常的火红。

    原本在火焰中不被烧焦分毫的牛二立时被火焰吞没,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化作一捧骨灰。

    镇子里的百姓见了先前的诡异景象之后,都不愿去收殓骨灰,生怕被沾染上了晦气,或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无奈之下,颜飞卿只能答应为村民画上一道符,不但可以驱邪避秽,而且还能益寿延年,这些百姓先前都见识过颜飞卿的手段,对于这位仙师的本事,自然都是深信不疑,此时听闻仙师如此说了,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上前收敛牛二的骨灰,最终被归置在一个半久不新的瓦罐中,在东山脚下寻了一块还算不错的地方,草草埋葬了事。

    其实颜飞卿给出的符篆,不过是些最简单的符篆,基本的驱邪功效是有的,若说什么益寿延年,则完全是子虚乌有,最多起到个心安的作用罢了。

    这种事情,颜飞卿见得多了,早已是见怪不怪,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百姓们多是畏威而不怀德,若是涉及到自家利益,与他们好生说道理,多半不会听,可如果以强硬手段威逼,则多半能够见效。颜飞卿身为正道之人,又是正道魁首正一宗的掌教,自然不会像邪道中人那般行事,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多半只能以利诱之,倒是与藏老人的手段相差无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术无正邪,皆是因所用之人而异。

    至于颜飞卿为何不亲自收殓骨灰并将其安葬,倒不是他自恃身份,而是因为他在后面还有布置,毕竟他不能一直留在这座井子镇中,所以这些布置便要靠井子镇的百姓们来完成,若是此地百姓连牛二的骨灰都不肯收敛,那么这些布置多半也难以施行。反过来说,既然他们连牛二的骨灰都不再忌讳,那么对颜飞卿接下来要交代安排的事情多半也不会抗拒。

    在安葬完牛二的骨灰之后,得了颜飞卿分发的符纸,一众百姓果然心安许多,对于颜飞卿吩咐他们要在原本东山村的位置种植一片桃树林的事情,也是一口应承下来。

    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藏老人布下的两座大阵,在一定程度上污秽了此地的地脉,久而久之,难免不会形成什么煞地,所谓煞地,便是阴气煞气聚集之地,生人若是贸然进入其中,很容易变会被夺取心智,轻则离开煞地之后大病一场,重则直接在煞地中一命呜呼。

    百姓们口中常常说某个地方邪性,经常死人,或是死于意外,或是自尽而亡,百姓们便将称其称之为“吃人”,而这种地方通常就是煞地。若是煞地死人够多,便称之为“吃馋了”,其中死去的亡魂,不得超脱,就像滚雪球一样,煞气怨气越滚越大,就是这个地方越来越‘馋’,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很有可能祸害一方,到时候便需要足够道行之人前来超度做法。

    颜飞卿让井子镇的百姓在此地提前种植桃木林,桃木辟邪,正是为了未雨绸缪,以防此地生出煞地。

    李玄都听完颜飞卿的解释之后,不由感叹道:“我少时行侠,只图一时之快,往往是个顾头难顾尾的结局,那些摄于武力而一时服软的恶霸在我离去后还是会继续作恶,那些穷苦之人也未必就因为我的行侠仗义而过得更好一些,在我离去之后,多半还是要继续受其欺凌。从这点上来说,我不如玄机兄良多,如果换成我来做此事,恐怕也就是在藏老人离去之后也随之离去,至于牛二会不会起尸,这里会不会生出煞地,却是我顾及不到的地方了。”

    颜飞卿笑道:“紫府兄过誉了,这些都是我们正一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经过是几十代人的不断补充和完善之后,我们这些后来人才能如此面面俱到。贫道料想,在列位祖师行走世间降妖除魔的时候,多半也有不周之处,甚至在许多事情上还吃了大亏,如此才能得出如何应对的经验,传于后来人。”

    站立一旁的胡良一直沉默着,手掌习惯性地摩挲着“大宗师”的刀首,望着因为一人得了一道符篆而窃喜不已的百姓,面沉似水。

    经过此事之后,他对于颜飞卿的观感好了许多,不得不承认这位正一宗的年轻掌教当得起一个“正”字,但是这些百姓的嘴脸也让他勾起了许多不太愉快的回忆。

    方才颜飞卿说了一句话,叫做:“世人畏威而不怀德”,他深以为然,当年他与李玄都也做过一些行侠之事,当然不是他们开玩笑时所说的女侠仙子,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让他尤为记忆深刻的是他们两人从一伙山贼强盗的手中救下了几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这些刚才还跪在山贼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求饶的读书人,在得救之后,立马换了一副嘴脸,非但不曾谢恩不说,还口口声声质问他们为何不将那些山贼全都杀个干净。

    当时若不是有李玄都拦着他,他便要一刀将这些书读到了狗肚子里的书生全都杀掉。

    为什么人善可欺?

    为什么越是好人,所受的委屈就越大?

    这些读书人在山贼面前,痛哭流涕,是因为他们知道山贼是恶人,会打杀他们。而他们在李玄都和胡良面前,又端起了读书人的架子,是因为他们知道两人是善人,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欺软怕硬,欺善怕恶,这是什么样的道理?

    这也是胡良脱离了补天宗之后却从未想过要做一个好人的原因。

    这样的好人,未免太憋屈了些。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公门无友

    人生一世就是一次长途跋涉。虽然这类话有陈词滥调之嫌,但也不可否认,说得颇有道理。

    尤其是跋涉二字,可见艰难。

    行九万里长途,看天地之广阔,体味万丈红尘,却注定不会在某个地方过多停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行走江湖。

    在安排好一应事宜之后,李玄都等人不顾井子镇宗老的苦苦挽留,告辞离去。

    这场行侠仗义,没有半分收获,有的只是此地百姓们的感激,另外就是颜飞卿损失符篆无数,其中还包括几张价值千金的珍惜符篆,被损耗在了与藏老人的交手之中。

    若是按照许多江湖散人的“在商言商”来看,颜飞卿此举可谓是亏大了,且不论损失了多少符篆,一方面与皂阁宗宗主藏老人结仇,一方面却只是收获了一镇百姓的感激,无论怎么看,两者都极不相称。可江湖散人不明白一个道理,在其位谋其政,颜飞卿这样的举动才是正一宗长盛不衰的根本。

    正是有了无数个颜飞卿这样的人,正一宗才能成为正道魁首,为天下所认同。人人皆慕正一之道,视为玄门正宗,故而天下英才尽入正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话没有错,但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简单归结为一个“利”字,在“利”之外,还有应尽之责,就好像朝廷保境安民、赈灾救民,也要与百姓“在商言商”吗?若果真如此,那这个朝廷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

    就算是在商言商,殊不知,小富在于勤,中富在于术,大富在于德,想要真正做成天下第一等富贾,必要持德,一味重术,纵能兴盛一时,又岂能长盛不衰?

    离开井子镇,再往前走,就是中州地界。

    中州,中州,顾名思义,即是天下之中,也是大魏王朝版图中最大的一个州。正所谓北有帝京,南有金陵,中有龙门,此为天下间最繁华的三个地方。除此之外,还可以算上秦州的西京,以及齐州的琅琊。

    北阳府名为北,实则位于中州最南部,东连芦州,西、南接荆州,是为江淮要地,素有江南北国、北国江南之称。到了这儿,距离中州首府龙门府,也就不远了。只是到了这儿,也要分别了,沈霜眉身上还担负着内阁的差事,要去荆州查案,便不能再与李玄都他们同行。

    这一场萍水相逢,时间不长,但却共患难,同生死,殊为不易。

    在官路旁边的送客亭中,沈霜眉牵着一匹白马,准备离去,李玄都、胡良和颜飞卿,还有周淑宁,为其送行。

    周淑宁对于这位沈姐姐颇为不舍,一大一小两名女子依依惜别,不知说了什么私密话,小丫头虽然难掩伤感之色,但脸上也还有些笑意,眼神中明显带着许多念想。

    临别之前,李玄都也不忘再嘱咐几句:“霜眉,你要办的案子牵涉到宫里,波谲云诡,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你打算怎么办?”

    沈霜眉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此去当以小心为重,凡事都要谋后而动,就算现在得了一些赃银,也不足以撬动整个荆州市舶司,最好还是在暗中探查。”

    沈霜眉慢慢有些明白李玄都的话中之意:“紫府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在明面上与市舶司起冲突?”

    李玄都深深地望着她:“最好是让荆州市舶司和江南织造局连你这个人都不知道。”

    沈霜眉沉默了,许久之后才抬起了头,问道:“对于他们做的这些事情,难道就不管不问吗?”

    李玄都反问道:“怎么管?”

    沈霜眉顿时被问住了,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缓缓说道:“荆州市舶司、江州市舶司、楚州市舶司统属于江南织造局,江南织造局又直属于宫里的司礼监。你若是把此事捅出来,闹到了司礼监那里,几位司礼监秉笔太监会怎么办?他们不会来找你,而是直接去找内阁,自从天宝二年之后,内廷已经大过外廷,若内阁顶不住司礼监的压力,他们便会把罪责推给刑部,刑部面对内阁问责,也不会担责,他们会把罪责再推给督捕司。试问,这样大的罪责,内阁担不起,刑部担不起,一个督捕司能够担得起吗?他们也担不起。为了撇清罪责,督捕司就会说你是擅自行事,最后所有的罪责都落到了你的头上,你除了亡命天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沈霜眉这才震撼了,问道:“既然内阁担不起这个责,为何还要让我来查?”

    李玄都解释道:“很多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内阁让你来查案,查到了什么,只要不捅出来,便不算什么,顶多算内阁拿捏了司礼监的把柄,待到一个合适时机再放出来,比如说新君亲政掌权之后。可现在的情形是新君年幼,太后临朝,所以还不是合适的时机,如果现在就把这件事给捅了出来,那么就是公然撕破了面皮,也打破了庙堂上三方势力的平衡,到那时候,背后有太后撑腰的司礼监宦官们,是会杀人灭口的。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所以此事一定要密,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沈霜眉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查到证据之后,又该怎么办?”

    李玄都叹了口气:“如今的大魏,便如同一名沉疴在身之人,积重难返,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凡事都要从头做起。我相信朝堂上的几位阁老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不管你查到了什么,都将其如实上报内阁,让内阁拿主意,不要自己拿主意。”

    沈霜眉终是不得不佩服了,道:“紫府思虑周密,霜眉佩服。不过紫府是如何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

    李玄都苦笑了一下:“事未经历不知难,有些事情,只有经历了方能知晓,你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会慢慢明白的。我再送你最后一句话,公门之中无朋友,在江湖上,你可以性命相托,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大可来找天良,也可以来找我李玄都,可是在公门中,不要轻信于人,哪怕是你的同僚和上司,凡事多想一下,没有坏处。”

    沈霜眉重重点头,表示自己记下。

    说到这儿,李玄都望了望天色,说道:“现在已经是辰时末,你要去江陵,还有三百余里,我便不再多留你了,快赶路吧。”

    沈霜眉翻身上马,向众人抱拳道:“今日一别,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

    李玄都等人也各自抱拳还礼。

    沈霜眉一拨马头,顺着驿路疾驰而去。

    直到沈霜眉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之后,李玄都方才收回视线,望向小丫头,笑问道:“淑宁,你沈姐姐刚才跟你说了什么,竟然让咱们的小哭包没有掉金豆子?”

    “人家才不是小哭包。”小丫头先是为自己辩驳了一句,然后才说道:“沈姐姐答应我,以后会去玄女宗看我。”

    李玄都轻笑着说道:“到那时候你就不会孤单了,有一个玉清宁姐姐,还有一个沈霜眉姐姐,在玉女峰安心学艺,艺成之后,去向那些人讨回一个公道。”

    小丫头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一行人也难得浮生半日闲,不急于赶路,沿着官路牵马步行,倒是被一名骑驴的女子赶超过去。

    李玄都无意中扫了一眼,恰好女子也转头望来。

    只见这骑驴的女子面容丑陋不堪,脸上五官浮肿,让人望而生畏,只是一双眸子颇有神采,眼如秋水,澄澈清亮。

    女子朝李玄都浅浅一笑,透出几分狡黠意味。

    李玄都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中暗道,可真是个怪女子。

第一百六十九章 青鸾北府

    在李玄都收回视线之后,女子也随之转过头去,专心赶路。

    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最终骑驴女子消失在了官路的视线尽头处,就像这路上的无数过客一般,擦肩而过之后,便再无交集。

    颜飞卿对于这名女子则是视而不见,既然李玄都没有开口相问,他也不多嘴解释什么。

    天下之大,哪里还没有几个异人。

    李玄都开始回忆这一路行来的经过,先是遇到了浑天宗出身的白愁秋,接着是真传宗的陈孤鸿,再是无道宗的吴师幡,继而是牝女宗的宫官,然后是皂阁宗的藏老人,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见过了五个邪道宗门之人,而且身份一个比一个煊赫,这还不算正道十二宗这边的几个宗门,从太平宗的太平客栈,到玄女宗的玉清宁,再到慈航宗、神霄宗、正一宗,行走江湖能有如此待遇的,恐怕还真不找不出几个。

    只是这样的殊荣,李玄都半点也不想要,这还未抵达中州龙门府,就已经是如此刀光剑影,待他到了龙门府之后,又要面对怎样的大浪大潮?

    每每想到此处,李玄都便觉得有些头疼犯愁。

    之所以如此,不是李玄都如何特别,甚至不是紫府剑仙的缘故,而是因为他背后的师门,让他变得举足轻重。只是这些外人不明白,以他那位授业恩师的心性,可能会受他的影响,但很难因为一名弟子而轻易改变心意,所以这些人怕是要拜错了神,上错了香。

    只是这些话,不是他故意不说,而是说出来没人信,还要被人误以为是推诿之辞。

    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总要多想一些,结果就是真话没人相信,反倒是遮遮掩掩的诛心之言,人人都深信不疑。

    李玄都轻叹一声。

    小丫头抬头望着他,心神中满是不解。

    李玄都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没有说话。

    也就只有小丫头才会把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无论真假,都会相信。

    要不怎么说赤子心性最难得。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翻身上马,然后伸手也把小丫头拉上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前位置,双腿一夹马腹,向前奔去。

    ……

    相较于其他衙门,位于帝京的青鸾卫都督府就显得有些不上台面,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天子脚下,先不说各大衙门,还有内阁和司礼监在上面压着,青鸾卫都督府再如何权柄彪悍,也不敢在明面上授人以柄。

    不过也因为青鸾卫都督府乃是直属天子的缘故,地位尊贵,不像其他亲军衙门那样散落在内城坊巷之中,而是靠近皇城正门承天门,在千步廊西侧,毗邻大都督府,与东侧的六部衙门隔街相望,可谓是地处核心位置,仅次于位于皇城内的内阁和司礼监。

    在青鸾卫都督府衙门的门口有披甲青鸾卫把守,闲杂人等别说进入,便是靠近都要被拘禁问讯,就算是一部堂官,在没有谕旨的情形下,也不可擅入其中。

    青鸾卫都督府又分南衙和北府,在北府的一处狭小昏暗的机要房内,除了一炕一桌一柜之外,再无他物,一名身着正二品绣狮子武官袍服的女子正盘膝坐在炕上,脸色被昏暗光影所笼罩,看不真切。

    一名身着青衣的青鸾卫跪在炕前,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完好无缺的密信。

    在谢太后掌权之后,效仿当年女帝事,除了重用宦官之外,还开始重用女官,不但宫内设置了八位女官,就连青鸾卫中也不乏女子的身影,此时这名女子便是其中之一,而她既然能身着正二品的武官官袍,身份自然不用多做猜测,正是青鸾卫都督府的三位右都督之一。

    女子姓陆,名冰雁,在成为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之前,她曾担任宫中女官,以修为高绝和出手狠辣而闻名,自天宝二年以来,她作为太后的心腹,大肆缉拿四大臣党羽,抓捕和处决官员不计其数,在她踩着无数文臣武将的鲜血登上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的位子之后,作为青鸾卫都督府三位右都督之一,掌管楚州司、芦州司、江州司、荆州司,已经身死的钱行、白愁秋以及辜奉仙等人皆是她的部下。

    陆雁冰接过密信,没有急着打开,屈起食指在炕桌上轻轻敲击,抬起头问道:“辜奉仙还说了什么?”

    随着她的抬头,整张脸庞也从阴暗中浮现出来,竟是一副极美的面容,只是人如其名,神态中透出冷意,仿佛一块寒冬腊月的坚冰,再加上她身上毫不遮掩的冰冷杀气,让人望而却步,继而生畏。

    半跪于地的青鸾卫不敢抬头半分,回答道:“回禀都督大人,辜大人只是说请都督大人亲启。”

    陆雁冰这才打开了手中密信,两页信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

    她面无表情地将信上内容仔细看完之后,仍是没有任何喜怒神色,甚至对信上所写的内容也不置可否。青鸾卫是刺探收集机密情报的老祖宗,她身为青鸾卫都督府的三位右都督之一,自然有别的渠道去印证辜奉仙的话是真是假。

    陆雁冰将手中信纸放到炕桌上,缓缓开口道:“去请都督同知赵五奇赵大人过来。”

    跪着的青鸾卫立刻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名高大男子来到机要房中,他同样身着二品武官袍服,豹头环眼,胡须似针,颇有沙场武将之风,不过这副相貌非但不给人一丝一毫的粗蛮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威严,脸上神情更是平静冷淡,没有半分暴戾。毕竟能在青鸾卫都督府中爬升至从二品都督同知的位置,绝不会是个满脑袋打杀的浑人。

    陆雁冰拿起辜奉仙寄来的密信:“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关于周听潮的案子,你自己看吧。”说着递了过去。

    赵五奇接过信笺,立刻低头看了起来。

    陆雁冰淡然道:“其实也是意料中事,既然周听潮敢上书,那么他的背后之人也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若不是钱行果决,此时走脱的就不是一个小丫头,而是周听潮这个钦案要犯了。”

    赵五奇看完了密信,抬起头来问道:“按照时间来说,这封信应该早就到了,为何辜奉仙到现在才送上来?”

    “不奇怪。”陆雁冰语气依旧平淡:“他办砸了差事,在主动请罪之前,总要布置补救一番,否则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赵五奇将信纸放回到陆雁冰面前的炕桌上,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问道:“都督大人让卑职过来的意思是?”

    陆雁冰两眼紧紧地盯着他:“周听潮已经死了,他的案子便算是完结了,走脱了一个无关轻重的小丫头,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关键是杀了白愁秋和钱行的人到底是谁?另外,最近六扇门那边也有动静,据说是派遣了许多人手前往江南,那儿是司礼监的钱袋子,昨天首席秉笔已经过来打了招呼,让我们看得紧些,不要出了纰漏。”

    赵五奇又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那我便亲自去江南走上一趟,将这两件事处置妥当。”

    陆雁冰拈起薄薄的两页纸,伸到油灯前点燃了,待点燃的火将要烧到手指才将已成灰烬的那封书飘扔到砖地上。

    陆雁冰望向赵五奇,缓缓说道:“再过些时日,我也要去中州紫仙山一趟,你就当是给我打个前站。你是江湖出身,应该知道江湖上的水有多深,切勿大意。”

    赵五奇抱拳道:“卑职明白,请都督大人放心。”

    待到赵五奇退出机要房之后,陆雁冰方才从炕上起身,一脚踏散了地上残余的灰烬。

第一百七十章 中州北阳

    兴许是先前的风浪太大太急,到了北阳府境内之后,便显得有些波澜不惊,一路走来,没有高来高去的高人,也没再遇到什么意外之事,一行人顺顺妥妥地抵达了北阳府城。

    进了北阳府,被等同是进了中州的南大门。

    对于江湖人来说,中州是什么?那就是中原。往前推移个千余年,江南、江北也好,东海、南海、辽东、西北也罢,都是蛮夷之地,这儿才是天下正统。虽说几经变迁之后,作为中原的中州不复当年之盛,文人和商贾都去了江南,武人和官员都去了江北,但江湖中人还是留了下来,这儿还是江湖的中心。

    正因为如此,在这儿开宗立派者不知凡几,佛门祖庭静禅宗便是立于此地,曾经称霸江湖的皂阁宗也在中州境内。除此之外,还有天乐宗、法相宗等也相继迁移至此。

    对于正邪双方而言,中州一度曾经是双方争夺的主要战场,两派人马在此地厮杀不止,战死之人从一派之长到底层弟子,不计其数。直到最近百年以来,方才趋于平静。在中州境内,常常可以看到正邪两派人士泾渭分明的井水不犯河水的作态,互相敌对又互相共存,放在别的州府,甚是少见。

    一行人走在北阳府城的大街上,李玄都道:“这北阳府,我有好些年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赶着从西北去帝京,路过这里,在这里遇到了妖女宫官,还开罪了一位静禅宗方字辈的大和尚。”

    小丫头记起李玄都跟她说起过的那桩“英雄救美”事,偷偷捂着嘴巴,窃笑不止。

    李玄都伸出手在她的小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小小年纪不学好,脑子里怎么尽是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我昨天教你的‘清心咒’背熟没有?”

    小丫头立马收敛了笑容,眼观鼻,鼻观心。

    李玄都在面对小丫头时,常常会不自觉地说教唠叨,此时开了个头,便停不住了:“还有,我教你的‘绣春拳’练得如何了?可曾练出拳风?可曾振衣有声?以你的资质,经过开筋正骨之后,若是肯用心苦练,江湖中人常说的‘千金难买一声响’,还难不住你。练拳,最怕无师无对手,有师父,便知分寸,有对手,方知高低,如今我姑且算是你的半个师父,到了玄女宗之后,玄女宗的宗主才是你的真师父,不要不好意思,没事多向师父请教,也可以跟同门切磋,但是要知道分寸,不要太过出风头,以免遭人嫉恨。”

    小丫头抬起头来,孺慕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屈起手指在她的光洁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郑重道:“别不当回事,这都是哥哥的经验之谈,当年我可没少因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吃苦头。”

    “是,我牢牢记下了。”小丫头定定地望着他,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一定不会忘的。”

    李玄都“嗯”了一声,语气转为平和,微笑道:“不要嫌我唠叨,再过些日子,你就是想听我唠叨,怕是也听不到了。”

    小丫头忽然伸出手,李玄都愣了一下,接着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覆住小丫头的手掌。

    小丫头小声说道:“沈姐姐,天良叔叔,还有哥哥,还有……颜师兄,都要好好的。”

    李玄都一笑,然后轻轻点头。

    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照例来到城中一家客栈歇脚。

    客栈也供应饭食,虽说不能与酒楼相比,置办不了大席面,但充饥果腹还是可以。老板是个中年汉子,看李玄都一行人的模样,不像缺钱的,就厚着脸皮说自家饭菜是如何地道,恰巧前几天刚刚收了一头牛,现在还剩下一半,店里的卤牛肉算是招牌菜,问几人要不要尝一尝,李玄都笑着答应下来。

    不多时,一盘热腾腾的卤牛肉端上桌子,李玄都夹了一筷子,不出意外,是家养的黄牛肉,只是因为耕牛不能随意宰杀,这头耕牛应该是老死的,所以肉质略显干柴老硬,不过客栈老板有些机智,把部分牛肉做成了酱牛肉,连同卤牛肉一起送上来,分量十足,倒也让人觉得没有花冤枉钱。

    李玄都干脆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壶上等的花雕,分别给颜飞卿和胡良斟满。颜飞卿身为正一道的道士,与持守戒律极为严格的全真道不同,也讲究居住庙观,但可娶妻置室,传宗接代,虽有斋戒,但在非斋之日,可以喝酒,尝荤,只是不食牛、狗、鸿雁、乌鱼之肉,故而他与眼前的牛肉无缘,只能喝酒,而小丫头人小吃不了太多,所以这一大盘牛肉多半便宜了李玄都和胡良,两人吃肉饮酒,这一顿吃得很是舒坦。

    就在酒足饭饱之际,李玄都看到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也走进了客栈。

    所谓帷帽,原属胡装,最开始的样式叫“幂蓠”,一般用皂纱或白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最长者甚至可以及至脚面,及至后世,又把四周的垂网改短,可以稍稍露出小半个下巴,亦称“浅露”,可以算是女子外出的必备之物。

    这名女子所戴的帷帽,样式颇为复古,檐下所垂的白纱及至脖颈,与备受当下女子推崇的“浅露”,不尽相同。

    客栈老板整日里迎送往来,早已练就一双看人的火眼金睛,见这女子的衣着和帷帽都是上等的料子,帷帽的边缘嵌着金丝,腰带、袖口、衣角都以金线滚边,便知道这位是难得的贵客,赶忙迎上去伺候。

    女子隔着帷帽上垂下的轻薄白纱环视客栈一周,目光落在了李玄都这一桌上,似乎有些好奇,伸手指了指,问道:“这是什么?”

    老板随着女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李玄都他们已经把卤牛肉吃完,只剩下最后一些酱牛肉,不由一怔,心里暗道这位难道是哪个大人府邸里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竟是连酱牛肉都不认得,看来今天说不定能发一笔小财。客栈老板心中窃喜,不过脸上却是半分不显,热情回答道:“这是小店的招牌酱牛肉,客官要不来点尝尝?”

    女子说了个“好”字,便径直走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落座,然后伸手掷出一物。

    客栈老板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定睛一看,顿时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女子丢过来的竟是一枚金钱,样式与普通铜钱大同小异,就是稍微大了些,外圆内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的方孔四周位置篆刻有“万世承平”四字。

    虽说他没见过这种钱,但是听住店的客人提起过,这种钱叫做赤金钱,以十足赤金铸造,又叫太平钱,可抵白银三十两!

    客栈老板下意识地将这枚金钱揣入袖中,又小心环顾了下左右,见没人在意这边,这才笑逐颜开,赶紧扯开嗓子让伙计给客官准备茶水,然后他亲自去端酱牛肉。

    这一幕,李玄都一行人自然都看在眼中,只是进了中州地界,多的是江湖人。江湖中人各有怪癖,一毛不拔的,一掷千金的,温润如谦谦君子的,粗鄙如贩夫走卒的,妖媚的,清高的,应有尽有,总之是要与寻常人不一样才行。

    这名帷帽女子,既然胆敢孤身一人出门在外,肯定不是那只会琴棋书画女红的寻常大家闺秀,有这样的做派并不奇怪。

    李玄都起身来到柜台前,从钱囊中取出一块散碎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又添上了十几枚铜钱,不多不少,刚好是饭钱和房钱。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又是青鸾

    老板收起银钱,看着李玄都一行人往楼上走去之后,偷偷摸摸地从袖中拿出那枚太平钱,仔细端详半天,又放到嘴里轻轻咬了一下,终于可以肯定是真的金子,脸上不由笑开了花。

    开客栈也是个辛苦活,没什么太大的油水,寻常时候,干上一年,除去各项开支,也就能赚个一百两银子左右,今天一下子便赚了三十两,怎么能不高兴?有了这三十两,去年看上却又一直舍不得买下的那身员外服,便可以买下来了。

    虽说《大魏会典》载有明文,商人不许着?罗绸缎,在太祖爷的时候,有对没有功名的年轻兄弟就是因为穿了双鹿皮靴子上街,便被衙役当街斩断双脚,凄惨无比,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朝廷就是一门心思征税,哪里还管这些?据说有些买卖做大了的,花钱买了个官身之后,都敢在自己家中玉带蟒袍!与这些人比起来,自己穿一身绸缎做的员外服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客栈老板不明白,祖宗成法,名爵国器,已经到了如此败坏泛滥地步,可见如今的大魏朝廷已是到了土崩鱼烂的地步,那么还有几年太平可享?待到天塌地陷的那一天,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正当客栈老板神游物外的时候,又来了一群人,让回过神来的客栈老板一个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太平钱给掉在地上。

    不是他胆子小,而是眼前的这些煞星实在太过吓人。

    这一行人,均是身着青色官服,神态肃穆,腰间佩刀,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正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青鸾卫!

    客栈老板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福祸相依,这天底下果然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这几位一进客栈,除了那位正稍稍撩起帷帽白纱露出一张小嘴吃着酱牛肉的女子,其他客人立马都放下银钱结账走人,平日里最是自来熟的店伙计竟是怯懦不敢上前招呼,可也不能让这几位青鸾卫的大人晾在原地,若是得罪了他们,别说客栈,怕是自己的小命都要不保。

    没办法,掌柜的只能硬着头皮亲自上前,将这几人迎入靠窗的一处雅座,又亲自忙前忙后地上茶点菜,忙完这一通后,背后已然湿透。

    这可不是热的,而是吓的!

    这一行青鸾卫中,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名叫张南木,说起来他可以算是出身于青鸾卫世家,从他祖爷爷那辈起便是供职于青鸾卫中,父子承继,一直传到了他这里,他在十八岁的时候进入青鸾卫,从最底层的校尉做起,整整二十年的光景,每每考评均是中上,如今凭借实实在在的深厚资历,熬成了一名青鸾卫指挥佥事。

    官场不似江湖那般万事以武力为尊,还要讲究出身门第、资历威望、后台靠山、关系门路等等,就拿他来说,一身抱丹境修为可谓是从刀光剑影滚出来的,而他的上司只是个不入流的入神境,他一只手便能将他的那个上司拍死,可他不能这样做,也不敢这样做,每每被上司训斥,只能低头受着,就算被上司扇了一耳光,也不敢有丝毫怨言,谁让他的上司有个好姐姐呢?嫁给了一位都督同知大人做妾,而他除了一身武力之外,什么也没有,便只能认命受着。

    好在他的那名上司在前不久因为办案不利,终于被罢官免职,若不是因为他姐夫的缘故,怕是还要去南衙走上一遭。而他则被另一位上司临时授权,暂摄原上司之职。

    一朝大权在握,张南木非但没有半点意气风发,反而只有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一举一动都是慎之又慎,不敢出丝毫纰漏。

    因为随着这份权柄一道而来的,还有一件极为机密之事。

    当张南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可以说是如遭雷击。

    在押解钦犯途中,芦州司都督佥事前行被杀,钦犯之幼女被劫走,楚州司都督佥事白愁秋在追补过程中,同样被杀,芦州青鸾卫指挥使辜奉仙重伤,而他的上司赵敛,便是因为这个案子,才被革去了官职,在家中停职待参。

    此事已经上报给帝京城中的青鸾卫都督府,换而言之,最起码也已经惊动了三位右都督之一,张南木作为一个已经在青鸾卫中当差二十年之久的老人,十分清楚三位右都督的脾性和手腕,此事一旦惊动了他们,断难善了,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

    对外,虽说青鸾卫今不如昔,但也不是任人欺凌的,杀了青鸾卫的人,总要给个说法。

    对内,办砸了差事,也不是罢官撤职那么简单的。

    在青鸾卫中,有南衙和北府之说。

    对于江湖中人而言,提到青鸾卫,所想到的必然是青鸾卫北府,北府外派任务较多,出京即为钦差,直接向皇帝负责,因此地方官员见到北府之人都是恭恭敬敬,一点不大意,称呼为“上差”,这也是当初白愁秋能够调动总督署兵马的缘故。

    对于青鸾卫中人而言,更为可怕的却是南衙,如果说北府是对外,那么南衙便是对内,专事负责青鸾卫内部的法纪、军纠,落到他们的手中,即便是青鸾卫自己人,也绝讨不到半点好去,南衙之于青鸾卫,便如青鸾卫之于文武百官,可谓是青鸾卫中的青鸾卫。

    根据辜大人那边传来的消息,都督府已经派遣一位都督同知大人亲自处置此事,同时辜大人也下了严令,务必要追查到那一行人的动向。

    青鸾卫的人数很多,号称有十万之众,可王朝版图辽阔,两京一十九州,就算是百万人撒下去,也不算什么,更何况是区区十万人,分布到每个州府,就只剩下不足百余人,想要在芦州、荆州、中州三州之间,找出三个人,哪怕青鸾卫坐拥众多耳目线人,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可上司的命令也不得不尊,张南木只能在第一时间就撒开大网搜索,将大半人手派遣往荆州水阳府或寻觅或堵截。同时他本人更是亲率了一队人马,不辞舟车劳顿,来到中州境内,按照辜大人所推测的贼人另外一条逃匿路线,来到这座中州的南大门守株待兔。

    虽说张南木对此不抱太大希望,但也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根据辜大人的命令,不断派出人手,到最后,他身边只剩下这寥寥几人。这些时日以来,不光是他本人,几乎所有的弟兄都精疲力竭,可谁也没有怨言,更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求着能赶紧追踪到蛛丝马迹,好把这个案子给应付过去。

    大家心里都明白,一日不找到凶犯,这个惊动了都督府的案子就一日结不了案,到最后,上头几位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大人少不了要吃瓜落,那些当官的受了气,还不是拿他们这些底下当差的出气?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如此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找到了那些凶犯,能引得如此阵仗之人,绝不会是什么小毛贼,多半是纵横江湖的大盗巨寇,修为强横,到时候围捕此人,又不知要折损多少兄弟。

    可谓是两难境地。

    只是张南木如何都料想不到,他所苦苦追寻的要犯,杀了钱行和白愁秋的江湖“巨寇”,此时就在他们的头顶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楼板,不过咫尺之遥。

第一百七十二章 城头观景

    虽然张南木没有发现李玄都一行人,但在他们进入这家的客栈的时候,就已经被李玄都看在了眼中。

    只是当差吃饷,李玄都与这些普通的青鸾卫无冤无仇,只要他们不主动招惹李玄都,也没必要去招惹他们,避开就是。

    对于李玄都而言,一个青鸾卫算不得什么燃眉之急的大事,倒不是说小觑青鸾卫,而是青鸾卫的根基远在帝京江北,如今他们远在中州,又是江湖势力最为鼎盛的地方,作为官家的青鸾卫难免有些鞭长莫及。真正让李玄都忧心的是邪道各宗,尤其是在遭遇藏老人之后,更让他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预感,也许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他还要遇到邪道之人,而且来势更凶更盛,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意料中事,紫府剑仙隐匿不出长四年之久,江湖上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如今又重出江湖,且不说当初的仇家,便是各有所求之人,也是数不胜数,既有宫官这样的妖女,也有颜飞卿这等正人君子,可谓是仙魔纷至沓来。

    这些仙仙魔魔使得李玄都在无意之中,立于了江湖大潮的潮头之上。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一句诗:“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立于大潮之上,未必是好事,反而很有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是李玄都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真正招惹风雨的不是小丫头,而是他本人,如果仅仅是一个小丫头,顶多就是应付一个青鸾卫的追杀,万不会引出宫官等人。

    这也是李玄都同意颜飞卿与他们同行的原因之一,毕竟有这位正一宗掌教在身边,总会少些不太必要的麻烦。可是如此一来,他便等同是做出了选择,最起码在旁人看来,他便是登上了正一宗的大船,最不济也是与正一宗结成了同盟,这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可他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涉及到师门,李玄都有些心烦意乱,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是天下无敌的大剑仙,在面对至亲之人的时候,又该拔出剑杀谁是好?不如意之事常**,这不算什么,只是苦于二三言语无处去说。

    见颜飞卿正在打坐,李玄都便与胡良嘱咐几句,让他看顾好小丫头,然后独自一人从客栈的后门离开,漫无目的地走在城中,权当是散心。

    客栈中,帷帽女子也终于吃完了那盘酱牛肉,重新放下帷帽白纱之后,从座位上缓缓起身。

    张南木早就发现了这名帷帽女子,也偷偷打量过几眼。虽然他是青鸾卫中人,但平日里没少与江湖中人打交道,女侠仙子之流也见过不少,可这名女子给他的感觉很怪,只是具体是怎么个怪法,他又说不出来,只觉得这女子身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若有若无,似真似幻,让人看不分明,就好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如果没有身上的差事,他也许会去探究一二,可现在他身上还担着天大的干系,却是不敢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离开客栈。

    女子来到街上,背负双手,不紧不慢地踱步而行,隔着帷帽的白纱左顾右盼,仅就这番姿态而言,半分不像官宦人家出来的千金贵女,也不像是常在江湖上行走的女侠,倒像是某位大权在握的朝廷重臣微服私访民间。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城墙根前,不见她如何动作,只是足尖轻点,身形便扶摇飘上城头,然后她于城垛之上,俯瞰全城。

    这座被誉为中州南大门的城池沉默坚毅,就像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千百年如一日地伫立于此地,不管是由中州入荆州,还是由荆州入中州,都避不开这座城池。

    女子的表情被白纱遮挡,不知她心中具体所想,她凝视许久之后,忽然开口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嗓音不似寻常女子的轻柔,也不似男子的粗犷,中正平和,雌雄莫辨。

    “姑娘在看什么?”被问话之人反问道。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在她身后正是无意间看到她飞上城头的李玄都。

    李玄都离开客栈之后,便来到这城头之上观看风景,无意中看到了这名出手便是一枚太平钱的帷帽女子,见她飘然飞上城头,这才被勾起了好奇之心。要知道这城头足有四丈之高,就算是李玄都,借以妙真宗的“登天梯”也不可能一跃而上,中途还要数次以脚尖轻点墙壁借力,可这女子竟是直接飞上城墙,不曾有半点借力,论轻身之术的高明程度,还要胜过博采众家之长的李玄都。

    女子背负着双手跃下城垛,气概不输男子,冷然道:“我看什么,与你何干?”

    李玄都略有些惊讶,在他的前二十年中,见惯了性情柔顺的女子,便是宫官这样的妖女,也从不冷言冷语,像这样的冰山女子却是接触不多,瞥了眼女子的帷帽,说道:“姑娘在看什么,的确与我无关,可此地却是我先来的,姑娘后来,又如何能说我跟着姑娘?”

    女子终于正视李玄都几分,问道:“你是谁?”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抱拳道:“在下姓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都督的都。”

    女子没有还礼,反而是冷笑一声:“玄都紫府,是为太上道祖的仙修之地,你敢取这样的名字,倒真是好大的口气,只是癞蛤蟆也想吞天吐日,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李玄都没有动怒,反而是生出几分忌惮之心,稍稍向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名字乃是家师所取,大与不大,非是我这个做弟子的可以妄言。”

    “尊师重道。”女子笑了笑,笑意之中冷寒彻骨,“可我最是讨厌尊师重道这套规矩。”

    她略微提高嗓音,仅是如此,便已经气机磅礴,丝毫不逊色于一位先天境的高手,她望向李玄都,眼神晦暗,“今天你遇到了我,算你倒霉。”

    话音未落,女子身形暴起,掠至李玄都的面前,右手的食中二指狠狠刺向他的心口,李玄都身形向后一荡,堪堪避过。女子化指为掌,随手一抓,有些惊讶,竟是还没有抓住李玄都的肩头,被他轻轻一晃躲过。

    两人擦肩而过,女子身形骤然加速,横臂扫出。

    这一次,李玄都躲无可躲,被手臂直接扫中后背,整个人当场被砸得撞在城垛上,不但以胸口将两尺厚的城垛生生撞碎,而且整个人也被打落城头。

    显而易见,这名女子的修为相当不俗,不是寻常的先天境可以比拟,甚至比起风雷派的公孙量还要高出一筹,差不多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现在还是玄元境的李玄都不是她的对手。

    女子脚尖一点,跃上另外一个完好城垛,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只有玄元境的家伙在下落过程中强行扭转身形,最终单膝跪地,满身尘土,抬头望向自己时,嘴唇微动,好像说了什么。

    只是女子无意去听,也不想去听,只是一步踏出,身形从城头上急坠而下。

    李玄都顾不得形象,一个懒驴打滚,躲过这从天而落的一脚。

    一脚落地,踩踏出无数龟裂痕迹。

    女子冷笑道:“既然要滚,那就给我滚远点!”

    她顺势一踢。

    白色的绣鞋狠狠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李玄都整个人如流星一般飞起,直接撞入城墙之中。

    城墙轰然震动,烟尘四起,像是攻城巨石砸在墙上的动静。

    待到烟尘散去之后,在城墙上出现了一个人形的坑洞。

第一百七十三章 帷帽女子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守城士兵过来查看,毕竟如此大的动静,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出来的,当兵吃饷银,只是这点饷银,可不够卖命的。所以一干守城的士兵,无论是是守城门的,还是守城头的,就跟没看见也没听见一样,只求动手的高人赶紧离去。

    女子望着那个人形坑洞,一只脚尖探出裙摆,在地面上轻轻拧转,可见绣鞋圆头鞋翘上绣着白色祥云。

    一双绣鞋,两只鞋翘,那便是两朵祥云。

    片刻之后,在这坑洞处,传来轻微颤动,有簌簌粉尘落下。

    然后就见浑身灰尘的李玄都伸出双手扳住人性坑洞的边缘位置,将自己已经“嵌入”城墙之中的身体给“拔”了出来。

    女子略微有些诧异,隔着白纱凝视着毫发无伤的李玄都,若有所思。

    衣衫褴褛的李玄都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姑娘好生霸道,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毁我一身衣衫。”

    “没死啊。”女子悠悠叹了一声,“既然没死,那就算你走运。”

    说罢,女子便要转身离去。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姑娘刚才是在查看城内地势?难道姑娘是西北大周的探子?”

    “探子?”女子闻言转过头来,好像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反问道:“如果我是大周的探子,那你呢?你又是什幺?难不成是青鸾卫的番子?”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我不是青鸾卫的人,反倒是还与他们有些仇怨,我也不是朝廷的人,我只是一个江湖人。”

    “江湖。”女子一笑。

    “对,江湖。”李玄都说道:“庙堂之远即是江湖,难道姑娘不是?”

    女子淡然道:“一个小鱼塘儿,也配‘江湖’二字?”

    如果说李玄都的名字中有‘玄都’二字已经是莫大的口气,那幺这名女子的口气还要更胜一筹, 将一座江湖视为鱼塘,恐怕就是当年的“魔刀”宋政也不敢如此夸口。

    李玄都再问道:“不知姑娘出身何处?”

    女子终于不再惜字如金,开口道:“我都没问你的师门,你倒反问起我了。你这人还算有点本事,可是一身所学颇为驳杂,倒是不好让人辨认你的根祗。轻身功法中有玄女宗和妙真宗的痕迹,内里气机却是用了正一宗、清微宗、神霄宗几家之长,不过关键还是这一身体魄,竟然是从静禅宗‘坐忘禅功’中得来的‘漏尽通’,有点意思,佛道双修之人,着实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了,不过也不算太过罕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死在“魔刀”宋政刀下的上代法相宗宗主便是佛道两家同修,不过你比起他可差远了。”

    李玄都没有反驳。

    他听说过那位法相宗宗主,身怀道门的“太玄金经”和佛门的“菩提法相”,号称是一手持佛, 一手持道,两者兼修,乃是实打实的天人无量境修为,曾经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三,可惜遇到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太玄榜榜首“魔刀”宋政,双方一场大战,第三死于第一的刀下,法相宗也从此一蹶不振。

    莫说是现在的李玄都,就是当年最为鼎盛时的紫府剑仙,也无法相提并论。

    不过李玄都心中也是颇为惊骇,因为这名女子一眼就能看破他的底细,仅以这份眼力而言,却是不输于藏老人了,只是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来路。刚才双方一番交手,她不过是先天境山巅的修为,可论起搏杀出手,不但狠辣,而且经验老道,让李玄都倍感束手束脚,李玄都自付就算两人是同样的境界,胜负也至多在五五之数,从这点上来说,这名女子分明是个厮杀经验极为丰富之人,只是看她先前在客栈中不似作伪的作态,又像是个没有多少江湖阅历的雏儿,实在让人有些想不通。

    纵观各大宗门的嫡系亲传,事事按部就班,如同春夏之花朵,看似花开娇艳,可一旦遇上了秋冬寒气,便要立时凋零,而江湖上的散人则是不同,就像生命顽强的野草,一路摸爬滚打,可谓是野火都烧之不尽,所以若是同境相遇交手,多半是江湖散人取胜,从这一点上来说,这名女子的出手像是江湖散人,处世像是宗门弟子,而且她出手极快,未能让李玄都看清到底是什么路数,所以李玄都现在也猜不透女子的来路。

    女子又是凝视李玄都片刻之后,突然开口道:“我观世间读书人,最重养气功夫,应了儒家亚圣的一句‘善养吾浩然之气’。儒门养气,从不是循序渐进,而是讲究一朝闻道,与佛家的顿悟有些许相通之处,外虚而内实,再由内而外,与道门的由外而内截然相反,最终一口正气如旭日东升。又如佛家许大宏愿,儒家也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说。你明明是道家根基,为何会蕴藏有一口儒家之气?再加上‘漏尽通’这个佛家之表,真是怪哉怪哉。”

    这一刻的女子,眼眸中有光彩流转,比起颜飞卿眼中的真火还要让人望而生畏。

    女子讥讽道:“儒不儒,道不道,佛不佛,年轻人,当初给你‘坐忘禅功’之人,以及在你心田中种下一颗‘浩然’种子之人,怕是存了让你改弦易辙的想法。”

    李玄都平静道:“‘坐忘禅功’是我杀人得来。”

    女子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那就是给你种下一颗‘浩然’种子之人了,儒家讲究言传身教,不知你的儒家师傅是谁?”

    李玄都的双袖猛然鼓荡,振衣作响。

    女子负手而立,双眼中的流华渐渐淡去,淡笑道:“看来此人在你的心目中地位很重,看得出来,你是个心智坚毅之人,能让你转变想法,想必此人的确不俗,说不定就是舍生取义之人,说起来儒家也就这点本事了,道家不闻不问,佛家自欺欺人,儒家死给你看。”

    下一刻,李玄都身形暴起,双袖抹出一紫一青两道流华。

    女子只是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轻轻一点。

    李玄都体内气机立时寸寸炸开,发出一连串爆裂声响,如果说李玄都体内的雄浑气机是一路铁骑大军,那么女子此举便等同是四面楚歌,引得大军人心浮动,哗变炸营,最终溃不成军。

    然后女子身形如闪电一般瞬间欺近,一掌在李玄都的胸口看似轻柔地一推。

    前进态势中的李玄都顿时双脚离开地面,身形向后飘去,再度撞在城墙之上,不过这一次没有巨大声响,在气机所及之下,李玄都后背所触及的一小块城墙,竟是直接化作齑粉,整个城墙厚不过六丈,在这一掌劲力之下,足足化去九尺。

    李玄都从城墙上滑落之后,单膝跪地,吐出一大口淤血,地面上一滩红色,触目惊心。

    此时李玄都惊骇至极,女子的这份手段,堪称是他平生罕见,就算当年的苏云?l和玉清宁,在同等境界之下,也未必能比得过。

    女子没有追击,只是面无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李玄都的嘴角位置。

    李玄都伸手抹去嘴角的鲜血,勉强运转“坐忘禅功”,摒弃诸般杂念,浑然忘我,开始调理体内紊乱气息。

    只是唇角溢出鲜血却是不见减少,而且更多更浓,甚至七窍之中都有鲜血渗出。

    女子撇了撇嘴,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否则你哪来的胆量敢对我出手?不过算你走运,我给自己定了个规矩,这次出行不杀人。”

    说罢,女子不再去理会李玄都,抬手压了下帷帽,转身离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寸步难行

    女子远去之后,李玄都终于是勉强止住了体内伤势,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白帕,将脸上的血迹抹去,同时忍不住苦笑。这场飞来横祸,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他自讨苦吃,如果不是他好奇去探究那名帷帽女子的底细来路,也不至于惹来那名女子的出手。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名女子未免也太过蛮横霸道,一言不合即出手,比之当年还是紫府剑仙的李玄都,还要有过之无不及,而且此人的出手经验极为老辣,完全不逊于李玄都,如此一来,在此人修为境界高过李玄都的情形下,李玄都便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江湖便是如此,也许厮混几十年都遇不到半个高人,也许刚刚出门就遇到了一个正在滥杀无辜的魔刀巨擘,然后死在魔头的手下,任你修为再高,也不敢保证自己安然无事。

    这一次,饶是李玄都这种老江湖,也是看走了眼,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若不是那女子手下留情,结局殊不可料。

    李玄都听到有呼喝之声和脚步声响起,想来是有守城士兵过来查探情形。

    说来这也是守城士兵的小聪明,他们见这边没了动静,便要过来查探,只是害怕弄出这么大动静的江湖高手们还未离去,若是遇到了,不抓便要违反军令,可真要去抓,那种两名高手交手之后两败俱伤的情形终究还是少数,尤其是老江湖,身在异地他乡,无论是多大的仇怨,多少都会留有几分自保余力,只有那种初出江湖的雏儿,才会竭尽全力,到最后使自己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若是遇到还留有余力的江湖高手,这些寻常士兵难免要把这条小命给搭上,于是便故意弄出呼喝之声,脚步也会多少放慢一些,让还滞留于此地的江湖高手赶紧离去,这样一来,他们不担干系,可以跟上面交代过去,也不必惹上麻烦。

    李玄都握紧手中染满鲜血的白帕,向后移了一下,后背靠着墙壁,然后双脚用力,使自己贴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不等那些士兵过来,从脚步声传来的相反方向离去。

    李玄都虽然有“漏尽通”傍身,体魄上的伤势不算太重,但有得就有失,气机却是近乎干涸,此时以些许残留气机提气而行,挑了一段无人处的墙头,脚尖轻点墙壁攀沿而上,跃过墙头,在墙根飘然落定,并不惊动此中住户,穿堂过院,再次翻墙而出,如此连续翻越数个墙头和几家院落之后,来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冷清小巷窄弄,避开人多眼杂之处,同时将身上已经彻底破损毁去的外衫扯下,连同擦血的白帕一起收回“十八楼”中,又换上一身新的外袍,然后才转出小巷,此时的李玄都再看不出方才的狼狈,甚至犹有闲情逸致地去路边的一家糕点店铺中买了半斤刚出炉的油酥糕点,这才往客栈的后门方向行去。

    从李玄都离开客栈到返回客栈,前后不过一个时辰,颜飞卿仍旧在入定之中,胡良在独自喝酒,百无聊赖的小丫头趴在窗台上发呆,并未察觉李玄都回来,直到李玄都将手里提着的糕点放到她的面前,她才猛然回头,见到换了一身衣衫的哥哥,然后便红了眼圈。

    李玄都将手中的糕点放到旁边的桌上,这才轻笑着问道:“怎么哭了?你还说你不是小哭包?”

    小丫头抽了抽鼻子,说道:“哥哥你刚才跟人打架了,而且还受伤了。”

    李玄都张开双手,作无辜状,“没有啊。”

    “就有!”小丫头轻哼了一声:“我能看见,哥哥体内的气机已经很少了,就像一个水缸,里面的水已经见底了,哥哥你别想骗我。”

    李玄都这才恍然想起小丫头身怀“天眼通”,自己的确是瞒不过她的眼睛,只能无奈承认道:“算是跟别人切磋了一番,倒是没受什么伤势。”

    小丫头又问道:“是赢了还是输了?”

    李玄都坦然道:“当然是输了,天底下没有常胜不败之人,要是稳赢之局,那还切磋什么?不过我们这种切磋,讲究一个点到为止,不打紧的。”

    小丫头狐疑地打量了李玄都半天,见他不似在说假话,这才转忧为喜,败给了肚里馋虫,伸手拿过糕点。

    小丫头的“天眼通”可以看透他人体内气机流转,却不是六神通中的“他心通”,可以窥破他人心中所想之事,终究还是被李玄都给瞒混过去,只是李玄都瞒得过小丫头,却瞒不过胡良这个多年知交加老江湖,再者说了,他也没想要瞒。

    用糕点堵住了小丫头的嘴巴,李玄都来到门外,不多时后,提着酒壶的胡良来到李玄都的身边,灌了一口酒。

    不用胡良主动开口问询,李玄都已经如实说道:“记得刚才我们吃饭时遇到那名帷帽女子吗?”

    “很厉害?”胡良放下手中酒壶问道。

    李玄都说道:“实力相当不俗,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而且手段狠厉老辣,说实话,若不是她手下容情,我怕是回不来了。”

    胡良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怎么会招惹上她的?”

    李玄都苦笑道:“也不能说是招惹,算是缘分吧,不过应是孽缘,当时我在城头上,她也在城头上,结果一言不合便打起来了。”

    李玄都把方才的经过向胡良大概说了一遍,胡良听完之后,脸色有些凝重,“老李,你看出她的来路没有?”

    李玄都摇头道:“完全看不出来,只能隐约感觉到她在出手之间有几分刀气剑意。”

    胡良思索了片刻,说道:“说到用剑,以清微宗为首,其次是慈航宗,说到用刀,则是以无道宗为首,其次是补天宗。江湖上用剑的、用刀的高手不少,可是很少听说有刀剑兼修之人,老李,你说会不会是个江湖散人,得了这几宗这前辈留下的机缘?”

    “不像。”李玄都摇头道:“如果这女子是江湖散人,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口气,这种几乎渗到骨子里的傲气,是装不出来的。”

    胡良点了点头,“看来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既然是萍水相逢,只要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不管是善缘也好,孽缘也罢,都随她去。”

    李玄都轻叹道:“现在也只好这样了。”

    胡良想了想,问道:“此事要不要与颜掌教说?”

    李玄都道:“待会儿我去同他说,毕竟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与其遮遮掩掩被人家看出端倪,倒不如坦然相告。”

    胡良没有异议。

    李玄都喃喃道:“今天的事情也给我提了个醒,眼看着宫官等人相继现身,我这一身玄元境修为已经不够看了,我该早些恢复先天境界,否则在这波谲云诡的江湖之中,真是寸步难行。”

    胡良问道:“有头绪?”

    李玄都轻声说道:“有一条捷径,也可以说是我当初为自己留下的后手,当年我散去一身修为,将剑意悉数注入‘人间世’中,如今只要拿回‘人间世’,借助其中储存的剑意,便可以让我将丹田上的‘堤坝’再修高一层,只要‘堤坝’稳固,那么恢蓄养气机也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胡良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甚赞同道:“你现在早早把当初留下的后手用了,那你以后如何恢复归真境?”

    “过得了眼前才能见以后,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李玄都轻叹道:“无非是多花费一些时间,靠着水磨工夫去修补缺漏。”

第一百七十五章 鸾山云?l

    颜飞卿从入定中回神之后,李玄都将此事提了一下,未曾详说,颜飞卿也未曾细问,算是心照不宣。

    江湖上的奇人异事颇多,不说数不胜数,也少有人能够尽数知晓,唯有正一宗、太平宗等寥寥几个宗门可以做到。前者是因为实力最强,是为正道十二宗之首,后者则是因为其擅长术算、占验之事,再加上一个耳目遍布天下而最擅长搜集情报的青鸾卫,差不多便是如此几家。

    颜飞卿作为正一宗的掌教,名为掌教,实则距离真正大权在握的一宗之主还有些许差距,类似于太子的地位,毕竟在他上头还有一位老天师张静修,正一宗的真正权柄还是操持于老天师的手中,所以许多机密之事也无法尽数知晓,对于这名女子的来历,仅凭李玄都的描述,颜飞卿也不能判断出其具体来路,唯有一点能够肯定,这名女子应该不是正道中人,或许是邪道之人,也或许是江湖散人。

    两人在颜飞卿房间的临窗位置相对而坐,李玄都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两壶酒,是他当年在西北的时候买的烧酒,不适合小酌,不过以颜飞卿的纯阳气机而言,却是最不怕烈酒,而且喝酒气势颇为豪迈,拿过即喝,饮过不醉,倒是李玄都就要差上许多,喝酒入腹,只觉得满腹烧烫,忍不住呵出一口热气,这才慢慢说道:“玄机兄可知道中州境内的剑秀山?”

    颜飞卿笑道:“有所耳闻,据说山中有一石洞,夏秋之际洞水溢出,汇流成溪,在日光照耀之下,谷中涌起山岚雾蔼,朦胧飘渺,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只是此山险峻,也无宗门,倒是罕有人至。”

    李玄都将酒壶里的酒一气饮尽,脸庞染上一层红晕,倒是别有一番风采,说道:“大概是武德十年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我结识了剑秀山的主人,是位有道隐士,当时我刚好从吴州归来,身上受了些伤势,便在此山养伤。”

    说到这儿,李玄都略作停顿,望向颜飞卿,“不知玄机兄是否还有印象,当时我刚刚从天师山返回,败在了你们正一宗一位长老的手下。”

    颜飞卿淡笑道:“有印象,当时紫府兄与一位本门师兄结下私怨,一直从江北追至天师山下,迫使本门的一位长老不得不出手阻拦。如果贫道没有记错的话,紫府兄就是因为此事才与张师兄相识。”

    颜飞卿口中的“张师兄”指的便是张鸾山了。

    李玄都叹息道:“说起来,我与张兄也是许久未见了,不知他近来可好?”

    颜飞卿笑道:“实不相瞒,张师兄这几年并不在天师山上的大真人府中,而是一直隐居在龙门府的小真人府中,如今距离龙门府已经不远,紫府兄和张师兄很快就可以相见了。”

    李玄都没有太多故人重逢的欢喜,反倒是忧虑颇多,几番犹豫之后,说道:“不知玄机兄与张兄近些年来可有来往?”

    颜飞卿一怔,坦然道:“有过些许来往,但是不多。自从当年坠境之事后,张师兄便很少露面,就算张氏本族子弟也难得见他一面,贫道也只是在天宝二年动身前往帝京之前曾经见过他一面,他力劝贫道不要相助太后和晋王一党,可紫府兄也知道,这等大事,非是贫道一人可以独断,故而便有了后来的帝京一战,在此之后,贫道与张师兄便只有书信往来。”

    李玄都轻声道:“难怪如此。”

    颜飞卿问道:“紫府兄此话何意?”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玄机兄可知道张青山、张琏山兄弟二人?”

    颜飞卿想了想,回答道:“有些印象,不过不甚熟悉,毕竟张氏子弟极多,就算张师兄,恐怕也不能悉数尽知。”

    李玄都犹豫了许久,缓缓道:“不瞒玄机兄,我这次前往芦州救人,正是受了张兄所托,不知此事,玄机兄知否?老天师知否?”

    颜飞卿猛地怔住,过了片刻之后,方才回答道:“师尊他老人家是否知情,贫道尚不清楚,可贫道确不知情。”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先是在芦州怀南府的太平客栈遇到了贵宗的张青山和慈航宗的白茹霜,接着又在芦州风阴府遇到了贵宗的张琏山和慈航宗的马素珍,且不说慈航宗的两名女子,只说贵宗的张青山和张琏山两人,他们可都是姓张!”

    颜飞卿已经知道不对,定定地望着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可他们明明是张兄的族弟,却又偏偏与我为难,张青山出现时,我只当是误会,可张琏山出现时,我便察觉出有些不对,还特意对张琏山提起过张兄的名号,只是看张琏山的反应,竟是毫不知情。我便在想,是张兄信不过我李玄都,又动用了正一宗的人手,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待到后来玄机兄现身,竟是从玉清宁那里得知我的行踪,我便明白了,张兄与玄机兄,甚至是与正一宗,已然不是一路人了。”

    颜飞卿闻言之后顿时沉默了,关于他与张鸾山的关系,江湖上各种流言比比皆是,多是说他们因为正一宗的掌教之位而不睦,甚至有传言说,是他与牝女宗之人合谋暗害张鸾山。

    颜飞卿每每听到这个传言,都是苦笑不语。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么寻常江湖中人都知道的消息,执掌正一宗大权的堂堂老天师会不知道?如果老天师知道这样的消息,还会将掌教大位传于他颜飞卿?明明是一戳就破的流言,可偏偏就有那么多人深信不疑。其实说白了,或是盲从,或是见不得旁人好,乐得见这些身居高位之人一朝跌落尘埃之中。正应了佛门的那句话,以佛心观人,人人是佛。以魔心观人,人人为魔。心中存鬼蜮,自然也以为世间尽是魑魅魍魉。

    颜飞卿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兄为何不等见了张师兄之后,亲自向他问个清楚?”

    李玄都叹道:“人心似水多涟漪,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又不该相信谁了。”

    涉及到张鸾山,以颜飞卿的身份而言,无论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只好缄默不言。

    李玄都接着说道:“想必玄机兄还记得张白月吧,她自尽之后,骨灰是由张兄代我收殓的,我记他这份恩情,所以他传信给我的时候,我立刻动身赶往芦州,就是为了还这份恩情。可真要说起我对张师兄的了解,也不比玄机兄多。”

    话说到这个份上,颜飞卿便也不能不开口了:“虽说张师兄已经坠境,但其在正一宗中仍是威望颇高,再加上他还是张氏族人,就算调用一二先天境高手,也不是难事,大可不必让紫府兄出手救人,毕竟紫府兄已经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所以贫道有了个想法,张师兄是否想借此事,让紫府兄重出江湖?”

    李玄都问道:“张青山和张琏山是谁派去的?”

    颜飞卿轻声道:“此事贫道并不知情,可他们既然与慈航宗的弟子一起出现,应该是受苏云?l的指使。”

    李玄都笑了笑,不再在这个话题纠缠,转而调侃道:“玄机兄,不管怎么说,你与慈航宗的苏仙子都是要结为道侣之人,直呼名姓还是不妥,太显生疏,还是去掉姓氏只称表字好些。”

    颜飞卿愣了一下:“霭筠?”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上坟敬酒

    其实不止男子会取表字,女子也有表字。

    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所谓待字闺中,意思便是女子取字之后便已经成年,可以嫁人,在取字之前,则还未成年,不可嫁人,所以要待于闺阁之中。

    只是女子许嫁时取字,其构成方式和男子不太一样,一般是在姓氏上冠以排行字或姓氏作为表字,比如说周淑宁,她日后的表字便可能是“女周”、“女淑”,或是“惠周”,据李玄都所知,玉清宁的表字也是如此,只是同音不同字,取了一个巧,将“玉”字换成了“菀”字,表字“女菀”。不过苏云?l的表字与她们又都不一样,与男子表字无甚区别,以表其德。

    听到苏云?l的表字“霭筠”,李玄都又想起了先前把自己打成半死的帷帽女子,还有那个骑驴而行的丑女,以及宫官、玉清宁等人,不得不感叹,如今这个江湖,出彩的女子实在有些太多了,阴盛阳衰,男子难免相形见绌。

    他很快摇了摇头,驱散这些杂念,回归正题,“先前说到了剑秀山,今日便是想与玄机兄说上一声,我想去剑秀山一行,不知玄机兄是否同意?”

    如果按照原来行程,他们一行人应该直接前往龙门府,若是再去剑秀山,就难免要绕道而行,不过好在剑秀山也在中州境内,路途也不算太远,并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颜飞卿对此并无异议,左右不过十几天的路程,并不影响大局。

    楼下,张南木等一行青鸾卫已经离开客栈,刚刚走出不远,便遇到了赶来报信的线人,说是东城墙那边似乎有江湖中人交手,张南木立即带人前往。

    抵达之后,此地已经被守城甲士封锁,不过在张南木出示青鸾卫的令牌之后,便再无人敢于拦路。

    张南木望着城墙上的人形坑洞,以及那块好似凭空消失的尺余城墙,身子有些僵硬。

    虽然他的境界修为不算太高,但他的眼界并不低,能有如此手段之人,最起码也是先天境的高手,放在一府之内,罕有敌手,如果有青鸾卫的大队人马在此,凭借各种弓弩炮矢,想要围杀一名先天境高手,并不算难事,关键是如今最缺的就是人手,各个卫所的人马都撒了出去,可谓是缇骑四出,张南木身边就只有这几个人手,若真遇上了一位或者两位先天境高手,别说是行围杀之举,恐怕连自保也难。

    张南木向那位诚惶诚恐的守城将官问道:“可曾看清交手之人的模样?”

    所谓守城将官,不过是正五品的守备而已,且不说青鸾卫先天就要高人一等,仅从本身官职而论,也是张南木这个青鸾卫指挥佥事的官职更高一些,再加上青鸾卫的凶名昭著,所以这位守备大人难免要诚惶诚恐,战战兢兢道:“回禀上差,听下面的人说,好像是一名带着帷帽的女子。”

    张南木眼瞳一缩,立刻想到了刚才在客栈里见到的那名帷帽女子。

    这位青鸾卫指挥佥事喃喃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必须将此事立即上报给辜大人。”

    在他身后的一名青鸾卫轻声确认道:“是如实上报吗?”

    张南木沉声道:“一个字不漏,如实上报给辜大人!”

    在他身后的青鸾卫立刻应诺而去。

    张南木脸色阴沉,对本城守备道:“你立刻下令封锁四门,严加盘查过往行人,一个可疑人等也不可放过!”

    守备顿时面露难色,“上差,虽然卑职是本城守备,有守备城池掌管门禁之责,但是文臣节制武将是我大魏祖制,所以封锁四门还是要知府大人的许可才行。”

    张南木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北阳知府那里,我自会亲自去说,你只管照命行事就是。”

    “可……可是”守备张了张嘴,迟疑道:“上差,就凭我们这些人马,也拦不住那、那样的高手啊。”

    张南木当然知道这守备说的是实情,只是有些东西是绝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于是他立刻反问道:“怎么,你怕死?”

    守备的额头上顿时渗出冷汗,本来就不直的腰弯得更低了,摇头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怕误了上差的差事。”

    “当好你的差事,便误不了本官的差事!”张南木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直到彻底不见张南木的身影之后,守备方才缓缓直起腰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然后转身望向一众兵丁,勃然变色,厉声道:“立刻封锁四门,一个可疑人等都不要放过,谁要是给老子误事,那也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一众兵丁立刻齐声应诺,四散而去。

    接下来,无论是当差的,还是寻常百姓,都免不了一番鸡飞狗跳。

    夜色渐深,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又凭空出现在城头之上,凌空御虚,任由凛凛夜风吹动衣襟,加上身后一轮皎皎明月映衬,好似是月宫仙子。

    她低头俯瞰着四座灯火通明的城门,帷帽的白纱被夜风吹起一角,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精致的下巴,以及一个紧紧抿起的嘴角。

    她出手把李玄都教训一番之后,并没有离开北阳府,而是继续沿着城墙绕城走了一周,不但把四方的四个城门尽收眼底,而且事无巨细地把大小瓮城都看了一遍。

    这不是她走过的第一座城,也不会是让她止步的最后一座城,她这一路行来,只要是兵家必争之地,无论大小,她都会走上一遭,毕竟百闻不如一见,地图上看得再多,听旁人讲得再详细,都不如自己亲自走上一趟,继而亲自看上一眼。

    这也是她给自己此行定下的规矩之一。

    不过这座城对于她而言,也的确有些许不同,因为当年她曾跟随另外一人来过这里,那是一个对她而言,颇为重要的人。

    夜幕中,女子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捋了捋鬓角,喃喃自语道:“当年你我二人一起来到一穷二白的西北塞外,你说你要做所向无敌的天下第一人,也要做成虎视天下的一方之主,让正一清微束手,让大魏徐氏丧胆,你还笑话我格局太小,做不成大事,就乖乖地跟在你后面,看着你是如何同时登顶庙堂和江湖,要做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我当时年少无知,还真就信了你的说辞。可如今再看,又如何了?你没做成的事情,我做成了,便是谢雉那个婆娘见了我,也不敢当面说我半句不是,顶多是背后腹诽几句,可你呢,自家的佩刀都成了别人的东西,你还剩下什么?”

    “你想做天下第一人,我没意见,你想做天下共主,我也没意见,可你想把两者全部都收入囊中,那可就有些人心不足了,我倒是没意见,可别人却有意见,所以也就容不下你了。”

    “本以为我能劝得住你,能让你二者选其一,可你啊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别人的话呢?一意孤行,这便是自取灭亡。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又是何苦来哉?”

    女子轻轻叹息一声,声音很快便随着夜风消散。

    她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碧玉葫芦,拔开塞子之后,立时传出浓郁的酒香。

    女子手腕一翻,葫芦口朝下,其中的酒液倾泻而出,泼洒如雨落。

    女子望向当空明月,笑道:“故地重游思旧人,其实也没什么其他可说了,毕竟当年在西北,想说的话都说清楚了,也说明白了,现在不管你是死是活,这壶酒就当给你上坟敬酒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故地寻幽

    决定前往剑秀山之后,李玄都一行人本是要从北城门出城,便改成了从东城门出城,结果发现城门封闭,盘查森严,李玄都立时想到了昨日他与那名帷帽女子冲突之事,虽说从闻香堂买来的路引无甚漏洞,但难免留下些许蛛丝马迹。不过这也难不住一行人,颜飞卿精通术法,寻了一处僻静无人之地,打开一扇阴阳门户,众人穿过门户,已然是来到城外。

    这等手段虽然玄妙,但有一点必要因素,就是一个“稳”字,若无稳定环境,或是气机紊乱,便很难用出,所以无法用于与人交手和大军攻伐之时,尤其是两军交战,皆是血气旺盛的青壮男子,又不乏武道宗师,双方行杀伐之事,故而军伍的血气、煞气最重,最是克制术法一道,因为术法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以假作真”,在此等环境下,任你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难以建功。

    出城之后,李玄都向颜飞卿请教了当今的江湖形势,毕竟以前隐居时只是看一些简要的文字消息,胡良又是游离于正邪之外,唯有颜飞卿这等人物方能真正参与并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江湖之事。

    颜飞卿并不隐瞒,将自己知道的如数道出,尤其是李玄都重点相问的静禅宗和太平宗封山闭寺之事,颜飞卿也有自己的看法,确如宫官所料,其实太平宗和静禅宗也参与了这次“四六之争”,只是双方都是藏身幕后,结果也很显而易见,双方都是输家,而赢家则是正一宗,也许还要加上一个清微宗,虽说清微宗输了“四六之争”,但在根本上未伤元气,仍旧是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反观太平宗,哪怕是赢了面子,可输了里子,一样要封山谢客。

    虽说李玄都也是此战的亲身经历之人,但是在此事还未完结之时,他就已经“出局”,对于最终尘埃落定的结果如何,反倒是不如颜飞卿这个从头到尾一直参与其中的当事人之一。至于是否有邪道十宗之人参与其中,颜飞卿并未能给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原因无他,大打出手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真正的目的是各方谋求,这等大事就不是年轻一辈可以决定的,多是老家伙们亲自出面,所以颜飞卿也不是什么都清楚。

    剑秀山位于中州的中部位置,一路上还算波澜不惊,随着秋意渐浓,视野可及都是金黄一片的喜人画面,比之江南也不逊色太多。走了一日之后,金黄之色逐渐减少,松柏茂密,开始有青翠显现,地势也随之越发起伏,入眼可望丘峦连绵,不久渐入深山,及至剑秀山的境内,脚下羊肠小道蜿蜒,两旁峭壁耸立,如是被利剑劈砍凿出,两方崖壁与一线小径形成了一线天的景观,将天光挤成窄窄一线,使得山道之上晦暗莫名,甚至有些地方昏暗如黑夜。

    羊肠小径昏暗阴凉,两旁根本没有护栏,只学了一些强身健体拳术的小丫头走得战战兢兢,好在李玄都就走在她右手边,这才心安几分。

    历来文人名士探幽访仙,最是偏爱此种地方。此地之所以访客了了,缘于此地早有主人,为私人所有,闲杂人等不可擅入,就算是那些有钱也有闲的风流名士,也只能望而兴叹。

    对于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秀山主人,有过诸多揣测,有说是朝廷权贵的手笔,有说是江湖名宿的隐居之地,更有说是天下有数富贾重金购置,众说纷纭,只是始终没人见过这位剑秀山主人的真面目。

    当然,李玄都是个例外,他当年算是误入此地,在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此地主人,双方一见如故,忘剑峰虽说是买,但实际上与平白相送也差不多,否则这世上哪有如此好事。

    再行一程,前方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边青翠一片,脚下道路逐渐平缓开阔,四周除了高大树木之外,寂寂无声,偶尔传来几声轻微鸟叫虫鸣,让人心旷神怡。

    拾阶而上,青木夹道,冷风习习,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件鹤氅给小丫头披上,小人配大衣,把整个人都给包裹起来,小丫头本就是粉妆玉琢的小美人胚子,如此一来,更是增添了许多娇憨可爱。李玄都领着小丫头走在前头,胡良和颜飞卿紧随其后,四人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山腰位置,这里竟是有一方静湖,湖面平滑如明镜,只是在轻风拂过的时候,才会略起微澜,似是美人蹙眉。

    近了之后,出乎几人意料之外,整个湖畔竟是不见半点人迹,不曾临湖筑庐,也不曾修筑码头停泊小舟。颜飞卿不由说道:“这位剑秀山主人倒也是与众不同,如此美景也竟是不用半分,与其他乐山乐水的隐士又是不同。”

    李玄都笑而不语,领着一行人绕湖而行。

    走过大半,几人才恍然发现这座湖竟然不是死水,而是有一条自山上而来的小河相连,河水静如不流,倒碧凝云,若将此山比作美人,这河水便是女子发髻上吹落下来的一条晶莹发带。

    沿着河水逆流而上,别有洞天。

    只见原本笔直的峭壁上,忽然凹陷出一个巨大弧度,形成了一个开口极大、纵深极浅、似洞非洞的存在,占地大约一亩左右。

    此地三面环山,唯有一面面向悬崖峭壁,与上山的石径相邻。其中种植有茂盛翠竹,风起则起竹涛响,而在竹林的掩映之中,则是一座清幽古雅的二层竹楼。

    胡良问道:“这就是剑秀山主人的居处?”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这是守山人的居所。”

    话音落下,只见一个矮小老者从竹楼中缓缓走出,生得干瘪瘦弱,须发也是稀疏,腰间别着一物,却不是竹笛玉箫,而是一根与这竹楼竹林极不相称的烟杆,翡翠的嘴,乌木的杆,黄铜的锅,另一边还挂了个荷包,想来里面装得就是烟叶了。

    小老儿眼皮一抬,望向一行人,双眼灼灼,几乎要有精光生出一般,不过看到李玄都之后,摄人气势骤然一散,笑道:“原来是李公子到了,这些都是李公子的朋友?”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小老儿又是扫了其他三人一眼,目光着重落在颜飞卿的身上,道:“既然是李公子的客人,那小老儿自是没有阻拦的道理,李公子请便吧。”

    李玄都抱拳谢过。

    直到此时,胡良才恍然明白,为何这座剑秀山容不得他人登山,原来是有守山之人,而且看其修为,也是相当不俗,不敢说与颜飞卿相比,但绝对要比他高上一筹。

    能有如此守山人,那位剑秀山主人的来历就更让人好奇了。

    小老头说完这些之后,便又回了竹楼之中。

    李玄都等人继续前行,过了这里,山路又变得狭窄起来,小河在内,山路在外,几乎是悬在半山腰上,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黑洞洞的,深不可测。李玄都干脆将小丫头背起而行,又走出二百余丈,隐隐传来瀑布声响,转过山壁之后,眼前倏尔一亮,只见一道瀑布如白龙倒挂,飞流百尺,冲刷出一个水潭,小河的源头便是由此而来,而山路则是直直往瀑布而去。

    胡良望着坠落之声犹如虎啸雷呜的瀑布,忍不住感叹道:“山路狭窄湿滑,又要穿越瀑布,一个不慎便要跌落山崖,就算没有守山人,怕是也少有人能过得此处。”

第一百七十八章 剑秀山中

    李玄都背着周淑宁走在前面,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瀑布之中。

    瀑布如门帘,在其后是一个高阔洞穴,其中有了明显的开凿痕迹,不知通往何处。

    李玄都却是轻车熟路,继续前行,颜飞卿和胡良跟在后面,行了大概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忽见前面透出光亮,再走一阵,便是阳光耀眼,当他们终于走出洞穴时,却是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此地四面环山,朔风不至,故而在这个接近深秋的时节,也是暖意融融,而且不比外面的单调苍翠,这儿可谓是繁花似锦,绚丽异常。

    谁能想到,在这剑秀山的山腰上,还藏着如此一个洞天福地?

    李玄都刚把小丫头从背上放下,她便指着前面欢呼一声,三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竟是有一对中原之地并不常见的麋鹿在草地上漫步,见人也不害怕惊避,时不时交颈厮磨,倒像是对眼前这三位因为种种原因而至今还是孤身一人的男子示威炫耀。

    当然,就算是孤身一人也各有不同,李玄都曾经不是,颜飞卿很快就要不是,只有胡良一直都是。

    继续往前走了大概二里左右,隐约见得一个小村子,大大小小十余口房子聚在一起,并无围栏,周围又有田地、桑林之属,真是好一派田园风光。

    一行人在村落不远处的阡陌小径上驻足,隔着几块水田眺望村子。

    胡良惊讶问道:“这儿难不成还住着许多人不成?”

    李玄都摇头道:“只有此地主人一人而已,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将此地建成如此模样,或是为了后代子孙计?还是因为兴趣使然?他未曾说,我亦未曾问。”

    李玄都曾经先后两次来过此地,第一次是从吴州上清府天师山归来,误入此地,惊讶此处洞天福地,又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此地主人相识,谈不上留恋,但也觉得不失为一个好去处。第二次再来,便是带着张白月的骨灰而来,在此地盘桓多日,当时他在万丈红尘之中厮杀多日,眼见着良师益友万劫不复,爱人身死,自身亦是根基被毁,不由心灰意冷,生出避世弃世之念,倒是羡慕这里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多留,摒弃了那股弃世之念,离开此地之后,毅然决然地毁去一身修为。

    其实当时的李玄都不毁修为也可,打个比方,当时的李玄都便是一座高楼,被人伤了根基之后,高楼摇摇欲坠,但是李玄都也可以通过外在的支杆等物进行加固,然后再修修补补,也不会真就倒塌。不过如此一来,也绝了想要继续往上修建的可能性,因为地基已经不稳,不管怎么坚固,终究难复如初,如果一味抱残守缺,李玄都便要终身都停滞于归真境中。

    想要让高楼能够继续加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已经破损的旧楼拆去,先修复地基,然后再平地起高楼,也就是不破不立。

    因为此等缘故,李玄都终是凭借大毅力将一身修为散去,不过他也留了一个后手,将一身剑意灌注入自己的佩剑“人间世”之中,就好比是拆楼时,将完好的砖石木料留下,等到修建新楼时再用。

    他原本想要等到重回先天境时再用这个后手,却是没想到变化之快,让他不得不提前重回此地。

    此时颜飞卿也已经知晓了李玄都要来此地的目的,终于开口问道:“不知紫府兄有几成把握?”

    李玄都笑了笑,说道:“把握,自然是十成十,只是结果不同而已。先天境份四重,分别是谷底、山麓、山腰和山巅,若是运气好,我自是希望能一鼓作气重回先天境山巅位置,只是这种可能最小,其次便是山腰位置,这种可能性不大。不过毕竟是我原本留下来冲击归真境的后手,也不会太过难看,所以先天境谷底的可能性同样不大,以我的估计,最大的可能还是位于先天境的山麓位置,刚好是登山之始。”

    颜飞卿道:“若能直接回到先天境的山巅位置是最好,我相信以紫府兄之能,自然可以媲美一重楼的归真境。可如果是先天境山麓位置,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李玄都毕竟经历过真正的大起大落,对于这点些许落差倒是毫不在意,洒然笑道:“总比现在不上不下的玄元境要好就是了,若真有玄都不能应付之强敌,还要麻烦玄机兄和天良。”

    颜飞卿摇了摇头,道:“不足挂齿。”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胡良道:“天良,你这一路上伤势养得如何?”

    胡良摸了摸自己如针的虬髯,“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有‘大宗师’在手,不敢说力敌咱们在江陵府遇到的神霄宗长老,应付一个龙哮云,还是有些把握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村子中悠悠荡荡传出一个醇厚嗓音,“远来是客,不妨入屋中一叙。”

    李玄都回过神来,道:“是剑秀山主人的声音,我只知道他姓徐,与当今天子同姓,故而以往都称呼他为徐先生,不过根据他在只言片语中透露,与天家皇室也有些渊源,说不得也曾是一位尊荣至极皇室宗亲。”

    颜飞卿和胡良闻言顿时露出几分了然之色,先前两人都在猜测这位神秘莫测的剑秀山主人到底是何来路,先是以整座剑秀山为隐居之所,接着又是开凿瀑布通道,在这处洞天福地之中造就了如此一个世外桃源,这可不是寻常名士富贾之流能做到的,若是皇室中人,有如此手笔就不奇怪了。

    还是由李玄都带路,一行人进了村子,沿着以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路来到位于村子正中的一间雅舍之前,只见这座雅舍以乌木搭建,门前种了几丛水竹,然后就地取材,竹管连缀成渠,自山崖边引来泉水,以供煮茶之用。

    此时窗户以一根支杆撑起,可见屋内有一方软榻,上头随意放着一本主人看完未曾合起的古籍,书页已经微微发黄;一张书案,放着一张焦尾古琴,风吹琴弦有韵声;一个书架,随意放了许多书籍,或竖或躺,一看便是常常被人翻看。

    望着眼前情形,李玄都有些感慨,从他第一次来到此地,再到如今,一转眼的功夫,七年时间悠悠而过,物是人非事事休。

    就在此时,从屋中转出一人,

    看面相大概有不惑的年纪,气态儒雅,身着一袭青衫,并非是那彰显身份显贵的锦缎丝绸,就是简简单单的布衣而已,虽是双鬓星霜,但面容依旧俊逸,依稀还能看出其年轻时是何等玉树临风,不过男人如老酒,越老越香醇,岁月丝毫不但不能使其气度折损,反而是多了几分时光沉淀下来的“醇厚味道”,却是年轻男子远远不能所及的。

    这位剑秀山主人望向众人的线和煦清澈,不用说话,仅是这么站着,就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不用李玄都张口,就连小丫头也都知道此人便是真正的剑秀山主人了,因为只有如此人物,方才配得上如此美景。

    李玄都再临故地,又见得故人,不由忆起当年种种,不由感慨万千,最终轻声一叹,抱拳道:“玄都又来叨扰徐先生了。”

    男子摇了摇头,然后轻声说道:“自从上次你走之后,山顶上的那棵梨树便枝叶婆娑,及至如今,生机将尽,一日不如一日了。”

    李玄都闻言之后,望向山巅方向,喃喃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先生姓徐

    胡良的心思重些,默默观察这位剑秀山主人,但这位徐先生似乎并未察觉,观其呼吸吐纳也就是玄元境的修为,实在不像避世清修的地仙之流。

    徐先生将几人迎入屋内,却不是先前通过窗户所见到的书房,而是一方小小客厅,倒也五脏俱全,分而落座之后,颜飞卿环视一周,温声道:“不知先生是何时在这剑秀山中隐居?”

    徐先生轻轻一笑,道:“山中无甲子,我在此隐居具体时日,已经忘了,这儿四季如春,又不见草木枯荣,只记得村外所种的稻子已经熟了十回。”

    颜飞卿仍旧是温良恭俭,又问道:“敢问徐先生,又是为何在此隐居?”

    徐先生也不藏着掖着,微笑道:“想必紫府小友已经相告,我与当今天家徐氏颇有渊源。本是皇室中人,与本朝世宗帝是一母所生,他求皇位,我求逍遥,在世宗皇帝驾崩之后,侄儿穆宗皇帝登基继位,对于我这位皇叔便有些忌惮,多有贬谪之举,另外一位侄儿晋王,又对我多有谗言,再加上张肃卿等人对于宗室大加防范排斥,我为自保计,特向侄儿求取了剑秀山这块灵秀之地,又以王府之财力,历时三年方才开辟出此地,继而隐居于此。”

    不说颜飞卿与胡良,连年纪尚幼的周淑宁都被吓了一跳。

    这位徐先生瞧着只有四旬年纪,竟然是世宗皇帝的兄弟?穆宗皇帝的叔叔?要知道世宗皇帝可是足足在位四十五年,穆宗皇帝又在位十一年,加起来就有五十六年,再加上当今新君的天宝六年,便是六十二年,足足一甲子,就算世宗皇帝登基时,这位徐先生年纪还小,如今也应是古稀之年。

    可是从相貌上来看,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古稀老人。

    颜飞卿试探性问道:“徐先生可是世宗明雍年间的齐王?”

    徐先生没有故作姿态,坦然承认道:“正是。”

    胡良同样心中惊讶,他毕竟也是曾在公门中修行过一段时间之人,知道这位齐王的名号,素来崇信道术,年轻时就喜欢访仙问道,好读书鼓琴,辩博善为文辞,不喜欢嬉游打猎,很注意抚慰百姓,流誉天下。曾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引得皇帝震怒,几番申斥。

    不过胡良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再多的隐秘之事,非是他能所知,恐怕只有皇室中人方能清楚。

    没想到这位齐王如今仍旧在世,而且还在此地隐居。

    这位天潢贵胄轻声感叹道:“世宗帝登基,改元明雍,然后从明雍变成了武德,武德又变成了天宝,转眼间便是一个甲子,皇帝从世宗皇帝变成了穆宗皇帝,又变成如今的新君,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可是接下来还能不能继续姓徐,却是一个已经摆在明面上的问题了。”

    颜飞卿脸色稍显凝重,问道:“徐先生以为,这是一个问题。”

    徐先生反问道:“辽东的金帐汗国年年侵犯,西北的反贼年年肆虐,危及天下,可将士的饷银粮草却要东挪西凑,这样的朝廷,能使天下太平吗?这难道不是问题吗?”

    颜飞卿轻叹一声,无言以对。

    徐先生继而说道:“自我大魏太祖皇帝立国以来,以民为本,君臣共治,世宗皇帝御极四十五年,虽是一人独治,但也知道任用能臣,穆宗皇帝御极十一年,他性子仁厚,以贤臣为首辅,君臣共治,一扫朝野上下之诸般弊端,方有了那么一点中兴气象,就算是放到千百年后,也是一段难得的君臣佳话。”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话锋陡转,“无论是世宗皇帝,还是穆宗皇帝,都可以说是不失一位君王的气度雅量,从不曾对朝臣大动干戈,就算是内阁阁老失势出阁,也不过是革职还乡罢了,还从未听过有内阁首辅被杀之事。可唯有当今天子治下,竟然开了首例!”

    无论是李玄都,还是颜飞卿、胡良,尽皆默然。

    徐先生长叹一声,“话又说回来,当今的陛下还是个孩子。一?g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无非是操持于妇人之手,如寺庙中的泥塑木偶,或是戏法人手中的提线木偶罢了。”

    颜飞卿望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临朝谢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先帝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内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翟,陷吾君于聚?。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徐先生既然身为帝室之后,为何不因天下之所望,顺宇内之推心,登高一呼,安定社稷?”

    徐先生闻言沉默许久,摇头道:“非是不愿,实非不能。”

    颜飞卿追问道:“何也?”

    徐先生轻声叹息道:“早在我隐居之时,穆宗皇帝便命宗人府将我的玉牒改为过世,并在翠微山营造陵墓,昭告天下,故而对于天下人而言,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齐王,又如何登高一呼?”

    颜飞卿起身作揖一礼,喃喃道:“一饮一啄,早有因果,原来如此。”

    又叙了些许闲话,徐先生作为本地主人,起身招待主人,这儿虽然没有什么珍馐美味,但是却有自家种的稻子,颗粒饱满圆润,自家养的羔羊,肉质鲜嫩可口,以及自酿的醇酒,回味无穷,兴许是此地果真是洞天福地的缘故,就连这些吃食也沾染了灵气,别有一番风味。

    吃过了接风宴,从来到此地后就一直少言寡语的李玄都缓缓起身,出得门外,抬头便可望见剑秀山中最高的忘剑峰,山崖背面有一条千丈瀑垂流直下,与李玄都一行人来时经过的那条较小瀑布形成两瀑交叠相连的奇景,若是运气好赶上了好天气,在清晨日出时分,从山巅上便可以看到瀑布被日光照耀成金色,就好似是一条金带。

    李玄都望着忘剑峰许久,转过头来对身后众人道:“我想去一趟忘剑峰,先失陪了。”

    小丫头刚想要开口说话,被胡良伸手按住,小丫头疑惑地望向胡良,胡良摇了摇头,小丫头恍然明白了什么,紧紧闭起嘴巴,再不多说半句。

    徐先生作为本地主人,缓缓开口道:“我送你一程。”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是告罪一声,与徐先生一起往忘剑峰方向行去。

    暮色中,山路崎岖难行,不过也难不住两人,在仅可以两人并行的山路上并肩而行。

    走出大半之后,来到一处向外凸出的平台,徐先生停下脚步,伫立于崖畔,眺望如利剑指天之势的壮丽山川,轻声说道:“为什么不早些回来看看?”

    随之一起停下脚步的李玄都平静道:“于事无补,徒惹伤情。”

    徐先生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要知道佛家说世人八苦,前四苦:生、老、病、死,都是于己身,而后四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却是与外人息息相关了,有些时候,更甚于前四苦。

    徐先生轻声道:“你能想开一些是最好,想不开也无甚打紧的,毕竟人之一生,或早或晚,总要经历这么一关,无人能够例外。”

    李玄都怔怔出神。

    这位曾经的帝室贵胄,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展开之后轻轻拍打腹部,道不尽的名士风流,轻声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千年暗室,皆因一灯而明,凭一口气,点一盏灯,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第一百八十章 念念不忘

    李玄都欲言又止。

    徐先生淡然道:“有些话本想上次就说,只是当时没有说,便拖到了现在,现在若还不说,怕是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

    李玄都正了正神色,静待下文。

    徐先生自嘲一笑,缓缓道:“紫府,你现在知道了我为何要隐居,可你知道我为何独独选中了这座剑秀山?”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

    徐先生停顿了片刻,叹息一声之后,方才道:“这座剑秀山,名为剑秀,据说曾有一名剑仙在此结庐而居,距离飞升证道只有一步之遥,乃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高手,同时也是一位风流男子,引得无数女子为之倾倒,当时王朝的一位公主便是被这位‘天下第一剑仙’所吸引,不惜背弃婚约,为他生下一子。之不过世事无常,后来这位剑仙不知因何缘故,又背弃了这位公主,竟是抛妻弃子,来到这座剑秀山隐居,使得那位公主受尽天下人耻笑。”

    李玄都脸色古怪,“徐先生口中的这位公主殿下,总不会是玄女宗的开宗祖师吧?”

    徐先生一怔,继而失笑道:“此话不可乱说,玄女宗的祖师以纯阴入道,毕生都是处子之身,怎么可产子?所以绝不会是同一人。”

    李玄都也自知失言,轻咳一声,略微掩饰自己的尴尬。

    好在徐先生也不在此事上纠缠,接着说道:“我料想这位剑仙,应该不明白一个道理,当他能让一个女子心甘情愿地逃婚的时候,女子心中必然已是把他当作此生的依靠,那位剑仙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用了一个自以为很高明的办法,诈死避世,然后来到这座剑秀山中,他以为女子会像他一样薄情,只要时日一久,便会忘了这些,可他还忘了一句话,为女则弱,为母则强,女子做了母亲之后,便不再是那个娇娇柔柔、需要别人来遮风挡雨的弱女子,而是一个能够独自撑起半边青天的女子。她识破了男子的诡计,在找到男子的隐居之所后,表面上佯装不知,其实已是决意复仇。”

    李玄都轻声道:“其实女子也不明白一个道理,当男子已经忍心让她受思念折磨而无动于衷的时候,话音外的意思便是请女子忘了他。”

    徐先生轻轻一笑,算是认可了这句话,“从古至今,这种事情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及至今日,也仍旧在发生着,足够聪明的女子会懂得如何躲开,甚至不惜去伤到男子,不够聪明的女子不会躲开,却只能伤着自己。”

    然后他继续说道:“当时公主的兄长已经继位登基,皇帝从小便宠溺这位一奶同胞的妹妹,所以给了她很大的权势,公主动用自己的身份和手中权势,寻觅到一名先天剑胚,然后花了十九年的时间,耗费人力物力无算,将其培养成一名绝世剑仙,最终让这位年轻剑仙找到那位男子,向这位前辈剑仙问剑。其实那位年轻剑仙也是个剑痴,就算没有公主的命令,他也会见猎心喜,主动向那位前辈剑仙问剑,不死不休。”

    李玄都问道:“那座战场便是我们如今所在的剑秀山?”

    徐先生轻摇折扇,道:“正是,两位剑仙人物的倾力出手,可谓是一场旷世之战,所以传言中说,那座被你定名为忘剑峰的主峰,其实是被两位剑仙交手的剑气生生劈成现在这般如出鞘之剑的模样,至今还蕴藏有剑气,你将‘人间世’埋于此地,不但使其中蕴藏的剑意不散,而且还能温养剑意,一石二鸟。”

    李玄都终是恍然,如果说他取回“人间世”后,原本预计只能是恢复先天山麓境的修为境界,那么现在就有八成把握重回先天山巅境的修为,不可谓不是一个意外之喜。

    “啪”的一声,徐先生将手中的折扇合拢,轻轻拍打掌心,道:“我说了这么多,可能说得有些晚了,也还是劝你一句,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像这位剑仙这般薄情,但也莫要因为儿女私情就消极厌世,或是作寻死觅活的婆妈之态,做好你该做的事情,方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李玄都郑重抱拳,谢过教诲。

    徐先生便要止步于此,转身下山去。

    李玄都忍不住好奇问道:“那场剑仙大战,最终的结局如何了?”

    徐先生转头问道:“你真想知道?”

    李玄都略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徐先生道:“那位年轻剑仙死了,不是他技不如人,其实他已经胜过了那位负心薄幸的剑仙,只是他重恩情,在最后关头选择蓦然收剑,以自己一死,成全那位负心剑仙和那个仍旧放不下负心剑仙的痴心女子。”

    李玄都轻轻一叹,“不是个好结局。”

    徐先生一笑,大袖飘摇下山而去,险峻又空旷的山路上传来他的醇厚嗓音。

    竟是一首七言。

    江南烟水何处去?素塘红花寄秋峰。

    道是情深伤别离,断肠桥上孟婆药。

    萧萧雨声乌云密,脉脉情丝断红尘。

    滂沱雨过情丝系,峰回路转续前缘。

    待到徐先生的声音彻底消散于山风中之后,李玄都沿着最后一段山路,登上了峰顶。

    在这儿有一座破败茅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所剩无几,露出了光秃秃的房梁。屋前有一棵梨树,只是如徐先生所说那般,枝叶婆娑,生意尽矣。

    李玄都当年在此结庐而居,养伤只余,就会坐在梨树之下,看梨花如雪,望云如梨花。

    他第一次离开忘剑峰,以为不会回来,有“忘却剑秀山”之意,只是没想到,他后来又第二次重回此地,那时却是带着张白月的骨灰,方见茅屋破败,梨树尽是黄叶,叶间悬挂着同样黄橙橙的梨子。

    李玄都迈步来到梨树下,身前不远处便是崖外云海,以前他常常坐于树下,面向云海,横剑膝上,兴起之时,便拔剑而斩,剑气所及,浩大云海被割裂出一道道纵横沟壑,云气翻滚不休,蔚为壮观。

    在梨树下还有一座荒芜坟墓,李玄都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拔去杂草,清理出墓前石碑,上面以飞剑简简单单地刻就了五个字:“张白月之墓”。

    当年他回到此地,将张白月的骨灰葬于梨树之下后,又将自己的佩剑“人间世”留于此地,与她作伴,却是真正应了忘剑峰之名。

    李玄都干脆坐在墓前,望着孤小坟茔,柔声道:“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一剑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这是我在遇到你之前的剑道,恣意江湖,不过如是。

    “遇到你之后,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生而为人,来这人世间走上一遭,总要为人世做些什么,恰巧我的佩剑也名‘人间世’,所以这便是我现在的剑道了。”

    李玄都的语气变得格外轻柔,似乎是怕吓到睡在坟墓里的女子,“我现在说什么脚踏人间路不平,却是说大话了,所以不得不把‘人间世’带走,不能让它继续陪你了,实在抱歉。”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出来,晃动了梨树,好像是女子轻轻摇头,示意李玄都不必介怀。

    李玄都望着这棵梨树,笑了。

    然后他伸手将坟前一块可供放置贡品的条石挪开,挖出了两截断剑。

    天色渐渐暗淡,李玄都望着这两截断剑,怔然出神,视线有些模糊。

    他的前二十年,所有的江湖恩怨和快意恩仇,都在这两截断剑之上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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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6890/ 第一时间欣赏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作者:莫问江湖所写的《太平客栈》为转载作品,太平客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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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