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间客栈,四四方方,二层小楼,旗在中央。
这面边缘已经破烂不堪的大旗挂在一根高杆上,迎风招展。
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高杆就立在二层小楼的不远处,只是相较于分量极重的“太平”二字,这座二层小楼实在有些不起眼,白色的墙皮已经剥落大半,露出其下的青砖,屋顶上的黑瓦也已经残缺不全,显得颇为寒酸。
只是在这荒郊野外,能有如此一间客栈可供落脚歇息,对于过路的旅人而言,已是幸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等远离城镇之地,贼人出没,盗匪横行,敢把客栈开在这个地方,想来也不会是寻常人等。
客栈占地颇大,在二层小楼外还围起了一个两进院子,可以放杂物和马匹,那根旗杆便是立在院子的正中位置,极为显眼。
一个江湖客打扮的年轻人走进院子,先是抬头看了眼迎风招展的“太平”大旗,然后又把视线转向不远处的简陋马厩,此时里面已经有了好些“住客”,大多高大健壮,毛色鲜亮,嘶鸣声更是底气十足。若是有识马之人在此,就会明白这些马匹为何会有如此“倨傲”气焰,因为它们都是出自军中的甲等战马,号称日行八百,非官身将领不能骑乘。
在这样简陋寒酸的客栈里,却有这样的精良好马,就好像是王侯堂前燕真得飞入了寻常百姓家,极不相称。
年轻人收回视线,望向作为客栈主体的二层小楼。
在二层小楼的门外靠墙位置有个干枯的老树墩,一名黑瘦少年正坐在上面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嘴角流出的口水,沿着他的下巴,挂出一条白亮的细线。也不知少年梦到了什么,酣睡中的面容上满是笑意,看他这个年纪,多半是某个美丽女子入梦而来,待到醒来之后,八成又记不起面容,有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春梦了无痕嘛。
在少年的脚下还趴着一条皮毛泛黄的土狗,懒洋洋地陪着主人一起晒太阳,虽然还没像主人那般直接昏睡过去,但也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在这个
夏末时节的下午,整座客栈都透出一股慵懒的意味。
年轻人不想打破这份慵懒的宁静,轻轻朝客栈大堂走去,可就在这个时候,土狗猛地惊醒过来,先是警惕地盯着这个陌生人,然后就开始呲牙咧嘴,呜呜低吼。
黑瘦少年也随之从梦中醒来,先是抹去嘴角口水,看到年轻人之后,赶忙起身踢了土狗一脚,土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跑远了,然后才笑问道:“这位客官,要住店?”
年轻人玩笑道:“不会是黑店吧?”
黑瘦少年正色道:“客官这是哪里话,咱们这儿可是正经人家做的干净买卖。”
说着少年抬手一指那面正迎风招展的大旗,“客官瞧见没有,那杆旗子,可是我们掌柜专门找读书人写的,太平无事,无事太平,总之是住进了我们的店,就太平了。”
年轻人咂摸了下这句话语中的隐含意味,轻声道:“好大的口气。”
黑瘦少年嘿嘿一笑,不再说话,引着年轻人进到大堂。
客栈分两层,一楼大堂里除了柜台之外,摆着十几张八仙桌和配套的长凳,供客人喝酒吃饭,二楼可以住人,此刻大堂并无客人,只有一对夫妻,想来此地的掌柜夫妇了。
掌柜的身形清瘦,戴一顶老旧四方巾,穿一袭已经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像个教书先生,站在黑漆柜台的后面,正在记账,在掌柜后头摆着几个大酒坛子,瞧着似乎有些年头,被擦得锃亮,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老板娘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的长凳上,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她身着一件团花比甲,却是身形丰腴,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再加上那张徐娘半老的脸蛋,一举一动之间带着一股子让男人生出许多别样想法的风流,完美诠释了一个熟透妇人该是怎么样的。
老板娘听到脚步声后,不经意地抬头,见到跟在少年身后的年轻人,心底倏然一惊。
他们两口子在此经营客栈多年,也算见过世面,哪怕是被朝廷通缉的亡命之徒也见过不少,这个看似寻常江湖人打扮的年轻人,身上有一种“气”。
杀气。
她男人精通些粗浅的望气之术,有次喝得半醉时跟她说起过,一个人手上的血债多了,身上自然而然地会形成杀气。
都说鬼怕屠夫,正是因为屠夫长年操刀,沾染血腥,身上有杀气,寻常鬼魅便近身不得,若是杀人如麻的大盗贼首之流,就算是有了道行的厉鬼也不敢轻易近身,这便是恶鬼怕恶人的道理。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年轻人绝不是那种初次闯荡江湖的雏儿,而是一个老江湖,轻描淡写之间取人性命,心平气和,已然是将生死当作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这种江湖人物,最是可怕。
老板娘瞥了眼无动于衷的掌柜,轻哼一声,放下手中的瓜子,从长凳上袅袅起身,迎着年轻人走去,同时脸上露出笑意,伸手招呼道:“客官快快请进,咱们太平客栈从来都是价钱公道,童叟无欺,放眼方圆几百里,那都是一片是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客官只管放心入住就是。”
年轻人笑而不语。
老板娘问道:“敢问客官名姓?”
年轻人道:“姓李,木子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
李玄都,这可不像是个江湖人的名字。
一直在低头记账的掌柜缓缓抬起头来,嗓音醇厚,轻声问道:“玄都,可是‘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的那个玄都?”
年轻人点头道:“玄都紫府,太上道祖仙修之地,当年家师为我取这个名字,想来是希望我有朝一日,可以去往天上玄都,不过这也只是长辈寄望,当不得真。”
掌柜的意有所指道:“那也未必。”
就在此时,二楼上响起“吱呀”的开门声,然后是“笃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堂中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一个身影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到大堂。
此人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袍,腰间扣青铜鸾首,脚踏黑面白底官靴。
腰间悬刀,刀身大约三尺,刀柄约有六寸,虽然裹着刀鞘,但也能看出刀脊笔直,刀刃略弧。
此刀为文鸾刀。
此人是青鸾卫。
第二章 锦衣青鸾
说起“青鸾卫”三个字,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巍巍大魏数百年,自太祖高皇帝起,便有了青鸾卫。
何谓青鸾卫?其前身是太祖高皇帝设立的“青衣司”,负责皇帝侍卫,后与掌管皇帝仪仗的“仪鸾司”合并,改置为“青鸾卫”。
作为皇帝亲卫,青鸾卫主要职能为“掌直驾侍卫、巡察缉捕”,其首领由皇帝亲信武官担任,只听命于皇帝一人,可以逮捕满朝官员,包括皇亲国戚,并设有诏狱,可不经三法司而独自审案、定罪,甚至是处死。
故而青鸾卫在朝野之间凶名昭著,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江湖草莽,没有不惧其三分的。
待到大魏太宗文皇帝年间,太宗皇帝再一次拔高青鸾卫。
原本青鸾卫虽然直属于皇帝,但是名义上还是隶属于大都督府,其首领也不过是正三品的指挥使而已。
太宗皇帝则将青鸾卫从大都督府中拆分出来,升为青鸾卫都督府,最高堂官变为从一品的青鸾卫左都督,其下设正二品的右都督两人,以及从二品都督同知和正三品都督佥事若干人等,原本的正三品都指挥使则变为各州府青鸾卫的主官,下设从三品指挥同知和正四品指挥佥事各两人。
此时出现在客栈中的这名青鸾卫,就是一名正四品的青鸾卫指挥佥事。
既然有青鸾卫在客栈下榻,那么院子里马厩中的那些名贵马匹,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见这位青鸾卫大爷下楼,老板娘顾不得李玄都这个江湖客,赶忙迎上去招呼,李玄都则顺势来到柜台前。
此时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已经重新低下头去开始记账,将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家娘子会不会被那如狼似虎的青鸾卫占了便宜。
李玄都以肘抵住柜台,问道:“掌柜的,最近生意如何?”
掌柜眼睛盯着账册,惜字如金道:“尚可。”
李玄都又问道:“住宿一天的价钱是多少?”
掌柜道:“客官若是住店,加上一日三餐,只要一钱银子。”
“只要?”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如今世道,从人伢子的手里买个小丫鬟也不过二两银子,若在贵店住上两旬,岂不是要把一个小丫头的身
价都花了出去?”
掌柜仍是没有抬头的意思,语气不带丝毫起伏道:“价钱历来如此,客官若是嫌贵,可以不住,本店从不强求。”
李玄都无奈,只能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说道:“我也不知道要住多久,先付这些,多退少补。”
掌柜终于抬起头来,瞥了眼李玄都手腕上的一串漆黑数珠,点了点头。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那名青鸾卫指挥同知与老板娘交代几句之后,又重新回了楼上,老板娘招呼守在外头的黑手少年进来,吩咐道:“赶快去给楼上的几位官爷准备酒食,酒要十年的花雕,肉要熟牛肉。”
黑瘦少年一下子哭丧了脸,叫苦道:“老板娘,这十年的花雕还好说,咱们后院的地窖里就有,小的无非是多费些力气,从地窖里搬出来就是,可这熟牛肉小的上哪淘换去?要知道衙门严禁私杀耕牛,想要杀牛,得先去衙门报备,这牛肉可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
老板娘一屁股坐到长凳上,翘起二郎腿,“那我不管,总之天黑之前,你得把牛肉给我弄回来,否则你这个月就别想领月钱了。”
黑瘦少年唉声叹气地出了客栈大堂,带着那只黄皮土狗一路出了客栈院子,不知到什么地方淘换牛肉去了。
李玄都坐到老板娘对面的位置,试探问道:“老板娘,这楼上住的都是青鸾卫的官爷?”
老板娘又嗑起瓜子,点头道:“可不是,今天下午到的,就比客官您早了小半个时辰。”
李玄都点了点头,刻意压低了声音道:“素来听闻青鸾卫骄横跋扈,今日一见,却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这世上哪有要些吃食还要亲自下楼的青鸾卫?”
说到这个,老板娘顿时来气,把手里的瓜子一丢,不过也不敢高声语,同样是小声道:“小心谨慎呗,生怕我们这儿是黑店。客官你来评评理,这些青鸾卫,总共有好几十人,都是五大三粗,还人人带刀,我们客栈就我们夫妻俩和那个小兔崽子,至多再加上条土狗,活腻歪了不成,敢对这些大爷有什么心思?”
老板娘犹不解气,冲着楼梯方向白了一眼,轻哼道:“不瞒客官,小妇人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认得出官品高低,这些青鸾卫里官品最高的,是
一个正三品的指挥使,这可是大官,不过也应了那句话,官做得越大,胆子就越小。要我说呐,这些个青鸾卫的胆子,都比不上那几个时常来我们店里蹭吃蹭喝的卫所兵丁。”
“老板娘慎言。”李玄都轻声道:“毕竟是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
老板娘见他不顺着自己的话头说下去,便有些扫兴,不过看这个年轻人长得实在是俊秀,又舍不得就此住口,便接着说道:“客官说的是,可话说回来,这些青鸾卫也确实厉害,不是小妇人自夸,小妇人也算有些姿色,但凡过往的客商,没有几个正人君子,胆子大的,便想要动手动脚,胆子小的,就说些荤话占占便宜,再没色胆的,也要偷偷用眼神剐下几两肉才行。可这些青鸾卫大爷,却是目不斜视,守规矩得很。”
李玄都笑道:“都说一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大脾气,三等人没本事没脾气,四等人没本事大脾气,想来这些青鸾卫的官爷,都是世间第一等之人。”
老板娘捂嘴娇笑道:“客官这马屁,可真是……可真是什么羊什么角来着?”
李玄都面不改色道:“羚羊挂角。”
“对,羚羊挂角。”老板娘笑道:“可惜那些官爷听不见,给不了客官赏钱。”
李玄都从长凳上起身,道:“老板娘可以把在下的这番话转告给那些青鸾卫的官爷嘛,若是得了赏钱,我们五五分成。”
老板娘笑道:“客官真是好算计,如果惹得那些青鸾卫大爷不痛快,罪责可都是小妇人我的。”
李玄都道:“若是老板娘不满意,三七分成也可以,老板娘七,我三。”
老板娘掩嘴娇笑,尽显风情。
又是闲聊几句之后,李玄都问道:“老板娘,我已经把住店的银子给了掌柜的,请问房间在哪?”
老板娘不再纠缠这个俊秀后生,重新嗑起瓜子,道:“青鸾卫的官爷们把整个二楼都包了,所以要委屈客官,后院地字号房第一间,门没锁。”
李玄都抱拳一礼,转身往后院行去。
老板娘望着李玄都的背影,拔高嗓音提醒道:“客官记得待会儿来吃熟牛肉。”
李玄都没有回头,只是抬了抬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第三章 九品九境
李玄都独自一人来到后院,这里还有一排平房,只是被二层小楼挡住,所以从前院看不到此地。
李玄都来到那间所谓的地字号房,比柴房也好不了多少,推开门之后,满屋子的霉味扑鼻,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人住过了。李玄都来到火炕前,伸出手指一抹,满是灰尘。
李玄都叹息一声,推开窗户,又是几次挥袖,卷起阵阵清风,将满屋的升腾烟尘赶出屋外。
正如老板娘所认为的那般,他不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更不能算是个寻常的江湖人。他是个老江湖了,十岁入江湖,至今已有十五载。
十五个春去秋来,十五个花开花谢,他喝过春风桃李的香醇美酒,也经历过寒夜孤灯的凄风苦雨,手上难免要沾惹些人命血债。
在这个刀光剑影的江湖里,人生有四季。
有的人是春天,春风得意。有的人是夏天,繁华锦簇。有的人是秋天,肃杀萧瑟。还有的人,是冬天,只有白茫茫一片,死了个干净。
李玄都自小孤苦,上无父母双亲,下无兄弟姐妹,所以他的人生注定不会是春夏两季,而他也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变为白茫茫一片的冬天,所以只能选择主杀的秋日。说到底,不是他喜好杀人,而是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生存,不得不杀人。
李玄都轻轻抚过袖口,轻叹一声。
待到他收拾好这间勉强比柴房好上稍许的客房之后,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来,当他回到前面的大堂时,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大堂已经坐满了人,尽是身着青衣鸾服的青鸾卫。
在他走进大堂的那一刻,立时察觉到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光,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老板娘赶忙上前打圆场道:“各位官爷,这是本店的客人,是正经的走江湖之人,混口饭吃。”
待到众多青鸾卫收回视线之后,她又来到李玄都身边,轻声解释道:“客官莫要害怕,这些官爷一向都是如此,毕竟官爷们身上都担着朝廷的干系,小心驶得万年船。”
李玄都笑着谢过老板娘,来到
靠窗的一张空闲八仙桌坐下,不一会儿那个黑瘦少年便为他送上一坛还未启封的花雕和一盘熟牛肉。
李玄都夹了一筷子牛肉,有些惊讶,以口感而言,竟然不是家养的黄牛肉,倒像是野生的水牛肉,不由看了黑瘦少年一眼,轻声问道:“未请教小哥名姓?”
黑瘦少年兴许是第一次被人以如此江湖气的方式问起姓名,破天荒地有些腼腆,“我叫沈长生。”
“沈长生?”李玄都停下正要伸筷的动作,笑道:“我叫玄都,你叫长生,说到底是一个意思,都想在这个世上活得长久一些,所以我们两个还算是同路之人。”
沈长生笑道:“客官是读书人吧?一个名字还头头是道。我这名字是掌柜给取得,掌柜说长生就是长寿,我寻思活多少年才能算是长寿?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活个一百岁就差不多了。”
李玄都哑然失笑,不知该怎么评价这后半句话,只能回答前半句话,“我读过几本书,却算不得读书人。”
沈长生还想说话,不过从后厨那边响起老板娘的喊声,不敢磨蹭,跟李玄都告罪一声之后,赶忙往后厨跑去。
李玄都看着沈长生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个少年郎,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是从哪里弄来的野水牛肉?
这间太平客栈,有点意思。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此行的目的也不是这间客栈,只是适逢其会罢了。
李玄都不再对沈长生上心,转而开始留意大堂里的青鸾卫,平心而论,这些青鸾卫都不简单,皆是体魄雄健之人,身上带有明显的军伍烙印,说明这些青鸾卫并非是在市井之间作威作福之辈,而是真正的青鸾卫精锐,尤其是隐隐为首的一名青鸾卫指挥同知,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花白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古板,气态狠厉。
再有便是先前下楼的那名指挥佥事,就坐在指挥同知的旁边,气态沉稳。
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一名独占一桌的年轻人,自斟自饮,气态悠闲。
看其面容,
不到而立之年,应该与李玄都相差仿佛,可再看其身上的青衣鸾服,却是正三品的样式,比起从三品的老者还要高出一级,更没有像其他青鸾卫那般携带文鸾刀,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把绿鞘长剑,剑锷暗沉,剑柄以金丝缠绕,剑首处则是直接镶嵌了一块猫眼大小的红宝石,十分醒目。
李玄都看了一眼,暗自感叹。
难怪这名像世家公子哥更多过像青鸾卫指挥使的年轻人敢于如此行事,原来是有所依仗。
这世上之事,总要分出个高低上下。
就拿朝廷的文武百官来说,九品十八阶,从正一品的当朝宰辅,到从九品的微末小官,都在这个框架之中,谁高谁低,谁上谁下,谁尊谁卑,一目了然。
既然庙堂如此,那么江湖也是有样学样,把天下间的奇人异士也分为两类,就像庙堂上的文武之分,又有九个境界,就像九品官制。
这两类人,一者注重神魂元婴,一者注重形骸体魄,各有侧重。九重境界分别是:固体、御气、入神、抱丹、玄元、先天、归真、天人、长生。
绝大部分江湖人士都停留在前两个境界之中,顾名思义,稳固体魄,御使气机,体魄是外力,气机是内力,内外兼修,异于常人。
就拿眼前这些青鸾卫来说,大多都在固体的境界中,体魄强健,力大如牛。那名指挥佥事和一名阴沉青鸾卫已经踏足御气境,体内孕育气机,出手之间足以暗藏劲力,伤人无形,而那个面容古板的老者,则是实打实的入神境修为。
这三个境界分别对应三大丹田,固体境对应下丹田藏精之所,御气境对应中单田聚气之地,入神境对应上丹田养神之舍,踏足入神境之后,体内三大丹田悉数开启,体内气机得以由气海上雪山,过二十四节脊椎,突破风池穴,直达玉鼎玄窍,继而运转大周天之数,使得体内气机日夜周流不息,便是世人眼中的高手。
至于那位指挥使,年纪轻轻,同样已经踏足入神境,以他的岁数而言,自然要比那位垂垂老矣的指挥同知更为前途远大。
第四章 四方豪杰
李玄都开始估量这一行人的整体武力,两位入神境,两位御气境,再加上几十个固体境,委实是不容小觑了。
按照常理而言,就算放眼整个怀南府境内,也不必害怕什么才是。
就在此时,大堂外传来轰隆的马蹄声,李玄都的这个位置刚好靠窗,将窗户推开一线缝隙,看到尘土飞扬中,又有数十名江湖豪客策马而至,为首的是一名青年侠客,没有像青鸾卫那般头戴乌纱,或是李玄都这般以发冠束发,而是扎成高耸马尾,英武潇洒,一身不顾暑热天气的锦衣,再配上一双云跟厚底的官靴,在这个人靠衣装佛要金装的世道,这身行头最起码也要二十两以上,若是再加上胯下的骏马和腰间的宝剑,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
在其身边还有个同样策马的女子,眉宇之间妩媚天然,身段婀娜,与男子双骑并行,男子威武骑黑马,女子婉约乘白马,大约便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了。
在两人之后,其余随行之人,装扮不一,胯下马匹的毛色不一,兵刃也是五花八门,远不能与整齐划一的青鸾卫相比,但胜在人多势众,倒也气势不凡。
李玄都关上窗户,继续吃自己面前的熟牛肉,顺带拍开酒坛的泥封,酒香四溢。
若是往前个几十年,寻常江湖人早已被青鸾卫吓得魂飞胆丧,断不敢来找青鸾卫的麻烦,不过到了如今,大魏朝廷不再“巍巍”,青鸾卫也不如其鼎盛时候。所以这些门外的江湖豪客,明知道客栈里就有几十号身着青鸾服的青鸾卫,仍是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是把整座客栈团团围住,摆明阵势,不放走一人。
客栈大堂里的青鸾卫自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在那位指挥佥事的带领下,豁然起身,分为两队,一队人拔刀持盾,另一队人则是手持机弩。两队青鸾卫一前一后,就这么出了大堂。
来到院子中,双方人马根本没有寒暄客套,首先便是青鸾卫的第一波弩箭,精准无误地将冲在
最前面的几个倒霉鬼射倒在地,羽箭入体之后,箭尾的羽毛仍旧在轻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
不过那些江湖豪客非但不曾害怕,反而是被激起了凶性,举着兵器蜂拥而至,处在最前面的两名青鸾卫,虽然手中持有盾牌,但架不住四面八方的刀剑,瞬间就被砍成了血葫芦,青衣血红,凄惨无比。
双方开始混战之后,入肉入骨。
一名青鸾卫以手中盾牌撞退一个双手持板斧的大汉,又顺势一刀将一个用铁锤的汉子捅了个透心凉,但随即被一个用短剑的江湖客抓住机会欺身而进,一剑刺入心窝,再被持斧的大汉一斧子砍掉脑袋,死得不能再死。
有两个江湖客直接骑马前冲,被青鸾卫滚地一刀削断马腿,前冲的骏马跪地栽倒,将马背上的两个江湖客被掀飞出去,重重落地,一人当场身亡,另外一人还不曾爬起,便被随后而至的弩箭射死在地。
有两人擦身而过,双方各自劈出一刀,青鸾卫一刀砍去那江湖客的脑袋,不过其小腹处也被对手拼死砍了一刀,血流不止,肠子都要流淌出来,他踉跄前行几步,被人一枪捅死。
一名青鸾卫和一名江湖客几乎同时用手中长刀刺入对方胸口,两人因为惯性的缘故继续前冲,长刀穿心而过,两人分别将对方捅了个对穿,同归于尽。
有一名武力过人的青鸾卫一刀削掉了一名敌人的整只肩头,只是不等他继续出刀,有风声呼啸而至,一名大汉以手中的流星锤狠狠砸在他的头上,顿时脑浆迸裂,立毙当场。
这场血战,来得突然,打得惨烈。
当那名御气境的青鸾卫指挥佥事面无表情地拔出腰间文鸾刀,亲身陷阵之后,就更显血腥。
他每一次出刀,都会带起一抹血雨,刀法没有丝毫花哨,出刀即杀人,几名身材魁梧的江湖客仗着力气远胜常人,想要一力降十会,直接被这名指挥佥事以沛然气机震退,然
后一个一个都变成了刀下之鬼。
一个擅长近身而战的瘦小汉子瞅准一个同伴们用性命创造出的机会,滚地前行,拼死出手,结果被这名青鸾卫指挥佥事直接砍断手中兵刃,然后整个人被那把染血无数的文鸾刀拦腰斩断。
只是院子里那对高坐马背上的神仙眷侣仍旧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客栈大堂里的青鸾卫指挥同知也在闭目养神,至于那位年轻的指挥使,依旧在自斟自饮,神色自若,似是要用外头的一场腥风血雨佐酒。
不知何时,老板娘来到了李玄都的身旁位置,不客气地坐下之后,嗑起瓜子,听见外面的喊杀声,竟也不害怕,云淡风轻地解释道:“外面那对男女,来头不小,男的是正一宗的少侠,女的是慈航宗的仙子,都是正儿八经的宗门弟子,日后前程似锦,又是这般郎才女貌,说不定就要成就两大宗门的一段姻亲关系,日后一起行走江湖,神仙眷侣,也是一段江湖佳话,话又说回来,若不是这等出身,也不敢来寻青鸾卫的晦气不是。”
李玄都感慨道:“不过是一对宗门弟子,不是长老,更不是宗主,仅仅是凭借宗门的名头,就能聚拢起这么多人手,这可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老板娘笑道:“客官这话说的,若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挤破头也要拜入宗门?”
李玄都轻声道:“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这两位可是在天下之间鼎鼎有名的俊杰人物,只是不知外面的两位,与这两位相比起来,又如何?”
老板娘似是没有听到李玄都的话语,磕着瓜子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至于这对神仙眷侣为何要寻青鸾卫的晦气,八成要涉及到朝堂上各位大人的争斗了。这些青鸾卫官爷们来的时候,还押了一家三口,一对夫妻和一个小姑娘,好像也曾是官家人物,只是犯了官司,要被青鸾卫押解进京,若是小妇人猜得不错,外面那些人是来救人的。”
第五章 八方云动
夏末的天气,说变就变。
下午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可以让沈长生和土狗在门外晒太阳,可到了现在的黄昏时分,风起云聚,阴沉漆黑如夜,一场大雨将至。
老板娘起身看了眼门外的天色,说道:“要下雨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有风袭来。
将院子里的那杆“太平”大旗吹得咧咧作响,后院那颗老树也是摇摇晃晃发出不堪的声音。
风走过荒野,翻过高山,掠过密林,抵达客栈,将客栈屋顶上的瓦片吹得哗啦作响。
头顶的黑云越来越低,好似压城之重。
李玄都感叹道:“怀南府的天气,说变就变,喜怒无常。”
“下雨天,从来都是杀人的好时节。”一个温醇嗓音在李玄都的背后突兀响起。
李玄都没有回头,不过可以听出是掌柜的声音。
天色暗淡,客栈大堂的也随之变得昏暗,掌柜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声音从李玄都的身后传来,幽幽沉沉,虽然嗓音温醇,但却有如芒在背之感。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着这位身上好似笼罩着一团迷雾的掌柜。
就在此时,忽然炸起一道惊雷,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昏暗的正堂。
在蓝白色的雷光之下,掌柜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
手里端着两个盖碗的掌柜朝着李玄都微微一笑,面容略显苍白,白色的牙齿在昏暗的环境中有些渗人。
李玄都的视线扫过掌柜手中的盖碗,嗅到茶香,笑道:“掌柜好雅兴。”
掌柜将其中一个盖碗递到李玄都的面前,温声说道:“这茶不错,是今年第一茬的狮峰新茶,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摘的,用煮沸的太平山泉水一泡,芽尖都竖着浮在茶水里,可以算是顶尖的上品。”
李玄都端起了盖碗轻轻啜了一口,赞道:“好。”
喝过了茶,掌柜的从袖里摸出一枚钱,外圆内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的方
孔左右位置篆刻有“万世承平”四字。
他把这钱往桌上一掷,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掌柜缓缓开口道:“千百年前祖龙定天下,统一天下钱币,新钱重十二铢,因为一两等于二十四铢,所以这种钱就叫做半两钱,此钱就是仿照半两钱的样式所铸,只是所用材质改为了赤金。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赤金钱,顾名思义,就是用赤金制成的钱币,想来公子应该知道金子远比银铜铁铝要重,更何况是赤金,所以这种钱虽是半两钱的样式,但每一枚都重达一两,一枚赤金钱就是一两赤金。”
“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世上本无赤金,不过以人力可以勉强造就赤金。如今就有人专门从事这个行当,从普通黄金中提炼赤金,其成色不敢说十成十,九成九还是有的,所以赤金的价格差不多是寻常黄金的三倍左右,现在市面上一两黄金可以兑换雪花白银九两三钱,加上冶炼费用,一两赤金差不多可以兑换白银三十两。”
“不过在我这儿,它不叫赤金钱,而应叫太平钱,也不是用来花的,而是用来卜卦的。”
“刚才我替公子算了一卦,得了一个乾卦。《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这一卦变爻落在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总得来说,虽然公子处境艰难,但终究没有灾难。”
啪的一声,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铜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他抬起头,望着李玄都说道:“那便讨个吉利,将这枚太平钱送与公子了。”
话音落时,一场倾盆大雨在这个夏末时节骤然而至。
黄豆大小的雨滴敲击在屋檐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声响,转瞬间便汇聚成一条细流,沿着檐角飞流而下,挂出一道道银亮水线。
掌柜端着茶碗径自离去,李玄都望着那枚太平钱,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将其拿起,收入袖中,然后抱拳道:“谢过掌柜的吉言。”
雨越下越大,渐渐地将外面渐小的喊杀声淹没。
老板娘笑道:“我家男人可不是个大方之人,平日里有不少人求他算上一卦,可他就是不算,像今日这般免费算卦还送一枚太平钱的,却是头一回。”
李玄都笑问道:“老板娘就不心疼?”
老板娘轻抚高耸胸口,叹息道:“毕竟是三十两雪花白银,当然心疼,可既然当家的男人做了决定,我这个妇道人家,总不好在外人的面前驳了他的面子。”
李玄都点头道:“是这么个理。”
说话间,李玄都再次将窗户打开一线,看了眼外头。
此时的院子里已经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被雨水浸泡着,血水混在泥泞中,让地面愈发污浊不堪。
青鸾卫中还能站着的只剩下包括指挥佥事在内的两个御气境高手,而那些江湖豪客也死了个七七八八,此时血勇之气褪去,剩余之人不敢再去送死,只敢躲在那对神仙眷侣的身后,怯缩不前。
老板娘也顺势瞥了一眼,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夫妻二人在此做生意十几年,来来往往的客人不计其数,做官的,当兵的,落草的,跑江湖的,什么人都有,像这样的打生打死,也不是第一遭,以前我们夫妻都是听之任之,毕竟就凭我们两个人,也管不了。”
李玄都喝了口酒,笑道:“我看管不了是假,不想管才是真的。”
掌管娘子的眼中闪过一抹讶异,随即娇笑道:“客官可真是爱说笑,小妇人只是个孤弱女子,小妇人的男人又是个三杆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哪里管得了这样的事情。”
李玄都轻声说道:“夏虫不可以语冰,想来掌柜的不是不爱说话,而是不屑于和这些在泥泞里打滚的人一般见识。”
老板娘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轻声问道:“客官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从长凳上缓缓起身,笑道:“不是说了吗,我叫李玄都,今天初到宝地,不是有意寻两位的晦气,只是……”
李玄都望向客栈大堂内的两位青鸾卫,轻声道:“只是想要借宝地一用。”
第六章 疾风骤雨
李玄都离开自己的那张八仙桌,朝着客栈大堂中仅存的两名青鸾卫走去。
年轻的青鸾卫指挥使只是抬了抬眼皮,丝毫没有想要搭理的意思,而那名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青鸾卫指挥同知,则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如炬。
老人望着李玄都,缓缓开口道:“门外黑马上坐着的是正一宗张青山,与名满天下的颜飞卿相比自然是天上地下,但在怀南府境内也算个人物了,他身边的女子名叫白茹霜,当然也比不了慈航宗的大师姐苏云,只是放在我们这些人眼里,同样当得起一个‘仙子’的名号,这两位要与我们为难,是事出有因,那些江湖人士,也多半是被他们借着宗门的名号花钱雇佣而来,其中涉及到朝堂上的几位阁老都督,干系重大,还望尊驾慎重思量。”
先前李玄都对老板娘所说话语,竟是被这名老人悉数听到了耳朵里,而他之所以出此言语,则是希望李玄都不要热血上头,在这个时候平添变数。
只是老人的这番话语注定是白费口舌,因为李玄都此行,本就是为了这些青鸾卫而来。
李玄都大步前行,衣衫无风而动,双袖鼓荡。
老人的脸色顿时凝重几分,这份气机溢出体外的异象,说明眼前之人最少也是入神境的修为,不容小觑。
李玄都脚下一顿,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踩出一圈好似蛛网的裂纹,整个人借着这股反震之力,如离弦之箭,直冲这位青鸾卫指挥同知。
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一掠而过。
在李玄都前奔的同时,脸色凝重的老者已经拔出腰间的文鸾刀,横刀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李玄都一指点在老者的刀身上。
老者身形暴退,双脚在青石地面上摩擦出两道肉眼可见的痕迹,直到后背撞到墙壁,在墙壁上撞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痕,这才堪堪止住退势。
此时两人近在咫尺。
老者望着这个横空出世
的年轻人,眼底阴沉,一字一顿地说道:“玄女宗的璇玑指,你是玄女宗的人?”
李玄都没有说话,化指为掌。
然后轻描淡写的一拍。
一掌之下,百炼精钢铸成的文鸾刀寸寸碎裂。
老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脸上神情更为惊骇,“妙真宗的玉鼎掌?”
李玄都仍是不作回答,再化掌为拳,直接落在老者的胸口位置。
老者的胸腔中顿时传出一阵骨骼碎裂的渗人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修为不俗的老者整个胸腔都被这一拳打得凹陷下去,而且在巨力压迫之下,一双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场景极为骇人。
此乃东华宗的金殇拳。
玄女宗的璇玑指,其变微微,而所动者大,深微玄妙,动如不动。
妙真宗的玉鼎掌,气汇云门沉玉鼎,气机精纯如透玉鼎。
东华宗的金殇拳,力走孔最铸金觞,拳劲精强固若金觞。
天下宗门无数,以佛道两家居首,道家四宗分别是:正一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以正一宗为首。佛家四宗分别是:静禅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以静禅宗为首。除此之外,还有不完全属于佛道两家却又与佛道两家大有干系的玄女宗、法相宗、清微宗、太平宗。共是十二宗,又被称作正道十二宗。
此十二宗传承久远,根基深厚,宗中许多法门都在天下之间广为流传,寻常人等若能精通一二,也不算什么稀奇之事,可像李玄都这般在轻描淡写之间连续用出三大宗门的绝学,却是罕见。
李玄都收回手掌,这位青鸾卫指挥同知整个人已经嵌入到墙体之中,竟是不曾下滑半分。
老板娘吐出一块瓜子壳,高声道:“客官,打坏了这面墙,赔三十两银子就成。”
李玄都转头望向毫无惧色的老板娘,微微一笑,“我赔老板娘三百两。”
老板娘眼睛一亮,“那感情好,客官尽管放手去打,反正当初
建这座客栈才花了一百两,就算整个都打烂了,也不心疼。”
此时那位自斟自饮的青鸾卫指挥使终于把酒喝完,丝毫不介意李玄都三招打死了自己的属下,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丢向老板娘,笑眯眯道:“今日叨扰太平客栈,在下甚是惶恐,客栈若有损失,我自当以赔偿十倍,刚才老板娘说这间客栈花了一百两,那我赔付老板娘一千两。”
老板娘伸手抓住如一片落叶飘落在自己面前的银票,愈发笑颜如花,“年前时候,我们当家的给我算了一卦,说是今年有财运,现在看来,我们当家的算的还真准,这一眨眼的功夫,就赚了一千两,两位尽管出手就是,大不了不要客栈了。”
说话间,老板娘从长凳上起身,丢掉手里的瓜子,朝客栈的后门走去,待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名为沈长生的黝黑少年神出鬼没,出现在老板娘的身边,十分狗腿地为老板娘撑起一把大号油纸伞。
老板娘回头看了眼客栈,笑道:“青鸾卫的官爷和这位公子,地方,我腾出来了,两位不要客气。”
说罢,她和少年径直走入雨幕之中。
至于掌柜,不知何时已经提前一步离去。
客栈一楼大堂内,就只剩下李玄都和青鸾卫指挥使两人。
李玄都负手而立,“这位大人,不到而立之年就能身居青鸾卫指挥使的高位,想必是出身于世家豪阀,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苦来趟浑水,不如趁着涉水不深,早早退去。”
仍是坐在八仙桌后的青鸾卫指挥使微微一笑,“正所谓帝京居大不易,我这个青鸾卫指挥使只是看着风光,在帝京那种权贵林立的地方,其实也很是清苦难捱,这次出京办差,于我而言是个绝佳机会,毕竟出来为官本就是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
李玄都点了点头,还是没有急于出手,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年轻人一笑道:“不敢当请教二字,叫我赵敛就好。”
第七章 名门正派
李玄都伸出一手,五指摊开,掌心向上,其间气机凝聚,隐隐有蓝色电弧闪烁。
赵敛见此情景,脸色凝重几分,道:“五雷聚五心,雷部三千兵。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正一宗的五雷招来法,我现在越来越好奇你到底师从何处,竟会如此之多的手段。”
李玄都没有答话,手腕一抖,五指成勾,指间电光缭绕,向赵敛当头抓去。
坐在长凳上的赵敛猛地一个后仰,堪堪躲过的同时,伸手握住桌上宝剑的剑鞘,拇指抵住剑锷,以气机催发,宝剑苍啷一声自行出鞘,剑首直撞李玄都。
李玄都轻描淡写地伸手按住剑首,又将这一剑生生推回剑鞘之中。
李玄都按住剑首,赵敛握住剑鞘,两人以这把宝剑为桥梁媒介,陷入到气机角力的僵持之中。
赵敛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沉声道:“我也算见过些世面,以青鸾卫这三个字的分量,就算外面的张青山和白茹霜,也只敢劫人而不敢杀三品以上的青鸾卫官身人物,可你杀了一个青鸾卫指挥同知之后,还要再杀一个青鸾卫指挥使,哪怕是放眼整个怀南府,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他猛然拔高了音量:“莫要奢望此事善了,你犯的是与整个青鸾卫为敌之死罪!”
李玄都淡笑道:“那还是你见过的世面少了,再混几年江湖,你就会知道,青鸾卫的面子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大。”
话音落下,李玄都骤然发力,赵敛再也握不住剑鞘,整个人轰然倒飞出去,不但将那方黑漆柜台撞碎,连带着柜台后的大酒坛子也未能幸免,酒液流淌了一地,整个客栈大堂都充斥了浓郁的酒香。
赵敛艰难起身,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原来是抱丹境的高手,难怪有如此大的口气。”
为官九品,七品到六品之间是一道门槛,这是一府和一县的区别,四品到三品之间又是一道门槛,这是一府和一州的区别。
江湖上的九境也差不多如此,固体、御气、入神被称之为初窥门径,也就是李玄都所说的烂泥里打滚。抱丹、玄元、先天则被称为登堂入室,可见眼前的康庄大道,两者之间的区别极大,所以入神境到抱丹境是一个大门槛,放眼偌大一个
江湖,九成九之人都被拦在这个门槛之外,可只要迈过了这道门槛,那又是另外一番天地。
就拿李玄都与那名青鸾卫老者来说,老者别说什么越境而战,根本没有半分还手之力,直接被三招打死,这便是门槛内外的差距。
踏足抱丹境之后,与入神境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抱丹境已是气血归一,对于自身体内气机控制自如,形随意动,可凌空发劲,意之所到即可制人,赵敛也算是摸到了抱丹境的门槛,只是距离真正踏足抱丹境,还尚有一段距离。
李玄都正要说话,忽然皱了下眉头,转头向门外的茫茫雨幕望去。
那对神仙眷侣终于不再作壁上观,走出雨幕,来到客栈。
外面大雨倾盆,可两人身上却并未湿透,只是有些许湿气,可见两人的修为也着实不凡,已然可以将气机外放,就算不曾达到抱丹境,也相去不远。
此时张青山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身上还有点点血珠滑落,想来便是那两位御气境青鸾卫的鲜血。按照道理而言,应该是由赵敛和那位老者出手对付这对神仙眷侣,只是遇到了横空出世的李玄都,这才被打乱计划,使得那两名御气境青鸾卫死于此二人之手。
张青山环视客栈大堂一周,视线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变为反手握长剑,以示自己并无敌意,抱拳道:“在下正一宗张青山,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李玄都回答道:“李玄都。”
张青山爽朗一笑,“想必李兄也是为了周听潮周大人而来,如今庙堂之上,奸佞当道,周大人屡次上书进言,这才引得那些奸佞之辈罗织罪名,污蔑忠良,势要将周大人置于死地,我等听闻青鸾卫押解周大人进京要从此经过,所以才特来营救。”
李玄都点了点头。
张青山又道:“方才李兄在客栈内以一敌二,当真是好修为,冒昧问上一句,不知……李兄师从何处?”
李玄都微笑道:“山泽野修,不值一提。”
张青山闻言之后,脸上多出几分笑意,道:“李兄自谦了。若是李兄不嫌,日后李兄去上清府时,定要前往天师峰大真人府一叙,也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李玄都含笑点头。
言语含蓄地搬出自家师门靠山之后,张青山显然多了几分底气,朗声道:“今日之事,多谢李兄出手相助,不知李兄能否将这位青鸾卫指挥使和楼上的周大人交予我来处置?就当交我这个朋友,此番情谊,张某和正一宗定会铭记心中。
本以为李玄都会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不曾想李玄都却是干脆利落地拒绝道:“不可。”
张青山脸色一变。
李玄都仍是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地说道:“想要吃果子,自己摘去。”
张青山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站在他身旁的白茹霜冷声开口道:“如此说来,阁下是要与正一宗和慈航宗为敌了?”
正一宗,在道家四宗中排名第一,是为道家执牛耳者。
慈航宗,在佛家四宗中的地位仅次于静禅宗而已,乃是正道十二宗的中流砥柱。
两宗之中,抱丹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层出不穷,也不乏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别说一个抱丹境散人,就是玄元境的高手,也不敢造次。
不过李玄都却是丝毫不惧,甚至语气中还略带戏谑道:“就算你们出身正一宗和慈航宗又如何?难不成你们还能搬出颜飞卿和苏云来压我不成?”
白茹霜不愧是出身最善养气的慈航宗,并未如何动怒,淡然道:“颜师兄和苏师姐是何等人物,自然不会理会这等小事,可对付你这样的山野散人,又何至于劳烦颜师兄和苏师姐的大驾。”
李玄都看着这个满身傲气的慈航宗弟子,“说到底还是仗势欺人。”
白茹霜笑了,“好好说话你不听,非要把话挑明了才甘心?那可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颜飞卿有句话没有说错,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很多时候,当家之人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让底下的人闹腾去,自己做自己该做的事。”
白茹霜眯起一双细长眼眸,轻声道:“我也不跟你废话,你直说吧,想要什么,是太平钱,还是真金白银,都可以。当然你也可以不买我们的账,不过后果自负。”
李玄都摇了摇头,说道:“你知不知道,若是在前几年,凭你这番话,我就可以废去你这一身修为。”
第八章 正一慈航
出身慈航宗的白茹霜有了片刻的沉默,因为在江湖之中,从来都不缺深藏不露的高人,或是游戏人间,或是扮猪吃虎,难不成眼前之人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只不过她很快就自嘲而笑,在正一宗和慈航宗面前,哪来的高手之说。
因为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和慈航宗的大师姐苏云,都已经踏足归真之境,即便放眼整个天下,也是旱逢敌手。如今更有传闻说,道家和佛家的几位前辈高人,有意撮合两人,若两人能结成道侣,那么两大宗门便成秦晋之好,正所谓外有强援自安,正一宗可以借慈航宗之势来稳固其道家执牛耳者的地位,慈航宗也可以借助正一宗之势去与静禅宗争锋,可谓是两全其美。
如今的两大宗门可谓是同气连枝,便是可以媲美一个宗门的青鸾卫对上两者,也要退让三分。
而且话又说回来,在怀南府这个小池塘里,怎么可能藏有翻江倒海倾大船的蛟龙?
李玄都叹了口气,“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想要不被嫌弃,这当家之人难免就要退让和妥协,可把握不好其中的尺度,便容易失之于宽,苏云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一味玲珑机巧,放纵门下弟子,早晚要自食恶果。”
白茹霜面无表情,“张口颜师兄如何,闭口苏师姐如何,真是癞蛤蟆吞天吐地,好大的口气!”
李玄都笑道:“自己做的事情,还不兴别人去说?就算颜飞卿和苏云在这儿,我也是这么句话。”
女子扯了扯嘴角,不屑与此人多言辩驳。
但凡是宗门出身的弟子,大多有一个与世家子弟差不多的通病,那就是已经渗透到骨子里的傲气。这种傲气有好有坏,傲气入骨是为傲骨,这些宗门之所以能屹立世间千百年而不倒,正是因为有一代代人的傲骨作为支撑,可也有坏处,那就是浮于表面便成了倨傲,对于出身不如自己之人,哪怕脸上和气,挑不出半分错处,可在骨子里仍是低着头看人。
在李玄都说自己是山野散人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这场对话不会平等。
白茹霜对于李玄都的高谈阔论,只当做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不会当真。
就像苍天之上翱翔的雄鹰,又岂会在意地上蚂蚁的悲欢离合?
哪怕这些蚂蚁可以沐光而起。
白茹霜直言了当
问道:“你到底想如何?”
李玄都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们才对。”
白茹霜终于有些没了耐性,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把人交给我们,今日事情就算善了,我们记你这个人情,否则……”
不等白茹霜把话说完,李玄都伸手虚抓,在他身后的赵敛便不由自主地被气机摄入掌中。
李玄都拎着赵敛的衣领,随手一丢。
赵敛带着呼啸风声飞出客栈,落入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白茹霜终于绷不住那股高高在上的仙子气度,脸色也如先前的张青山那般,彻底铁青一片。
李玄都火上浇油道:“果子,我已经丢出去了,想吃就去捡吧,我没意见。”
女子的胸口不断上下起伏,幅度极大,频率极高,显然是被气得狠了,她死死盯着李玄都,周身有气机开始凝聚,想要上前跟李玄都拼命,不过被张青山拦住,这位正一宗出身的弟子沉声道:“听阁下话语,似是与颜师兄和苏师姐相熟,若是相识之人,又何苦与我们两宗为难?”
李玄都说道:“相熟相识不等于交好,也可能是互为敌手。”
张青山和白茹霜对视一眼,再不多言。
下一刻,张青山突然举起手中长剑,剑身上隐隐有电弧跳跃闪烁,白茹霜的手中则是凭空多出一只白玉圆环,大约有圆盘大小,晶莹玉润,不似凡物。
张青山向前踏出一步,身形一掠,剑锋直指李玄都面门。
白茹霜趁此时机,口中颂法咒,手中白玉圆环顿时有豪光四射,将昏暗的客栈彻底照亮。
李玄都再度用出玄女宗的璇玑指,以右手两指夹住长剑,任其剑身上的电光萦绕,不能伤及分毫。
不过白茹霜趁此时机将手中的白玉圆环掷出,如一道白虹,直直砸向李玄都的额头。
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松开夹剑的两指,整个上半身向后倒仰,险之又险地躲过这记白玉圆环,不过其携带的呼啸之势,也将李玄都的鬓角吹得向后猛烈飘拂。
而且这还不算完,圆环如有灵性,盘旋一周之后,又朝李玄都的后心处砸来。
李玄都虽然未曾回头,但已有察觉,顺势向前疾步奔走,始终与圆环保持着尺余距离,同时也趁此时机欺近到张青山的身前,伸手捉住
张青山的握剑手腕,只是稍稍用力,这位有入神境修为的正一宗弟子便握不住手中的长剑,五指松开,使得长剑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反手握剑,猛然转身,一剑磕开身后仍是旋转不停的白玉圆环。
圆环颤鸣一声,所散发的豪光骤然变得黯淡,显然是被这一剑伤得不轻。
御使白玉圆环的白茹霜随之脸色一白,嘴角有血丝渗出。
李玄都没有趁势追击,好整以暇地一指敲在剑身上,发出一声轻微雷音,轻声道:“正一宗的雷刚剑。”
然后他又看了眼正死死捂住自己手腕的张青山,“就是正一宗的本事没学到家。”
张青山脸色涨红,不知是羞惭还是恼怒,正要开口说话,看到眼前人影一闪而逝。
李玄都仿佛只用了一步,就横跨了数丈距离来到白茹霜面前,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李玄都原本握剑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剑柄,五指握拳,狠狠落在这名慈航宗弟子的小腹上,势大力沉,隐隐有呼啸之声,迫使女子不得不弯下腰去。
一张轻飘飘飘的符纸从女子的袖中落地,已经燃烧了一半,只要再有些许时间便可彻底燃尽,只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机会。
女子抬起头来,脸色狰狞道:“你敢杀我?”
李玄都语气平静道:“是你们先动手的,我只是还手而已,总要讲些道理。”
女子狞笑道:“你们这些山野村夫,也配跟我讲道理?”
她竭力加重了语气,“你配吗?”
李玄都毫不动怒,淡笑道:“你都要死了,还问我配不配?这个问题你可以自己留着,去黄泉路上好好想一想,做个明白鬼。”
说罢,李玄都一脚碾碎符纸,顺势又是一肘砸在女子的背上。
气机透体,有渗人的咔嚓碎裂声音响起。
不过力道恰到好处,不至于让她当场身死。
然后李玄都直接一掌将其拍飞出去。
白茹霜的后背重重撞在客栈的墙壁上,整座客栈猛地颤抖了一下,梁柱墙壁之间有灰尘簌簌落下。
接着白茹霜从墙壁上缓缓向下滑落,最终变为靠墙而坐的姿势,低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张青山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原地,身子僵硬,脑海中一片空白。
第九章 撑伞盲女
过了许久之后,张青山才回过神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惊骇震撼之后,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脸上仍是挂着淡淡笑意,“好好说话你们不听,非要打生打死。”
张青山看着这个笑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尾椎处升起,一路向上,最终在后脑处炸开,头皮发麻。
张青山不断在心底默念清心咒,这才稳固住自己的心态,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把她杀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没杀她,也没废去她的修为,只是给了她一个教训。”
张青山顿时如释重负,然后又瞥了眼白茹霜。
此时这位慈航宗的仙子可谓是狼狈不堪,不过高耸的胸口还有略微起伏,证明李玄都所言不虚。
张青山觉得背后那股刺骨的寒意稍微退去,心中立时萌生退意,再也不想在这个客栈中停留半分。
江湖,风大浪急水深,任凭你是宗门子弟或豪阀出身,也有可能在阴沟里翻船,还未驰骋江湖,就已经夭折在小水沟里。
不然老辈人为何总是对年轻人苦口婆心地说“江湖险恶”这四个字?
只是张青山还有一层顾虑,那就是白茹霜,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他们两人还不是夫妻,但在这个时候,若是他独自一人离去,日后慈航宗那边追问起来,却是不好应对。
万一,万一白茹霜没有死,把他独自一人临阵脱逃的事情给抖落了出来,那么以掌宗师兄颜飞卿的脾性而言,他在正一宗中将再无半分立锥之地。
所以他还不能就此离去。
就在张青山进退维谷之际,客栈外的茫茫雨幕中响起一个清幽声音,“太平山有雨,紫府客下山。”
李玄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愕然之色,转头望去。
结果看到一个白衣身影撑伞从雨幕中行来,如洛神凌波,细密的雨滴在她的轮廓上结成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愈发显得她身形缥缈不定,不似凡尘中人。
李玄都
轻声道:“你可以带着那名女子离开此地。”
张青山顿时如蒙大赦,上前扶起白茹霜,没敢走正门,而是从后门离去。
至于那些随他们一道而来的江湖豪客,早已逃散一空。
李玄都望向来人,问道:“玉清宁,你坠境之后不在玄女宗好好养伤,来这怀南府境内作甚?”
若是张青山和白茹霜还在此地,听到“玉清宁”这三个字之后,必然会大为震惊。
因为此人在玄女宗的地位与苏云在慈航宗的地位相差无几,甚至在早些年的时候,两人还被好事之人并称为‘南苏北玉,无暇双壁’,都是年轻一辈女子中的皎皎者。
只是在近几年来,玉清宁很少再在江湖上走动,风头名声便逐渐被苏云给盖了过去,其中原因,少有人知,却不曾想,竟是被李玄都一语道破。
玉清宁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清幽嗓音从雨幕中传来,反问道:“你又来此地做什么?”
听其语气,两人还是旧相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世上知道李玄都另一重身份之人,超不出两手之数,眼前的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李玄都闻言后说道:“我来自有我来的道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玉清宁置若罔闻,收起手中雨伞,款款走进客栈。
没了那层雨水雾气的遮挡,终于得见其真容,只见她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容颜绝世,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双眼上蒙了一层黑纱,竟然是个瞎子。
其实在她和苏云并称于世的时候,她还不曾双目俱盲。
她之所以会变成一个双眼不能视物的瞎子,与她从归真境跌落至抱丹境有着极大的关系。
当然,此时就站在她面前的李玄都也脱不了干系。
李玄都望着收伞而立的玉清宁,轻轻说道:“当初先帝在西苑驾崩,太后与先帝委
任的顾命四大臣争权,你们支持太后,我们支持张相,所以才有了那帝京一战。可到头来,我的本命佩剑被毁,你变成了个瞎子,双双从曾经的归真境跌落到如今的抱丹境,两败俱伤而已。”
李玄都顿了一下,语气低沉道:“当年你们说,若是张相掌权,会使皇帝大权旁落,所以不如让太后临朝训政。可现在太后掌权,又如何?朝廷还是那个朝廷,甚至闹出一个帝后之争,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太平?”
玉清宁沉默了片刻,柔声说道:“已经过去的事情,不提了。清宁今日前来,是另有他事。”
“什么事?”李玄都微皱眉头。
玉清宁语气仍是温柔如恋人私语,半点也看不出当年两人曾经生死相向,“周听潮有一个女儿,名叫周淑宁,此女天资根骨俱佳,乃是家师早就选中之人,清宁这次前来,是奉家师之命,将其带回玄女宗,以全这段师徒缘分。”
李玄都轻笑道:“是玄女宗无人了吗?竟然让你亲自前来,难道玄女宗的宗主就不怕如今的你也淹死在这江湖之中?还是说玄女宗已经将你视作弃子?”
玉清宁摇头道:“家师本不同意我来,只是我静极思动,特意向家师求来这个机会。至于会不会淹死在这江湖中,你都未被淹死,我又如何会淹死?”
李玄都道:“我本就是江湖中人,与你们不一样。”
玉清宁微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谁又不是身在江湖?”
李玄都沉默片刻,说道:“我不与你做这些口舌之争,只是这件事我不答应。”
玉清宁显然要比白茹霜之流涵养更好,也更为了解李玄都,没有半分急躁恼怒,微微侧首,以商量的语气说道:“你要救的是周听潮,我只要带走他的女儿,并不冲突。”
李玄都望向这个毁去自己佩剑的曾经对手,加重语气道:“虽然我从来都不是你们眼中的好人,但我是个守信之人,我答应过别人,要把他们一家三口全部救走,说好三个人就是三个人,一个也不能少。”
第十章 雨中斗剑
玉清宁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轻叹一声:“你还是老样子,听不进别人的话语。”
李玄都不再多言,伸手一摄,那把本属于张青山的长剑从地上自行跃起,再次飞入他的手中。
李玄都右手握剑,以左手两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抹,剑身上顿时笼罩有一层白芒,流转不定,似是水波涟漪,同时又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
玉清宁虽然双目已盲,但其他五识却更为敏锐,瞬间便感受到了凛冽之意,轻声道:“风泽中孚客从主,水火相济虚化实,这是清微宗的龙虎剑气?”
李玄都平静道:“对付你,自然要用些看家的本事。”
玉清宁微微一笑,手中持伞,示意李玄都尽可放手施为。
李玄都也不客气,一剑掠出如长虹。
双眼已盲的女子似是一无所觉,站立原地不动。
就在剑气即将抵身之际,玉清宁的白色纱衣无风自动,身周荡漾起一圈圈气机涟漪,有四朵莲花状气机在刹那绽放,轮番撞在剑锋之上,使得这一剑无功而返。
李玄都退回原地,淡然道:“四象莲华法。”
玉清宁微微颔首,柔声道:“清宁此次入世,并无与人争勇斗狠之心。”
李玄都不置可否,又是一剑当空而起。
玉清宁脚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而退。
两人一前一后,瞬间出了客栈大堂,来到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长剑如一抹流华掠过,偌大雨幕瞬间被从中一分为二。
玉清宁举起手中纸伞,以伞代剑,横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伞剑相架,两人的面庞近在咫尺,李玄都可以清楚看到玉清宁黑纱之后紧闭的双眼,也可以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
玉清宁抬起头,“望”着李玄都说道:“帝京一战,你我同样坠境。所不同的是,我只是失去了一双眼睛,而你却失去了自己的本命佩剑,多年苦功毁于一旦,如今我手中还有这把太九伞,你又如何胜我?”
李玄都不以为意道:“可现在你又能发挥出这把伞的几成威力?”
两人骤然分开,李玄都身上的衣衫被大雨打湿,手中的长剑微微颤鸣,使得靠近剑锋寸许范围内的所有雨滴都化作一团白茫茫的水雾。
玉清宁浑身
上下不沾半个雨滴,只是手中纸伞上落满一个个雨珠,沿着伞面褶痕缓缓滚动,粒粒分明。
两人相对而行,分毫不让。
纸伞和长剑各自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弧形水线,然后猛然相撞。
李玄都剑走杀伐,凶狠凌厉,只攻不守,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玉清宁伞行轻灵,飘渺难测,恍若烟雨不见伞,但见轻伞不见人。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雨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两人当年还是归真境高手时,曾在帝京的城头之上有过一场斗剑,那次斗剑的声势要远远胜过今日这次雨中斗剑,可要说起其中的凶险,却是今日更胜一筹。
玉清宁轻描淡写地一伞掠过。
在雨幕中炸出三朵水花,好似是三朵莲花齐齐绽放,又随即消弭在茫茫雨幕之中。
与此同时,李玄都猛然向后倒退出数十余丈的距离,周身气机鼓荡不休,使得周围的雨幕也随之飘摇不定。
刚才看似轻描淡写的一伞其实暗藏玄机,在李玄都横剑挡下的时候,又有三股暗藏气机趁机炸裂开来,分别浸入李玄都的气海、膻中、内关三处大穴,使得来不及收剑的李玄都吃了个暗亏。
玉清宁的嘴角微微上翘,此乃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她从未在人前用过,就连李玄都也不例外。若是换成她鼎盛时用出,可以散出千百朵莲花,如雨而落,而不是现在的三朵,不过现在的李玄都也不是当年的他,可以建功,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却是没有受到太多伤势。
玉清宁略有疑惑道:“太平宗的玲珑神机法?”
“识货。”李玄都微微一笑,踩踏满地泥泞,向玉清宁狂奔而去。
他虽然不会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却瞬间想出了可以应对此法的手段,那就是太平宗的玲珑神机法,此法可易经变穴,若有太平宗的归真境高人亲自用出,甚至可以逆转体内正经十二脉,虽说李玄都未曾臻至此等境界,但暂时变化三处大穴位置,用来化解此时的天女散花式已是绰绰有余。
不得已之下,玉清宁只能撑开手中的太九伞。
刹那之间,庭院内的黄豆雨点瞬间悉数碎裂,化作一团白雾,将李玄都笼罩其中。
李玄都脚步不停,手中长剑之上有滚滚剑气流
转,如乘风破浪,破开这片障眼的白雾,同时一鼓作气将里头蕴含的气机也给彻底斩碎。
气机回荡于四周,使得夹杂着充沛气机的雨水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上缭乱纷飞,划出一道道清亮水线,落地之后,在地面上砸出一片坑洼。,
趁此时机,李玄都近身到玉清宁身前十丈。
玉清宁微微皱眉,将撑开的太九伞重新合拢。
天空中落下的雨水在一瞬间被浩大气机牵引,汇聚成一条好似走江入海的蛟龙,扑向不愿停下脚步的李玄都。
前行之中的李玄都仍旧是不闪不避,手中长剑上的龙虎剑气好似端午讯时的江潮,一涨再涨,便是在茫茫雨幕之中都清晰可见剑气萦绕,凝聚近乎实质,好似在剑身上又平添一道锋芒。
两者轰然相撞,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尖锐刺耳。
李玄都以长剑抵住龙首,双脚陷入泥泞之中,不断向后滑去。
下一刻,李玄都改为双手握剑,强行拧转手腕,一剑斜斩。
断龙首!
果不出李玄都所料,龙首才是凝聚这条雨中水龙的核心所在,斩掉龙首之后,整条水龙轰然崩溃,炸裂出无数水花雾气,好似莲塘莲花齐齐绽放。
又是四象莲华法。
玉清宁毕竟是曾经踏足归真境的大高手,虽然许多高深法门因为境界之故而无法用出,但是用些小花招还是信手拈来,此时她将四象莲华藏于水龙之中,在水龙被破的瞬间,便是莲塘展开之时。
只不过李玄都已不是第一次与玉清宁交手,又怎么会没有防备?他又何尝不是在等着这一刻?
李玄都手中之剑上不再有龙吟虎啸之声,渐有梵音起,只是被雨声遮掩。
不过同样是剑法大家的女子双眼虽盲,但感知却更胜一筹,还是从漫天雨声中听到了些许梵音,不由皱了皱秀气眉头。
她与慈航宗的苏云相交莫逆,故而用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交换到了这门四象莲华法,四象莲华法出自慈航宗,它的破解之法自然也在慈航宗中。
难道李玄都学了慈航宗的大慈悲剑?
玉清宁神情微变,身形向后飘退。
砰一声。
在李玄都身周升起的四朵莲花同时炸开,化作水雾。
李玄都一剑破开莲塘,直逼玉清宁。
第十一章 袖里青蛟
玉清宁身形一旋,裙角飞扬,却又不沾半分污泥浊水,在倾盆大雨和遍地泥泞之中,好似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浊世白莲。
与此同时,在她身周生出无数回旋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李玄都的这一剑好似陷入泥潭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分毫,也不能后退分毫。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松开握剑右手,在身形向后退去的同时,一指点在长剑的剑首之上。
长剑顿时发出一声雷音,剑气内敛,隐隐有电弧闪烁,瞬间挣脱开气机纠缠,直刺玉清宁的面门。
玉清宁停住身形,双脚不动,上半身猛然后仰,与地面出现一个近乎平行的夸张角度。
长剑从玉清宁的上方掠过之后,她刚刚直起身子,却见李玄都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长剑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玉清宁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女子的后心位置。
此乃清微宗的飞剑术,能够以自身气机驾驭长剑于百步之外制敌,使三尺青锋可以来去自如,宛若剑上生飞翼,故而又有“百步飞剑”之美誉。
玉清宁将伞斜靠于肩上,蓬的一声,伞面像朵莲花盛放在她的身后,就像一面大盾,挡下了从背后而来的穿心一剑。
长剑刺在伞面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碰撞摩擦之声。
李玄都做出一个虚握剑柄的动作,长剑随之回转,悬停于主人面前。
李玄都再次握剑,身随剑行,整个人再次掠向玉清宁,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转瞬即至。
面对这一剑,玉清宁身形跃起悬停半空,同时将手中纸伞向下一旋,伞面上散发出淡淡荧光似皎洁月辉,在茫茫大雨之中,好似是明月西沉入海。
伞在上,剑在下。
两者相撞,李玄都的身形猛然下沉,双脚陷入泥泞地面足有尺余之深,一直没至小腿。
玉清宁则向后飘摇落去,双脚触及
地面之后,剧烈气机直接在白底绣青莲的绣鞋下炸开一个大坑,泥泞和积水激射,宛如莲花绽放。
女子连退七步,一步一莲花,步步生莲。
待到玉清宁站定,李玄都也将双脚从泥泞中拔出,再次前冲出剑。与先前相比,少了三分灵动,却是多了三分沉重,剑气暴涨,使得原本只有三尺的剑身竟是再生生延长半尺。
何谓剑气?剑上罡气是也!
玉清宁脚下一点,急急后撤,在毫厘之间堪堪躲过这一剑。
仅仅是一剑,便将玉清宁方才的立足处斩出一个宽丈余深尺余的大坑。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再次以飞剑术将手中三尺青锋掷出。
飞剑呼啸如长虹。
玉清宁举起手中太九伞。
无非是一攻一守,两者相持。
可就在此时,已经是赤手空拳的李玄都又一挥左袖。
袖口有青芒一闪而逝。
仿佛是一条青色小蛇盘起身躯蓄力之后激射而出,几次跳跃辗转,速度极快,诡异难防。
一直游刃有余的玉清宁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她已经提前有所察觉,但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在白皙咽喉间留下一条细细红线。
这一剑不足以分出生死,却足以分出胜负。
青芒飞回主人身畔,仿佛是邀功一般盘旋数周之后才缓缓悬停,显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的短剑正悬停空中,宽不过一指,长不过三寸,有青色剑气萦绕,似云似雾,依稀可见剑身上刻有“青蛟”两字。
此乃飞剑。
如果说飞剑术只是强行驾驭三尺长剑离手伤敌,有些不伦不类,那么这柄袖珍小巧的无柄之剑,才是真正的飞剑。驾驭此等飞剑的手段,则被称之为驭剑术。
所谓驭剑,与御剑不同,只因“御”字和“驭”字同音,才会让世人混淆不清,误以为是一回事。
道家祖师在《说剑经》中
曾有过详细说明,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驭剑之术,则要孕育剑胎铸成飞剑,以自身精血喂养飞剑生出灵性,如此方能心意相通,以气机驱使驾驭。
按照道理而言,一位玄元境的高手可以驭剑百丈距离,到了先天境,不但可驭剑十里,而且不止一柄,少则三四柄,多则可达十柄以上,不过这还不是极致,到了归真之境后,可御剑百里,飞剑千余,遮天蔽日,那才是真正的剑仙风采。
如今的李玄都,只能驭剑一柄,而且飞剑不能离开身周百步,否则驭剑的气机便会难以为继。
总得来说,驭剑术的局限性极大,如果没有一柄孕育剑胎的飞剑,空有驭剑术也是枉然。与号称万物皆可为剑的御剑之道相比,无疑是落入下乘,而且御剑之道以意御剑,并不耗费太多气机,故而历代剑仙御剑成百上千,远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有一把剑胎圆满大成的飞剑在手,以驭剑术驱使,在玄元境之下可以说是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哪怕对手是曾经踏足过归真境的玉清宁,在不分生死只分胜负的前提下,也不例外。
玉清宁伸出手指轻轻抹过喉间的一道红线,虽然她看不到那抹刺目鲜红,但可以感受到喉间的冰凉和指尖的丝丝温热。
女子神情沉静,不怒反笑,且无半分讥讽之意,“时隔数年之久,又见清微宗的驭剑术。”
李玄都对于这一剑的把握尺度很好,哪怕对于寻常人而言,也不足以致命,更何况是玉清宁这种抱丹境的高手,只是单纯的皮外伤而已。
不过玉清宁自持身份,既然胜负已分,也不会死缠烂打,微微苦笑,“这次又是清宁输了,你可以带走那个孩子,我自会去向宗主说明。”
李玄都一挥袖,飞剑重归袖中,说道:“我会把他们一家送去中州龙门府,你可以去那里寻她,到那时候,若她愿意跟随你回玄女宗,我不会阻拦。”
第十二章 玄都紫府
大雨倾泻而落,玉清宁没有立即离去,她将伞杆靠在肩头,斜撑纸伞立于雨中,轻声道:“清宁今日之败,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败在了四小宗师之首的手中,可以说是虽败犹荣了。”
李玄都道:“我倒是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等名号。”
玉清宁微微一笑,“江湖三年一度天下评,分老玄、太玄、少玄三榜,自上次少玄榜昭示天下之后,在江湖上便有了个四小宗师的说法,除清宁不才敬陪末席之外,另外三人分别是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以及一个自号紫府剑仙的怪人。”
李玄都笑了笑,“怪人。”
“对,怪人。”玉清宁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偏偏就是这个怪人,在四人中的名声最大,而且是四人中最为年轻的一人,可谓是天纵奇才,甚至有剑道谪仙之赞誉,意思是他只要不中途夭折,注定可以在有生之年证得长生之境。”
“弱冠之前的紫府剑仙,当时还没有剑仙名号,只是自称紫府客,一人一剑游历江北,遍邀江北群雄斗剑而无败绩,不过也因此与江北群雄结下仇怨,被联手追杀,屡遭险境,几乎身死。此事使得他性情大变,自此之后,紫府客出剑不再容情,一人一剑转战江北各州,剑下杀人无数,不论修为高低,不论宗门出身,寻仇挑衅即是死战,以死战来砥砺自身剑道修为,最终以一己之力挫败江北群雄,横行河朔之地。”
“这场持续了大半年的追杀血战,使得紫府客真正声名鹊起,被当世剑道大家评点为刚猛凌厉,无坚不摧,剑气之盛举世无双,可称剑仙。却也因为其杀人太多,而被许多正道中人认为德行有亏,毁誉参半。”
“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太子年仅十岁,注定难以执掌朝局,故而穆宗皇帝遗命以内阁首辅张肃卿为首的四位内阁大学士为顾命四大臣,辅佐幼主,同时为了制衡顾命四大臣,穆宗皇帝又命司礼监和印绶监将天子六玺交予皇后谢氏掌管,一应诏命圣旨,必须有玉玺加盖,方能生效。”
“穆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子继位,改年号为天宝,尊谢皇后为太后,封张肃卿为太师。在此之后,朝政大事由太师和太后
两人共同商议而定,因为太师总领内阁,有票拟之权,太后掌管司礼监,有批红之权,又被满朝文武称作外廷和内廷。”
李玄都感慨道:“可惜,太后娘娘想要独掌大权,过一把女子皇帝的瘾头,这才有了后来之事。”
玉清宁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太后和太师因为朝政分歧而日渐离心,渐成水火之势,于是就有了那场帝京之变。太后在事前以皇帝正统的名义,召正一、真言、金刚、慈航、玄女、法相等六宗高手隐秘入京,包括清宁在内,颜飞卿、苏云等人都曾参与此事,不过张肃卿那边也有清微、东华、神霄、妙真四宗的高人护卫,其中就有这位紫府剑仙。”
玉清宁伸手抚过蒙住双眼的黑纱,“那一战,紫府剑仙一人一剑,先后力敌颜飞卿、苏云两人,且战而胜之,最终第三战才遇到了清宁,当时紫府剑仙已是近乎强弩之末,远不复巅峰之态,可清宁仍是不能取胜,最终两败俱伤,虽然侥幸毁去紫府剑仙的佩剑,但也赔上了一双眸子。”
“帝京一战之后,顾命四大臣一派大败亏输,张肃卿及另外三人身死,太后得掌大权,先是以皇帝名义废黜其太师封号,后又诛其子张白圭,其他人等抄家流放,其党羽也作鸟兽之散,紫府剑仙自此之后下落不明,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但清宁却一直认为他还活在这个世上。”
说到这里,这位玄女宗的天之骄女颔首而轻笑,“毕竟清宁用双眼看到的最后一人,就是这位紫府剑仙,如此人物,又怎么会轻易死去?”
李玄都问道:“紫府剑仙毁你双眼,你不恨他?”
玉清宁摇头道:“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再者说了,他伤我眼,我毁他剑,已是两清,又何恨之有?”
李玄都微微一笑,“如果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时候,不是帝京深夜的城头,而是烟花三月的江南水乡,能遇到你这么一位撑伞而来的婉约女子,想必会是另外一番情景。”
玉清宁又是“望”向李玄都,问道:“我是应该叫你紫府剑仙,还是其他什么名字?”
李玄都道:“李玄都就行。”
玉清宁恍然道:“玄都紫府,原来如此。”
李玄都感慨道:“名
玄都,字紫府,初时行走江湖,知道上门挑战是打人面皮的事情,一个不好便要结成仇敌,所以不敢用真名示人。只是当时的我也没有料到,这个仇怨竟是如此之大。”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开始只是打脸的仇怨,可有些人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想要挽回脸面就非要将我置于死地不可,不得已之下,我为自保只能杀了他们,结果又扯出他们身后的宗门,朋友连朋友,亲戚连亲戚,最后几乎是小半个江北联起手来要将我置于死地,若不是我在逃命途中得以跻身归真境,又反杀回去,也就不会有后来帝京一战时的紫府剑仙了。”
玉清宁温婉一笑,未做置评。
这几年来,李玄都一直都是孤身行走江湖,此时遇到一个当年故人,哪怕是当年的对手,他也不介意多言几句,“如果不去说那些老辈人,只说我们这辈人,似乎是阴盛阳衰一些,不是玄都自傲,只是放眼同辈男子,唯有颜飞卿一人可入我眼。可同辈女子之中,却不乏出彩之人,除了你和苏云之外,还有坤阴宗的宫官,忘情宗的秦素,俱是犹胜须眉的女子。”
不管玉清宁如何超凡脱俗,终究还是女子之身,此时闻听李玄都言语似有评点天下女子俊杰之意,不由问道:“那么紫府以为,这几名女子中,谁又能更胜一筹?”
她没有直呼李玄都之名,而是称呼他的表字“紫府”,更显亲近。
李玄都也不介意,摇头道:“除了忘情宗秦素之外,我与你们三位女子都有过或多或少的交集,不过秦素其人,我也略有耳闻。依我个人之见,苏云雍容大气,智计超乎常人。官诡异难测,城府极深,谈笑杀人。秦素清高倔强,只是生在了忘情宗,注定此生诸多无奈。三人各有优劣,难分高下。”
玉清宁笑吟吟道:“紫府,你还未提及清宁。”
李玄都说道:“若要让我从四人中选一人做朋友,我会选玉清宁。”
玉清宁轻轻一笑,仍是未置可否。
只是这一笑的风采,似如春来百媚生。
然后她朝李玄都敛袖一礼,“有紫府此言,清宁此行不虚。”
话音落时,她撑伞而去,芳踪杳然。
第十三章 两行清泪
客栈分为上下两层,一楼大堂吃饭,二楼客房住宿。
李玄都来时,青鸾卫已经将整个二楼包下,所以他未曾踏上二楼一步。
他所要救的周听潮一家人便被青鸾卫安置在二楼的天字号丙字客房中。就在李玄都与玉清宁在雨中激斗之时,有一人自雨中而来,却没有走前门,而是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进了大堂,然后又顺着楼梯登上二层楼,最终停步于丙字号客房的门前。
来人稍稍犹豫了片刻,推门而入,此时一家人已经知道了外面大打出手的事情,妇人抱着女儿缩在床上,一名青衫中年男子挡在前面,将她们娘俩护在身后。
当抱着女儿的妇人看到来人之后,顿时心如死灰。
来人站定,双脚呈外八字微微分开,背负双手,身上的青色官服格外刺目。
大魏朝廷定制,三品以上官员着红色官服,六品以上官员着紫色官服,七品及七品以下,着蓝色官服,所谓“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便是来源于此。
唯有一种人会穿青色官服。
那就是青鸾卫。
青鸾卫从左右都督到力士、校尉、小旗,皆着青色官服,不同之处唯有官服上所绣图案花纹。从一品左都督蒙皇帝恩赏,绣蟒,又称蟒袍;正二品右都督降一等,绣飞鱼,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飞鱼服;从二品都督同知和正三品都督佥事再降一等,绣斗牛,称斗牛服。
眼前之人就是身着斗牛服,腰挎文鸾刀。
这说明来人是一名三品以上的青鸾卫高官,而且与那位年轻的指挥使不同,来人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龄,饱经风霜,气态肃杀,显然不是那种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哥可以相比。
来人用若有实质的视线扫过周听潮一家三口,最终视线落在周听潮的身上,缓缓开口道:“我叫钱行,青鸾卫都督佥事,从帝京来的。”
周听潮兀自护在母女二人的身前,没有开口说话。
名叫钱行的不速之客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赵敛那些人,难成大事,被人连锅端掉,也在意料之中,我这次前来,是另有旨意。”
说到这儿,他的嘴角微微翘起,说道:“说起这件事,我倒是好生佩服周大人的勇气,竟然敢上书说今年西北战事、辽东大旱,以及江南水灾,都是因为朝廷人事不修之故,还说什么牝鸡司晨,国将不宁,这可是当年张肃卿都未敢说出口的话语,也难怪会让太后娘娘震怒得将手中暖玉摔了个粉碎。”
周听潮昂首不语。
钱行清了清嗓子,“奉旨,最后问你一次,何谓国将不宁?”
一直高高昂着头颅的周听潮终于开口道:“我已经在奏疏中说得很明白,本朝从未有太后垂帘听政的先例,反倒是有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如今太后娘娘训政,已经是违反祖宗律法。再加上宫内开支无度,为太后操办寿典,重修西苑,以及各个衙门上下贪墨,早已是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故而西北的战事、辽东的大旱、江南的水灾,都是上天的示警,不可不察。”
“执迷不悟!”钱行略带失望地发出一声叹息,声虽不大,却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意味。
不见他如何动作,周听潮猛地向前扑倒,趴在了客房的地面上,整个人呈现一个大字形,动弹不得。
见此情景,妇人梨花带雨,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哭出声来,她怀中的幼女不明就里,只是跟着娘亲一起哭泣。
钱行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立刻动手,踱到周听潮的身边,慢慢地蹲了下去,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身后就是你的妻子女儿,她们可都在看着你呢,等着你平安无事地带她们回家,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为她们想,你就不能换一个说法?”
周听潮的头紧贴着地面,缓缓闭上双眼,只有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钱行失望了,倏地站起身来:“我再问你一句,是谁教
你说这些话的?只要你说出你背后的指使之人,太后娘娘可以既往不咎,就算是加官进爵,也不是不能。”
周听潮仍然闭着眼,语气决然:“自太祖高皇帝立朝,我大魏已有两百年,巍巍大魏,何其壮哉!我是大魏朝的官员,上这道疏是为了正君道,明臣职。上此疏,进此言,是为臣子之职。臣职所在,不用什么人教我”
钱行退后了一步,不再看他,又是叹息一声道:“被人当作枪使,却犹不自知,执迷不悟啊。”
他猛地加重了语气,“你知不知道,你上的这道疏已经牵涉到了我大魏朝的根本!”
周听潮闭目不言。
钱行又是压低声音道:“如今外廷,就有好些人受了你的连累,你的那些旧友同僚,还有同年乡谊,都已经被抓起来了,今日你要继续执迷不悟,那些人一个个都得死,这些你知不知道?不管自己妻子女儿的死活,总不能也不管别人的死活吧?你难道就不想救救他们?”
周听潮十指抓地,几乎要掀翻自己的指甲,脸上更是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低低呜咽。
只是他仍不松口。
钱行的语气转冷道:“你以上疏为名,包藏祸心,写这等大逆之言,上至陛下和太后娘娘,下到内阁和六部九卿,无不义愤填膺,既然你咬定没有人在背后指使你,那便是你自己丧心病狂,以邀直名!”
周听潮缓缓睁开双眼,脸上泪痕未干,喃喃道:“我周听潮不是一甲进士及第,不是二甲进士出身,不过是一个三甲的同进士出身,无意也无望登阁拜相,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魏朝这些年来年年国库亏空,太后临朝训政之后,又大兴土木,各级官员面为顺谀,趁机搜刮,致使民不聊生,我之所以要上这道奏疏,一是为了我大魏的江山社稷,二是为了我大魏的天下苍生!”
钱行居高临下,面无表情道:“妖言惑众,诽谤朝廷,依照大魏律法,诛无赦。”
第十四章 一颗头颅
当李玄都返回客栈大堂的时候,悚然一惊,然后他猛地抬头朝二楼的楼梯口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斗牛服的青鸾卫正站在那儿,手中提着一颗人头。头颅双目紧闭,已无血色,脖子下的位置还在不断滴血,在地面上积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李玄都见此情景,脸色冰冷,杀机大盛。
钱行将手中头颅丢到李玄都的脚下,“这就是你想要救的周听潮,可惜已经死了。”
李玄都俯身捧起这颗头颅,放到身旁的一张八仙桌上。
钱行平静说道:“我不是没给他机会,可惜他不领情,这便怪不得我。一个人想要寻死,什么法子不好,撞墙、咬舌、服毒、自刎、上吊、跳崖、跳河,有的是法子,可他为了一个后世名声,非要上疏求死,搅闹得天下不安,这种人难道不该死吗?”
李玄都问道:“他的妻子和女儿呢?”
钱行笑了笑,“算她们运气好,我不杀女人小孩,所以暂且留了她们一命,等赵敛那小子带着大队人马过来之后,交由他处置便是。”
李玄都轻声道:“看来我没有立刻杀赵敛,倒是放虎归山了。”
“抬举他了。”钱行不屑道:“一个下来镀金的公子哥,除了出身家世还有点用,其他的也就那么回事。”
放眼偌大一个大魏王朝,像赵敛这种年纪轻轻就已经踏足入神境的年轻俊杰,既可以饮美酒作诗,也可以持鸾刀杀敌,可谓是文武全才,再加上其显赫家世,放在哪里都要被视为前程似锦之人,可在青鸾卫中,既没有贴身护卫的高人,也不曾被同僚敬畏恭维,反倒是得了一个颇有鄙夷之意的评价,。
李玄都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青鸾卫。”
钱行也笑了,“一代不如一代,这些不成器的年轻人,确实给青鸾卫抹黑。”
话音未落,钱行直接从楼梯口一跃而下。
李玄都闪电般向后弹去。
下一刻,整个客栈轰然震动,房梁墙壁颤抖不休,抖落许多积年灰尘。
只见这位青鸾卫都督佥事的双脚深深陷入青砖铺就的地面
,周围被生生踩踏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痕。
钱行从破碎不堪的地面中拔出双脚,“本想一脚把你踩死,不曾想你还有些门道,不是那种可以随便踩死的蚂蚁。”
李玄都平静道:“你不过就是玄元境的修为,虽说比我这个抱丹境高出一筹,但也不至于如此大的口气。”
钱行的目光骤然一凝。
能够一眼看破他的真实修为,其眼力可见一斑,又是如此年轻,难道是哪家宗门培养的嫡传弟子?要知道宗门之中,内门和外门之间,嫡传和旁支之间,差距可谓极大,就拿正一宗来说,张青山只是个外门弟子,连旁支都算不上,只有入神境修为。而颜飞卿作为内门嫡传弟子,不但年纪轻轻便已经踏足归真境,更在去年接任了正一宗的掌教之位,成为正道十二宗中最年轻的掌教。两者相较,年纪相差不多,可修为地位却是天壤之别。
故而行走江湖,万不可因为对手年轻就生出小觑之心。本朝太祖高皇帝平定天下时只有三十一岁,首辅萧禹二十四岁,大都督祁寒二十三岁,其他开国功臣也都是年近三十之龄。而当今太后娘娘拿下顾命四大臣时,只有二十七岁,协助谢太后娘娘的晋王殿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而已。
想到这儿,钱行心中一动。
难不成此人是在故意藏拙?
他不愿冒险,将右手负于身后悄然蓄力,问道:“不知阁下出身何宗何派?”
李玄都没有回答,只是一甩手,长剑呼啸而至。
钱行伸出左手两指,轻描淡写地夹住长剑,此时剑尖距离他的眉心只剩下不足寸许的距离,却不能再前进分毫。
这位青鸾卫都督佥事随手将长剑丢到地上,嗓音没有太多感情起伏道:“好一个百步飞剑,原来是清微宗的剑客。当年顾命四大臣犯上谋逆,正一、真言、金刚、慈航、玄女、法相六宗应太后诏命入京护驾。其余六宗中,虽然静禅和太平二宗不曾入京,但也未有过多举动,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却是与四大臣沆瀣一气,妄图不轨之事。”
顾命四大臣之事举世皆知,最终结果是张肃卿自
尽,其他三人处斩,其余从属之人被发配边疆。可是在尘埃落定之前的刀光剑影,却少有人知。知道其中此中详情之人,多会将其称之为帝京之战。
帝京一战,除了静禅宗和太平宗未曾参与,正道十二宗的其他十宗悉数入局,再加上一个不逊于寻常宗门的青鸾卫,以及诸多宫廷高手、权贵门客、江湖散人,仅仅是归真境的高手就有十人以上,其下先天境、玄元境更是足有百人之多。
这场大战的最终结果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大败,包括李玄都在内的四位归真境高手或死或伤,元气大损,不得不退出帝京。而另外一方虽然取胜,但也只是惨胜而已,包括玉清宁在内,有三位归真境高手重伤坠境,仅仅比当场身死稍好一点,前任青鸾卫左都督更是战死于承天门,被十余位先天境高手联手围攻致死,全身骨骼尽碎,几如烂泥一般。
此战之后,清微等四宗关闭山门,甚少有人在江湖上行走,这也是钱行并不把四宗放在心上的原因,若是前推几年,他可不敢招惹这四宗的嫡传弟子。
不过正一、慈航、玄女等六宗却未曾因为此事与战败四宗彻底决裂,反而是因为鸟尽弓藏的原因,在此战之后与朝廷逐渐离心,先前正一宗的张青山和慈航宗的白茹霜前来劫囚便可见端倪。
李玄都望向钱行,说道:“你既然知道帝京一战,想来在青鸾卫中的地位不算太低,那你也应该知道那一战的结果到底如何,你觉得四宗输了帝京一战就可以虎落平阳被犬欺?”
钱行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冷声说道:“果然是四宗余孽,难怪要来救张听潮这个乱臣贼子!只是不知你来自哪个宗门?自诩清高的清微宗?装腔作势的妙真宗?道貌岸然的东华宗?还是妄自尊大的神霄宗?”
“四宗余孽?”李玄都轻声说道:“那你怎么不去平了这四大余孽?忘了上任青鸾卫左都督是怎么死的了?你若不知道他们的山门在哪,我可以领你去。”
钱行强压住怒气,寒声说道:“不管你是出自哪家宗门,今日你都得留在这里,我会将你的人头和周听潮的人头一起带往帝京。”
第十五章 玄窍归元
虽然钱行放下了狠话,而且他是玄元境的高手,但仍是没有立即出手。
所谓玄元境界,比起气血归一的抱丹境界更进一步,是为精、气、神共聚于玄关一窍,归元化一,故名玄元。踏足玄元境之后,精满不思淫,气足不思食,神满不思眠,距离可以息停脉住、胎息辟谷、无灾无病、益寿延年的先天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而已。
到了这个境界的高手,已经逐渐脱离“人”的范畴,渐而向世人眼中的“仙”靠拢,可越到这个时候,就越是知晓天地之大,人之渺小,难以生出妄自尊大之心,反倒是不敢像初窥三境那般放肆。
此时他有些拿捏不准这个年轻人的真实境界,便不敢贸然出手,生怕自己看走了眼,在阴沟里翻船。这就像过河,若是知道水的深浅,便心中有数,可以放下心来,若是不知道水的深浅,摸着石头过河,难免要提着一颗心,毕竟小心无大错。
就在他有些犹疑不定的时候,二楼上突然传来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声音分外凄惨,使人闻之不忍。
钱行狞笑一声,身形拔地而起,便要返回那间丙字号客房,只是李玄都也纵身掠向二楼,两人几乎同时来到丙字号客房的门前,钱行蓄力已久的一拳横扫而出,将李玄都整个人扫飞出去,这一拳若是打实,便是一块花岗岩也要粉碎,但李玄都的后背撞破二楼的围栏之后,身形好似是一片落叶,毫不受力,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一个回旋,又重新飘落到二楼的廊道上。
李玄都没有去管钱行如何,望向客房。
只见此时客房中狼藉一片,满是血迹,一具身着青衫的无头尸体正趴在地上,想来就是被割去头颅的周听潮了。
在不远处的床榻上,还有一个身着素色衣衫的妇人,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小腹流淌的鲜血已经微微发黑,就像一条深红色的小溪涓涓而流,从床上流到地上,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妇人此时已经气绝身亡,可她的双手还死死攥着那把刺入自己胸口的匕首。
从始至终,妇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这么将匕首刺入自己的身体,然后静静等着自己失血身亡。
这是何等的刚烈和果决
?又是何等的痛苦才让这么一位柔弱女子下定这样的决心?
在妇人的身上,还趴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满脸的泪痕,满眼的恐慌。
可怜这样一个小姑娘,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就先后目睹父母惨死的景象,此时小姑娘在最开始的撕心裂肺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木然起来,死死望着父母的尸体,泪珠无声滚落。
李玄都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在过去的十五个春秋里,这样的人间惨剧,他见了太多,绝大部分到最后,能做的也就是付之一叹。
钱行望着李玄都,冷笑道:“刚才你用的是玄女宗的‘**履霜’?这可是玄女宗内门弟子才能学的,难道你是玉清宁的姘头?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本以为你是个玄元境的高手在故意藏拙,没想到你真的只是一个抱丹境而已,区区抱丹境也敢在本官面前狐假虎威、装腔作势?”
李玄平静道:“我要说抱丹也可杀玄元,你信不信?”
钱行嘴角翘起,哂笑道:“就算你说你是当年号称归真境第一人的紫府剑仙,能够越境战天人,我也信。”
李玄都笑了笑,伸手一摄,先前被钱行丢在一楼大堂的长剑自行飞入手中,然后一剑点出,一剑化作三剑,直攻钱行的周身三处要害。
此乃清微宗的三清剑法,虽然谈不上驭剑之术或是御剑之道,但已经是纯粹剑术极致,有一剑化三清的美誉。
钱行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任由长剑临身,周身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使剑尖距离体表还有半寸距离的时候,再难前进分毫。
气机外泄护体,如披甲胄,此谓之罡气。
唯有玄元境的高手方能有此神通,而抱丹境还稍差一口气。
有时候,尤其是生死搏杀的时候,这一口气之差,便是生死之别。
以罡气护体而巍然不动的钱行双臂抱胸,露出一个微讽笑脸,“不管你是哪家的弟子,今天你都死定了,我要把你的头颅带回青鸾都督府,用药液腌制之后,放在衙门的案头上。”
李玄都面无表情,又是一剑。
这一剑之上有凛冽剑气生出。
如果说罡气
像是一件衣服,那么这一剑就像一把裁刀。
被青色剑气包裹的剑锋摧枯拉朽地破开罡气,然后在钱行的胸口上留下一道血痕。
虽说这道剑痕仅仅只能算是皮肉外伤,但却让钱行恼羞成怒,一脚重重踩地,将整条二楼廊道生生踏碎的同时,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激射向这名来历不明的年轻人。
两人相撞在一起,李玄都以**履霜之法化解掉巨大冲力,身形向后飘摇而退,同时又是一剑轻描淡写地扫出,好似闲扫庭前落花。
钱行第一次流露出凝重之色,身形还在半空之中,双掌同时拍出,瞬间在身前连拍十余次,掌风凛冽破空。
下一刻,有三朵气机莲花轰然炸裂开来,正是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恐怕就连玉清宁也没有想到,李玄都仅仅是看她用过一次之后,便牢记心中,此时用出,神似不过五分,可形似却已经有九分。
因为二楼廊道已经彻底破碎的缘故,两人落回到一楼大堂,遥遥对峙。
钱行皱了皱眉头,虽然他没有认出这一招的根底,但是其中的玄女宗痕迹却是十分明显,难道说真被他一语言中,此人与玄女宗大有关系?
不过钱行很快就松开眉头,事已至此,就算站在这里的是玉清宁本人,也注定无法善了。
两人再度前冲,李玄都一剑前指,没有丝毫的留手的钱行将全身气机灌注掌间,不但以掌心抵住了长剑,而且单凭一只肉掌,便将这把正一宗雷刚剑生生震碎成数截。
几乎在剑断的一瞬间,钱行被李玄都一记玉鼎掌拍在胸口上,同时也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两人一触即分,钱行仍是站在原地,身形微微摇晃,李玄都却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后飞去,后背轰然撞在一根支撑客栈房梁的柱子上,震落灰尘无数。
钱行盯住从柱子上缓缓滑落的李玄都,阴沉道:“如今周听潮已死,而你却依然不退,看来你果然是孙松禅的人,周听潮毕竟是这位帝师的心爱弟子,这次上疏说不定就是受了自己老师的指使,于情于理都不能见死不救。由此说来,孙松禅已经是打定主意要与那贼心不死的四宗串联一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