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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六十章 齐饮冰

    在许多普通江湖人的眼中,清平先生李玄都也许不能算是一个恶人,更不能算是魔头,但也着实与老好人的形象挂不上钩。

    早年紫府剑仙的事迹就不说了,就说成名之后,清洗太平宗上下,独揽大权,好些宿老都被夺权,再就是以外人的身份打着老天师的旗号废立大天师。怎么看,都有霸道之嫌,也难怪有人说这位清平先生已经以道门大掌教自居了。

    这正是齐飞霞不安的由来。在他看来,凡事与清平先生沾上了边,准没好事。可人家登门拜访,他也不好拒绝,毕竟蜀山剑派没和太平宗起什么冲突,更关键的一点,蜀山剑派惹不起清平先生,就连张静沉和“魔刀”宋政都败了,还败得那么惨,他们蜀山剑派能怎样?只能主动领着宁忆三人前往山门。

    蜀山剑派号称天下第一大派,其山门已经不逊于许多宗门,更修了一条从山顶直达山脚的山路,花销甚大。

    一行人便是沿着这条山路登山,沿途也见到了许多蜀山剑派的弟子,都主动停下脚步向齐飞霞问好,显然齐飞霞虽然年轻,但在蜀山剑派中的地位不俗,应该是嫡系弟子,就是类似于当年李元婴、李玄都等人在清微宗中的地位。假以时日,就算不能执掌门户,也是门派中的实权人物。

    唐婉看人很准,一眼就看出了齐飞霞不俗,所以才让宁忆上前搭话,省却他们一番工夫。

    三人此番前来蜀山剑派,都是出自李玄都的授意,要与蜀山剑派的当代掌门齐饮冰深谈一次,希望蜀山剑派能够明大势,顺势而为。

    李玄都居于终南山多日,自然不是虚度光阴。在人选的安排上,李玄都花费了不少心思。宁忆就不必多说了,作为李玄都的左膀右臂、亲近倚重的心腹之人,自然是李玄都本人的代表使者,而唐夫人唐婉和季叔夜则都是蜀州本地的地头蛇,可以说除了已经四分五裂的青阳教之外,蜀州江湖的头面人物都已经到了,不可谓不郑重。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蜀山剑派,齐飞霞也不是全然没有防备之心,在登山的时候就已经向山上传信,此时齐饮冰已经得了消息。

    这位蜀山剑派的掌门看上去大概知天命的年纪,蓄有长须,姿容不俗,年轻时定是引得女子为之倾倒的美男子,如今上了年岁,仍是身形修长,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际极具威严。齐飞霞是他的弟子,也是他的儿子,得到儿子的传信之后,江湖经验更为丰富的齐饮冰立时察觉到几分不对。

    因为张白昼下山之前,曾经告知师父,他要祭拜姐姐,也可能去见李玄都。当时齐饮冰觉得可以借着此事与清平先生结个善缘,所以没有反对。按照道理来说,此时张白昼应该已经见到了清平先生,毕竟清平先生并非行踪不定之人,要么在太平山,要么在终南山。既然如此,清平先生怎么又会派人来蜀山剑派寻找张白昼?

    齐饮冰生出两个猜测,

    一个猜测是张白昼还没见到清平先生,另一个猜测是这些人是假冒的。若是前一个猜测还好,可如果是第二个猜测,那就不得不防。

    齐饮冰想了想,派人请了两位师弟过来,这两位师弟都不在黑白谱上,江湖上也少有人知,但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一位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一位是天人逍遥境的修为,他们三人联手,有宗门为依仗,倒也不怕什么。

    不多时后,两人一起来到齐饮冰的居处。一人高瘦,叫李四白,一人矮胖,叫张三青。齐饮冰将事情经过与两人说了,两人都道掌门师兄思虑周全,愿与掌门师兄一起迎客。

    便在这时,有弟子前来,手中持了三封名帖,交给齐饮冰,说道:“启禀掌门,有客到访。”

    齐饮冰接过三封名帖,却是一怔,只见第一张名帖上赫然写着:“妙真宗季叔夜”。

    齐饮冰赶忙再看第二张名帖,写着:“唐家堡唐婉”。

    对于齐饮冰而言,这两人是再熟悉不过了。蜀州江湖一分为四,妙真宗的宗主是万寿真人,可万寿真人多年不理宗门俗务,都由弟子季叔夜代劳,若不是季叔夜犯下大错,早已是妙真宗的宗主。唐家的老家主是江湖人称“金臂佛”的唐穆霸,可当家主事的却是“千手观音”唐夫人唐婉,唐婉在江湖上与另外两位女子并称为三观音,其人分别是“白衣观音”白绣裳和“血观音”石无月,白绣裳是慈航宗的宗主,石无月是玄女宗的长老,由此可见唐婉的厉害。

    齐饮冰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最后一封名帖,浑身一震,只见上面写着:“太平宗宁忆”。

    张三青和李四白见师兄神色变化不定,赶忙问道:“师兄?”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齐饮冰长叹一声,将名帖交给两人。

    两人看过之后,亦是大为震惊,张三青骇然道:“竟然是‘血刀’宁忆亲至?”

    李四白接口道:“唐婉和季叔夜也不可小觑。”

    张三青道:“这是什么意思?找一个张白昼需要这么大的阵仗?”

    齐饮冰道:“据说玉虚斗剑时,‘血刀’宁忆所用双刀分别是‘大宗师’和‘欺方罔道’,且不说‘大宗师’,世人都知道‘欺方罔道’乃是秦大小姐的嫁妆,秦大小姐肯把自己的佩刀交给宁忆,可见清平先生与宁忆的关系之深。清平先生所谋甚大,这次他派了自己的心腹臂助宁忆过来,只怕是所图不小。”

    张三青和李四白都是变了脸色,张三青心直口快,“难道他们三人就想荡平了我们蜀山剑派?未免太小看我们蜀山剑派了!”

    李四白稳重些,苦笑道:“人家根本就不想动武,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就算咱们能击退强敌,于大局何益?下次恐怕就是清平先生亲临了。”

    齐饮冰沉思片刻,说道:“既然他们规规矩矩递上名帖拜访,没有撕破脸皮,可见此事还

    有几分转圜余地,我们不妨先去看看他们怎么说。”

    张三青和李四白对视一眼,也无他法,道:“也只好如此了。”

    三人来到正堂,此时齐飞霞正陪着宁忆、季叔夜、唐婉三人,直到三人出示名帖,齐飞霞才知道与自己称兄道弟的宁兄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血刀”宁忆,另外两位也是蜀州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前辈人物,实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只是此时骑虎难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陪着这三位不速之客,不失了礼数。同时又心中暗暗惊讶,都说只有取错的姓名,没有叫错的外号,宁忆既然被称作“血刀”,自然杀人无数,怎么身上没有半点杀气?反而像个读书人?

    便在这时,齐饮冰三人到了。

    齐飞霞立刻来到父亲面前,齐饮冰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下去,然后拱手行礼道:“三位降临敝派,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招待简慢,还望三位勿怪。”

    宁忆三人也都起身,还礼道:“本就是不速之客,齐掌门不必客气。”

    稍作寒暄之后,六人分左右落座,张三青心直口快,第一个开口道:“久仰‘血刀’大名,听说宁先生此来是寻本门弟子张白昼,敢问宁先生,一个晚辈何以劳动三位大驾?”

    宁忆微微一笑,“宁某先前说要见张白昼,实是托辞,还请见谅。宁某此来其实是将清平先生的一封亲笔信呈交齐掌门亲启。”

    说罢,宁忆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起身递到齐饮冰的面前。齐饮冰双手接过,只见封口处的火漆上赫然盖着李玄都的私印,唯有“清平先生”四字。

    李玄都升座太平宗的宗主之后,陆夫人专门让宗中的巧匠为李玄都篆刻了三方名章,分别是:“清平先生”、“李玄都”、“紫府”,分别对应李玄都的号、姓名、表字。后来李玄都和秦素定居剑秀山,秦素也让人刻了三方名章,分别是“剑秀山主人”、“紫府客”、“地师”。

    印章按所篆刻的内容来分,主要分为名章和闲章,名章之外,统称为闲章。李玄都的闲章中有两方斋馆印,以自己的居处或书斋命名,一方是陆夫人所赠,是为“天水阁”,一方是秦素所赠,是为“忘剑峰”。再有就是钤印书画的印章,若是皇帝之印,多以自己的年号为名,如穆宗皇帝就是“武德”,世宗皇帝就是“明雍”,李玄都的几方印章分别是:“清平先生清赏”、“紫府客珍藏”、“忘剑峰主人藏书”、“李四眼福”,都是秦素所赠。

    李玄都很少使用闲章,多是用名章,用得最多的是“李玄都”和“清平先生”两印。

    齐饮冰当面拆开信封,其中只有两页信纸。齐饮冰很快便将信看完,脸色大变,“宁先生,如果不是在下眼花,那么这信中的意思是要我们蜀山剑派归顺道门?”

    宁忆道:“是请蜀山剑派加入道门,蜀山剑派还是蜀山剑派,与道门并不冲突。”

第一六十一章 许诺

    张三青正要激动开口,被李四白一把拉住,然后就听李四白缓缓说:“宁先生、季真人、唐夫人,我蜀山剑派与三位无冤无仇,三位何以如此大张旗鼓前来苦苦相逼?”

    唐婉道:“李兄弟此言差矣,我们登门造访,送上清平先生的书信一封,不曾动手,何来‘相逼’一说?”

    李四白眉头一皱,心中暗忖:“若非相逼,何必三人齐至?还不是要仗势压服我蜀山剑派上下?如今看来,唐家堡、妙真宗均已归顺于清平先生,又有江湖传闻说‘魔刀’宋政败亡于清平先生之手,再加上早就身死的地公将军唐秦、人公将军唐汉以及失踪多时的天公将军唐周,青阳教已经是四分五裂。当下蜀州只剩我蜀山剑派一家还未归顺清平先生,清平先生如何会坐视蜀山剑派阻碍他一统蜀州?今天这一关却是难了。”

    齐饮冰缓缓说道:“正道各宗虽然各有开派祖师,但共尊南华道君,邪道各宗也是同样的道理,共尊杨祖,而这两位了不得的祖师又都是道祖弟子,故而正邪两道共尊太上道祖,如今统归道门也在情理之中。可我蜀山剑派传世不过百年,却是与南华道君、杨祖、太上道祖扯不上关系。百年传承不敢由在下手中而绝,恕不敢从命。”

    季叔夜微微一笑,说道:“齐掌门此言差矣。天下法门无数,无非儒释道三家,其余皆是外道、左道、魔道,贵派祖师虽然是一位散仙高人,没有明确师承,但一身所学总不会是凭空生出,若要追根溯源,贫道观贵派功法,与儒门、佛门无干,乃是我道门一脉,而且是地仙大道,怎么能说与太上道祖无关?”

    李四白接口道:“三位都是江湖中了不起的人物,尤其是宁先生,被誉为‘血刀’,如今高居太玄榜上,更是非同小可,如今都归入了清平先生的麾下。说起清平先生,师承大剑仙,娶了‘天刀’的女儿秦大小姐,又得地师的传承衣钵,集三大长生高人所学于一身,实是天下间极为了不得的人物。更难得的是清平先生如今还不足而立之年,再过几十年,这天下间就再无人是清平先生的一合之敌。清平先生修为了得,才高志大,要整合道门,强压过儒门一头,这都是情理中事,我们也都是支持的。”

    宁忆三人都是老江湖,知道李四白还有一个“但是”,所以也不着急开口,而是静待下文。

    果不其然,李四白话锋一转,“清平先生一代高人雄主,网罗天下英雄,志在天下,都是极让人佩服的。如今清平先生虽然不是道门大掌教,但大剑仙是他的恩师,‘天刀’是他的岳父,老天师和地师也对他青眼相加,老天师将宗门相托,地师更是传承衣钵,依我看来,这大掌教之位迟早都是清平先生囊中之物。清平先生已然执掌道门大权,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为难我们一个地处偏远之地的小小门派,如此大动干

    戈,以势压人,岂不为天下英雄所笑?”

    唐婉呵呵一笑,“好一个为天下英雄所笑,倒是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天下英雄’都是何人?是已经身死的张静沉?还是已经如丧家之犬的阴阳宗?亦或是儒门中人?”

    张三青厉声道:“唐夫人搬出前例,是要恫吓我们吗?!”

    唐婉淡然道:“只是陈述事实罢了。如今天下英雄尽归道门,既是道门中人,何来耻笑一说?道门一统,江湖从此再无纷争,此乃大势,浩浩汤汤,沛然莫御。我劝你们,要识大势,知进退,不要不自量力,行螳臂当车的之事。”

    此言一出,堂上的气氛骤然变得凝重起来。张三青便要发作,不过被老成持重的李四白一把按住,李四白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开口道:“若是不从,唐夫人又要如何?”

    唐婉正要开口,宁忆抬手止住唐婉的话语,缓缓说道:“清平先生专门吩咐了,万事以和为贵,若是贵派不答应,我们再慢慢谈就是了,总能谈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便在这时,齐饮冰终于是开口了,“大真人府一事,我素有耳闻,清平先生实是风头无两。先是逼死了冯家家主,后又败宋政、废黜大天师张静沉、镇压真言宗长老,谈笑间另立新任大天师。堂堂正一宗尚且如此,蜀山剑派又能如何?可蜀山剑派自祖师立派以来,已经百余年,在下无德无能,不能发扬光大蜀山剑派,可这百年基业,说什么也不能自在下手中断绝。仅凭清平先生的两页八行书,在下万难从命。”

    齐饮冰的语气甚为坚决,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宁忆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是请蜀山剑派加入道门,并非要蜀山剑派传承断绝。这么多宗门同归道门,哪个宗门没有开派祖师?总不会只有蜀山剑派有开派祖师?这么多的宗主,难道都是不顾宗门传承之人?至于百年基业,就不足道了,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哪个不是数百年乃至千年传承?难道这些还比不过蜀山剑派的百年基业吗?”

    齐饮冰被堵得无话可说,只能强自说道:“在下不管其他宗门如何做、如何想,在下只求问心无愧。”

    宁忆叹了口气,“齐掌门倒是问心无愧了,何曾为满门上下想过?”

    张三青终于按捺不住,厉声道:“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宁先生此言是不是我们不答应,便要屠灭我们满门上下?要用满门弟子的性命强逼我们答应?久闻‘血刀’大名,人的名,树的影,想来堂堂‘血刀’也不在乎再多杀几人。”

    宁忆不为所动,淡淡道:“据我所知,贵派多年以来的愿望就是由派升宗,这也是贵派祖师的愿望,不知我说的可对?”

    齐饮冰一怔,一时间不明白宁忆此言的用意何在,犹豫了片刻后

    说道:“宁先生所言不错,当年祖师爷飞升离世之前曾经留下遗命,希望后辈弟子能够将蜀山剑派发扬光大,位列宗门。只可惜我们这些后辈弟子无能,未能有人像祖师那样跻身长生境,也未能将蜀山剑派发展成为宗门。”

    宁忆道:“这就是了,清平先生并非要断绝蜀山剑派的传承,反而还能助蜀山剑派更上一步。”

    听到这里,齐饮冰已经是明白了,这才是那位清平先生的许诺,许多不好付诸UU小说的话语交由宁忆来说。一边是三大高手的无形压力,一边又是以利诱之,这让齐饮冰很难再说出玉石俱焚的话语。

    张三青见师兄似乎有所动摇,便要开口,结果又被李四白拉住,然后还是李四白开口道:“请恕在下愚钝,还要请教,这个‘更上一步’具体是什么意思?”

    “这就要涉及到道门了。”这次是季叔夜开口,“日后道门一统,二十二个宗门的传承不变。增设一位大掌教,统领道门上下。大掌教之位不能以师徒、血缘、伴侣的关系进行继承,而是推选制,类似于上古时的禅让制。在大掌教之下,设有三十六位真人,大掌教必须出自三十六位真人之中,也是由这三十六位真人推选大掌教,选出大掌教之后,再从三十六位真人中选出三位大真人辅佐大掌教,等同是副掌教。四人联手执掌道门,如果四人之间的意见产生分歧,除非三位掌教大真人全部反对,否则以大掌教为主。如果大掌教出现意外,在选出新任大掌教之前,由三位掌教大真人共同执掌道门,如今的道门等同是大掌教之位空缺,三位掌教大真人共同执掌道门。”

    这个说法与李玄都之前的构思有些许不同,先前李玄都的构想是选出大掌教之后再递补一人,他分别向李道虚、秦清去信商议之后,决定变为三十六位真人总数不变,包括大掌教和三位掌教大真人。也就是说,选出大掌教和三位掌教大真人之后,还剩下三十二位真人,两者加起来维持在三十六之数。

    说完之后,季叔夜看了三人一眼,“三位可是听明白了?”

    齐饮冰和李四白对视一眼,两人已经隐隐明白,如果道门一统,三十六位真人之位便至关重要,就算无缘大掌教和掌教大真人尊位,剩下的三十二位真人也是位高权重。

    季叔夜继续说道:“三十六位真人,其中二十二位宗主占去二十二个位置,还剩下十四个位置,保留正一道大天师、地师、圣君、太平道大贤良师的称号,再占去四个位置,这四个位置主要是考虑到许多大宗中可能不止一个能够胜任真人之人。剩下十个位置则是留给日后道门中位高权重、德高望重且又不在二十二位宗主之列的人,清平先生认为蜀山剑派实力雄厚,可以获得一个位置,不知齐掌门意下如何?”

    齐饮冰张了张嘴,竟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语。

第一六十二章 重礼

    若是宁忆等人以势压人,齐饮冰还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可换成这样一个许诺之后,他便再无法生出玉石俱焚之意。

    一边是道门真人之位,一边是灭门之祸,该如何选,似乎已经不是什么难题。

    李四白低声道:“师兄,祖师心心念念所求的宗门之位近在眼前,若是答应了清平先生,师兄得以出任真人之位,与其他二十二位宗主平起平坐,等同是得了宗主之位,我们蜀山剑派与宗门也没什么两样了。”

    齐饮冰微微点头,大为意动。

    从宗门来说,以后虽然要听从道门调遣,但却完成了祖师遗愿,与二十二宗平起平坐,也算是发扬光大了宗门。从他个人来说,若能担任真人之位,便有了参与道门事务的资格,权力之大,要远胜今日区区一个掌门之位。

    宁忆见状微微一笑,“方才几位已经说了,清平先生身兼各家所长,待到道门一统,清平先生便会整合一身所学,力求创出一门功法,可以媲美儒门的‘浩然气’,传于道门上下,人人可学,使我道门实力大增。”

    这次不仅仅是齐饮冰,李四白和张三青也是一震,儒门的“浩然气”如何,不必多说,而且儒门人人都会,比起各自藏私的道门之人强了不是一点半点,如果李玄都真能做到这一点,成为道门中人却是有利无害。先前真人之位,只是有利于齐饮冰,可此举却是人人都能受益。

    不过宁忆有一点未曾挑明,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还做不到这一点,要等到李玄都成为一劫地仙或是二劫地仙,才有望实现,那也许就是几十年后,甚至百年之后了。当然,如果李玄都真能成功,那么他便成了不逊于南华道君、祖师杨朱的人物。

    李四白看了齐饮冰一眼,知道他是掌门人,不好立刻表态,因为一旦表态便再无转圜余地,于是便先开口道:“如此看来,道门一统实是大势所趋,有百利而无一害,我蜀山剑派也自当追随各宗之后,共襄大举。”

    此话出口,先前的凝重气氛一扫而空,变得缓和起来。

    宁忆望向齐饮冰,微笑问道:“齐掌门还在犹豫什么?”

    齐饮冰沉吟道:“口说无凭……”

    宁忆哈哈一笑,“这是自然。”

    说罢,他又取出一封信,递交给齐饮冰。

    齐饮冰脸色一肃,双手接过信封,还是先看了眼封口的火漆,只见上面印着“李玄都”三字,正是李玄都的名章。先前“清平先生”是四字呈“田”字形排列,而“李玄都”则是三字从右到左依次排列,也就是“都玄李”的格局。

    齐饮冰心中一宽,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页信纸,这次就十分简洁明了,落款也是李玄都的名章。

    齐饮冰心中大定,唯一的遗憾是李玄都的许诺也有一个前置条件,那便是他能成为道门大掌教,看似矛盾,实则并不矛盾,真人的人选并未终生不变,十年更迭一

    次,李玄都可以让齐饮冰成为真人,齐饮冰也必须选择支持李玄都成为大掌教。齐饮冰转念一想,这本就在情理之中,如果自己在李玄都的位置上,也要这么做,断不会为他人做嫁衣,便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其实李玄都并非执着于大掌教的权位,而是他明白一件事,他想要做成改变天下的大事,必须站在那个位置上,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而争夺权位哪有什么十成十的光明正大可言,少不得合纵连横等手段。

    齐饮冰小心翼翼地将李玄都的信收到自己的须弥宝物宝物之中,脸上有了笑意,说道:“四白师弟所言极是,大势所趋,自是不能逆势而为。清平先生有宏图大志,我等自当鼎力相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言重了。”宁忆微微一笑,“对了,清平先生还说了,张相爷的侄子张白昼是齐掌门的弟子,齐掌门待他恩重如山,清平先生作为张白昼的半个长辈,为了答谢齐掌门的恩情,特意让我带来一件礼物送给齐掌门,还望齐掌门不要嫌弃。”

    “不敢当,不敢当。”齐饮冰却是有些受宠若惊了,连连摆手。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齐掌门一定要收下。”宁忆取出一只锦缎包袱,那包袱四角棱棱,显然装着一只盒子。

    此时的大堂中,位于正中的两个主位其实是空着的,宁忆坐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齐饮冰坐在右边上首的椅子上,这样显然是不合礼数,没了主客之分,要闹笑话,可当时齐饮冰等人如临大敌,心思都在怎么应付宁忆等人上面,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也就随意坐了。

    此时宁忆双手托着包袱来到正中的两个主位前,将包袱放在了两个主位之间的桌子上,然后望向齐饮冰,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他亲自打开。

    齐饮冰也站起身,来到两个主位之间的桌前,看了宁忆一眼,没有急于打开包袱,而是问道:“这是?”

    宁忆微微一笑,“久闻齐掌门喜好字画,这是一幅字帖。”

    “哦?”齐饮冰来了兴趣,目光亮了起来,因为是清平先生所赠,料想不会是寻常物事,齐饮冰脸上的神情也跟着肃穆起来,直盯着那个包袱。

    齐饮冰伸手解开锦缎包袱,露出一个精致锦盒,仅看这个盒子便已经是价值不菲,其中物事的贵重更是可想而知。

    一时间,齐饮冰竟是有些踌躇犹豫。此时李四白和张三青也跟了过来,有些好奇。

    宁忆见状,伸手打开盒盖,微笑道:“齐掌门,请看此帖如何?”

    齐饮冰凝神望去,只见书帖纵约七寸,横约五寸,总共四行,二十八字。

    上书:“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这二十八字点画俯仰生情,钩挑都不露锋。行书中带有楷书笔意,十分多变。或轻或重,或快或慢,提按得当,从容不迫,神态自如,骨力中藏。或行或楷

    ,或流而止,或止而流,无一笔掉以轻心,无一字不表现出意致秀美。

    帖中“羲之顿首”以行草开头,这四个字轻松自如,闲雅平和,亦行亦草,或断或连,笔意贯通。“快雪时晴佳想”,字字独立,笔圆墨润,介于行楷间,活而不滞,力透纸背。“山阴张侯”以行楷收笔,雍容古雅,圆浑研媚,气完而神足。

    齐饮冰浑身轻颤,不能言语。

    李四白大惊道:“这、这、这、师兄,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宝贝吗?”

    李四白在大惊之下,用上了修为,墙壁门窗都为之震动,灰尘簌簌而落,可见其心情之激动。

    齐饮冰双目不能挪开半分,颤声道:“这……这是真迹!真是……真是书圣的《快雪时晴帖》,假……假……假不了!”

    宁忆也是读书人,对于这些雅物自然也十分了解,说道:“此帖被古人称为‘天下法书第一’。全文共二十八字,被誉为‘二十八骊珠’,与《中秋帖》、《伯远帖》合称为‘三希’,且此帖列于首位。”

    齐饮冰双手颤抖着拿起《快雪时晴帖》,动作轻柔,比起拿李玄都的书信还要小心百倍,捧在眼前,仔细观看。

    只见《快雪时晴帖》帖幅前有“廷”印,后有“绍兴”联玺,又有“褚”半印,及“明昌御览”等。帖前后有《快雪时晴图》,以及历代名人题跋。齐饮冰眼尖,只见在角落里还有两印,一印是“畏已心赏”,一印是“李四眼福”。

    齐饮冰一怔,不由问道:“这两位却是从未听闻。”

    宁忆解释道:“‘畏已’是地师徐无鬼的表字,而李四则是清平先生,因为他在师兄弟中行四,早年时也有人称他为四先生的。”

    齐饮冰恍然道:“原来是地师和清平先生!”

    李玄都并非完人,对于书画只是略知一二,姑且算是附庸风雅之人,算不得什么行家,而且这等稀世珍品都价值不菲,以他的财力也收藏不起。这些都是地师的珍藏之物,存放在藏的一层,李玄都不在剑秀山,是让徐七取了《快雪时晴帖》交给宁忆。

    齐饮冰看待手中字帖,好似看到了多年不见的情人,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又轻轻放回了锦盒之中,一把将锦盒的盖子盖好。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稳定心神,方才说道:“清平先生这份大礼……实在是太重了,在下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呐。”

    宁忆捧起锦盒,送到齐饮冰的面前,说道:“齐掌门是风雅之人,世第书香人家,传个代吧。”

    齐饮冰却不敢去接,“宁先生,这么贵重的东西,在下不敢受。”

    唐婉笑道:“齐掌门,既然是清平先生送给你的,你就受下,没什么敢不敢的。”

    季叔夜也说话了,“若是再退回去,齐掌门可是要给清平先生难堪了。”

    齐饮冰只得双手接过盒子,“那就请诸位代我谢过清平先生。”

第一六十三章 来客

    从七月十五到九月十五,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清平先生的影响力在江湖上迅速扩张。甚至已经超出了江湖的范畴,许多远离江湖之人也许不知道李玄都何许人也,可总能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清平先生”的称呼,有些耳熟。就像过去许多人同样不知道张静修是谁、不知道澹台云是谁,可只要提起大天师、圣君的名头,还是有所耳闻的。

    李玄都的影响力之所以如此之大,与客栈的关系不大,关键在于道门。李玄都一系列整合道门的手段施展开来,改变了数百年的正邪格局。按照道理来说,这样的大事,不该只有李玄都一人操纵局势,可因为种种缘故,李道虚、秦清、澹台云都置身事外,任由李玄都施展拳脚,于是给人一种李玄都已经执掌道门大权的错觉。

    事实上也的确有许多人更看好李玄都,李玄都最大的优势不在于他的境界修为,也不在于他的一身神通,而在于他的年龄。长生之人名为长生,可在人间也不过百年,少有能渡过天劫之人。在这等情况下,年龄就变得十分重要。

    帝王年老时为何格外多疑?除了身体衰老、力不从心导致的信心丧失之外,关键也在于年龄。臣子总是要考虑后路的,在帝王正值盛年时,臣子们大多都会忠心耿耿,因为时日还长,他们只要思考眼前如何侍奉帝王就够了。可当帝王年老时,他们便不得不看得更远一些,如果现在帝王驾崩,以后该怎么?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已经身居高位的想要保住高位,还没有登上高位的想要登上高位,于是都把宝押在了下一代帝王身上,由此生出种种争斗,老年帝王也最容易在这个时候被架空。许多英明神武了一辈子的帝王在年老时被夺权、架空甚至是丢了性命,未必是因为年老昏聩的缘故。

    这样的道理,放在道门中同样适用,追随一位年老的大掌教,最多也就是二三十年的风光,可如果是一位年轻的大掌教,最起码也有一甲子的光阴。这其中的差别可是太大了。

    当李玄都来到终南山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访客变得络绎不绝,都是来拜会清平先生的。李玄都并没有把这些人拒之门外,虽然李玄都知道这些人大多都是些墙头草,但还是一一见了,让这些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名有号之人乘兴而来乘兴而归。至于无名小卒,哪里敢贸然登门拜访?

    这些人离开终南山后,虽说不会在实质举动上如何支持李玄都,不会出钱出力,更不会卖命,但要说费些口水给李玄都造势,他们还是不吝啬力气,乐得送个顺水人情。

    都说花花轿子人人抬,顺境的时候,举世赞誉,无一不称赞。可待到逆境的时候,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几乎是人人喊打,无一不落井下石。

    李玄都也算是经历过起落之人,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也不太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不会对他们抱有什么期望。

    不过今天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却是与这些墙头草有些区别。

    说来也是曲折,这名客人先是联系了清微宗

    的司徒玄略,司徒玄略又找到了张海石,毕竟张海石与李玄都关系亲厚是举世皆知之事,然后再通过张海石联系上了李玄都,请求见面。李玄都收到二师兄的消息之后,同意了这次见面。

    九月十六,一行人来到了终南山。为首之人披着斗篷,看不清面容,另外两人都是扈从,腰间佩刀,显然都修为不俗。

    为首之人驻足不前,仰头望向危乎高哉的终南山,有些感慨。

    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在清微宗中已经没有立足之地的李玄都竟然能入主终南山?这其中的际遇,真是有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意思。

    早有人等候在此地,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衣着也十分普通,不显山不露水。

    除了这位中年男子之外,再无他人。

    其中一名扈从见此情景,顿时生出几分不快,皱眉道:“只派一人相迎,就算是清平先生,也太托大了吧?”

    “住口,不得乱说。”为首之人立刻斥责道,嗓音清脆,竟是个女子。

    中年男子并不在意,笑了笑,“终南山还未修缮完毕,人手不足,还请几位客人海涵。”

    女子轻声道:“不敢。”

    被女子训斥的扈从并不服气,不说心服了,就是口服也做不到,忍不住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女子有些无奈,这两人说是扈从,实则身份并不逊于她。

    中年男子看着温和,说出来的话语却半点也不温和,“阁下是想要搭搭手吗?”

    “正有此意。”扈从轻喝一声,便要拔刀,可还未等他拔出刀来,中年男子已经轻轻一掌拍在刀首位置,强行把刀给推了回去。

    扈从一惊,顺势一掌拍向中年男子,结果手腕被中年男子轻描淡写地握住,任凭他如何用力挣扎,始终动弹不得分毫,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五指,竟如金铁铸成一般。

    扈从大惊失色,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中年男子不动声色地松开五指,正奋力挣扎的扈从收力不及,猛地向后倒去,幸而有另外一名扈从伸手扶住,才没有摔倒在地。

    中年男子仍旧是满脸和气,微笑道:“我姓徐,行九,几位可以叫我徐九。”

    女子恍然大悟,“齐王门客。”

    徐九略感惊讶地看了女子一眼,“姑娘好见识。”

    听到“齐王门客”四字,两名扈从也是一惊。

    女子低声解释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世人皆知齐王曾经蓄养三千门客,却少有人知道齐王在这三千门客中有十三名心腹,赐姓徐,名字是从一到十三。”

    徐无鬼不喜欢自己的属下千篇一律,所以十大明官也好,十三门客也罢,都各有所长。比如十三位门客中,徐大就是走了人仙之途,不修神通,体魄强横,血气旺盛。而徐七则是截然相反,修炼了许多古怪法门,却疏于体魄的修炼,故而显得苍老不堪。至于徐九,走的是地仙正道,地仙之

    途之所以被誉为康庄大道,是因为其中正平和,没有明显的缺陷,这是鬼仙、人仙、神仙等途径都不能比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地仙大道难以速成,需要日复一日的水磨工夫,徐九看起来年轻,实则已经是甲子高龄,一身修为着实是不可小觑。

    两名扈从知道徐九的身份之后,立时收起了先前的小觑之心,些许不满也被压了下去。

    徐九在头前引路,领着三人往山上的太平观行去。

    李玄都正在书房中伏案疾书,房门敞开着。徐九来到门槛外,哪怕门开着,还是伸手在门上轻轻敲击。

    李玄都停下笔,抬头望去。

    徐九轻声道:“主人,客人到了。”

    李玄都略微收拾书案,说道:“请客人进来说话。”

    徐九身子一让,一名披着斗篷的女子走进李玄都的书房。两名身份不俗的扈从也想跟着进入房内,却被徐九横臂拦住。

    徐九的脸上还是挂着微笑,“两位请止步。”

    两名扈从虽然向徐九怒目而视,但终究没有在李玄都面前闹事的胆气,强咽一口气,停下了脚步。

    书房中,李玄都没有起身相迎,就坐在书案后,抬了抬手,“请坐吧。”

    帷帽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极美的面庞,不逊于苏怜蓉、慕容画等人。

    不过李玄都无动于衷。

    世上美人不在少数,仅仅是皮囊,实在算不得什么,到了最后,无论男女,更让人看重的还是身份、地位、能力。

    李玄都在意的是这个女子的来意,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请司徒玄略出面说话的。

    女子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李玄都的对面,面对李玄都这位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清平先生,竟是泰然自若,微笑道:“久仰清平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李玄都上下审视着眼前的女子,不是男人看待女人的目光,不包含任何欣赏,倒像是遇到了一个骗子,片刻后才开口道:“不要兜圈子,有话就直说吧。”

    女子问道:“清平先生就不好奇是谁派我来的?”

    “太后谢雉。”李玄都想也没想就回答道。

    女子一怔,万万没想到李玄都猜得如此之准。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当年帝京之变,失势的只是李玄都,不是清微宗。其实清微宗才是最后的赢家,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那位师妹做了青鸾卫都督府的右都督便是明证,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过清微宗给我传话,还是让司徒玄略亲自出面,这样的人不多,多半就是谢雉了。”

    女子赞叹道:“清平先生洞察入微,让人佩服。”

    李玄都道:“我说了,有话直说。”

    女子没想到李玄都这般直接,不由得小心斟酌言辞,生怕有所纰漏。

    便在这时,李玄都望向门外,“外面的两位似乎不是寻常之人,不妨报上名号,兴许还是故人旧相识。”

第一六十四章 谈和

    一行三人,除了为首的女子之外,两名扈从站在门外。

    李玄都说的便是这二人。

    正要开口说话的女子听到李玄都此言,眼神中闪过一抹讶异。

    只是不等她主动解释,先前那个与徐九动手的扈从已经迈步跨过门槛,进入李玄都的书房。

    这一次,徐九没有阻拦。

    这名扈从开口问道:“清平先生记得我?”

    是记得而不是认得,无疑是默认了“故人旧相识”的说法。

    李玄都道:“若是我没记错,你是燕王世子。”

    燕王老当益壮,老来得子,说是儿子,从岁数上来说,几乎与孙子相差不多,难免骄纵,故而这位世子殿下在帝京城中是出了名的跋扈,闯了不少大祸,不过都被燕王一一遮掩过去。上次玄真大长公主前往荆州面见当时还是荆楚总督的赵良庚,商谈进京事宜,随行之人中除了御马监掌印大太监之外,还有就是这位燕王世子了。

    当时这位燕王世子与李玄都起过冲突,被李玄都轻易擒下,最后还是玄真大长公主出面解围。当时李玄都就有些好奇,这位燕王世子为何会堂而皇之地与玄真大长公主、御马监掌印大太监同行,若仅仅是积攒功劳,未免有些太过兴师动众了。

    只是后来李玄都事务繁忙,便把这一茬忘到了脑后,直到如今他再度认出这位燕王世子,先前的疑问又泛上心头。

    这位燕王世子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同时李玄都又想起了一件往事,地师徐无鬼的齐王身份是绝密之事,虽说宗室中有人知情,但也是极少数,最起码玄真大长公主就不知情,还是从李玄都的口中得知了这桩秘闻。换个角度来说,玄真大长公主并非宗室的核心成员。

    细细论起,穆宗皇帝虽然疼爱这位妹妹,但并没有给予这位妹妹太多权柄,更不会让她参与朝政。玄真大长公主真正掌握大权并开始参与朝政其实是在穆宗皇帝病重之后,也就是武德十一年到天宝二年这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中,玄真大长公主被太后谢雉拉拢,以中间人的身份调和四大臣与宗室之间的矛盾。就好比是帝王的平衡之术,只有两派人都有求于帝王,帝王说话才算数。当时四大臣和宗室还未彻底撕破脸皮,也都需要一个中间人的角色,使得玄真大长公主的地位水涨船高。不过玄真大长公主掌权时间太短,许多密辛未必能尽数知情,其中就包括齐王之事。

    在这方面,身为宗室中最年长的燕王,恰恰是知道各种密辛最多之人。

    由此,李玄都心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燕王世子是否是代表了燕王?上次玄真大长公主的荆楚之行,燕王世子之所以随行其中,就是为了起到查漏补缺的作用?

    可李玄都又有些不能完全确定。因为以燕王世子表现出的性情,说得好听些,叫作尚显稚嫩,说得难听些,就是难堪大任。若果真如李玄都所猜测那般,燕王世子身负大任,那么只能说国事尚且如此儿戏,大魏徐家的气数也着实该尽了。

    燕王世子这次没有像上次那样跋扈,先是向李玄都行了一礼,然后才说道:“世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我与清平先生自从平安县城一别之后,再见到清平先生,岂止是刮目相待,便是剜出两只眼珠子,也不为过。”

    若是以前的李玄都,听到这般话语,定要反唇相讥,只是到了如今,李玄都只是一笑置之,问道:“世子殿下是代表燕王前来?”

    燕王世子道:“不敢当清平先生的一声‘世子殿下’,我叫徐载钧。至于方才清平先生所问,我也可以回答下先生,正是家父的意思。”

    李玄都有些明白了。这些宗室子弟是天生的两副面孔,在长辈面前,个个都是守礼懂规矩的年轻才俊,可到了外头,摇身一变就成了跋扈骄纵的纨绔子弟。如今看这燕王世子,也算是举止得当,不似上次所见那般不堪。归根究底,是因为李玄都本人地位高了,所以周围便都是“好人”了。就算这等太岁人物,也不敢太过造次。

    李玄都又问道:“一位代表燕王, 一位代表太后,还有一位代表何人?”

    还有一位扈从站在门外,始终没有迈过门槛。听到李玄都的问话,这位扈从这才抬步迈过门槛,轻声道:“驸马都尉欧阳文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说道:“我听说过你。”

    欧阳文微微低头,“在下惶恐,不过一介赘婿罢了。”

    “赘婿不假,也要看哪家的赘婿。堂堂天家,岂是等闲?”李玄都笑了笑,“虽说本朝驸马不得参与政事,大多只能奉祀孝陵,摄行庙祭,署宗人府事,不过也有例外,我记得阁下应是统领宫中侍卫、仪仗将军、力士校尉,乃是当今陛下和太后的心腹之人。”

    欧阳文神色微微一变,没想到李玄都竟然知道自己的存在,心中自是惊骇,脸上却是不显,说道:“清平先生高居终南山上,却能对千万里之外的帝京了如指掌,实在让人佩服。”

    “你这话言不由衷。”李玄都道,“是‘惊’更多一些吧?”

    欧阳文立刻低下头去,“不敢。”

    “敢不敢都无妨。”李玄都抬手往下一压,“三位请坐下说话。”

    李玄都的书房其实也是个议事场所,所以靠墙摆放了四把椅子,供他人落座,徐载钧和欧阳文对视一眼,靠墙坐下了,只有那名女子坐在李玄都的对面。从这一点上来说,三人还是以这名女子为首。

    李玄都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道:“世子和驸马,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可唯独不知道你的身份。”

    女子并未正面回答,而是问道:“清平先生对于帝京了若指掌,如今帝京城正在闹乱党,该不会与清平先生有关吧?”

    李玄都没有开口回答,反而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徐九开口道:“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

    女子一怔,倏地望向一直站在门口的徐九。

    徐九走进书房,站在李玄都的书案一旁,面向三位来客,接着说道:“清平先生就高坐在这终南山上,你

    们可以把什么罪名都安在清平先生的头上,可你们却奈何不得清平先生。否则你们也不必亲自跑到终南山来见清平先生了。”

    女子勉强一笑,“清平先生,我不知徐九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又望了一眼徐九。

    “知道什么意思也好,不知道什么意思也罢。”徐九会意道,“这与我们今天要谈的事情有关吗?”

    女子明白了,“是。”

    徐九道:“请问姑娘姓名?”

    女子回答道:“我姓楼,我叫楼心卿,谢雉和谷玉笙是我的师姐。”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原来是楼姑娘,若从三嫂那里论起,你我倒也有些渊源。至于太后谢雉……不提也罢,谢太后派你来讲和的?”

    楼心卿沉默了片刻,说了一个“是”字。

    李玄都倒是不奇怪,这便是庙堂之人与江湖之人的最大不同。江湖之人讲究一个不共戴天,可庙堂之人却是不然,他们讲究妥协,一切皆可以谈。所以在江湖人看来,李玄都与朝廷早已是不共戴天,没有半点妥协余地,可在朝廷之人看来,所谓的没有余地只是价码不够,且不说能不能给得起,总要先问过了价再说,还可以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也可以边打边谈,所以一边搜捕客栈乱党,一边派人和谈,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就算没法谈,也可以作为缓兵之计,暂且稳住李玄都。

    对于李玄都而言,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有些事情可以妥协退让,有些事情则万万不能妥协退让。在这件事,他不会妥协,但他不想把让别人知道自己不会妥协。谢雉可以用缓兵之计,他同样可以用缓兵之计,假意答应而让谢雉等人心存侥幸之念,故而说道:“既然如此,我倒想听听太后娘娘给了怎样的说法。”

    “那我便直言了,若是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清平先生海涵。”楼心卿道:“清平先生是长生地仙,迟早都要飞升天上,这人间之事,于清平先生而言,不过是南柯一梦。如果清平先生如果能退让一步,朝廷会直接承认清平先生为道门大掌教……”

    未等楼心卿把话说完,徐九已然打断道:“谁是道门大掌教,朝廷说了不算,儒门说了不算,道门中人说了才算。若是我说朝廷只要拨出三百万两银子,道门就承认天宝帝是当今皇帝,不知朝廷作何感想?”

    楼心卿已然明白,徐九就是李玄都的口舌,李玄都不想说、不好说的话,都由徐九来说,而李玄都不开口,便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楼心卿沉默了片刻,说道:“是我没有说清楚,如果清平先生能够成为道门大掌教,朝廷便会册封清平先生真君名号,布告天下。如此一来,不仅仅是道门中人知道清平先生,天下百姓也无人不知。朝廷还会请清平先生担任国师,等同帝师,地位尊崇,不仅掌管天下僧道,而且可以参与国事。对了,我来的时候,看到终南山还未修缮完毕,朝廷也会发动民夫,调拨钱款,帮助道门修缮终南山。这便是我方才所说的承认清平先生为道门大掌教。”

第一六十五章 名利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一生所求无非“名利”二字。到了一定高度之后,得手利益足够,再去追逐利益就更多是为了旁人,就好比是一宗之主,除了考虑自己,还要兼顾众多同门和弟子的利益。如果说了仅仅是为了自己,那么“名”更重于“利”。

    到了李玄都这等地位之后,就更是如此。名动天下和流芳后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李玄都的名气很大,不过仅仅局限于江湖的范畴之内。江湖之外,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谁是李玄都,谁是清平先生,是完全不知道的。待到数百年后,便是江湖中人,也未必还记得李玄都何许人也。

    若是有后人传承还好,后人们自然要传扬祖师的种种事迹,传承越是久远,后人越是势大,祖师的名声也就越大,比如祖天师创立正一宗,正一宗领袖正道多年,祖天师的事迹便无人不知,便是寻常百姓也知道张天师降魔捉鬼的事迹。

    若是没有传承后人,纵然天下无敌,在他离世之后,他的手下败将不会自曝其短,无关之人也不会刻意宣扬,那么多年之后,就只剩下一些似真似假的传说,就好比忘剑峰上的两位剑仙人物。

    朝廷提出的这个条件看似微不足道,实则非同寻常。

    道祖、天尊也好,大道君、道君也罢,其实是道门内部的称呼,不在朝廷的敕封范围之内。

    纵观历代朝廷敕封,大约可以分为六等。第一等是皇帝,唯有太上道祖有此殊荣,被追封为“太上玄元皇帝”;第二等是王,儒门圣人有此殊荣,被追封为“大成至圣文宣王”;第三等是真君,最近的一位真君是神霄宗的开派祖师,被封为“清虚元妙真君”,那也是百年前的事情了;第四等是四字真人,比如老天师张静修被封为“元阳妙一真人”,神霄宗祖师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第五等是两字真人,诸如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妙真宗的万寿真人、神霄宗的三玄真人、飞元真人颜飞卿等等;第六等是法师,比如“镇魔法师”张静沉、“玉盈法师”玄真大长公主等等。

    前两等敕封太过特殊,可以说非三教祖师不可得,太上道祖之所以比圣人高出一头,是因为姓氏后人的缘故。在这种情况下,真君一等已经是朝廷最大的诚意,比起老天师的封号还要高出一等。再布告天下,意味着数百年后,李玄都就会成为神话传说中的仙人,就拿清虚元妙真君来说,如今世间就有他的许多传说,还有邋遢道人的称号等等。再往前数,如吕祖等人,也是百姓耳熟能详的人物,当真是流芳百世了。

    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情。可以说是对症下药,换成是传统道门长生地仙,只怕已是大为心动。

    如果说真君称号只是个“表”,那么国师职位就是“里”了,“国师”一职始于金帐王庭,历数金帐的历代国师,无一不是当世高人,大部分出身萨满教,也有部分出身于真言宗,当年金帐入主中原,建立朝廷,大魏朝廷沿袭金帐部分旧制,朝廷中也有国

    师职位。执掌正一宗将近一甲子的大天师张清衍就曾被朝廷册封为国师,那也是正一宗实力最为鼎盛的时候。国师可以参与国事,皇帝执弟子礼,地位十分尊崇。

    如此一来,便是表里都有。

    真人封号是“名”,国师是“权位”,那么最后就是实在的“利”了,也最是微不足道,算是个添头。不过以朝廷如今的财政状况,还能拨出钱款,也是很有诚意了。

    这边是楼心卿三人敢于登上终南山的底气所在。

    徐九见多识广,立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不敢妄言,转而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的脸上也显露出凝重神色。

    楼心卿见两人神色,心中稍定,继续说道:“除了承认清平先生是道门大掌教之外,太后娘娘也会下旨为张相爷等人平反,归还其家产,张氏子弟复官复荫,重新追封张相爷为上柱国、太师,赠忠正伯,谥文正。”

    李玄都沉默着。

    楼心卿也不敢催促,转头对徐载钧和欧阳文使了个眼色。

    徐载钧会意,起身说道:“清平先生,父王说了,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是清平先生平定了青阳教之乱,斩杀为首的唐周、唐秦、唐汉,又使金帐王庭陷于内乱之中,无力南下,实是有大功于社稷之人,千秋万世都当铭记清平先生的名字,所以还望清平先生不要推辞。”

    欧彦文接着说道:“西北伪周,占据凉州、秦州、蜀州,想要收复三州之地,也少不得清平先生运筹帷幄。”

    李玄都笑了笑,“经你们这么一说,好似是这个天下没我便不成了,未免把我抬得太高了。”

    “清平先生过谦了。”楼心卿道,“就算清平先生不想理会这些俗事,我们也能理解。正所谓多少年江湖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出生入死弄刀枪,倒不如抛开名利枷锁,逃出是非之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不管成王败寇,休给他人做嫁裳。天下分合,我有何忧?如此方才是真逍遥。”

    李玄都轻声道:“好一个逍遥,好一个醉里乾坤大,好一个笑中岁月长,好一个天下分合我有何忧,世道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不正是因为这样的逍遥之人太多了吗?”

    楼心卿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补救道:“清平先生志安社稷,救百姓于倒悬,自然要扶持明主,如此才能扫平天下,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李玄都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朝廷承认我是道门大掌教,大剑仙同意吗?”

    “自然是同意了。”楼心卿道,“清平先生是大剑仙的弟子,清平先生做大掌教,就等同是大剑仙做大掌教。”

    李玄都摇头道:“这可不一样。”

    楼心卿说道:“大剑仙有六位弟子,大先生已经身故多年,三先生、六先生如今的处境,清平先生也是知道的,至于二先生和五先生,向来是与清平先生亲厚,就算大剑仙做了

    大掌教之位,早晚还是要传给清平先生。更何况道门中还有‘天刀’,清平先生娶了秦大小姐,都说女婿等同半子,‘天刀’没有儿子,自然对清平先生视如己出,自然也是支持清平先生,亦或是‘天刀’做了大掌教,最后也要传给清平先生。如此一来,试问还有谁能与清平先生争夺大掌教之位?”

    李玄都无动于衷,问道:“儒门中人同意吗?”

    楼心卿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清平先生方才说,谁是道门大掌教与儒门无关。”

    “当然无关。”李玄都道,“我问的不是儒门中人同不同意我做道门大掌教,也不必他们同意,我问的是儒门中人是否同意朝廷提出的这些条件。”

    楼心卿没有开口,反而是徐载钧说道:“朝廷不是儒门的朝廷,朝廷做出的决定,也不需要看儒门的脸色。”

    “当真如此?”李玄都显然不信。

    楼心卿道:“在这一点上,儒门与朝廷的态度是一致的。龙师傅说,早在天宝二年之前,儒门上下也是将清平先生视作半个儒门弟子的,就算现在,清平先生行事也多有儒门之风。”

    这倒不是楼心卿随口胡诌,在李玄都整合道门之前,李玄都在儒门中的风评甚好,宁奇、司空道玄等大祭酒都主张拉拢李玄都,直到虎禅师身死之后,李玄都才与儒门的关系迅速恶化。

    “儒门之风,好一个儒门之风。”李玄都道,“儒门说天地君亲师,还是要得君行道。”

    楼心卿和徐载钧面面相觑,有些不太明白李玄都话语中的意思。楼心卿是江湖人,徐载钧是宗室子弟,并非儒门中人。

    反而是欧阳文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不仅是驸马,还是金榜题名的状元,自然听懂了李玄都在说什么。

    李玄都道:“儒门所求是大同,也就是给这个人间订立规矩,用横渠先生的话来说,便是为万世开太平。所谓的修身养性,只是儒门之人自我修炼的手段,并非追求。《大学》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即是‘行道’。如何行道?得君行道。所谓‘得君’就是辅佐帝王,也就是你们方才说的辅佐明主。用自己的道理说服帝王,让帝王按照自己的道理来订立规矩,这便是得君行道。”

    欧阳文轻声道:“清平先生博学多才,在下佩服。”

    “不敢当。”李玄都道,“也请驸马听我把话说完,如果我说完之后驸马还觉得我说的对,那么再称赞也不迟。”

    欧阳文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清平先生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李玄都道:“得君行道,自元圣而始,圣人发扬光大,亚圣、理学圣人继承之,可圣人失败了,亚圣失败了,直到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才算初步成功,可实际上武帝也是阳用其言,而阴弃其人。还有儒门中人,得君却未能行道。以至于理学圣人有言:‘千五百年来,元圣、圣人之道,未尝一日行于天地之间。’”

第一六十六章 是非

    欧阳文博览群书,满腹经纶,自然知道理学圣人的这句话,出自那场大名鼎鼎的“王霸之辩”。

    先前他对于楼心卿所言的“儒门上下也是将清平先生视作半个儒门弟子”,还有不以为然,现在却是要刮目相看了。不论这位清平先生行事如何,其人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可惜一身所学并非正统儒学,掺杂了太多法家、墨家乃至于佛道两家的东西,难免似是而非。

    不过欧阳文还是对这位清平先生刮目相看。

    李玄都继续说道:“理学圣人的老师更甚,曾言道:‘元圣死而道不行,亚圣死而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政;学不传,千载无真儒。’这两位打入等同是将千百年来的正统一笔抹杀。以此为分水岭,儒门之中开始兴起理学,直到本朝心学圣人出世,才是心学与理学并存。”

    “心学圣人年轻的时候,其实也算是理学弟子,也怀有‘得君行道’之念,结果却因为上书弹劾当朝内相,而险些身死。这才有了心学圣人后来的石棺悟道之举。亚圣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心学圣人不能像佛道两家那般退让,可‘得君行道’又求之不得,于是心学圣人提出了‘觉民行道’。何谓‘觉民行道’?便是教化百姓,让百姓知礼,然后通过百姓来‘行道’,可以绕过帝王。”

    欧阳文脸色大变。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我曾与齐王深谈,齐王也有过类似说法。齐王认为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想要让人知礼,想要‘觉民’,要先做到仓禀实和衣食足,要让百姓们吃得饱饭,不必整日辛劳都耗费在谋生一事上,然后才能读书识字,最终由下而上,改变世道人心。”

    李玄都笑了笑,“这便又绕了回来,如何仓禀实和衣食无忧?还是要着落在朝廷上面,也就是‘得君’。‘觉民行道’也好,‘得君行道’也罢,都绕不开百姓安居乐业,要让百姓安居乐业,首先便要平定战乱,使天下太平。不再使世道故步自封,如儒门这般,妄想订立一个规矩便能管得了后世千万年,那是痴人说梦了。”

    欧阳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李玄都,只能说道:“人人如龙,实乃大志向。”

    李玄都淡然道:“天下间有被饿死的龙吗?在谈人人如龙之前,还是先解决饿殍遍野的问题更实际一些。”

    欧阳文点头道:“清平先生所言极是。”

    其实欧阳文听懂了,李玄都所说的不外乎就是一个意思,“得君行道”是自上而下,“觉民行道”却是自下而上。两者大不相同,而如今的儒门中人虽然多是心学之人,骨子里却还是“得君行道”的那一套。至于李玄都,他和地师一样,不完全认可“得君行道”,也不完全认可“觉民行道”,他们反而认为这个世道太过固步自封,需要打破一些规矩,不过这种变革并非“道”的变革,而是“术”的变革,这两人竟是希

    望通过以“术”来改变“道”,实在让人难以理解,若非此二人不是寻常之人,他都要出言讥讽了。

    李玄都道:“驸马可以把我的这番话转述给太后,也转述给龙师傅,看看他们怎么说。”

    欧阳文应道:“是。”

    楼心卿见李玄都不是一口回绝,认为此事大有余地,望向李玄都,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李玄都说完一番话,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微微闭上双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楼心卿见李玄都这般神态,知道他正在思考斟酌,便耐着性子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不平静的反倒是徐九,虽然事前李玄都已经给他交过底,但他没想到朝廷能够开出如此有诚意的条件,的确乎关系重大,担心的是李玄都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

    正因如此,徐九也想从新主身上发现些许暗示,目光却始终望着李玄都,可什么也不曾发现。

    等待毕竟是有限度的,见李玄都始终闭目端坐一言不发,楼心卿站起来了:“清平先生……”

    李玄都终于睁开了双眼。

    徐九、楼心卿、徐载钧、欧阳文的目光都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等待他的答复。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我现在不能说答应你,也不说不答应你。还是请楼姑娘、世子、驸马先回帝京复命,看看太后是怎么说,如果太后果真有诚意,那么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楼心卿的脸上顿时有了笑意。

    这便是同意了。对于长生之人来说,金银是俗物,权势也只是一时,可千百年的生前身后名却是个难以拒绝的诱惑,就算是清平先生也难以免俗。与这些比起来,死几个人算什么,张肃卿又不是他的生身之父,谈不上杀父大仇,张白月不是他的结发之妻,谈不上夺妻之恨。李玄都的义父是李道虚,可是站在太后娘娘这边的,这才是父子同心。如今妻子是秦大小姐,有了新人自然忘旧人。

    楼心卿站起身来,道:“若真如清平先生所言,也许我们下次见面就是在帝京城了。”

    徐载钧和欧阳文也跟着起身。

    “这也是说不准之事。”李玄都站起身,对身旁的徐九吩咐道,“替我送一送客人。”

    “是。”徐九应道。

    楼心卿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告辞。”

    李玄都目送着一行人离开自己的书房,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之后,才坐回座位上。

    不多时后,秦素来到了李玄都的书房,问道:“客人走了?”

    “走了。”李玄都重新打开砚台,发现砚台里的墨已经有些干了,往里面倒了点水,准备重新磨墨。

    这块墨是一位江南名宿拜访李玄都时送的,大有来头,乃是出自当世制墨大家之手的“千秋光墨”,虽然比不了进献宫里的“紫玉光墨”,但也相差无几了。背面以阴文书就“千

    秋光”三字,而正面则是以阳文所写的落款。市面上这样的一块墨,最少也要五千两银子。李玄都本不太舍得用这样贵的墨,不过他转念一想,他现在写的东西也要流传后世,自然要用好墨。

    秦素走到书案旁边,从李玄都手中拿过墨锭,“我来吧。”

    李玄都乐得美人素手磨墨,问道:“你都听到了?”

    秦素一手撩起袖口,露出雪白皓腕,一手拿着墨锭回答道:“听到了。你这是缓兵之计?”

    两人心有默契,秦素根本不觉得李玄都会因此而改变心意,而是认为李玄都另有图谋,徐九反而担心李玄都会临时改变决定,这是徐九万万不能相比的。

    “算是吧。”李玄都点头道,“他们只要心存侥幸,就不会鱼死网破,更不会全力防备我们,那么我们就能徐徐图之。”

    秦素笑道:“就你心思多。”

    李玄都道:“这可怨不得我,是他们主动找上门来的。只要心存幻想,就是这样的下场。”

    说到这儿, 李玄都感慨道:“素素,你今天知道我为什么不提报仇了吧。”

    “为什么?”秦素专心磨墨。

    李玄都道:“因为报仇真不难,如今我还未有所动作,甚至还没有去帝京,他们便肯为张相平反了,如果我更进一步,儒门把谢雉当作弃子也并非不可思议之事。所以我并不觉得报仇是难事,只是水到渠成之事罢了。反而是我们现在做的这件大事,才是真正的难事。”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想起先前楼心卿所说的话,轻声念道:“多少年江湖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出生入死弄刀枪,倒不如抛开名利枷锁,逃出是非之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不管成王败寇,休给他人做嫁裳。天下分合,我有何忧?”

    秦素道:“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的确有些道理,不过更多还是歪理罢了。”李玄都轻哼一声,“这段话总结起来,唯有八个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真可谓是诛心之言,只知道明哲保身,只有范文正公的‘穷则独善其身’,却忘了范文正公的‘富则兼济天下’,极致利己而半点不肯利人,不亏真传宗出身。真正传承了祖师杨朱的‘拔一毛利天下不与也’。”

    秦素想了想,“这倒是。这些话放在太平盛世去说,抛却名利,还算有几分道理,可如今乱石,苍生涂炭,再说这些话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李玄都道:“想来这位楼姑娘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我替她补上:山河破碎日长,天下太平渺茫。我不信苍天给我诸多机缘造化,让我得以有一身境界修为,就是让我做一个酒里乾坤大的富贵闲人,我若真能弃天下而不顾,看着那么多人受苦而无动于衷,安心做一个逍遥世外之人,那便是苍天瞎了眼,也是我没了良心肝肺。”

第一六十七章 期限

    夜风吹动上官莞的发丝,使其纠缠在上官莞的脸颊上,让她不得不伸手将其归于原位。

    此时上官莞站在一处高高的望楼上,俯瞰着下方的街道。

    帝京城中的许多权贵府邸都喜欢修建这种望楼,可以眺望府外,这源于许多权贵蓄养家丁。在有些时候,城内大乱,每座府邸都是一座堡垒,分出内外,里面的人固守不出,便可以通过望楼观察府外的情形。

    上官莞脚下的这座望楼属于玄真大长公主,她如今就在公主府中。

    这座公主府位于内城。按照规矩,非官身不得在内城置产,纵然你是富商巨贾,若是不曾捐官,没有功名在身,就依旧是民籍,只能在外城置产。内城里的宅邸,除了诸多公候伯的府邸之外,多是户部安排的官宅,官员们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说白了还是朝廷的,待到告老还乡,或是从京官变成了地方官,这些宅子便又收归朝廷。包括诸位王爷的宅邸也是如此,他们的王府当然属于私产,可王府并不在帝京城中,而他们在帝京城中的住宅其实是挂在宗人府的名下。

    不过公主却是个例外,公主虽然说是嫁人,但并不与公婆同居一府,而是单独修建公主府居住,驸马不能随意见公主,要等公主召见。

    当年玄真大长公主还是公主的时候,便被世宗皇帝赐下了公主府邸。穆宗皇帝登基之后,心疼这位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妹妹,又下旨为妹妹扩建公主府,比起晋王、燕王的府邸都要阔气,有三百余房间,还有一座有活水的花园,帝京不比多水的江南,这一点便十分难得。

    在明空女帝年间,公主们势大,可以参与朝政,公主府收容门客也是寻常事。不过到了本朝,礼法森严,再加上齐王因为门客之事被世宗皇帝几番打压,哪怕玄真大长公主不同于其他公主,也不敢招揽门客,所以偌大的公主府就显得有些空旷,好些院子都空着,到了晚上便漆黑一片,唯有主院附近还是灯火通明。

    李如是离开帝京城之后,上官莞就成了太平客栈在帝京城的主事人,也果然如她所料,青鸾卫并不敢来招惹她。又因为松竹馆之事,她和玄真大长公主的关系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所以她干脆不再掩饰,开始光明正大地出入玄真大长公主的府邸。

    不多时后,玄真大长公主端着一盏灯登上了望楼,轻声问道:“妹妹还不睡么?”

    上官莞转过身来,“姐姐不也没睡吗?”

    这倒不是上官莞和玄真大长公主故意要姐妹相称,而是从徐无鬼那里算来,两人刚好同辈,徐无鬼是穆宗皇帝的叔叔,也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叔叔,而上官莞是徐无鬼的养女,算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堂妹,两人也不好用别的称呼。

    玄真大长公主道:“我刚刚得到消息,太后派出了使者,想要与清平先生讲和。你觉得此事是否可行?”

    上官莞怔了一下,说道:“谢太后一边在城中镇压乱党,一边派

    人找清平先生讲和,倒是有些手段。可惜她生在了真传宗,若是生在了清微宗,坐在清平先生位置上的人说不定就是她了。”

    “时也命也。”玄真大长公主叹道,“各人有各人的运道,大先生何等天纵奇才,还不是……”

    上官莞点头道:“这倒也是。”

    玄真大长公主道:“冒昧问上一句,清平先生打算何时进京?”

    上官莞道:“姐姐不必如此小心,谈不上冒昧与否,这本就是应该告知姐姐的事情,也好让姐姐心中有底。”

    玄真大长公主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妹妹能够理解就好。”

    上官莞说道:“我可以明白告诉姐姐,清平先生并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时间,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的具体上京时间。”

    玄真大长公主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并不掩饰的失望。

    上官莞话锋一转,“若是旁人,多半不知道清平先生为何迟迟不肯上京,可我却是个例外,可我刚好是个例外。如果不出意料之外,清平先生应该是在等三十六日之期。”

    玄真大长公主见多识广,对于许多秘闻也有耳闻,问道:“我听说跻身长生境之后会大病一场,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

    上官莞摇头道:“那是长生境的重塑体魄,总共需要四十九日的时间,清平先生早在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时候就已经跻身长生境界,九月初已经彻底度过四十九日的期限,与我说的三十六日并不是一回事。”

    玄真大长公主静待下文。

    上官莞说道:“道门有五仙,五仙中的地仙有五门先天神通。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如此,清平先生与家师的先天神通都是‘太易法诀’,所以我对于这门神通有所了解。”

    “‘太易法诀’威力极大,每用一次,威力就大上一倍,全力施为的情况下,便是大真人府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都抵挡不住。可是也有一个极大的弊端,在三十六天内,每用一次,消耗就会大上一分,第一次使用‘太易法诀’只消耗一成气机,第二次使用‘太易法诀’就要消耗两成气机,第三次则要消耗四成,第四次要消耗八成。以此类推,无论是谁,在不依靠外力的情形下,只能用出四次‘太易法诀’。”

    “八月十五的大真人府一战,清平先生连用四次‘太易法诀’,强行破开了‘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结果就是三十六天内他无法再用‘太易法诀’。如今的帝京城中卧虎藏龙,又有龙老人坐镇,清平先生为了自己的安危考虑,必须等到三十六时间过去,他才会动身前往帝京。”

    玄真大长公主恍然大悟,“从八月十五算起,三十六天后已经是九月下旬。也就是说,清平先生最早要到本月下旬才会进京,至于更晚,就不好预料了。”

    上官莞点头道:“正是如此。”

    玄真大长公主问道:“如今距离下旬还有一旬的时间,妹妹有什么打算?”

    上官莞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反问道:“在回答姐姐的问题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姐姐,不知姐姐能否答我?”

    玄真大长公主一怔,随即回答道:“妹妹但问无妨。”

    上官莞缓缓道:“姐姐应该知道清平先生的志向,这也是家师的志向,推翻徐家天下。姐姐是徐家之人,而且与我这个徐家之人不同,姐姐是堂堂公主,为何还要相助清平先生?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吗?”

    玄真大长公主没想到上官莞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沉默了片刻方才回答道:“要说徐家之人,齐王也是齐家之人,他的分量可要远胜过我这个公主。都说出嫁从夫,我嫁了人,对于徐家来说,便是外人了。齐王不一样,他才是诸王之首,差一点做了皇帝之人。可就是这个诸王之首,也背叛了徐家,要推翻徐家。”

    “不一样。”上官莞摇头道,“家师推翻徐家的本意是由他来执掌天下,同族再亲,亲不过自己,本质上还是家师更进一步。可姐姐不一样,姐姐在徐家已经走到高位,女子之中仅次于太后谢雉,就算清平先生成功了,能给姐姐的未必就比现在更多。那么姐姐所求为何?”

    玄真大长公主能在宗室和四大臣之间游刃有余,自然不是寻常之人,不急不慢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不能只看现在,还要往远处看。我这样做,恰恰是为了徐家。”

    上官莞没有说话。

    玄真大长公主继续说道:“天下变成这个样子,朝廷还能维持几年?清平先生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就算没有清平先生,朝廷也不会重回中兴。妹妹应该知道,许多病是没有症状的,可一旦有了症状,就已经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大魏就像个病人,很多病症已经开始显现,看似并不致命,实则是药石无救。都说粉饰太平,就像女子涂抹脂粉遮掩老态,当脂粉都遮不住眼角皱纹的时候,就说明真的老了。粉饰太平也是如此,想要假装太平都做不到了,那便是真的不太平了。”

    玄真大长公主顿了一下,说道:“我说这么多,归根究底只有一点。大魏已经回天乏术,只是勉力维持罢了。清平先生加快了大魏覆亡的进程,我又加快了清平先生的动作。而我做了这么多,只是希望将来清算的时候,徐家子弟还能留下几分香火,不至于万劫不复。”

    说到这儿,玄真大长公主脸上露出哀伤之色,“除此之外,就是我自己的私念了。历代前朝,王朝覆灭时,宗室被屠戮殆尽,宗室女子就算侥幸不死,也要沦为他人玩物,当真是生不如死。金帐灭亡大晋时,什么王妃,什么公主,什么太后、皇后,什么金枝玉叶,被人掳走之后,为奴为娼,衣不蔽体。我时常想着,若是大魏也走到了那一天,我这个大长公主会是什么下场?会好到哪里去?如今我也算是有功之臣,总不至于如此下场。”

    上官莞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第一六十八章 坦荡

    在此之前,上官莞对于玄真大长公主的动机总是存有几分怀疑,哪怕李玄都选择相信玄真大长公主。

    经玄真大长公主如此一说,虽然上官莞还有些许疑虑,但也释去了大部分疑心。

    玄真大长公主对于大魏朝廷的前景异常悲观,她认为大魏朝廷的覆亡几乎是必然,而大晋皇族的前车之鉴又让她不愿给大魏朝廷殉葬,所以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投靠李玄都,帮助李玄都做事。而在帮助李玄都的同时,她又在履行自己身为大魏皇室成员的责任,尽力维持大魏朝廷,包括亲自与赵良庚面谈等等,显得十分矛盾。

    上官莞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正如她自己所说,她这个徐与玄真大长公主的徐不是一回事,她本姓上官,父兄叔伯都被论罪斩首,她也沦为奴仆,若不是遇到了师父徐无鬼,也许已经死于非命,也许是某个人的小妾丫鬟之流,哪里会有今日。从这一点上来说,大魏徐家还是她的仇人,所以让她追随李玄都,她没有半点心理压力。

    上官莞说道:“方才姐姐问我有什么打算,我其实是在等一个人,算算时间,她也该快到了。”

    玄真大长公主好奇问道:“是客栈之人?”

    上官莞摇头道:“不是客栈之人,不过与姐姐也算旧相识。”

    “旧相识。”玄真大长公主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是清平会之人?”

    上官莞点头道:“是‘女冠子’。”

    “原来是她。”玄真大长公主本就是极为聪慧之人,转眼间也明白过来,“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妹妹就是‘虞美人’了?”

    上官莞淡淡一笑,“我是‘虞美人’,姐姐是‘撼庭秋’。”

    玄真大长公主微微一笑,权作默认。

    至此,两人都挑明了身份,再无隐瞒。

    上官莞感慨道:“我之所以说这些,是有一件事要与姐姐商议。不过不是公事,而是私事。”

    “私事……”玄真大长公主有些迟疑。

    “姐姐不要紧张。此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唯有你我二人而已。”上官莞轻声道,“方才姐姐也说了,值此改朝换代之际,你我同是追随清平先生,都可以算是功臣。可功臣之间也有个高下之分。如今的清平会也好,客栈也罢,派系林立。比如说秦大小姐,她是清平先生的夫人,许多人便围绕在她的身边,事事以她为尊。而清平先生更为信任宁忆等人,将其视作左膀右臂,于是许多人也去攀附宁忆。我们这些后来者,不能说不被信任,可总是差了点意思,所以我就想着,我们姐妹几人应该联起手来,互帮互助。”

    玄真大长公主居于朝堂多年,哪里不明白上官莞话语中的意思。上官莞这是不甘居于人下,倒不是要反叛李玄都,而是要在以李玄都为首的一方势力内谋求更高的地位。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衮衮诸公,哪个不是拼命向上爬?哪个不结党?

    很显然,上官莞已经与“

    女冠子”结成了同盟,现在上官莞也想请玄真大长公主加入这个同盟。

    玄真大长公主说道:“妹妹的这个想法倒是不错。”

    上官莞道:“若是姐姐不嫌,我也将‘女冠子’引见给姐姐,我们三人好生亲近一番。”

    玄真大长公主望着上官莞,说道:“如今的天下还是大魏的天下,会不会太早了些?”

    上官莞道:“未雨绸缪,也该早些着手准备了。”

    玄真大长公主心中明白,既然上官莞把话挑明,若是开口拒绝势必会让上官莞心生芥蒂,便是结仇也不是不可能,于是说道:“那好吧,就请妹妹代为引见。”

    上官莞的脸上有了笑意。

    李如是离开了帝京,对她而言,其实算是一件好事。

    ……

    李如是先是回了剑秀山,见过了李非烟,他向李非烟交代了前后经过之后,又离开剑秀山,去往终南山。

    李如是怀着请罪的心态来到终南山,正如上官莞所说的那般,他险些导致李玄都在帝京的布局谋划毁于一旦,若真到了那一步,他纵有百身也难赎其罪。这让李如是心中生出莫大的愧疚,李玄都这样信任他,把这样的重担交给了他,他实在有负重托。

    他来到终南山的时候,先见到了徐九。

    现在终南山上下都知道,这位自称徐九之人是大管家,不仅是清平先生的大管家,也是整个终南山的大管家。

    这其实是李玄都的意思,随着楼兰城易主,阴阳宗只剩下王天笑等人,地师在西域的布局已经毁坏大半,李玄都无力也无心去干涉西域局势变化,再加上他已经找到“帝释天”,徐九继续留在西域的意义不大,干脆将其调回中原,留在终南山上。

    徐九对此倒是没有异议,地师过去掌握西域还是以阴阳宗的势力为主,以安西大秦国和部分西域小国为辅,如今没了阴阳宗,徐九一人也谈不上什么根基,对于西域的确没有什么留恋。而且两相比较,黄沙万里的西域也比不过七十二福地中排名第一的终南山。

    徐九已经知道李如是的来意,虽然两人并不熟识,但因为共事一主的缘故,徐九还是稍稍安抚了李如是,让李如是暂且安心。

    待到李如是见到李玄都,李玄都刚刚结束每日的例行修炼,这是他坚持了二十多年的习惯,风雨无阻,哪怕是跌落境界的时候,也不曾放下半分。

    李玄都看了眼李如是,虽然李如是的年纪要比他大,但早在清微宗的时候就事事以他为主,此时倒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不由叹息一声,“云何,去我的书房说话。”

    两人来到李玄都的书房中,李玄都坐在书案后,李如是坐在他的对面。

    李玄都望着李如是说道:“云何,你是‘如’字辈,我也是‘如’字辈,真要论起来,我该称呼你一声兄长。当年我还在清微宗的时候,你是天微堂的堂主,从那时候起,你就跟随我左右

    ,到了如今,你还跟在我的身边。些许失误而已,我不会责怪你。”

    李如是缓缓开口道:“先……紫府不怪罪我,我要怪罪我自己。这次出了这样的纰漏,我难辞其咎,所以我请紫府革去我的‘账房’之职。”

    李玄都定定地望着李如是,问道:“这就是你的来意?”

    李如是沉默了。

    李玄都此时已经完全不像别人口中的清平先生,而像一个坐在老兄弟面前的普通人,语气和缓地说道:“客栈,清平会,其实是一体的,表里两面,两者也势必会纠缠在一起。虽然是我创立了客栈和清平会,但客栈和清平会不是我的私产,客栈和清平会也属于其中的成员。在这种情况下,我可以掌握客栈和清平会的大局,有些细节却是无力兼顾,比如拉帮结派,比如明争暗斗。虽然现在还没有,或者并不明显,可终有一天会发展到争权夺利。这是人的天性,几乎不可能杜绝,在这种情况下,你这个位子,有些人求而不得,你却要主动放弃。”

    李如是道:“我愿以坦荡面对紫府。”

    李玄都道:“正因为你的坦荡,我更不可能同意让你辞去掌柜之位。”

    李如是再次沉默了。

    李玄都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需要你的交代,我只希望你能戴罪立功,就是这样。”

    李如是站起身来,“上官莞那边……”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本希望你能替我看住上官莞,可现在看来,只能寄希望于上官莞的自觉了。”

    李如是惭愧道:“是我……”

    “不要说了。”李玄都立刻打断道,“都说用人不疑,我既然用了上官莞,就相信她不会坏我的大事,这是我的决定,如果出了问题,该担责的人是我,还轮不到旁人来替我担责。”

    李如是忽然有些感慨,这便是李玄都和老宗主最大的不同,老宗主总是喜欢藏身幕后,暗操独治,用他人做屏障遮挡。而李玄都却从来不屑于如此行事,敢为人先,敢于担当,这也是他肯追随李玄都的原因所在。

    李玄都说道:“云何,你一路奔波劳顿,就暂且留在终南山上,与徐九亲近一下,然后返回剑秀山,接手客栈事宜,从旁协助姑姑。你和上官莞不同,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我相信你能帮我完成这件大事。”

    “是。”李如是这一声回答有了一些哽咽感。

    李玄都接着说道:“过些日子,姑姑可能要回清微宗一趟,而我要动身去辽东一行,待到三十六日期满,我还要准备上京,所以你要肩负起客栈的重任。”

    李如是点头应下。

    李玄都站起身,将他刚刚默写完不久的“太平青领经”交到李如是的手中,说道:“无事的时候,照此修炼,未必能够长生,可跻身天人境总不是什么难事。”

    李如是怔住,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将书放在他的手中,离开了书房。

第一百六十九章 西北

    李玄都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置完毕之后,与秦素一道离开了终南山,准备前往辽东。

    这次去往辽东,主要是为了公事,李玄都想要入京,少不得要与辽东方面通气,最好是双方相互配合,避免形成单打独斗的局面。毕竟李玄都此行不是为了逞强闹意气,而是要完成他心心念念之事。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两人下来终南山,一路向北,哪怕是御风而行,也可见脚下是大片荒地,杂草丛生,不见麦苗,这是战乱弃耕之故。李玄都不由得叹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与李玄都并肩飞行的秦素听得明白,这是《诗经王风》中的句子,不曾言语,只是任由秋风扑面。

    两人很快便离开了终南山的范围,经过几个不大的村镇,可都已经荒废,竟是不见半个人影,但见沿途田地长满杂草,一片荒凉。偶尔还能见到几具尸体,身上并无明显外伤,多半是饿死之人。

    如此种种,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李玄都和秦素离开秦州之后,进入中州,继而再从中州去晋州,最终过渝关,抵达辽东的幽州。

    在这一路上,秦州、中州、晋州一带的旱情仍在继续,饥民们四下起事,饥民流贼四处劫掠,攻城掠地,官兵则四处围剿。

    有句老话说得好: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意思是,匪过来掠夺,就像梳子一样梳理了一遍把家里财物都掠走,但是梳子齿与齿之间间隔大,仍有漏过的;篦子齿很细,形容兵丁过来掠夺,是明打明地,时间充裕,细细地搜刮,掠夺得比匪还要恨,不像匪至少还怕官府过来只好匆忙地掠过就走。至于官过如剃,是说官员过来搜刮,像剃头一样寸草不生了,三句话都是以头发借喻,十分形象。

    官军剿匪,遭殃的是普通百姓,先是流民乱匪劫掠一遍,接着就是剿匪的官军再劫掠一遍,如此一来,本来还能勉强维持的百姓也没了生计,不得不加入流民的队伍,使得流民一再壮大,反而是越剿越多,剿不胜剿。

    任谁也看得明白,关键不在于剿,而在于安抚,自古以来,平定叛乱都是要抚剿并用。关键是调拨粮食赈灾,这才是治本之法,否则治标不治本,遍地流民就会春风吹又生。

    当年张肃卿在世的时候,灾荒乱民已经初见端倪:“不幸边地亢旱四载,颗粒无收,京、民二运转输不继,饥军饥民强半从贼,遂难收拾。”

    张肃卿向穆宗皇帝谏言:“盖解而散,散而复聚,犹弗散也。必实实赈济,使之糊口有资,而后谓之真解散。解散之后尚须安插,必实实给与牛种,使之归农复业,而后谓之真安插。如是则贼有生之乐,无死之心,自必帖然就抚。抚局既定,剿局亦终。”

    穆宗皇帝也同意了张肃卿的谏言,在秦襄收复秦州之后,下旨:“秦州屡报饥荒,小民失业,甚至迫而从贼,自罹锋刃。谁非赤子,颠连若斯,谊切痌瘝,可胜悯恻。仍晓谕愚民,即已被胁从,误入贼党,若肯归正,即为良民,嘉与维新,一体收恤,施牛与种,恢复农桑。”

    结果却是穆宗皇帝突然暴毙,十岁的天宝帝登基,接着是帝京之变,张肃卿身死,秦襄下狱,宗室掌权。原本的拨款赈灾被层层盘剥,无疾而终。

    秦襄给朝廷的最后一次上书言道:“诸贼穷饿之极,无处生活,兵至则稽首归降,兵去则抢掠如故。此必然之势。”

    最终导致了西北五宗起事,秦州、凉州、蜀州三州陷落。继而青阳教起事,各地流民四起,朝廷无钱无粮,只能放权给各地总督,使其自行筹粮募兵,导致疆臣坐大,间接导致了辽东的崛起。

    玄真大长公主离京之后,一路所见,终于是对朝廷彻底绝望,认为大魏气数已尽。

    至于朝廷为何无钱,与儒门脱不开关系。

    历代首辅皆是出自江南,在朝为官的儒门弟子也是如此,因为其根基在江南等州,故而给江南的鱼米之乡大减商税,而给秦州、中州、晋州屡加田赋,又有辽饷、剿饷、练饷,比正赋高出一倍,一亩田的赋税累加到了二两,而连年大旱的情况下,一亩地收成的米麦却卖不出半两银子,于是百姓弃耕逃亡者日众。不计其数的田地因为**而荒废,让无道宗的大军一再壮大,最终让西北局势一天天彻底糜烂下去。

    澹台云掌握三州之地后,虽然也有过一些举措,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再加上澹台云本不会治国之道,也没什么好的办法。至于有办法的地师徐无鬼,他并不想慢慢发展三州之地,而是打算一气攻入帝京,多方谋划,心思多数用在了昆仑、西域、帝京、正道各宗,唯独没有用在脚下的三州之地,这也是李玄都不能完全认可徐无鬼的原因所在。

    当年李玄都去西北的时候,正是西北最为艰难凄惨的时候,直接让李玄都见识了一番人间炼狱的景象。与李玄都所见相比,什么江湖厮杀,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场面,便是沙场厮杀也远远不如。那时候的李玄都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心里难以承受,由此导致了李玄都想法上的根本转变。他发誓要改变这个局面,先是投奔张肃卿,以张肃卿为师,张肃卿死后,人亡政息,他干脆直接亲自上阵。

    李玄都听人说起过,天宝帝的御书房中有一扇屏风,上面写了八字,分别是:“天灾”、“流民”、“西北”、“辽东”。这便是朝廷的四大心头之患,与之相比,其他的都是疥藓之患,只能让他焦头烂额,而这四大心头之患却让他寝食难安。

    也许随着李玄都整合道门,这扇屏风上还要多出“李

    玄都”三字。

    朝廷中还是有高人的,看得明白。李玄都可不仅仅是一个客栈那么简单,掌握了慈航宗、正一宗,意味着从从岭南到江南的海路已经全部落入了李玄都的手中,而且李玄都对于清微宗的影响也是极大,张海石、李非烟等清微宗元老都支持李玄都,再加上清微宗掌握的东海,李玄都便打通了从辽东北海到岭南的全部海路,近可抵达凤鳞州、婆娑州,远可及安西大秦国。除此之外,太平宗多有能工巧匠,擅百工,所产无不精巧无比,尤擅火器,火炮尤胜神机营之大炮,一炮既出,声震数百里,糜烂五十里。虽然此乃夸张之言,但也可以让本就可以媲美金帐大军的辽东铁骑如虎添翼。

    朝廷本希望儒门能够解决李玄都的问题,结果一场玉虚斗剑,儒门大败,反倒是成就了李玄都。

    到了如今,随着宋政和张静沉败亡,李玄都已经势大难制,转守为攻,开始试探帝京的虚实,惹得太后谢雉不得不暗中遣人求和。李玄都假意答应下来,实为缓兵之计,为他的辽东之行留出足够的时间。

    李玄都给了秦素打了个比方,想要给人一拳之前,要先把拳头收回来。

    这次辽东之行,便是他收回拳头的过程。

    秦素对于这次“回娘家”,嘴上不说,心里很是高兴。屈指算来,她离家已经有小半年,虽然以前的她也经常会一年不回家,但定下婚约之后,反而越发想念那个从小长大的地方。

    不过秦素不知道的是,李玄都还有一个没有对任何人说起的念头,他想要好好看看赵政和秦清治下的辽东,他不希望推翻了大魏之后,又迎来了另外一个大魏,若是赵政果真如传闻中那般执政有方,那他便可以放下最后的疑虑,全力支持辽东。若是赵政治下的辽东名不副实,他仍会进京,不过会有所保留,另谋他路。

    李玄都之所以不对秦素说起,倒不是信不过秦素,而是不想让秦素左右为难。说到底,赵政只是“掌柜”,秦清才是背后的“东家”。如果赵政能够让李玄都满意,那么李玄都就当没有这么一回事。如果赵政不能让李玄都满意,那么再说也不迟。

    再有就是,李玄都怕辽东方面搞出一些糊弄人的官样文章,干脆没有通知辽东,打算先在秦素的带领下在辽东四处走走,然后再去见老丈人和赵政。

    李玄都以长生境的修为带着秦素御风而行,很快便过了三州之地,过了武城,渝关便遥遥在望了。

    渝关素有天下第一关之称,此地紧扼要隘,成为河朔通往辽东要冲。古人称为“锁钥无双地,天下第一关”。大江分出了江南江北,渝关便分出了关内关外。

    如今此关在辽东的掌握之中,使得攻守之势互易,进可入关南下,退可割据一方,辽东铁骑便是悬在帝京头顶的一把利剑。

第一百七十章 辽东

    过了渝关,气温骤降,差不多比得上江南的数九隆冬了。再往北的金帐更为寒冷,草原上差不多已经开始下雪。这两年草原上白灾不断,雪大压死人,从草原上逃荒过来的牧民着实不在少数。

    牧民放牧就像农民种田,农民要从今年的收成中预留出明年的种子和口粮,牧民也要预留出明年的羊羔子和吃食,可一场白灾下来,大雪磅礴,将牧草都深埋了,牲畜吃不饱,要饿死一部分,没有饿死的也是孱弱不堪,抗不得冻,天气严寒,势必又要冻死一部分,牧民们自是损失惨重,就算熬到来年开春雪化,牧民还是要喝西北风。所以牧民们就只有两条路,要么跟随金帐大军南下,要么就逃往辽东,如今金帐内战不止,辽东这边不断组织人手开垦荒地,地多人少,只要来了,就有一口饱饭,不至于饿死。那些不愿意打仗的牧民知道这个消息后,便拖家带口地往辽东安家落户。

    说来也是巧了,李玄都上次来辽东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接着就去了金帐,见识了草原的风光,天地之间一片雪白,没有半点杂色,阳光照下来,白雪耀得眼睛都睁不开。就算不是艳阳天,入目也是茫茫雪白,好像天地间的万物都融为一体似的,一切界限都被模糊。

    塞外草原本就没有路,风一过,什么马蹄印、车辙印通通都被掩盖了,天大地大,一马平川,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连棵树、连个丘陵都看不到,更没有半个人影,那才是不知路在何方。第一次去草原的人,多半要迷路,不见去路,也找不到身后归途,待到干粮吃完,便要饿死在白茫茫的草原上,这就是白灾的厉害。

    如今草原上已经闹起白灾,这也是拔都汗和伊里汗罢战的主要原因。

    李玄都和秦素降下身形,改为徒步前行,李玄都忽然说道:“无论怎样的鼎故革新,都会引起既得利益之人的疯狂抵制,到了这时候,辩经无用,讲道理无用,唯有让一方彻底消亡才能完结,于是张相死了,所以‘革’字之后往往要加一个‘命’字,杀人总是不可避免的。”

    秦素问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了?”

    李玄都道:“我的手上要沾血了,哪怕不是我亲自动手。”

    秦素好歹也是江湖儿女,谈不上闻“杀”色变,只是说道:“你是说那些宗室。”

    李玄都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如果辽东得了天下,我们岂不是也成了新的宗室?我们会不会步大魏宗室的后尘?”

    秦素一怔,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李玄都自问自答道:“为什么会烽火四起?为什么会生灵涂炭?是天意如此?还是**至此?其实哪有什么天意,天灾年年都有,朝廷鼎盛时,可以迅速赈灾,天灾不过是疥藓之患,不至于闹出乱子。待到朝廷腐朽时,无力赈灾,那便是心腹大患。好比是刚刚起火的时候不去救火,于是小火变成大火,最终将整座房子都焚烧成灰烬。这是天意吗?这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们,无论落得什么下场,都不冤枉。仅仅一死,太便宜他们了。”

    秦素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森然寒意,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忽然一笑,“罢了,不谈这些糟心事。我上次来辽东,来去都匆匆,还没见识过关外风光,不如你领我四处转转?”

    秦素也不想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微笑道:“好。”

    在秦素的带领下,李玄都没有去朝阳府,而是去了靠近的北海的清滨府。

    两人御风而行,速度极快。很快便进了清滨府境内,未到府城,李玄都放眼望去,已经是大感惊讶。他现在所见之辽东,要远胜于儒门仙物“天下棋局”中的辽东。

    如今的辽东与西北竟好似两个世界。

    时值深秋,城外农田中的麦子早已收割完毕,田地里都是青青的麦苗,一片碧绿之色,一直延伸至视线尽头的天际,竟是没有半块荒芜的田地。田间的小路上,农人们来回往返,虽然身上的衣着不算新,可鼓鼓囊囊,十分臃肿,没有受冻之忧,精气神也截然不同,没有惊惶,没有绝望,反而充满了勃勃朝气。

    用百姓的话来说,日子有盼头。

    到了府城之中,不同于西北的十室九空,城中很是热闹,各行各业,应有尽有,店铺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各种店铺字号鳞次栉比,各种车轿骡马忙碌不停。

    李玄都和秦素降下身形,来到城中,漫步街头。

    不远处路边有道人摆摊算命,测姻缘看手相。道人算命摊子的对面是一个脚行,门前有不少汉子,有的坐着休息,有的小口饮酒,脚行里面有骡马拴在那里,有人正喂着草料,草料里竟然掺了部分豆子,虽然都是些被挑出来的劣质豆子,但放在西北等地,人都吃不上豆子。

    再往前走,是各种做小买卖的摊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大多数都是各种吃食,甚至还有卖糖葫芦的,李玄都心血来潮给秦素买了一串,山楂很大,糖浆的分量很足,价钱也不算贵。只有吃饱饭之人才有心思来买这些东西。

    不远处一栋三层楼的客栈如鹤立鸡群,客人熙熙攘攘。既有普通百姓在一楼大堂吃着一般饭食,也有衣着不俗之人坐在二楼、三楼慢慢饮酒。

    李玄都不由生出一种错觉,这不是世人口中的苦寒辽东,而是江南繁华所在的金陵府。

    两人走过热闹的街市,租了条小船,沿着穿城而过的河流离开府城,悠悠荡荡来到靠海码头。

    此时码头上更是热火朝天,不断有大船靠岸,也不断有大船起锚,船上之人一起吆喝着拉下风帆,或是准备扬帆。码头上满是搬运各色货物的劳力,有管事在一旁吆喝指挥。更远处是正在装车的各种驴车、马车、骡车,赶车之人因为久坐的缘故,大多抽着旱烟叶子,这也是辽东的一绝。宽阔的官路上人流不息,尽是运

    送货物。

    听了秦素的解释之后,李玄都发现自己这位老岳父的手段也非同寻常。秦清在统一辽东宗门之后便开始对辽东境内的世家、士绅动手,用秦素的话来说就是,拉拢一批,打压一批。愿意跟随秦家的,出钱出力。不愿意跟随秦家的,还敢反抗的,秦家也不手软,直接动用补天宗之力,将其直接灭去。这也是秦道方不认可兄长的地方。

    秦清当然不是一味用强,在辽东境内没有反对声音之后,秦清开始让利于其他归顺秦家的世家,将那些反对士绅的家产全部拿来拓展北海商路,辽东境内各大世家全部参与其中,分工明确,有负责采参种植的,有负责运输的,还有负责经商买卖的,将辽东特产的人参、东珠、貂皮、药材运往关内。如此近十年的时间,辽东三州境内已经是秦家一家独大,这才有了“辽王”秦清的说法。

    接下来就是秦李联姻和秦白联姻了,这两桩婚事一成,从北海到东海再到南海,畅通无阻,甚至可以通过西海前往海外等地,买卖不可谓不可大。

    统一辽东的宗门势力和世家势力之后,秦清开始大力支持赵政。

    赵政在秦清的鼎力支持下,于辽东境内大兴屯田之事。首先是大力开垦荒地,辽东本就是人多地少,土地自然不似关内那般紧缺,又因为天灾**的缘故,关内流民众多,秦清便通过海路将大批流民百姓运送至辽东境内。

    正如张肃卿所言,平定流民之乱的关键在于帮助他们恢复农事生产,赵政便做到了这一点。分给流民土地,借助秦家的财力资助其耕牛和种子,使其耕种,人心自然安定。同时也鼓励百姓开荒,只要愿意开荒之人,衙门就会借给他们农具、种子、耕牛,开垦出的土地归于百姓,百姓无不欢欣雀跃,甚至有人在家中供奉起赵政的长生牌位。

    赵政唯一的条件便是家中男丁要服兵役。

    百姓们自有一种小民的聪慧和狡黠,他们很快便算明白一笔账,加入辽东的屯田之后,士绅们不能侵占自己的田地,朝廷的重税也收不到自己头上,而茶叶、盐、铁等朝廷管制的物事也是按照人头定量买卖,价格公道。更不用说从军的饷银丰厚,若是战死,还有抚恤。这么算下来,就算是卖命,也是值了。更何况赵政还实行军功制度,若是立下足够军功,便能得到相应的官身,甚至是土地。如此一来,家家男子以从军为荣,奋勇争先。辽东大军也完全变成良家子从军,杜绝了种种军中恶习。

    这便是辽东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缘故,现在的辽东铁骑不是为了一家一姓而战,是为了自家的土地而战,类似于遭遇了白灾而不得不南下的金帐大军。其精神意志,远非当兵吃饷的大魏官军可比,也并非流民等乌合之众可比。

    大魏之所以不能效仿行事,只因关内士绅势力远胜辽东苦寒之地士绅,上至庙堂,下至江湖,盘根错节,谁也奈何不得,奈何不得士绅,何谈分给百姓土地?自然无法效仿。

第一百七十一章 农税

    转眼间到了中午。

    码头上有多棚子,里面做着大锅菜,还有刚刚出锅的馒头和稀粥。古人一日两餐,到了大晋年间之后,逐渐变为一日三餐。只是赶上荒年,粮食不足,又逐渐变成了一日两餐,不过在辽东,因为粮食供给足够,所以仍是维持一日三餐。

    李玄都指着正在做饭的棚子,问道:“这是管吃吗?”

    “应该是吧?”秦素也有些不确定,别说她不怎么接触家族事务,便是秦道远在此,也未必能回答这个问题。毕竟这不是什么大事,也许只有这里的管事才知道。

    “过去问问就知道了。”李玄都说道。

    秦素说道:“那边都是些男子,没有女子,我就不过去了,我在这儿等你。”

    正如秦素所说,码头上干体力活的都是男子,她一个女子未免太过显眼,李玄都自然不会勉强秦素,应了一声,独自向前走去。

    便在这时,码头上响起了钟声,正在干活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分别向那些棚子涌去,不过并不急迫,没有抢饭的意思,显然是管饱管够,早去晚去差别不大。

    不一会儿,已经有人领了饭食:两个馒头,一碗粥,一碗青菜。放在寻常百姓眼里,已经是极丰盛的饭食。毕竟百姓生计艰苦,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点油腥,大多数时候只求能够果腹,谈不上滋味之享。

    这些领了饭食之人就随意找个地方坐下,三三两两地分布在码头各处。

    李玄都还是一身黑色的鹤氅,穿着带有鞋翘的长靴,与整个码头显得格格不入,周围之人只当他是哪家的掌柜东家过来巡视,不敢阻拦,任由他四处走动。

    李玄都穿过人群,双眼四下巡视着,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吃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将自己的那份吃了个干净,正独自一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

    “这位老丈,吃得太快容易伤身。”李玄都在老人不远处站定。

    那老人抬头看到李玄都,吓了一跳,赶忙就要起身行礼,不过被李玄都伸手按住,“老丈不必紧张,我就是随便聊聊。”

    老丈有些警惕,“这位……公子不是本地人?”

    “我是齐州人士,内子的娘家在辽东,这次陪着内子回来省亲,正好家岳在此有些产业,便顺道四处走走看看。”李玄都也算是实话实说。

    老人不再警惕,放松下来,“原来公子是大户人家出身,难怪吃饭还有这么多讲究。”

    李玄都道:“这不是讲究,而是实话,伤胃。”

    老人摇头道:“没办法,习惯了。前些年闹饥荒,没粮食吃,四处逃荒,赶上青阳教发粮食招人,就得跟别人抢饭吃,有时候能吃多少全看吃得快慢,吃饱一顿能顶个三四天,稍慢一点就没得吃了。”

    “我看别人可没有老丈这种习惯。”李玄都故意说道。

    老人听他这样一说立刻来了精神,“不瞒公子,小老儿也

    不是辽东人,本来是中州人士,逃荒到了齐州,又赶上青阳教,后来青阳教被官府灭了,小老儿便被大船送到了辽东。也是老天有眼,遇到个赵老爷,还有秦老爷,想要种田的给地给种子,想要做工的给工钱,还包吃住,给了我们这些人一条活路。”

    李玄都问道:“赵老爷和秦老爷这么大方?我可听说他们还养着好些兵,赵老爷和秦老爷哪来的钱养活这么多人?”

    老丈理所当然道:“种田要交税,做买卖的也要交税,这不就有钱了吗?”

    李玄都又问道:“朝廷也收税,可朝廷还是年年国库亏空,赈灾的钱都没有,辽东凭什么这么有钱?难道辽东的税很重?”

    说到这个,老丈有些兴奋起来,“公子是外乡人,不知道辽东的情况。”

    “那就请老丈说说。”李玄都微笑道,心里觉得有趣,眼前之人明明不是辽东人,可现在俨然是以辽东人自居了。

    老丈面有得色,说道:“辽东的税可比朝廷的税低多了。小老儿不做买卖,只是个做工的,也不知道商税多少。不过小老儿有几个一起从齐州来辽东的同伴,他们比小老儿年轻,合伙开荒去了,小老儿问过他们农税多少,他们说三十税二,也就是十五税一。”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朝廷是三十税一,辽东这边是三十税二,分明是朝廷的税更低一些,可老丈怎么说辽东的税更低?”

    “一听公子这话就知道公子是没种过田的人。”老人笑起来,“朝廷明面上是三十税一,可那只是正税,除了正税,还有各种杂税,各种乱七八糟的名目加起来,就是一年的收成全都交上去也不够。可辽东这边就不一样了,说多少就是多少,没有那些杂税,可不就比朝廷低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明白了,告辞。”

    说罢,李玄都转身离去。

    老人望着李玄都的背影,咕哝道:“明白?明白什么了?”

    李玄都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回到了秦素身旁。

    秦素问道:“你打听到什么了?”

    李玄都感慨道:“岳父大人和赵部堂高明啊,我今日领教了。”

    “怎么说?”秦素好奇道。

    李玄都道:“如今看来,辽东的藩库要比朝廷的国库富裕太多,最起码辽东没有饥荒,还能借钱给百姓开荒种地,更能养起二十万大军。反观朝廷,赈灾的钱没有,养兵的钱也没有。这就有意思了,辽东的土地、人口不足朝廷的四分之一,也不是江南等富庶之地,怎么就能收这么多的税,还没有百姓叫苦?朝廷占据了那么大的地盘,那么多的人口,各种巧立名目,各种苛捐杂税,收税收得天怒人怨,逼得百姓不得不弃耕逃亡,可到头来收到手里的税还不如辽东的多?你想想这是什么道理?”

    秦素立时明白了,“这些税都被中间的人层层贪了。”

    李玄都道:“一个辽饷,不过二百万两

    银子,属实不多,可摊派到百姓头上的时候,就逼得百姓逃亡,这是被增加了多少倍?说句不好听的话,朝廷能拿到手一百万两银子,底下的百姓就要缴纳一千万两银子,剩下的九百万两银子都被那些贪官污吏们分走了。可偏偏朝廷还没有替换的能力,因为这些官吏以及他们背后的士绅,就是大魏朝廷的根基所在,没了他们,朝廷也就不存在了,这便是张相新政失败的原因。”

    秦素咋舌道:“辽东这边呢?”

    李玄都道:“朝廷收一百万两银子,到手一百万两银子,百姓缴纳一千万两银子。辽东收两百万两银子,到手两百万两银子,百姓缴纳两百万两银子。结果就是辽东比朝廷有钱,辽东还更得民心。这样的朝廷,焉能不败?”

    秦素道:“原来这才是爹爹打压士绅的用意所在。”

    李玄都感慨道:“我现在想明白了,张相的新政注定不可能成功。朝廷要赈灾,要用兵,必须加税。可天灾连连,本就歉收,又因战祸之故,青壮男丁死伤惨重,很多田地要靠老弱妇孺来耕作,收成更是凄惨,只希望着朝廷拨款赈灾或者减免赋税。如此一来,成了个死局,朝廷没钱,百姓没钱,士绅们有钱。士绅们挖朝廷的墙角,又拼命压榨百姓。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士绅就是朝廷的支柱,想要通过朝廷去对付士绅,只会自寻死路,唯一的出路就是另立门户。”

    “只是如此一来,又有一个问题。”李玄都话锋一转,“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此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就像一张饼,现在能吃到十成,渐渐只有八成,最后只剩下五成、两成,终是难以维持。我在想,辽东能否摆脱这个规律?”

    秦素陷入沉思之中,没有贸然回答。

    李玄都叹息道:“‘天下苍生’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是何其难。说庙堂,不是几个书生坐而论道,打些机锋,那是纯粹的纸上谈兵。也不是整日里这个计那个谋,这些机谋权术解决不了吃饭的问题。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如何改变?如何避免?这才是根本,故而太上道祖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

    秦素道:“你有没有办法?”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好办法,我们现在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在这种时候,空有一身长生境界修为也很难有所作为,这就好比绣花,不是空有力气就行的。”

    秦素沉默了一会,问道:“还要继续四处走走看看吗?”

    李玄都心情立时好起来,笑道:“当然要四处走走看看,而且要好好看看,我现在对辽东越来越有兴趣了。不管以后如何,现在的辽东让我很满意。”

第一百七十二章 商税

    这码头上多是货船,却也有几艘客船。李玄都和秦素等人登上一艘客船,北上而行。

    四海之中,北海因为位置的缘故,天气寒冷,先天不如东海,也不如南海。可东海、南海之上常有海贼,甚至是宗门的船队,反倒是这北海的海面上颇为太平,来往船只的数量不逊于东海、南海。

    李玄都对于船是不陌生的,清微宗就是靠着船队起家的,不过清微宗被称作仗剑行商,商船上配备火炮,遇到不遵守清微宗规矩的船只,直接击沉,或是将其货物全部没收,就像手持利剑四处行商,可以说是十分形象生动了。反观辽东这边,秦清倒是持开放的态度,除了禁绝海盗之外,并没有太多其他规矩。

    从这一点上来说,秦清的确是有大韬略之人。当年司徒玄策也曾想过改组清微宗,改变这种传承了数百年的仗剑行商,可结果是司徒玄策身死,而李道虚也不再管理宗门事务,将这些事情都交到了李元婴的手中,导致清微宗还维持着这种现状。

    李玄都少年时,满腔热血,也曾想过改变清微宗,可那时候只是空有热血而已,办法、规划、想法是半点也无,自然只是一个笑话。等到李玄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和道路之后,他已经不在清微宗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在意这些。事情有轻重缓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清微宗都属于“缓”和“轻”的范畴之内,还不到迫切解决的时候。

    在这一路上,李玄都除了陪秦素欣赏海景之外,也与船上的乘客、船老大有过交谈,这些乘船北上之人多是客商,于是让李玄都对辽东的商税有了个大概了解。

    然后他大概算了笔账。

    走过江湖的人对于路程长短都有个大概认知,从金陵府到帝京城,最短水路三千五百里,要过十二个钞关,交费三百五十文左右,平均每里路一文钱。大魏米价最低时,九十文能买一石,平均每斤米卖十文左右。这个价格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算便宜。

    不过钞关也不是问谁都要钱,有三不收:官员的船不收,宦官的船不收,进士和举人的船不收。由此衍生出许多逃费的手段,有的在船头竖起牌子,一面写“提刑按察司衙门”,另一面写“承宣布政司衙门”,冒充官船;有的请进士或者举人坐在船上当护身符,过钞关的时候,人家要钱,就让护身符出面对付,冒充官船风险太大,请进士或举人做护身符却百试百灵,话本里记载了一个故事,一位秀才同时给两艘民船护航,得银五两,进士和举人比秀才有身份多了,他们更有资格帮人免交过路费,拿的报酬自然更高。

    通过慕容画和玄真大长公主,李玄都已经得知了去年朝廷的岁收,总共三千六百万两左右。

    其中派剩麦米折银,丝绵、税丝、农桑绢折银,绵布、苎布折银,府部等衙门禄俸米折银加起来占了一成左右;马草折银占了一成左右;草场草折

    银、各马房仓麦豆草折银,户口盐钞折银,共占一成左右;各州府改解银占两成左右;各盐运司并各提举司余盐、盐课、盐税等银占了三成左右。

    接下来便是各大钞关,加起来也占了一成左右。然后是赃罚银占了半成,商税、鱼课、富户、历日、民壮、弓兵,并屯折、改折、月粮等项银,约共半成左右,

    总的来说,农税、盐税占了大头,商税包括钞关在内,只占了一成稍多。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魏在开国初期,商贸被金帐南下破坏严重,所以太祖皇帝为了恢复商业,宣布对大部分商业免税。

    帝谕户部曰:“曩者奸臣聚敛,税及纤悉,朕甚耻焉。自今军民嫁娶丧祭之物,舟车丝布之类,皆勿税。”

    一直到武德年间才重新征收商税。征收的商税也很轻,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

    商税是三十税一,农税也是三十税一,可两者无论如何也不能相提并论。

    商税本身就已经很少,因为商人流动,所以大头收入都在钞关等杂税之中,可偏偏钞关有三不收的说法。如此一来,就导致了普通人经商,不堪重负,而士绅经商,几乎等同于不纳税。任凭多少丝绸、茶叶、瓷器的贸易往来,朝廷是半分钱也拿不到。朝廷无钱,只能将重担全部压在农税上面,最终百姓不堪重负,把土地卖给士绅沦为佃户,士绅的土地也不纳税,朝廷只能继续压迫那些还未卖身为佃户的普通百姓,如此不断循环,终成死局。

    辽东明显在有意避开这个死局,辽东的商税要比朝廷的商税重上许多,十五税一,只针对一定规模的商户,而小商小贩则仍旧维持了原来的三十税一。

    除此之外,秦清整合所有辽东世家,一起经商,此事由秦家牵头,可实际上是以总督府的名义行商,同时赵政的总督府也将部分税收投入其中,成为东家,待到买卖盈利之后,再行分红。如此一来,辽东上下都牵扯其中,自然齐心协力。结果等同是绕过了商税,不再是士绅做买卖朝廷收税,而是朝廷亲自做起了买卖,商税的多少倒是不再那么紧要了。

    不过如此一来,对于官吏的要求就变得极高,最起码饱读圣贤书的儒门弟子多半无法胜任,需要部分专业商人,这也是秦家拉着诸多世家亲自下场的原因之一。而这又导致公私不分,很难分出世家和衙门的界限在哪,如今只是三州之地,有秦清和赵政两人把持,尚能勉强不出差错,若是将其推行至整个天下,未必就能不出纰漏。

    可是话说回来,这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改变了。辽东几乎是比照着大魏朝廷,将许多“窟窿”一一补上,面貌焕然一新。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是十分佩服秦清和赵政两人,能让辽东在十年不到的时间中成为帝京的心腹大患,的确有过人之处。

    如果说玄真大长公主离开帝京走了一圈

    之后,对于大魏朝廷灰心失望到了极点,那么李玄都来到辽东走了几处之后,对于辽东则是充满了信心。

    辽东开了一个好头。

    客船走了两天的时间,靠岸后,李玄都和秦素已经离开了幽州境内,进入了辽州境内,这里更加远离关内而靠近金帐。如果说幽州是辽东三州的商贸重心所在,那么辽州就是辽东三州的军事重心所在。在绝大多数时候,这里驻扎着半数以上的辽东铁骑,用以防备金帐王庭的大军。不过随着金帐内战加剧,总督府已经开始调兵南下,如今辽州只剩下五万左右的边军。

    在辽州境内,赵政大力推行军屯,故而在辽州大地上,可见一个又一个的屯堡,还有大批开荒的普通百姓。这些屯田不仅可以供应辽东大军的需用,还能反哺人口稠密的幽州。

    李玄都和秦素重新变为御风而行,脚下大地,虽然人烟稀少,但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连接成片,望不到边际,十分喜人。

    不过更多的还是未曾开垦的荒地和各种深山老林。时常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猎人进入山林狩猎,或是撑着小船撒网出海捕鱼。

    这便是除了种田和放牧之外的渔猎了。

    李玄都道:“平心而论,辽东除了气候寒冷之外,也不失为一方沃土。只要经营有道,也能安居乐业。看来我当初让太平钱庄借款,是借对了。”

    “这是自然。”秦素轻声道,“辽东苦寒,地广人稀,多是深山老林,所以缺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口和银钱,幸好如今关内流民众多,将其迁入辽东后,大大增加了辽东的人口,而你让太平钱庄借款,也着实帮了不少忙。”

    到了此时,秦素已经多少察觉出了李玄都的心思,只是不曾点破,而且主动带路。她在心底还是相信爹爹的,秦家在辽东生活了数百年,总不会让家乡人千百年后还要戳自家的脊梁骨。

    如今看来,李玄都无疑是满意的,皱眉的时候不多,而且很快就舒展开来,大多数时候,李玄都都是面带笑意,而且是那种不加以掩饰且发自内心的淡淡笑意。

    李玄都降下身形,来到一处麦田旁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麦苗的叶子,又抓了一把泥土,在手中轻轻揉捏,最后送到鼻下还闻了闻。

    李玄都跌落境界的时候,也曾种田,所以对于农事并非一窍不通。

    相较于李玄都,秦大小姐可就是完全不懂了,只是站在一旁。

    李玄都随手抛掉手中的泥土,站起身来,赞叹道:“好,真好。”

    秦素笑问道:“好在哪里?”

    李玄都道:“我所想的天下太平,大约就是如此模样了,所以说好。”

    说话的同时,李玄都极目望去,视线尽头是连绵群山,山上的茂密森林仿佛一条起起伏伏的青黑色曲线。

    这条线似乎给李玄都所言的“天下”划定了一个界限。

第一百七十三章 马政

    人贵有自知之明,李玄都知道自己打打杀杀去打天下还算凑合,可如何坐天下,他就完全不够格了。所以他从未想过自己来做皇帝,一直秉持的想法都是找到合适的人选来治理天下。

    这个人选不是说某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最终他选择了辽东。

    现在看来,辽东没有让他失望。

    那么接下来他也不会让辽东失望就是。

    不过李玄都还不急着去见朝阳府,接下来他又去了辽东边军的大营,只是因为秦襄不在的缘故,李玄都没有进入大营,只是远远观望了下军容之后,便悄然离去。从辽州南下,来到奉州。

    奉州位于幽州和辽州之间,不上不下,这里同样有大片的屯田,不过不是军屯,而是民屯。这乱世之中,粮食几乎等同银子,甚至有些时候比银子还要可靠。所以辽东对于种田达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追求,在三州之地大肆屯田。

    所谓屯田,就是垦殖荒地。根据开垦之人的身份不同,分为军屯、民屯、商屯。辽东三州之中,幽州人口最多,荒地最少,大部分能够种植粮食的土地早已经被开垦完毕,大部分屯田都是商屯。辽州人口最少,荒地最多,因为靠近边境的缘故,以军屯为主。奉州无论人口还是荒地面积,都在三州中居中,以民屯为主。

    当然,屯田不是全部种植粮食,也种植大豆等作物,甚至是部分药材,不过面积较小。

    除了农事之外,再有就是马政了。

    放眼整个天下,共有五大产马区。

    第一是西北产马区,包括部分西域,以及秦州、凉州等地。

    第二是塞北产马区,也就是金帐王庭统御的广袤草原,历代朝廷都在此设立马市。在西北沦陷之前,大魏朝廷并不缺马,时常关闭互市,打压金帐的马匹价格。

    第三是西南产马区,以蜀州、云州为主。

    第四是中原产马区,中原自古车骑驰逐,养马颇盛,养马成风,后曾一度衰落。晋州雁门关为塞北马种入口地﹐朝廷在晋州河东府设有牧监。

    第五就是辽东产马区,主要集中在奉州和辽州等地,以奉州为主,太宗皇帝曾经设立辽东苑马寺主持养马,如今已经归于辽东,秦清和赵政总共设立了七大牧场,养马达五十万匹之多,若再加上许多零星的小牧场,则可达七十万匹之巨。除了战马之外,劣马也可以代替耕牛成为垦殖的畜力。到了如今,辽东三州已经是除了金帐之外马匹数量最多之地。

    李玄都没有和秦素去鼎鼎有名的七大牧场,而是去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牧场。这也是李玄都最喜欢做的事情,以小见大。

    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牧场中没人能够发现他的踪迹,他先是陷入了此处牧场监正的衙署,找到了名册。根据名册记载,这处牧场总共占地四百里,共牧养八十群骡马,约一万三千余匹,骟马十二

    群,两千余匹。

    一个小牧场就有如此规模,李玄都已经可以想象七大牧场是何等壮阔景象了。

    秦素对于牧场倒是知道不少,一边与李玄都行于牧场之中,一边说道:“养马最怕的就是马瘟,这么多马聚集在一起,若是遏制不住,一死就是以千计数,其中损失暂且不说,病死的马肉是不能吃的,还要花费人力掩埋。要是夏天还好,辽东冬天的土地比铁还硬,寻常人挖半天也埋不了一匹,说不得要请宗门弟子或者军伍高手出手,不过对于有修为在身之人,这也是苦差事。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曾经有过一次马瘟,就连景师叔都亲自去了,累了个半死。。”

    李玄都问道:“就算没有马瘟,也会有正常死伤,多少是对,多少是错?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章程?”

    秦素想了想,回答道:“所有牧场都归辽东苑马寺统领,每隔三年考校一次,孳生数与倒毙数,都有定额。孳生数超过定额,有赏赐。倒毙数超过定额,则是处罚了。每百匹倒毙之数少于八匹,算是优,自上到下皆照例领赏;若是倒毙之数多于十三匹,那就是人人都要罚了。八匹和十三匹之间算是良,无功无过。若是发生了马瘟,应对不力,便是从三品的苑马寺卿和正四品的苑马寺少卿也不能免责。”

    苑马寺其职司同于太仆寺,为从三品衙门。太宗年间,置北直隶、辽东、西北、西南四苑马寺。各寺分设卿一人,少卿一人,寺丞无定员,各辖六监二十四苑,苑分三等,上苑牧马万匹,中苑七千,下苑四千。苑马寺督各苑养育马匹,听命于兵部。

    后来革北直隶苑马寺,并入太仆寺。宣宗年间,曾议革辽东苑马寺,以旧制未革。革西北苑马寺。世宗年间,以辽东苑马寺卿兼辖部分卫所军民,后又命其带理兵备事。

    到了如今,辽东苑马寺在事实上成了辽东总督赵政的下属,不再听命于朝廷的兵部和太仆寺。而且辽东苑马寺扩建了一倍不止,按照旧制,一个苑马寺有二十四个苑,就算全部是牧马上万的上苑,也不过二十四万匹而已,更何况苑马寺不可能全部都是上苑。如今辽东苑马寺足有五十万匹,等同原本的两个苑马寺,所以赵政又增设了少卿一人。

    秦素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总而言之,人性贪婪,这么大的马场,不可能变成清水衙门。各地州府衙门有火耗银子,马场这边也有大概一成的死伤额度。给十成的草料钱,只需要完成九成的养马任务。若是完成得好,多出的一成便是奖赏。若是只知道吃空饷,领一百匹的钱养九十匹马,不出事也就罢了,一旦出事,空额加上死伤超过了一成之数,便要重重责罚,轻则抄家,重则性命不保。”

    李玄都点头道:“赏罚分明。”

    李玄都又道:“没想到你对马场的事情这般清楚。”

    秦素道:“那时候我还小,大多数时候都跟在爹爹身旁,正赶上爹爹忙着

    马场的事情,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便在这时,有牧马人放马归来,数不清的马蹄踩踏大地,如同雷鸣一般,哪怕是距离还远,李玄都和秦素也清楚感受到脚下传来的震动。这还仅仅是马群,不是人马披甲的铁骑,真不知道成千上万的铁骑冲锋时,是怎样的可怖景象。不到上三境的寻常江湖人,只怕一个照面就要被碾碎成肉泥。

    李玄都和秦素避开马群,从一旁欣赏这些骏马奔驰的景象。李玄都不是十分懂马,但看这些马匹毛色鲜亮,应该都是不错的良马。

    看过了这个小牧场,李玄都便不想再去七大牧场,一个小牧场就占地四百余里,七大牧场只怕要上千里了,乌央乌央的马匹似海潮一般,他也看不出个好坏。同时也愈发佩服秦清和赵政两人,能在辽东积攒下这么大的基业。

    离开了这个牧场之后,李玄都又去看了几处民屯,甚至还与几个百姓聊了一会儿,感慨良多。辽东当然不是儒门理想的大同世界,谈不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有恶官酷吏,也有穷困潦倒之人,可绝大多数人还是能安居乐业,不至于流离失所。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已经足够了。

    大同世界不是一日建成的,若是连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都无法保证,那么其他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如果能将辽东三州之地的现状扩大到两京一十九州,那么李玄都便可以安心地醉里乾坤大了。

    除此之外,在奉州还有为数不少的工匠作坊,而且规模不小,动辄便是数百人,部分大作坊甚至有上千人。这里除了冶金炼铁、铸造刀枪、甲胄等军械之外,还有火药司,负责铸造火器,除了常见的虎蹲炮、三眼铳、鸟铳之外,还有各种火雷,只是比不得太平宗的水平。

    如今辽东军中,还是以骑军为主,不过也配备了不在少数的火器。制作精良的火器,在威力上可以媲美弓箭,而且没有臂力的要求,培养一个马弓手要三年时间,普通人用几个月就能熟练掌握火器,这便是火器最大的优势。

    秦清虽然是武人,但并不藐视火器,因为此等缘故,他虽然没有直接废黜匠户,但不再将其视作贱籍,极大提升了匠户的待遇,而且还有各种奖惩措施,使得各大作坊中的匠户们很是用心卖力,就连关内的许多匠户也有耳闻,不乏有人趁着如今朝廷管制不严,拖家带口来到辽东投奔的。

    朝廷那边也有火器,不过因为匠户待遇低下,宦官贪婪,吏治**,导致火器质量极差,经常炸膛,未曾伤人,倒先伤己。令普通官兵十分畏惧火器,敬而远之,使用火器的水平也远不如辽东。

    到了此时,李玄都不由感叹。他上次来辽东,不过只见到了冰山一角,只知道辽东让朝廷畏惧,至于如何畏惧,因何畏惧,却是半点不知。

    现在,他终于见到了辽东的真面目,真是好一只猛虎,虎踞关外,虎视天下。

第一百七十四章 龙城

    李玄都和秦素一路走来,看过了屯田,又看过了马场、作坊、海贸、城镇、边军,李玄都对于辽东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远远超过他的预想,既然期望不高,那么便谈不上失望,反而很是惊喜。

    有些时候,好或者坏,主要靠别人的衬托。如果在繁华盛世,如今的辽东只能算是寻常。可时值乱世,饿殍遍野,流民遍地,烽烟四起,被杀之人、饿死之人不计其数,白骨盈野,十室九空,血流成河,如此衬托之下,辽东倒是人间净土了。

    辽东三州极大,纵然李玄都是长生境地仙,也不可能在几天的时间里就全都走上一遍,所以他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几处之后,便决定前往朝阳府。

    当年中原正统在中州、秦州之时,二京是西京和龙门府,帝京以及北直隶还是幽州,关外的辽东三州则被慕容家族建立的大燕占据,所以慕容画算是世世代代生长在辽东的大燕皇族,大燕定都所在便是如今的朝阳府,故而朝阳府又名龙城。

    因为这个缘故,大魏朝廷将辽东三州纳入版图之后,幽州北移,就是以朝阳府为州城,秦家家主也被称作秦龙城,这个称呼几乎是代代传承,正如李家家主被称作李北海。

    这也不奇怪,当年老幽州的范围就是渝关以内,如此看来,齐州也是极北之地,今日的东海便是过去的北海,直到老幽州成为北直隶,新幽州北移出关外,有了新的北海,过去的旧北海才成了东海。只是许多地名未改,这就导致了如今秦家占据北海,可北海府却在齐州境内,还是李家的发家之地。至于李玄都,已经算是另户别居,与李北海这个称呼没什么缘分了。

    李玄都上次来朝阳府的时候,是直接去了府城,而且是从渝关方向而来,这次李玄都从完全相反的奉州方向过来,走了好几个县。与人烟稀少的奉州、辽州相比,幽州的人口便多了起来,仍旧随处可见大片呈条块状分布的麦田和菜地,其中夹杂着一个又一个的村落,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房,各行其是。

    李玄都忽然想明白一件事,秦清和赵政之所以执着于屯田,并非是怕挨饿,而是在存粮,他们早就已经开始为入关做准备了,且不说军需消耗,关内可还有数以百万计的饥民,这都是需要粮食的。只要粮食,这些饥民们就是辽东之人。

    李玄都也知道秦清为何对道门大掌教之位不感兴趣了,因为秦清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了三州之地,对于道门并无太多执念,所以他也乐见自己的女婿李玄都出任道门大掌教。

    如今的朝阳府很是热闹,除了秦清还在太白山的大荒北宫之外,赵政、秦襄、秦道远、景修等人都在朝阳府,当李玄都和秦素来到秦家大宅的时候,倒是让秦家众人好生惊喜。

    本来以秦家这样的门户人家,女儿女婿回来省亲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女儿的身份不一般,是家主唯一且最疼爱的女儿,女婿的身份就更不一

    般了,足以与家主平起平坐,就算没有女婿的身份,那也是贵客,所以整个秦家上下都被惊动了。

    两人被好些长辈、同辈簇拥着来到正堂,互相见礼之后,分而落座,因为大老爷不在,如今秦家还是二老爷秦道远主事,除此之外,秦不一、秦不二、景修等关系亲厚之人也在场。只有胡良去了大荒北宫向师父复命。

    其实无论自家,还是亲戚好友,总也脱不开身份地位的影响。如果李玄都是一介赘婿,来到秦家,只怕要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说不得还要受人冷眼讥笑。可因为他出身李家,是门当户对的乘龙快婿,上次来秦家的时候,便无一人对他无礼,大家都和和睦睦,客客气气,宾主尽欢。到了如今,李玄都身份又是一变,已经是跻身长生境,有望执掌道门,不逊于秦清,所受的礼遇更重,无论熟悉还是不熟悉的,都愿意向李玄都摆出笑脸,众多同辈人也对李玄都恭恭敬敬,没有那种横竖看李玄都不顺眼的愣头青,就算有,也被长辈们给镇压了。

    要不怎么说人情冷暖,一冷一暖,便是两个世界。

    寒暄之后,便是设宴接风洗尘,秦道远没让小辈们参与,只留下景修、秦不一、秦不二等人,所以只有一席。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有些时候,酒宴反而成了说话谈事的绝佳场所,在酒席上,秦道远问起了李玄都和秦素的来意,李玄都也没有隐瞒,点明他此行是为了上京一事,秦道远立时心知肚明,直言此事要与赵政和秦清商议。

    这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秦清得了巫阳留下的“宇之术”后,便开始闭关,力求更上一层楼,再加上秦清前段时间闭关突破长生境界,导致他最近两年都很少参与辽东事务,大多由赵政和秦道远代劳。可不管怎么说,被称作“辽王”的人是秦清,许多大事还是要由秦清做主。

    说起来秦清也不是圣人,一位长生之人如此谋划,自然也为了子孙后代着想,他最中意的人选其实是秦道方,可惜当时正是书生意气的秦道方因为秦清大肆杀戮辽东士绅而与秦清决裂,自己独自去了帝京,秦清不得已之下才选择了赵政。

    到了如今,秦道方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这么多年的实事做下来,那点书生意气早已消磨殆尽,尤其是他主政齐州之后,更是明白了有些士绅就是钻入体内吸血的水蛭,不得不杀。

    正因如此,虽然秦家也是士绅,但不妨碍秦家清理其他的士绅,秦道方明白兄长的苦心之后,兄弟两人的关系逐渐缓和,秦道方不再像以前那般冲动行事,变成了李玄都认识的那个豁达开明的秦道方。若是以前那个秦道方,两人就未必有今日的缘分了。

    说过了这些,这顿接风洗尘之宴也就算结束了。赵政有公务在身,明天才能有空。秦清也不可能今天就从大荒北宫赶回来,亦或是李玄都立刻去大荒北宫见秦清,于是秦素便带着李玄都往自己的闺阁行去。

    女子

    闺房,男子不得擅入其中。如果这个男子是自己的丈夫,那就没什么关系了。

    来到湖心岛,李玄都看到了秦素栽种的葡萄藤,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自有旁人照料,不敢稍有怠慢,自然是好生兴旺,美中不足的是时值深秋,叶子枯黄,葡萄也被摘下。

    秦素站在自己的葡萄架下,惋惜道:“可惜不是夏天。”

    整个夏天,李玄都身在西域、昆仑等地,自然不可能陪着秦素返回秦家。

    便在这时,一只小家伙出现在葡萄架上,一双好似琥珀的眼睛打量着两名不速之客,充满了狐疑、警惕。

    这是一只黄色的狸花猫,也是秦素曾经在信中提过的“大橘”。只是因为秦素经常不在家的缘故,这只黄狸花并不怎么亲近自己的主人,更严重一些,它是否还认得自己的主人,也值得商榷。

    不过秦素显然不这么认为,张开双手,轻声唤着小狸奴的名字,等着它跃入自己的怀中。

    可惜大橘并不打算给秦素这个面子,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它是大小姐养的猫,府里上下没人敢招惹它,以致于它快成了府中一霸,于是它蔑视地看了秦素一眼后,转身跳下葡萄架,很快便消失在拐角处,只留下秦素一个人在秋风中无言而立。

    看到这一幕,李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大小姐立时恼羞成怒,顺带也找到了发作的对象和借口,“都怪你,身上的杀气太重,把大橘吓跑了。”

    李玄都忍笑道:“我是说过我的手上要沾血,可现在还没沾血呢。”

    说着,李玄都还伸出双手,的确是莹润如玉,不染尘埃。

    秦素轻哼一声,“你的意思是说我把它吓跑了?”

    “我觉得是。”李玄都的回答十分干脆。

    说罢,李玄都当先进了一楼,秦素紧随其后。

    大橘就住在这里,没想到这两个家伙竟敢侵犯自己的领地,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便是愤怒,弓起身子,死死盯着走在前面的李玄都。

    待到李玄都走得近了,早已蓄势待发的大橘猛地一跃而起,很不客气地朝着李玄都当头一爪。

    这秦府上下,还没人敢招惹橘大人。

    结果李玄都一伸手,便抓住了橘大人的后颈皮,将它提在手中,任由它张牙舞爪,“嗷呜”之声不绝于耳。

    李玄都笑骂道:“好大的脾气,小心让你做公公。”

    似乎是听懂了李玄都的威胁,大橘的四肢顿时蜷缩起来,小脸皱在一起,鼻子通红,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秦素却是不依了,啐道:“胡说什么呢,什么公公,快把大橘给我。”

    李玄都把大橘交到秦素的怀中,此时大橘没了先前的神气,似乎也认出了主人,缩在主人的怀里,轻轻发抖。

    秦素顺着毛从捋了几下,又伸手在它的下巴挠了挠,算是安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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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