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太平客栈TXT下载太平客栈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太平客栈全文阅读

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六十四章 故友

    陆雁冰自小不喜欢读书,所以不喜欢旁人说话的时候引经据典,可李道虚和李玄都两人都有这个习惯,陆雁冰又不敢忤逆两人,只能乖乖听着,久而久之,也明白一些儒道义理。

    此时李玄都所说的这段话出自儒门,意思是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应一味顺从父亲,而是应该向父亲抗争,同理,君王有不义之举时,做臣子也不应当顺从君王,同样要抗争。圣人讲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顺。该顺则顺,不该顺时就要孝而不顺。若是不顾实际而一味盲从,陷父母于不义,是为不孝。

    在这里,李玄都把李道虚比作父亲,他是儿子,对应了两人的关系。最是倡导孝悌的儒门都不赞同愚孝,认为仁义还在孝顺之前。如果两人都不肯退让,那么终究要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

    不过也许是陆雁冰的反应太让李玄都失望,也许是李玄都压根就没想把陆雁冰牵扯进来,总之李玄都只是略微提了一句之后,便不再纠缠此事,转而说道:“以前我觉得钱俗气,谈钱更是俗不可耐。可到了今日方知钱是天底下第一等大事,不仅仅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就是一国,手中无钱也是处处为难。”

    陆雁冰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很早之前她便开始攒私房家当,纵然比不得秦素,与囊中羞涩的李玄都相比,却是富有太多。这也是她过去总觉得李玄都有些幼稚的缘由,当然,哪怕是现在,她也觉得这位师兄有些太过理想,想当然耳,可无奈李玄都成事了,那就另当别论。

    此时听李玄都如此说,陆雁冰自然十分赞同,说道:“钱往何处来,又往何处去,这里头有大学问。老爷子振兴清微宗,也离不开一个‘钱’字。”

    “见微知著,由小见大。我们再四处转转,瞧瞧如今帝京城里到底是怎样的光景。”李玄都说道。

    陆雁冰继续领路。她很想问李玄都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可在李玄都提及李道虚的态度之后,她便不敢问了,觉得自己还是不知道为好。

    其实李玄都也在等,一则是等秦素那边的消息,二则是等宁忆那边的消息。

    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如果大事开大会,很容易出现上秤千斤重的局面,如果有人在会上提出问题,就不能视而不见,众目睽睽之下,必须解决问题,不能再去推诿、拖延、调和、斡旋,十分棘手,容易无法收场。

    比如说李玄都谏言李道虚之事,虽然李玄都到底说了什么只有李道虚和李玄都知道,但当时清微宗人人都知道李玄都要劝谏李道虚这件事,那么李道虚便无法装作没有这回事,只能给出一个明确态度,偏偏李玄都提出的问题并非杜撰胡说,而是清微宗确实存在的问题,就算李道虚是仙人,也很难解决,又不能直接把提出问题的人杀掉来自欺欺人。于是

    李道虚罕见动怒,并召集三十六堂主共同讨论此事,最终以李玄都被逐出师门而结束。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道虚行事始终是合乎规矩,并未凭借武力就肆意行事。李玄都也是合乎规矩的,求仁得仁。

    李玄都自己就曾做过类似事情,自然心知肚明,不会重蹈覆辙。决定大事,首先要定调,然后通气、摸底,由上而下地依次打招呼,最终形成一致意见,方才不会出现纰漏。

    虽说如今帝京形势并不等同于决定大事,但也有几分相通之处。李玄都早已定调,接下来要做的便是与各方势力互相通气、摸底、打招呼,这也是秦素、宁忆、张白昼、上官莞、慕容画等人正在做的事情,包括李玄都亲自来见小皇帝,也是这般用意,而小皇帝基本表明了自己站在李玄都这边的态度。

    现在李玄都只等着各方的反馈,如果大多数意见一致,也就是儒门、百官、各方豪强都认可了李玄都的定调,那么就到了李玄都动手的时候,这便是大势所向,李玄都就是顺势而为。纵然还有反对声音,也挡不住滚滚大势。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将对手置于死地,越快越好,不易生乱。若是陷入僵持境地,难免生出许多变数。

    这些思量,李玄都自然不会对陆雁冰说,能明白的人不说也明白,不明白的人说了也不明白。李道虚就是明白之人,不必秦素开口,他就已经知道秦素的来意是什么。

    所以现在这段时间是李玄都难得的闲暇,他才会有如此闲情逸致。

    离开这片商市之后,两人便到了人市,顾名思义,这里是买卖奴仆的地方,所谓卖身为奴、卖身葬父,就在这里来。一般来说,大户人家都用家生子,也就是家中奴婢生的子女还是奴婢,是为家生子。就算买人卖人,也是招呼人牙子上门。还有一些罪奴,也就是官宦人家获罪之后罚没为奴,则是朝廷专门的衙门负责。所以这人市中多是些活不下去的百姓,主动卖身。

    至于那些拍花子的,还有干采生折割营生的,都是不赦的罪,朝廷容不得,抓到就是一死,尤其是采生折割一行,一旦抓到直接凌迟处死。

    所谓拍花子,就是人贩子,人牙子只是中间人,人贩子却是拐人抢人。

    至于采生折割,“采”就是采取、搜集;“生”就是生坯、原料,一般是正常发育的孩童或者弱女子。“采生”时,往往利用种种骗术去引诱妇女孩童,亦有的使用迷药“拍花”。一个动手,几个人同时放风,得手后立即开溜。有些时候,采生其实还有另一重意思:那就是将活人杀死,收采生魂供驱使之用。杀人的时候有一整套的法术仪式,将人杀死之后,其魂魄就被收在葫芦中,随时供主人驱使作祟。

    “折割”即刀砍斧削。简单地说,就是抓住正常的活人,用刀砍斧削及其他方法把他变成形状奇怪残疾,再扮作

    一家人,四处行乞,作出种种可怜状,捞取钱物。

    皂阁宗只是摆弄尸体,收集人死之后三尸所化的“鬼”,魂魄还是归于天地,这些终究是死物。这些人却是摆弄活人,杀活人采魂,使魂不能归于天,魄不能归于地。不说朝廷,便是江湖宗门也容不得这类人,将其视作魔道之流。当年李玄都和胡良曾遇到过此事,不过不是行乞的那种,而是采集生魂的那种,结果被胡良一刀一个砍了脑袋,无一全尸。采生折割和菜人是李玄都生平所见最为残忍之事,与其相较,江湖仇杀和青鸾卫的酷刑都不算什么了。

    李玄都目光扫过这些百姓,脚步不停,脸上更是看不出喜怒。

    陆雁冰陪在李玄都身旁,知道这位师兄最喜欢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所以肯定不是来买人的,多半只是了解情况而已。

    至于了解情况之后又作何打算,那就不是她关心的事情了,她可不操这些闲心,若不是李玄都执意过来,她才懒得来这边,毕竟这儿不是青楼,人人都是蓬头垢面,有什么可看的?

    李玄都想得更远一些,如果耕者有其田,无田之人还能做工养活自己,谁又会卖身为奴?想要解决此类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生计二字,百姓通常将生计叫作“活路”,找“活路”,便可见一斑,秦清的辽东模式虽然有许多弊端,但也并非不能推行。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李玄都的思绪:“李先生?”

    李玄都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却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熟人。

    平心而论,以容貌而言,这位女子不如秦素,可是如果用一个成年男子的目光来看,这位姑娘无疑是很出彩的。她身材高挑,婀娜体态玲珑毕露,尤其是一双长腿,纤细笔直,很是夺人眼球,几乎到了想不注意都难的地步。

    沈霜眉。

    刑部督捕司的捕头。

    督捕司与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仪鸾司属于平级。督捕司中人被授予世袭恩荫军职,又效仿前朝的“鱼符”制度颁发四级鱼符,根据颜色不同,又分为“玉白”、“金紫”、“银绯”、“铜青”。

    沈霜眉的腰间位置悬着一枚“金紫鱼符”,以黄金铸成鱼形,再饰以紫金。表明她是刑部督捕司主事,正六品实授职官,品级不高,但是位卑权重。

    两人自中州一别之后,已经有近三年没有见面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是我。”李玄都笑了笑,“沈姑娘,许久不见了。”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果李玄都还是平日里清平先生的模样,沈霜眉还真不敢上前相认,不过今日的李玄都故意改变了气态,倒是与天宝六年那个落魄李玄都十分相似了。

    沈霜眉又望向陆雁冰,认出了这位曾经的青鸾卫右都督,有些忌惮。

    陆雁冰上下打量着沈霜眉,并不放在心上。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丐帮

    对于李玄都而言,秦素、张海石、陆雁冰等人不能算是朋友,而是亲人一类,而周淑宁、张白昼、裴玉、沈长生等人则是晚辈。真正没有利害牵扯的纯粹朋友,着实不多。在朋友中,则首推胡良,这是李玄都未发迹前的布衣之交,又是李玄都失势后的患难之交。

    江湖中人,因为寿命极长,也因为刀光剑影、朝不保夕的缘故,许多人成亲很晚,或者干脆不成亲。

    试想人生七十古来稀,一般人也就活到五十岁左右,那么二十五岁就已经走过半生,故而不到二十岁便成亲生子,四十岁后自称老夫,是合乎情理的。若是晚些生子,只怕子女未能长大成人自己就先一步离去。

    可江湖中人若不是死于非命,活到八十岁以上是寻常事,在十几岁就定下其后七十年的人生便有些操之过急了。所以江湖中人成亲较晚,大多在二十岁之后,甚至是拖到三十岁左右,李玄都和秦素便是例子,而胡良早已年过三十,至今却还孤身一人,也算是常见。

    李玄都如今与秦素定下亲事,若不是因为各种变故导致婚期一再延后,如今他已经成家立业,所以李玄都也会替这位老兄弟考虑下终身大事。

    李玄都比较中意的有三个人选,第一个是天乐宗的丑奴儿,与胡良有交情,也算是地位相当。第二个是自家师妹陆雁冰,门当户对,亲上加亲,李玄都和胡良互为妹夫。第三个就是沈霜眉了,做事干练,性子直爽。

    不过李玄都还未问过胡良的意见,此时见到沈霜眉,倒是想起这一茬了。

    只是久别重逢,李玄都不好开口就做媒人拉红线,要先寒暄几句,问起沈霜眉的近况如何。

    沈霜眉一一回答了。

    虽然帝京形势变化,但对于她们这些捕头来说,倒是没有太大影响,不管内阁谁当家,还要靠他们来破案,而破案是要经验的,不是随便换个江湖中人就能行的。

    沈霜眉问道:“李先生来这里是要买些仆役?”

    李玄都摇头道:“四处转转看看罢了,看过了人市,我们还要去粮市。”

    陆雁冰有些无奈,她早就该料到的,李玄都哪里会有什么随处逛逛的闲情逸致,说到底还是来了解情况的。

    李玄都问道:“对了,沈姑娘怎么会在这儿?”

    沈霜眉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有公务在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能否换个地方……”

    李玄都现下无事,便点头道:“也好。”

    三人离开人市,找了一处酒楼,单独要了一个雅间。

    沈霜眉这才说起了她的事情。

    她最近接手了一个案子,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千金失踪了。所谓三法司,便是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察院是掌管御史的衙门,虽然普通御史算不得什么,但都察院的堂官左都御史却是正二品大员,左副都御使协理院事,是正三品大员。右都御史、右副都御使为外放总督、巡抚之加衔。督捕司本就是隶属于三

    法司,又牵涉到三品大员,自然对这个案子十分重视。

    沈霜眉也算是多年的老公差了,素有女神捕之名,勘察了这位官家小姐的闺阁之后,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发现这位御史千金竟然与城中的丐帮有些牵扯。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上除了各大宗门势力之外,还有许多帮会,这些帮会没有统一师承,干着各种各样的营生,比如钱家支持的漕帮便是其中之一,成员就是以百万漕工为主。而在各个大城之中,也有类似帮会,也就是丐帮。

    丐帮成员顾名思义以乞丐为主,帮主又被称作“乞丐王”,乞丐与王侯本是两种天差地别的身份,此刻却结合在一起,当真是滑稽可笑,又嘲讽无比。

    乞丐王算是半个官面人物,官府在许多事情上都要仰仗他们。阴阳宗认为天下万物皆分阴阳,那么对于官府来说也是如此。正所谓皇权不下乡,想要治理下层百姓,官府有两条大腿,一条是缙绅,他们是阳,另一条是丐帮,他是阴。如此阴阳相济,便是官府的治理下层百姓的手段。

    丐帮平日所做之事不仅仅是乞讨那么简单。在丐帮之中充斥了大量壮年男子,平日里求乞之外,还会做各种一般人不愿意做的偏门营生,比如守义庄、看街打更、收殓无主尸、给红白喜事充人数,甚至是组建鬼市,出手各种盗墓、偷掠得来的赃物等等,外来的强盗、窃贼等下九流人物要在城里城外做生意,也得到本地丐帮来拜山头求得庇护。

    许多人牙子也与丐帮有着关系,人牙子说白了只是中人,“货源”就是丐帮,许多被大户人家卖掉的丫鬟仆役,也被人牙子转手卖到丐帮,再由丐帮出手。

    再有就是充当打手了,乞丐多半无家无室,在械斗中毙命也无后患,抚恤更是微薄。所以每有械斗,就是他们生意开张的时候。

    只是宗门弟子寻常不在乎这些,丐帮也不敢轻易招惹这些无法无天的宗门弟子们,尤其是阴阳宗、皂阁宗、无道宗这等凶名卓著的,毕竟这些人自恃武力,就连朝廷都不放在眼中,连许多世家豪族都遭过他们的毒手。不过宗门弟子同样不会主动招惹丐帮,大致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乞丐王拥有对群丐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坐享群丐供奉,不但锦衣玉食,呼奴使婢,而且还坐拥多房妻妾,几乎和缙绅大户无异。

    李玄都对于这一点倒是不意外,他虽然在城中生活的时日不多,不曾接触这些人物,但他也有所耳闻。

    这种事情不仅是中原才有,就是安西大秦国那边,也有类似于乞丐王的人物,地师在他的极西游记中就有过相应记载,地师认为这类人虽然还打着乞丐的名号,实则已经是地下帮派,掌握城中的黑色交易,对于各种情报也了如指掌,势力触及到方方面面,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升斗小民,典型的位卑权重,不能小觑。

    地师甚至还通过自己的一位大公爵好友亲自拜访了一位乞丐王,用安西大秦国的话来说,这位乞丐王是一个长生

    种,天生就拥有极长的寿命,修为会随着寿命的增加而增加,放在中原就是妥妥的妖物之流无疑了。地师见到的那个长生种还不算很老,大约相当于中原的天人境大宗师。

    中原的丐帮之人几乎不在江湖行走,只是遍布于各大城镇之中,而且各不统属,也就是说金陵府的丐帮与帝京的丐帮同为丐帮,却没什么关系。而丐帮的势力大小,与本地官府息息相关。官府越发强势,丐帮越发势弱。官府越是不作为,丐帮也就越容易坐大。秦清在秦素面前是个慈父,与李玄都相处时也是性情温和,可在其他人眼中,秦清与李玄都翁婿两人差不多,都是煞星,秦清整顿辽东,除了打击世家、宗门之外,丐帮也不例外,据说朝阳府的丐帮已经彻底分崩离析,乞丐王被斩首抄家,身上有命案的一个不留,其余成员被悉数发配至辽州开垦军屯,此生能否活着回到朝阳府,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正因如此,李玄都对于沈霜眉的这个说法并不感到惊讶,帝京不是辽东,更没有秦清这样说一不二的铁腕人物。帝京作为天下第一大城,这里的丐帮必然是势大根深,乞丐王或者说地下皇帝,必然不是寻常角色。只是这位乞丐王甚是低调,从未牵扯到儒道之争、帝后之争的庙堂大事之中,所以从没有出现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

    想来这位乞丐王也十分明白,儒道之争愈演愈烈,堂堂大祭酒、大天师都不能幸免,曾被誉为双星并耀的宋政和司徒玄策都死了,不相干之人谁还敢轻易牵扯到此事之中?嫌弃自己命长了不成?

    此事牵扯到了丐帮,丐帮又牵扯甚广,沈霜眉知道自己不能硬查下去,只能暗中慢慢调查。经过她几番查探,又有了进展,这个案子竟是与另外几个女子失踪的案子有所联系,这种案子多半与拍花子脱不开干系,于是她今日便出现在了人市之中,虽然人市中没有拍花子之人流,但双方作为半个同行,还是有所交集的。

    李玄都听完沈霜眉的叙述后,转向陆雁冰问道:“冰雁,你知道这个丐帮吗?”

    “知道。”陆雁冰回答道,“当初我在帝京当差的时候,他们的白纸扇每逢三节两寿都会给我送礼。”

    “三节两寿”本是儒门的说法,是春节、端午节、中秋节、圣人诞辰、老师生日。后来进入官场,“三节”不变,“两寿”变成了主官与其夫人的生辰。一年之中,这五次孝敬是少不得的。

    李玄都知道这个说法,不由打趣道:“敢问尊驾,你的夫人是哪位?”

    陆雁冰道:“我没有夫人,可是我对师父一片孝心,所以把那一‘寿’改成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寿辰。”

    李玄都哑然失笑。

    官场中倒也有这种人,千里迢迢地将老父老母或者岳父、岳母接到任上,那便不是三节两寿,这“寿”便是一年要多办好几遭。

    李玄都又问道:“乞丐王呢?”

    陆雁冰神色凝重几分,说道:“我从未见过他,只知道此人名叫冯元士。”

第二百六十六章 查案

    李玄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江湖上似乎也没有这号人物。

    陆雁冰察言观色,说道:“师兄是何等身份,若要见他,便派人送一封请帖,让他到齐州会馆见师兄,难道他还敢拂了师兄的面子?”

    李玄都反问道:“若是人家果真不卖我的面子呢?我还要杀上门去不成?”

    “那就杀上门去,直接扫平了他,给他脸了!”陆雁冰理所当然道。

    李玄都摇了摇头,只觉得对牛弹琴。不过李玄都又转念一想,陆雁冰在清微宗、帝京多年,从来都不是愣头青,这番言辞不像她该说的话,倒像是在故意装傻充愣。

    李玄都笑了笑,说道:“如果我让你去拜访这位乞丐王,他会见你吗?”

    陆雁冰一怔,迟疑道:“应该会吧?”

    李玄都玩味道:“怎么,大剑仙的弟子、清平先生的师妹,见上一面都不行?这位乞丐王是看不起大剑仙?还是瞧不上我这个清平先生?”

    陆雁冰立刻改口道:“当然能见。”

    “滑头。”李玄都笑骂一句,却也没有与陆雁冰过多计较,转而望向沈霜眉,“沈姑娘,你觉得此事与丐帮有多大的干系,是丐帮亲自动手呢?还是向丐帮拜过山头的外来之人?”

    沈霜眉沉吟道:“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毕竟兔子不吃窝边草,丐帮扎根帝京多年,做事一向极有分寸,不可能牵扯到一位官家小姐的身上,更像是外来人不知轻重。”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思却不在这个案子上,思绪飘远。

    如果有朝一日拿下了帝京,这个所谓的丐帮却是帝京身上的一个脓疮,必须要尽早拔除,而想要拔掉这个脓疮,必然要有大量基层官吏填补这方面的空白,不知辽东是否有这样的能力。

    沈霜眉望着李玄都,心中还是有些忐忑。这也是人之常情,她不是聋子,自然听说了好些关于清平先生的事迹,不说那些江湖上的故事,只说前不久清平先生生生打死了青鸾卫都督丁策的事情,便让她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打死人也就罢了,关键是此事在帝京城中竟是没有掀起滔天巨浪,甚至没有人拿此事说嘴,这就很恐怖了,前者只是说明清平先生修为高绝,后者却彰显了清平先生如今的滔天权势。

    这样一个名副其实的大人物,怎么会理会这等小事?

    不过出乎沈霜眉的意料之外,发迹之后的李玄都并未盛气凌人,还是十分平和,而且也没有对这等事不耐烦。

    李玄都的想法倒是很简单,都说富不易妻贵不易友,不能因为自己富贵发达了便不认从前的老朋友,现在沈霜眉这位老朋友遇到了麻烦,自己伸手帮上一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他现在很忙,只是因为秦素和宁忆还没有消息这才有了片刻闲暇,不过两人那边很快就会有结果,所以他不可能跟着沈霜眉去查案子。

    不过李玄都身旁倒是有一个闲人,就是他的师妹陆雁冰。什么叫亲如兄妹?那就是李玄都平日里对待陆雁冰很宽容,不但不会计较陆雁冰的小错,而且还能包容陆雁冰的许多不足,可到了关键时候,支使起陆雁冰也不会客气手软,这便是不当外人了。

    说句不好听的,两人一起从小长大,互相知根知底,根本没有装腔作势的必要。于是当李玄都把目光转向陆雁冰的时候,陆雁冰已经有了几分明悟,说道:“师兄日理万机,脱不开身,我愿为师兄分忧。”

    李玄都忽略了陆雁冰中的讥讽,说道:“很好。正好你做过青鸾卫的右都督,对帝京不陌生,也有些办案的经验,你帮沈姑娘把这个案子查完,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我会让兰夫人出面帮你。”

    陆雁冰心中稍定。她不怕与人打交道,她最大的难题是自己修为不足,与人动手缺乏底气,不过她在大真人府中见识过兰夫人的修为,比起二师兄也不遑多让,与白绣裳在伯仲之间,有兰夫人保驾护航,她便没什么好怕的,再者说了,就算兰夫人不行,还有自家师兄。

    沈霜眉却是心中苦笑,青鸾卫都督府也办案子,可办的不是这种案子,而是那种抄家灭族的钦案,让他们拷打犯人、问口供、抄家,乃至于刺探情报、暗中刺杀,都算在行,唯独让他们办这种案子,那和外行便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李玄都的一番好意,沈霜眉也不好拒绝,只能应下谢过。

    又是闲谈了片刻,李玄都起身告辞,他已经没了继续逛下去的兴致,打算返回齐州会馆。不过陆雁冰却是留了下来,从现在开始,她就是沈霜眉的帮手了,而且李玄都特别用传音交代了,不许她仗着修为欺负沈霜眉,查案要以沈霜眉为主。

    沈霜眉听说过陆雁冰,却不曾打过交道。陆雁冰也只知道沈霜眉这号人物,也不曾放在心上,所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打交道。

    两人先是客套寒暄了几句,便有些无话可说。陆雁冰心中不耐烦,暗忖自己堂堂天罡堂堂主,放着偌大的兰陵府不管,在这里查什么案子,只觉得老大无趣,可师兄之令不得不从,只想着赶紧查完了事,于是主动问起了案情。

    沈霜眉倒是有些惊讶,没想到陆雁冰竟然这么热心,与传闻有些不符,不过她也没有多想,立刻将自己已经查实的情况一一道来。

    刚才李玄都问起,沈霜眉只是粗略一说,省略了很多细节。现在详细说起,还多了沈霜眉自己的推测。方才沈霜眉说她认为是外来人作案,也不全是推测,而是找到了一些证据,曾有人看到这位小姐与一个年轻男子在商市购买香水和镜子,也就是方才李玄都他们去过的那条长街。

    陆雁冰做事还是靠谱的,听完之后,说道:“当下的关键是丐帮,他们一定知道这些人的来历。”

    沈霜眉苦笑道:“话虽如此,既然这些人拜过了山头,丐帮中人就一定会庇护他们,事关丐帮的信誉,他们不会轻易破例的,除非……”

    陆雁冰道:“除非师兄亲自出面,可师兄如今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尤其是太后和儒门那边,在这个时候,师兄不好为了此事去见冯元士。”

    沈霜眉一怔,没想到陆雁冰看得如此透彻,那么方才她在李玄都面前的表现就是故意装傻充愣了。她此时后知后觉,为何李玄都会说那句“滑头”。

    陆雁冰此时露出了精明干练的一面,说道:“无妨,偌大的帝京城,也

    不仅仅是一个丐帮只手遮天,青鸾卫在丐帮中埋有暗桩,我可以调用部分青鸾卫中人帮我们彻查此事。”

    沈霜眉微微一惊。方才李玄都问起的时候,陆雁冰说得含糊,现在看来,陆雁冰可不仅仅是知道那么简单,甚至与丐帮有所交集,否则丐帮也不会三节两寿给陆雁冰送礼。

    不得不说,这便是权势的好处。陆雁冰虽然离开了青鸾卫都督府,但青鸾卫都督府中还有她的许多旧部,如今她跟随在李玄都身旁,意气风发,又背靠清微宗这座大山,这些旧部自然不肯断了与老上司的关系,尤其是丁策死后,纷纷前来逢迎,所以陆雁冰说话还是管用,如果她想调用青鸾卫反对太后,多半不太现实,可仅仅是查一个与朝局无关的案子,那是没有半点问题的。

    青鸾卫之间自有联络手段,陆雁冰从随身携带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沓子母符的母符,每张对应不同的人,陆雁冰挑出一张燃烧后,与沈霜眉离开酒楼,过了三条街,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冷清小茶馆。大概半个时辰后,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男子来到茶馆,对陆雁冰行了一礼,低声道:“请大人吩咐。”

    陆雁冰道:“动用丐帮的关系,帮我查一查有关……”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望向沈霜眉,问道:“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那个官家小姐的名字。”

    沈霜眉赶忙道:“姓姚,叫姚湘怜。”

    陆雁冰微微点头:“查一查有关姚湘怜的消息。”

    男子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去。

    沈霜眉知道规矩,没有多问那男子的身份,只是与陆雁冰在此处等待。

    有些时候,办案子就是要耐性,沈霜眉的耐性很足,陆雁冰的耐性很差,等了一个时辰,便有些不耐烦。陆雁冰起身去不远处的书摊买了本话本,随意翻看着,可故事压抑无比,半点不爽,让人越看越烦躁,再一看作者,好巧不巧竟是秦素的化名,陆雁冰自然不能背后说好姐妹兼未来嫂子的坏话,只能硬生生地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问候话语又咽了回去,愈发烦躁。

    待到天色近黄昏,那名中年男子终于是去而复返,目光望向沈霜眉,犹豫了下,沈霜眉作势就要起身,陆雁冰摆手道:“这位沈姑娘是我的朋友,但说无妨。”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轻声道:“大人,丐帮那边出了变故,那个暗桩被人家识破了身份,礼送了出来。丐帮那边打了招呼,说王主向大人问好,请大人不要蹚浑水。”

    本就十分烦躁的陆雁冰怒极反笑:“好一个王主。家师和家兄尚且不曾称孤道寡,他一个乞丐头目倒是称王称侯了。”

    中年男子不敢言语。

    沈霜眉有些忧虑。

    丐帮的确是深不见底,那青鸾卫的暗桩恐怕早已被识破身份,只是丐帮一直引而不发,直到此时才将青鸾卫暗桩的身份点破,多少有些警告的意思,难怪陆雁冰要发怒。

    不过陆雁冰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她本来对这个案子还不怎么上心,此时倒真要借着此事与丐帮别一别苗头了,冷声道:“送上我的拜帖,我要亲自登门拜访。”

    中年男子恭敬道:“是。”

第二百六十七章 冯家父子

    丐帮之主冯元士,又被称作“乞丐王”。

    王非王,他并非真正的王,没有国土臣民。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帝京城中所有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区域,都属于他的国土,那些乞丐都是他的臣民。所以很多人都称他是地下的皇帝、晚上的皇帝。

    不过对于冯元士来说,乞丐就是乞丐,乞丐皇帝还是乞丐,他一辈子都想摆脱这个乞丐的名号。他真正向往的身份还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儒们,在过去的几十年中,道门分裂,百家衰亡,儒门一家独大,是为真正的正统,便是帝王也要退让三分。只可惜大儒们瞧不上他,很少与他打交道,就算有事用他,也很少亲自出面,最多还是某位隐士出面。打个比方,在儒门看来,这位乞丐王就是一只夜壶,用的时候拿出来,不用的时候便塞回床底下。

    到了暮年,冯元士逐渐看开了,乞丐就乞丐吧,不再去捧儒门的臭脚,开始专心经营丐帮,倒是让丐帮在这些年有了长足的发展。

    丐帮分支众多,除了名号不同之外,各不统属,就好似远房亲戚,除了还有个亲戚名号,也没多少血缘关系了,至多在互相帮忙的时候提一下“一脉所传,同气连枝”的话。

    说来也是巧了,秦清大力整顿辽东,要将辽东变成上下一心的铁板一块,于是各州府的丐帮几乎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如此大的动作不可能全无风声传出,有一部分辽东丐帮之人提前得到消息逃了出来,这些人来到关内,为谋求生路,便投入了帝京丐帮的门下,于是冯元士麾下丐帮的势力再度壮大。只是如此一来,也难免良莠不齐,许多人初来帝京,不熟悉规矩,生出许多祸端。冯元士不得不再去料理收尾,好在他在帝京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还谈不上为难。

    待到李玄都入京的消息传遍帝京城,这些辽东来的丐帮之人纷纷向冯元士进言,说李玄都是秦清的女婿,此来定是为了辽东之事,若是让辽东入关,那么辽东丐帮的今天就是帝京丐帮的明天,前车之鉴不远,不可不防。

    冯元士也有此担心,有心未雨绸缪,可清平先生的威名太盛,堂堂圣君澹台云都败了,他又能如何?更何况还牵扯到儒道之争,他也不好贸然上前攀附,当真是进退不得,最后还是静观其变。这也是小势力的悲哀之处,就连舍命一搏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随波逐流,全看天意。

    最终冯元士还决定两不招惹,惹不起儒门,也惹不起道门,辽东入关那是以后的事情,招惹了这两家,只怕大祸就在眼前。

    当冯元士收到陆雁冰的名帖时,不由一怔。他是知道陆雁冰其人的,明面上的身份是太后娘娘的亲信,做了青鸾卫的右都督。真正的身份是大剑仙李道虚的弟子,人称五先生,如今是清微宗的天罡堂堂主。这也就罢了,她的师兄们可都不是等闲之辈,尤其是那位四师兄,便是让偌大一个帝京城风声鹤唳的清平先生李玄都。

    过去陆雁冰在帝京的时候,虽然他没亲自与陆雁冰打

    过交道,但每年的节礼是半点不少,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没得罪过陆雁冰。只是双方的交情也谈不上多么深厚,否则也不会不曾见面。那么陆雁冰怎么会突然造访?难道是给别人传话?

    冯元士怀着这样的心思,在自己的一处私宅中见了陆雁冰。

    冯元士的名下当然是宅邸无数,这处私宅颇为低调,也是他最常居住的地方,许多帮众都是来这里向他汇报事务,算是冯元士在明面上的居处。

    陆雁冰从未来过这里,想要找到这里却是不难。管家恭恭敬敬地把陆雁冰和沈霜眉迎了进来,却是曲径通幽,七转八绕来到正堂,便见一名白发老者迎了出来。

    此人便是“乞丐王”冯元士了。

    冯元士把陆雁冰让进了正堂,从外面看不绝如何,里头却是另外一番光景,靠北墙摆放一张长条案,条案前是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左右各放置一把紫檀太师椅,也就是主座。条案上方墙壁正中挂有一副山水绘卷,气势磅礴,两侧左右的两幅中堂,分别是:“鹤飞岩烟碧”和“鹿鸣涧草香”。两侧墙壁则分别配上条幅,多是儒门仁善和道门清静的修身格言。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这让沈霜眉案子咋舌,许多三品大员的府中也没有这般气派。

    冯元士身上看不出半点乞丐的样子,倒像是位老牌士绅,微欠着身子,一伸手:“五先生请上座。”

    陆雁冰倒也不推辞,在右边的主座上坐了下来,沈霜眉坐在右边上首的位置。

    冯元士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一坐,拍了拍手。

    立时有一名干练男仆端着热茶走了进来,分别放到几人旁边的茶几上。

    陆雁冰端起盖碗,掀开杯盖,只见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陆雁冰轻嗅一口茶香,赞道:“好茶。”

    若论境界修为,陆雁冰远不如李玄都,可要说到这些享受,李玄都就远远不如陆雁冰了。

    冯元士笑了笑,“今年第一茬的狮峰新茶,都是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

    “好,好。”陆雁冰轻轻啜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旁边。

    冯元士察言观色,却没能从陆雁冰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此时陆雁冰已经平复了心境,开始与冯元士客套寒暄,却迟迟不进入正题,如此来回反复,最终还是冯元士按捺不住,忍不住问道:“五先生突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陆雁冰故作惊讶道:“不是王主让人向我问好吗?我自然要登门回访。”

    冯元士心中一惊,不过多年的大风大浪,还是让他不动声色,道:“这里面也许有什么误会。”

    “是吗?”陆雁冰挑了下眉头。

    冯元士心思急转,已经有了思量,沉声吩咐道:“把

    公子请来。”

    侍候在旁边的管家匆匆而去。

    不多时后,一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来到正堂,朝着冯元士恭敬行了一礼:“爹。”

    因为冯元士早年苦求儒门而不得的缘故,治家最重礼数,拼命想证明自己也是知礼之人,洗脱那个不堪身份,所以晚辈们行礼都是一板一眼,让人挑不出毛病。

    冯元士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这年轻公子名叫冯凌垚,是冯元士的老来得子,难免骄纵。

    从相貌来看,冯元士细眉长眼,蓄有长须,倒是有些儒门中人的气派。这位冯公子的脸庞轮廓与父亲极为相似,只是眼窝深陷,却是随他的母亲了。他的母亲是一个色目人舞姬,并非冯元士的妻妾,冯元士一次醉酒之后,这才有了冯凌垚,此后冯元士再无子嗣,冯元士因为子息艰难的缘故,虽然对这个儿子的湖人血统有些不满,但也别无选择。

    随着冯元士年纪渐大,冯元士逐渐将部分权力交给了这个独子,让他接手部分帮中事务,为以后接掌整个丐帮早做准备。所以当陆雁冰亲自找上门来后,冯元士只是略微思量,便猜到了哪里出了纰漏。

    冯凌垚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堂上,两名年轻女子,让他好生惊艳。不过他虽然好色,但是不傻,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碰,什么样的女人不能碰,此时偷偷抬眼观望,心中暗想这两人什么来头,竟然能让父亲亲自接待。

    然后就听冯元士说道:“这位是五先生陆雁冰,你应该听说过。”

    冯凌垚一惊,他当然听说过陆雁冰的大名,只是从未见过,没想到竟然还是个美人。紧接着,他便想起了刚刚发生不久的一件事情。

    冯元士重重冷哼一声。

    冯凌垚不由一个激灵。

    冯元士望向陆雁冰,问道:“五先生,你方才说的‘问好’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雁冰道:“既然冯老如此问了,那我就直言了。我这位朋友最近要查一桩案子,与贵帮有些关系,我不好惊动冯老,便动用了青鸾卫那边的关系,结果便是贵帮有人给我打招呼,说是王主向我问好,还劝我别蹚浑水。”

    青鸾卫在丐帮埋有暗桩之事并非什么隐秘,双方互相知情,甚至那名暗桩刚刚进入丐帮的时候,冯元士就知道那人的身份。这也是寻常的事情,朝廷要知道丐帮的动向,丐帮也没有反抗朝廷的意思,于是互相配合,心照不宣。暗桩的责任,其实就是通报丐帮中的大体上消息,通报上去,上面放心,那下面也放心,真要什么也不知道,难免互相猜疑,反而上下都不好。

    这样的道理,冯元士明白,可尚还年轻的冯凌垚却未必明白。

    冯元士人老成精,立时想明白了前后经过,猛地抬手一拍茶几,震得盖碗随之跳起,怒道:“逆子!”

    冯凌垚本想要辩解,不过当他看到父亲不似作伪的怒意之后,还是决定闭口不言,乖乖跪下。

第二百六十八章 收网

    陆雁冰此时也明白了,冯元士人老成精,断不会如此得罪自己,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背后还牵扯着李道虚和李玄都二人。多半是这位冯公子不知天高地厚做出来的。说不定那些涉案之事,也是冯公子瞒着冯元士经手的。

    到了这个时候,陆雁冰这个外人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冯元士如何想不明白,语气冰冷道:“还不老实招来?难道等我动用家法吗?”

    冯凌垚立时打了个寒颤,不敢忤逆父亲,只能如实招来。

    前不久的时候,帝京城中来了一伙外来客人,为首一人姓张,单名一个“龙”字。说起来张龙与冯凌垚也是老交情,冯凌垚前些年曾经去金陵府办事,在秦淮河的画舫上结识了张龙,两人脾性相投,换了名帖,拜了把子。

    这次故友来访,冯凌垚作为地主,自然要好生招待。酒过三巡,张龙说起了自己这次的来意,是要做些特殊的生意。

    冯凌垚协助父亲掌管丐帮,哪里听不出话外之音,所谓的特殊生意就是打人的主意,丐帮掌握了帝京城中八成的人牙子,这种事情见的多了,也不怎么在意,唯一的担心就是这些外来客不知轻重,捅了娄子。毕竟帝京不比其他地方,权贵遍地走,稍有不小心就会牵扯到官员宗室,官员是同年、同僚、师徒一大堆,宗室更是亲戚连着亲戚,很容易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张龙见冯凌垚有些犹豫,立时搬出一箱太平钱,足足有一万两,换成银子,那便是三十万两。冯凌垚虽然历来锦衣玉食,起居之奢侈,享用之靡费,别说一般的富贵之家,就是帝京城里的许多权贵,亦不能和他家比肩,但他也从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立时心动。再考虑到两人的兄弟情分,便答应下来。

    至于张龙到底干了什么,冯凌垚只是略有耳闻,大体还是“采生折割”那一套。这类行当阴损之极,伤天害理,要损阴德。不过冯凌垚倒是不担心看不见摸不着的阴德,只是担心干这个万一被官府查到,便是千刀万剐的重罪,自己作为提供庇护的一方也逃脱不了干系。

    所以当青鸾卫刚要查问此事的时候,冯凌垚立时慌了心神,直接搬出自己父亲的名号,希望能够吓退青鸾卫的人,如果是寻常青鸾卫中人,听到冯元士的名号,也就不再坚持,可偏偏遇到了陆雁冰。

    过去陆雁冰被李太一等人欺负,李元婴也不向着她,她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无疑是心中憋着一口气的。待到李玄都发迹,不但不计前嫌,而且待她如初,她便有了靠山,再也容不得旁人轻慢于她。再加上这次的差事是李玄都亲自交代下来的,陆雁冰哪里会退却,直接找上门来,更是大大出乎冯凌垚的意料之外。

    如此一来,冯凌垚便瞒不住了。

    到了现在,情况已经变得明了,绑架了姚湘怜的多半就是张龙那伙人。

    冯元士沉声问道:“那个张龙如今在什么地方?”

    冯凌垚偷偷望了父亲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轻声道:“他们不敢在内城落脚,而是在外城找了个宅子。”

    冯元士问道:“也是我们名下的宅子?”

    “不是,不是。”冯凌垚赶忙说道,“这种事情牵扯重大,儿子就是再糊涂,也不敢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让人家抓着,那宅子是张龙自己找的,据说房主是个破落户,里头的家具都被典当空了,只剩下空架子。”

    冯元士的脸色稍微和缓几分,说道:“那栋宅子具体在什么地方?”

    冯凌垚让管家取了一份外城的地图过来,然后地图上寻摸了半天,这才标出一个位置。

    陆雁冰看了地图之后,微微点头,然后向冯元士抱拳道:“多谢冯老。”

    “不敢,不敢。”冯元士还礼道,“犬子不懂事,冲撞了五先生,还望五先生海涵。”

    陆雁冰笑眯眯道:“既然是误会,说开就算了。”

    冯元士脸色一沉,喝道:“逆子,还不赶紧给五先生赔罪?”

    仍旧跪着的冯凌垚虽然不情愿,但父命难违,还是顺势就给陆雁冰磕了个头:“给五先生赔罪了。”

    陆雁冰抬了抬手,说道:“冯公子何必如此大礼,快些起来。”

    冯凌垚偷眼望向父亲,见父亲微微点头,这才站起身来,垂手站在一旁,低眉敛目。

    陆雁冰道:“我们还要差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冯元一将陆雁冰和沈霜眉送出正堂,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个案子可是……清平先生的意思?”

    陆雁冰笑了笑,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冯元一脸色微变,立刻说道:“今日之事,老朽不会透露半点风声。”

    陆雁冰拱手道:“那就多谢了,告辞。”

    冯元一亲自把陆雁冰和沈霜眉送出了宅邸,陆雁冰知道仅凭自己的面子,还不足以让这老家伙如此兴师动众,说到底还是师兄的名号震慑到了他。

    两人离开冯元一的私宅,沈霜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说道:“这次多亏了五先生,换成是我,未必能见到这位乞丐王。”

    陆雁冰笑了一声:“我也没这么大的面子,冯元士不是怕我,而是怕我背后的师兄,前些年的时候,我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

    沈霜眉点了点头。都说耳听为虚,以前听旁人说清平先生如何如何,终究是感触不深,经历了此事之后,方才明白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甚至李玄都不必亲自出面,仅仅是一个名号,便让冯元士这样的大人物如履薄冰。

    这才过去三年而已。

    短短三年时间,立威足够了,积威还远远不够,清平先生的名号能够如此震慑人心,说明没有半点水分,这是实实在在踏着旁人尸骨杀出来的名声,而不是靠着互相吹捧堆积起的名声。

    陆雁冰之所以会成为墙头草,与她天性胆小有着极大的关系,现在不知张龙一伙人的底细,她不想贸然打上门去,万一踢到铁板,就得不偿失了。反正师兄交代了,必要时候可以轻动兰夫人出手,她也不必客气,便与沈霜眉商议道:“若是我们贸然前去,那些

    人狗急跳墙,杀害人质,我们未必能够完全掌控局势,所以我的意思是先请兰夫人过来,有她坐镇,必定万无一失。”

    沈霜眉觉得此言有理,这个案子关键是救人,点头道:“五先生思虑极是,我也去调动人手,封锁街道,免得有漏网之鱼。”

    沈霜眉是捕头,权势其实不小,在她手下有二十名捕快,这是指有编制的“经制正役”,而一个正役外出公干,要带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要带上没有编制的白身“做公的”,这样算来,一个捕快公干,实际上出去的人接近十个,沈霜眉手下有二十个正经捕快,实际上就是二百余人,在帝京城中着实不算少了。关键是这些差役都是土生土长的地惊人,熟悉城内各种情况,大多数人都是外城出身,人脉四通八达,那真是如鱼得水,真要找人、盯人,就是天人境大宗师也未必能比得过他们。

    两人约定好在张龙住宅的隔街会合,便分头离去。

    一个时辰后,沈霜眉在约定地点见到了陆雁冰,却不见那位兰夫人,不由向陆雁冰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陆雁冰笑着解释道:“兰夫人正好无事,倒也不介意帮我们一个小忙,她已经到了,只是未曾现身,你的人手呢?”

    沈霜眉道:“已经全部撒下去了,盯死了。”

    陆雁冰点点头,“那就好。”

    两人没有立刻动身,等了片刻,直到有人从宅子那边过来,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裳,低声对沈霜眉说道:“人还在,应该没有发觉,不过他们好像准备离开帝京。”

    沈霜眉点了点头。

    那人继续说道:“而且这栋宅子有些古怪,沈头你动手的时候可要小心,不要着了道。”

    沈霜眉低声应了一声,挥了挥手。

    来人不再多言,低着头匆匆走掉了,就像个普通路人。

    沈霜眉望向陆雁冰说道:“多亏了五先生,再晚一步,这伙人就要逃掉了。”

    “他们跑不了。”陆雁冰嘿然一声,“我倒要看看这伙人是何方神圣,敢在帝京城中做这样的勾当。”

    说罢,两人朝着宅子所在的街道走去。

    说是街道,其实只比小巷宽敞一点。

    外城不比内城,没有平整的青石板街道,地面多是坑洼,污水遍地,还有大量乱搭乱建的情况,这家一个棚子,那家一个鸡窝,使得本就不宽的街道愈发狭窄,越往深处,越是如此。街道两侧胡乱搭建着许多低矮的棚屋,几乎到了屋檐碰屋檐的地步。光线昏暗,各种气味让两位女子忍不住皱起眉头。

    陆雁冰过去都是住在内城,哪里来过这等地方,只觉得这里与内城是两重天地。

    张龙等人选择这里为藏身之地而不是高大繁华的内城,可见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两人与此处可谓是格格不入,立时引起了许多住户的注意,两名女子知道此时不能犹豫,加快了脚步,直往那处宅子走去。而陆雁冰的手下们也随之开始收网,将这处宅子团团围住,以防有漏网之鱼。

第二百六十九章 张龙

    张龙一行人所在的宅子大门紧闭,陆雁冰没有敲门的兴致,一脚将大门踢得粉碎,直接掠入其中。

    这便是青鸾卫与督捕司的区别了。前者拿人可从来不会客气,更不会讲究什么规矩。

    沈霜眉紧随在陆雁冰身后,一同进了宅子。

    如此声响已经惊动了好些人,朝着这边聚拢过来,然后就听陆雁冰喝道:“朝廷办案,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话音未落,这伙人已经是脸色大变,不曾跪下求饶,也不曾四散奔逃,而是纷纷取出兵刃,朝着两人攻来。

    “果然不寻常。”陆雁冰冷笑一声,如果是寻常的采生折割,此时的第一反应绝不是反抗,而是逃跑,这伙人反其道而行之,怕不是有什么依仗,这也是陆雁冰要去请动兰夫人保驾护航的缘故。

    不过对付这伙杂鱼,还用不着兰夫人出手,不管怎么说,陆雁冰自身也是实打实的归真境修为,用出“万华神剑掌”,身形如游龙,又似狂风扫落叶,转眼之间便将这伙人全部打倒在地。陆雁冰没有取他们的性命,给了沈霜眉一个眼神,沈霜眉多年的公差,自然明白,大声吩咐道:“绑起来,瞧住了,当心自尽。”

    话音落下,十来名没有身着公服的差役冲了进来,虽然身上没有带着铁索,但都携带有绳索。这些绳索不同寻常,是专门用来对付江湖高手的。江湖中人修为深厚的,再坚韧的绳索也要被数崩即断,可这些绳索以牛筋混以钢丝绞成的,没有先天境的修为,或是方士的术法,休想凭借蛮力挣断。

    这些差役都是老手,动作麻利,很快便将这些人绑好,还是拴在一根绳上,然后又把这些人的下巴卸了下来,防止咬舌或是吞服毒药。

    这时候陆雁冰已经向宅子的二门行去。

    这是座两进的院子,何谓“几进”?其实就是形容院子的布局。如果院子是个“口”字形,这就是一进;如果院子是个“日”字形,这就是两进;如果院子是个“目”字形,那就是三进。以此类推,还有四进的宅子和五进的宅子。

    在此基础之上,大型府邸还分几路,比如玄真大长公主的公主府,便是分为三路,东路三进,西路三进,中路五进,如此一来三路院子就构成了一个“凸”字形,中路要比东西两路长出一块。于是再配以一个“凹”字形的花园,“凹”字左右长而中间短,左右长刚好对应了只有三进的东西两路,中间短则对应了中路的五进,故而整座府邸还是方方正正。

    这座两进的院子自然没有那么复杂,俗话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二门”就是前院和后院之间的垂花门,“大门”则已经被陆雁冰一脚踢碎。

    此时二门大开,不见半个人影,陆雁冰迈过二门,已经拔出了自己的佩剑“紫螭”。

    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站在院中,正如冯凌垚所说,这里已经被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空旷的院子,倒是十分适合打斗。

    此人望着持剑而来的陆

    雁冰,不见惊惧,淡然问道道:“你们是朝廷中人?”

    陆雁冰反问道:“你就是张龙?”

    “是我。”中年男子沉声回答道。

    陆雁冰又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中年男子没有回答。

    陆雁冰冷哼一声,气机勃发。

    三年前,陆雁冰是归真境八重楼的修为,能够与归真境九重楼的醉春风不分胜负,可见其根基之牢固,如今她再进一步,踏足归真境九重楼,是当之无愧的“强九”,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虽然在师兄弟六人之中,陆雁冰甚是不起眼,但单独来看,陆雁冰也算得上年轻才俊,有望三十岁跻身天人逍遥境,不说此生有望长生,靠着时间熬出一个天人造化境还是不难。

    陆雁冰一身气势极为骇人,肌肤上更是隐隐浮现青玉色光泽。道佛两家筑就体魄所走之路不同,佛门为金,以“金刚不坏之身”最为有名,证得圆满之后,刀剑难伤,死后不朽;而道门为玉,以“玉清无垢之身”最为有名,修成之后,水火不入,诸邪辟易;两者各有优劣,倒是难分上下。

    此时的陆雁冰的肌肤上浮现出青玉光泽,便是“玉清无垢之身”的外在显化,手中软剑通体呈现紫色,唯有剑锋隐隐透出几分青白,剑锷处被熔铸成两只龙爪纠缠的形状,剑首为龙首,剑柄为龙颈,整把剑就像一条紫色蛟龙,不必以气机催发,就已经是剑气凛然。

    陆雁冰身形轻飘飘地前掠而出,一道剑气好似龙卷,携带着浩然威势迅速掠向张龙。

    张龙没用兵刃,抬手架住“紫螭”,无视“紫螭”剑锋上的汹涌剑气,顺势往前一滑,手掌与剑锋摩擦出一阵刺耳声音。陆雁冰脸上露出一抹轻微的惊讶之色,试图以气机强行压倒张龙,不料张龙却是后撤一步,顺势一带,然后重心左移,上半身左倾,右脚收于左脚内侧,脚前掌点地,成右丁步,右臂内旋,横臂一艘啊,先一步将陆雁冰击退。

    张龙出手看似轻描淡写,却将已经催发气机的陆雁冰推回原地,使她空有一身磅礴气机,却无处发力,进退不得,异常难受。

    这一连串的攻守转换,快如闪电,不过在于转瞬之间。

    陆雁冰有些恼羞成怒,以手中的“紫螭”一卷,剑气如磅礴大雨一般朝着张龙倾泻而落。

    张龙不闪不避,双臂乱舞,将掠向自己的剑气悉数打飞,两人周围剑气缭乱纷飞,地面上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

    张龙掠至陆雁冰身前,陆雁冰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张龙一拳裹挟着无与伦比的气机落下,将陆雁冰先前的落脚点给刺出深达足足一丈的大坑。

    陆雁冰轻哼一声,手中“紫螭”划出一道如弦月一般的弧线,径直扫出张龙的头颅,剑气如风,嗤嗤作响。张龙身形后仰,差之毫厘之间躲过这一剑。

    张龙仍是轻描淡写的一拳,不讲什么精妙招式,简单直接而已。

    陆雁冰这次不

    再避其锋芒,手中“紫螭”针锋相对。

    两者相交的一瞬间,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几乎是要刺破耳膜。

    两人陷入角力的境地之中,张龙的雄厚气机如潮汛时节的开闸泄洪,猛然倾泻在陆雁冰手中的“紫螭”之上。

    只见“紫螭”在剑气的压迫之下,弯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弧度,陆雁冰冷哼一声,迅速以自身的雄厚气机反压回去,“紫螭”瞬间绷直,继而在两人之间荡漾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不过陆雁冰毕竟是失了先手,虽然应对及时,但还是被震得向后倒退出去,双脚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擦痕。

    张龙周身一振,身上发出一串好似骨骼爆响的声音,然后再度朝着陆雁冰攻去。

    陆雁冰没有躲闪,反手掷出一把珠子。

    响起声声炸雷,电光闪烁。不过并不波及四周房屋,只是集中在一点。

    此乃“雷珠”,还有一种名为“火丸”,乃是青鸾卫对付江湖中人的两大利器,与太平宗的“凤眼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年张鹄便是死在这两样物事之下。江湖中人也可以从“闻香堂”中花费太平钱购买,不过大都是买上一两颗防身而已,关键时刻丢掷出去,伤敌也自保,能像陆雁冰这般大规模使用的,少之又少。

    “雷珠”和“火丸”是青鸾卫的利器,由工部负责制造,因为造价不菲且要走明账的缘故,陆雁冰身为青鸾卫的堂官,也只有五百太平钱的份额,多余的便要她用自己的私房钱来补贴,再加上她如今不在青鸾卫都督府,这已经是她最后的存货。

    炸裂的声音连绵不绝,陆雁冰右手提剑,左手中又扣住两枚“火丸”,朝炸裂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爆炸的中心,电芒越发耀眼,看不清具体情形。

    陆雁冰猛地停下脚步,几乎就在同时,张龙破开重重电芒,一拳砸向陆雁冰的面门。

    陆雁冰举起手中长剑恰到好处地挡下这一拳,然后掷出两枚“火丸”。

    其实在刚才的“雷珠”攻势之下,张龙也不是毫发无伤,护身气机已经被破去大半,“火丸”落在他的身上,顿时炸出熊熊烈火,好似被浇了火油一般。

    这种东西,比正一宗的符箓好用,毕竟符箓还要以气机或是真元催动,这种东西却是直接丢掷出去就行,类似于暗器,不过比起真正的极品符箓,威力上又有不如,也算是有利也有弊。

    张龙闷哼一声,强行以气机震碎附着于体表的火焰,毫不犹豫地转身掠去。

    陆雁冰脸色一沉,一抖袖口,从她的袖管中掠出一道紫色剑芒。

    清微宗弟子都会随身携带飞剑,如李玄都的“青蛟”和“紫凰”,陆雁冰的飞剑名为“紫鸢”。

    飞剑一闪而逝,将张龙刺了个透心凉。

    只是张龙伤而不死,也不再徒劳逃窜,而是转过身来,如同僧人一般双手合十,喃喃念道:“有请老祖上吾身,急急如律令!”

第二百七十章 老祖上身

    随着一股肉眼可见的金光神力顿时从天而降,加持到张龙身上,使得他的身形瞬间暴涨,足有三丈之高,整个人金光璀璨,好似寺庙中的金身大佛。

    与此同时,一股庄严浩瀚的凌然神威弥漫开来。

    就在败局显现之际,张龙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压箱底绝技。

    陆雁冰出身清微宗,又曾在青鸾卫都督府任职,见多识广,立时认出这是借助香火愿力凝聚神道的手段,又名“请神”。

    至于请神的威力大小,一则是要看请神者的修为高低,毕竟池塘的深浅决定了盛水多少,二则是要看香火愿力的多少和品质,其信徒越多,愿力越强,越是虔诚之人,愿力越是精纯。若是没有求官、求财、诅咒等杂念,纯净愿力甚至不必炼化,可以悉数化作纯净神力。

    青阳教便精通此等手段,只是相较于三公将军,张龙还无法凝聚法身,只是凝聚出一尊法相。

    只见在张龙体外凝聚出一尊高有两丈的半透明法相,虽然看上去模糊不清,但还是能看出法相是个老者模样。

    “请神”之道属于五仙中的“神仙”途径,按照常理来说,“请神”之法不能随心所欲使用,通常需要某种仪式,或是设立神坛,这在对敌之时是一个很大的不利因素。张龙能信手用出,多半是因为他身上怀有某种宝物。

    至于刚才的“请神”过程之中,不是陆雁冰不想出手打断,而是愿力显化,神力加身,是为“请神”最强之时,金光笼罩张龙,陆雁冰若是出手,就等同他以一己之力直接阻止香火愿力落下,就算勉强挡下,也会使得自身元气大伤。天人合一也好,“请神”之法也罢,其实都是借势而为,借天地之势,借他人之势,要用借势对付借势,若是正面抗衡,殊为不智。所以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在法相成型之后,从天而落的金光渐渐散去,张龙周身的金光已经粘稠厚重如水银,在气势上完全碾压过陆雁冰。张龙伸手一拍,随着他的动作,法相也举起金光闪耀的巨大手掌轰然下压。

    这一掌似虚似实,没有激起半点狂风,却给陆雁冰极大的压迫之感,目光所及,只剩下一只金色手掌,甚至让陆雁冰产生了一种错觉,如果她被这一掌打中,只怕要化作一滩血泥。

    只听轰然一声,漫天烟尘四起,弥漫四周,夹杂着凌厉气机的碎石四溅,在落地后砸出无数细小坑洼。不过这并非法相一击建功,而是张龙本身一掌所蕴含的威力,至于法相的金色大掌,却是没有在地面留下任何痕迹,好似清风拂过,又好似只是一个幻境。

    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陆雁冰的师父师兄们无一等闲之辈,最不济的李元婴也名列太玄榜,更不必说李道虚和李玄都,故而她本人的见识远超自身境界修为,没有被这法相唬住,而是保持了一线灵台清明,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退出数十丈,躲过了这一掌。

    陆雁冰立时明白,方才那一掌看似没有任何威力,实则凶险异常,与“六灭一念剑”

    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正所谓信则灵,如果她刚才心神被慑,认为自己会被这一掌打死,那她就一定会死在这一掌之下。这便是这类手段的诡异之处,一切唯心而论,故而死物不会受到影响。

    不过此类手段也有缺陷,对于自己的神魂也是极大的负担,若是承受不住,轻则变成疯子,重则当场身死。

    到了此时,陆雁冰心中明白,张龙竟是个“神仙”途径之人,自己恐怕不是对手,不由高声喝道:“兰夫人!”

    话音落下,天空中凭空出现一尊法相,不过并非神力凝聚,而是单纯以气机而化。

    法相是个女子形象,左半张脸明艳圣洁,右半张脸是森森骷髅。生有四条手臂,左边双手,一手仍旧是拈花状,两指间的一朵彼岸花开了又谢,生死枯荣不断循环,花叶不能相见;另一手托着一只净瓶,其中插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不断有露水滴下,刚好落在彼岸花上,每一次露珠落下,便是彼岸花的一次生灭,露珠落下时,彼岸花绽放,继而枯萎,等待下一次露珠滴落,往复不休。右边双手,一手持有不断滴血的屠刀,屠刀以白骨铸成;另一手托着一只头骨酒杯,盛满鲜血,同时也接住了白骨屠刀上滴落的鲜血,只是无论鲜血如何滴落,酒杯中的鲜血永远也不会溢出。

    张龙察觉到了异常,猛地抬头望去。

    就见女子法相高高举起滴血的白骨屠刀,一刀斩落。

    不见刀光,没有刀气。

    可在刀落的瞬间,张龙凝聚的法相出现了一道裂痕,刚好将法相从中一分为二。

    下一刻,张龙罩全身的神力金光就如琉璃般崩碎四散。

    张龙瞬间遭受重创,半跪在地,脸色苍白。

    陆雁冰知道这是张龙遭受了反噬,他的神魂一旦支撑不住,便要变成傻子疯子,于是赶忙说道:“兰夫人,留他一命。”

    女子法相举起手中的净瓶,从柳枝上滴落点点露水,好似一场小雨,落在张龙的身上,这些雨丝并非真正的雨滴,并不打湿衣衫,而是直接没入张龙的体内。张龙的脸色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起来,显然已无大碍。

    这一幕让陆雁冰看得好生羡慕,清微宗的剑道固然厉害,杀人的本事天下无双,可万万没有这类神通。就是师兄李玄都,那也是兼修了其他宗门的功法,才有了各种神通,仅仅是清微宗的功法,是做不到的。

    就在此时,那些被兰夫人打碎的法相碎片中生出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冲天而起,汇聚成一个模糊不清的黑色虚影,依稀可以看出是先前法相所化的老者模样,与女子法相遥遥对峙。

    女子法相也望向这个黑影。

    黑影沉沉开口道:“好手段。”

    兰夫人终于显出身形,皱着眉头,问道:“阁下是何人?”

    黑影并不答话,而是低头看了眼张龙。

    张龙顿时如遭重击,头颅炸开,脑浆迸裂,死得不能再死。

    兰玄霜脸色一变,一挥大袖,

    生出无数彼岸花,想要困住这道黑影。

    不过黑影似乎只是为了杀掉张龙灭口,不等兰玄霜的彼岸花及身,已经缓缓消散。

    兰玄霜本以为只是几个江湖散人生事,毕竟邪道五宗屡遭重创,青阳教更是已经覆灭,可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伙人的来头绝不是江湖散人那么简单。尤其是最后出现的黑影,其手段之诡异,竟是让她没有抓住丝毫痕迹。要知道当年浑天宗的白愁秋追踪李玄都和胡良,不过是玄元境,就能通过玄而又玄的气机勾连找到李玄都和胡良的所在。以兰玄霜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算难,能不留任何痕迹,要么是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神通,要么是修为高绝,最起码不逊于兰玄霜。

    兰玄霜从空中落下,脸色凝重,抬手一指张龙的尸体。

    仍旧立在空中的女子法相随之举起手中的头骨酒杯,微微倾斜,张龙的尸体立时向酒杯飞去,此法兼具须弥戒子的神通,只见张龙的尸体随之变得越来越小,待到尸体飞入酒杯的时候,只剩下寸许,漂浮在酒杯的鲜血之中。

    陆雁冰望向兰玄霜,轻声问道:“兰夫人……”

    兰夫人摇了摇头:“此事还是告知清平先生为好。”

    陆雁冰点了点头,说道:“正应如此,没想到在眼皮底下还藏着如此之人,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

    陆雁冰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兰夫人,你见多识广,依你看来,此人用的神道功法是哪家的路数?”

    兰玄霜沉吟许久,只说了四个字:“似是而非。”

    陆雁冰道:“兰夫人的意思是,此人所用的神道功法看似是道门的功法,又不完全是道门的正统路数?”

    “正是如此。”兰玄霜点了点头:“上官宗主是阴阳宗的嫡系传人,也许她能看出什么。”

    便在此时,一道流华径直飞来,在不远处停下,显出身形,正是儒门的紫燕山人。

    这里毕竟是帝京城,而且不比天宝二年,有儒门坐镇,自有规矩,不能随意打斗。当然,也有不守规矩之人,要么是许多位天人境大宗师,法不责众,比如一众伪仙与上官莞等人对峙,要不就是长生地仙亲自出手,比如李玄都亲自出手打死了丁策。

    此时闹出如此动静,儒门中人自然要出面查问一番。

    无论是兰玄霜的法相,还是紫燕山人,都故意隐蔽了身形,倒是不怕被寻常百姓看到。

    紫燕山人没有靠得太近,随意扫了眼下方的院落,开口问道:“不知兰夫人为何在此大动干戈?”

    兰玄霜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现在无法答你,只能先将此事告知清平先生,也许清平先生会给诸位先生一个明白说法。”

    听到“清平先生”四字,紫燕山人的脸皮微微一跳,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原路返回。

    同时,他心中也难以遏制地有些震动,究竟是什么变故要让李玄都亲自过问?关键是这个变故还不被儒门所知。

第二百七十一章 采生

    就在陆雁冰与张龙交手的时候,沈霜眉带着人把前院搜查了一遍,这一查不要紧,着实吓了一跳。

    所谓“采生折割”,是职业乞丐中最歹毒凶恶的一种。人为地制造一些残废或“怪物”,以此博取世人的同情,借此获得路人施舍的大量钱财。

    沈霜眉一家世代都在公门任职,她小时候就听父亲说过类似的事情。

    比如“造畜”,先刺破周身皮肤,再杀死动物之后剥皮趁热裹上,带到两者的皮肤长在一起,就将人活生生的变成了畜生。

    再比如把孩子装进一个大缸之中,脑袋露在外面,在缸的下部敲去一大块,作排泄用。孩子在里面动弹不得,只长脑袋不长身子,头大身子小,因为四肢不能活动,完全萎缩了,胳膊腿软得像棉花,可以随意摆布。如引怪物,带到哪里,都会引人围观。

    还有把人四肢截断,或是以外力扭曲变形,使其从正常人变成残疾人,继而迫使其卖艺等等。

    不过这些,还有一种,却是与邪魔教派有关。

    那便是从杀活人祭祀邪魔,收集生魂供自己驾驭,然后再以此谋财害命。“采生”就是采集生魂。

    前朝案卷就曾有过记载:“毎遇闰岁,纠合凶愚,潜伏草莽,采取生人,非理屠戮,彩画邪鬼,买觅师巫祭赛,名曰采生。所祭之神呼为云霄五岳之神,能使猖鬼,但有求索,不劳而得。日逐祈祷,相扇成风。”

    “廖救儿与萧公并师人李成等,用鸡、酒、五色纸钱等物,于彩画到云霄五岳神前启许采生心愿。在后捉到孩童卓罗儿,用麻索缚住双手双脚,脑后打死,次用尖刀破开肚皮,取出心肝脾肺,剜出左右眼睛,斫下两手十指,两脚十指,用纸钱、酒物祭赛云霄五岳等神。又二次啜赚萧公家牧牛小厮来哥、依前杀死、剖割祭祀。”

    本朝也曾侦破过此等大案,明雍二年八月内,一名王姓算命先生到黑河县周大家算命,将其女儿周月惜八字看算,见月惜性格聪慧,便打算将杀害,收采生魂。至九月十七日夜,于周大住宅后院墙下黑影内潜藏间,见一人往后院内来,认得正是月惜在彼出后。王姓算命先生密念咒语,将月惜定住,脱下沿身衣服,用鱼刀将其额皮割开,扯下悬盖眼胆,及将头发割下一缕,用纸人并五色彩帛绒线结成一块,如人形样。然后割下鼻唇舌,耳尖、眼睛、手十指梢、脚十趾梢,却剖开胸腹,才方倒地气绝。又将心肝肺各割一块晒干捣末,装在小葫芦内。使得周月惜的生魂成为他的奴婢。

    待到三年九月内,王姓算命先生到义利县住店,因为店家问其来历而起争执。王姓算命先生一怒之下,放出生魂要谋害店家,却不想店家用牛肉充作马肉卖给王姓算命先生,使其破功,无法控制生魂,月惜趁机向店家哭诉,店家大惊之下赶忙报官,捕头拿下王姓算命先生之后,搜获木印二颗,黑罗绳二条,上钉铁针四个,厌镇女身。小纸人八个,五色彩五色

    绒,上俱有头发相缠。又小葫芦一个,上拴红头绳一条,内盛琥珀珠二颗,外包五色绒。朱书符箓一沓。王姓算命先生供认不讳,系吴州人氏,原本在荆州学习阴阳课命,后又在秦州学得采生之法,其行法受到一定限制,有饮食的忌讳,至于采生对象多为孩童女子。

    《魏律》卷一九《刑律二·人命·采生折割人》:“凡采生折割人者,凌迟处死,财产断付死者之家。妻、子及同居家口虽不知情,并流二千里安置。为从者斩。”

    准此,送据刑部拟得王姓算命先生残忍不道,合令凌迟处死,其妻子迁徙琼州安置。

    沈霜眉一直只是听说,从未亲眼得见,今天遇到的这个案子,却是让她真正“开了眼”,饶是她也独立办过许多案子,还是有些难以抑制的震惊。

    从那些拿下之人的身上搜出木印、黑罗绳、小纸人、五色彩五色绒、小葫芦、朱书符箓若干,情况已经十分明显了。

    这次跟随沈霜眉过来的还有许多老公差,有人甚至本就是她爹的老伙计,算是叔伯一辈,此时不由得叹道:“哪怕是在边陲地带,出了此等大案都要呈报刑部,更何况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还牵扯到了管家小姐,这可是头等的大案子。”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这伙人不是那种行乞求财的采生折割,而是收集生魂的采生折割,其背后必然牵扯到了某些邪魔之流。

    沈霜眉也是脸色凝重,说道:“的确是大案子,快些将周围的房间搜索一番。”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说道:“待到陆都督拿下了贼人,再作计较。”

    这些老公人都是知晓陆雁冰大名的,虽然不知道自家头领怎么与这位人物扯上了关系,还能请动她来帮忙破案,但也知道不该问的不要多问,应下之后四散开来。

    不多时后,只听得后院方向巨响连连,甚至还有雷鸣之声,最终归于沉寂。

    沈霜眉正有些惊疑不定的时候,就见陆雁冰匆匆过来,说道:“这个案子还真不得了。若不是请了兰夫人出面,我们这次可要吃大亏。”

    沈霜眉一怔,随即问道:“兰夫人呢?”

    “兰夫人已经回去将此事禀告师兄了。”陆雁冰回答道,“此事还是让师兄知道为好,说不得要他亲自出面。”

    沈霜眉又是一惊,她已经很高估这个案子,可现在听陆雁冰的意思,竟然还是低估了?竟然要李玄都亲自出面?

    陆雁冰接着说道:“我起初以为之多就是个图财的采生折割,没想到这些人根本不是为了图财。想来也是,那张龙出手就是一万太平钱,这要多少人才能回本?所以张龙这伙人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图财,而是另有所图。甚至张龙这个名字身份都是假的。”

    沈霜眉立时问道:“那个张龙呢?”

    “死了。”陆雁冰无奈道,“我不是张龙的对手,是兰夫人亲自出手将其拿下,可有人竟能当着兰夫

    人的面杀人灭口,实在是深不可测,所以才要请师兄亲自出面。而且此事也惊动了儒门,是否要与儒门联手彻查此事,也要由师兄做主。”

    沈霜眉只觉得背后发寒,如果不是她碰巧遇到了李玄都,就算她查到了此地,只怕也是有来无回,说不定自己也要身陷其中。

    陆雁冰说道:“先让人搜一搜后院,看看有没有线索。”

    沈霜眉回过神来,吩咐属下先去后院。

    过不多时,有个老公差神情紧张地疾走过来,先是有些忌惮地向陆雁冰行了一礼,然后轻声说道:“沈头、陆……大人,兄弟们有发现了。”

    沈霜眉与陆雁冰对视一眼,随着这个老公人来到后院的一座偏房内,见居中一张供桌,杂乱的陈设着香炉等物件,几支线香尤未熄灭,墙上挂着一张图画,却是个看不清面孔的老者形象,身着十二章服,头戴平天冠,脸庞刚好被平天冠的珠帘遮挡,只露出一个蓄有长须的下巴。

    “这是……”沈霜眉迟疑道。

    陆雁冰沉思片刻,说道:“这应该是云霄五岳之神!”

    正统的五岳神是指东南西北中五岳大帝,也就是五岳山神,无论是在儒门之中,还是道门之中,这五位山神都是正神,会被历代朝廷加封,而且五岳神也不是专指一神,而是五位山神的并称。可如果在五岳之神前加上“云霄”二字,便是冒名的邪神,历朝历代的采生折割大案中都有此邪神的称号。

    沈霜眉吃了一惊:“竟然云霄五岳之神。”

    陆雁冰徐徐说道:“我曾听师父说起过此人,这‘云霄五岳之神’并非某个人,而是一个代代传承的名号,上一代‘云霄五岳之神’是大晋年间之人,至今已经有数百年。而且我们道门中人也不称其为神,而是称呼其为‘五魔教主’、‘云魔君’、‘霄老祖’。”

    沈霜眉的脸色越发凝重,缓缓说道:“如此说来,这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了?”

    陆雁冰道:“道门之中,不是谁都能在名头中冠以一个‘魔’字的,上一个被冠以‘魔’字的还是‘魔刀’宋政,一则是因为宋政行事不择手段,二则是因为宋政所图甚大,三则是宋政境界高深。由此说来,五魔教主最起码是与宋政一个层次的人物。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现在五魔教主是否已经换人?如果换人,又有其前辈的几成实力?”

    沈霜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视线从这张图画上收回,问道:“还有什么发现?”

    老公差回答道:“这伙人手脚很利索,没留下太多痕迹。各屋都已经查看了,没有翻动新土的痕迹。”

    沈霜眉沉思片刻,说道:“我记得院里有一口水井?”

    老公人一震。

    沈霜眉沉声道:“先打捞看看,实在不行,就把井口炸开。”

    老公人领命而去。

    陆雁冰轻声道:“乱世必有妖孽出。”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五魔教主

    天色黑了下来,大批督捕司差人将宅子围得水泄不通,数不清的灯笼火把将整座宅子照得亮如白昼。

    此时宅子后院中的水井已经被扒开。

    帝京这等大城,都有成体系的排水系统,又称暗渠、暗沟,在主要街道地下都有。

    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与之相通的渗井。污水倒入渗井后,通过暗沟流向水关、河道。这暗沟年代久远,淤积了大量污秽,但是因修在地下,疏通不便。每遇到淤住之时,便脏水横流,臭气熏天。后来形成惯例,每年春分后,由五城兵马司疏通大小沟渠、河槽、水塘,由各街道住户的家丁与雇佣的“掏夫”掀沟盖,掏挖渗井中地淤泥,疏通地下暗沟。

    这口水井便连接了暗渠,所以沈霜眉不得不用火药将窄小的井口整个炸开,散气通风之后,派人下去查看。

    此时陆雁冰和沈霜眉便站在井口旁边,望着不远处并排拜访的十数具尸骸,各自沉默不语。

    这些尸骸都是从井里或者暗渠中捞出来的,有些已经死去多时,已经开始白骨化,还有些新死不久,被水泡得面目全非。这还刚刚清理了一般,暗渠更深处还没有情理,而且这还都是尸首完好或者勉强完整的,那些已经散落或者随着暗渠不知被冲到其他地方,就无法统计了。

    不过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这些尸体并非以老弱妇孺为主,也有许多壮年男子,看其骨骼,颇有些修为在身,也被杀了沉入井中。

    沈霜眉心生几分后怕,若不是李玄都发话,她岂不是也要补这些人的后尘?

    便在这时,又有一具女尸被打捞上来,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不过其手腕上的玉镯却让沈霜眉眼皮微微一跳。

    陆雁冰察觉到沈霜眉的异常,问道:“这就是那位姚家小姐?”

    沈霜眉皱着眉头凝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不是,这个镯子不是姚小姐的。”

    陆雁冰道:“真是奇了,按照道理来说,姚家小姐失踪不久,就算被这伙歹人杀人沉尸,也是在井里上头,不会沉到下面的暗渠中去,怎么会找不到呢?”

    沈霜眉道:“会不会姚家小姐还没遭他们的毒手,而是被他们送出了京城?”

    “不排除这种可能。”陆雁冰点头道,“如果不是他们敢对一位三品大员的千金下手,也不会暴露,他们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行事,应该不是为了采集生魂那么简单。”

    便在这时,有两人联袂而至,一位是紫燕山人,另一位是上官莞。

    两人是一同过来的,陆雁冰立时明白,应该是师兄已经与儒门通气,双方达成了共识。

    上官莞与两人点头示意,然后说道:“此事,清平先生已经知会了儒门,事关魔道中人,儒道两家应齐心协力,彻查此事。”

    陆雁冰立时明白,这是两家对此事定性了。魔道中人!

    紫燕山人在儒门隐士中属于精通各种偏门之法,所以

    儒门将他派了过来,紫燕山人只是扫了眼那些尸体,心里叹息一声。

    他看着年轻,实则已经是个老人,对于世间的残酷不知见了多少。可有些事情,仅仅是听说,与亲眼见到还是有所不同。帝京城外死了多少灾民,传到官员耳中,不过是个数字,可这些死尸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是王朝的面子,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已经是打朝廷的脸面,无论如何都不能装作没有看到。

    紫燕山人向身旁跟随之人吩咐道:“请府尹大人上报朝廷吧,再让五城兵马司那边把最近几个月报上来的失踪人口归拢一下,让苦主来认尸,确认身份。”

    那人正是顺天府的府尹,赶忙应下。

    虽然紫燕山人无官无职,但在儒门中地位尊崇,这位府尹大人也是儒门学子,自然恭敬。

    另一边,陆雁冰已经将沈霜眉引荐给上官莞认识。

    这段时间,陆雁冰却是上官莞颇为投缘,盖因两人有几分相似,经历也有些许类似之处,虽然陆雁冰不是客栈清平会之人,但李玄都待陆雁冰与旁人不同,上官莞便与陆雁冰交往甚密。

    陆雁冰起先对沈霜眉不甚在意,不过两人一起破案之后,倒是改观许多,认为沈霜眉做事干练,是个可交之人。

    有些时候,相交未必要看修为高低,比如陆夫人,境界修为平平,却能将太平钱庄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李玄都也要以礼相待,尊称一声“陆师姐”。

    三女略微客套寒暄之后,上官莞在沈霜眉的带领下,去了那间供奉有五魔教主画像的偏房之中,又仔细查看了一遍。

    上官莞望着五魔教主的画像,沉吟不语。

    陆雁冰轻声道:“大真人府之变时,‘血神君’逃出镇魔井,被师兄诛杀,据说这位五魔教主是不逊于血神君的人物,故而又被称作云魔君。”

    上官莞轻声道:“家师也曾提起过此人,虽然不是真正的长生境之人,但其手段也绝非普通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可比。这还是上代五魔教主,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谁也不知道现在这位五魔教主比起当初五魔教主是不是更进了一步。”

    沈霜眉问道:“那么能寻到这位五魔教主的踪迹吗?”

    上官莞脸色凝重,摇头道:“很难。”

    陆雁冰问道:“审讯有结果了吗?”

    沈霜眉回答道:“有人受不住大刑,供出一个密室,密室里有各种器具,还有各种止血、麻痹的药物。这就是他们作案的地方,在密室中还找出许多盛放生魂的葫芦。”

    说到这儿,沈霜眉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了有些恶心的表情,缓缓说道:“还有一口大锅,里面……里面……”

    不等沈霜眉把话说完,上官莞和陆雁冰已经明白,上官莞打断道:“那不是吃人,应该是合药。魔道中人惯是喜欢此类手段,比如说大名鼎鼎的紫河车,其实就是取孕妇的胎盘,放在江湖之中,也是人人

    得而诛之。”

    陆雁冰和沈霜眉有了片刻的沉默。

    难怪无论正道还是邪道,都容不得魔道中人,古皂阁宗在正邪两道中已经是极没有下限之人,可也是借着金帐大军南下的大势顺势而为,而不是自己动手杀人,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却是大了。

    可魔道就像人性之恶,无论怎么杀,总是能春风吹又生,杀不绝,除不尽。稍不注意,就会死灰复燃,若不阻止,就要席卷天下。

    这也是儒道两家能在此事上迅速达成共识的缘故,魔道中人是难以控制的祸患,无论是道门当家,还是儒门当家,都不能纵容其壮大。

    便在这时,青鸾卫都督府的人也到了。

    这个案子不仅是惊动了李玄都和儒门,不到半个时辰,刚刚回宫不久的天宝帝和一直在深宫中的太后谢雉也都被惊动了。

    如果是太平盛世,这样的大案足以震动朝野,就算时值乱世,也同样是大案要案。

    自从丁策死后,青鸾卫都督府群龙无首,却是李元婴暂且掌握青鸾卫都督府,那日在满春院,李元婴被李玄都训斥,便没了动静,直到今日才重新露面。

    李元婴来到偏房,上官莞和沈霜眉都没有说话,前者是不愿说话,后者是并不认识李元婴。唯有陆雁冰惯会变脸,见了这位三师兄,好似忘了那日的不愉快经历,笑道:“没想到三师兄会亲自过来。”

    李元婴微微颔首,直接问道:“这伙人是什么来头?自古以来采生折割就是见不得光的,行事者多是流窜作案,极少在一地盘踞多时,更何况还是帝京城。”

    陆雁冰将案情大致说了一遍。

    李元婴的脸色凝重几分,他进来的时候已经与紫燕山人打过招呼,并且看了那些尸体。这会儿井口已经被扩大了数倍,从中捞出的尸体越来越多,那些见惯了死尸的差役们也有些承受不了。

    李元婴并非大门不出的千金小姐,也见过遍地饿殍的景象,可如此凄惨景象也是少见,要知道这些尸体大多都是被割下鼻子唇舌,耳尖、眼睛、手十指梢、脚十趾梢,又剖开胸腹,将心肝肺取出,比起那些饿死之人可怖十倍。

    两人略微交谈几句后,李元婴匆匆离去。

    三人离开偏房,就见紫燕山人正把玩着几个用以盛放生魂的小葫芦,若有所思。

    上官莞来到紫燕山人身旁,问道:“先生可有发现?”

    紫燕山人轻声道:“同样的‘采生’,手法各不相同,这种手法,我在多年之前曾经见过。”

    上官莞道:“还请先生赐教。”

    紫燕山人放下葫芦,说道:“上官宗主应该知道,这种葫芦样式出自云霄五岳之神,可每一代云霄五岳之神在手法上又有不同,这与云霄五岳之神的功法传承有关系。而我们现在所见的这种手法出自大晋年间的云霄五岳之神,近百年来偶尔出现,又迅速消失。就好像……一个人起夜后又继续入睡。”

第二百七十三章 魔道中人

    夜深了,齐州会馆中挂起了灯笼。

    李玄都端坐正堂,此时堂中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兰玄霜。

    李玄都不仅从兰玄霜的口中得知了关于采生折割的事情,而且已经知会了儒门中人,双方迅速达成共识,定下了这是魔道中人作案的基调,于是李玄都派遣上官莞过去查看此事,儒门这边也派出了紫燕山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魔道中人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面装。不同于道门、儒门、佛门这等有明确传承关系的体系,所谓魔道,只是一个概称,众多魔道中人之间,并没有传承关系,甚至还互相为敌,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这些魔道中人肆意行事,不遵守规矩,为祸甚大,故而一旦被冠以“魔头”的名号,便是不容于天地之间,人人得而诛之。

    当年宋政被冠以“魔刀”的名号,其实已经是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之中,说明无论正道还是邪道,反对宋政之人极多。再进一步,便是将“魔刀”变为魔头,群起而攻之,这也是宋政败于李道虚之手后,不敢在无道宗中继续养伤,而是仓皇出逃,就是因为那时候的他好像坐在火山口上,不知何时便会火山喷发,尸骨无存。

    正因为如此,魔道中人未必就是修炼魔道功法,也有可能本来是道门中人、儒门中人、佛门中人,所学功法正大堂皇,只是因为倒行逆施、残忍无道,最终被打入魔头行列。

    李玄都甚至有一种明悟,如果他失败身死,那么多年之后,他的名字也许会出现在一众魔头之中,毕竟死人是不会争辩的。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突如其来的魔头打乱了李玄都的计划。李玄都本打算在确定众人的态度之后,就向太后谢雉发难。这是一件大事,一旦李玄都动手,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也很难停手,所以现在摆在李玄都面前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先解决魔头之事,然后再去对谢雉发难。另一个选择是暂且不管魔头之事,待到解决谢雉之后再来处理此事。

    两个选择的区别只在于早晚,而不在于管或不管。至于李玄都为何非要解决这魔头不可,道理很简单,能力与责任没有关系,不存在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可是权力与责任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换而言之,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不能只享受权力而不承担责任。

    如今李玄都不是大掌教却行使了部分属于大掌教的权力,俨然道门的半个主事人,众多道门中人听令行事,对李玄都毕恭毕敬,那么他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镇压魔道中人便是责任之一,李玄都责无旁贷。

    同理,儒门作为天下正统,也要承担起一定的责任,所以双方能够很快达成共识,为此事定性。

    双方的共识是魔道中人必须铲除,还未达成的共识是怎样铲除、何时铲除。

    现在,李玄都还在犹豫,没有做出决定。他不想独断专行,

    想要听一听陆雁冰、上官莞、沈霜眉等人的意见。

    兰玄霜看出了李玄都的犹豫,没有贸然提出自己的建议,在许多时候,她更愿意担任执行者,而非出谋划策的谋士。与此同时,她又有些好奇,李玄都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魔道中人并不意外,似乎早就知晓一般。

    事实上的确如此,李玄都非但对所谓的魔道中人不感意外,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当初道门大会结束之后,李玄都前往蜀州唐家堡调查唐家之事,在白帝陵中遇到了地师留下的陷阱,最后是澹台云现身,打断地脉,救出了李玄都。这也是李玄都最终也没有趁势将澹台云置于死地的原因之一。

    此事还牵扯到了李非烟。

    李非烟与张海石等人斩杀了极天王后,返回龙门府参加道门大会,途中遇到了一个正被人追杀的汉子,她本不想招惹麻烦,只是见那汉子还带着个年纪不大的女娃,李非烟终究是年纪大了,不比早年时的冷硬心肠,心生恻隐,便出手救下了这个汉子。

    汉子对李非烟感恩戴德,将自己来历悉数告知。他叫陈安静,原本是北阳府陈家庄人士,两年前的时候,他外出闯荡,可回去的时候,陈家庄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兄长陈安驹、侄子陈放之还有众多庄客,都死了个干净。他不知何人所为,便四下打探,无意中遇到了这个小姑娘,小丫头孤身一人,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人照料,陈安静没有办法,就将她带在身边,哪成想竟是招来了一伙不知来历之人的追杀。幸得李非烟出手搭救,否则他就要一命呜呼。

    这个小丫头便是澹台云用来掩饰身份的“龙儿”,李非烟将她带在身边,澹台云得以跟随李非烟辗转玄女宗、蜀州,最终前往白帝陵。

    澹台云在白帝陵显露本来身份之后,李玄都特意提起过此事。

    原本李玄都以为那些追杀陈安静之人是澹台云安排的人手,澹台云却亲口否认:“那些人不是我安排的,也不是十宗中人,倒像是销声匿迹多年的魔道中人,我听闻有些魔道中人趁着乱世四处搜罗根骨上好的女童和良家女子,不知是要练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如果不是李非烟恰巧出现,我便出手将那些人打杀了。”

    正因为此事的缘故,李玄都并不惊讶今日发生之事。

    魔道中人很早就趁着乱世四处搜罗根骨上好的女童和良家女子,甚至误打误撞之下把主意打到了澹台云的头上,而且根据澹台云所说,她是早就有所听闻,可见此事并非是一两日了,只是因为战乱的缘故,没有被人发觉。或者说有人发觉了,却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而没有过多理会。

    自从李玄都到了帝京之后,便暂时停了清平会、太平客栈的例行会议,否则这个时候他真想问一问宫官,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因为只有澹台云听闻此事,多半是底

    下的人上报给澹台云,而张静修、李道虚、秦清等人都没有类似消息,包括李玄都也是如此,说明魔道中人并不经常在江南、江北、辽东活动。所以李玄都判断,魔道中人很有可能潜藏在西北一带。

    这也在情理之中,西北几州是遭受战乱最为严重的几州,官府体系几乎被彻底打散,甚至缙绅和宗族势力也大为受损,人口凋零,西北大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了修补,但时日尚短,成效不显。再加上澹台云和地师的西进策略,大力发展西域,参与金帐内斗,也使其对西北的掌控有所下降,最适合魔道中人潜藏其中。

    反观江南、江北,官府架构维持完整,只是逐渐脱离了朝廷的掌控,并未遭受重创,甚至还有了一定的发展,同时宗门豪强和缙绅势力极大,儒门就是最大的地主,故而很难瞒过他们的耳目。至于辽东,就更不必说了,虽然辽东地广人稀,但在秦清的大力整肃之下,总督府对于辽东三州掌控力极强,几乎没有魔道中人生存的土壤。

    现在,这些魔道中人不再满足于偏远地方,直接把手伸到了帝京城中,这便犯了忌讳。

    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过去的时候,魔道中人偷摸行事,儒门和道门忙于儒道之争,甚至是庙堂之争、天下之争,便自欺欺人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暇顾及。现在魔道中人把手伸到了帝京,还被抓了个现行,无疑是狠狠打了两家一巴掌,两家想要装作看不到也不行了,只能认真解决此事。

    就在这个时候,上官莞和陆雁冰回来了。

    李玄都示意两人入座,然后问道:“沈姑娘呢?”

    陆雁冰道:“又要审讯犯人,又要仵作验尸,她暂时脱不开身。”

    李玄都点了点,道:“你们都发现了什么?”

    陆雁冰和上官莞对视一眼,上官莞主动开口道:“还是我来说吧。此事牵扯到的是一位古时魔头,唤作‘云霄五岳之神’,又叫‘五魔教主’、‘云魔君’、‘宵老祖’,此魔头是诸多魔头中少有的传承有序之人,故而这些名号并非专指一人,而是代代传承,最后一代五魔教主出现在大晋年间,曾经聚众百万,攻占五十二县,包括江州全境、芦州、楚州南部,吴州东北等地。”

    李玄都一怔:“是那位方十三?”

    大晋末年,朝廷腐朽,在金帐大军南下之前,方十三出身贫苦,性情豪爽,主张“是法平等,无分高下”,兴起义军反抗大晋朝廷苛政,只是大晋元气尚在,很快便将其镇压,方十三本人兵败身死。

    上官莞摇头道:“五魔教主并非方十三,不过两者大有渊源。方十三曾是五魔教主的属下,后来方十三联合教中之人,将五魔教主赶走,方十三并不继承五魔教主的道统,反而是登基称帝,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应该算是仇人。”

第二百七十四章 变数

    李玄都沉思片刻,总结道:“五魔教主曾经聚众百万,谋求天下,结果发生内讧,方十三夺权,也许是因为双方内斗的缘故,元气大伤,朝廷又有儒门和道门的支持,所以方十三的起义还是被朝廷镇压。结果就是方十三兵败身死,而五魔教主不知所踪。”

    上官莞点头道:“应该就是如此了。”

    李玄都问道:“你方才说这个所谓的五魔教主其实是个代代传承的名号,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今人冒用古人之名号?或是今人得了古人传承?”

    上官莞道:“起初我的确有此猜测,不过儒门的紫燕山人提供了一些线索,让我推翻了这些猜测。他说并非第一次见到此类事情,在近百年来,这些魔道中人并非全然没有动静,只是偶尔出现,留下只鳞片爪,然后又迅速消失不见,没了踪迹。用紫燕山人的话来说,就像一个人偶尔起夜,又迅速入睡。”

    李玄都听到这个比喻,不由笑道:“这个比喻很形象,紫燕山人认为如今的这位五魔教主就是大晋年间的五魔教主,只是陷入沉睡之中,偶尔醒来,又迅速睡去。”

    上官莞点了点头。

    李玄都接着道:“不过我觉得这位五魔教主不像是起夜之人,倒像是一头冬眠的熊,偶尔醒来便是为了进食,饱腹之后又沉沉睡去,所以他的教徒们才会四处搜罗孩童和女子。”

    “师兄所言极是。”上官莞再度点头道。

    因为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衣钵,所以上官莞便称呼他为“师兄”,陆雁冰也是由此与上官莞搭上关系,称呼上官莞为“师姐”。

    陆雁冰补充道:“另外,我们没有发现那位姚小姐的踪迹,我们推测这位姚小姐很有可能被送出了帝京。”

    李玄都望向兰玄霜,问道:“兰夫人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兰玄霜沉吟道:“如此说来,那个在我面前杀了张龙之人就是五魔教主了,如果上官宗主所言不错,那么这位五魔教主应该已经从沉睡中醒来,需要大肆进补,恢复状态。”

    “情理中事。”李玄都叹息一声,“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应对这些魔道中人。是立时剿灭?还是暂且缓一缓?若是缓一缓,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之人遭其毒手。”

    除了李玄都之外的在座三人,虽然是女子,但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甚至称得上心狠手辣,只要不牵涉自身,对她们而言,些许人命当真不算什么,可李玄都如此说了,她们也不好反驳,只能是各自对视一眼,沉默不言。

    李玄都见三人沉默,又道:“你们不必有顾虑,只是提出建议,最后的决断还是由我来下,大可畅所欲言。”

    陆雁冰略微斟酌后说道:“依我看来,此事已经挑破并摆到了桌面上,若是我们视而不见,于名声不利。可如果专心对付这些魔道中人,于大计不利。所以我的意思是,我

    们可以双手齐出,一只手抓此事,一只手继续推行大计。不过要分出轻重,大计为重,此事为轻,甚至必要的时候,还能以此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

    平心而论,陆雁冰这番话已经是推心置腹,完全站在李玄都的立场上,可见她已经是彻底站在李玄都这边。

    李玄都不置可否,又望向上官莞和沈霜眉。

    上官莞沉吟道:“陆师妹所言甚是,这些魔道中人不成气候,似乎不应为了他们而仓促改变计划。只是也不好放任不管,还是要有些态度。”

    李玄都最后望向兰玄霜。

    兰玄霜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如今帝京局势,已经可以用“昭然若揭”来形容,彼此深知各自的意图。难保不会有人拿此事来做文章,甚至狗急跳墙之下, 大逆不道地暗中联手这些魔道中人,使其成为一个大大的变数。诚然,一个五魔教主未必是先生的对手,可如果在关键时刻,这位五魔教主突然出手,就会成为改变局势的变数,不可不防。”

    上官莞立时说道:“还是兰姐姐思虑周全。谢雉不是儒门中人,行事向来不择手段,倒是真有这种可能。说不定还会将其视作是救命稻草。”

    陆雁冰本就是“墙头草”,自然不会像李玄都那样过分坚持自己的意见,随即改口道:“有些事情,谢雉做得,我们做不得。我们要顾及自己的名声,决不能与这等臭名昭著的魔道中人同流合污,如此说来,的确应该先解决这个五魔教主。”

    李玄都终于是微微点头:“我的意见也是如此,我们要与儒门联手,可以先拿这个五魔教主练兵,把这个可能的变数抹除,同时也算是替天行道,使其不能再谋害无辜之人,”

    三人都没有异议,兰玄霜问道:“儒门那边是什么意思?”

    上官莞道:“我看儒门的意思,至多就是派出一位隐士加上一位大祭酒,至于再多,便不肯了。”

    李玄都道:“既然是结盟,那就要平等,在此事上,我们不好越过儒门去。龙老人不出面,我也不出面,兰夫人和冰雁代我去吧。”

    陆雁冰有些迟疑,说道:“儒门那边派出的都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我们这边的兰夫人倒是名副其实,我是不是差了点?而且从身份上来说,兰夫人是皂阁宗的宗主,上官师姐是阴阳宗的宗主,我只是一个堂主,说到清微宗的宗主,师兄应该找三师兄才对。”

    李玄都和陆雁冰从小一起长大,最是了解她,虽然她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但实际理由却是她不愿冒险出头,不过李玄都也不点破她,说道:“你只是暂时的,素素很快就会抵达帝京,就算你们不在帝京城中,我也会让她通过邀月洞天过去接替你。”

    陆雁冰听到这里,心中一松,笑道:“兰夫人和素素都是一宗之主,刚好与儒门的大祭酒平起平坐。”

    李玄都望向上官莞

    ,说道:“至于上官宗主,我另有安排。”

    上官莞点了点头,毕竟她身上还兼着太平客栈的差事,负责掌管所有太平客栈在京之人,暂时还不能离开帝京。

    李玄都十分看重秦素,从没有让秦素做个漂亮花瓶的想法。事实上,在以李玄都为首的一方势力中,秦素是当之无愧的第二号人物,还在宁忆、李非烟等人之上。每逢大事,如果李玄都无暇分身,便会交予秦素处置,秦素可以相机独断,这便是十足的信任。不能说李玄都任人唯亲,而是李玄都根基太浅,发迹太快,都说日久见人心,他彻底放心的只能是亲近之人。

    另一边,秦素还未踏上归途,反而还跟随李道虚的船队返回了清微宗。

    这是李道虚的邀请,秦素不好拒绝,而且她还记着裴娘子的事情,也要走一趟清微宗。

    抵达蓬莱岛后,李道虚在八景别院举行了一次家宴,除了秦素和李道虚之外,还有李非烟和李道师夫妇二人。在家宴上,李道虚未再提及先前之事,只是略微寒暄,破天荒地叙了些家常事。

    家宴散后,李非烟陪着秦素去了方丈岛。

    清微宗占据东海三百六十余岛,其中主岛一百零八之数,也就是三十六位堂主和七十二位岛主的由来。一百零八岛以蓬莱、方丈、瀛洲为首,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海外三仙岛。

    三仙岛以方丈岛为首,道经有云:“方丈乃人天教主,度世宗师,演龙门之正法,撑苦海之慈航,作全真之模范,律门之纲领,非有道之师,不可立也。”故而方丈岛乃是宗主居处青领宫所在。

    只是因为李道虚居于蓬莱岛,所以清微宗的重心才渐渐转移向蓬莱岛,使得蓬莱岛压过了方丈岛。就如当年世宗皇帝不居于皇宫大内,而是居于西苑,由此朝堂重心便由皇宫移向西苑,后来的穆宗皇帝也是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

    秦素上次跟随李玄都回到清微宗的时候,已经游历了蓬莱岛和八景别院,却还是第一次来到方丈岛,也是第一次见到好似仙家胜景的青领宫。李元婴离开之后,张海石便居住在此地。

    除此之外,天罡堂的总堂也在方丈岛上。

    秦素在此地等了一日,司徒秋水才返回方丈岛,带回了秦素的“万妙烟罗”。

    在秦素离开后不久,司徒秋水就遇到了清微宗派出的接应之人。不管怎么说,司徒玄略还是担忧女儿,下令让天机堂的弟子前去接应,以免司徒秋水误打误撞之下被卷入屠龙之战中,毕竟让女儿到江湖中历练是一回事,牵扯到神魔仙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些弟子找到司徒秋水之后,一部分人帮助司徒秋水将那些无辜之人安顿好,另一部分人护送着司徒秋水返回清微宗,也包括裴娘子。司徒秋水还在路上,就得知了秦素已经抵达清微宗的消息,所以当她直接来到方丈岛,第一时间见到了秦素。

第二百七十五章 家事难

    司徒秋水虽然身份不俗,但还是第一次真正进入青领宫内部。

    因为清微宗最重规矩,青领宫类似于总督府,总督府既是官衙,也是总督居处,青领宫除了是宗主或代宗主居处之外,还是众堂主、岛主议事场所,司徒玄略不是宗主或代宗主,司徒秋水不是堂主,也不是岛主,又没有值守的职责,自然不能进入其中,司徒玄略因为兄长的缘故,一向行事谨慎,也不会放纵女儿,所以司徒秋水这次能走进青领宫,还是沾了秦素的光。

    如今张海石名义上还是副宗主,实质上已经是代宗主,所以他搬入青领宫中是合乎规矩的。秦素作为一宗之主,到访清微宗,也可以被迎入青领宫。

    其实在清微宗的数百年历史中,青领宫一直是核心中的核心,八景别院只是宗主提前隐退之后的半个避世隐居之所,位置并不重要,只是李道虚的影响力太大,才造成了宗内只知八景别院而不知青领宫的局面。

    秦素曾经在大荒北宫度过了一段少年岁月,也见识过太平宫、大真人府、上清宫、鬼国洞天的三圣殿,在当世几大宗门之中,唯独没有见过的就是清微宗的青领宫和无道宗的无墟宫。

    青领宫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道宫,并不逊于正一宗的大真人府。首先经过一面刻有“清微”二字的牌坊之后,是一座巨大的广场,铺以白玉石,光滑如境。整座广场呈长方形,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入口位置是“剑尖”,经过“剑脊”、“剑锷”、“剑柄”之后,来到“剑首”位置,这里连接着九十九级白玉长阶,宽有十丈左右,每一级台阶高有尺余,一路攀援向上,周围护以白玉雕栏,雕栏立柱上方雕刻有不同形貌的异兽,有镇邪驱鬼之妙用,栏上雕刻着各种仙人传说典故,每一块雕栏的图画都各不相同,若是细看,就会发现这些图画皆是高明至极的剑谱,可惜能来此地之人,已经不必再学这些剑谱,而想学之人,却是永远也来不到此地。

    登上台阶,是一座巨大宫殿,通体色调偏向青黑之色,琉璃作瓦,青玉为檐,檀木铺地,又燃有与黄金等价的龙涎香,淼淼升烟,真乃仙家胜景,

    在大殿的正门上方悬了一方牌匾,上书:“青领宫”三字。

    每次清微宗大议事,青领宫内都会响起浩荡钟声。

    在没有议事的时候,青领宫内十分安静,安静到渗人。

    经过议事大殿,就是一座稍小的殿阁。大事小会,大会小事。这里就是过去清微宗历代宗主和副宗主、上三堂堂主们开小会的地方,决定了不知多少大事,比如决定了清微宗东海霸主地位的三次海战就是在这里决定的。

    不过如今这儿却是已经闲置多时,开小会的地方已经转移到了八景别院。

    秦素踏入此地之后,生出些许感慨,如果李玄都没有离开清微宗,这座青领宫也许就是他们二人的“新房”了,以后的许多

    年,他们就要在这里度过。不过现在这里已经与他们两人无关了,李玄都已经不会再出任清微宗的宗主,就算待到李道虚飞升之后,李玄都想要掌控清微宗,也只会扶持一位宗主,而不是自己亲力亲为。

    李非烟对这里十分熟悉,亦是有些感慨。父亲在世时,她作为宗主的小女儿就居住在这座青领宫中。父亲离世之后,姐夫和姐姐便搬入了这里,她虽然不再居住于此,但也多次列席各种大小会议,起初只是旁听,后来也开始慢慢发表意见,最终成为参与决策的寥寥数人之一。她便是在这里见证了清微宗的崛起,在那位师兄姐夫的带领下,从一个二流宗门发展到能够与无道宗、正一宗相提并论的当世大宗。

    两人在此地分而落座,等着司徒秋水过来。

    秦素望着此间布局,有些微微失神。

    其实清微宗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格,只是李道虚也老了,没有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他不是徐无鬼,对于天下没有执念,再加上弟子、老友、发妻都已经先他离去,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所以他已经确定不会再在人间停留百年。

    如此一来,李道虚就进入了一个“老皇帝”困境之中。那就是老皇帝时日无多,权臣们不敢把自己的未来继续押在老皇帝的身上,纷纷另寻出路,与老皇帝貌合神离,乃至于阳奉阴违,使得老皇帝对于局势的掌控迅速下降,父子之间、皇帝与太子之间、太子与兄弟之间,一片乱象。

    正是这等困境,导致了清微宗内部纷争不断,不复当年万众一心的境况。与李道虚类似处境的还有张静修,在他离世前几年,正一宗内部已经是暗流涌动,许多争端初显端倪,而在张静修飞升之后,正一宗内部也果不其然发生了一系列剧变。

    反观澹台云和秦清,还都在壮年,暂时没有这等忧患。徐无鬼立志要在人间再停留百年,也没有这样的隐患。

    面对这种情况,李道虚并非不能收拾,却不想收拾,他的心思开始从人间转向天上,闭关的时日越来越多,修为也越来越高,不过清微宗毕竟是他的半生心血所在,真要舍弃,那也做不到,所以李道虚只想着维持现状,不惜摆出了一个李元婴做傀儡,也不去过多干涉李玄都的行为。可李道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喜爱的弟子李玄都却是等不得了,不愿等到他飞升离世,现在就要改变现状。

    李道虚一生不输于人,心气极高,哪里肯退让?于是师徒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渐渐不可调和。

    至于李玄都为何不愿意等到李道虚飞升,更多是时势使然,早一日天下太平,便能少死许多无辜之人。这其中的种种,非是一言能够说尽。

    秦素此时已经逐渐想明白了这些道理,虽然李道虚说她会做媳妇两头瞒,但此时也是无法可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李道虚和李玄都两人中有一人肯主动退让一步,那便是海阔天

    空。可在秦素看来,两人多半是谁都不肯退让,李道虚认为李玄都不孝,李玄都认为李道虚不义,还有清微宗里里外外这么多人,或是“拱火”,或是隔岸观火,或是火上浇油,两人顶到最后,多半要闹出一场意气之争。

    秦素不由有些头疼,又暗自庆幸自家老父与李玄都还算是道同可谋,若是他也牵扯进来,爹爹、丈夫、公爹,三个人三个态度,她夹在中间,那才是不知该怎么周旋了。

    秦素正想着这些,司徒秋水到了,她因为是第一次来青领宫的缘故,路上走得慢了些,一是有些陌生,二是趁机见识了下这座道宫,过去她倒是听爹爹说起过青领宫内如何,而且大伯差点就入住其中,可不管怎么说,百闻不如一见。

    来到此地后,司徒秋水给两人见礼,口称“副宗主”、“四婶”。

    虽然李非烟在镇魔台上多年,其实与司徒秋水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对于这个丫头还是颇为喜欢的,最起码要比陆雁冰那丫头懂礼数,性子也好。

    在清微宗中,少有不喜欢司徒秋水的,最起码明面上如此。一则是看司徒玄略的面子,一则是司徒秋水的确有过人之处,在小辈弟子中,好些个男子都爱慕这位司徒小姐,爱慕她的姿容,爱慕她的性情,亦或是家世。就是张海石这个性子孤拐之人,看在司徒玄策的面子上,也乐意对这个侄女摆出几分笑脸。甚至李道虚偶尔都会向司徒玄略问起这个孙女辈的丫头。

    李非烟摆了摆手,示意司徒秋水不必多礼,又让她坐下说话。

    司徒秋水先取出了秦素的“万妙烟罗”,奉还给秦素,这才规规矩矩地坐下了。

    秦素谢过之后,又问了她离开后的事情,司徒秋水都一一答了。

    李非烟道:“秋水这个丫头,行事周全,要比她那个五姑强多了。”

    秦素微微一笑:“姑姑就不要取笑冰雁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这会儿跟在紫府身边,肯定规规矩矩的。”

    李非烟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二师兄无子无女,又是看着紫府和冰雁长大,长兄如父,说是视如己出也为不过,紫府还好,冰雁自小就心眼活泛,你二师兄面冷心热,太纵着她,让她成了如今这般,没有半点韧性。而你师父却是个不管闲事的,也就是紫府还肯不厌其烦地管着她。”

    若是从外表来看,三名女子也就相差个十几岁,李非烟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秦素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司徒秋水是个半大少女,可三人却是名副其实的祖孙三代。

    司徒秋水坐在一旁听着两个长辈说话,并不贸然插话。

    过一会儿,李非烟和秦素逐渐转入了正题,也就是关于这次清微宗出面整顿兰陵府的事情,以李非烟的身份,是不会太过关注这些事情的,到了陆雁冰那里就算到顶了,可既然秦素有兴趣,她也不介意过问一下。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多事秋

    直到此时,秦素和李非烟才知道远在帝京的陆雁冰已经传来了命令,天罡堂副堂主李如剑又知会了司徒秋水。

    不同于陆雁冰的没有原则,司徒秋水一向秉公做事,因为她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父亲,倒也没人为难她,就连李如剑这个顶头上司在她面前也得讲一讲规矩。

    “好灵通的消息。”李非烟有些惊讶,“冰雁要是肯把这份心思用到正途,也不至于现在还没跻身天人境。难道她也想像我这般,在无量境蹉跎多年?”

    天人境是个大门槛,尤其是到了天人无量境之后。这个境界上下差距最大,要花费好些年岁才能突破,李非烟多年前就跻身了天人无量境,可如今才刚刚摸到了天人造化境的门槛。秦素一路突飞猛进,同样是在这个境界停滞下来。

    再往远处说,李元婴、宁忆也在这个境界,司徒玄略、太微真人、藏老人、钟梧、悟真、沈无忧、冷夫人、萧时雨、万寿真人、石无月等人,都是在这个境界滞留多时。所以早一日跻身天人境,便能争取早一日突破天人无量境界。

    秦素道:“她是个惫懒性子,姑姑怕是要失望了。”

    秦素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有些底气不足,其实她何尝不是,若不是李玄都在后面推着她往前走,她如今与陆雁冰也就在伯仲之间。一个李道虚的弟子,一个秦清的女儿,就这么“混”着,在少玄榜上排名靠后,也是有些脸红。

    既然陆雁冰已经下令了,李非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只是让司徒秋水早些整理这些人的案卷,若是没有人命官司、没有伤天害理情状的,就罚银了事,让他们长个记性。若是有人命官司的,就另案审查。

    司徒秋水都一一应下。秦素也没有异议,她的确念在同乡的份上,想要帮这些人一把,却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

    同时秦素又有些汗颜,她在司徒秋水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学习音律,向往着外面的好山好水,对于这些俗务差不多是一窍不通。再看司徒秋水,不能说独当一面,也是十分干练,不见半分青涩稚嫩。再过几年,便可以真正独当一面了,待到司徒玄略老了,她便可以支撑门户。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却是没能帮上秦清什么,直到遇到李玄都,才开始接触这些。李玄都倒是从不小看她,一心把她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陆雁冰取笑她是李玄都的大弟子,倒是有几分道理。起初她也是有些不情愿的,只是到了后来,便慢慢习惯了。

    正在几人说话的时候,张海石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许多随从,未必位高,却都是清微宗中的实权人物,算是宗主亲信,辅佐宗主处理宗内大小事务,有些类似于早期未有实权的内阁,许多堂主都要巴结他们。张海石示意这些随从退下,坐在李非烟旁边的位置,脸上难得有些笑容:“秋水也在,坐下说话。”

    张海石不喜欢讲究俗礼,可司徒秋水还是在张海石进来的

    时候就已经站了起来,行礼之后才重新坐下,张海石也无可奈何,便随她去了。

    李非烟被张海石高出一辈,两人年岁却相差不多,又都是副宗主,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平日里也不拘着辈分说话,相处随意,问道:“你忙到现在?”

    张海石道:“你们去赴宴,剩下的差事自然都落在了我头上。蛟龙关乎重大,我还要亲力亲为。”

    说话间,张海石看到了秦素头上戴着的龙须香冠,不由一笑:“白绢,老爷子待你果真不同,亲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秦素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张海石不是喜欢闲话之人,只是略微一提,转而问道:“紫府已经停了每月的……”

    张海石忽然想起司徒秋水不是清平会之人,“清平会”三字便说不出口,好在秦素和李非烟多半明白他的意思,干脆直接跳过,接着说道:“如今帝京是什么情况?”

    秦素言简意赅道:“还在谈。”

    张海石道:“紫府与儒门谈,派你来与老爷子谈。”

    秦素点了点头。

    张海石摇头道:“他不亲自来见老爷子,看来他是心意已决。”

    李非烟叹息一声。

    秦素道:“紫府常常说:‘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

    张海石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如果大师兄还在就好了。”

    李非烟道:“若是玄策还在,想必与紫府会相谈甚欢。”

    张海石又是叹息一声,不再提起这一茬,问道:“白绢打算什么去帝京?”

    秦素回答道:“左右就这两天的时间,紫府还等着我的消息,不好久留。”

    李非烟问道:“紫府那边的人手是否够用?”

    秦素道:“只要不与儒门翻脸,足够了。”

    张海石和李非烟心中明白,这也是李玄都与儒门结盟的关键,李玄都一己之力无法解决帝京城中的两大的势力,就必须拉拢一个打压一个,现在形势已经十分明朗,没什么好说的了。

    正在说话的时候,一道流光飞至殿内,悬停于秦素的面前,却是一道飞剑传书。

    正在堂内说话之人先是一怔,随即都认出了这柄飞剑,正是李玄都的飞剑“青蛟”,那么传书也就是李玄都亲自所发。秦素前往帝京在即,李玄都却不等秦素回去就亲自传书,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秦素脸色有些凝重,接下传书,迅速浏览了一遍,然后又将传书交给了张海石和李非烟。

    两人都比陆雁冰年长,连陆雁冰都知道五魔教主的事情,两人自然也知道,脸色凝重几分,都感到惊讶。秦素虽然未曾听过名号,不过李玄都已经在信中大致交代,她也算是心中有数。

    张海石道:“竟然是云魔君,这老魔难道没死,如今

    又要重出江湖?”

    生老病死乃是天道至理,人世间不能有长生不灭之人是天地规矩。长生地仙虽然能长生不死,但受到天道压制,只能在人间驻留百年,百年之后便要飞升离世,否则上天便要降下劫难,至死方休。

    不过在长生境之下的天人境大宗师却不受天劫的限制,如果是天生寿元极长之人,那就可以活到百岁以上而无天劫之忧。就算长生之人,想出什么躲避天劫的法子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当初的极天王已是寿元将尽,又长生无望,冒险逆练“**八荒不死身”,使得体魄返老还童,同时辅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使得神魂一扫垂暮之气。此举可谓是偷天换日、鱼目混珠,使他真真正正变成了一个稚童,而不是孩童形貌的老人,等同他平白多出百年光阴,如果他能成功晋升长生境,少则也有几十年的人间时光。

    极天王为此布局了近半个甲子之久,而且修炼三门旁门左道之法凶险莫甚,其中还要逆练功法,更是险上加险,实在难以效仿复制。而且此法终究比不得堂堂正正渡过天劫成为一劫地仙,局限太多,故而地师等人不屑为之。

    司徒秋水见三人如此态度,终于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二伯,云魔君是谁?”

    因为张海石年长于司徒玄略,所以司徒秋水一向是称呼张海石为二伯,自张海石之后才是叔叔们。

    李非烟接口道:“是个前朝的魔头,我们也从未见过,都是当故事听的,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号人物,他的徒子徒孙在帝京做下了大案,惊动了你四叔和儒门的老头子们,两家决定联手彻查此事。你四叔不能分身,打算让你四婶过去替他出面处理此事。”

    司徒秋水听得咂舌,前朝老魔,做下大案,还惊动了她的那位四叔。虽然她与四叔不怎么熟悉,但这些年来却没少听说这位四叔的事迹,如今宗内都将他与老宗主相提并论。更何况还有儒门中人,可见此事之大,非同小可。

    李非烟忽然想起一事,嘱咐道:“秋水,这段时日你就不要四处乱跑了,这些魔道中人比过去的邪道中人更为可恨,当年皂阁宗谋害了好些个玄女宗弟子,也只是把她们害死之后再用她们的遗骸和三尸做文章,可这些魔道中人却是让人生不如死,活着的时候就剖心挖肝,还要摄取魂魄,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司徒秋水吓了一跳,饶是她少年老成,也是脸色微微一白。

    李非烟道:“你爹那里,我会去说,还有其他小辈弟子,历练的事情都暂且停一停,等此事过去再说。”

    张海石点头表示赞同,又望向秦素,嘱咐道:“虽说有数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同行,就是遇到长生地仙也能斗一斗,紫府多半会把‘镜花水月’给你,但你也要小心行事,不要遭了魔道中人的暗算。”

    秦素点头道:“多谢二师兄关心,我会小心行事。”

第二百七十七章 联手

    儒道两家的势力有多大?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双方能够全无芥蒂地全心全意联手,几乎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哪怕是改朝换代。

    只是想要让双方心无芥蒂又全心全意地联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双方仅仅是小范围的联手,还是不难做到。

    比如这次联合剿灭魔道中人。

    因为这些魔道中人并非帝京中人,而是从其他地方来到帝京,地域跨度之大,几乎囊括了半个天下,所以不能只依靠督捕司和势力远不如从前的青鸾卫都督府,只能由儒门亲自出面。

    虽然儒门如今呈现出青黄不接之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儒门真正运转开来之后,发动各地缙绅大户协助,破案的速度让青鸾卫和督捕司都为之汗颜。

    这些缙绅们可能不听朝廷的号令,敢于摆下破靴阵对抗官府,闹出南北榜、哭庙案,甚至各地抗税举动,也都是缙绅们在背后煽动和推波助澜。

    不过缙绅们却不敢不听儒门的号令,盖因缙绅的根本在于读书人的身份,而读书人的正统却在于儒门,如果儒门不认可哪家缙绅的身份,便等同于其自绝于天下士林,便是钱家、苏家这些与道门关系密切的世家大族也要卖儒门面子,再加上缙绅们对于魔道中人同样深恶痛绝,故而此时儒门号令,无人不效力,很快一条清晰的脉络逐渐呈现出来。

    根据冯凌垚所言,他是在金陵府办事的时候与张龙结识。

    金陵府那边很快传回消息,张龙一行人的确经常在金陵府活动,出入各大行院,出手阔绰,采买了许多“小琵琶”,也就是还未正式接客的烟花女子,从小被养在行院之中,读书识字,学习琴棋书画,培养气质,与富家小姐无异。长大之后,根据姿容资质不同,或是学习音律歌舞成为头牌花魁,或是卖给大户作妾,或是成为头牌身旁的丫鬟之流。

    江南的各大行家都有世家大族在背后撑腰,等同是自家的产业,只是因为名声的缘故,不好放在明面上,不过要查问消息,那是极为容易,行院的鸨母龟公对外人没什么实话,如果是捕头上门去查,那是千难万难,可对自家主子可不会隐瞒,只会一五一十道来。

    行院这种迎来送往的行当,就是与人打交道,看人下菜碟,认人记人是最基本的本事。特别是要紧的人物,即使多年不见,只要当时的鸨母还在,一见面依然能叫出名字来。

    张龙这样的客人,自然不会例外。

    不出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张龙的随从中的确有人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不过金陵府乃是繁华之地,客人来自天南海北并不奇怪,当时并没有引起行院的注意。

    再就是漕帮之人,虽然没有行院认人记人的本事,但漕帮无论是客运还是货运,都有一本名册,因为张龙要通过漕运把人送出帝京,难免留下踪迹,由此确定了一行人上京的时间。

    很快,儒门便通过各种细节,汇总出了张龙一行人的踪迹,他们是从西北某地出发,沿江而下

    ,抵达金陵,在金陵府停留多时后,于今年年初从大运河进京。

    在过去一年中,他们行事隐蔽,又有丐帮的庇护,未被察觉,直到他们动了官家小姐姚湘怜,这才引起督捕司的注意,最终在陆雁冰的施压下,冯凌垚道出实情,彻底暴露。而那位官家小姐的确已经被张龙秘密送出帝京城。

    整个过程,不能说张龙等人行事不密,运气不好也是一方面。若不是沈霜眉刚好遇到了李玄都,仅凭沈霜眉一人,多半不能突破丐帮这条线,就算沈霜眉寻到了张龙的藏身之地,也万不是张龙的对手,很可能性命不保,成为张龙等人手下的众多亡魂之一。

    在许多话本中,常常有魔教这种势力,几乎是占据半壁江山,江湖中人闻声色变,天下苦魔教久矣。若是正教中人想要反抗魔教,非要倾巢而动不可,最后甚至还要数位正道领袖联手才能打败魔教教主。就算如此,魔教也常常是死而不僵,几十年后又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不过在如今的江湖中并非如此,世上没有魔教这一说,只有三教,而三教之中又以儒道两家最为势大。

    许多时候,在儒门的视角中,都是道门扮演了“魔教”这一角色,比如当年的天师教、太平道、皂阁宗之乱,甚至包括如今的辽东。

    当然,在道门的视角中,则是邪道中人扮演了“魔教”这一角色,正邪之争绵延千年。事实上,在相当长的时间中,儒门更像君王,正邪两道就是相斗的权臣,权臣们都有求于皇帝,于是皇帝就能居中平衡,大用帝王之术。而两大权臣联手,那么危险的就是皇帝。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当年的方十三了,不过方十三也不是魔道中人,把五魔教主驱逐之后,方十三的所作所为便与魔道没什么关系,更像是个志在天下草莽英雄。真正的魔道中人在儒道两家面前,是祸患,却谈不上心腹大患,更多时候像是过街老鼠。

    正因为如此,儒道两家的两大主事人,龙老人和李玄都,没有亲自出手的意思。至于另外三位长生之人,澹台云重伤,正在无墟宫中舔舐伤口,自顾尚且不暇;李道虚多年前就开始倦怠俗事,又刚刚经历了屠龙一战,清微宗也有一定损失,多半不会理会;秦清虽然是三位大真人之一,但他更像是一位俗世帝王,而不是道门真人,如今他的精力还是放在整肃辽东内部上面。

    在过去,都是由张静修代表道门出面,到了如今,便是李玄都代表道门出面。这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既然李玄都出面了,就算李道虚和秦清有意插手此事,也不好与李玄都相争。

    不过龙老人和李玄都不亲自出面,不意味着儒道两家就不重视此事,事实上双方足足派出了四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就是遇到长生之人也有一战之力。

    儒门这边派出的是七隐士中的紫燕山人和万象学宫大祭酒司空道玄,道门这边则是派出了皂阁宗宗主兰玄霜和忘情宗宗主秦素。

    总得来说,都是一正一奇。儒门这边,司空道玄是正,紫燕

    山人是奇。道门这边,秦素是正,兰玄霜是奇。不过秦素还未抵达帝京,于是暂且由陆雁冰代替她,毕竟现在的首要目的还是寻找五魔教主的踪迹,境界修为的作用不是很大,反倒是曾经在青鸾卫都督府任职的陆雁冰更为合适。

    紫燕山人、兰夫人、陆雁冰三人离开帝京,并不前往金陵府,而是直接前往中州的龙门府万象学宫,与大祭酒司空道玄会合,然后从中州前往西北。

    儒门发动了各地缙绅彻查此事,最终指向西北,道门也不是坐享其成,虽然西北是澹台云的地盘,但终南山也在西北境内,徐九更是在西北、西域等地经营多年,上次搜寻帝释天的踪迹便是多亏了徐九,所以李玄都已经传信于徐九,让他帮忙彻查此事。

    儒道两家加起来掌握了如此多的资源,能在儒道两家中身居高位之人,无一不是出类拔萃之辈,查不出来才是怪事。

    另一边,秦素作别了张海石和李非烟,离开方丈岛,前往齐州。

    因为蛟龙作乱的缘故,清微宗损失好了些船只,还有三座岛屿几乎被夷为平地,损失不可谓不大,这些善后事宜甚是繁琐,张海石和李非烟两人暂时都脱不开身,这也是李非烟抱怨李道虚不管闲事的缘故。

    再有就是辽东五仙的事情,司徒秋水还在整理案卷,用她的话来说,大的问题没有,小的问题不少,需要罚银存档。换而言之,这五人算是在天罡堂挂上号了,若是再犯,就不是罚银那么简单了。

    司徒秋水行事一向认真,并没有为了讨好秦素就草草放人的打算,秦素也不是滥用权势之人,又因为李玄都来信催促的缘故,秦素不等五人结案,只是稍作交代之后,便率先离去。

    司徒秋水将秦素的交代如实转告了五人,五人虽然破财免灾,但还是对秦大小姐感恩戴德。

    秦素离船登岸之后,往北海府去。

    李玄都的来信中不仅提起了魔道中人的事情,也提及了邀月洞天,能让秦素快速抵达帝京。秦素知道李非烟、张海石都是李玄都最为信任之人,所以毫不避讳地将信交给了两人,张海石、李非烟两人也很有默契地没有在司徒秋水面前提起此事。虽然司徒秋水是他们喜爱看好的晚辈,但两人也不会贸然透露过多消息。

    邀月洞天位于北海府的出入口并不在府城之中,而是位于一座地处城外又因为青阳教之乱而荒废小镇之中。

    小镇中原本有许多活尸,不过已经被宁忆清空,所以当秦素来到此地的时候,只看到小镇空空如也,一片死寂景象。

    李玄都只是提及了邀月洞天的大概位置,却无法在信中具体描述,毕竟李玄都也没去过。所以秦素走进小镇之后,一时间有些犹豫和茫然。

    她该去哪里找那个洞天入口?

    秦素缓步慢行,四下张望。

    此时暮色渐浓,残阳似血。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哪有什么入口?

    正当秦素生出小小不满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身后轻轻抱住。

第二百七十八章 故事

    秦素先是一惊,随即一喜。

    如此胆大包天的也就只有李玄都了。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两人已经很少如此亲昵举动,好似迅速进入了老夫老妻的状态之中,波澜不惊。所以这次“突然袭击”倒是让秦素有些惊喜。

    李玄都松开秦素,转到她的身前,道:“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特意来迎你。”

    秦素心中欢喜,却心口不一道:“能让你这个大忙人专门来迎我,真是不容易呢。”

    李玄都没有大煞风景地开口就谈正事,而是说道:“不管多忙,也不敢把秦大小姐忘了。”

    秦素轻哼一声,大步前行。

    李玄都紧跟几步,主动握住了秦素的手。

    秦素先是习惯性地一挣,没有挣开,便任由李玄都握着了。

    反正这里没人,而且她也不知道洞天的入口在哪。

    李玄都带着秦素来到一座无人小屋,下方已经被掏空成一座小小的密室,进入洞天的门户便位于此。

    李玄都和秦素进入这座地下密室后,李玄都随手画出一个符箓,一道类似于阴阳门的门户缓缓开启。

    虽然李玄都不是方士,但到了长生境界之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已经十分模糊,这类手段对于李玄都来说只是寻常。

    两人并肩穿过门户,进入邀月洞天。

    这是秦素第一次进入邀月洞天,不由惊叹这个洞天的特别之处,尤其是当她知道这座洞天竟然有二十四处出入口而且包括大荒北宫后,更是大为感叹:“这邀月洞天竟然可以直通大荒北宫。”

    李玄都解释道:“这是因为当年牝女宗也曾扎根于辽东,而太白山上的大荒北宫则是圣君所在。不过自从补天宗占据了大荒北宫之后,那处直通大荒北宫的出入口便被牝女宗从洞天内部封闭了,以免补天宗中有人误打误撞闯入邀月洞天。”

    秦素道:“现在道门一统,自然可以重新开启了,我若想要看望爹爹,也方便许多。”

    李玄都道:“这是自然。只可惜洞天不大,走人可以,走不了大批辎重车马。”

    秦素道:“你想玩神兵天降那一套?且不说洞天内部走不得车马,出入口位于大荒北宫,大荒北宫又地处太白山,大军还能跑到太白山上吗?就算人上得去,马也上不去,更不用说各种笨重火炮之流了。”

    李玄都一笑道:“的确如此。”

    说到这条直通大荒北宫的“密道”,李玄都倒是想起个故事,转而问道:“你以前在大荒北宫住过?”

    秦素没有多想,随口回答道:“的确住过一段时间,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毕竟大荒北宫和秦家大宅差不多少,爹爹去哪,我便去哪。”

    李玄都道:“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秦素好奇问道:“什么故事?”

    李玄都道:“一对夫妻的故事。”

    “夫妻?”秦素狐疑道,“你该不会老毛病又犯了吧?如果你要说些奇

    奇怪怪的男女故事,那我可不听。”

    李玄都道:“怎么会!就是一对普通夫妻的故事而已。”

    秦素将信将疑道:“那好吧,说来听听。”

    李玄都说道:“当年我行走江湖,招惹了许多仇家,这些仇家不知道我是清微宗的弟子,便联手追杀我……”

    秦素打断道:“原来是紫府剑仙的故事,那个女人是谁?”

    李玄都道:“不是紫府剑仙的故事,也没有别的女人。你再胡闹,我便不说了。”

    “好罢,不是紫府剑仙的故事,也没有其他女人。”秦素笑道,“那夫妻一说从何而来?难不成……”

    说到这儿,秦素望向李玄都的手掌,脸色莫名一红,作势抽手,嫌弃道:“好恶心。”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秦素在李玄都的影响下,外人面前还是面薄矜持,可在李玄都的面前,已经十分放得开了,而且他们两人的年纪摆在这里,既是走南闯北,又是博览群书,都要成亲入洞房的人了,再装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少年少女,也是不像话。

    李玄都佯怒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还说我,到底是谁在说奇奇怪怪的故事?”

    秦素道:“好,好,好,是我不对,这里头就没有紫府剑仙的事情,可谁让你开头就说什么紫府剑仙的?你不知道故事开头必须凸显主角?”

    李玄都无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

    秦素点点头,不说话了。

    李玄都接着说道:“既然是追杀,我自然要逃命,偶尔还会易容改扮什么的。有一回,我逃到了一个村子里,藏在一个墙根下的柴火垛里。我当时身上满是鲜血,有我自己的,也有别人的,狗的鼻子要比人灵敏许多,血腥味把不远处的一只狗子给惊醒了,狂吠不止,我没有办法,只能给了狗子一巴掌,把它拍晕过去。然后我就听到屋里的一对夫妻被狗叫声惊醒了,开始低声说话。”

    秦素笑道:“原来夫妻在这儿呢,合着紫府剑仙什么的,追杀什么的,都是背景?你直接说自己偷听墙根就完事了,非要铺垫这么多,你这讲故事的本事可真烂。”

    李玄都只当没有听到,自顾说道:“那女人问:‘狗叫了,是不是有贼?’男人说:‘什么贼,多半是黄鼠狼,我今天刚把最后一只鸡卖了,不必管它。’女人又说:‘怎么又不叫了?该不会被人下药了吧?’男人说:‘咱家又没有女儿,只有一个精壮小子,谁会来偷人?’”

    听到这里,李玄都故意顿了一下,去看秦素的脸色。

    邀月洞天之所以名为邀月洞天,是因为此地不见天日,就如夜晚一般,不过又不是漆黑不见五指,而是弥漫着淡淡的月光,月色如水,银白素洁,轻烟薄雾,朦朦胧胧。故而名为邀月,好似把月亮请进了洞天之中。

    此时秦素虽然与李玄都并肩而行,但整个人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不过还是隐约可见脸色微红,十分可疑。

    李玄都此时瞧着秦素的侧脸,那抹红

    晕倒好似酒香一般,让他心情微微欢畅起来,继续说道:“那女人听到男人如此说,啐了一口:‘你当人家都和你一样?用掺了药的肉包子喂狗?’男人十分得意:‘那药不伤人,就是让人犯困,你家大黄吃了之后,一觉到天亮,一声不吭,这才成全了我们的好事。’女人道:‘你还有脸说?’男人道:‘说起来,那时候你的身子可真白,我们反正也醒了,一时半刻睡不着,不如……’”

    秦素猛地打断道:“不要脸!”

    李玄都深以为然地点头道:“的确是不要脸。”

    秦素道:“我是说你,听人家墙根,不要脸!”

    李玄都笑问道:“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秦素脸红道:“人家、人家夫妻间……怎样,那是人家的事情,天经地义。圣人云:‘非礼勿听。’你去偷听人家,那就是不要脸。”

    李玄都道:“那也不是我有意的,谁让我刚好藏在那里。再者说了,谁能想到,这夫妻说着狗的事情,怎么就扯到了别的地方。”

    秦素啐道:“你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李玄都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秦素撇过头去,不搭理他了。

    李玄都知道秦素并非生气了,而是腼腆的缘故,于是岔开了话题,故意说道:“素素,你头上这个花环真好看。”

    秦素还是不说话。

    李玄都又道:“就是花环没有花,没有花算什么花环?”

    秦素忍不住道:“这不是花环,是龙须编织成的香冠。”

    李玄都明知故问道:“香冠?做什么用的?新娘子出嫁时戴的吗?”

    秦素“呸”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李玄都也不说话了,只是牵着秦素的手,行走在邀月洞天之中。此时月光如碧波微微荡漾,举目望去,前后都笼罩在茫茫的月色薄雾之中,两人行于其中,好似置身春日花月之夜,心头一片安宁祥和。

    过了许久,秦素脸上的红晕渐消,扭过头来,轻声问道:“玄哥哥,你在想什么?”

    李玄都道:“我在想邀月洞天的二十四个出入口,尤其是大荒北宫中的那个出入口,到底在什么位置?”

    秦素道:“你还想着神兵天降呢?”

    “不是。”李玄都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我在想大荒北宫里头有没有看家护院的猛兽,我如果偷偷过去,要不要带些‘返魂香’?也不知道它们喜欢吃肉包子?还是喜欢吃素包子?”

    秦素终于是忍不住笑道:“大荒北宫没什么看家护院的猛兽,手里提刀的老丈人倒是有一个。”

    李玄都故作颤声道:“真是太可怕了。”

    秦素道:“得了吧,你连师父都不怕,还会怕未来的岳父吗?”

    李玄都闻听此言,脸上的嬉笑之色悉数敛去,轻声说道:“看来,师父是不肯退让了。”

    秦素低低“嗯”了一声。

    李玄都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6890/ 第一时间欣赏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作者:莫问江湖所写的《太平客栈》为转载作品,太平客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太平客栈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太平客栈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太平客栈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