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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咫尺飞剑

    李玄都晃了晃身体,抖落身上的灰尘,问道:“如果周听潮真是受了孙松禅的指使而上疏,那么你们作为谢太后的人,应该是把周听潮押送进京,然后想办法让周听潮指认自己的恩师,借此来扳倒这位当朝帝师,可你怎么把他杀了?”

    钱行说道:“既然你是一个将死之人,那我也不妨直言了,好让你做个明白鬼。不是我不给他机会,而是他太过执迷不悟,连朋友家人都不要了,想来是青鸾卫的刑具也很难让他开口,与其把他带到帝京,在督查院大堂上闹出更大的风波,倒不如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途中。当然,也不能让他落到你们这些人的手中,这叫以儆效尤。”

    话音落时,钱行狠狠踩踏地面,借以反冲之力朝李玄都直撞而来,但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丈余的时候,又猛地一步踏出,强行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然后一步后撤,使得整个人如弯弓满月,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好似是搭弓一箭。

    拳势呼啸破空。

    李玄都双手交叠,按住这足以碎裂金石的一拳,只是拳劲仍旧透过他的手掌,迫使他整个人再次倒飞出去。

    钱行这一拳若是落在张青山之流的身上,整个人直接炸裂都不奇怪。可李玄都倒地之后几乎是立刻打挺起身,原本因为这一拳而略显的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恢复正常血色。然后就见李玄都不退反进,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拉近到三丈之内,一袖拂过。

    一道青芒自袖中激射而出,如青蛇噬人。

    虽然钱行周身上下有罡气护体,但是咽喉位置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割开一道细长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钱行惊怒交加。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是在鬼门关的左右徘徊了一次,差一点便要被割断喉咙,彻底迈进鬼门关中。

    青芒流转,再次掠向钱行。

    好在钱行这次已是有了防备,将护体罡气运转到极致,凭借堪比金铁的双臂,强行将青芒格开。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正是先前以同样方式迫使玉清宁认输的飞剑青蛟。

    钱行伸手摸了摸咽喉部位的血迹,眯眼望着这柄袖珍小剑,脸色凝重。

    江湖之大,自然有御剑九天的剑仙人物,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便是一位,只是想要达到御剑的境界,已经不是初窥门径三境和登堂入室三境可以奢望,非要出神入化三境不可。

    不过在御剑之下,还有驭剑之术。虽说许多剑道大家都看不上驭剑之术,认为御剑是千金贵女,而驭剑只是粗使丫鬟,但对于先天境以下而言,驭剑术仍旧是一等一的杀人之术,只要有一柄养成剑胎的飞剑,便是同境无敌。

    不见李玄都如何动作,青芒自行而动,始终萦绕于钱行的身体四周,且飞掠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只见青芒流转。

    这一剑的奥妙,就在于一个快字,虽然不敢说“唯快不破”,但钱行也不是先天境的高手,面对号称先天之下无敌的飞剑,不敢有丝毫大意。

    钱行几次伸手想要捉住飞剑,但都无功而返,反倒是被飞剑在手臂上又平添几道伤口,让这位已经久不尝受伤滋味的青鸾卫都督佥事的脸色愈发阴沉,他不再急于出手,就像一个下河捕鱼的渔夫,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鱼叉,却又迟迟不曾落下。

    钱行突然后仰,青芒一闪而逝,其携带的剑气不但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更将他的头冠击碎,削下一大把发丝。

    钱行还是没有出手,他还在等,等这抹青芒的所有驭剑轨迹都被他彻底洞悉,那就是他出手之时。

    只是大概小半柱香之后,钱行心底已经满是震惊,这柄小小飞剑的轨迹竟是没有丝毫定律可言,或画弧,或直行,或曲折,或跳跃,或来回,或翻转,根本就是无迹可寻。

    钱行终于没了耐心,不再去寻找什么踪迹,悍然出手,以自己被洞穿掌心为代价,强行使青蛟有了刹那的凝滞,然后一指点出。

    枢机一指。

    这一指看似是敲在空处,但是钱行的身前骤然响起好似金石剧烈相撞的声音,

    这柄给钱行造成了极大困扰的飞剑发出一声哀鸣,倒飞而回,待

    到飞剑悬停之时,剑身上笼罩的剑气已经黯淡许多,不复先前之盛。

    钱行低头看了眼掌心上的血洞,眼神冰冷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清微宗驭剑术,的确有些意思,可惜你只是抱丹境,如今飞剑已经被我破去,你还有什么本事?若是没有,那就只能等着受死了。”

    李玄都伸手将飞剑捻在两指之间,轻声说道:“你破去了我的飞剑不假,可你的那只手掌也已然经脉尽碎,若是我还有飞剑,你又有几只手掌来破?就算你用仅存的一只手掌来阻拦飞剑,可你又用什么点出那记持枢指?”

    钱行不怒而笑,“莫要逞口舌之快,你那柄飞剑是当世奇珍,哪怕是各个宗门嫡传弟子也未必能拥有一件,你能侥幸得此一剑,已是羡煞旁人的福缘,难道你还能有第二剑不成?”

    李玄都放开手中的青蛟飞剑,任它围绕自己燕子绕梁回旋,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世上之事,最怕万一二字。”

    钱行重重冷哼一声,认定李玄都已是技穷,于是不再多言,身形倏忽而动,仅剩的一拳直逼李玄都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李玄都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

    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李玄都身形猛地向后倒掠,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钱行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一人前冲,一人后撤,一前一后出了客栈大堂,来到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进入雨幕之后,李玄都的身形骤然变得飘忽不定,然后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整个人的气息与这茫茫大雨完美融合,竟是让人无从感知他身在何处。

    钱行在雨幕中来回穿行数次,将偌大的雨幕搅得支离破碎,仍是没有寻到李玄都的半分踪迹。

    最终他停下脚步,深吸一气,然后再吐一气。

    下一刻,以他立足之地为圆心,无数雨水升腾化作水雾,茫茫雨幕中出现了一大片空白。

    他抬起头,眼神冰冷地望向那杆悬挂着“太平客栈”大旗的旗杆顶端,狞笑道:“找到你了。”

第十七章 坐忘禅功

    此时李玄都正站在旗杆的上方,方才他先是以东华宗的水遁之法借助茫茫雨势瞒过了钱行的感知,然后又以妙真宗的登天梯一跃飞上旗杆,可谓是机巧极致。

    只是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做一力破万巧。

    钱行凭借玄元境的深厚修为,生生将这片雨幕震碎,强行找出了李玄都的所在。

    李玄都立在旗杆之上,衣袂飘飘,虽然经过一番厮杀,身上衣衫有所破损,但此时迎风而立,依稀可见几分当年的心折风采。

    钱行冷笑一声,腰肢和脚踝发力,以肩头轰然撞向旗杆,将这根足有一人合抱之粗的旗杆生生撞断。

    太平大旗轰然倾倒,砸在二层小楼之上,原本立在旗杆顶端的李玄都也随之到了二楼楼顶。

    钱行脚下一点,身形拔地而起,同样飞上二楼的黑瓦屋顶。

    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人轰然相撞,李玄都身形向后飘去,每一步都会踏碎一块黑瓦,与先前玉清宁的步步生莲如出一辙。钱行如影随形,虽然一只手掌已经被废,但臂膀无碍,两条手臂好似两条铜铁双鞭,狠狠锤杀李玄都,势大力沉,每一次都势可开山裂石一般,单凭气机对抗,李玄都每一次都难以正面力敌,只能不断以玄女宗的法门后退卸力,而钱行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拳脚呼啸如风,使得整个客栈的屋顶一片狼藉。

    如此交手数十招之后,李玄都借着钱行的一拳之力飘下屋顶,终于勉强拉开一段距离。

    钱行没有追击,站在屋顶上俯瞰李玄都,嗓音沙哑道:“你还能支撑几招?”

    李玄都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体内气机紊乱所致,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

    正如钱行的诛心之问,再这样打下去,不用钱行打杀,他自己就要支撑不住,大概再有三十招,他体内行于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中的气机便会彻底枯竭。

    李玄都闭上双眼,轻轻呼气之后复吐气,物我两忘。

    苍白脸色再次变得红润。

    若是一次是巧合,那么两次就绝不

    会是巧合。

    方才钱行的一番捶打看似无甚花哨,实则大有机巧,他每次出手都藏有暗劲附着于李玄都的身上,层层叠加之下,就好似在李玄都的身上压了一块块石头,最终使李玄都不堪重负,被彻底压垮。

    可在李玄都轻吐出一口浊气之后,这些暗劲也被一并抖落。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如今的李玄都已经坠境不假,可体魄还是当年的体魄,不会因为坠境就变回弱不经风的孩童身躯,虽然没了相匹配的气机作为支撑之后,这具体魄再不复曾经的归真境风光,但是其根本还在,远不是寻常抱丹境可以比拟。

    除此之外,李玄都还曾修炼佛家的坐忘禅功,本不是为了佛道合一,但却无心插柳柳成荫,使得他的体魄渐有融合佛道两家之长的无垢不漏气象,只要气机足够,伤势便能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如初,此等神异,莫说是区区抱丹之境,就是归真境也极为罕见。

    坐忘禅功出自静禅宗,正所谓是诀无定诀,形无定形,意无定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是坐忘。以坐忘禅功入枯荣之境,察明晦,分善恶,便是道家所说的龙虎相济,阴阳相合,其中玄妙完全可以媲美道家的金丹大道。

    严格来说,李玄都是道家之人,虽然所学极为庞杂,但大多都离不开道家的根祗,而他之所以要耗费力气去学佛家的坐忘禅功,不是想着什么佛道归一,而是要用坐忘禅功来行厌胜镇压之事。

    至于镇压之人,就是他本人。

    坐忘,坐忘,关键还是在于一个忘字。

    李玄都在帝京一战之后,因为本命佩剑被毁的缘故,从归真境跌落至先天境,比起直接从归真境跌回到入神境的玉清宁要好上太多。毕竟玉清宁返回玄女宗之后,足足花了数年功夫,才稳固住伤势。而李玄都并无太多伤势,甚至可以在半年之内就重新踏足归真境,只是他以先天境的修为逃离帝京之后,开始修炼与道家截然相反的佛家功法,这才使得自身境界一坠再坠,从先天境跌落至玄元境,又从玄

    元境跌落至抱丹境。若不是他三大丹田已开,不可能重新关闭,他甚至想要坠至固体境才肯罢休。

    李玄都之所以要如此做,是因为他在坠境之后,即使能重回归真境,也会因为作为大道根本的本命剑受损的缘故而终生无望天人之境,所以他想出了这个补救的法子,既然根本受损,那就从头开始,重塑根本便是。

    当然,李玄都不是冲动莽撞之人,在坠境之前,他也做了万全准备。不但为自己准备了包括飞剑青蛟在内的几件救命宝物,而且还将许多别家法门拿来,化为己用。虽说诸如玉鼎掌、金殇拳、璇玑指等手段在归真境都已无甚大用,可放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却还有用种种妙用,尤为出其不意,让敌手防不胜防。

    当年李玄都能在弱冠之龄踏足归真之境,可见其天资之佳,所以他学起这些别家法门,只要不是涉及到其宗门的根本要义,几乎是过目不忘,甚至可以举一反三,一法通而百法通,最终万法皆通。

    至于这些法门是从何处而来,便又不得不提到当年之事。当初他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之地,斩杀仇家无数。而秘籍这种东西,放在哪里都不如贴身携带,这就让李玄都在应对追杀并砥砺剑道之余,又多了许多意外收获。

    当年的李玄都,专心剑道而独步天下,自是目无余子,不把这些他宗功法放在眼中,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经历帝京一战而坠境之后,这些当初被他瞧不上眼的他宗之法,反倒是成了他的立世之本。

    除了这些之外,李玄都最大的依仗便是自身体魄,可也正是因为这副体魄,使李玄都每次被钱行双臂鞭挞受创,体内的半数气机都不由自主地从气海和经脉涌入各处窍穴,修补体魄,使他气机空虚,无法真正显现出“万法皆通”浩然气象。

    此时李玄都运转坐忘禅功,便等同自封窍穴,使自身体魄不能肆意恢复伤势,借此将窍穴内的气机重新逼回丹田经脉之中,让他有足够气机来酣畅而战。

    换而言之,现在是李玄都最脆弱的时候,也是最强大的时候。

第十八章 万法皆通

    至于撤去气机之后,会不会被钱行一拳打成重伤。

    至于如此孤注一掷,会不会太过托大。

    李玄都毫不在意。

    他随手一挥袖,让一直围绕在自己身周的青蛟向后撤去。。

    钱行眯眼望着赤手空拳的李玄都,有些犹豫不定,虽然他不知道李玄都究竟在做什么,但本能地觉察到了几分危险气息,原本钱行已经感觉胜券在握,即使这个年轻人的体魄异常古怪,但是其体内气机也在缓缓衰落,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钱行便可轻而易举地将其击杀,这就像兵家战事,钱行一直都在步步蚕食,可现在李玄都却是要集合起所有兵力,作殊死一搏,一战定胜负。

    李玄都随手打出一拳,这一拳轻柔无力,看似落在空处,却有拳意直冲钱行的面门,匪夷所思,既有璇玑指的意味,又与金殇拳有几分相像。

    钱行随手破去这记拳意,正要反击。

    李玄都右掌拍出,掌心处有电光隐隐,左手屈指一弹,使得钱行的动作出现片刻凝滞,不得不与他硬对一掌。

    两人一触即分,钱行低头望去,掌心位置显现出被雷电烧灼之后的焦黑颜色。若是他没有看错,方才此人所用的分明是正一宗的掌心雷和东华宗的定身术。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博学之人?

    李玄都运转坐忘禅功自封窍穴之后,进入枯荣之境,此时由荣转枯,脸色黯淡无光如行将朽木的垂垂老朽,可整个人却好像是挣脱开最后一点约束,得以彻底放开手脚。

    清微宗、正一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玄女宗、慈航宗、静禅宗、金刚宗,各宗武学术法尽出,让人眼花缭乱。

    雨滴水花四溅,水雾升腾不休,白雾茫茫,好似一座牢笼将钱行困于其中。

    钱行几次想要强行破开牢笼,都被李玄都以层出不穷武学术法给强行镇压下去。

    钱行虽然未曾受到沉重伤势,但是一身斗牛服已经是破碎不堪。

    谁也不曾想到,一位堂堂的玄元境高手,竟是被一个抱丹境完全压制在下风境地。

    李玄都以玄女宗的**履霜之法, 再配合东华宗的五行遁术,妙真宗的御风之术,身形轻灵,如闲庭信步,始终

    与钱行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似是猫戏老鼠。

    钱行显然已经打出了真火,几次出手之间,气机震荡,肆意流溢,将无数雨滴震碎成茫茫水雾,已经完全不再顾及自身气机消耗,可即便如此,还是被李玄都死死压制,就好似拳拳落在不倒翁上,有力使不出。

    反倒是钱行在情急之下,章法渐乱,被李玄都抓住机会,先是以东华宗的青木咒打在身上,使得他在片刻的时间中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意不能转、神不能变,整个人如一截枯木,被封六识,然后又被李玄都以金刚宗的大手印拍在胸口,虽然钱行有罡气护体,就好像身披甲胄,但大手印就像钝器大锤,并不以锋锐杀敌,劲力透体,使得钱行整个人吐血倒飞出去。

    李玄都扭了扭脖子,轻笑道:“自从帝京一战之后,我从未如此酣畅淋漓了。”

    钱行缓缓起身,伸手擦去嘴角的血丝,阴沉眼神中既有惊惧,又有些许茫然之色。

    他想不明白,为何区区一个抱丹境,竟能精通如此多宗门的武学术法,竟然能将他逼迫到如此地步。

    李玄都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有些不合道理?”

    钱行脸色阴沉。

    李玄都双脚踩入地面泥泞之中,双手在胸前合十,将坐忘禅功运转到极致。

    在他身后隐隐有白色光晕生出。

    钱行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提起体内气机,如临大敌。

    他之所以能从一个寻常的青鸾卫指挥佥事走到今日青鸾卫都督佥事的位置,除了修为深厚之外,再有就是小心谨慎,刚才他因为被打出真火,怒气上头,已经吃了不小的苦头,现在清醒过来,再不敢有半分轻忽大意,甚至不再奢求能杀掉李玄都,也许能安然离开此地,便已经是幸事。

    这倒不是说他觉得眼前的年轻人能杀掉自己,而是觉得拼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并非划算之事,毕竟此地距离帝京还有数千里之遥,若是再遇到心怀不轨之人,那才是阴沟里翻大船。仅就当下而言,就算这小子再生猛,毕竟只是个抱丹境而已,钱行还真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这儿。

    只见李玄都双手结成宝瓶印,身后有光华流转,身周有滚滚白气升腾,这是李玄都不再约束体内气

    机的结果

    李玄都望向满脸惊骇的钱行,轻声道:“这世上之事,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合乎道理,比如说归真战天人,比如说抱丹杀玄元。”

    当他掠向钱行时,身后白光氤氲,其中有雾气聚散, 在磅礴大雨之中,就像海上生明月,照彻天地。

    钱行望着这幕情景,心神俱丧,完全不知所言。

    李玄都近到钱行身前尺余距离,不动如山,他身后则是光芒大盛,给人感觉似是一扇圆形屏风,又似是孔雀开屏,待到雾气光华散去,钱行骇然发现,这既不是屏风,也不是孔雀开屏,而是数十条虚幻手臂,与李玄都的双臂相比,略显纤细,像是少女手臂。

    天下求长生者,有人走神道,有人走佛道,有人走鬼道,有人走剑道,有人走符道,有人走丹道,有人走武道,有人走积善之道,有人走旁门左道。

    李玄都早年时专一剑道,坠境之后,不得已融汇百家,以各宗门的武学为主,术法为辅。

    可以说他的一身武学修为,融合正道十二宗之长,此时他以坐忘禅功为根基,运转慈航宗的千剑观音之法,不曾气机化剑,而是化作手臂。

    他以归真境的感悟,使数十手臂各自施展他平生所学。

    有金刚宗的大手印、金刚掌、般若拳、七轮拳。

    有静禅宗的擒龙手、伏虎手、千斤掌、大金刚拳。

    有正一宗的两仪指法、太乙九宫拳、太乙八卦掌、纯阳指。

    有慈航宗的移花指、印月掌、大慈悲掌、拈花式。

    有玄女宗的璇玑指、玄冰手、寒阴掌、拂花指。

    还有玉鼎掌、金殇拳、摧碑手、横江式、龙虎八式、指玄九式、落华掌、大光明狮子爪、霸王举鼎、乾坤袖法、阴阳纵横手等其他各宗武学。

    蔚为大观。

    这些武学,若是放到出神入化的最高三境之中,可能无甚大用,但是对于不曾踏足先天境界的登堂入室之人而言,已是山巅。

    李玄都此时便是山巅之人。

    这实在有些不讲道理。

    当李玄都将这些拳法、掌法、指法、手法悉数用出之后,钱行在瞬息之间被打成一团血雾,消散于茫茫大雨之中。

第十九章 少年长生

    李玄都强行用出本不属于抱丹境的“千手”神通, 已是颇为勉强,此时又以千手演化平生武学,更是不堪重负,几乎就在钱行身死的同时,李玄都也支撑不住,身后的几十条虚幻手臂烟消云散,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大雨下的泥泞中。

    此战损耗之大,有些超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青鸾卫最多就是派出一位抱丹境的高手负责此事,在他身怀飞剑青蛟的前提下,同境无敌手,根本不用花费什么力气。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青鸾卫竟是直接派出了一位玄元境的都督佥事,差一点就让他在这间太平客栈中翻船,逼不得已,他只能用出自己的保命手段之一,只要对手不曾踏足先天境界,面对李玄都这番不讲道理的无理手,几乎是必死之境。

    不过李玄都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此时体内无论是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还是三大丹田和各处窍穴,俱是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丝毫气机。

    九品九境,被分为初窥门径三境、登堂入室三境、出神入化三境。在最后三境之中,归真境是五气朝元,天人境是三花聚顶,长生境是阴尽阳纯,阴阳相生。

    道家言五气朝元,对应五脏,分五行。

    金者,刚猛凌厉,攻伐主杀,属肺;木者,生机盎然,柔而坚韧,属肝;水者,上善若水,至阴至柔,属肾;火者,劫掠如火,至阳至刚,属心;土者,厚德载物,浑厚坚固,属脾。

    在归真境之前,五气多有偏向。如玄女宗弟子,是偏向于水行;钱行一身横练功夫,则是偏向于土行。

    归真境,便是将五气归真化一。正所谓修道求真,修到最后便是修一个“真”字,故而这种气机又被称作真元,既是对应归真境界,也是区分于天地元气。

    李玄都作为曾经踏足归真境的大宗师,体内气机不分五行,化作真元,五种气机的特性全部兼而有之。只是如今的李玄都已经跌落归真

    境,体内真元也随之重新散成五气,虽说气机之浑厚足足是寻常同境之人的五倍,但是恢复速度也变得极慢,故而李玄都调息了半柱香的时间之后,也才恢复了一成气机而已,只是此地不宜久留,李玄都不敢继续去恢复气机,毕竟还有一个赵敛没有死,听钱行话语中的意思,赵敛被他丢出客栈之后,被钱行所救,此时应该是奉钱行之命去调集人马。若是放在平时,李玄都自然不惧,可现在却是不好大意,以免在阴沟里翻船。

    李玄都从大雨中起身,缓缓走进客栈。

    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李玄都整个人瞬间紧绷,如临大敌。

    先前跟随老板娘离开客栈的黑瘦少年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大堂之中,已经将被打翻的桌椅重新扶正,这会儿正把那个嵌入墙中的青鸾卫拉出,放到一旁。

    李玄都早就看出这名少年颇为不俗,他记得在来此路上,曾经路过一片湖泊泽地,那儿便有不少野生水牛,可那里距离客栈少说也有三百里,这少年能在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往返两地,其修为可见一斑。既然一个小小的跑堂少年都如此不俗,那么这座客栈的掌柜夫妇,就更是不好说了。

    看到李玄都走进客栈之后,名叫沈长生的少年回过头来,笑道:“老板娘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这处经营了小十年的基业,就让我回来看看,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客官你正在大雨中调息气机,便没有打扰客官。”

    李玄都仍旧没有放松丝毫的警惕,问道:“掌柜和老板娘呢?他们怎么没有回来?”

    少年似是毫无防备,也或许是并不把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李玄都放在眼中,微微笑道:“掌柜说见横死之人不祥,会折他三个月的福缘,所以便与老板娘去了太平山上的亭子避雨,等我把这些都收拾干净之后,他们再回来。”

    李玄都哦了一声,略微犹豫之后,问道:“此地距离太平山不远,不知你是否听

    说过太平宗?”

    沈长生停下手中的动作,点头道:“太平宗,自然是听说过的,据说就在那座太平山上,只是我天天去太平山上打柴,也没见过什么山门。”

    沈长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倒是见过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跟我说过什么占验之术,窥天之道的,神神叨叨,不知所谓。”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中有了大概猜测。

    那位给他占卜了一卦的掌柜,多半是太平宗的高人,至于掌柜在临走前送给他的那枚太平钱,应该有结个善缘之意。

    念及由此,李玄都稍稍放下心中戒备之意,也不再急于离去,而是坐到一条长凳上,开始默默恢复气机。

    沈长生独自一人在大堂里来来回回,忙忙碌碌。

    不知多久之后,入定中的李玄都被一阵剧烈马蹄声惊醒,缓缓睁开双眼,望向门外,透过重重雨幕隐约可见有三十余骑立于客栈之外,应该是赵敛率领的青鸾卫无疑了。

    李玄都正要起身,沈长生已经来到面前,笑道:“我回来前老板娘专门吩咐过,客官是个好人,让我能帮就帮一把。”

    说罢,少年孤身一人冲入门外的茫茫雨幕之中。

    门外顿时传来喊杀之声。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杀声渐歇,浑身湿漉漉的沈长生又走回客栈,在客栈的门槛上,刮了刮鞋底的泥泞,朝李玄都咧嘴一笑,“客官,不好意思,放跑了一个,不过其余的都杀完了,尸体等雨停之后就一起烧掉。”

    李玄都笑了笑,问道:“不是第一次杀人?”

    沈长生看了眼李玄都的袖口,说道:“在这里开客栈,难免遇到一些不讲道理的强人,掌柜不爱搭理他们,便由我出面料理,先是讲道理,再是破财消灾,若还贪心不足,那就只能出手了,所以杀过几个人,但还比不得客官。”

    李玄都一笑置之。

第二十章 少女淑宁

    在恢复了大概半数气机之后,李玄都顺着楼梯登上二楼,虽然二楼的廊道已经被钱行生生震碎,但对于李玄都来说,却不算什么,他轻轻一跃,身形如风中落叶,飘进了丙字号客房中。

    此时客房中的小姑娘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木然,可也好不了太多,正呆呆地望着父母的遗体无声落泪。

    当她抬起头看到出现在门口李玄都时,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惊惧之色,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最后整个人在墙角缩成一团。

    李玄都也没想着一个小姑娘在接连经历丧父和丧母之后,还能正常接纳旁人,只是缓缓开口道:“我叫李玄都,受人所托,来救你们一家三口,只是很抱歉,虽然我已经尽力而为,但还是没能救下你的父母,希望你在日后的岁月里,不要对我心生恨意。”

    小姑娘望着李玄都,更加畏惧。

    李玄都自嘲一笑,自言自语道:“人心多变,尤为是欺软怕硬。这世间就有那么些人,升米恩斗米仇,我曾经见过一个被贼人打劫的妇人,在垂死之际,敢去恨那些见死不救的路人,发誓变成厉鬼也要让路人陪葬,却不敢恨那些真正将她置于死地的贼人,你说这是多可笑的事情?”

    接下来,客房内的一大一小陷入到长久的静默之中。

    许久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姑娘终于小声开口道:“我叫淑宁,周淑宁。”

    李玄都轻声道:“淑宁,我不希望你变成我说的那种人。你的父母是因为青鸾卫而死,你如果想要报仇,我可以把你送去玄女宗。当然,如果你也对我心生怨恨,将来也想找我报仇,我不会阻拦,只不过到时候后果如何,我不能保证,需要你自己思量。”

    小姑娘抬头望着李玄都,与他对视却又默不作声。

    李玄都平静道:“周淑宁,我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讲道理,可你想要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在你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这个世道讲道理之前,不妨退让一步,而今日退让的一步,便是为了明日的更进一步。”

    小姑娘沉默了许久,突然哭出声来,“我不恨你,我也不想报仇

    ,我只想要爹娘他们活过来。”

    正在楼下一边打扫一边竖着耳朵偷听的沈长生长长叹息一声,在如今世道,能有爹娘都是幸事。就拿他来说,从小就被掌夫妇收养,虽说不是双亲胜似双亲,但要说起亲生爹娘,他却是连样子都记不起来,也是一桩心头上的憾事。

    客房内的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望着梨花带雨的周淑宁,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不过我可以把你送到龙门府去,在那儿有你父亲生前的至交好友,就是他委托我来救人,想来他定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

    小姑娘哽咽道:“那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情,让我爹娘入土为安。”

    饶是经历了无数江湖夜雨的李玄都,在这一刻也是心中大为不忍,在心底悄然叹息一声,蹲下身与小姑娘平视,放柔嗓音道:“这件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做,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有什么偏见,我还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我方才说那些话,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这世上没有人欠你什么,所谓的江湖,其实也是一个争名夺利的地方。侠义,固然会有,但也注定不会太多。”

    李玄都直起身来,说道:“玉清宁说你的根骨资质很高,也许此生有望天人境,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

    周淑宁重重嗯了一声。

    还有些话,李玄都没有说出口。

    其实他与周听潮素昧平生,此时的他也不再是可以纵横江北的紫府剑仙,可他还是因为朋友的一诺相求,孤身来到怀南府,近乎是豁出性命救人。

    他一直认为,生而为人,不应轻易许诺,可一旦许诺,则一诺千金重。

    周听潮的那位好友曾经在李玄都被江北群雄追杀的时候,相帮过李玄都,所以李玄都在当时许诺日后可以为他出手一次,于是就有了李玄都这次怀南府之行。

    不过李玄都觉得这是他与别人的事情,与周淑宁无关,甚至与周听潮也无关,没有必要让她知道。

    当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从二楼跃下的时候,沈长生已经把一楼打扫得差不多了,少年无意中看了小姑娘一眼,顿

    时愣在原地,黑黑的脸庞上竟是涌现出几分红晕。

    不得不说,周淑宁年纪虽小,但是已经能看出几分美人胚子的潜质,少年沈长生又是懵懵懂懂的年纪,见到了这么一个粉雕玉彻的同龄人,难免要生出几分别样情思。

    李玄都没有理会这些小孩子心思,问道:“客栈中有无草席或是棺材?”

    沈长生回过神来,有些被人看破心事的羞赧,不过还是点头道:“棺材是有的,就在客官所住后院客房的隔壁。客官也知道,我们这儿十天半月就要死上几个人,掌柜的说人死为大,不管生前如何,死后总要有个容身之处,便让我打了几口棺材备着不时之需。”

    李玄都从袖中抽出四张银票,三张一百两的和一张十两的,说道:“这是给老板娘许诺的银钱,另外我买一口最好的棺材。”

    少年应了一声,收起银子便去了后院,不一会儿便拖回一口刷着红漆的松木棺材,虽然做工有些粗糙,但胜在够大,足以放下两个人了。

    李玄都又上楼将周听潮和他夫人的遗体搬下来,放到棺材中,最后将周听潮的头颅也放了进去,在周淑宁的哀切注视下,李玄都将棺材缓缓合上。

    沈长生说道:“在太平山脚下有块坟地,是掌柜亲自看的,用他的话来说,不会聚煞,不会生变,可以放心埋人,以往死了人,我都是把他们埋在那里。”

    李玄都点了点头,单手托起这口足有上千斤重的棺材,缓缓走出客栈。

    周淑宁轻咬嘴唇,不顾外面大雨滂沱,紧紧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沈长生犹豫了一下,拿起那把大油纸伞也跟了出去,为小姑娘撑伞挡雨。

    走在前头的李玄都回头看了眼一起撑伞的两小,眼神恍惚,随即黯然落寞。

    世上谁人不曾少年?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李玄都转过头去,身后是一起撑伞走在大雨中的少年少女。

    他轻轻叹息一声,在大雨声中,轻不可闻。

    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

第二十一章 山下山上

    李玄都如今已是二十有五之龄,算是青年。往前推上几年,他也是个刚刚及冠的少年人。

    虽说对于如今的李玄都而言,江湖大概只剩下黑、白、赤、灰四种颜色,但在少年时,也不能免俗,哪怕是在被追杀的刀光剑影之中,也保留着许多缤纷色彩。

    那一年,他刚刚完成了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的壮举,登顶江湖上三年一度的天下评,从紫府客变成了紫府剑仙。然后志得意地游历帝京,在那儿结识了一对兄妹。

    那对兄妹姓张,哥哥叫张白圭,妹妹叫张白月。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对兄妹是当朝首辅张肃卿的子女。

    这也是他这个江湖上的闲云野鹤为何会出现在帝京一战中的原因。

    回忆起帝京一战之前的帝京之行,李玄都不由好生感慨,对于当时正是血气方刚年纪的少年人而言,记忆最深的就是帝京城中的各色女子,只是这些女子大多与他无缘。

    出身世家的大家闺秀,嫌弃他读书不多,举止粗蛮,无甚文人雅气。

    出身宗室的千金贵女,又觉得他是江湖中人,满身血腥杀气,敬而远之。

    至于苏云、玉清宁这样的江湖仙子,大概觉得他与朝廷中人牵扯不清,道不同不相谋。

    愿意与李玄都打交道的女子无非两种,一种是看中了李玄都的武力而别有用心的心机女子,一种便是各大春楼行院中的风尘中人。

    可这两种女子,李玄都又不喜欢。

    到头来,李玄都在帝京城中只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张白圭,一个叫张白月,女子朋友只有一人,那便是张白月。

    只是人生无常亦无奈,帝京一场大败,李玄都虽然力敌颜飞卿、苏云、 玉清宁三人,但仍旧无力回天,四大臣一派大败,张肃卿被杀,张白圭于狱中自尽,张白月在张府被青鸾卫抄家之际,不愿受辱,吞金而亡。

    李玄都只身逃离帝京之后,孤身漂泊,辗转各地,从当初意气风发的紫府剑仙变成了如今这个落魄江湖客。

    所有的旖旎缤纷都被风吹雨打去,只剩下黑白、黑白之间的灰、以及杀人的血红之色。

    春风桃李的美酒不再,唯有江湖夜雨的一盏孤灯。

    这便是李玄都的江湖。

    不过当他看到沈长生为周淑宁撑伞,心思又不可避免地被勾动,忆起了许多当年往事,在黑白灰红之间又生出些许其他颜色,虽然很小,但就像一颗种子,也许会生根发芽,也许只是昙花一现。

    来到沈长生所言的“风水宝地”,果然已经葬了好些人,不同于乱葬岗,这儿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座坟前都立着一块碑,有有名字的,也有没有名字的,相同之处是每块碑上都刻有立碑年月,李玄都一眼扫去,早的已经有七八年,晚的也就是上个月的事情。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棺材,选了个地势较高的平整地方,一记劈空掌拍出,在地面上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坑洞。

    站在不远处的沈长生见此情景,不由眼神一亮。掌柜曾经说过,御使气机有粗细之分,粗者好似牛嚼牡丹,粗鄙不堪,而细者却能在螺狮壳里做道场,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这位客官显然是属于后者,御使气机细致入微,同样的气机,放在张青山之流的手中,可能只发挥出七八成的威力,可放在这位客官的手中,便能发挥出十二成的威力,两者高下立判。

    李玄都一掌之后,又以掌风将此坑洞的边角略作修整拓宽,使其与棺材大小契合,然后再将棺材徐徐放入其中。

    周淑宁望着棺材,使劲抿起嘴唇,无声流泪。

    沈长生站在她的身旁,想要安慰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最终两人只能看着李玄都的一举一动,先是封土,然后又将一块沈长生早先备于此地的空白石碑立在坟头前,最终以指代笔,在碑上刻下“周公听潮及夫人之墓”的字样。

    做完这一切之后,李玄都转过身来望向周淑宁,轻声道:“淑宁,给爹娘磕个头吧。”

    周淑宁没有多余言语,跪在坟前的泥泞中,重重磕头。

    ……

    太平山,求太平,问此世间太平不太平?

    世人皆知正道十二宗中最神秘的太平宗就位于太平山中,可太平山绵延数百里,横跨两州三府之地,真正知道太平宗山门所在之地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正应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诗句。

    此时怀南府境内的太平山正被倾盆

    大雨笼罩,可在风阴府境内的太平山却是小雨淅沥,在两府交界的位置有一座山亭,不知何年何人所建,八角飞檐,琉璃金瓦,漆红亭柱,亭中一张石桌,四只石凳,桌上刻有纵横十九道,棋盘左右又有石盒,其中盛有以两种颜色的圆滑石子磨成的棋子。

    山亭中有一对夫妻正在避雨,妻子坐在石凳上,一手托腮,一手闲敲棋子。

    丈夫则是凭栏而望,看着山外的雨雾茫茫,两指摩挲着一枚太平钱,轻声说道:“我这些年没离开过太平山百里之外,都听说了紫府剑仙的名头,今日得见,果真有其不凡之处。”

    妇人笑问道:“我听说那位紫府剑仙,号称归真境第一人?”

    男子笑了笑,“巅峰之时,可以说是当之无愧,不过现在已经是老皇历了,如今的归真境第一人,应该是那个以纯阳入道的颜飞卿才对。”

    妇人有些惋惜,“那真是可惜了,若是这世上能再出一个大剑仙,咱们四宗多半就能压过正一宗去。”

    男子摇头道:“若真是如此,那也仅仅是清微宗压过正一宗去,而且只是一时,注定难以长久。”

    妇人默然。

    男子收起手中的那枚太平钱,缓缓说道:“不要小看了正一宗,颜飞卿为何能成为十二宗中最年轻的掌教?这可不是青黄不接,而是后继有人,反观其他各宗,还要靠着老辈人支撑局面,从这一点上来说,便已经落了下乘。待到其他十一宗的年轻一辈真正接过老辈衣钵,颜飞卿大势已成,到那时候,一步慢则步步慢,又不知道要被正一宗压在头上几个十年。”

    妇人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次把赌注押在正一宗的身上?”

    男子摇头道:“两回事,正一宗占据了先手不假,可先手无敌不等于中盘和收官也能无敌,纵观史册,从不乏虎头蛇尾之事,所以我的意思是,静观其变,再看看。”

    妇人应了一声,从石质棋盒里捻出一枚棋子,往石桌上一丢。

    棋子滚动,声音清脆。

    最终棋子停在了天元位置。

    精擅棋艺的妇人轻声自语道:“金角银边草肚皮,落子中腹天元,从常理来看,这是一着臭棋,反过来看,也是一着无理手。”

第二十二章 玄女六经

    大雨渐停歇。

    三人返回客栈,沈长生开始收尸,他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有些人可以被放进棺材里好好安葬,有些人却是直接一把火烧掉放入坛子里。

    至于为何如此,李玄都没有细问,因为此事多半要涉及到太平宗的种种命格命理之说,他不擅长此道,而且在他看来,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与太平宗坚持的推算窥探天机之道,是截然相反的路数。

    待到雨停之后,李玄都从马厩里挑了一匹不甚起眼的骏马,将周淑宁抱上马背,他牵马而行,踏着满地泥泞,缓缓走出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刀光剑影的太平客栈。

    坐在马背上的周淑宁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客栈还是那座客栈,只是立在院子正中的太平大旗倒了,她感觉自己整个人恍恍惚惚,好像在做梦一般。

    客栈的屋顶上,沈长生望着一大一小离开客栈,只觉得心中莫名惆怅。

    尤其是马背上的小姑娘回头望来时,他甚至产生一股冲动,想要上去拦住他们,让她留在太平客栈,可他心里清楚,李玄都不会答应,掌柜和老板娘也不会答应。

    少年失魂落魄地坐在湿漉漉的黑瓦上,望着两人渐渐消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牵马而行的李玄都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少年已知愁滋味,要道天凉好个秋。”

    骑在马背上的周淑宁小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李玄都道:“如今我们正在芦州境内的怀南府,要去的地方是中州境内的龙门府,所以我们要先去与怀南府相邻的风阴府,然后从风阴府转道去中州的益阳府,最后再从益阳府前往龙门府。”

    周淑宁点了点头。

    虽然她年纪不大,但是出身在书香世家,从小便读书识字,在父亲周听潮的亲自教导下,对于地理也略知一二。如今大魏朝廷,共有两京一十九州,除帝京和西京之外,分设十九个州布政使司,州下设府,府下设县。如今他们所在的芦州便是十九州之一。

    纵观整个大魏版图,芦州位于整个王朝

    帝国的东部略微偏南位置,地处内陆,往东是靠海的楚州,往南是地处江南的荆州,往西便是中州。

    中州,顾名思义,乃是天下之中,虽然本朝并未定都于此,但是以往历朝历代,先后有十三朝在此建都,除了帝王将相,圣贤也层出不穷,道学肇始于此,儒学渊源于此,经学兴盛于此,佛学首传于此,玄学形成于此,理学寻源于此,所以中州被誉为天下第一大州,而龙门府便是中州首府。

    不要小看这段路程,两州看似相邻,可怀南府和龙门府之间却足足相隔有四府之地,每一府又有七到十个县不等,如此加起来,两者之间的路程差不多有一千二百余里,对于第一次出远门的周淑宁而言,可以说是千山万水了。

    长途漫漫,这一路之上,李玄都开始有意地为周淑宁讲解玄女宗的入门之法。

    周淑宁坐在马背上,李玄都牵马走在前面,未曾回头,说道:“所谓玄女宗,正道十二宗之一,非佛非道,其山门所在之地为玉女峰,相传在千年之前,一位亡国公主在此清修悟道,不知名姓,被人称为帝女。帝女最终证道飞升而去,又被尊为玄女。玄女留有一部专供女子修炼的三阴真经,此法决又分三部,分别是:少阴真经、太阴真经、玄阴真经,修成少阴经可得归真境,修成太阴经可得天人境,修成玄阴经可得长生境。玄女的贴身侍女得到这部法诀之后,在玉女峰清修百年而证得长生境,遂在玉女峰上创立玄女宗一脉,尊玄女为开宗祖师,自己为宗主。

    周淑宁问道:“什么是归真境、天人境、长生境?”

    李玄都说道:“此乃天下间九大境界中的最后三境,你且不用去管,日后自会知晓。”

    周淑宁哦了一声。

    李玄都继续说道:“在其后的千余年中,玄女宗又陆续出过三位证得长生境的女子宗主,这三位宗主在三阴真经的基础之上,各留有三篇真经,分别是帝女经、**经、玉女经,与三阴真经合称为玄女六经,乃是玄女宗的根本不传之法, 非女子不可修习。故而玄女宗一脉,皆为女子,且必须为处子

    之身,若是出阁的妇人,此生无望玄女宗大道。。”

    李玄都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是男子之身,自然无法修习玄女六经,可玄女宗的入门筑基之法,我还是略知一二,我待会儿传你玄女宗的玄水功和望月心诀,两者一起修炼,每夜子时,吸纳月华,临水之地,采集水精,事半功倍。正所谓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以你的根骨资质,如此月余功夫,便可跳过固体境,初入御气境,相比起寻常人要苦练十几年才产生那么一丁点的气感,可谓是天壤之别。”

    周淑宁眼神一亮。

    不过李玄都很快便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修为境界高深和与人交手时的战力强弱,是两回事,练功的天才和打架的天才也是两回事。同一个境界之中,为何有人强而有人弱?这是因为有人善于与人搏命厮杀,有人不善于此道,你这种从未跟人有过交手经验的小丫头,就算踏足御气境,遇到那些常年与人搏命厮杀的固体境青鸾卫,也是一刀之事。”

    骑在马背上的小丫头顿时又愁眉苦脸。

    李玄都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报仇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所以才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说法,别想着一口就吃成个胖子,凡事都要慢慢来。”

    小姑娘打起精神,重重嗯了一声。

    接着,李玄都传授给周淑宁两篇口诀,先是让她反复背诵,直至一字不错方可,好在小姑娘天赋根骨极佳,只是听了两遍便就磕磕绊绊背诵下来,三遍之后,便熟记心中。

    然后李玄都开始逐字逐句讲解,何为下丹田,何为中单田,何为气海,何为雪山,何为脊椎二十四节,何为正经十二脉,何为奇经八脉。周淑宁都用心记下,还请教了几个问题,都是直指要害之处,让初为人师的李玄都心情不错。

    若是换成那种难雕朽木,李玄都自认没有那份耐心去化腐朽为神奇。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了那个名叫沈长生的少年,观其资质也不过寻常,可在小小年纪却已经摸到抱丹境的门槛,八成要归功于那位掌柜的手笔。

第二十三章 过往云烟

    如此走了小半个月的功夫,周淑宁的进境之快,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不但在体内孕育出一口真气,而且由气海过雪山,打开中单田,登二十四楼,就差冲击风池穴,打开玄窍。

    就在小丫头正式踏足御气境的时候,两人也终于走出了怀南府,进入风阴府的境内。

    这一路行来,李玄都除了给周淑宁传授玄女宗入门之法外,也有意为给她讲述了如今的天下大势,好让她明白现在的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天下。

    自大魏明雍二十年以来,位于北方茫茫草原上的金帐汗国从西北一线屡次犯边,及至明雍二十二年,金帐大军兵临西京城下,明雍帝下旨,由秦中总督祁英出面与金帐韩国的伊里汗订立城下之盟。大魏朝廷向金帐大军赔偿黄金二十万两、白银一千三百三十万两、粮食一百万石、茶叶三十万斤、绢三十万匹,割让凉州三府和秦州一府,金帐大军就此撤军。

    大魏武德十年,金帐大军再次南下,攻陷西京。武德帝惊怒交加,就此病倒,不能理事,朝政交由皇后谢氏和内阁首辅张肃卿共同署理,在张肃卿的主导下,大魏朝廷拒不议和,调集蜀州、中州、晋州、燕州等地兵力,由左都督秦襄亲自领军,在秦州与金帐大军展开大战,迫使金帐大军退往凉州。

    次年,金帐大军因粮草不足而撤兵,就在秦襄打算就此收复秦州、凉州等地之际,重病不起的武德帝在西苑烟波殿驾崩,秦襄不得不班师回京。

    同年,秦州、凉州爆发饥荒,数十万流民无家可归,邪道十宗趁机起事,瞬间席卷两州之地,占据西京,推举澹台云为共主,号称西王。

    此时朝廷因为新帝登基之故,局势动荡不明,无暇顾及秦、凉二州。

    天宝二年,谢太后发动帝京之变,诛杀以张肃卿为首的顾命四大臣,罗列的罪名中就有“不能尽心与金帐汗国和议,致使有今日西北叛乱”一条。

    张肃卿被杀之后,被张肃卿重用的秦襄也受到牵连而被罢官下狱,这位沙场宿将曾惨然曰:“此冤狱也,自坏长城矣。”

    果不其然,在秦襄

    下狱之后,朝廷再无可战之将,几次想要收复西北,都为澹台云所败,损兵折将无数,国库愈发空虚,再难以支撑战事。

    天宝三年,澹台云率军攻入蜀州,大破大魏官军,又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平定南疆蛮族十六部,以蜀州、秦州、凉州等三州之地,建立大周,澹台云被尊为“圣君”。

    如今已经是天宝六年,在这过去的三年时间中,西北局势彻底糜烂,无可挽回,而澹台云又交好于金帐汗国,使得金帐大军改变路线,不再由西北出兵,而是陈兵辽东边境一线,虽然没有大规模战事发生,但也屡范辽州边境,烧杀抢掠。如今的大魏朝廷,内有内忧,外有外患,由盛而衰已成定局,说得更严重一些,如今已经渐有乱世气象。

    李玄都依稀记得当年他在见张肃卿的时候,那位当朝首辅曾经说过一句话,“大魏朝的心头之患不在外边,而是在朝廷,就在这座帝京城中。”

    现在看来,这句话没有说错。

    张肃卿在的时候,启用秦襄,击退金帐大军。同时改革吏治,肃清贪腐,重用青壮官员,使得朝政渐有几分中兴气象。

    那位谢太后杀掉张肃卿之后,朝廷上下固然是被她握于手中,再无人可以动摇太后娘娘的权威,可除此之外呢,可曾平定西北?可曾平定辽东?

    倒是偌大一座西苑又被重新修缮得焕然一新!

    真是应了那句在江湖上流传已久的诛心谶语:“大魏若亡,始亡于武德,实亡于天宝。”

    临近风阴府城的城门,李玄都将周淑宁从马背抱下,一手牵马,一手牵着小丫头,走向城门。因为如今世道不比太平时候,所以各地的门禁关卡都十分严格,进城过关都要有各地衙门颁发的路引,李玄都从怀中摸出一张伪造路引,写的名姓不是李玄都,也不是李紫府,而是李白月。小丫头当然也不能叫周淑宁,被李玄都取了个“李妮”的假名,在外人面前,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城门卫士检查过路引之后,只是略微盘问几句,又扫了两人一眼,见两人并未携带兵器,便将两人放行入城。

    入城之后,李玄都下意识地看了眼手中路引上的“李白月”三字,自嘲一笑。

    当年帝京一战,他没有选择死战到底,而是在大势已去之后只身逃出帝京,是不是有些太过无情无义?可话又说回来,就算死战到底又如何,不过是多赔上一条性命,于事无补。

    只要他还活着,就有希望重新踏足归真境,甚至是超凡入圣的天人境和仅在传说之中的长生境。

    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要杀回去。

    这一刻,李玄都整个人杀意凛然。

    周淑宁终归只是个孩子,虽然没有因为爹娘的横死而哭死,但此时感受到李玄都身上的凛冽杀意,还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李玄都的手掌。

    李玄都愣了一下,转过头来望着满脸恐惧的周淑宁,当他看到小丫头那双并无丝毫浑浊的清澈眼眸时,所有的杀意顿时消弭无形。

    人心多变,尤其是成年之后,心思复杂如污浊之水,远不如小时候的心性纯良,所以说赤子心性最是难得。

    李玄都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在江湖这个泥潭里摸爬滚打多年,注定是个满身泥泞之人,他在这个泥潭中见识过许多同样泥泞之人,形形色色,男盗女娼,道貌岸然。前脚称兄道弟,汝妻子吾养之,后脚出卖朋友,强占兄弟家产妻女,这样的人又岂在少数?

    可每当他看到这些心地单纯的孩子时,却又能感受到这个世道并非只有污浊泥泞,其实也有清澈甘泉。

    所以李玄都在收敛杀气之后,说了一番让小丫头不明所以的话语,“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其实国仇也好,家恨也罢,甚至是救亡天下,扛在我们这些男人的身上就好了,怎么能把你们这些孩子也牵扯进来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蹲下身与周淑宁对视,轻声道:“我这种人,说得好听些,是个有故事的人,背上背负着亲友的血仇,手上握着杀人的刀剑,什么刀光剑影,什么尸山血海,都经历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见惯了死人之后,再看到你们这些孩子的清澈眼神,却又觉得这才是人世间的不可承受之重。”

第二十四章 道家流珠

    两人来到一家沿街铺子,要了一小笼屉包子和两碗粥。

    李玄都没有吃包子,只是端着粥碗慢呷。

    周淑宁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很是文雅。

    李玄都说道:“说起小笼包,我还是更偏爱江南的包子,隔着皮就能看到里面的汤,吃起来也讲究,轻轻提,慢慢移,开小窗,再喝汤。”

    周淑宁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之后,才一本正经提醒道:“食不言,寝不语。”

    李玄都笑道:“我可不是读书人,没那么多讲究,再者说了,吃饭的是你,我只是喝粥而已。”

    周淑宁抿起小嘴,显然并不认同李玄都的强词夺理,只是小丫头没有儒家先贤那般“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勇气,面对李玄都这个“大魔头”,有些敢怒不敢言。

    李玄都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眼神中更是破天荒地有了几分温和,不似平常时候,看似与人为善,实则在眼底尽是漠然。

    这种如坚冰般的漠然是因为一次次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而凝结,却也因为一个清澈干净的孩子而消融。

    小丫头继续吃包子,便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再多说半句话。小丫头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很有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再加上小丫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长大之后,估计又是个类似玉清宁的仙子人物,闭月羞花,温婉贤淑,不知要惹得多少江湖少侠俊杰寤寐求之。

    只是这些都与李玄都无关了,等到小丫头能行走江湖的时候,他已不再年轻,大概要被少侠们尊称一声“前辈”了。

    待到周淑宁吃好之后,李玄都问道:“要不要买些糕点?留在路上吃。”

    小丫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轻声道:“想吃糕点,就好好练功。踏足御气境之后,接下来就要尝试着以气机冲击上丹田玄窍。玄女宗一脉,更偏向于道家,那么我们就按照道家的说法来讲,气海穴往上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的脊柱最冷,是为雪山,雪上之上是脊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就是风池穴,其窍最小而难开,气机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要大更要精,道家喻为牛

    拉车,若能破开此关,便可使体内气机成就周天,也就是九品境界中的第七品入神境。”

    小姑娘低敛着眉眼,不过眉宇间还是流露出几分笑意,整个人悄悄地雀跃起来。

    世间之事就是这般不公平,有些人苦练一辈子都未必能摸到入神境的门槛,可换成天赋根骨俱佳的极少数之人,在月余之间踏足入神境却是稀松平常之事,当年的李玄都,三岁启蒙,四岁开悟,五岁开始正式炼气,不过三天功夫就跳过固体入御气境,更是骇人。

    李玄都将手里的粥喝尽,放下粥碗,即使看不到小妮子的眼睛,也知道她在笑,于是又给小妮子泼冷水道:“九品九境,固体、御气、入神三境被称为初窥门径,就算你侥幸摸到了入神境,因为跳过固体境的缘故,必然根基不稳,再加上不会一招半式,更没有与人交手的经验,真要和别人动起手来,也还是一刀之事。”

    周淑宁抬起头来,抿着小嘴不去看他。

    李玄都笑了笑,既然走上了这条江湖路,那就不再是花园里的花朵,必然要经受风霜雪雨的洗练,这点言语上的“刀剑”又算什么。

    教徒弟,最忌讳心软二字,严师才能出高徒。李玄都虽然是初为人师,但当年师父是怎么教他的,至今还历历在目。

    吃过了包子,李玄都起身前去结账,只花了十文钱,然后带着小姑娘去往糕点铺子,准备买几样糕点。

    风阴府的府城,自然比不上帝京,可也是一处繁华地,这儿的糕点铺子还算不错,周淑宁虽然出身书香门第之家,但周听潮生前为官清廉,一年俸禄不过百余两银子,又要养家糊口,周淑宁自小的日子,还真比不了那些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此时见到琳琅满目的糕点,顿时就有些走不动道。

    李玄都倒是不小气,挑了几样精致的素淡糕点,少放油糖,以糯米制成,虽然口味清淡,但不会生腻,大概有两斤重的样子,花了九钱银子,差不多是一个三口之家一个月的花销,用油纸包裹好了,出来店铺之后,李玄都手掌一翻,便消失不见。

    周淑宁见此景象,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再看李玄都的上下

    左右,根本没有半点油纸包的痕迹,那么大的一个油纸包,能放在哪里?

    看着周淑宁的疑惑眼神,李玄都没有作答,只是领着她先找了家客栈落脚,毕竟这小半月的风餐露宿,对于小姑娘来说,着实不算好过,能歇息一二也是好事。

    来到客栈房间,李玄都这才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腕上的一串紫黑念珠,颜色幽深,共十八颗,乍一看之下,好似是一串熟透的葡萄。

    李玄都解释道:“这世上不仅仅有武学术法,还有各种仙家宝物,其中有一种宝物,可以纳须弥于芥子,根据宝物品相,其中内藏乾坤的大小有所不同,寻常来说,就是三尺见方的大小。”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仔细端详这串念珠,发现每颗珠子上面刻有一个个小人,或坐、或立、或卧、或负手、或持剑、或诵经、或冥思,姿态各不相同,在小人周围又刻有各种艰涩的符篆,隐隐有豪光透出。

    李玄都接着说道:“除了佛家之外,其实道家也有念珠,又称流珠。《太上三元流珠经》云:受之用白真珠,圆正明朗,大如桐子者三百六十五枚,应星宿之度,日月所会之期。又《太玄金锁流珠引》云:昼夜斗转,周天无穷,如水流之不绝,星圆如珠,故曰流珠也。”

    “佛家念珠最常见之数是一百零八颗,寓意一百零八种烦恼,而道家流珠常见之数则是八十一颗,寓意太上八十一化,当然也有十二颗、二十四颗、二十八颗、三十六颗不等,唯独十八颗之数极为罕见,寓意修道路上的巍巍十八楼。我手上这串流珠的名字就是十八楼,每一颗珠子都是一件须弥芥子之物,内里乾坤大约有一口三尺见方的箱子大小,十八颗珠子连成一串,便等同随身携带了十八口大箱子。”

    “不过这还不是最上等的须弥芥子宝物,正一宗的颜飞卿有一只口袋,名为乾坤袋,内里乾坤足有一座殿阁之大,不但可以存物,还能作为对敌法宝,以特殊手法将敌人收入其中,玄妙无比。”

    说话间,李玄都手腕一翻,那二斤糕点又出现在他的掌中。

    小丫头接过糕点,满脸神往,几乎是当作神仙故事来听。

第二十五章 天下第一

    入夜,客房中一灯如豆,李玄都在周围施以妙真宗的禁制之法, 隔绝声音,以免被其他客房的不堪声音扰到周淑宁,同时也使得此间客房中的声音传不出半分去。

    小姑娘脱去了鞋子,盘膝坐于床榻上,按照李玄都教她的两种法门默默运转气机。

    李玄都坐在客房的椅子上,在小姑娘运气的时候,随时指点,算是为她护法,以免她不小心走岔了气,虽然在她这个境界还没有走火入魔的资格,但对于经脉的损伤却是不可小觑,这也是许多没有师承之人的最大痛处,一路跌跌撞撞走来,没有功法秘籍,没有名师指导,仅仅是练功就已经把自己弄得满身伤痕,真正能熬出头来的,万中无一。

    小姑娘不愧是被玉清宁和玄女宗都看中的天赋根骨俱佳之人,在最开始的几次错误之后,接下来的整个运气过程,再无半分差错,甚至还有几分余力“分心”。

    李玄都从不觉得“分心”是坏事,而是在于是否有能力分心。天赋好之人,可以一心二用甚至多用,此时分心,自然无甚错处,可有些天赋不足之人,就只能一心一意,如此方能以持恒之道,追上那些天赋绝佳之人,此时分心,便成了错处。

    归根结底,事无对错,因人而异。

    既然周淑宁是可以分心之人,李玄都便在这闲暇之余,为她讲一些其他的东西,“古往今来,求道之人甚众。天下之法,亦是繁多。所谓大道三千,旁门八百,各种术法神通更是有万法之说,虽然此言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以看出天下各种术法之繁多。只是道有高低,法有上下,先贤高人有言,凡行法有四成者,小成、中成、上成、大成之不同也。”

    “所谓小成之法,始也不悟大道,而但求速成,形如槁木,色若死灰。神识内守,一志不散,定中以出阴神,乃清灵之鬼,非纯阳之仙。以真一志阴灵不散,又称修持之法。寻常宗门的记名弟子、外门弟子,以及并无师承的山野散人,多是修炼小成之法,终生难见大道。”

    “所谓中成之法

    ,不悟上乘大道,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术,信心苦志,终世不改,神气日清,形骸日固,人间之疫不能为害,又称修真之法。大宗门的入门弟子,内室弟子,以及少数有机缘在身的山野散人,可习得中成之法,此生可见山巅之上的高高门槛,却终生无望迈过这道仿佛是天堑的门槛,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见识了门内景象却不得入,其痛苦更甚于那些从来就没有希望之人。”

    “所谓上成之法,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时刻,先识龙虎,次配坎离,辨水源清浊,分气候早晚,察二仪,判三元,分四象,判五行,定六气,聚七宝,序八卦,行九五,炼形注世,可得天人之境,又称证道之法。这已算是不传之秘,只有各大宗门的嫡传弟子或是有大机缘在身的山野散人,方能有幸学得上成之法,而且上成之法对于资质、根骨、悟性、心性的要求极高,若是资质不足之人,就算侥幸得了上成之法,也是入宝山空手而归的结果。”

    “至于上成之上,又有大成之法,精金炼质,玉液还丹,炼形成气,而五气朝元,三阳聚顶,功满形忘。入仙自化,阴尽阳纯,身外有身,脱质升仙,趔凡入圣,灭绝尘俗,可得长生,又称飞升之法。此等大成之法,无论是法门功诀也好,还是术法神通也罢,多是存在于传说之中,诸如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慈航宗的慈航普渡莲华剑典,玄女宗的玄阴真经等等,就算在这些大宗门之中,也多有失传。想要窥得飞升之法,已经不在于宗门传承和山野散人之分,全凭个人机缘,就算是老玄榜上之人,也未必能学得,而一个连少玄榜都未曾登上的市井少年郎,也许就身怀飞升之法。”

    话音落时,周淑宁刚好结束今日的功课,睁开眼睛,问道:“哥哥,那你有没有学过大成之法?”

    在公开场合,一大一小的两人有过约定,化名为李妮的周淑宁要称呼化名为李白月的李玄都为兄长,李玄都则称呼她为妹妹。一开始小姑娘还有点不好意思,随后在糕点铺的时候,她看中了

    一款糕点,李玄都就装作没有看见,直到小丫头以细如蚊呐的声音喊了一声“哥哥”之后,李玄都这才给她买下那款糕点。

    凡事只有两种,从未做过和许多次。

    有了第一次之后,小丫头便不再那么羞赧腼腆,无论人前人后,都能大大方方地喊一声“哥哥”。

    李玄都听到周淑宁的话语之后,稍微犹豫了片刻,说道:“其实严格来说……我是学过的。”

    周淑宁眸子亮了一下。

    不过李玄都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让她有些失望,“只是没有学全,毕竟这等大成之法, 多少人穷经皓首,终其一生也未能参透其中奥妙,我早早离开师门,没了师父的传授和指点,纵使偶有进益,在帝京一战之后也全都还了回去,所以这些年来其实一直都是在原地踏步。”

    看到周淑宁的失望模样,李玄都忍不住笑骂道:“嫌弃我本事低了?”

    小丫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李玄都怔了一下,压抑住心头的波澜微动,轻声问道:“为什么?”

    小丫头小声说道:“如今这世上没有人对我好了,除了你。”

    李玄都的脸色在跳跃灯火下显得有些明暗不定,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坐定。

    坐在床上的小丫头双手抱膝,喃喃道:“我不希望你也像我爹娘那样。”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脸上浮现出温和笑意,柔声问道:“想要不被别人伤害,那就要拳头比别人更大。”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

    李玄都开怀而笑,“放心好了,当年我是少玄榜第一人,以后我也会成为太玄榜第一人,就算是老玄榜第一人,那也是迟早的事情。等我做了天下第一高手,以后你行走江湖的时候,只管报出我的名号,看谁敢不服?”

    周淑宁被他逗笑,伸出右手小指,“拉钩!”

    李玄都起身来到床前,同样伸出右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第二十六章 四袭青衣

    怀南府外的淮水渡口,过了此地,便是风阴府境内,在这儿有一户酒家,平日里供来往客商住宿吃饭,生意不错。

    只是店面实在不大,远不如太平客栈,所以整个客栈的掌柜、伙计、厨子都是店家一个人,平日里忙忙碌碌,一直要熬到很晚才能打烊。不过今天却是有些反常,还不到黄昏,便已经早早打烊,收了门前杆上的旗子,上了门板。

    可要是走近了,透过门板上的缝隙,还是能隐隐约约看到店里透出灯光。

    此时店里正中位置的桌子上点了一盏油灯,四人围桌而坐。

    其中正对门口坐着的是一个胖子,衣着朴素,面上带着生意人的笑容,多半就是此地的店家了。不过此时这位店家似乎很是紧张,额头和鬓角上不断有汗珠滚落,使得他不得不用手帕不时擦汗,看上去颇为滑稽。

    在他对面位置坐着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穿一身青衣官服,看图案花纹,竟是位正三品的朝廷大员,在这个年纪,委实是有些骇人了。此人生得颇为俊秀,只是此时的脸色阴沉,隐隐透出几分铁青之色,正是在太平客栈中从李玄都和沈长生手中两度侥幸逃得一命的青鸾卫指挥使赵敛。

    在赵敛的左手边端坐着一个儒雅男子,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身着一身石青色常服,蓄有三缕及胸长髯,满头乌发被一支玉簪束起,相貌清奇,让人见之忘俗。他的神情平和,半垂着眼帘,手中轻轻拨动一串玉石制成的道家流珠,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赵敛的右手边却是一个老者,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就像个乡间老农,看上去年纪也颇大,已经须发皆白,面皮上更是沟壑纵横,可双眼一开一合之间,精光四射,让人意识到,这个看起来行将朽木的老人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此时他正拿了一根细长铁针挑弄着油灯里的灯草,神态专注认真,好似万般事由皆不上心。

    气态儒雅的中年男子姓辜,名叫辜奉仙,是芦州青鸾卫指挥使,不过比起赵敛这个同僚,却是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他前几年曾经立下过一桩不小的功勋,虽然

    不足以升官,但却将他的品秩提到了从二品,再加上他资历深厚,都督府已经透出风声,再过两年便要将他升为从二品的都督同知。

    枯槁老人姓白,名叫白愁秋,是从帝京过来的青鸾卫都督佥事,在青鸾卫都督府中,他负责执掌楚州司,只是在负责芦州司的钱行暴毙身死之后,他便暂时兼起了芦州司的事务,所以严格算起来,他才是此时在座四人中的主事人。

    至于此地的店家,虽然也是青鸾卫中人,但只是个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在四人之中官位最低。

    如今已是夏末时分,一场大雨之后,暑热固然清减几分,可在这么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还是有些闷热。只是此时店中的气氛却是阴沉得吓人,尤其是四位青鸾卫都是一言不发,更是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许久之后,官身最高的老人白愁秋终于不再挑弄灯草,缓缓开口道:“钱行死了,一位堂堂的正三品都督佥事,还要加上几十号校尉、两个指挥佥事和一个指挥同知,都尽数战死。这样的损失已经多少年未曾发生过了?此事传到京里,就连都督大人都被惊动了。”

    既然老人开口了,那其他人也就不得不说话了,赵敛嘴唇动了动,恨声说道:“早知如此,就该在江州的时候就把周听潮这个祸患给除掉。”

    辜奉仙瞥了他一眼,眼底掠过一抹对这位年轻同僚的轻蔑之意,缓缓说道:“不管怎么说,周听潮毕竟是朝廷命官,从二品的封疆大吏,老师更是当今内阁首辅孙松禅,我们用什么名义除掉他?就算他上书忤逆,在震动朝野之后,那便是钦案,虽说我们青鸾卫有办理钦案之权,但还没有在钦案未曾审定之前就私自处决人犯的权力,若是你在江州的时候就把周听潮给杀了,此事捅到朝廷,朝野间的清流借此事大做文章,甚至是牵涉到太后娘娘的身上,恐怕就连都督大人也很被动,到那时候,你又有几个脑袋可砍?”

    赵敛顿时垭口无言。

    辜奉仙继续说道:“钱大人之所以选择在怀南府杀掉周听潮,是因为此时有人劫囚,事后朝廷追问起来,好歹

    也有个避罪的遮挡,大可以把罪责都推到那些劫囚之人的身上,毕竟我们青鸾卫也死了好些人手,甚至我们还能借着此事的由头,再掀起一桩大狱,将周听潮的那些同党也一网打尽。”

    辜奉仙在这四个人中地位有些特殊。四人中以白愁秋为首,但辜奉仙也是有望升任都督同知之人,因此除了面对白愁秋时他还能有几分尊敬,对其他两人却是不假辞色。

    赵敛闻言之后,脸色涨红,也不知是羞是怒。

    老人淡然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人也已经死了,再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

    辜奉仙不再拨动手中的流珠,轻声说道:“虽说周听潮已经死了,但这次损失之大,的确骇人听闻。负责江北诸司事宜的右都督大人为此大为震怒,严令我们地方青鸾卫追责凶犯,还有就是周听潮的那个女儿,也不能放过,只是要怎么缉拿凶犯,还是要请佥事大人定个章程才是。”

    老人扫视三人一眼,沉思片刻后说道:“那伙劫囚之人的身份已经查明,为首两人是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弟子,自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后,以正一宗为首的六宗居功自傲,渐与太后娘娘离心,反而是与晋王联系甚密,这次正一宗和慈航宗出手,虽然只是两个不入流的外门弟子,但也可见几分端倪,只是在当下这个时候,两宗势大,我们也不好擅动他们,”

    “至于那间客栈,本官也曾专门派人查过,在太平山脚下已经有十个年头,按照赵敛所说,那客栈的跑堂少年都能有抱丹境的修为,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明白一件事情,这间太平客栈恐怕与太平山上的太平宗大有干系,太平宗在正道十二宗中地位超然,素来不问世事,就连当年的帝京之变,太平宗也未曾参与其中,所以我们也不好贸然招惹太平宗的人。”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那个不知根底的江湖客。而且根据事后的情形来看,此人也的确是此事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杀了钱行,带走了周听潮的女儿周淑宁。”

    白愁秋停顿了一下,淡淡地道:“就用此人的人头,来向都督大人交差吧。”

第二十七章 都督佥事

    辜奉仙重新开始拨动流珠,轻声说道:“佥事大人所言有理,只有将此人的头颅带回帝京,方能向几位都督大人交差,可话又说回来,钱大人也是一方好手,号称铜臂铁膀,一身横练功夫堪称是刀枪不入,距离先天境的小金刚之身也不过一步之遥,此人能杀掉钱大人,想来应该是玄元境的高手,想要杀他,恐怕不是简单之事。”

    白愁秋点了点头,道:“辜大人说的在理,杀人从来都不是简单之事,所以此次召集诸位过来,就是想要一起商量对策,看看到底怎么杀掉这个人。”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店家小心翼翼开口道:“恕下官多嘴,辜大人和白大人俱是玄元境高手,以二敌一,自无败理,当下的关口是怎么找到这个人,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那人恐怕已经离开了怀南府。”

    白愁秋道:“不是恐怕,而是一定,那人既然带走了周听潮的女儿,就说明他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来救人的,所以他必然会在第一时间离开怀南府,继而离开芦州。在此之后,他便有四个选择,北上青州、东去楚州、南下荆州、西行中州。”

    辜奉仙思忖片刻,道:“若是他要去荆州,大可在江南地界救人就是,不必等过江到了芦州再动手,所以不太可能是荆州。其次青州,已经距离帝京很近,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周听潮一家等钦犯,必然离帝京越远越好,再加上佥事大人也是刚刚从帝京赶来,所以也不太可能是青州。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楚州和中州这两个方向。”

    白愁秋道:“辜大人所言不错,此人逃亡的最大可能便是楚州和中州。楚州临海,他若前往楚州,便是打定主意要乘船出海,如此一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就算是我们青鸾卫,也奈何不得他们。可这样却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也情理不通,因为愿意花费如此大力气去救周听潮一家的人,必然是朝堂中人,而不会是海外之人。放眼偌大庙堂,抛开晋王殿下和六宗之人,谁还会这样做,谁在这样做?其实我们也都心知肚明,周听潮是孙松禅孙阁老的学生,也只有孙阁老会如此做。可孙阁老再手眼通天,也仅限于咱们大魏的两京一十九州而已。”

    “嗯。”若有所思的辜奉仙漫然应了一声,猛然惊觉到自己的失态,咳了一声,正了神色,“白大人鞭辟入里,所言极是。”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敛则在此时心生几分凛然之意,青鸾卫之所以屹立本朝两百年而不倒,自是有独到不俗之处,现在仅仅是凭借些许蛛丝马迹,便推断出了一个大概。

    白愁秋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中州

    这一条路,我们只要派人封锁芦州到中州的所有要道关卡,然后慢慢瓮中捉鳖就是。”

    三人同时起身道:“但凭大人吩咐。”

    老人道:“你们去调集怀南府和风阴府的青鸾卫,我去总督衙门,请荆楚总督调兵。”

    说罢,老人伸出右手食指,轻轻一抹,将桌上油灯的一点灯火捻在指尖,然后轻轻甩手,将指尖灯火抖散成点点星火。

    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

    老人起身走入门户之中,如同穿过一道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水纹涟漪,转瞬即逝。

    下一刻,老人直接出现在一处大坪所在,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总督标营的亲兵靠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老人缓缓上前,从袖中拿出一块黝黑令牌,沉声道:“青鸾卫都督佥事白愁秋,奉都督大人之令,求见总督大人。”

    在老人亮明身份之后,立刻有人为其引路,一路穿堂过廊,来到总督署的前堂,不多时之后,有一位从身着朱红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入其中,头戴双翅乌纱,官服上绣有豹子图案。

    按照大魏定制,一品武官绣麒麟,二品武官绣狮子,三品绣豹,四品绣虎,五品绣熊,由此看来,来人竟是一位三品的武官。

    在来人跨过门槛之后,白愁秋已经起身,来人作揖行礼道:“下官芦州都指挥使张,见过白大人,总督大人如今不在总督署中,还望白大人见谅。”

    虽说两人都是正三品,但是按照历来的不成文规矩,京官出京高一级,青鸾卫见人高一级,白愁秋既是出京的京官,又是青鸾卫之人,所以张自称下官也并无错处。

    两人略微寒暄客套之后,白愁秋开门见山道:“张大人,想必你已经知道前不久时发生在芦州境内的劫囚之事,本官这次出京,便是专门为此事而来。”

    张问道:“下官确有耳闻,只是还未收到青鸾卫的公文,不知其中详情。”

    白愁秋道:“本官也不妨明言,此事涉及周听潮上疏玷污太后娘娘圣名的钦案,事关重大,朝廷已经颁下旨意,封锁芦州边境,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

    张迟疑着道:“白大人可否出示朝廷的旨意?”

    白愁秋轻声道:“旨意我现在没有,却有都督大人的手谕,张大人想不想看?”

    这位掌管一州兵权的指

    挥使大人顿时沉默。

    白愁秋不紧不慢道:“大魏朝是陛下和太后娘娘的大魏朝,不是都督大人的大魏朝,如果太后娘娘没有旨意,都督大人不会叫我们这样做,若是张大人还有异议,我现在就给都督大人去信,大不了让都督大人去请太后娘娘,亲自给张大人再下一道旨意就是。”

    说到这儿,白愁秋顿了一下,语气冷然道:“可如果因此而耽误了朝廷的大事,放走了钦犯,到时候抄家灭族,也希望张大人不要后悔才是!”

    张苦笑一声,知道此时不可能再去推脱,只能应命道:“既然朝廷有旨意,下官自当照办。”

    另外一边,辜奉仙从袖中取出一支烟花,来到店外,拉动烟花底部的绳线,一道烟火流星顿时直冲天幕,片刻之后,略微昏暗的天幕上炸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青鸾,烟火点点。

    此乃青鸾卫特有的召集讯息,唯有三品以上的青鸾卫高官方能使用。

    小半柱香的时间后,有数名身着青衣官服之人来到此地,向辜奉仙恭敬行礼道:“属下拜见指挥使大人!”

    辜奉仙略微点头致意之后,从袖中取出一块黝黑的玄铁令牌,沉声开口道:“都督府密令,调动芦州境内所有青鸾卫人手,追杀逆贼。此战事关重大,如果有人怯战畏敌,或是临阵脱逃,无论其身居何职,一律诛无赦,其家产悉数抄没归入国库,妻女充入教坊司,兄弟子侄充军西北边塞。”

    几位青鸾卫统领皆是动容,露出骇然之色。

    辜奉仙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话锋一转,“之所以惩罚如此严厉,是因为此事牵涉重大,容不得半分纰漏,其实真正做起来并不算难,只是一名玄元境的高手而已,我们青鸾卫又不是没有杀过,谈不上赴死。再者说了,此事由佥事大人亲自运筹帷幄,只要不出差错纰漏,一个大功是跑不掉的,到时候建功升官,唾手可得。”

    诸青鸾卫统领同时沉声应诺。

    辜奉仙点了点头,又道:“当然,除了封官之外,还另有赏钱。凡是生擒贼首者,赏银万两,取其首级者,赏银五千两,发现其踪迹或是帮助击杀擒拿者,赏银五百两。”

    所有人的眼神顿时一亮。

    什么都是假的,银子是实打实的。就算在他们这个位置,想要捞够万把两银子,也要花上几年的时间,同时还有诸多风险,兴许哪天就要被人抓住把柄,不但丢了官职,而且吃了多少都得吐出来,可是赏钱却没有半点问题,拿得安心也放心。

    辜奉仙放缓了语气,说道:“总之,我们力同心,不要让佥事大人失望才是。”

第二十八章 自帝京来

    李玄都在风阴府城中停留了两天,不是他托大,而是他与人约好在此地碰头,只是应了一句老话,等雨停的时候雨往往不会停,等人来的时候人往往不会来,不知是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与李玄都约好之人竟是迟迟不到。

    不得已之下,李玄都打定主意,至多再等一天,若是还不来,他就只能留下早先约定好的暗号之后就此离去。

    至于这一天的时间里做些什么,按照李玄都原本的想法,让小丫头在客栈的客房里安心练功便是,只是小丫头扭扭捏捏地表示想要去城里转转,李玄都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再加上练功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便带她离开客栈,去了城中的市集。

    不过此时李玄都的内心,远不如他表面上看起来这般轻松。

    毕竟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当年一人一剑纵横江北河朔的紫府剑仙,就算靠着所学庞杂,能够越境斩杀玄元境的高手,可也就到此为止了,只要有一个先天境高手出手,就能将他置于死地。

    而青鸾卫作为可以媲美一个宗门的权柄衙门所在,其中不乏先天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其中的左右都督更是归真境的高手,且精于刺探暗杀之道。当初帝京一战时,四大臣中的其中一人就在一位归真境高手的保护下,还被上任青鸾卫左都督成功刺杀,这才引出了后来的承天门一战,足足十余位先天境高手在他出宫的必经之路上提前设伏,将这位归真境的高手围攻致死。

    这次招惹上了青鸾卫,必然没有那么容易善了。若是一个不慎,就很有可能被他们堵死在芦州境内。所以李玄都为了以防万一,特意请了一位朋友在此接应他,只是朋友过时不到,却又把李玄都架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

    今天是最后一天,如果还等不到,李玄都就会带着小姑娘离开风阴府,去往益阳府。

    不过这些话,李玄都不会跟小丫头提及半分,甚至在表面上也不会表现出半分,给小丫头一种错觉,好似青鸾卫吃了一个天大的哑巴亏后,就把那颗被打落的牙齿吞回了肚子里,半点也没有想要找回场子的意思。

    一大一小悠哉游哉地出了客栈,去往集市方向。

    在路上,李玄都花了两文钱给小丫头买了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因为人多的缘故,把她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俗话常说骑在脖子上如何如何,这么多年以来,真正能骑在李玄都脖子上的,小丫头是第一个。

    未成人的小孩子就是这点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逾越森严礼法而不被苛责,与不逾矩的老人们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换成一个豆蔻年华的大家闺秀,就万万不能骑在李玄都的脖子上,因为那样会被人看成是有伤风化。

    不过如此一来,两人倒真的像是一对兄妹了。

    “哥哥,你说那边有没有皮影戏?”

    “有,不仅有这些,还有吹糖人的、捏泥人、变戏法的、演杂技的、耍猴的,想不想看?”

    “想。”

    “那就走着。”

    李玄都架着小姑娘像一尾游鱼似的在人群中穿行,周淑宁只觉得目不暇接,一双眼睛都不够使了,甚至忘了吃手里举着的糖葫芦。

    两人就这般闲逛了大概大半个时辰之后,周淑宁已经把一串糖葫芦吃完,手里还捏着一个糖人,是话本里的武将模样,栩栩如生,让人舍不得吃掉。

    周淑宁举着这个糖人,四下张望,多少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忽然李玄都停下脚步,张目望去。

    只见在人群中突兀地出现一个老人,一身粗布衣裳,裤脚高高挽起,脚上穿着草鞋,看这身打扮像个田地里的老农,可李玄都在看到老人的这一刻却是周身气机流转,剑意勃发。

    这等如临大敌的姿态,更甚于当初在太平客栈中面对钱行的姿态。

    在李玄都望向老人的同时,老人也随之望来。

    两人的视线隔着人影重重交汇,李玄都只觉得自身气血竟是隐隐有沸腾之势,他不动声色地运转妙真宗的清心诀,方才将其勉强压制。

    该来的终究要来,还是被青鸾卫咬住了尾巴。

    这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只是比他料想中的要快了许多

    ,按照他原本的估算,青鸾卫差不多要在中州边境才能追上他,那时候他已经与那位前来接应的朋友汇合,自然无惧什么。可现在他的处境却是,朋友未到,青鸾卫先至,顿时让他处于极为不利的境地之中。

    李玄都不知道这位没有身着青鸾官服的青鸾卫到底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是通过玄之又玄的占验卜卦?还是自己在什么地方不小心留下了蛛丝马迹?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于李玄都来说,当下关口最要紧的是考虑自己能否胜过眼前的青鸾卫高手,又该如何脱身。

    虽然如今李玄都不复当年,但眼力还在,大概可以判断出此人比起死在他手中的钱行相还要更胜一筹,大概已经摸到了先天境界的门槛,而且还是精通术法的好手。

    周淑宁也看到了这个老人,脸上顿时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她固然不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但是感受到李玄都的片刻紧张之后,她也大致能猜出眼前之人来意不善,八成就是那个梦魇一般的青鸾卫。

    青鸾卫对于她而言,简直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可憎吓人。

    李玄都轻声道:“淑宁,下来。”

    周淑宁毕竟已经踏足御气境,闻言后立刻一个后仰,向后空翻了一个跟头,从李玄都的肩头上轻飘飘地落地。

    虽说此时街上熙熙攘攘,尽是来往行人,可却没有人注意到两人的异常之处,顶多是惊讶于小姑娘的身手灵巧,不亚于那些杂耍班子里的孩子。

    李玄都束音成线问道:“来者何人?”

    老人轻轻一笑,以同样的手段回答道:“从帝京来的。”

    话音落时,李玄都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

    站在李玄都身后的周淑宁竟是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劲风向后逼退数步,差点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见老人任何动作,仅仅是体内气机外泄,便让才入御气境界的周淑宁哪怕躲在李玄都的身后,也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可见老人的修为之雄厚。而这份气机外泄仅仅是针对李玄都和周淑宁,又不涉及旁人分毫,可见老人的修为之精深。

第二十九章 一波未平

    老人此举,有示威之意,却无杀人之心。

    虽然在世人的印象之中,青鸾卫多是骄横跋扈之辈,但事实上青鸾卫更多是行事谨慎之人,因为无论刺探情报也好,暗杀他人也罢,甚至是缉拿朝廷要员,都容不得半点冲动莽撞,不得不谨慎行事。

    眼前之人能在太平客栈中以一己之力斩杀了钱行,战力修为可见一斑,虽说老人的修为要比钱行更高一筹,但也不敢说自己在生死之战中就能稳稳胜过钱行,所以他此次前来主要是行追踪之事,顶多是伺机而动,见机行事,万万没有想要正面交手的念头。

    青鸾卫是杀人的,不是较技论高低的。

    只是孤身赶到此地的老人被李玄都看破了踪迹,这才不得不现身,同时又泄露几分气机,使李玄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场追杀之局,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说到底无非是见招拆招而已。

    至于老人是如何发现了李玄都的踪迹,也在情理之中。天下修道之士万千,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者侧重神魂,阴魂出窍、凝聚元婴、成就阳神;一者侧重体魄,身如铜铁、金刚不坏、不漏无缺。

    钱行属于后者,老人属于前者。

    后者擅长武学,精于厮杀,前者精通术法,虽然未必擅长对敌厮杀,但有种种妙用,诸如先前老人以灯火勾链出门户从而直接出现在总督衙门的手段,便是用了超出武学范畴的阴阳门之术,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

    不过这种手段也有极大的局限之处,若是有阵法护卫之地,基本不可能打开阴阳之门。与人交手时,先不说气机震荡之下能否开门,就算能勉强开门,对手也多半不会给这个机会,尤其是精通武学的对手,分出胜负乃至生死常常就在瞬息之间,恐怕阴阳门还未开启,便要当场身死,所以这种术法看起来玄妙无比,超出常人想象,但是用来与人交手,却是裨益不大。

    老人在抵达芦州之后,专门去过一趟太平客栈,花了整整两千两白银,从那贪财老板娘手中买了一把已无剑身的雷刚剑,从剑柄上提取出丝丝还未完全散去的气机,待他连夜从总督府赶到风阴府境内之后,再以这丝丝气机为引,用寻气之术搜索全府八县之地,方能确定李玄都就在府城之中。

    这也是李玄都百密一疏,虽然他是十几年的老江湖了,但过去的他何曾惧过旁人追杀?若有人追杀,无非是一剑决生死而已。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李玄都没了当年的底气,就连曾经不屑一顾的“小伎俩”都被他拿起来用作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自然不会再年轻意气,说什么万事一剑了的豪言,所以他此时在不知深浅的情形下,也没有想要动手的意思。

    两人就这般对视片刻,然后老人向后徐徐退去,最终消失在茫茫人群中。

    周淑宁站在李玄都的身后,轻轻拉住他的袖口。

    李玄都轻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现在就动身离开此地。”

    周淑宁问道:“那还回不回客栈?”

    李玄都摇了摇头,带着周淑宁大步往城门方向行去。

    老人又出现在城门楼上,远远“望”着李玄都所在的方向。

    在他的视线之中,有一个刺目光点,无论人群还是房屋都遮挡不住,不过这个光点却正在渐渐变弱,那是因为他用来做“药引子”的一缕气机已经开始溃散,大约再有一时半刻的光景,便要彻底消散无形,到那时候,他便再也寻不到此人的踪迹。

    想到这里,老人的眼神难免有些晦暗,这也是他不得不提前一步赶到府城的原因,必须要抢在气机消散之前,抓住此人的尾巴,然后由他本人来继续追踪此人的行踪,最后等到大队人马赶到,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隐匿气机之法竟是

    被人此人一眼看破,以至于让他陷入到此等被动境地之中。

    至于现在就强行出手,老人从未有过此等想法。

    以道家而言,修道求长生,讲究精、气、神。

    神是顶上三花,气是胸中五气,精是精血体魄。

    无论是哪家法门,都是以气为根本,最终三者合一,证得长生。只是在中间的过程中,到底是偏重体魄还是偏重神魂,产生分歧。就连诸多超然剑仙也不例外,若是以手持剑者,必然是侧重体魄,若是以意念御使无柄飞剑者,必然是偏重神魂。

    数千年传承下来,双方之间互有贬损,精通术法者将潜心武学者蔑称为武夫,有匹夫之意。潜心武学者也不甘示弱,将精通术法者称为方士,却是暗藏欺骗和不入正统之意,这还要追溯到祖龙一统天下的时候,所谓方士,意思是有方之士,而且涵盖极广,严格说起来,道士和书生都可以归为方士之列,只是在祖龙一统天下之后,有方士以长生药之名欺骗祖龙,使得祖龙坑杀四百方士,再加上至圣先师不语怪力乱神,在儒家成为天下正统之后,对于方士大为贬低,不再“有方”,反而渐有旁门左道之意。

    不过时日渐久之后,后来之人却是渐渐忘了当初的贬损之意,各自默认这两个称呼,分别以“方士”和“武夫”自居。

    老人侧重神魂,精通术法之道,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方士。

    若论入门的门槛,方士要高出武夫许多,人数要更少一些,又因为方士精通画符、炼丹、制器、占验、阵法之道,故而要比武夫金贵许多,可要说起一对一的厮杀,方士就难免不如武夫,尤其是贴身近战,更是十死无生。

    要知道钱行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玄元境武夫,号称铁臂铜膀,一身横练功夫,体魄是何等坚固,就连他都死在了此人的手中,作为一个还未踏足先天境的方士,老人也不太敢贸然出手,万一被那厮近身,他这把身子骨可经不起几掌几拳。

第三十章 一波又起

    就在老人望向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也若有所感,抬起头来向城门方向望了一眼。

    九品九境,其实就中间三境的幺蛾子最多,又是什么五行气机,又是什么方士武夫。

    在初窥门径的固体、御气、入神三境中,气机无五行之分,也无侧重神魂或是侧重体魄之分,在出神入化的归真、天人、长生三境中,五气朝元,三花聚顶,自然也无分别,唯有在高不成低不就的登堂入室三境之中,各种条条框框,最多。

    三花分文武,五气定五行。

    坠境的李玄都就像是一位当朝大员被贬谪到地方上,虽然不得不遵守官职高下之分,但在某些时候却可以绕过地方上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这是眼界高低决定的。

    处于这个境界中的众多修道炼气之士,之所以要强分五行、文武,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三花五气到底是怎样的景象,可李玄都知道,走到最后就是百川入海,万流归一。

    如果把求长生之路比作一条登山之途,最终的结果都是抵达山顶,所不同的无非是你从东边的山路上山,我从西边的山路上山,仅此而已。

    所以李玄都和玉清宁在坠境之后重新“登山”,并不偏向于“方士”或者“武夫”,重新修炼气机也是五种气机齐头并进,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最后都是殊途同归而已。

    至于其他人,就算知道这个道理,在没有真正领会过“山上”风光之前,也难逃知易行难的窠臼,纵有明师愿意指点,终究还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不能以单纯的“武夫”和“方士”来区分,他既精通武学也精通术法,所以他既可以手持那把雷刚剑对敌,也可以驾驭飞剑青蛟御敌,对于老人的窥测手段,一眼便能看破,甚至可以猜测出些许端倪。

    这也是眼界高低的区别。

    至于那名老者,在他不主动死战的前提下,李玄都的确没有十足把握拿下,可如果他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就拦住李玄都,那也是痴人说梦。

    李玄都继续往城门方向走去,在通过一条曲折小巷离开热闹集市之后,来到一条荒僻无人的街道,再出了这条街道,便是直通城门的主干大街。

    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左右各看一眼街道两旁左右,对周淑宁说道:“淑宁,你去我们刚才路过的那个门洞里头躲起来,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经过刚才的事情之后,小姑娘早已是风声鹤唳,此时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哪来还不知道是祸事来了,她知道自己对于李玄都来说就是累赘,所以也不做纠缠,乖乖地跑向不远处的门洞,紧贴着关闭的大门站好,屏息凝神。

    几乎就在小姑娘藏好的同时,有两个身影从街道两旁的屋顶上跳了下来,刚好堵在李玄都面前的必经之路上。

    站在左边的是一位头挽道髻的中年男子,身着深蓝色道袍,脚穿十方鞋,头上别有一支玉簪,手中执有一枝黑柄银丝拂尘,一派有道之士的姿态。

    站在右边的却是一名女子,细眼薄唇,粉面含威,却是有几分刻薄之相,背后负了长剑,从肩头位置露出一个银丝缠绕的剑柄,身上穿了件白衣,不同于那种若隐若现的白绸,倒像是一身粗布孝衣。

    这一双突兀出现的男女,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市井百姓,也不太像青鸾卫。

    可两人身上的那股子敌意,却又做不得假。

    女子盯着李玄都,冷冷开口道:“我叫马素珍,来自慈航宗,江湖上有好事之徒给了一个‘长风剑’的绰号,今日之所以拦住阁下去路,是因为前几日有门下师妹被阁下打伤,这才特意邀了正一宗的张师兄,一起来向阁下讨个说法。”

    那中年道人诵了一声无量天尊,微微稽首道:“贫道正一宗张琏山,见过施主。”

    李玄都轻笑一声,也不曾说话,干脆就是负手而立。

    女子一口咬住李玄都伤人之事,却丝毫不提此事的前因后果,这便是名门大宗的行事风格。不过他们历来如此,倒也谈不上如何少见多怪。

    只是见李玄都如此托大,马素珍和张琏山不由对视一眼,又有了些许迟疑。

    两人之所以敢贸然前来,在于根据张青山和白茹霜所言,此人不过是抱丹境的修为而已,在两人同样是抱丹境的情形下,纵使此人要强一些,也恐难敌两人联手,可两人有些想不明白,为何此人能如此有恃无恐?

    他们想不明白李玄都,可李玄都已经在瞬间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他被青鸾卫盯上的时候,也被先前得罪过的正一宗和慈航宗找上门了,当然不会是因为当年帝京一战结下的仇怨,说得难听些,想要寻当年的恩怨,这两人还不够资格,要颜飞卿和苏云这两位当事人亲自前来才行。

    至于张青山和白茹霜的事情,李玄都一没杀人,二没有废人修为,三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折损两宗颜面,还不至于结下死仇,这两人说到底还是要他服软认错,确立两宗的权威,也就是女子口中的“讨一个说法”。

    这种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往大了说,此事关乎两宗权威,若是放任不管,此例一开,便人人都敢对两宗不敬,必须要杀鸡儆猴立威。往小了说,此事发生时,无有他人看见,李玄都也未把事情做绝,顶多就是一句道歉软话,若是处理得好,还能化干戈为玉帛,弄出一个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的佳话。

    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时候,李玄都更不应该与两人再起冲突才是。

    李玄都的视线略微扫过两人。

    相较于不显山不漏水的张琏山,无疑是马素珍更为出彩一些,背后所负长剑,隐隐有凛冽剑意自剑鞘中透出,显然是把不俗宝剑,再加上那个“长风剑”的绰号,应该是个长于快剑的用剑高手,在她手中的三尺之下,想来应该有不少人命。

    不过相较于马素珍,李玄都还是更为重视那个少言寡语的中年道人。

    说句难听的,咬人的狗不叫。

    如果张琏山和马素珍一对一交手,那么必定是张琏山胜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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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